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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新貴設計師仝(tong二聲)則,意外墜機,穿越到了一個史無前例的強盛華夏帝國,只可惜,他的身份是個待販賣的官奴。

一切繁盛與他無關,直到進入承恩侯府,成為裴謹身邊的一個普通下人。

各國勢力、皇權爭奪、戰爭與陰謀,他運用自己唯一的生存技能為裴謹刺探情報,遊走在各方勢力之間,漸漸地彼此命運相連,某些繾綣也在不知不覺間綿延。

 

本文又名《論時裝精如何見證大國復興》以及《穿越間諜之路》,時代架構全程意yin,可參考十九世紀末歐洲,大抵為爽文模式。

 

內容標籤:  強強

主角:仝則,裴謹

 

 

作品簡評

仝則穿越後失去自由身,從時尚設計師淪為侯府小廝,因有一技之長,被承恩侯裴謹選中,成為表面上開裁縫鋪,實則專業收集情報的間諜。憑借語言優勢和冷靜機智,仝則數次化險為夷出色完成任務,過程中和裴謹有了更深刻的接觸,兩個身份懸殊內心卻同樣強大堅韌的人,在交鋒中試探吸引逐漸動心。世事難料,裴謹政斗落敗流放,仝則卻已獲自由身,他能否向裴謹護持他一樣,矢志不渝陪伴裴謹……本文筆觸細膩,劇情跌宕起伏,在戰爭改革的大背景下,展現了裴謹的鐵血風情,仝則的溫柔寬厚,理想和愛情真實且溫暖。

 

 

 

 

 

第1章

  仝則死了,死在他最意氣風發的時候。

  衣香鬢影的浮華名利場上,權貴明流雲集,他是當晚最耀眼的一顆星。

  作為本年度新貴設計師,剛剛在老牌時尚之都巴黎舉辦完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品牌發佈會,受聘於第一夫人的時裝買手在觥籌交錯間對他咬耳,點明要預定品牌這一季的裙裝,預示著第一夫人不日將穿著它出訪歐洲。

  整個時尚圈都在期待見證,他會成為下一個Jason Wu。

  烈火烹油,人生達到巔峰,接下來卻是烈焰焚身,隨著他乘坐的航班發動機失火,他和三百名乘客一起,粉身碎骨在西伯利亞廣袤無人的荒原之上。

  渾渾噩噩的,也不知道墜落了多久,胃裡泛起一陣陣抽搐的疼痛,他被餓醒了。

  睜開眼,看見的是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眼睛的主人是個大約三十歲左右的婦人,梳著頗有年代感的髮髻,穿著看似古代的衣飾,一眼望過去,整個人還算乾淨爽利。

  可仝則還是聞到了一股不大好聞的味道,像是人久不洗澡,房間久不通風之後會產生的氣味。

  「總算醒了,孩子,你可別再尋死覓活的了。」

  婦人摸摸他的額頭,「不燒了,謝天謝地。」她看看周圍,從懷裡掏出一隻表皮發乾的饅頭,「快拿著,好歹吃兩口,不然餓得沒氣力。」

  胃液咕嚕嚕地沸騰了一下,他下意識從被子裡抽出手臂,看一眼,整個人立刻呆住了。

  手是白嫩嫩的,肌膚光滑柔軟,手指細長,骨節清晰卻不粗壯,算得上相當好看。但那巴掌太小,分明還是個孩子的手,撐死算得上是個少年的手。

  腦子轉轉,他一定是死而復生了,飛機墜落的速度和機長絕望的聲明,都在提醒他,他絕沒有生還的希望。再看一眼婦人的髮髻,他猜想自己應該是穿越到了古代,而且是傳說中的魂穿。

  匪夷所思麼,仝則原本不相信什麼靈魂之說,不過此刻他寧願相信,因為能活著的感覺比什麼都好,內心是足以壓倒一切的狂喜。

  當然還因為有食物,顧不上喝水,也顧不上饅頭乾硬的發脆,他大口吞嚥,那種充溢在口腔裡的淡淡甜味,比發佈會結束謝幕那一刻帶來的喜悅更真實,更容易讓人滿足。

  邊吃邊環顧四周,原來他身處一間大屋中,裡頭擠滿了人,怪不得味道不大好聞。粗粗一看,老幼/男女都有,甚至還有幾個褐色皮膚的,像是來自印度或是阿拉伯地區。

  剛想問這是什麼地方,突然門被匡啷一聲粗暴地推開,寒風倏地湧進來,一個健壯的男人站在門口,抱臂呵斥道,「都出來,今兒開市,再有賣不出去的,回來統統餓三天不許吃飯。」

  屋子裡原本各色裝死的人,在一瞬間全都麻溜兒地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力爭讓自己看著平頭順臉一點。

  ——賣人,仝則頭皮錚錚發緊,莫非他穿越到了一個奴隸身上?

  人不能總是走運,造物之神更不會總眷顧一個人。過去的二十七年裡,除卻個人成就帶來的快慰,仝則這個人的經歷,其實泛善可陳。

  五歲失去雙親,守著一大堆遺產和祖母、叔叔一家一起生活。因為他長得更像母親,所以難以激發祖母對他遺情,祖孫之間的關係可謂冷淡疏離。叔叔嬸嬸與其說養育他,不如說想藉著撫養多蹭點遺產費,因此對他時而鄙薄,時而諂媚。

  他在親情淡漠的環境裡長大,好處是學會了自我開解和調節情緒,也很早就明白安全感和幸福都要靠自己尋覓,更要建立在自身強大的基礎上。他努力讀書,努力發掘興趣,在十八歲那年確定自己熱愛時裝,於是義無反顧申請去了聖馬丁。這個決定招來了家人一致反對,他們首先質疑設計師根本就是高級裁縫,其次鄙夷一個男生不該去做衣服,最後乾脆非議混時尚圈的男人全是同性戀,嬸嬸甚至用狐疑輕蔑的口吻說,不希望將來看見他變成一個喜歡男人的變態。

  然而很不幸,那個時候他就已經知道,他的的確確是親戚們口中所說的「變態」。好在他已經成年,可以自由支配父母的遺產,也幸虧有豐厚的遺產做保證,才能讓他在浮躁功利的時尚圈,憑借自己、憑借財力闖出名堂。

  命運曾經帶你攀上巔峰,如果重活一回呢,恐怕一切都要推倒重來了,不過能活著就好,他不介意此刻糟糕的處境,反而告誡自己用最快速度認清目前的形勢。

  「別強,胳膊是擰不過大腿的。」剛才那婦人替他抿了抿頭髮,「多齊整的孩子,聽說今天來的有大主顧。要是能去那些個公府侯府,以後起碼吃穿不愁。」

  勸說詞不算太有吸引力,但仝則還是衝她點頭笑笑,然後一骨碌爬起來。拜那半個饅頭所賜,他略微活動了兩下,發覺頭不太暈了,身體也有了些力氣。

  一屋子人很快排成一隊,由那壯漢拿著名冊點名字報年齡。仝則由此發現這具身體的主人和他重名,今年十四歲。隨後壯漢將他們每個人的手捆住繫在一根繩子上,再由人牽著魚貫而出,走了沒兩步,上了一個高台,看樣子就是人市販賣奴隸的地方。

  站得高了,仝則能看到街面上林立的店舖,字當然都是繁體,可有些匾額上面還寫有梵文或是其他外國文字,比如他熟悉的英文和法文,看上去著實有點詭異,而街上走的人,更是什麼人種都有,更奇怪的是,他們絕大多數還都身著漢人服飾。

  或許是穿到了什麼平行空間,他猜不透,也不能貿然去問。這時隊伍停了下來,他垂下頭,低眉斂目地站在原地。

  粗暴的呵斥聲突兀地從身後響起,另一個健碩的漢子拽著一個少年的頭髮,一路將人拖過來。那少年看樣子十四五歲,衣衫破敗,露出白嫩肌膚上的鞭痕,顯然已被打得脫力,掙扎了兩下便被人提留脖子薅了起來。

  一縷頭髮垂下來,露出大半張臉,精緻的五官,皮膚白皙通透,薄薄的嘴唇抿著,旁邊落下幾點淤血,如果忽略毫無生氣的眼神,這個人堪稱是個絕色的少年。

  大概也是個不馴服的少年吧。

  那位熱心的婦人適時地在他身後感慨,「是個硬氣的,多少天了就是不從,總想著要逃,關了這些日子光鞭子都抽了四五頓。要說你們這些官宦人家子弟,和我們還真不一樣,一朝獲罪,哪裡受得起這些苦。聽說謝二爺可是京城聞名的少年才子,唉,真是作孽……」

  原來那少年姓謝,和他這具身體的原主都出身官宦人家,家破人亡被發來為奴,那麼也就是官奴了!看來之前的仝則就是因為突遭巨變,才會先心死繼而身死,離開了這個人世。

  正想著,檯子上已來了不少人,一通挑挑揀揀。很快壯年勞動力先被選走,然後是女人們,那熱心的婦人也被人買下,臨走前,回過頭衝他鼓勵的笑了一下。

  ——笑著,好好活下去,她或許是這個意思。仝則心裡莫名感動,雖然以後未必能再相見,可這個笑臉,卻是他在這個世界收穫的第一份溫暖。

  回應以微笑,可惜笑容還沒完全綻放,視線就已被人擋住。是個中年男子,面容嚴肅,目光清和,鼻樑上還架著一副眼鏡,上下打量著他,隨即伸手掰開了他的嘴。

  這是檢查牙口麼,儼然像是在挑牲口,奈何臉頰被人鉗住,他一點動彈不得。等對方檢查完畢,又對他說,「伸手。」

  依言伸出手,那人看過之後再道,「轉個身。」

  他再照做,心裡飛速盤算著,這中年人看上去挺面善,如果被他買了去,興許還能有不錯的待遇。

  半晌那人回眸,對身後跟來的小廝吩咐,「這個年紀跟孝哥兒還算合適,就是他罷,去問問價錢,什麼出身。」

  聽話音像是在給小孩子買傭人,中年人看著他問,「識字麼?」

  仝則點頭,反正街面商舖上的牌子他都認得,繁體字難不倒他。

  很快那頭就談妥了價錢,健碩男人上前解開捆住他的繩索,可歎仝則連自己值多少錢都不知道,只能跟著那群小廝站在一處,等候那位中年人再在場中挑選。

  他要的全是少年,可場內再沒有能入他眼的。仝則想起那美得不像話的謝二爺,扭頭一看,只見他正被一個華服男子扯住衣裳,接連抽了幾個耳光,打得他頭歪向一邊,嘴角冒出血來。

  周圍沒有人在意那場面,每個人臉上都寫著漠然,那華服男子揚聲罵著,「小崽子,還以為自己是少爺呢,老子今兒買回去操了,明兒就把你賣到窯子裡,讓你千人騎萬人日,看你還他媽裝清高。」

  這時那中年人已看過一圈,折身回來,旁邊小廝趕上去給他遞了個新手爐,「李爺,今兒就挑這一個?可還差著一個呢。」

  中年人擺擺手,「沒合適的,總不能將就。」說著就要往台下走。

  沒人再去理會不遠處正被褻玩,渾身顫抖的少年。仝則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心裡卻忽然湧起一點惻然,目光一時沒收回來,便被那位李爺瞧出來了。

  「你認識他?」

  仝則回神,搖搖頭,「只是在一起住著,不算相熟。」

  李爺原本以為他說完了,剛要抬腳,卻聽他輕快又清晰地道,「不過小人知道他讀過書,認識字,不知道符不符合李爺的要求。」

  李爺回眸,饒有興趣地看了他一眼,才對身邊人說,「去瞧瞧,問清楚出身。」

  這回連價錢都沒提,果然長得好會讀書就是吃香。片刻之後,那小廝提溜著少年過來,臉上的表情分明寫著奇貨可居四個大字。

  李爺端詳幾眼,搖頭一歎,「恐怕不妥。」

  小廝忙道,「可他這相貌,小的覺著一準能入太太的眼。」拿手一比劃仝則,「喏,比這個還要俊些呢。」

  這話一出,那少年又是掙了幾掙,目眥欲裂,好像深恨別人誇他樣貌好似的。

  李爺也瞧見了,倒是一笑,「還是個有脾氣的,有的調教,先要下吧,若是不好再打發了去做雜役就是。」

  說完揮揮手,這回是真的下高台去了,連帶仝則在內的一群人忙跟了上去。

  此時正值寒冬,仝則穿著單薄的棉衣站了許久,能聽得見自己上下牙打架的聲音,好在小廝將他領到一輛馬車旁,鑽上車,沒一會功夫,簾子掀開,那俊美的少年被人半攙半推的送了進來。

  見車裡空間不大,仝則往旁邊挪了挪,然後抬眼看去,卻見那少年目光滿是怨恨,直勾勾盯著他,然後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第2章

  帷簾低垂,車身微微搖晃,仝則能感覺到車輪下的路面其實很平展,也能感受到身邊人充滿敵意,縮在一旁,完全不願靠近。

  隨他吧,仝則對美少年的興趣,遠沒有對他此刻身處的世界,來得更多更強烈。

  儘管仝則是喜歡男人的。

  就為這一點特殊癖好,他被嬸嬸和堂姐堂妹顛來倒去諷刺挖苦過無數回,可悲催的是,他壓根就沒正經談過戀愛,青春正盛的大好年華里,他把精力全用在了撲事業上。

  明明生活裡充斥了那麼多美得不可方物的人,卻只能欣賞不能得手。時尚圈是典型的金玉其外,裡頭的敗絮亂得牽扯不清。雙性戀和同性戀一樣多得遍地走,光憑一雙肉眼安能分辨誰才是貨真價實的純gay!

  不過見識過頂級美麗的好處,是足以練就審美上的處變不驚,即便有類似謝二少這樣的絕色在側,仝則依然可以心平靜氣心無旁騖。

  這會兒掀開車簾,他張望街面,很快驚訝的發現,這是一個相當繁華的城市。路面筆直寬闊,上頭鋪設有青石板,兩旁的店舖鱗次櫛比,經營類別應有盡有,而且每家店面都裝潢得相當漂亮。

  再看路上行走的人,他明白了為什麼牌子上會有那麼多其他國家的文字,原來街面上充斥著來自各個國家的人,打眼看上去,歐洲、中東、非洲都有,還有身著和服、沙麗、奧黛的亞洲各國人。

  簡直就是個國際大都會!

  莫非他穿到了盛唐?可那些漢人的服飾明顯不是唐裝,仝則看過很多古代服裝史料,分辨得出時下女人們穿的是襦裙褙子,看上去有身份的男人則身著直裰,基本屬於明代時期的著裝。

  大明何時發達到這種程度了?令人不可思議,他越發確信,自己應該真的穿越到了某個平行時空裡。

  等到了地方被叫下車,抬眼再望,面前是一座頗為恢宏的府邸,匾額上端端正正寫著威烈將軍府幾個楷書大字。

  又威又烈,不知道這府裡主人是否像名字給人的感覺一樣——不大好相處。

  仝則和那少年被帶著從角門進去,轉到了一排屋子前,推開門,赫然是個兩人間。

  帶路的小廝指著裡頭,面無表情地吩咐,「仝則、謝彥文,你們倆今後就住這兒,院子裡有燒水的地方,後頭是浴室,洗乾淨了換好衣服,一會兒去前頭廚房取你們今日的飯。」

  美少年原來叫謝彥文,眼下他站在原地,目不斜視一聲不吭。仝則忙應了一聲,那小廝順勢瞥了瞥他,搖搖頭轉身去了。

  房間很整潔,仝則低頭聞聞,自己身上味道似乎不大好,胃裡更是空空如也,他急於先把自己弄乾淨,於是動手燒水,去浴室洗澡,等全清潔完,看看兩張床上擺放的一模一樣的衣裳,知道這是將軍府下人的制服。一水青色短衣長褲,全都是棉質的,穿在身上保暖不成問題。

  屋子裡還設有一面穿衣鏡,連下人的房間都配備這麼齊全,可見將軍府生活水平之高。仝則一面對鏡穿衣,一面有條不紊地觀察著自己在這個世界裡的模樣。

  身量還沒長全,有少年人特有的勁瘦,四肢修長,膚色白淨。五官中最出挑的是高挺的鼻和墨黑的眉,稱不上俊美無儔,但也能算相貌出眾清秀陽光。

  看罷自己,再看看那位謝二少,半天過去人家還是一動不動的坐著,頭髮凌亂衣衫破爛,即便如此仍是不掩美貌。

  靚色雖好,卻不能填飽肚子,仝則決定先去取飯菜,順帶幫謝彥文把他的那份也拿了來。只是和他猜想的一樣,謝二對飯菜毫無反應,繼續扮演木雞,呆坐在床邊。

  直到他吃完了,謝彥文還像石像一樣。仝則把盛粥的碗往他面前推了推,立刻招來了一記惡狠狠的注目。

  還有力氣瞪人,仝則微微一哂,站起身,順勢端起那粥碗,另一隻手飛快抓住謝彥文的下頜,沒等他反應過來,已使勁捏開他的嘴,把粥往裡灌進去。

  被迫喝了兩口,謝彥文終於反應過來,下一口直接往仝則身上吐去,不過仝則早有防備,輕輕巧巧往後撤了幾步,身上連一點唾沫星子都沒沾上。

  謝彥文張著嘴大口喘氣,一臉憤恨,仝則看得輕笑了一聲,這一笑倒把對方弄愣了。

  「你笑什麼?誰要你餵我吃飯!」

  聲音清脆,就是有點尖利,似乎還沒完全變聲。

  仝則回身坐下,笑得優哉游哉,「想絕食突顯氣節?那你乾脆把碗砸了,瓷片割手腕,死得更快。」

  謝彥文臉色頓時一黑,看他的眼神活像是在看怪物。

  「活活餓死滋味太難捱,哎,你沒見過餓死的人吧?」仝則翹著二郎腿,悠悠回憶那些得了厭食症無藥可救的模特,一邊笑瞇瞇說,「吃了吐,吐了再吃,到最後你光是看見食物就作嘔,人瘦得只剩下一層皮,死狀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謝彥文喉結動了動,「……」

  胸脯起伏著,謝彥文終於忍不住拍床而起,「你給我住嘴!姓仝的,你到底有沒有骨氣,穿這些下人衣裳穿得興高采烈,我看你連仝老將軍怎麼死得都不記得了吧?」

  呵,此身原主還是個將軍之後,關於仝家如何獲罪,仝則當然一點不知道,那是日後要打聽清楚來龍去脈的事,至於眼下嘛,人總還得先給自己找出路。

  「你放不下,大可以上路去找家人;不愛做下人,可以現在就去和管家說,保管你一個時辰之內就能被送進青樓,從此以後的確不用再給人做奴僕。」

  「……」

  謝彥文快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仝則依然不理會,抓起被謝二擱置的饅頭掰了一半,自顧自吃著,嘴裡囫圇道,「你看著辦吧,要是覺得死了對得起你父母,你家人,那你儘管去死,我不攔著。」

  說完他專注咀嚼,嘴裡不出聲,卻愣是把一個普普通通的饅頭吃出了山珍海味的質感,沒過一會兒,餘光就看見一隻顫悠悠的手夠向了那粥碗。

  低下頭,仝則揚了揚唇角,聽見門外響起腳步聲,只見一個小廝進來,看他二人還在用飯,便站在了門口。

  仝則禮貌性的起身,那人點點頭,「都收拾妥了?」隨即看見還穿著一身髒衣的謝二少,登時皺了皺眉,卻也沒說什麼,「一會換好衣裳,跟我去見李爺,有話吩咐你們兩個。」

  李爺原是將軍府的管家,名叫李明修,就住在府上角門處一排廂房內。這是一路上,仝則發揮交際特長,和那小廝攀談得出的信息。而那小廝名叫趙順,仝則仗著自己年紀比對方小,很有禮貌的含笑尊稱其一聲哥哥。

  趙順見他模樣生得乾淨漂亮,性子開朗大方,難得言談舉止都很有分寸,心下也有了幾分好感。

  尤其是對比身後冰山一樣的謝彥文,更是覺得仝則這人溫和好接近。

  趙順囑咐道,「你們倆個才進府,李爺交代讓我多照應著些,凡是有不清楚的,你們只管來問我,我就住在你們旁邊那間屋子裡。」

  仝則說好,問起他們接下來會被安排去做什麼。

  「你們是特為伺候小少爺來的,那可是咱們將軍府眼下唯一的獨苗,金貴著呢。原是二爺的嫡子,今年十歲了,小名叫做孝哥兒。因才更換了西席,孝哥兒的課業也該加強了,便配上幾個知書識禮的來照看。因此才選了你們進來。」

  頓了頓,他謹慎的補充,「至於你們究竟選的上選不上,也不是李爺說了算,還得問過太太的意思,就是孝哥兒的祖母,咱們裴府的太君。」

  看來將軍府姓裴,可惜路程不夠長,不然仝則應該能探聽到更多信息。

  然而見著李明修,對方卻沒提什麼孝哥兒的話,只是滿臉喜色,眉梢眼角掛著笑,對趙順道,「這兩個孩子可也算是福星了。才剛前頭接了旨,咱們家三爺不日就要率大軍返程,這回平叛大捷,陛下龍顏大悅,已加封三爺為承恩侯了。」

  趙順立刻笑出來,一臉與有榮焉,「這是天大的喜事兒,太太高興壞了吧,接下來可得好好慶賀一遭兒。」

  李明修嗯了一聲,「那是自然的,連帶咱們府上匾額都得換過,我已叫吳老二他們趕著去做了。等過些日子,那敕造承恩侯府的牌匾下來,立馬就替換上。」他搓著手,難掩興奮地說著,「三爺這趟赴馬六甲可是威名赫赫,蕩平了當地蠻子不說,還讓那起子在後頭蠢蠢欲動的紅毛鬼也徹底絕了念想。」

  趙順笑著附和,謝彥文無聲無息,兩個人聽著這話,都沒什麼特別驚訝的反應,只有仝則心裡實實在在驚了一跳。

  ——馬六甲,這個看似明代的平行世界,居然將統治力延展到了馬六甲海峽!

  仝則的歷史學得不算多精,大概其知道在明朝時期,馬六甲也曾做過中國的藩屬國,不過聽李明修的意思,那裡儼然已經算是中國的殖民地了,不然何至於派兵平叛?那所謂紅毛鬼呢,又是否在指葡萄牙人?

  對於這個處處透著不同,看似國力強盛,疆土遼闊的帝國,仝則心裡已滿是好奇,充溢著想要一探究竟的強烈慾望。

 

 

第3章

  即將升格為侯爵府,眼下還是將軍府的闔宅上下都熱鬧起來,下人們忙忙碌碌,穿梭在前院後院之間,重點整改佈置裴三爺居住的東院和他的書房。

  傢俱要全部替換一新,院落要打掃整潔無塵,仝則隨著眾多小廝家丁每天早起幹活,每日三餐也在東院的牆根底下用過,覺得自己很像一個裝修民工。

  然而通過裝潢三爺的住所,他發現這個世界諸多奧妙之處。

  房間裡沒有了更漏那類神奇物件,取而代之以各式座鐘,其中尤以琺琅瓷材質居多,而且並非西洋舶來品,而是具有純粹中國式審美的本土製造。

  比如他現在擦拭的半人高立鐘,就是琺琅瓷鑲嵌金銀寶石製成,表盤上用的是十二生肖,正午十二點方向鑲嵌著一條飛龍。每逢正點報時,龍會自動彈出,口中噴「水」,直入下面正對著的猴子手中的提籃,籃子上裝點有幾枝花卉,被水澆灌後即呈現盛開狀態,小猴子再跳出來,擺出一副捧花藍獻壽的俏皮模樣。

  既精巧可愛,又妙趣橫生,雖然算不上多複雜,而比這複雜的卻還有好多,每一個都不比前世他在凡爾賽宮、冬宮裡看到的那些遜色。

  而三爺的書房,則更加讓人興奮。

  房間非常大,滿滿一牆都是書架。按李明修的吩咐,仝則將各色書籍按類別碼放整齊。書架上也特別刻有天文曆法、航海地理、風俗方志、東瀛歷史、西洋歷史等標籤。

  一邊整理,仝則少不得翻看兩眼,很快就從那些書中知曉,他穿越的這個王朝叫做大燕。

  除卻古典的經史子集,裴三爺的藏書裡還有不少以中文寫就的數學書籍,內容半文半白,加上有數列公式,看上去並不是那麼難懂;還有一些涉及淺顯物理知識的;此外更有日語、韓語、蒙古語、泰語等翻譯著作;當然也有英語、法語、俄語寫就的雜文和小說。

  當仝則看到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時,內心著實激動了好一會,大致推算下時間,在明朝滅亡之後,歷史大約是出現了拐點,滿清沒有入主中原,於是成就了大燕這個全新的大一統王朝!

  有心私藏一本好書拿去學習,可惜那些歷史類的都太厚重,他又並非住在一個人的單間裡,要是被謝彥文發現,不知道那個陰陽怪氣的傢伙會不會舉報他。由此衍生出的遺憾,讓他第一次因為對知識的渴求,而開始思考自己怎樣努力才能有獨立的房間居住。

  眼見裴三爺涉獵如此之廣,間接亦證明了其人絕對是個這個時代的才俊。而這一點,仝則從每日三餐聽小廝們閒談中也得到證實。

  說起來,裴家三爺裴謹似乎是一個神一樣的存在。今年不過才二十二歲,卻是大燕不出世的奇才。文武雙全,戰功赫赫,親征馬六甲不說,十六歲還曾出使過美洲——那裡從大燕太宗時代就成了中國的半殖民地,朝廷從美洲攫取了大量白銀,使得國力空前強大。國內經過一系列改革,走上了資本主義化的道路。國家不再是官商勾結,而是軍商合一,歷次征戰的戰款皆以類似國債的方式籌集,然後再把征服馬六甲、美洲等戰役中發的戰爭財拿來與大商賈分紅。

  猶是千百年來穩如磐石的士農工商格局被徹底打破,雖然士的地位仍然排在最前頭,但商人的地位已一躍提升到第二位。

  而大燕的附屬國甚至囊括了朝鮮、安南、暹羅、甚至今天的馬來西亞。不過輝煌的帝國眼下也有令人頭疼的煩惱,畢竟美洲大陸距離本土太過遙遠,近些年已大有被歐洲人侵佔的勢頭。

  至於他在街上看到的那些歐洲人、日本人、朝鮮人,有的是來此經商定居,有的則是來學習中國文化和科技,特別是造船技術。偷學也好,派細作裡通中國也好,總之歐洲人多少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只是在東亞和西亞,他們雖缺少控制權,卻依然致力於四處挑撥搗亂。目前大燕周邊最大的兩個敵人,是來自北方的沙俄和崛起後虎視眈眈的東瀛島國。

  小廝們說起因國內戰亂流落大燕的東瀛貴族和流民,同情有之,鄙夷有之,扯到來求學兼避難的天皇次子宇田親王相貌極美的話題,不少人忍不住一陣竊笑。

  仝則一面聽著,敏銳地察覺出,這個時代似乎盛行南風,各方面都比想像中要更為開放,加之國民對本國實力享有高度自信,不由更加令人感慨!

  舉凡眾人閒話時,仝則都很少出聲,只專注聆聽捕捉有用信息,當然涉及國計民生的問題,下人們不過蜻蜓點水的聊聊,更多的消息自然是關於承恩侯府內的一些情況。

  原來裴老將軍早已仙逝,裴夫人娘家姓薛,也是京都貴族出身,卻不是老將軍原配,而是續絃。

  裴家大爺裴詮是前頭原配所出。

  二爺裴讓雖是薛氏親生,奈何一落地就生了重病,彼時裴將軍忙著開疆拓土無暇顧及,等再歸來時,發現次子已不幸成了一個殘廢,終年癱瘓在床不能起身。薛氏為了延續二房香火,不得已從京郊鄉下找了個貧民出身的姑娘,娶進門做了二奶奶。

  二奶奶娘家姓許,祖上也曾出過秀才,後來敗落了,一家人守著一畝三分地過活。許氏生得極好,是十里八鄉遠近聞名的美人,許父早就憋著要拿她當搖錢樹賣,恰好趕上將軍府不嫌他家門楣低,許父簡直是上桿子也要把女兒送進來,哪裡還管姑爺究竟是什麼狀況。

  許氏倒也爭氣,嫁進來不到三年,生下了一個兒子。就是大名裴熠,小名孝哥兒的那位小少爺,薛氏對孝哥兒疼愛至極,大約也有彌補二兒子的心裡在作祟。

  至於大名鼎鼎的三爺裴謹也是薛氏所出,其人天資聰穎,又因貴族出身放到軍中歷練,很快嶄露頭角。這次在馬六甲平叛功成,得以加封侯爵銜,眾人說起來口吻艷羨的同時,語氣裡全是欽敬畏服。

  只要提到裴謹,下人們就滔滔不絕,彷彿二十年的生平事跡可以說上三天三夜,就連相貌也能誇起來沒完。

  倘若個時代有全民男神,無疑裴謹就是最佳人選。

  裴三爺長什麼模樣,仝則一時半刻還不得見,不過倒是能從他同父異母的兄長那裡窺見一點端倪。

  這日眾人收拾得差不多,那裴家大爺裴詮便和裴夫人薛氏一道,前來檢視東院佈置情況。

  仝則第一次見到這府上最高女性掌權者,他和所有下人一起,整齊站在院裡垂手侍立,也幸好這個時代不需要動不動就下跪,下人見到主人,不過彎腰躬身行禮就好。

  薛氏四十多歲,一眼望去像是三十許人,她眉目溫婉,並無厲色,但一雙眼睛卻光華四射,非常勾人,卻又分明沒有魅惑之態,而是有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正氣。身材保養得宜,褙子下曼妙的腰身線條堪比二八少女,舉止優雅,精神奕奕,看上去一點不像寡居多年的女人。

  裴詮則生就一副耀目的好相貌。下人們說他長得很像老將軍,和三爺五官絕類。仝則特意看了幾眼,覺得此人已不能用好看來形容,五官如果單拿出來,當然都很出色,組合在一起卻有了種別緻的俊美,輪廓柔和,讓人感覺溫潤雅致,沒有侵略性,笑起來眉眼會有些彎。一雙眼睛生得分外多情,顧盼之間流露出幾許不安分的跳脫。

  仝則直覺,裴三爺作為領兵掛帥的將才,應該還是會比這位要穩重一些才對。

  主人們檢閱完畢,提了些整改方案就去了。下人們繼續忙碌,前頭匾額也製成了,就等著吉日吉時一到,派人掛上去就好。從此將軍府變作承恩侯府,也算是升了一個規制。

  幹活時依舊閒話不斷,沒多久仝則就聽到了關於裴大爺的一件「秘聞」,起初小廝們只是竊竊私語,後來便問起一個叫雲生的怎麼不見。

  有人當即乾笑著應道,「哪兒還起得來啊,」說著伸出三根指頭,「一連三個晚上啊,那位爺是省油的燈麼?哪次不把人弄得下不來床不算完!也虧得太太了,饒是這麼拘著他,也不好為這個太下他面子。聽說大奶奶今兒在上房哭了一早上,說這麼下去身子都讓掏空了,將來如何還能有子嗣……」

  「怨不得今兒見著大爺人了,敢情是被太太叫來的。這回起碼得裝上半個月的乖。」

  「半個月之後呢?」說話的人訕笑起來,「怕是鬧得更凶,你沒見他剛才那雙眼睛,可著勁兒的撒摸!這是又想找幾個新鮮的解悶吶。」

  大傢伙正一起抬著一張紫檀大書案,那說話的小廝忽然把目光轉到仝則身上,抿嘴一笑,和同伴咬耳低語了兩句。

  午飯時路過那幾個人,仝則側著耳朵聽,見那幾個人先是對著他一通打量,其中一個指指點點道,「這新來的,八成能入了大爺的眼。」

  旁邊的人立馬側目,「他?還差著火候,大爺一向喜歡帶點子媚勁兒的,這小子生得雖好,卻沒那股子味道,倒是和他一塊進來的那個姓謝的,比他可還美上三分。」

  聽見自己或許不入人家法眼,仝則竊喜的同時,心道裴詮那對桃花眼果然不是白長的,心下又不由替謝彥文有些擔憂。那人看著雖柔弱,性子卻是死倔,真要讓他委身於人,只怕他回來就得拿刀抹了自己脖子。

  而謝彥文依然不愛說話,平日裡別人問三句,他最多愛搭不理答上一句,一臉清傲,目下無塵,惹得別人也看他不慣。當然謝彥文對此並不在乎,每日依然故我,回到房裡正眼也不瞧仝則,非要說話的時候也都是哎一聲,連名字都不帶叫出口。

  晚上回房,仝則琢磨起白天聽見的話,再看看謝彥文那柔脆的小身板,不知怎麼熱心勁湧上來,提醒道,「以後要是遇見大爺,你別主動撞上去,把頭低下去些,最好別讓他看見你的臉。」

  誰知一句話罷了,謝彥文像是被點了火捻子,騰地一下坐起來,怒目看著他老半天,一張俊臉漲得通紅,像是要滴出血來。

  仝則看一眼那鬥雞模樣,當時就樂了,「我不過提一句,信不信由你,聽不聽隨意。」

  謝彥文像是受了奇恥大辱,咬著後槽牙,冷哼一聲,「成日倒是留心聽這些閒話,有這功夫,仝少爺怎麼不去坊子胡同看你親妹子,沁雅書寓倒是好地方,仔細將來別碰上那位葷素不忌的裴大爺!」

  親妹子!?沁雅書寓?仝則喉嚨上下動了動,將身靠在椅背上,隱約覺得事情有點不大妙。

 

 

第4章

  沁雅書寓當然不是借書的地方,更不是圖書館,而是這個時代最高等級的妓院。

  名字叫得風雅,不能掩飾其煙花地的本質。既然是做生意,所圖就只有一個錢字。

  書寓的小院非常清幽,花木掩映,二層小樓。沒有什麼紅袖招,姑娘們穿著雅致,坐在自己繡房裡對鏡貼花黃,只等客人點名,好出晚上的酒局作陪。

  書寓的老闆叫馮四娘,三十出頭,打扮精緻風韻頗盛,氣質雍容毫無傖俗之感。

  再看仝則,卻是標準的小廝扮相,這日好容易和總管告了假溜出來,而月錢還沒發,他連置辦長衫的銀子都沒有,只好穿著裴府的下人衣裳前來,難得都這麼寒酸了,馮四娘居然還肯見他。

  可見風塵之中,必有性情中人。

  果然馮四娘聽他說了兩句,就笑了起來,「仝小爺是打算贖回妹子,還是只不過來見見妹子?」

  仝則自己也有點含糊,贖,他沒錢;可不贖,或者說不聞不問,心理上委實有點過意不去。

  不管原主到底因什麼身死,他既已佔了人家的身體,打算替人家重活一回,就不能把人家的過去一刀全切。

  這些日子他憑借交際打探的能力,業已知曉了原主家獲罪的原因。

  奉天將軍仝永祿因在和俄國人交戰中延誤戰機,致使盟軍蒙古四部損失慘重,朝廷為安撫蒙古人,也為立威,下令將其革職斬首,家人充作官奴。

  謝彥文的父親本是蘭台御史,因同情仝永祿,苦諫不成,竟以辭官相逼,皇帝大怒之下,罷了他的官流放海南,家產充公,謝二少這才輾轉流落為奴。

  其實細想想,朝廷的處置沒有大錯,大燕財力豐厚,為穩定北邊疆域,一直以來都靠錢財籠絡蒙古人,使其成為大燕僱傭軍,用以阻擋來自更北邊野心勃勃的沙俄。這是政治路線,走錯一步就會影響大局,倘若內陸向從前歷朝歷代那樣受蒙古諸部威脅,哪兒還會有餘力走出國門,開拓海疆。

  所以對於仝家傾覆,仝則倒也不覺得惋惜,但大局歸大局,這種事放在個人身上又不一樣,命運由此改變,關乎一生一世,甚至有可能是生生世世。

  他聽謝彥文說過,這個流落風塵的妹妹比他小三歲,抄家時因容貌出眾,很快就被人買走,彼時真正的仝則正痛不欲生,輾轉病榻,根本來不及看顧一眼。

  思量半晌,仝則謹慎應道,「還是先談談如何才能贖身,勞煩媽媽指點。」

  「那好,我也不妨和你交個底。」馮四娘語氣不急不緩,如細水長流,「做我們這行,憑的是眼力。清倌人自六七歲上買回來,一點點調理,不到十三歲是拿不出手的。六七年下來,栽培一個清倌人的錢,就是打個金人也儘夠了。仝敏條件如何,不消我說,你做哥哥的心裡有數。倘若要贖,我就等於損失了一個人才,再要物色,可未必能有這麼好的了。」

  「贖身前按行規,沒正式出過局的清倌人,是五百兩。她不過才來了幾個月,就算便宜你,少不得也要二百兩,不然規矩從我這裡亂了,往後整個行業的人都要和我過不去。」

  好大一筆數目,仝則舔了下唇,「能不能折中一下,我一時拿不出二百兩,可也不想讓她白佔著媽媽的好處,好吃好喝就不必了,讓她去伺候其他姐姐們,每月全當是白幹,只管她三餐溫飽,媽媽看,這樣如何?」

  馮四娘笑了,「你想的倒是不錯,可我說句實話,你妹子自小嬌生慣養,是會端茶還是會遞水?做什麼都要我從頭教起,出個局我都怕她眼力價兒不夠得罪客人。這麼下去,我擎等著干賠錢,專為養著位大小姐不成?」

  這還真不好反駁,仝敏是什麼性情,仝則半點都不瞭解,萬一真是個刁蠻小姐,什麼活不會還不肯學,那又該如何是好?

  他轉著腦筋想說辭,忽然間,聽見身後傳來一聲清亮亮的,哥哥。

  回頭看,門上站著個小小少女,身姿妖嬈眉目如畫,娟秀中自有一種清艷的嫵媚。

  果然是極標緻的美人,還有點任是無情也動人的意味,不知為什麼,仝則在恍惚間便想到了這一句。

  此時仝敏已走過來,先對馮四娘福了一福,轉而看向仝則,「哥哥找到安身的地方了?」

  看看身上的制服,仝則點頭,「你別急,我會想辦法,爭取給你安排個妥善的去處。」

  仝敏輕輕笑了笑,「不必,我在這裡挺好的,哥哥別費心,照顧好自己就是。」

  她要是不說這話,仝則可能還會掂量一下自己的斤兩再做打算,可一個十一歲的小姑娘神情堅定,態度決絕,說完之後,眼中湧上薄薄一層霧氣,卻又在轉瞬間消散,他看著,心裡不由泛起一陣難過。

  難過之餘,胸中湧上熱血,他對馮四娘說,「二百兩,三年內我必贖她出去,咱們今日立個字據。至於這三年間,媽媽照看她吃住,我每月給媽媽伙食住宿費,二兩銀子總夠了吧。」

  他是橫了心說二兩,其實眼下自己的月錢不過一兩,如果做了專門伺候少爺的人,聽說會升為二兩,把薪俸全搭進去,相當於他在拿未知的前途賭仝敏的命運。

  馮四娘不說話,視線在週遭陳設擺件上游移,仝則順著她目光看去,滿眼都是精緻考究的傢俬。

  一屋子的華美綺靡,全都是用錢堆砌出來的,她說,「我這兒吃住都有定例,不會為她一個人降低水準。你是誠心實意,我不能難為人,每月五兩不能再少,做生意,我也有我難處。」

  感覺身後人梗了梗脖子,仝則忙乾脆地道了一聲好,「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咱們這就立字據。」

  這買賣成與不成,反正她都不虧,馮四娘於是沒再使什麼手段,倒是有些欣賞的看著眼前的少年人,徐徐點了點頭。

  簽字按手印完畢,仝敏送仝則出門,她半倚門站著,眼裡全是不捨,臉上卻還在笑,「哥,給你添麻煩了,你瞧著辦,如果艱難就早點和媽媽說,她不是壞人……眼下你在人家手底下做事,千萬要當心,別為了我鋌而走險。不然就算有了錢,咱們這樣人依舊死無葬身之地,別忘了,咱們現在不再是良民身份。」

  這話提醒得很到位,他們的身份是罪人,要脫籍還是漫漫長路,仝則心道,找時間還該好好研究一下大燕律,看看有什麼辦法能解除奴籍才行。

  「回去吧,好生照顧自己,我能出來時自然會來看你。」

  「你也保重,哥……爹娘會在天上保佑你的。」

  提到爹娘,仝則心裡居然酸了一酸,他五歲失去雙親,成長路上其實沒得到過什麼溫暖,時間長了只好騙自己,人生還有很多情感,包括事業滿足,功成名就。其實呢,經歷過風流雲散,那些曾經讓他執迷的慾望,反倒不如此刻被仝敏溫軟的雙手握上一握,來得更為真切溫暖。

  至少可以讓他覺得生活還有奔頭,這世上還有需要他照顧的人。

  轉身離開,一時間豪情激盪滿懷,溫暖洋溢週身,可隨即便想到那大麻煩,錢到底從何處去湊?

  前世企業裡有預支一說,不知道裴府上能否接受這個辦法。想想他身份到底特殊,既賣身在裴府反正逃不出去,李管家應該也沒什麼好擔心的。

  凡事總要試一試,回去之後他逕自去找李明修,不做任何隱瞞,將原因誠實道出,為的也是打一遭親情牌。

  李明修聽罷微微一歎,「你是拳拳之心,可以理解。但侯府不是濟善堂,你眼下還不能說被太太選中,就算跟著孝哥兒也不過每月二兩銀子,預支五兩,你打算靠什麼維持應有的開銷?」

  「小的還可以做別的事,李爺,府上灑掃,餵養馬匹,幾位爺出門,外出跑腿,洗衣幫廚,小的都可以做。」

  李明修失笑的看著他,「你?一個人有多少精力,小孩子家家,說話不考慮後果。」

  「小的身體好,精力也足,李爺若不信,不如先試上一個月,倘若小的都能做下來,還請李爺給我這個機會。」

  「你倒是敢想敢幹了,可你一個人都做了,讓原本做這些事的人幹什麼去?」李明修搖頭,「白拿銀子吃乾飯麼?」

  仝則扶額,從管理角度這事確實不好辦,正要說話,門卻被一陣風刮開,一個婦人風風火火地闖進來,攤開手裡的東西直塞進李明修懷裡,「你瞧瞧,才買的新料子剛上身,就被那皮猴從後頭拽開了線,你那姑娘也是白養了,我是眼花認不上針,她可倒好,年紀輕輕不聾不瞎,愣是認了一炷香線頭也沒進去針眼,養出這麼個廢物點心你還成天寶貝似的,看將來哪家人願意要她。」

  倒豆子似的一通吐槽,弄得李明修直皺眉,可聽到後頭,卻又撲地一聲笑了出來。

  「還笑,你就慣著她吧,」婦人叉腰伸手,「拿銀子來,我上外頭找徐裁縫去,白養了閨女指望不上,還得花這筆子冤枉錢!」

  李明修不樂意聽自家婆娘數道閨女,二話沒說開櫃子拿錢,仝則卻是聽者有心,看著婦人手裡石榴紅的馬面裙,接口道,「小的會做針線縫補,二位不如把裙子交給我,今天晚晌一準能縫好。」

  李明修和他老婆都愣了下,要說這年頭男人會縫紉會製衣不算新鮮事,只是這孩子原出自官宦人家,居然也會女紅?

  仝則知道他們存疑,含笑解釋道,「小的從前在家時,和家裡人學過一些針線上的活計,那時年紀小,家裡大人只當好玩也沒太管,後來見小的上心,還特意教導過,批評小的太不知上進。」

  一邊說,一邊配合了幾分如假包換的羞慚,他知道這年月就算再開放,也沒有官家子弟學做針線活的道理,所以總得給自己的沒出息找點理由,可天知道,這份「沒出息」確是他上輩子賴以謀生的手段。

  而他對這份手段,至今懷有深深的自信。

  雖則後世因成衣工業化生產,徹底解放了設計師本人,不需要他親手製作衣服,可上學時縫紉裁剪仍然是必修課,而他在Jil Sander實習期間積累了豐富的裁剪經驗,在巴黎觀摩手工刺繡時,也曾和老匠人學習了整整一年之久。

  李明修見他一臉認真,看了看自家夫人,點頭示意,「要不,給他拿去試試吧。」

  婦人還有點猶豫,才遞過裙子,便乜著仝則警告道,「小子,要是弄壞了,可得照數賠我裙子錢。」

  仝則一笑,雙手接過來,點了點頭,「夫人放心,小的明白。」

  作者有話要說:  高級妓院叫書寓,大抵是晚清咸豐年間以後的事了,風行於上海灘,倌人類似於島國藝伎,每年要經過考試,測試合格書寓才不會被摘牌,倌人具有高水平琵琶演奏技巧,還要講一口道地的吳儂軟語。具體可以參考張愛玲翻譯的《海上花列傳》——反正是架空時代,假裝現在是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吧

  另,JIL SANDER是本人酷愛的德國極簡主義時裝,裁減和線條堪稱一絕,只有試過才知道有多美妙,然而從來沒有紅過,叫好不叫座,07年進入帝都,無人問津;RAF SIMONS入主之後又捲土重來過,依然已失敗告終。兩年前似乎全線撤出中國,目前只在連卡佛一類買手店有少量銷售。

  當然在10年前,一件「看上去」極其普通的白襯衫賣7000軟妹幣,同樣的價格,帝都的太太小姐們肯定更願意接受一個為人熟知的「大品牌」,比如Gucci,比如Prada……但我還是要說,品質是不一樣的,jil sander的衣服可以穿足20年,留給女兒都沒問題。

 

 

第5章

  晚飯過後,李明修夫婦在房內喝著消食茶,伺候的丫頭進來,手裡捧著那條石榴紅裙,「有個叫仝則的,給太太送了這個來。」

  婦人接過裙子翻看起來,可找了半天居然沒尋見哪裡是新縫補的,她憑著記憶去摸那破損處,只覺得針腳嚴絲合縫,不由笑贊,「這小子手藝當真不賴。」

  她抬頭問,「他人呢?」

  「在外頭候著,說是請太太驗過,若有不好再叫他。」

  婦人咧嘴笑出來,「真看不出,半大的小子罷了,手比丫頭子還巧。」

  「活兒果真做得出色?」見她一個勁兒稱奇,倒是勾起了李明修的興趣。

  「騙你幹什麼,這小子行,我告訴你,只有心細的人方能手巧,就沖這點往後你也可以多栽培他,說起來,他不是家道沒落了麼,別說有這麼個手藝也算是有一技傍身了。」

  李明修心裡一動,從抽屜裡取了五兩銀子出來,遞給那丫頭,「交給仝則,讓他先回去吧。」

  丫頭接了銀子卻沒挪窩,「他說了候著,不知爺還有什麼要吩咐的。」

  李明修微微一哂,明白仝則還惦記著預支銀子的話,沉吟片刻吩咐道,「就說我知道了,讓他先回去,過些日子自有差事交辦給他。」

  打發了丫頭,婦人笑吟吟地摩挲著石榴裙,「他才剛不是求你要預支月錢,依我說,不如把下一季小么們的春裝都交給他做,若做得好,那可是省了一筆不小的開銷。這錢就說不落你口袋裡,也合該算是你持家有道的功勞不是。」

  李明修點點頭,「我也是這麼想,不光小子們的,丫頭的也可以,不就是找個女孩子幫著量尺寸麼,拿去外頭也不知道經了哪個男裁縫的手,還不都一樣。」

  巧得很,仝則雖不知他們夫婦在屋子裡一番合計,可心裡惦記的也正是這件事。

  他打聽過了,裴府一年給下人分發兩季衣裳,都是外包出去找人做。他今天露了這一手,當然是為讓李明修夫婦看到他有這個能耐,如果能把做衣服的活兒接下,光憑這筆錢也足夠他支付每月五兩銀子的債務了,只不過後續日子會過得辛苦一點而已。

  至於靠這個賺足二百兩,仝則倒沒那麼天真。果然李明修找他談時,也不過只說每月可以多給他五兩銀子,就算是一年兩季做衣服的酬勞。

  多麼黑暗,分明就是資本家剝削勞工。

  然而他沒得選,只能先走一步是一步。或許是因為他乖覺且識時務,李明修滿意之餘,提點他說,「只要夠機靈肯做事,不愁沒有機會。凡事不能一蹴而就,你要什麼,就得拿出相應的籌碼,才好讓人買賬。」

  肯說這話,大抵也能算做是個好人了,無論什麼年代,都沒有人天生有義務幫襯別人,誰沒有苦難,誰沒有麻煩,在俗世中討飯吃,不過是各憑本事罷了。

  裴府下人不少,林林總總有百十來號,男的集合起來由他親自量尺寸,女的則找了太太身邊大丫頭茯苓幫手,布料是早就採買好的,不必他操心。眼看現在還沒過年,為趕開春能將衣服發下去,仝則每天閒下來,就只剩下忙著做衣裳這一樁事。

  白天還好,晚上免不了要點燈熬油,通常一做就到了後半夜。雖然兩張床之間有個小小的屏風,可還是阻擋不住燈光。為此謝彥文可是意見大了去,夜夜在床上烙餅,臉拉得有八丈長。

  實在睡不著,謝彥文氣得翻身坐起來,瞪著仝則直譏諷,「什麼娘們唧唧的活兒,你還幹得挺來勁兒。」

  話說完,仝則依然像沒事人似的繼續做飛針走線,表情專注。謝彥文怔了怔,隨即發覺自己的奚落沒激起若任何反應,如同拳頭打在棉花上,不免更讓人氣惱。

  「我跟你說話呢,少裝聾子啞巴,這麼賣命,是打算在裴家效忠當一輩子下人?」

  謝彥文這個人思維大概沒什麼邏輯性,前後兩句分明沒有必然聯繫。仝則抬了下眼,慢悠悠一笑,「羨慕我有一技之長?你要肯學的話,我可以考慮教你,看在同屋的份上,學費減半,一月一弔錢。」

  大言不慚!誰稀罕學這類娘兒們玩意,謝彥文翻了個白眼,心道仝則的臉皮簡直厚過城牆,和誰都是一副自來熟也就罷了,被擠兌兩句竟然還能笑得出,當然,還會不動聲色的給你懟回來。

  謝彥文哼了一聲,掀起被子埋住頭,憤憤然睡去。

  雖說睡得滿腹怨氣,可第二天早起,謝彥文一睜眼還是看見早飯已擺在桌上,仝則一邊吃著也沒說話,顯然是替他打了飯,再一細看,碗裡比平時多了半個饅頭。

  謝彥文窸窸窣窣的穿衣,一面冷冷說,「幹什麼,買好我麼?」

  「就當我良心發現,看你太瘦了,給你補補。」仝則一開口,臉上又帶出謝彥文最討厭的那種灑脫勁兒——好像萬事都不經心,所有的不順皆能一笑置之。

  都是從天堂掉落到泥沼,憑什麼自己夜夜做噩夢,夢見家破人亡,夢見被拉到骯髒的羈候所等著販賣,這個人卻能活得這麼瀟灑?微笑做事,微笑賺錢,渾身洋溢著一派勃勃生機,這麼容易忘卻,姓仝的究竟還有沒有心肝可言?

  謝彥文越想越厭惡,忿然把饅頭丟在一邊,「你討好那些人也沒用,說到底你我就是個下人,就算將來贖身出去也是罪奴身份,走到哪兒都一樣受歧視,連子孫後代都一塊跟著倒霉。」

  其實他不提,仝則大體也能猜到這個結局,但從一個當世人口中驗證,心還是沉了一沉。然而他天性樂觀,也相信天無絕人之路,既然自己能死而復生,就該珍惜活著的機會,無論如何不能輕言放棄。

  「我是留的青山在,你也應該一樣。」仝則看著謝彥文單薄的肩膀,很有耐性的笑道,「身體最重要,瘦成一把骨頭說什麼都沒用。晚上妨礙你了,就當跟你說聲抱歉,回頭我再擋個簾子,盡量遮住光不擾你清夢。」

  謝彥文滿肚子抱怨,聽見這話頓時發不出來了,雖然仝則說得不算軟話,但態度卻很和緩。平心而論相處了個把月,仝則這人確實挺招人喜歡,人俏嘴甜,卻從不說阿諛奉承的噁心話,也沒見他死命巴結誰,更經常在暗處不動聲色地照顧人,怨不得旁人都很待見他。

  這樣的人,他其實也真心不討厭,只是和自家的消極一對比,仝則的積極向上愈發像根刺似的扎進他心裡。

  又或許自己真該向仝則學學?不是認命,而是盡可能積極努力去生活,讓心情和身體都變好一點。

  謝彥文悶悶地坐下,拿起那半個饅頭,想說一聲多謝,可惜如鯁在喉,糾結了半天一口咬上去,把存在心裡的感激也一併嚥了下去。

  轉眼到了新年,作為京都新晉侯爵府,上門來賀新春的人自是絡繹不絕。

  這個時代的社交活動相當豐富,宴席一擺就是好多天,成婚女性不忌諱拋頭露面,大大方方和男賓一起喝酒閒談。當然年輕的姑娘還是有自己的社交場,多數還都限於內院之中,不過眼下裴府並沒有未出閣的女郎。

  身為一個低階下人,仝則忙於伺候宴席,管事的沒有指定他去哪裡服侍,無非是哪裡有需要就會調派他去幫手。

  前院絲竹管樂聲不斷,後院自有美食佳釀,任君自選。仝則聞著空氣中飄來的陣陣酒香,只可惜不能親嘗,心癢之餘難免有種深深的悵然。

  好容易從廚房幫忙出來,得空可以歇會兒,他正溜躂著往前院走,才轉到迴廊,眼前驀然出現一個小小少年郎。

  「我娘呢,怎麼又不見了,總是扔下孝哥兒。你快帶我去找阿娘。」

  半大的人兒,穿著大紅色的袍子,模樣像觀音駕前童子一樣討喜。仝則猜得出,這應該就是裴府唯一的小少爺,傳說中的孝哥兒。

  他在找媽媽,可對於那位二奶奶現在何處,他身邊的丫頭都是一臉諱莫如深的表情,裴熠問不出結果,眼看著嘴巴扁起來,模樣好生委屈。

  左顧右盼間,他忽然瞧見仝則,忙招手問,「你看見我娘沒?」

  一路走來時,好像是看見過一個極艷美的年輕女人,帶著丫頭匆匆往後院去了,仝則記得那女人膚色略微有點黑,舉手投足媚態橫生,和眼前的小少年對比,似乎有三四分相像。

  他上前兩步,搖頭說,「小的沒見到。」

  仝則說話時不覺蹲了下來,為的是讓裴熠能平視自己。誰知這個簡單的動作,卻讓裴熠有點吃驚,似乎平時沒有人如此對待過他,小小少年頓時覺得受到了極大的尊重,內心感覺非常好,一伸手做了個撒嬌的動作,「我累了,你背我回去吧。」

  聲音很軟糯,明顯還帶有找不到母親的不安,靠近些,能聞到他身上散發著淡淡的奶香,話音裡夾纏濃濃的鼻音——這是個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仝則看著他,倏然間想起很多年前,聽聞父母出事的消息,在漆黑的夜裡,他也曾抱著被子無聲啜泣,因為不太敢讓別人聽見,一則是對自己的軟弱無地自容,二則也是害怕叔叔嬸嬸從此更加嫌棄他。

  記得剛到叔叔家不久,每晚洗過澡,他都會把自己的內衣襪子洗乾淨,可五歲的孩子力氣有限,擰不太幹那些衣物。有次半夜醒來,似乎聽到衛生間有滴水的動靜,一下一下嗒嗒有聲。他起身去看,然後使勁渾身力氣盡量擰乾。

  可回到床上,滴水聲依然不斷在耳邊迴響,折磨得他整晚都不能合眼。心裡一直在擔心那聲音會吵到其他人,會讓人覺得他這個累贅太不懂事。

  十幾歲之前,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生活,能依靠的只是幾個稱謂上至親的人。直到高中上了寄宿學校,性格本就開朗的人才漸漸找回了自我,因為讀書因為交友,個性終於得到釋放,他也開始明白,有些感情真的沒法強求。

  仝則一邊回憶,一邊笑著轉身蹲下,示意裴熠可以跳到他背上來,後者看看四下,又念起最惦記的人來,「可我娘呢,才剛不是說帶我回去換衣裳,怎麼一眨眼就不見了。」

  丫頭漫不經心敷衍道,「孝哥兒太貪玩了,看見假山就爬起來沒完,奶奶等得不耐煩,才說讓你再玩會兒。」

  「又撇下我,」裴熠怏怏的,「每次都這樣,就不能和我玩一會子,動不動一整天都不理我。」

  仝則回眸,見他眉形秀氣,黑眼仁又大又亮,這麼極精緻可愛的孩子,卻好像並不得娘親關愛,而且聽上去這樣被拋閃,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拜幼年經歷所賜,他對小孩子一向有耐心,於是溫柔地說,「前頭有事,二奶奶可能是被太太叫去了。孝哥兒不如先回房換衣服,等換好了去席上就能看見她了。」

  被勸慰兩句,裴熠情緒平靜下來,眨眨眼也開始打量仝則。眉清目秀,面容俊俏乾淨,笑容很真誠,眼裡卻又閃著某種說不出的慧黠,看上去既伶俐又好親近,心中不由頓生好感,「不用你背了,你送我回去,我那兒有好吃的給你吃。」

  一旁丫頭聽得翻眼望天,雖然不滿倒也沒阻止。任由仝則牽起裴熠的手,拉著他往二房院子裡去了。

  進了月洞門,只見整間小院兒空蕩蕩的不見一個人影,領路的丫頭見狀呸了一聲,「不是挺屍就是上前頭露臉,一個個就知道巴結往上爬。」

  丫頭沒好氣的摔摔打打,也不經心給裴熠換衣服,仝則乾脆自己動手,給少年換了件湖水藍的小襖,衣服的質感相當不錯,摸在手裡,讓他想起從前最喜歡的絲綢料子。

  又安撫了一陣裴熠,仝則才從二房院子裡出來,剛一踏出門,正見一個人背對著他,穿一身石青色直裰,頭上戴一頂小冠,身材修正挺拔,背脊收得很緊,可整個人卻又散發著一股適意的疏懶。

  憑借對衣著的敏感,仝則判斷此人應該不會是貴客,不然一個人溜躂到這裡,早該有人尋他來才對。

  是不得志的年輕公子逃席出來閒逛吧,正打算悄無聲息溜走,那人卻倏地轉過身來,正面相對,仝則的步子霎時就是一頓。

 

 

第6章

  仝則當然是為這個人的長相而頓住腳步。

  對方的臉和五官已經不是好看與否能形容的,望上去二十出頭的年紀,容華似玉光彩無雙,襯托著身上那件至為普通的衣服宛如華服,而最誘人的則是那對雙眸,可以形容為深邃無波,又可以形容為暗藏千山萬水。

  「你是孝哥兒身邊的?」那人率先開口,目光只望向仝則的臉,卻問,「你的衣裳和別人不大一樣。」

  仝則微微一愣,想起那日手癢,嫌身上的標準制服腰身寬鬆,便親手改了改,將直上直下的短衫變作收腰款。

  可這麼長時間過去,並沒有人發現,不意居然被這個陌生男人一眼瞧了出來。

  想想也是無奈,他略微有點汗顏,說是職業病也好,然而這類自戀矯情的習氣還真難改,時不時總要得瑟發作一下。

  不過既然被識破,他也就坦然承認,點了點頭道,「您是府上的客人?前頭宴席還沒散,小的送您過去如何?」

  拿不準此人是否迷了路,仝則於是客氣的提問。

  那人一笑,「我跟裴家人很熟,常來這府上,不過是出來透透氣。」

  這是托詞吧,但凡宴席上消失還沒人找的主兒,在社交場裡多半都是不被重視的角色。

  可那人負手站著,意態很是瀟灑的繼續說,「小孩子是有些粘人,孝哥兒還算懂事可愛,只是平時被溺愛的有些過了。」

  仝則猜測他應該看見了方才裴熠撒嬌的那一幕,心裡覺得這人有些求全責備了,「小爺年紀還小,正是無憂無慮的時候,做事是會發乎本心。」

  「你看上去年紀也不大,今年……」那人輕輕瞇了下眼睛,「有十四?」

  眼光夠毒辣,可惜他注目間透露出的信息,讓仝則不大舒爽,他讀得出來,那人分明就是在說,你也只是個孩子而已。

  被一個年輕人這樣看待,兩輩子加起來足有四十歲的人很不服,仝則笑了笑說,「小人已快成年,再沒有無憂無慮的機會了。」

  那人定定看著他,「又或者是際遇不同,你為何做僕婢,是家裡出了事?」

  這一問,讓仝則疑心此人是不是認得此身原主,驚慌一閃而過,他忙寬慰自己,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他沒有原主記憶,要是碰上從前熟人,也只好裝失憶含混糊弄過去,反正父死家敗足夠引發精神失常,神智混亂。

  見他遲疑,那人溫和地問,「我的話,讓你想起了過去的事?」

  「不是,」仝則搖頭,笑得頗有幾分沒心沒肺,「前塵一場大夢,老實說,小人都已經忘光了。」

  他說話間,微微抬著頭,眼神清澈坦蕩,笑容明媚灑脫,那人看了片刻,似乎讚賞地點點頭,「人是該不斷向前看。」

  說罷一笑,轉身邁步往前頭去了,仝則想了想,作為府內下人還該送客人一程,便也舉步追了上去,錯後半步走在那人身側。

  半晌無話,隔了一會兒,那人輕輕搖了搖頭,「孝哥兒還是養得太軟弱了,都十歲了還動不動就哭鼻子。」

  一個外人看得倒是分明,仝則說,「得萬千寵愛,原本也有條件撒嬌,十歲不算太大,偶爾軟弱一下再正常不過。」

  那人輕笑,可惜笑意不達眼底,「只有一根獨苗,這樣嬌慣下去,倒不怕養廢了。」

  有什麼好怕的?偌大的家業將來少不了他的,無非繼承就好,裴熠的人生注定不會艱難,祖輩已經為他開拓好基業,他當然有條件撒癡撒嬌。

  仝則沒吭聲,那人卻好似知道他在想什麼,「眼前縱有富貴榮華,不思進取早晚有天會崩塌,一朝傾覆,從雲端直墜泥沼,那滋味不是人人都能承受的。」

  這話裡似乎有話,又像是專門在對他說。仝則愈發覺得此人應該認得這具身體原本的主人。

  他想想,平和應道,「人生有命也有運,如果命是既定的,運還可以靠自己改變。只要不看輕自己,努力提升自身價值,未必不能活出一番天地,也不是人人都覺得出將入相才是最理想的生活。」

  那人語氣舒緩地笑了下,「是感同身受,在說你自己麼?」

  仝則哂了哂,「小人是順著方纔的話隨口說的,當不得真,至於孝哥兒,絕不會有淪落的那一天,您說是麼?」

  是對方先杞人憂天,在主人家非議人家小少爺的前程,多少有些不妥。他已把話問到這個份上,那人無論如何不能再繼續咒一個沖齡少年了吧。

  那人果然抿嘴笑了,是風度極好的模樣,「承你吉言,但願如此。」

  說完微微頷首,舉步往前廳去了。

  隔日宴席散去,卻聽說三爺裴謹回府了,仝則和謝彥文都不過是低等下人,自然不必去前頭迎接,對這類事也後知後覺,倆人正在屋裡休息,卻見趙順推門進來道,「快收拾下,太太要見你們。」

  終於要把給裴熠找小廝兼書僮的事提上日程了,一路上,趙順很貼心的叮囑,「三爺回來了,太太趁著高興,就要把年後孝哥兒開學的事定了,你們小心回話就是。不過放寬心,太太一向和氣,不會為難你們的。」

  仝則含笑答應著,謝彥文頓了頓,居然也破天荒的回了聲好。

  誠如趙順所言,薛氏的確待下寬厚,言談溫和,見他二人躬身行禮,開口叫了聲免。

  微微抬首,看見薛氏坐在上首梨花木圈椅中,身後圍著幾個大丫頭,下首坐著裴詮,還有一個穿大紅織金襖的美貌婦人。

  婦人身邊則坐著裴熠,因身量小腿不夠長,雙腳放在腳登上,兩隻手規規矩矩疊在膝頭,略顯嬰兒肥的小臉上,眉眼彎彎,嘴角卻繃得很緊,佯裝出端莊規矩的小模樣。

  薛氏一面打量他二人,隨口問了年紀,對下首幾人道,「比孝哥兒大些才好,看上去都還穩重,我只求能照顧好他,能提醒幫襯他功課就好。」

  頓了頓,她又道,「有個問題,須問問你二人,孝哥兒眼下年紀還小,總有頑皮偷懶的時候,要是先生佈置的功課,他拖延不完成,你們知道了,該如何是好?」

  謝彥文比仝則大一些,便被薛氏指名先問到。

  「小的會督促小爺今日事今日畢,無論多晚,都會勸說小爺將功課完成,小的也會陪伴在側,若實在完不成,小的會盡量代筆。」

  「如果他拒絕呢?」薛氏問。

  謝彥文愣了下,大概在回想自己當年的經歷,「小的還會力勸,實在不行就派人稟告太太。」

  薛氏聽得微微一笑,卻不置可否,轉頭看向仝則,「你覺得該怎麼做?」

  仝則道,「小的會勸說,勸說不從,催促其早睡,明日再去和先生溝通,如果是課業太多的緣故,則應適當酌情調整,如果是因小爺貪玩,則請先生教育懲戒。」

  薛氏有些訝然,「懲戒,先生要是罰得狠了呢?」

  「真要是罰得狠了,小的代小爺受著就是。但這個道理得讓小爺自己心裡明白,懂得自我約束,收斂心性自律向學。」

  其實這問題,應該沒有標準答案,卻讓仝則有種熟悉的感覺,一面回答,一面想起他曾經代堂姐去參加外甥入學面試的情形。

  說起來後世好的教育資源有限,學校少不得也要拿喬,升個小學而已,不光要面試孩子,還要筆試家長,更指明要家裡學歷高素質高的來參與筆試,否則影響孩子入學概不負責。

  那年趕上他放假回來,堂姐平常對他愛搭不理,這時候忽然想起,家裡還有這麼個精通英文法文,會說一點德語日語,繪畫水平一流的人來,一時全家老少齊上陣,要他幫忙去應對面試。

  仝則推辭不了只好答應,結果滿滿一大張卷子直寫到手抽筋。他清楚記得其中一道就是在問:如果時間很晚了,孩子仍然沒有完成作業,你會怎能做?後面給出三個選項:幫他做完;無論多晚都要求他自己完成;先讓他睡覺,明天再和老師主動溝通情況。

  現代教育似乎總是在強調,老師和學校在孩子成長過程中,只能起到一部分監督啟發作用,真正重要的是家庭和學生自己。關於這一點,仝則內心是萬分認同,就好比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學習其實是個主觀的過程,學習方法和思維方式起決定作用,而好的學習習慣是所有一切的基石。

  所以結合這個問題,他認為小孩子學會時間管理最為重要,也就是如今這個年代所要求的自律自覺,只有如此才能讓學習過程事半功倍。

  而適當的時候,讓孩子明白自己肩負何種責任,一旦沒有完成將會受到相應懲罰,在仝則看來,也是十分必要的管理手段。

  這廂薛氏抿唇,還沒說話,忽然看見門上有人越步進來,聲音清越道,「說得不錯,孝哥兒身邊是需要一個狠得下心的人。」

 

 

第7章

  仝則微微側頭,眼風先掃到月白曳撒的邊角,來人步子走得端穩,可衣擺搖曳間,還是在持重中帶出了某種隱秘的妖嬈。

  順著衣裳往上看,心口驚了一跳!這不就是那天在小花園裡,和他說了半天話的青衫男人?

  這時裴熠站起身,挺恭敬的叫了一聲,「三叔好。」

  仝則默默倒吸一口氣,原來他想差了,人家壓根不是什麼鬱鬱不得志的客人,而是這府裡當之無愧的主人,大名鼎鼎的承恩侯裴謹。

  裴謹向堂上之人請了安,撩袍坐在了下首,薛氏見他肯來,自是高興,「不是說有事?還當你今天不來了呢,給孝哥兒挑人,還真得你來掌掌眼才是。」

  母子倆相視一笑,仝則覷一眼裴謹臉上的表情,溫柔和煦,讓人看了只覺如沐春風。提起的心瞬間落下去,還好,看來這位侯爺並不打算當場揭穿他那天「話密」的失禮舉動。

  可二奶奶許氏卻有點不自在,掖著帕子道,「叔叔來的正好,我總覺兩個有些多了,加上之前的安平,孝哥兒身邊平白放著三個,用的著麼?跟他的人可都是二兩的,倒不如精簡一些,省的……」

  「不用省儉,」薛氏打斷她的話,斷然道,「錢從我賬上走,不必動二房的。」

  話說完,屋子裡頓時靜了下來,靜得頗有幾分尷尬和詭異。

  裴謹看著薛氏,笑得委婉,「母親又說玩笑話,有伯伯叔叔在這裡,怎麼還能讓母親破費。這筆錢我來出就是。」

  他表了態,再看那廂大爺裴詮呢,是眼觀鼻鼻觀心不開一言,半晌摸了摸鼻翼,半遮擋的眼神卻暗暗飄向了許氏那邊。

  薛氏沉了沉嘴角,也不理會旁人,專注對裴謹道,「他們兩個都是讀過書的,有些底子,剛才的問題你也聽了,我覺得都有道理,兩個人亦剛亦柔,一軟一硬,正好搭配著,督促孝哥兒上進。」

  許氏才受了搶白,銳氣卻不減,乾笑兩聲接口道,「太太這話說得,好像孝哥兒不知上進似的,倒要教兩個下人專門提點。」

  薛氏沒接茬,只管去拿茶盞喝茶,許氏似乎也習慣被婆婆晾著,勾了勾唇角,揚起一個稀薄的笑。

  不過很快,那笑容就凝固了,因為裴謹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目光說不上多犀利,卻讓她心口無端端地亂跳了幾下。

  裴謹警示完嫂子,收回視線,「母親看好了,兒子自然沒意見。孝哥兒的西席是我專從松江請回來的,顧先生算學極好,天文地理都精通,另外也懂些西語和日文。」

  聽這意思,天文地理加上數學,除此之外還要上至少兩門外語!

  仝則聽著暗暗嗟歎,可憐裴熠小小年紀,竟要學這麼多門功課,負擔之重簡直不輸重點小學的學生,不過語言這東西嘛,確是越小接觸越好。

  所謂的精英教育,其實在任何時代都差不離,總有一段漫漫長路需要跋涉。

  感慨完畢,忍不住再歎一句,做貴族真不容易!

  此後仝則和謝彥文便開始做起裴熠的書僮加伴讀,因府裡就這麼一根獨苗,薛氏又怕小孩子難養活,平日並不讓他們稱裴熠為小爺,只叫一聲孝哥兒即可。

  為照料起來方便,二人也搬到了裴熠的小院子裡居住,仍舊是兩人一間,但條件明顯更好了,屋子裡不光有穿衣鏡,後頭更有單獨的浴室可以使用,再也不用在公共浴室和旁人一塊洗澡,仝則猶是非常滿意。

  二房院子不小,裴熠居住的地方離許氏還有點距離。而裴熠身邊除了他二人,還有一個打小就伺候的小廝,叫安平,今年十五歲,母親是薛氏身邊經管衣裳首飾的管事娘子,在府裡很有體面。

  安平在服侍孝哥兒的下人中也是最得意的,他身量不高,長著一張圓乎乎的臉,常帶著笑模樣,說話慢條斯理,是那種會讓小孩子覺得很有親和力的類型。

  雖然安平日常會陪裴熠一起上學,可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是資質平庸型,學得半通不通,當然也就不能引導輔助哥兒,「這下好了,往後我只管哥兒的衣食出行,學業大事嘛,就靠你們二位了。」

  謝彥文不吱聲,依舊一副誰也瞧不上的派頭,仝則面上含笑,謙虛應了兩句。三人年紀相當,各自分工倒也相安無事。

  裴家沒有所謂家學私塾,所以專門請授課老師來教學。顧先生是鴻儒,年輕時曾任職於總理衙門,相當於這個時代的外交部,因出過洋,為人見多識廣,言談風趣幽默,還通曉一些軍工方面的知識。

  學堂裡設有小凳子,整個教學過程中,仝則和謝彥文陪坐在後頭旁聽。舉凡裴熠口渴或是要如廁,他二人便從旁伺候。

  至於知識內容,對仝則而言沒什麼難點,還能藉機複習一下日語、法語,畢竟這個時代的文法用詞和後世還是有區別。當然更有趣的,是能聽到很多現階段的海外軼事,瞭解大燕民風開化的程度,從而知道至少在大城市,文明程度已不亞於後世清末民初時,國家上下都充溢著一種積極進取和務實的態度。

  大國崛起夢就這樣在這個時空中實現了,甚至還發展出了帝國主義,好與不好姑且不論,作為一個中國人,仝則內心還是架不住熱血湧動,燃起了深深的自豪感。

  日子平靜如水地流過,到了夏天,顧先生預備開始準備一些隨堂測驗。那日正在講授法語文法,裴謹忽然一身便服,推門而入,裴熠等人見了忙起身行禮。

  裴謹壓了壓手,示意眾人坐下,自己挑了角落處坐下,並不多言。

  顧先生當然清楚裴謹想聽什麼,於是挑了盧梭懺悔錄中的一篇念了一段,其後用法語問裴熠一些問題。開始裴熠還答得不錯,但當先生故意在提問中設套兒,他就開始有點含糊了。

  這考校方式類似閱讀理解,旨在檢驗裴熠是否讀懂了文章,而問題本身很具迷惑性,難為他小小年紀,實在很難在短時間內分辨得清。

  聽著裴熠支支吾吾,仝則為他捏一把汗的同時,轉頭看了看謝彥文,後者臉上千年難遇的,居然現出了點焦急不安。

  通過小半年相處下來,仝則看在眼裡,知道謝彥文對裴熠是真心不錯。謝彥文是刀子嘴豆腐心,看著冷冷清清,實則內心暗藏柔軟。別的不提,就說為裴熠改作業那份細緻勁兒,能甩出仝則好幾條街。他會循循善誘,而且本身就在做學問上極有耐心,仝則有時候不禁覺得,他是把裴熠當做弟弟來看待了。

  可惜此時此刻,謝彥文卻是乾著急,一點忙都幫不上。

  只為他法語不靈,謝父是言官出身,一向講究道統,對外面的蠻夷頗有偏見,祖上連經商的都少,更沒人出過洋。當年謝父只命他粗粗習過一點日語,想著將來就算在朝為官,也絕不會出使海外那些藩屬國,自然也不重視那些夷人的語言。

  而仝則倒是能幫上裴熠,只是這會兒礙於有裴謹在場,他還摸不到大透這個表面看起來溫和的侯爺,內裡到底是什麼做派,貿然出聲提醒,好像有顯擺之嫌,何況還是在人家眼皮子底下,難免喧賓奪主。

  好在裴熠自有鬼機靈,站著晃了幾晃,忽然小聲嚅囁,「先生,我想如廁……」

  顧先生聽得一笑,見裴謹含笑不語,便點了點頭算是應了。裴熠見狀,忙回頭道,「仝則陪我去吧。」

  這小子還真有一套,知道什麼問題該找什麼人應對,果然路上他就一個勁兒催問答案,等問清楚,牢牢記下,才肯露出笑臉溜躂著往回走。

  「為什麼西洋人總是懺悔,中國人卻不會呢。」想著懺悔錄裡的句子,裴熠側頭,故作深沉地說,又眨眨眼睛,壓低了聲音,「但我娘就會,我見過她一個人躲在佛堂裡,偷偷地說話,邊說邊流淚。」

  仝則愣了下,避重就輕的笑道,「是麼?二奶奶可能是有求於佛祖,沒準是為你才求的。」

  裴熠撇嘴,搖了搖頭,琢磨著腦海裡的畫面,神色不以為然。

  畢竟還小,對很多事理解起來還是半吊子,不懂這是個涉及寂寞婦人,足以讓人遐想連篇的話題,許氏嫁給常年癱瘓在床的男人,這麼多年到底經歷過什麼,旁人永遠沒法感同身受,說多了,也無非字字血淚怨氣沖天。

  看看眼前懵懂的少年郎,出於愛惜和尊重,仝則決定絕不八卦這個話題,拉著他快步回了學堂。

  這回站在那裡,裴熠可是氣定神閒侃侃而答,遣詞造句連一點磕絆都不帶打的。

  測驗順利過關,顧先生少不得要表揚兩句,裴熠得意之下忘記掩飾,聽見誇讚的話,當即回眸,沖仝則得意的擠了擠眼。

  就是這樣一個小動作,卻沒能逃過裴謹的眼睛,仝則再抬頭,只覺得一道稅利的眼風掃過,正是裴謹不動聲色的在盯著他看。

  那目光深邃如海,含著三分探究,七分深意,仝則眉心微微一跳,連忙裝作若無其事垂下了頭。

 

 

第8章

  薛氏聽聞裴熠得了先生誇獎,當晚就打發了大丫頭來賜賞,給孝哥兒的是一碗羊乳蒸酪,一方玉堂銘澄泥硯,賞三個小廝一人一支狼豪筆,都分派完,來人又拿出一盒駿馬麒麟墨。

  「這個是太太特地賞給仝則的。」

  此時屋子裡算上裴熠,統共四僕一主,謝彥文淡淡看一眼仝則,沒有任何表示。反倒是裴熠眉花眼笑,衝著仝則興高采烈道,「快接下吧,祖母肯定是知道,你平時幫我最多。」

  這話不說還好,說了簡直分分鐘拉仇恨,仝則無奈笑笑,雙手接過墨盒道,「多謝太太。」

  轉身再去忙別的,餘光瞧見謝彥文不緊不慢自覺退後,安平則還像往常一樣,熱心招呼裴熠用茶水點心,好像課業的事兒他插不上手,也樂得輕鬆。

  不多時卻見二房許氏派了人來,說叫一個跟哥兒的人,奶奶有話要問。

  仝則正在校對一篇翻譯,一時沒空閒。安平忙著上前去看爐子上的茶吊子,好像也抽不出身。

  其實仝則冷眼瞧著,心裡清楚,安平是一定不會衝在前頭的。二奶奶許氏因為出身的緣故,向來不得婆婆喜歡,府裡下人個個都是人精,見太君不喜,自然也都不在意,時不時還聚在一起,說些許氏上不得檯面的笑話。安平犯不上巴結許氏,當然便不會主動冒頭。

  這時只見謝彥文緩緩起身,「我去吧。」那丫頭自然不拘是誰,只管帶著他往許氏住的內院去了。

  等人走了,看裴熠正專心練字,安平才笑呵呵地往仝則跟前湊,「你那方徽墨,可是上用的好東西,嗐,說起來我也不大懂啊,就是偶爾聽庫房上的人聊過,這東西如今拿出去賣,少說也值百兩銀子。」

  說著他眼睛一亮,「哎,你不是正湊錢麼,倒是把這個拿出去賣了,比擱在手裡白放著強。」

  主家剛賞下的,好歹也得捂熱乎些,等著薛氏把這茬兒忘了再賣不遲。這就好比老闆前腳當著全體員工獎勵了東西,後腳就被你掛在淘寶上出售,還讓別人都看在眼裡。事過之後老闆不問還好,問起來難免尷尬,實在太不把人當回事了。

  這主意有點餿,仝則含混笑說再想想,把話題岔了過去。安平又拽著他繼續絮叨,拉拉雜雜間,似不經意地,透露出謝彥文早對他有不滿,私底下沒少抱怨,說他慣會在三爺面前掐尖露臉,一心只想往上爬,是個心浮氣躁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的傢伙。

  見仝則露出訝然,安平更來勁兒了,趁著裴熠不察,壓低聲道,「要說裝樣,誰有他會裝,晚上捧著哥兒的作業改個沒完,慣會顯擺自己學問好。好像雇了他來不是為照顧小爺,敢情是請了位先生!你這麼一露臉,我看他是渾身泛酸。瞧著吧,這會兒定是往二奶奶那邊點眼去了,他是找準了機會要出頭,你可仔細點,別讓他算計了去。」

  好一番推心置腹,臉上的表情誠懇不做作,仝則不動聲色頷首說好,順帶感謝了他如此關懷。

  猶是閒話了兩句,二人服侍裴熠上床睡下才各自回屋。仝則回味起剛才的一幕,直覺好笑,要不是自己活了二十七歲,聽見那些話的第一反應,沒準還真就當了真。

  要說勾心鬥角,他前世沒少經歷,時裝圈子說大不大,站在風口浪尖的就那麼幾位,可傾軋手段卻層出不窮,不提別的,光是名模生死鬥,就能拍個百十來集的連續劇。

  誣陷、中傷、挑撥、嫁禍都是司空見慣,前腳還說是好姐妹,後腳就使絆子,變臉之快防不勝防,為的無非名利二字。

  轉頭思量下他們三個人的處境,自打謝彥文和自己來了裴熠身邊,安平頭牌的位置就沒了,雖然此人對誰都是笑臉相迎,熱情周到,可表面文章做得好,未必沒有包藏禍心。

  反觀謝彥文這個人倒是值得推敲。一身傲骨,誰的賬都不買,大家都覺得他不好相處,貼標籤似的把他歸為性情桀驁孤芳自賞。實際上呢,謝彥文非但不和人交際,連多說別人一句壞話也不屑,所有的情緒都寫在臉上,讓人看著一目瞭然,這樣的人其實並沒什麼城府。

  而且說到嫉妒自己,這話仝則是不信的,謝彥文不過吃了語言上的虧,論正統作學問,三個人當中捨他其誰。只怕他也從來沒打算入誰的眼,更加不會看得上出身寒微,小市民氣十足的許氏。

  關於謝彥文的心理,別的他都估量得不差,唯獨在對許氏的態度上,仝則確是猜錯了。

  那日才過了端午,闔府上下更換夏季衣裳,新衣自然都是出自仝則之手。眾人去領時,也笑誇他手藝真不錯。其間有人四下看看,提起了二房伺候許氏的人,「從前可都是他們跑在頭裡,這回怎麼連影兒都不見?」

  另有人笑道,「正鬧彆扭呢,滿屋子誰都沒好氣兒。這不今年新定下規矩,讓大的把衣裳給小的穿,除非試過有不合身,才能再來領新的。小姑娘們個個愛俏,讓穿姐姐們剩下的,自然不高興,一個個摔摔打打,心裡不痛快著呢。」

  「這又是什麼意思,值當省著點錢?我看那院兒的人,是愈發眼皮子淺嘍!」

  「也別這麼說,人家講話,二房那是孤兒寡母!衣裳錢又不是官中出,但凡能省,一個子還要掰兩半花呢,畢竟是莊戶人家出身,想大方也沒底氣不是。」

  這說法委實有些過了,別的倒還好,「孤兒寡母」四個字透著十足惡毒,裴二爺雖說沒什麼存在感,可到底還健在,就被這些人生生說得好像已經作了古。

  忽然間只聽謝彥文猛地咳嗽了一嗓子,眾人嚇得一激靈,紛紛回身看他,見他寒著一張臉,眼神如刀,「編排主家也不怕閃了舌頭,孤兒寡母?這是在咒二爺?傳出去你們哪個擔待的起?」

  眾人一時嘴快,這會兒反應過來神色全都凜然起來。再一琢磨,平日可是少見謝彥文說話,誰知一開口不光厲害,竟然還是在為許氏出頭,不由都大為不解。半晌嚼舌頭的人冷哼一聲,打算再理論兩句,卻被旁人拉住,勸了幾句,這才抱著衣裳各自散去。

  仝則自去打了午飯,回來看看發作過一通的謝彥文,又恢復了高嶺之花的漠然。他照舊掰了半個饅頭遞過去,見謝彥文接過去咬了一口,才笑問,「怎麼突然發那麼大脾氣?」

  謝彥文睨他一眼沒吭氣,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不足為外人道。

  仝則不以為意的笑笑,「你向來不愛生是非,冷不丁來這一下,讓人覺著奇怪。不知道的,以為你是為我抱不平,畢竟衣裳是我辛苦做得,這下好了,居然還有那麼多件無人問津。」

  看他攤手自嘲,謝彥文嗤笑了一聲,片刻後收了笑,冷漠的低聲道,「二奶奶人不壞,小戶出身不是她的錯,不該成為調侃嬉笑的對象。一個女人,嫁給……嫁給那樣一個男人,要是自己有得選,誰願意貪圖這樣的富貴。」

  說完再度緘口,連眼神都沉寂下去。仝則深深看著他,覺得那目光黯然的同時,他整個人都附帶著,陷入了一種莫可名狀的自憐自傷中。

  然而謝彥文一戰成名,為旁人都不待見的許氏開口發聲,自然引起了一些人的側目。

  安平本就不待見他,這下拉住仝則可更有的說,「我告訴你,那小子這些日子總往二奶奶跟前湊。舉凡回話,二奶奶點名都要他去,八成啊,這馬屁是拍到了家。」

  仝則正歸置裴熠的算書,有一搭沒一搭聽著,望天沉吟道,「好像是哦……」

  「哼,連二房的丫頭都瞧不過眼。不是我說,從前要問哥兒的事兒,那自然是我去答對。現在你來了,功課上又最能幫得上忙,眼看著哥兒極倚重,說什麼也該輪到你去才對。何用他成日出頭,算哪根蔥啊。」

  見仝則沒表態,安平恨鐵不成鋼的歎氣,「我可聽二奶奶身邊的翠雲說了,姓謝的那架勢,儼然把自己當哥兒身邊第一人。素日你的那些功勞也往他自己頭上安,倒好意思的!」

  仝則揚唇,大喇喇笑笑,「反正我也不愛露臉,就由他去吧。」

  安平聽得直搖頭,「我要是你,就好好質問他兩句,看他怎麼說!」

  仝則佯裝思量,半日猶豫道,「不好吧,萬一他急了,吵起來我可吃不消,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混過去也就算了。」

  安平嗐了一聲,到底咂著嘴說,「不過也是,畢竟你倆一處住著,還是小心提防著點,千萬別中了他暗算。」

  仝則忙笑著道好。自從得了這話,不免格外留心,只不過留心對像卻不是謝彥文。

  一連幾天過去,倒也沒有動靜,只是窗根底下偶爾會有小么溜躂著走過,稍微停住片刻,似乎是在探聽。

  無非是想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質問謝彥文,兩個人有沒有因此發生爭執,繼而交惡反目。

  這日傍晚,薛氏打發人來說,明日暫停一天學,為著隆慶公主府擺宴,三爺預備帶著裴熠一起出席。

  等傳話的人走了,安平在一旁感慨,「瞧三爺這上心勁兒,竟是把孝哥兒當家業繼承人栽培了,什麼時候都不忘給侄兒鋪路。」

  仝則心念一動,漫不經心道,「三爺自己將來也會有孩子,不過都是一家人,現在疼孝哥兒也是人之常情。」

  安平嘖了兩聲,「將來?」他表情一瞬間變得有些耐人尋味,反問仝則道,「不好說,三爺過了年也二十三了,要說這樣出色人才,怎麼一直不找人家?」

  仝則順著他的話,表現出一點好奇,「怕是,沒有看得上的吧。」

  「嘿嘿,算是猜對了一半。」安平幽幽看著他,「可滿京城那麼多淑女,再不濟總有幾個出挑的,就是出洋那二年,也不見帶一個丫頭跟著。這裡頭的關節,你細琢磨去吧,那可是正兒八經秘不外傳的。」

  莫非他不能人道?仝則想到這詞兒,不覺暗笑,又或者,他其實是個gay?

  默默抖了一抖,這樣不好,不能因為自己是,就看誰都像基友,但要說如裴謹那樣的美人,其實也大有這種可能,原因無他,自戀嘛。

  可裴謹該算是身負家族重任的,看那永遠波瀾不興,極致淡然的好風度,更加不像是個任性的人。何況不管任何時代,貴族階層都不忌諱雙性戀,大可以娶了老婆,再和喜歡的人廝混。

  仝則琢磨了一會,對裴謹的故事到底沒那麼大興趣,便認真整理書本,半天過去,忽然見安平手捂著肚子,眉毛擰成一團。

  他上前,先拉著安平坐下,詢問哪裡不舒服。

  「胃裡忽然疼得厲害,這是老毛病了,這個時節偏也愛犯。」安平說話間,額頭冷汗直往外冒。

  仝則回身倒了熱水給他,「還能走麼?要不我先扶你回去。」

  安平擺手,話說得有氣無力,「哪裡歇得,一會兒還得去打點車馬,哥兒出行的事兒,一向都是我負責的。」

  說著又發出陣陣哼唧。仝則正打量他腦門上的汗珠,心道不像是裝的,安平這時眉頭皺得已愈發緊了,斷斷續續道,「不過你看我這模樣,明天出門也玄了……要不你受累,幫我照看下,回頭我再去跟太太告假。」

  都求到他跟前了,仝則索性大方一笑,「不是什麼大事,你只管好生養著吧。」

 

 

第9章

  據安平說,裴熠日常騎的那匹小馬叫凌雲,非常矜貴,所以今晚務必要餵好,胡嚕順了毛,省得明天半道上鬧脾氣惹麻煩——也不知是個什麼神駿,反正聽上去就像是不好伺候的主兒。

  腹誹過馬兒,仝則心裡泛起嘀咕,安平往常身體不錯,並沒聽說有什麼宿疾,趕巧明天出門,他今天卻抱恙,又把差事堂皇地交給了自己。加上他曾試圖挑撥自己和謝彥文的關係,仝則決定留個心眼,謹慎行事。

  去到馬廄,和負責看馬的人閒聊兩句,那人原本打了酒,正預備吃晚飯,也就沒多理會這茬,只讓仝則自己看著凌雲吃草就是。

  小少爺的坐騎身量有限,一眼望過去很好找。仝則站在馬廄前,端詳一刻凌雲,禁不住在心裡讚了一聲好!

  通體純白沒有一絲雜色,模樣相當俊,絕對是匹純血良駒。

  此刻它正一臉傲嬌,仰頭打著響鼻。低下頭,不情不願地聞了聞草料,扭過身子,半天都沒再動彈。

  仝則忽然心念一動,走近些,伸手把旁邊放著的草料挪過來,又展顏對小白馬咧了咧嘴。

  不知道從馬的角度看過去,他這幅模樣該算俊朗還是該算可笑,反正凌雲斜睨他兩眼,又嗅了嗅新換過的晚餐,終於低下驕傲的頭,頗為斯文的吃了起來。

  看來自己的被害妄想發作的挺及時,仝則蹲下身子,順勢從方纔那堆草料上抓了一把,擱進衣服口袋裡,看著凌雲吃完晚飯,才慢悠悠溜躂著往回走去。

  翌日一早,仝則等人伺候了裴熠更衣,小小少年穿一身絳紫色百蝶穿花箭袖,頭戴紫金冠,雙頰飽滿,眉目潤致,很當得起他名字裡那個熠字。

  仝則在一旁看著,只覺得要是選人來演賈寶玉,裴熠簡直再合適不過。

  安平這日果然告了假,因裴熠騎馬,仝則和謝彥文也便騎著馬跟在他身後。

  幸虧上輩子興趣愛好廣泛,仝則在英國學了點半吊子馬術,不然這會兒可就露怯了,畢竟一個武將家出身的少年不會騎馬,任誰恐怕都覺得說不過去。

  他在後頭跟著,前方是裴熠在專注和裴謹說話。叔侄兩個端坐馬上,一樣都是蜂腰猿背身姿筆挺,服色秩麗綽約好看,渾然天成就是一道風景線。

  只是仝則的目光,很快還是被街面上的店舖和行人吸引了去。遠遠地,他就看見前頭一家裁縫店,又或者也賣成衣。那家鋪面有三層之高,烏木色的大門兩邊鑲嵌有玻璃窗,透過窗戶能看見內飾裝潢考究,店內擺放著一整扇山水屏風,櫃檯上頭整齊碼放著各色綢緞,他幾乎一眼就能認出,擺在醒目處的,是後世被定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南京雲錦。

  吳記繡館,他默默記下了名字,想著改天出門時,一定要過來探探。倘若將來能在這裡打工,倒不失為一個好出路。

  而什麼時候自己也能有這樣一家門臉,在這個世界自由的賺錢,自由的生活,享受民富國強帶來的自豪感,這輩子也算過得圓滿了吧。

  認真想想,其實老天爺待他真不錯,死過再重來,生活的時代還如此多姿多彩,作為一個懂得感恩的人,仝則內心覺得很知足。

  一路上只聽裴謹的侍衛聊起,隆慶公主是當今皇帝御妹,在京都社交圈裡一向以手面闊綽、交際活絡聞名,和各國使節和富商們的關係也頗為融洽。

  到了公主府,主人們被簇擁著迎進大門,下人則被帶到休息處,兩下裡安排得井井有條。

  聯排的倒座南房裡,熱氣滾水正煮著茶。等會宴席散了,僕人要伺候主人回府,不方便喝得醺醺然,是以主人家只象徵性的提供一點酒水。下人們之間,有相熟的也有不大熟的,各自圍坐扯著閒篇。

  謝彥文好清淨,專挑角落裡去坐,仝則也隨他,兩人相對喝著清茶。不過仝則耳朵不閒著,聽見屋子裡充斥著各色語言,放眼去看,果然有日本、朝鮮、阿三國諸色人等,還有幾個穿著馬褲的西洋人,聽話音幾個人是在用法語聊天。

  豎著耳朵聽了一會,卻被臨近一桌的日本人嘰嘰咕咕的抱怨打斷,細聽之下,好像在說什麼將軍秘會了英國佬兒,在談軍需軍火的事,大燕派了鴻臚寺兩個少卿去見了天皇,說不準哪天真會起兵戈……

  再看小鬼子們的神情,個個是愁雲慘霧,一時又暗指遠處那幾個英國僕人,橫生出一臉憤恨。

  正說著,只見簾子一掀,又進來一波東瀛打扮的人,那夥人環顧四下,並不靠近,只在近處找地方坐了。更不和之前說話那幾個小鬼子打招呼,兩撥人對視之際,眼神也頗有點防備之意。

  果然近處那群鬼子低聲道,「那女人來了,看來皇太子今天也會到場,真是吃人的狐狸,把人迷得團團轉……皇太子折在女人手裡,宇田殿下卻有家歸不得,全是被將軍父女害得。」

  仝則聽得一頭霧水,根本弄不清關係,忖度半天才有點明白過來,那宇田親王想必是天皇的兒子,「那女人」則是幕府將軍家的女郎。日本幕府掌兵權,英國人暗中和其勾結,售賣武器火藥,很有可能是在支持他們篡位,也有可能是借其手擴張勢力,好和大燕分庭抗禮。

  至於天皇,看似應該屬於親大燕朝廷這一派。只是仝則記得,江戶時代的日本,天皇不過是個傀儡,沒有什麼實權,不知道在現今這個時代是否也是如此。

  抿口茶,他暗暗感慨,聽上去軍國主義在東瀛抬頭得有點早,那一衣帶水的鄰邦,果真或早或晚總要成為中國的敵人。

  估計怕被對方聽見,慢慢地,那幾個鬼子也不再說話,只悶頭喝起杯中酒。

  外頭漸漸有腳步聲,還有盔甲摩擦的聲音,隔著毛玻璃似的窗戶,仝則望見一隊人馬走過,被公主府管事的領著去了旁邊的屋子。那一行人做燕朝打扮,神情不同於在場任何一個下人,個個都很倨傲。想起方才小鬼子口中提到的皇太子,這群人想來應該是他的親衛。

  琢磨了一會,手無意識摸到兜裡,記起還有一件事。他藉著解手的功夫出去,迅速從角門溜到了街上。

  舉目望去滿眼繁華,然而他沒閒暇去心之嚮往的裁縫店,張望片刻,在街角看見了一家醫館。

  進門直奔櫃上,一個小夥計正算賬,抬眼看一眼,「要抓什麼藥?」

  仝則不想耽擱,當然也沒餘錢買藥,掏出那把草料,含笑遞給夥計。

  三言兩語之後,他踱步出了藥鋪,不出意料的,那草料裡確鑿加了東西,不是什麼要命之物,只是巴豆而已。但足夠下作,那小馬鬧上幾回肚子,腿腳勢必發軟,說不準什麼時候就癱在街上。

  裴熠年紀還小騎術有限,如果因此受傷,薛氏一定會仔細查問當日負責的人,他必定會成為那個倒霉的替罪羊。

  仰頭看看天,浮光流雲,一片湛藍,他決定不能讓這點齷齪影響此刻的好心情,只是從今往後,他得活得更加謹慎了,免得一不小心就著了別人的道。

  宴席沒有兩三個時辰不會散,漫步回去路過馬廄,想看看那險些被暗算的小白馬。凌雲見他來了,表示熟稔地悶聲打了個響鼻,又揚了揚傲嬌的小腦袋,仝則看見那副小模樣,差點當場笑出來。

  「美什麼呀,沒有我,你這會可就神駿不起來了……」

  才低聲說完一句,驀地聽見一聲帶著嬌喘意味的低吟,心口一跳,不想此間還有旁人,仝則忙將身躲在一棵大樹後頭。

  那聲音是從廡房裡傳出來的,壓抑中透出纏綿,然而不難分辨,是兩個男人的聲音。

  呼吸聲越來越急促,伴隨著起伏的呻吟,聽得人心跳加速,仝則對於十八禁畫面和聲音都沒有太大興趣,儘管已禁不住耳根子有點發熱,還是決定悄無聲息趕緊開溜。

  「殿下不喜歡這樣麼?從前不是說,睡裡夢裡都會想和我依偎在一起,現在人大心大,那些話都不做數了麼?」

  「李洪,別這樣……唔……別……這裡是公主府。」

  「怕什麼的,這裡是馬廄,那些畜生又聽不懂我在說什麼,也看不懂……」

  又是一陣熱烈的鼻息聲,馬兒懶洋洋配合了幾聲呼哧呼哧的粗氣,表示對這對野鴛鴦質疑自己的聽力很不以為然。

  仝則貓著身子縮回腳步,他對炙熱的情話興趣不大,但殿下兩個字讓他本能地精神一振,原來藏身在此的不是偷情的僕人,而是身份高貴的殿下,該不會是大燕的太子爺吧?

  「李洪,」那位殿下終於掙脫出來,一陣嬌喘連連,「我沒有,你不能這麼說我,你曉得我的心從來沒變過。」

  他聲音很輕,有點柔媚有點嬌怯,半晌又說,「這裡說不定會有人走過,被人聽去不好。」

  「是麼?」李洪笑了笑,低沉的嗓音如同河水緩緩流過,忽然間,他變換了語言,「那咱們說你熟悉的話,就沒人聽得懂了。」

  他說的是日語,可歎仝則還是能聽出個大概——真要感謝當年和籐原浩、川久保玲【注一下】打交道的經歷,也在於他喜歡不斷挑戰自我,接受新知識,語言作為交流工具,是除了設計本身,他最拿手也最願意學習的東西。

  「殿下,」李洪說,「你在逃避什麼?就因為天皇想讓你娶合川郡主?如果大燕想幫你,早就幫了,他們是在觀望,你心知肚明的,就算現在把自己獻給那個總天下兵馬的大司馬裴謹,他也不見得願意出兵替你掃平障礙。而我們都知道,皇太子已經和幕府達成了妥協,他早被那個女人迷惑得忘乎所以,一旦戰爭再爆發,他還是會支持幕府。」

  「宇田殿下,你的故國遊走在蒸蒸日上和危在旦夕之間,只可惜,無論哪一種,殿下的根都已被拔除,你無家可歸了。」

  話音落,是很長一段時間的寂寂無聲,過了好久,李洪輕笑了下,「咱們都一樣,都是被祖國和父親拋棄的人。」

  「成安君……」柔弱的少年好似難以承受事實真相,飲泣著低聲說,「不會的,我們不會被家國親人拋下,總有一天,你會回到朝鮮,我也會回去父皇身邊,我們一衣帶水……」

  「一衣帶水?」李洪緊了緊嗓子,聲音發澀,「這麼說你還是要走?我不許你帶著那個女人走,你不愛她,你愛的一直是我。我們就在大燕,讓那些人爭得你死我活好了,我們的世界,就只有我們兩個人。」

  好強勢的道白,好深沉的執念!

  合著這位有點軟糯的,就是天皇次子宇田親王,那霸氣正面側面都漏的則是朝鮮宗室,當今世子的弟弟成安君。這兩人拿著日語說了老半天,自以為私隱,不料卻被仝則聽了個底兒掉。

  這兩個人有情,可身份注定,這份情不會得到承認,所以一個試圖退避,一個步步緊逼。

  而宇田親王大約是要求娶一個大燕宗女,怪不得成安君李洪急赤白臉,在別人家宴會上已按捺不住,將人堵在這裡逼問。

  不過一會兒功夫,兩人卻又好了起來,宇田在李洪懷裡被揉捏得發出懶洋洋的聲音,「你的日語,說得越來越好了。」

  「是麼,我是為了誰呢,你心裡不清楚?」霸道的人也柔軟下來,「可惜你總不肯用心學朝鮮話。」

  「是我不好,李洪,我……」宇田輕輕歎息,「再等等,等我要打點好將來,咱們才能安安穩穩隱匿在大燕的疆土之上。」

  聲音漸漸低下去,再也聽不到什麼了,大抵是兩人纏綿起來。可終究不好多耽擱,一刻鐘之後,房門被推開,先是一個高瘦健朗的男子走出來,張望兩下便往前面去了,動作迅捷,宛如一隻警惕的山貓。

  仝則一時沒敢動,想起曾聽裴府下人提過的話,心裡也禁不住有些好奇,那宇田親王到底生就怎樣一副美貌。

  要不是門吱呀響了一下,他還真聽不到有任何腳步聲,那人簡直輕盈地好似不存在。

  他走出來了,仝則的視線先是停駐在他身上的錦緞小直衣上,層層疊疊,雍容富麗,下擺呈紅、黃、青、白四色,隨著他小幅度邁步,曼生出一重優雅的綺靡。

  頭上戴著的是御金巾子冠,襯托著側臉瑩潔如玉。不知道他是否敷粉,白皙的面色經歷過潮紅,透出花瓣一樣的鮮嫩,鬢髮一絲不苟,想來是剛剛修整過。下頜光潔削尖,弧線精緻無暇,一轉頭,露出一對狹長的妙目,猶泛著盈盈水光。

  那眼波微微一跳,彷彿能跳進人心裡似的,令人眉尖心上登時狠狠一顫。

  作者有話要說:  HR終於發了放假通知,今天帝都的污染指數是400,我假裝自己在煙雨濛濛中穿行,不知能否羽化成仙~

  PS.籐原浩號稱日本潮流教父,擅長飢餓銷售,價格抬得離譜,除此之外也玩hip-hop,個人品牌或者形象已被神化,是個符號;川久保玲算是得到歐洲時尚圈認同的霓虹設計師,玲姐的COMME des GARCONS售價當然不平易近人,表達了某種黑色、去女性線條化、獨立解構精神;不過附線就親民多了,cdgplay,實體店賣3K的各色愛心加眼睛圖案的標誌,淘寶如今到處都是,那年星星的你,都教授也曾經穿過play的一件老頭衫,效果……好像也沒什麼效果~

  玲姐或者稱玲姨?已經是霓虹國寶級設計師,另外一個,也許高田賢三,也許是三宅一生,不過我個人更喜歡山本耀司,這老頭和例外(對,就是國母捧紅的牌子)一起合作搞了個小品牌在國內賣著玩,反正衣服就是簡單好穿又舒服……勝過一切語言。

 

 

第10章

  宴席散了,一切恢復如常。安平沒什麼大礙,吃過兩服藥,歇息一晚上,第二天照舊出現在裴熠面前。

  只是看見仝則好端端的,他還是沒能掩飾住,微微愣了一下。

  本來胸有成竹,也不知仝則這廝怎麼就發覺了,之後安平去馬廄探了探,見凌雲活潑傲嬌依舊,倒是大爺一匹久不用的老馬,連著腹瀉了好幾天,弄得半個馬廄都是一股難聞的氣味。

  事情過去,安平還像從前一樣臉上常掛笑,親仝則遠謝彥文,這是他的戰術,籠絡活絡的那個,言談間不忘把禍水往清高的那個身上引。

  仝則也加倍留心自己的一言一行,不讓人抓住把柄。然而麻煩,還是比他想像中來得要快。

  那日正在學堂聽講,隔著玻璃窗戶,他看見李明修帶著幾個人往這邊來。

  一群人並不進門,好像在看院子裡什麼花木,眼神卻是一個勁兒往學堂裡飄,一個面生的男人和李明修站在一起,半晌伸出手指指點點,似乎在說學堂裡坐著的幾個人。其後目光停在他身上,點了幾下頭,李明修默默注視片刻,帶著人撤出了院子。

  仝則心裡咯登一響,直覺是要出事。果然下了課還沒等他回房,幾個年輕力壯的下人走過來將他圍住,領頭的說道,「李爺吩咐,仝則和外頭人勾結,私相售賣哥兒的東西,先暫時押在倒座南房,回頭再由李爺細審。」

  幾個人不由分說,推搡著他就往角門處的倒座南房去了。

  所謂倒座南房,就是正經屋子坐北朝南,它偏生坐南朝北,采光極差,平日裡也沒人打掃。灰塵沾了一點昏慘慘的日光,整間房裡像是瀰漫了一層金粉,到處都是嗆人的味道。

  押著他的人除了罪名,一概什麼都不肯透露,把人擱下就急匆匆跑了。

  仝則坐在落了浮塵的椅子上,百無聊賴地想著今天見到的那個人。一張五邊形的臉上嵌著一對三角眼,有點奸詐的精明感,看見自己的一瞬,那人臉上的神氣活像是只看見了耗子的貓。

  他當然不認得那人,但也知道能登堂入室和李明修站在一起,必定是有些身份,八成是個商人來裴府談生意。

  那麼誣陷的說辭就很對版了,他和外頭買賣人勾兌,預備趁裴熠不注意,私下把他的東西,或是文房,或是不太顯眼的貴重之物拿出去倒賣。李明修又剛好知道他缺錢,正在急等用錢,從動機上說,他的確有理由鋌而走險。

  這是安平的手筆無疑,他母親在府裡這麼多年,算有體面的管事娘子,尋幾個外頭的商人不是難事,找人來誣陷,讓他辯無可辯,看樣子是非要把他從裴熠身邊攆走才算完。

  裴熠可真是香餑餑啊,如果安平沒說假話,裴謹直到二十二歲還不成親,倘若真有隱疾或是隱秘,那裴熠就成了裴家唯一的繼承人,巴結好他,將來自然好處不斷。

  所以這個肥缺,安平母子豈能讓他一個外來的平白佔去。

  其實丟了伺候裴熠的差事,仝則不會覺得多心疼。大不了做回普通小廝,錢雖少,還能再兼職做點其他的,反正年輕有力氣,幹什麼不行?就是不知道裴家會怎麼處置他,要是把他攆出去,這會兒名聲壞了,在外頭怕不大好找事做。

  而他身份不算良民,不知道那些裁縫鋪、成衣鋪肯不肯收留他這樣人。

  有一搭沒一搭想著,好在他天性樂觀,等到李明修來看他,見他整個人並無一點頹敗的模樣,還能第一時間面含微笑起身相迎,心裡不由也有些稱奇,繼而覺得,這小子是真夠心大的。

  「李爺,」仝則不光起身,還順手倒了水,「沒有好茶招待,白水一杯,您先將就著潤潤喉嚨。」

  李明修饒有興趣的笑看他,「哦,潤完喉嚨呢?」

  「好慢慢再審小的啊。」仝則挑眉笑笑,「還是小的先交代吧,今天指認我的那位,我瞧見了,說一句不認得,李爺不見得相信。可我再蠢,也不至於找和府上有來往的買賣人兜售私貨。真要倒賣東西,大可以上外頭黑市——先不說將來事發能否禁得住查問,總得找個人不知鬼不覺的地方賣,死無對證才算合情合理吧。」

  李明修頷首,「道理不錯。眼下是有人證,卻沒物證,哥兒房裡東西到底不曾缺少。但也可能是你還沒尋到合適機會。你需要錢,這個瞞不過去,說你慌不擇路急於求財,任誰聽了都覺得大有可能。」

  仝則哂了哂,「這麼看來,小的是只能認栽了?」

  「既有人證,人家又說得出你姓是名誰,指認得出你長什麼模樣。要知道,太太一向最恨手腳不乾淨的人。」

  「那李爺呢,即便心裡存疑,也要把罪名安在小的頭上?小的初來乍到,能知道幾個買賣人?」仝則斂了笑,略微正色道,「說句不中聽的,小的是李爺親自挑的,被人這麼誣陷,打得可也是李爺的臉。」

  這話說得誠懇,倒是一點挑釁威脅的意思都沒有。

  李明修心內讚了一聲好,這小子是個人才,處變不驚,知道大抵沒戲脫罪,還能鎮靜地把自己也拉下水,打蛇打七寸嘛,讓自己不得不幫襯,畢竟這事關乎到自家臉面。

  李明修笑了笑,「我要是不想保你,何必來這兒見你?只是哥兒身邊伺候的差事,你往後是做不得了。太太不會留一個有前科的,孝哥兒身邊不能要一點品行上有瑕疵的人,這件事,連我也沒有辦法。」

  得了明示,仝則轉而求其次,「我明白,別的不求,只希望李爺能給小的差事做,多少都行,小的年輕,什麼活都能做。」

  李明修搖頭輕歎,「攆你出去還犯不上,但下等雜役,就算做得多,每月拿的錢也有限,到底不如在哥兒身邊。」頓了頓,他皺眉問,「你細想想,有沒有其他蛛絲馬跡可尋,究竟是誰要害你?」

  這不是一目瞭然麼,仝則從兜裡取出那日的草料,一五一十說了當日情由。

  「可惜啊,」李明修搖頭再歎,「這個算不上明證,你我心裡清楚。還是人家做得周詳,連證人都找了來。」

  說到這個,仝則心有不甘,「身邊放著這樣人,李爺就不怕他拿哥兒做筏子,早晚有天害了哥兒?」

  李明修苦笑了下,「我也得有轍啊,素來太太房裡的事,我是插不上手的,安平的娘跟了太太十幾年,見天在身邊服侍。人,始終是講感情的。」

  仝則無奈,「小的明白,只求李爺往後多留心,孝哥兒還小呢,懂事卻又心思單純,小的真心希望他能健康快樂的成長。」

  李明修頷首,眼裡有點動容,「難為你自己這樣還能想著他,當日救下謝彥文,我就知道,你小子是個仁義的。」

  說著站起身,丟下一個包袱,「別浪費了你的好手藝,這是我家小子的衣裳,做得了,我單算錢給你。」

  仝則一笑,說了聲謝謝,目送李明修背著手出了門。既然沒說什麼時候再審他,也沒說什麼時候能放他出去,那就爽性先做活兒好了。

  誰知兩天之後就有了結果,還是之前押送他進來的那群人,又親自把他迎了出去,一開門,先瞧見的居然是裴熠。

  裴熠張開手,鼻音濃重地說,「仝則,跟我回去吧。」

  仝則愣了一下,莫非李明修真收拾了安平母子?上前兩步,他聞見自己衣服上沾的灰塵味,沒好意思抱裴熠,蹲下身笑道,「幾日不見,哥兒好像是瘦了,難不成是想我想的?」

  裴熠笑了,拉起他的手,一蹦一跳,「反正現在沒事了,午飯你陪我多吃兩個菜就好,走,咱們邊走邊說。」

  一路上光聽裴熠滔滔不絕,仝則於是弄明白了,卻沒想到過程竟然是這樣。

  先是安平去太太跟前求情,當然用的說辭,裴熠不覺得有異,仝則聽上去可是弦外之音甚濃——說他為人可靠,不過是手頭缺錢,為了這個寧願辛苦接下闔府上下做衣裳的活兒,起早貪黑,熬得人都瘦了,信得過肯吃苦,必不會有那些個歪心思。

  明面上沒落井下石,還顯得挺仗義,算是把自己給摘出來了,然而字字句句都是暗指仝則有充分的作案動機。

  然後呢,是謝彥文求到了二奶奶許氏那裡。仝則乍聽,不由腹誹謝彥文冒傻氣,那許氏給自己兒子找書僮,算盤都打得精刮,怎麼可能為一個下人主動出頭。

  果不其然,許氏沒插手,或者說沒有直接插手,最後這案子兜兜轉轉,居然落在了大爺裴詮身上。

  那日裴詮親自去了上房,承認他最近手頭缺點銀子,要拿自己房裡的一些物件出去私賣。為這事多少有點沒臉,是以他沒找自己身邊人來做,反倒是看孝哥兒身邊的仝則為人機靈,嘴夠嚴,他打探了許久才選中。給他點好處,讓他把事情做的機密,對賣家只說是少爺的東西,將來查出來,反正裴熠屋裡物事一樣不少,也就沒什麼大礙了。

  這是頗為說得過去的理由,可裴詮再怎麼不著四六,到底也是裴府大爺,何至於缺錢缺成這樣!

  而且裴詮和自己素無交往,為什麼肯在這個時候出面保下他?

  仝則心裡湧起一線暗黑的想法,這麼一來他可是欠了裴詮一個人情,完了,裴詮那點子癖好,不會日後施展在他身上吧……

  轉頭看看一臉快活的裴熠,他大伯的污糟事他自然不知道,仝則不想讓這個天真爛漫的少年受驚嚇,只好笑著回應,按下心裡話不提。

  他轉而笑問裴熠,「這麼說,回頭我得好好去拜謝大爺,只是大爺怎如何缺錢呢,這理由太太也信?」

  裴熠倒是知道裡頭的故事,眨眨眼,面露不屑,又夾纏著一點憐憫道,「你不知道,是大伯娘……她呀,總好抽兩口煙,那東西最費錢。我娘說做人千萬不能沾,眼看著銀子流水式的花出去不說,身子都讓淘換壞了的。」

  仝則聽得吃驚,彎下腰悄聲問,「大奶奶抽鴉片煙?」

  這個時代鴉片煙已在貴族中風行,大燕朝廷沒有禁止的原因,是鴉片膏本就是朝廷壟斷供應。為這筆錢肥水不流外人田,就像後世賣煙草一樣,朝廷賣鴉片時會明說此物對身體有害,買與不買便是任君自選。

  連街面上的鴉片館也是官辦的,只有權貴階層有實力消費,但真正愛惜自己的人絕不會沾。而鴉片煙到底是利稅大戶,朝廷明知道有害,卻遲遲不捨得全面禁煙。

  裴熠見他驚訝,也心有慼慼,小大人似的歎了口氣,「都是過了明路的,伯娘整天心情不好,大伯也不怎麼和她在一起,她心裡頭悶,就抽起了那東西。祖母也沒辦法,只得由她去……要說祖母對大伯也算是寬了,只為到底不是親生的嘛。」

  這些話想必都是從別人嘴裡聽來的,他複述時表情神神秘秘,眼神卻又懵懵懂懂。

  還是別給單純少年添堵了,仝則忙笑著岔開話題,和他一路走了回去。

  重新回來,仝則先去上房間拜謝太太,薛氏只推說忙,派了心腹丫頭半是警告半是安撫地說了一車話,無外乎侯府有侯府的規矩,不要自作聰明,再有下一次,無論有怎樣的理由,都不能留他再在少爺身邊。

  其後大半日過去,始終沒見到安平,仝則估摸他是躲了,便回房先洗了澡,還沒踏進屋子,謝彥文已先迎了出來。

  手裡還提溜著個柚子葉,仝則一看就笑了。

  「你還信這個?我又不是去蹲班房了,不至於吧?」

  「去晦氣。」謝彥文白他一眼,拎起葉子從頭掃到腳,恨不得把葉子桿伸進脖領子裡撓一撓,折騰遛夠才把人拉進屋。

  「不用再跳個火盆?」仝則笑著問。

  「你這人就是沒正形,差點被攆出去,還不知輕重。也不想想要是沒了差事,將來拿什麼生活,拿什麼贖你妹妹出來?」

  仝則心裡一熱,果真沒看錯,這人就是外冷內熱。可都這麼關心了,還死死拗住一張矜持面孔,真是倒驢不到架子。

  「多謝你,」他也沒什麼答謝的,乾脆沖謝彥文拱了拱手,之後慢慢坐下問,「你去求二奶奶,她有沒有為難你?」

  謝彥文搖頭,沉吟半晌才道,「她也不容易,原本有心為孝哥兒保你,可沒有由頭不好出面。這府裡多少雙眼睛盯著她,二房裡但凡有手腳不乾淨的事,總免不了讓人疑心是她要貼補娘家,本來結果沒出來前,謠言就已經四起了。」

  仝則想了想問,「那大爺又是怎麼回事?」頓了下,他乾脆直截了當地問,「是你去求的他,還是二奶奶去找的他?」

  謝彥文遲疑了一下,「是二奶奶,我沒有去找他。」

  仝則登時長舒一口氣,「那就好!」說完自己都覺得好笑,又找補道,「他名聲不好,我說過,你以後別在他面前露臉。」

  這話又觸了謝彥文霉頭,想當然招來一記大白眼,「你少操心我,自己在風口浪尖上惹出這麼多嫉恨,以後還不收斂著點。」

  仝則呵呵一笑,可不是嘛,他本來算不上冒頭,卻還是被人盯上,現實真是防不勝防。何況連李明修都沒辦法對付安平母子,更別提他了。

  看來少爺身邊的貼身人不好做,還是找個機會離開是非中心,踏實賺他的銀子是正經。

 

 

第11章

  雖說幫他脫罪的人是裴詮,但仝則心可沒那麼大,一點都不打算親自去裴詮那兒感謝相救之恩。

  出於對男女或者男男那點事的自發敏感,仝則覺得,許氏和裴詮之間,應該有某種超越大伯和小嬸子的特殊關係。不然何至於謝彥文求到許氏那裡,出面兜攬責任的卻成了裴詮!

  不知道謝彥文有沒有看出來,仝則也沒去問,八卦非他所愛,眼下他滿腦子只在琢磨,如何才能想辦法離開裴熠。然後最好能多攬點做衣裳的活兒,要麼乾脆接手府裡的採買事項,早點籌足銀子。

  沒過多久就是薛氏的壽辰,府裡一連慶了三天,裴熠也停了學只在薛氏身邊承歡,惹得太君喜笑顏開甚感欣慰。

  薛氏平日一直擔心,會有年輕使女會刻意引誘小少爺,所以身邊服侍的盡量多用小廝。但舉凡當家人都在場,裴熠身邊伺候的就換成了一眾大丫頭們。

  仝則於是得閒在外面吃席,遠遠地瞥見了大奶奶方氏從內院出來,那是個極其蒼白瘦弱的女人,眼神空洞,嘴角習慣性的向下垂,虛弱無力的不像是真實活著的人,倒似一縷遊魂。

  ——她是所嫁非人,常年忍受著丈夫冷遇,半輩子光陰就這樣蹉跎掉,或許早前她也付出過愛意,因為得不到回饋才會心灰意冷,以至於從此一蹶不振。

  唏噓一陣,眼看著日暮低垂,席上正酣,酒意正濃,戲也唱得正高亢。仝則想起房裡還有李明修交辦的兩件長衫要做,便趁人不備起身開溜。

  下人們都在前頭或伺候或吃席,後院裡空蕩蕩的,連個人影兒都不見,水榭旁起了薄薄一層霧氣,轟隆隆地雷聲隱匿在雲層裡,聽上去發悶,一抬頭的功夫,豆大的雨滴已墜在了臉上。

  見雨勢要起,仝則忙閃身躲進園中假山裡,站定剛想抖落下衣服,隱約聽見身後傳來一聲長長的呻吟。

  他窒了下,架不住還是有點好奇,於是循聲輕手輕腳地往山洞裡走去。

  啪地一響,清脆至極,像是什麼東西擊打在皮肉上,伴隨著那一聲落下,接下來的是一陣艱澀而隱忍的喘息。

  這山洞能有多深?仝則往裡看了看,確是曲徑通幽,足可以藏得下至少兩個人。

  再往裡走,洞中越顯幽暗,惟有一點光亮卻是來自於山洞的那一頭。

  就著那點亮,仝則看清了,那裡的確有兩個人。一站一跪,站著的人手裡還拿著一把戒尺樣式的長條物。

  而跪著的呢,他看一眼,不由渾身就是一緊。

  那是個清瘦的少年,一絲不掛,以幾乎趴伏的姿勢匍匐在地下,雙膝併攏,雙手反抱著大腿。一身白得耀眼的肌膚,在黑暗中越發奪目。烏黑的長髮披散下來,一半遮住面頰,另一半無序的垂在肩上。

  仝則看不清他的臉,但從他口中發出的,帶著痛苦的嗚咽呻吟卻在耳畔不斷縈繞。

  站著的人伸出一隻手,將少年細瘦的腰身按得塌下去,那臀部隨即高高翹起,身後人旋即揮舞手中戒尺,一下下狠狠地抽打在少年的臀峰上。

  每撻一下,跪著的人身子便猛烈一顫,頭會隨之揚起,露出被汗水徹底浸透的臉,帶著些許不勝嬌弱之感。可即便笞打來得再快再狠,少年也不敢叫出聲,只把所有痛楚都壓抑成含糊不清的一記記哽咽。

  見挨打的人馴服柔順,施刑的人似乎很是興奮,口中卻呵斥,「跪好!腰下去,屁股撅起來,忘了教你的規矩麼,等著爺好好賞你。」

  他一出聲,仝則便曉得是大爺裴詮,這些日子自己心心唸唸避而遠之的人,卻原來在大宴賓客的時分,躲在這裡和下人演出這種見不得人的戲碼。

  那少年不知被打了多少下,雙腿抖得一塌糊塗,眼看著快撐不住了,壓抑著哭腔低聲道,「求爺饒了小的,實在太疼了,小的受不住了。」

  話音落,戒尺再度高高揚起,裹挾著風聲,重重擊打在早已紅腫不堪的臀腿之間。

  少年禁不住劇烈一顫,唔地一聲叫出來,旋即又趕緊憋回去,甩著頭央求,「小的不敢了,爺要怎麼玩全憑爺,小的一身一體都是爺的,求爺賞賜……」

  裴詮冷笑了下,似乎有點滿意了才開始窸窸窣窣解衣裳,一面喝道,「老規矩,不許回頭,敢偷看一眼,爺就賞你吃頓鞭子。」

  一邊說一邊開始用力伐撻,啪啪之聲不絕於耳,饒是如此忙活,裴詮手上的戒尺依舊不緊不慢抽在身下人光滑顫抖的小腿上。

  暗暗倒吸一口氣,原來裴大爺的興趣愛好如此廣泛,不光男女通吃,還鍾情於虐戀情深……

  仝則看不下去了,提著氣,一步步謹小慎微地往外挪。等到了洞口,見天光大亮雨已經停了,便沒什麼好猶豫的,一溜煙趕快離開了是非之地。

  一路走,心內不由地冷笑,深宅大院和時尚圈差不多,外表看著光鮮,內裡藏污納垢,仝則不吝懷著惡意揣測,不知道大奶奶方氏是否因為是忍受不了丈夫的「情趣」而自暴自棄;二奶奶許氏呢,是否因裴詮這個特殊愛好,和他相處起來格外縱情愜意。

  事過他將這段深埋在心裡,過了些日子卻聽說方氏感染風寒,裴詮搬出了長房,暫住在東南角小院裡。

  聽聞這事,仝則不禁聯想起紅樓夢裡寫過一出,因巧姐出痘,賈璉被迫和鳳姐分居,就那麼幾天功夫,這個紈褲渣男就按捺不住和多姑娘鬼混在一處,還專門找了幾個清俊的小廝來瀉火。

  原以為小說裡的事,看過一笑罷了,沒成想有天這樣的荒唐竟會落到自己頭上。

  就好像此刻,仝則內心堪稱波瀾壯闊,臉上卻還得裝出一副不明就裡的平常態度。

  他面前站著的是裴詮的丫頭,對方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個遍,眼裡的譏誚怎麼也掩飾不住,「大爺閒著沒事,要問問哥兒的功課,指名叫你去回呢。不是我說,上回大爺幫了你多大忙,你倒好,跟沒事人似的,連句答謝都沒的,回頭可仔細想想怎麼能讓爺高興才是。」

  說罷一搖三晃地去了,還沒走到門口,又回眸冷笑,「晚上過去的時候,把自己收拾利索點,大爺最是講究,不喜歡看人滿身疲沓像。」

  低頭瞧瞧自己,哪裡疲沓了,挺乾淨整潔的……仝則甩甩頭,現在哪兒還有時間想這個,眼看他的節操就要保不住了!

  大晚上叫他過去能有好事才怪!問功課?怎麼不直接去問裴熠。然而他可以推拒麼?裝病,或是找裴熠幫忙搪塞,都是躲得了一時而已。只要他人在這府裡,裴詮一次沒能得手,難道不會再有下一次?

  可為什麼是他?仝則想不明白,自己哪裡入了裴詮的眼!不過就是長得稍微齊整點麼,論姿色絕對不如謝彥文盤靚條順。

  當然,禍水絕不能往別人那裡引,那就只剩下自救這一條路了。得讓裴詮死心,還不能和他死扛,無論時代再怎麼開明,裴詮和他也是主僕關係,惹急了一頓板子賞下來,也是他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靈光就在一閃念,才剛那丫頭說什麼來著,裴詮喜歡整潔乾淨。琢磨片刻,仝則嘴角揚起一個狹促的弧度,就著穿了一天的下人服,推開門往廚房方向去了。

  半個時辰之後,仝則跟著帶路小廝去了東南角小院見大爺裴詮。

  路上小廝頻頻回頭,大概是也想看看被大爺挑中的人,究竟有何動人之處。

  可瞧過幾眼,小廝心裡直納悶,這人臉上沒笑模樣,活像個木頭,往常聽說也是個機靈的,看來多半是不情願了。只可惜強扭的瓜不甜這話,在裴家大爺那兒是不成立的,下人間私底下早有傳聞,裴詮自有無數手段逼人就範,還能讓人從過之後欲仙欲死。

  「哎,你今年有十六麼?」領路小廝或許是怕仝則想太多,頗有幾分好心地轉移注意力問話。

  「家在哪裡?是京都人士麼?」

  可無論他問什麼,仝則都像啞了似的,只在他回眸詫異的時候,抿唇笑笑,然後用手指指喉嚨,表示嗓子出了狀況不方便說話。

  小廝一歎,那也沒用,伺候大爺又不是靠嗓子。聽說裴詮本就不喜歡聽動靜,但凡叫得越多,過後挨得責打就越狠。有時候趕上實在忍不住的,乾脆拿帕子堵上嘴,一點聲兒都不教發出來。

  這回好了,嗓子壞了倒省事,只要他乖覺,其實一晚上也沒那麼難熬,挺過來,後續還能躺在床上歇好幾天呢。

  此時裴詮一個人在屋裡,穿著一身水色涼衫,搖著泥金折扇坐在床邊,見人帶來了,揚聲叫關上門。他不動也不語,定定端詳站在面前的人,半晌笑著頷首——仝則這人,模樣算不上絕色,勝在別有味道,渾身透著少年人的陽光俊朗,還有那麼股子滿不在乎的灑脫。這些日子他正覺得陰鬱柔媚的有些玩膩了,藉機換換口味感覺十分不錯。

  腦子裡勾勒完此人匍匐在自己腳下的畫面,裴詮沖仝則招手,「站近些,我好問你話。」

  仝則聽命上前,模樣看上去很乖巧,不過幾步就站在了裴詮跟前。

  「今年多大了?」裴詮心情好,也懶得動太多腦筋,開口就是老生常談。

  仝則卻一笑,他是誠心展顏,臉上頓時光彩大盛,細看之下,嘴角還浮出兩顆若隱若現的俏皮酒窩。

  然後他開口,嘴角始終微微揚起著回答,「小的今年十五歲了。」

  俊美的人輕吐綸音,字字清亮,聲音隱約已有成年男子的沉穩,不緊不慢相當好聽。

  可是……有什麼東西不對,非常十分的不對!

  只見裴詮倏地把頭向後仰去,伸著胳膊在空中亂揮一氣兒,另一隻手匆忙掩住口鼻。

  「你……你是不是吃蔥了,怎麼這麼大味兒!」

 

 

第12章

  當然是蔥了,還是正兒八經的章丘大蔥!

  說是發甜,其實後味兒還是辣,仝則硬生生嚼了兩根下去,辣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整個過程完全是在挑戰他的忍耐極限!

  沒辦法,為保節操只有自虐,如果能讓裴詮覺得噁心不想再看見他,他不介意蔥姜蒜一起上,儘管這三樣都是他上輩子絕對不沾的東西。

  那氣味不光他受不了,裴詮更是大為光火,站起來怒吼道,「你懂不懂規矩,爺傳你來問話,你弄得這一嘴味兒……簡直豈有此理!」

  他滿臉慍色,失了之前等人前來的氣定神閒,外頭人聽見他嚷嚷,連忙推門進來,見他指著仝則,一通咆哮,「你們都是死人啊,給爺帶這麼個人來,路上都沒察覺?還是成心看爺的笑話?」

  小廝們聞著屋子裡淡淡的怪味,面面相覷,「爺,小的們是真不知道……這,這路上他也沒開口說話啊……」

  裴詮冷哼了一聲,盯著仝則的眼神立馬陰鷙下來,「你小子算盤打得不錯,想讓爺膈應?沒那麼容易。爺要弄到手的,從來就沒見跑得了過。」

  他往前踱了兩步,到底還是嫌那氣味,咬著後槽牙道,「把他給我帶出去,盯著他刷十遍牙,收拾乾淨了再領進來,爺今晚還就跟他耗定了!」

  裴詮不好糊弄,仝則被人拉扯著去了天井處,小廝們拿來牙具、青鹽、茶葉末,準備一股腦齊上陣,誓要去除他嘴裡的味道不可。

  被人緊緊盯著,仝則只好照吩咐做,不過他心裡是不怕的,摸摸袖子裡可還揣著一根老蔥呢,等會兒藉著解手的功夫再嚼上兩口,不信留不下味道。他都這麼腌臢了,裴詮對著他要是還能有興致,那這人得多不挑啊。

  然而心裡雖有底,架不住嘴上是真難捱。剛刷到第三遍,整個牙齦已隱隱作痛,這麼下去一會兒非得刷出滿嘴血不可。

  這年頭下人不好當,即便這個世界主奴界限已沒那麼森嚴,卻也還是受制於人,他一邊刷牙,一邊暗罵,猶是更加堅定了要遠離深宅大院,替仝敏贖身的同時,也要替自己贖身才行。

  正想著,只見月洞門上走進來一個人,身量不高,伏天裡還披著斗篷,風帽遮住臉,一時瞧不清模樣。

  來人也不理會一院的人,逕自進了裴詮的屋子。不多時,裡頭就傳出低聲喝問,「你來幹什麼?有沒有人看見你過來?」

  聽不見回答,半晌卻見裴詮推開門,滿臉不耐煩道,「都散了吧,沒我吩咐不許進來打擾。」

  忽然間就被特赦了,仝則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逃出生天之後還在琢磨,那神神秘秘來訪的人究竟是誰。

  他沒機會弄清答案就被人推出了小院,更不會知道在他離開之後,裴詮房裡上演著怎樣香艷又火爆的一幕。

  來人脫去風帽,露出一張標準瓜子臉,細彎彎兩道柳葉眉下頭,是因髮髻梳得過緊,被繃得微微上挑的兩隻丹鳳眼,妖冶的風流之下,透出一抹凌厲的媚態。

  她輕啟塗了朱紅胭脂的薄唇,冷笑著問,「怎麼著,這裡我來不得?看來大伯是膩了,寧願對著我二房的下人,卻不願意看見我?」

  「什麼話,我哪裡會膩歪你,這不是前些日子,不大方便嘛。」

  裴詮搓著手,看著許氏年輕張揚的眉眼,想起這潑婦不好惹,真吵嚷起來多半還是自己沒臉,乾脆露出笑模樣答對。

  「少哄我,你這張嘴是脂粉堆裡滾將出來的,騙女人最是得心應手。」許氏搖頭,純金百蝶傳花的耳墜子晃得人眼花繚亂,「不過你想要孝哥兒身邊的人,就是不行!」

  見婦人作色,裴詮也面露不悅,「憑什麼?說好了我幫二房頂下這回的事,算是幫了你一個大忙,你就當做人情還我,把那小子抵了讓我嘗鮮兒,怎麼說話又不算話了!」

  「不行就是不行!」許氏臉上變了顏色,尖著嗓子道,「打量別人不知道你那些手段,回頭折騰的人下不來床,讓我怎麼跟孝哥兒交代,你這個做大伯的還要臉不要!」

  「得得,我不要臉,這話說得,好像你多有體面似的。」裴詮滿臉譏誚,「兒子身邊統共兩個拿得出手的,還沒怎麼著呢,自己就先佔了一個,說什麼也不讓我動那姓謝的。這下好了,打算連這個也一併預備納入囊中?我勸你做人別太貪心,上頭有太太,下頭這麼多奴才,還別提老三,精乖似鬼的一個主兒,叫他瞧出來,可有你好看的。為了個小白臉毀了前程,不值當!」

  許氏瞪著眼,狠狠啐了一口,「少胡說,你當誰都和你似的,專挑揀窩邊草吃!」

  裴詮愣了下,忽然撲哧一聲,輕佻地笑出來,「我要不吃窩邊草,可該叫誰來成全你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聽話音兒有了幾分情意綿綿,許氏又呸了一聲,只不過這回眼裡含了三分笑,見裴詮蹭上來,一把先打掉他不規矩的手,「怎麼這會兒又不怕了?你這些日子總不找我,不是忌憚裴謹在家,怕他瞧出來?」

  裴詮被他說中心事,訕訕的有點著惱,「我怕他?我好歹是他兄長,他敢把我怎麼著。連他娘尚且顧及三分,我倒要看看,他一個侯爺,好意思和我一個閒散人較勁?」

  說著自己也覺得沒勁,許氏見他眉眼彎彎,盛著滿滿地懊喪不甘,心一軟,纖手抿上他的鬢角,「你瞧你,兩句話就急了。可有什麼好惱的,將來太太一沒,這家是必定要分的。到時候他哪兒還管得著你的事。反正錢少不了你的,咱們將來要怎麼快活,還不是自己說了算。」

  「快活?」裴詮吊著一邊嘴角,斜斜笑著,「那可要看我那好二弟,多早晚才肯去見閻羅。」

  「耗了這些年,也差不離了。」說到丈夫,許氏臉色沉下來,「他那個身子,原說熬不過二十,硬生生吊命似的熬到二十五。這些年是越發不行了,你不知道,如今那四肢萎縮得厲害,胳膊腿挨上去,肉全是死的,冰涼涼,軟踏踏,活像挨著一條死蛇……」

  一句話沒說完,她先激靈靈打了個冷顫,抿住唇不願再說下去。

  這些話裴詮早聽厭煩了,何況他從不去挨近那活死人,覺得晦氣,也覺得噁心,天底下本沒有感同身受這檔子事兒,他猜度不出許氏的心理,也根本沒興趣猜度。

  「提他做什麼,怪煞風景的。他不中用,自有我好好疼你,橫豎都是我們裴家欠你的,做哥哥的,替弟弟還就是了。」

  許氏乜著他,像是在忖度這話的真假,半晌冷哼一聲,「信你才有鬼!你們姓裴的沒一個好東西。哥哥是混賬行子,弟弟一肚子壞水,我算看清楚了,回頭等分了家,關起門過我自過我的日子,但凡有姓裴的敢來,只叫人拿棒子打出去才算完。」

  那柳眉倒豎發狠的勁頭,落在美人唇齒之間,更添風韻。讓壓抑了老半天的色鬼瞧得眼紅心熱,裴詮一把拽過她人,揉捏著綿軟腰肢下,隆起的兩坨豐腴,含混不清的說著,「何必這麼絕情呢,這會兒鐵齒鋼牙的,我怕你到時候就捨不得了……」

  良宵到底苦短,偷來的光陰哪裡容得浪費在嘴仗上,裴詮將人一把打橫抱起,一路浪笑著往床榻上滾去了。

  外頭月明星燦,仝則出了小院,心情卻沒好多少,裴詮一回不成難保還有二回,他該找誰做靠山才能躲過一劫?莫非去找許氏,依靠婦人吃醋,才能讓自己不被裴詮染指?

  想想都覺得荒謬可笑,要說裴家,可真是金玉其外,大房二房糟亂成一團,只不知那位裴三爺,是不是也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惡趣味。

  就這麼想著,他腳下不停,然而再抬頭,驀地裡驚覺出,自己好像是迷路了!

  裴府東南角他並不常來,方才一路上又有人帶著,那會兒心裡琢磨著事兒也沒仔細看路,萬萬沒想到,他居然迷失在偌大的裴府內院裡。

  正打算看星星辨認東南西北,忽然間聽見有劍身劃破空氣的聲響。這大半夜的,居然還有人在練劍。他轉過一個迴廊,就看見花園的梧桐樹下,確鑿站著個舞劍的男人。

  那人穿箭袖曳撒,算是方便運動的衣裳,一招一式在他這個外行人看來,也明白並非花拳繡腿,而是真有一種劍氣縱橫之感,身子靈活矯健,動作中融合了一點西洋劍術,論姿態是相當漂亮。

  一轉身,那人正面對上了他,原來卻是許久不見的三爺裴謹。

  仝則不覺得吃驚,要是裴家還有能做正經事的人,這個人也只能是裴謹了。

  四目相對,怎麼也該打聲招呼。自從裴謹亮明身份以後,他們二人是沒再說過話。定了定神,仝則欠身對裴謹問安。

  「你在這兒做什麼?」裴謹點頭,收了劍,上前藉著月光看他一眼,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溫和。

  是呀,大半夜不睡覺,滿院子的溜躂,該找個什麼說辭作解釋呢?

  仝則開口,「小的……」

  兩個字才剛說完,他倏地停住了話,只為鼻尖陡然飄過一陣難以言說的氣味,夾雜著清爽的茶香,卻也掩不住一點污濁的,大蔥餘味……

  腦子裡嗡地一響,居然忘了這茬,他嘴裡還有沒去乾淨的味道……他呆在當場,猜測此刻自己臉上,應該明晃晃寫著個一個碩大的囧字。

  為什麼偏偏讓裴謹撞上他,如此失態!

  而那味道那麼銷魂,裴三爺自然聞到了,不由微微蹙起眉,目光狐疑地盯著他看起來。

 

 

第13章

  裴謹的眉頭不過蹙了短暫一瞬,如同驚鴻掠水而過,倏忽間已了無痕跡。

  什麼時候都好風度的裴侯,當然不會因這點異味苛責僕婢,何況裴謹是什麼人,望一眼仝則來時的方向,立時心如明鏡。

  他倒提長劍,看著仝則滿臉尷尬的站在原地,廊下燈籠紅艷艷的,照得人臉上也泛起薄暈,少年人舒朗的眉眼難得低垂下去,似乎有說不出的青澀和無助。

  裴謹側身,指了指身後石桌上的茶具,「去倒杯茶來。」

  居然不嫌味道難聞,還有心思讓他繼續逗留,仝則理不清裴謹的腦回路,暗道裴氏兄弟都是奇葩,興趣愛好大抵異於常人。

  仝則依言去做,裴候的茶自然是好茶,上好陳年普洱,光聞一聞就知道味道不錯。倒完茶少不得將茶盞捧在手裡,等著裴侯爺親手接過去。

  裴謹卻不動,只微微笑道,「喝了吧,紅茶去雜味,效果比綠茶還要好些。」

  仝則愣了下,不由覺出喉嚨有點發乾,於是乾脆一飲而盡。喝完放下杯子,忽然想到不大對。

  裴謹深夜練劍,身邊沒有伺候的人,那桌子上擺的茶具,只有一壺一盞。

  也就是說,他剛才喝過的那只杯子,是裴謹適才用過的。

  不知為什麼心裡倒也沒有膈應,只是橫生出一點窘迫,裴謹不該有潔癖麼,那麼齊楚方正的一個人,皮膚在月夜下依然顯得清透細膩,連馬六甲的海風都沒把他吹黑一些,想必也是耽於保養之道。

  這樣的人,多半應該很矯情才對。

  然而事實和想像不一樣,裴謹還劍入鞘,撩袍坐下,不以為意的指著面前石凳,「坐吧,既然來了就聊幾句,不必拘束,像你第一次見我那樣就好。」

  順著他的話,想起第一次見面,那時仝則錯以為裴謹是落落寡歡的逃席者,又因為剛遇上裴熠那般可愛的小孩子,心情輕鬆愉悅,不免對著他說了許多話,還曾執著的為裴熠鳴不平,現在再回味,不免又是一陣發窘。

  可眼下是什麼狀況?仝則剛從裴詮魔爪下逃出來,對裴氏兄弟充滿了各種非議,誰知道裴謹是不是也有什麼小情趣,他自覺招架不起,也根本不想招架。

  他欠身,「小的不便打擾三爺,還是先告退了。」

  「不用怕,我沒有和裴詮相似的嗜好。」裴謹輕聲一笑,「如果有,你躲得了初一,也躲不了十五。」

  仝則窒了窒,裴謹說這話時,神色一派淡然,語氣沒有威脅之感,可奇怪的,就是讓人覺得有種不容置疑的強悍。

  躊躇一瞬,他還是坐下了,也想聽聽這位侯爺有什麼指教,然而想到裴謹方纔的話——合著對方什麼都明白,他便不覺有點氣湧,「三爺既然都知道,為何卻不作為?」

  這話相當於質問,裴謹卻不生氣,倒是把茶杯往他面前推了推,「你火氣有點大,不如再喝杯茶。」

  他平和如常,讓人頓時沒了脾氣,那種什麼都瞭然於胸,什麼都掌控在手中的從容,足以在瞬間令人無所適從。

  「裴詮,」裴謹稱呼自己兄長只用名字,說完牽唇笑笑,「他的行為我不贊同。但有件事你需要知道,所謂你情我願,有人願打,也要有人願挨才行。他上一個寵幸的孩子,叫雲生,現管著他書房的採買,月錢二兩,還在武定侯街賃了一間外宅。」

  仝則聽著,喉嚨上下動了動,沒有說話。

  「再之前寵幸的一個,已贖身出去自己開了家豆腐店,年初剛討了老婆。」裴謹頓了下,話鋒一轉,「你覺得不能忍,旁人未必也這麼覺得。當人有所求的時候,權衡利弊之下做出的選擇,往往都是心甘情願的。」

  仝則很認同這個道理,可依然覺得不忿,「理由再充分,知情者還是在縱容,對於被折辱的人仍是不公平。」

  「生而為人,本就沒什麼公平可言。」裴謹攤手一笑,「天地生萬物,其實何來公平?他為所欲為,或許將來會遭報應,那也只是看天開不開眼。而你呢,或許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堅定,很多時候堅持的理由,不是因為心存道義,而是因為誘惑還不夠大。」

  仝則微微一怔,裴謹便即一笑,剎那間宛如風雲齊動,「比如我開出條件,現在許你二百兩,替你牽掛的人贖身脫籍,而你只需在我身邊賣命三年。倘若合我心意,三年後可以得獲自由,你願不願,與我即刻共度良宵?」

  最後那四個字突然峰迴路轉,卻被他說得十分坦然,幾乎有光風霽月般的明朗,然而又極為平常,像是在說喝茶一樣雲淡風輕。

  要是沒經過世事的少年郎,可能就真被他唬住了。但仝則不是,顯然也沒有動容。

  「三爺說的,我聽懂了。誰叫我不姓裴呢,還沾染了這樣一個獲罪的姓氏。人生在世,應該要認命,審時度勢才是聰明人的生存之道。小的還不夠聰明,多承三爺指教了。」

  裴謹不理會他的譏諷,輕輕搖頭,接下去問,「那麼你想到什麼辦法,可以解眼下的煩惱?」他看著仝則,「光憑一點狹促手段,恐怕只能躲過一時。」

  這問題勾起了仝則心底的惆悵,既然裴謹什麼都清楚,他索性也暢所欲言,「小的畢竟是二房的人,大不了就去求二奶奶,放小的一條生路,二奶奶看在哥兒的份上,未必不肯幫忙。」

  裴謹凝視他,似笑非笑道,「因為醋意麼?那之前那些人就不會出現。玩就是玩,露水情緣和純粹發洩尚且還有區別。我不認為她會為這個大動干戈。」

  多麼殘酷,多麼諷刺,偏偏一字一句說得極盡溫雅。仝則疑心此人骨子裡定是壞透了,再細想想,登時驚覺可怕之處,果真沒有什麼能瞞得過他,裴詮和許氏那點爛事他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自己是裴詮發洩的對象,當然是!不必裴謹提醒,仝則也知道,他禁不住嘲諷道,「小的真是不夠聰明,聽三爺一席話總算明白了,看來今後大爺再要找小的,小的可要好好掂量一下,拿什麼來談判更為合算。」

  「不錯,」裴詮點頭,臉上的表情寫著孺子可教幾個字,「想要什麼,就主動去拿,然後按價付費就好。」

  這後一句,他是用英語說的,因為這句話是引自愛爾蘭的一句諺語。

  想要什麼就靠自己爭取,這是仝則前世信奉的準則,他也聽過這句話,更自詡一向都樂於慷慨付出所能來賺取相迎回報,如今在這個異世驟然聽到熟悉的言語,他禁不住露出會心一笑。

  如是表情適時地出賣了他,裴謹接著道,「你的法文、英文都不錯,還會一些日語。令尊早前聘了武舉人教習你太極功夫,而仝家家學所學唯一西語卻是俄語,如果不是天資聰明,你沒道理會比裴熠學得還要好還要快。」

  耳邊轟地一響,莫非他在不知不覺中,早就穿幫了?

  仝則急忙穩住情緒,一面琢磨著裴謹的話,漸漸鎮靜下來,才真真切切覺出驚悚——裴謹不僅對自家的事瞭如指掌,更對他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下人都進行過暗中查訪,心思這樣縝密深沉,堪稱相當可怕的一個人!

  見他木著一張臉不知如何作答,裴謹反倒輕鬆地笑笑,「你很聰明,年輕好學,不屈服於命運,堅強開朗,沒有妄自菲薄,也不自卑自負。這些是難得的品質,我一直都希望,裴熠也能成為這樣一個人。」

  話說完,裴謹唇角的弧度漾開來,那笑容有著可以讓人感知得到的誠懇。

  可好像不大對頭,美人展頤本應該動人心魄,怎麼一眼望過去反倒有幾分慈祥感,仝則有些無語,直覺裴謹注視自己的眼神,活像在看一個後生晚輩。

  不就是明面上差八歲嘛,至於把人當小孩子看待?真要論心理年齡,他可是個將近而立之年,理智成熟的類型。

  仝則不大服氣的乾笑兩聲,「三爺讚賞,小的愧不敢當。」

  「不必謙虛,我說的是實情,也正好有話想請問你。」裴謹收了笑,站起身,負手背對著石桌,也背對著仝則。

  他接下去要說的一定很難以啟齒,不然何用背對著自己,是什麼樣的話能讓裴謹這樣人都無法輕鬆出口?

  仝則幾乎可以斷定,裴謹大半夜頗有興致的和自己東拉西扯,最終目的也不過是和裴詮殊途同歸。想到自己有機會見證裴侯的秘密,或是乾脆笑看他撕下道貌岸然的臉孔,心裡禁不住暗湧出一點興奮。

  再然後呢,是否可以借此機會,攫取一點點讓自己生活更優渥的條件?

  不是一點都不動心的,至少裴謹會處理得比裴詮要體面,仝則知道自己在凝神靜氣,等待著下文。

  「你的遭遇,我很同情,但只是出於對你個人的同情,令尊處事不當,對國家造成的傷害並不在其列。」

  挺新鮮的開場說辭,而且他用的是國家,不是朝廷,果然是資本主義當道了,封建家天下在這樣的重臣眼裡也褪去了往昔的光環。

  「你是聰明人,我很願意惜才。」裴謹繼續說,「所以想和你做一筆交易。我出的價,剛才已經說過了。除了自由和錢財,你還能從此擺脫裴詮的騷擾,專注做你擅長和喜歡的事。而條件是,你要成為我的人,不是嘴上說說,而是全心全意為我一個人服務。」

  他說完,終於轉過身,笑容在嘴角輕蔓,一字一頓清晰道,「不過你不用擔心,這個服務的含義,不包括和我共度良宵。」

 

 

第14章

  說完這話,裴謹看著仝則,對方臉上的表情一覽無餘——驚訝只在瞬息,掙扎卻留在了眉梢眼底,仝則顯然是在思量,也在深深地質疑。

  對於仝則而言,此刻頭腦雖然清醒,心跳還是弼弼作響。出價……回憶裴謹方才說過的話,好像是他夢寐以求的二百兩,買下的則是他和仝敏未來的自由。

  二百兩不是天價,卻是從天而降,能令一個一無所有的人在片刻間生出渴望。

  然而為什麼,裴謹看中了自己哪一點?要說剛才還懷著點惡意揣測,這會兒仝則已收起他的自作多情,明白裴謹對他的身體不存在任何興趣。

  但裴謹知道他擅長什麼,難道是要讓他做他的私人裁縫?那這價碼開得未免也太有誠意了。

  「得三爺青眼,小的真是受寵若驚。」仝則言不由衷,神色間壓根沒有什麼若驚,「請三爺說說看,需要小的如何效忠?」

  裴謹搖頭,「不急,你首先要知道,我不會找你去殺人放火,也不會讓你做違背良心的事,更不會讓你委身於什麼人。如果你同意以上這些條件,那麼還需要通過試用才行。」

  僱傭關係成立前,應該先有一段試用期,這話聽上去很是公道。

  那麼他該答應麼?儘管裴謹做了承諾,仝則還是本能地想拒絕,只為自覺伺候不起這樣深不可測的僱主。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他不止一次的想過,究竟怎樣才能更好的活下去。死而復生,功成名就暫時不在他考量中,也因為強人遍地都是,他知道自己絕沒那麼容易,在一個階級固化的社會裡出人頭地。

  所以最要緊的,是珍惜來之不易的生命,然後簡單做人,簡單生活,盡可能自由自在地,去享受做一個大國、強國子民的殊榮,或許才是他重獲生命的意義。

  但在那之前,他必須先取得合法身份,否則即便出了裴府依然寸步難行。一輩子輾轉別人手下,做勞工、做店員、做幫傭,一生一世受人壓搾,隨便一個良民都可以對著他指指戳戳,因為他的戶籍上蓋棺定論寫著兩個大字,罪奴。

  而現在呢,機會之門忽然在他面前打開了,裴謹應該是他能遇見的,最有能力的一個人,巧的很,對方在滿府芸芸下人中居然也獨獨挑中了他。

  換個角度想想,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得到這樣的機會!

  仝則斟酌了一刻,既然有遠慮也有近憂,好似已別無選擇,賭一把的念頭湧上來,他當即說好,「小的聽憑三爺吩咐。」

  裴謹一笑,眼中流露少許激賞,「從始至終你都很冷靜,決斷夠快,我欣賞這一點。那麼從明天起,你不必再去裴熠身邊。我會讓人告訴你接下來要做什麼。我給半個月時間,希望可以得到你我都滿意的結果。」

  話說到這份上,應該可以告一段落了,仝則站起身,禮貌性地朝他拱了拱手。

  裴謹泰然受了,其後問,「你有什麼要求麼?」

  仝則想了想,回答,「事成之後,三爺可否幫我脫去罪籍。」

  裴謹沒猶豫,緩緩點頭,「有一點麻煩,但我會盡力。」

  仝則微微欠身,「那多謝三爺了,小的這就回去,靜候三爺示下。」

  裴謹沒再說話,卻在仝則轉身邁步時,忽地伸手一指,「往那邊走,是回去的路。」

  耳畔再度嗡地一響,這人簡直就像個妖精,明察秋毫,洞悉一切。仝則不禁開始懷疑,今晚碰上裴謹其實不是什麼偶遇,而是他成心在這裡等自己!

  震驚過後,他靜下心來,意識到他剛剛把自己給賣了,而買主是一個看上去平和澹然,卻能在不動聲色中所向披靡的人。他想起那天成安君李洪評述裴謹的話——總天下兵馬的大司馬,不過才剛二十出頭,就能做到這個位置,除去家世上的助力,天知道裴謹其人是有多出類拔萃。

  上司是人精兒,按理說,仝則眼下最該關心的是日後在裴謹手底下能否自保,可他又隱隱覺得,裴謹身上帶著種磊落,掩藏在深邃似海,平靜無波的氣場之下,而到了這個段位的人,應該也沒必要再和他這樣的小民玩什麼心眼兒了吧。

  管他呢,仝則歷來糾結不過一瞬,天塌下來自有辦法扛過去,何況這是值得慶賀的事,有人賞識願意出價,他該琢磨的是如何讓自己值回票價。

  雖然不清楚裴謹到底要他做什麼,但至少這一晚,他應該可以安枕無憂地睡上一覺。

  裴謹行事利落,沒有驚動薛氏、許氏,第二天就將仝則調派到了自己身邊。趁著裴熠上學的功夫,仝則搬出了居住的小院,也不知道那小小少年回來不見了他,會不會有點傷心難過。

  仝則多少也有不捨,然而在看到裴謹命人送來的東西時,那點懷戀的傷感登時就煙消雲散了。

  一台單線鏈式手搖縫紉機,兩匹暗花素色天鵝絨,顏色是很挑人的藏藍和墨綠。

  送東西的人告訴他,「立秋當日,三爺要去法蘭西使臣府邸,公使女兒年滿十八,照他們的規矩是要舉行成人禮的。三爺為表尊重,打算穿著他們的衣服前去。讓你做一身禮服,藏藍色是三爺的,另外一塊,是三爺留給你自己做衣裳的。先畫圖樣子呈給三爺看,三爺覺著滿意了,你再開工就是。」

  原來真是做衣服,仝則放鬆地笑出來,可為什麼還有一件是留給自己的,莫非宴會當日,裴謹要帶著他一塊出席?

  交代得不清不楚,仝則也不想那麼多,當晚就著手開始畫圖。裴謹做事很周到,送來的東西裡還包括了素紙和各色炭筆。工具齊備,鋪開畫紙,他卻開始有點猶豫了。

  現在到底是什麼年代?說起來真的一頭霧水。這事看似簡單,其實關係頗大,關乎當下流行什麼,要知道對比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的歐洲,衣服的款式是有很大差別的。

  往常他雖然也出門,卻很少有機會認真觀察上流社會的裝扮,說到底他急需瞭解現下服裝趨勢,擱筆思量,他決定先去外國使臣集中的地方一探究竟。

  次日一早,仝則便出了裴府,他如今是三爺的人,闔府上下自沒人拘著他。打聽到各國使臣集中在棗林前街,他要了匹馬溜躂著往「使館區」去了。

  一棟棟顏色各異的小洋樓齊整又漂亮,一眼望過去,有點像後世上海徐家匯租界區或是青島八大關的味道。聽說房子全是朝廷花錢建的,算是租用給公使們居住,之後倘若要再建新的使館區,就把這些小樓轉手再出售。

  真沒見過這麼會斂財的政府,仝則聽著直想笑,不過想想也對,要不是對物質有極端的慾望和訴求,如何能發展出蓬勃的資本主義、甚至帝國主義?

  停馬在法國公使府邸前,門前站著三四個侍衛,高盧雄雞名符其實,個個站得腰桿筆直,頭上戴的是簪纓高帽,身上的制服顏色花哨,嵌著諸多穗帶和華麗珠寶。

  不多時兩輛馬車駛來,幾個窈窕婦人從車內下來,身上穿著修米茲多萊斯,那是一種細棉布織成的連衣裙,腰際線很高,裡面墊有護胸,裙擺垂到地下,形成懸垂褶皺,而每個人手上都佩戴著長手套。

  一個看上去擁有拿破侖式五短身材的法國佬走出來,和幾個女人行了貼面禮,仝則緊盯其人,見他穿了黑色的燕式晨禮服,戴了一頂黑色高筒帽。

  腦子裡存檔過的近現代服裝史告訴他,時代應該進入了十八世紀末。前世這個時候,歐洲已開始工業革命,而現今的中國卻似乎率先完成了,聯想起那台手搖縫紉機上的中文字,他能判斷出,那絕對是中國自己製造。既然是平行世界,一定有很多東西和從前不一樣了,他不過先瞭解個大概,也知道不能太拘泥於過去所知。

  心裡有了底,仝則當即上馬回裴府。動筆畫圖,一蹴而就。想像裴謹穿上這身衣服的樣子,應該是相當標緻風流。唯一的問題就在於那一頭長髮,好像有點無處安放。

  仝則是受不了原主過長的頭髮,打進了裴府立刻自己修剪成了披肩的長度,反正梳起來夠量就好。如果裴謹也剪成披肩式樣呢,整齊飄逸,不經意間垂下一縷,配合他輕柔雅致的微笑,眼前即刻浮現出那畫面,他驀然間意識到,裴謹的美,不僅僅在於他的臉,更是容貌加上風度共同造就出的。

  而做什麼都極有效率的裴侯,在仝則呈上圖樣半個時辰之後就給了答覆。來傳話的還是之前那個人,似乎是裴謹的心腹,名叫游恆。

  他說,「三爺看過圖樣子還算滿意。用過飯就讓你去給他量尺寸,他不喜歡空著肚子量,因為也沒打算在席上什麼都不吃。」

  真是不虧待自己!僱主發話,理當遵從。仝則點頭應下,在房門闔上的一刻,心裡突地一跳,裴謹居然沒有直接給他尺寸,而是讓他親自去量。

  可這量尺寸嘛,勢必是要……貼身,且,穿得極少……才能保證精確無誤。

 

 

第15章

  裴三爺的房間,仝則並不陌生,畢竟他曾在這裡做過很長一段時間的裝修工。

  站在屋裡打量一下,和之前比沒什麼變化,看來裴謹很安於目前的裝潢。其實細想想,裴謹為人風姿好,但並不張揚,不是那種刻意精雕細琢外表的男人,風格大抵走的是低調奢華路線。

  見多識廣又有品位的貴族男青年,審美情趣當然和暴發戶不一樣。

  譬如用飯,仝則現在站在軟榻前頭,看下人將食盒一一擺好,盛菜的碟碗是一水兒的甜白,紋理細膩,顏色如凝脂一樣可愛,不過裡頭的菜量看著可真有點寒摻。

  蓴菜、蛋羹、外加一小碟牛肉,兩三片而已,還切得極薄,夾在手裡迎著燈光恨不得能照出人影兒,除此之外另有一小碗甜湯。

  連主食都沒有,仝則不禁驚異於裴謹的飯量,一個身高約摸在一八五,肩寬腿長的大男人,吃這點東西當真能頂飽?

  再看裴謹,此刻袖口微卷,露出一截修長結實的小臂,青筋隱隱,肌肉呈纖長條狀,沒有猙獰的突起,顯得精幹而削勁,肌膚之下似乎暗藏著一股蓄勢待發的力量。

  所以這飯量明顯和身材不符,仝則心內暗道,作為一個精益求精又自律的人,他一定是在克制自己的食慾。

  也許是在軍中養成的習慣,裴謹吃飯很快,安靜無聲,包括喝湯也沒有雜音,不過才嘗了兩口,他抬眼看向仝則,「用過飯了麼?」

  別是要把他不喜歡的湯「賞」給自己喝,仝則敬謝不敏,微微笑答,「多謝三爺垂詢,小的吃過了。」

  裴謹笑了下,「不用客氣,私底下沒人,你可以不用謙詞和敬語。」頓了頓,又說,「表面上謙敬,心裡瞧不上也沒意思,尊重麼,還是發自內心比較好。」

  這人該不是會讀心術吧?仝則蹙眉,滿眼狐疑地端詳起他。

  於是兩下裡都在打量對方,各自陷入了某種沉吟:

  ——一個心懷芥蒂的下屬,到底值不值當投資?

  ——乍看上去如朗朗日月入懷的上司,為什麼總讓人有伴虎之感?

  半晌過去,還是仝則先開口,「您用過飯,我可以開始量尺寸了麼?」

  這回倒是沒再用謙詞,卻依然用了敬語。話只遵從一半,顯示出一點帶著微妙感的漫不經心。

  裴謹也不在意,先嗯了聲,然後起身去書桌上拿了那張圖樣,邊看邊贊,「畫工不錯,你學過工筆,還有西洋素描?」

  仝則有點猶豫,不知該不該回答這問題,其實他會什麼,不會什麼,裴謹應該比他知道得還清楚才對。

  「算是自學的,覺著好玩而已。」仝則想了想說。

  「不知道你還能給我多少驚喜,」裴謹回眸,眼裡彷彿確有一閃而過的驚和喜,「你比我想像的能幹。」

  聽著是挺不錯的誇人話,可轉過身,他就似笑非笑的補了一刀,「我一向都喜歡聰明的孩子。」

  又是孩子,仝則發自內心覺得無語,這位侯爺還真把自己當長輩了。眼見裴謹揮手讓伺候的人都退出去,自己抬腿往內間去,仝則知道他是在為一會兒脫衣量尺寸行方便。

  或許稱呼自己為孩子,可以讓他減少一點尷尬?

  仝則想著也往內間去了,入眼先看見一座琉璃小山屏,越過屏風,他望見了床邊放著的几案,上頭滿滿當當摞著一摞的書。

  他眼力好,看清最頂上一本是西洋史,著書的是個中國人。再往下看不大清,只有一本在講生物學的書露出扉頁,繪有各種動物還有人體圖。

  裴謹涉獵廣這事不新鮮,不過這些書顯然是睡前讀物。如此用功,自律又自覺,看上去好像無時無刻不在學習。

  自然沒有付出不可能有成就,但一個二十出頭的男人,沒有情事,只有工作和學習。怎麼看,都是對自己太嚴苛了些。

  調轉視線,仝則發覺屏風裡的人已換完衣服,裴謹聲音有幾分慵懶地說,「進來吧。」

  心跳略略提了一點速,可能是太久沒單獨為一個人服務過了,然而當他轉進去一看,原本暗暗期待的活色生香並沒見,裴謹身上依然穿著輕薄的中單。

  見仝則怔了一下,裴謹便明白他在猶豫什麼,「不用脫得那麼乾淨,隔著一層薄紗而已,我相信你知道量完如何去做減法。」

  仝則默了默,原來是自己想多了,大家確實不算熟,也還沒到可以坦誠相見的地步。說起來裁縫這活兒多少有點玄妙,因為涉及客人的尊嚴和私隱,所以需要建立信任感。好比過去上海灘的闊太太個個都有用熟的裁縫,只要認準幾乎不會再換,也就是為這個緣故。

  他於是稍作打量,見那中衣的確不算寬鬆,且本身貼合度夠好,憑借他一雙看慣了各式美好肉體的慧眼,一望之下,輕而易舉就能在腦海中描摹出衣衫後那具身體。

  腰身勁瘦,背脊挺拔如松,胯骨處收緊變窄,襯托出肩膀平寬,雙腿比想像中要長,仝則在內心默默估算,目測至少接近一米一五。

  按這身高腿長,勉強也可以去做模特了,不過漂亮衣架子他見得太多,不至於就這麼被蠱惑。淡定的站在裴謹面前,仝則拿起尺子開始專注工作。

  一旦做起事情來,仝則就不再去理會面前的人是否誘人,是否美麗。

  儘管裴謹確實堪稱尤物。身高不必量他也能精準估量,胸圍九十八,腰圍七十五,臀圍九十五,肩寬五十五。

  多麼標準的數據,好久不見,十分令人懷念。

  量好收尺,仝則退一步,站定在裴謹面前。

  「好了?」裴謹問。

  仝則點點頭,抬眸間,視線落在裴謹的髮髻上,禁不住操心道,「三爺當天打算梳什麼髮式,這頭髮會不會有點長?」

  裴謹頭上的小冠早就摘了,只剩一根髮簪而已,一起手拔掉,頭髮登時如瀑布般垂下來,根根潤滑,鼻尖瞬時縈繞出一股青木香味。

  發量是不多不少,而長度剛好到肩。

  「那就束起來,紮在後面。」仝則職業病發作,開始一心打理僱主形象,乾脆身子前傾,將裴謹的頭髮攏起,挽成一個低馬尾。

  裴謹微微側過頭,一呼一吸,清淺溫暖的鼻息剛好吹拂在仝則的脖頸處,「你身量有八尺?」

  比裴謹低上半個頭,肯定不到一米八。仝則嗯了聲,心裡略有點不服,前世他有一八二,這輩子撐死也就一七八。不過現在他還年輕,怎麼著二十三也能竄一竄,說不準到時候就比裴謹高了。

  可幹嘛要和裴謹比,長不長得過他又有什麼關係。這麼一想仝則立時就鬆了手,自然而然往後退了兩步。

  裴謹也將身上腰帶緊了緊,轉身去椅子上坐了,兩條長腿搭在一起,身體呈放鬆姿勢。

  「按你的圖樣去做吧,鞋子我單找人訂。那塊墨綠色的是留給你的。」

  仝則問,「三爺打算帶我一起去?」

  裴謹頷首,沒有多餘的話。

  「以什麼身份?」仝則不解,「身為下人如此盛裝,不會過於隆重?」

  裴謹瞇眼笑了下,「我有說讓你做下人麼?我們的契約還沒簽,但你要知道,我不會浪費時間、精力在找一個傭人上。別介意,雖然你名義上還是裴家的人,但這件事不必再對外面人提起。」

  說著蹙了蹙眉,他跟著問,「上次在公主府,有沒有人注意過你?」

  仝則回想,搖頭一哂,「誰會注意一個小廝,我這張臉也沒出眾到讓人矚目的程度。」話說美貌如謝彥文,被人盯上還差不多,他暗笑,並沒出口這句話。

  「好,七天之後,我試穿衣服,看看你手藝如何。那台機器你先用著,如果不合適我再叫人置辦新的。」

  真體貼,聽上去像是個好僱主。仝則道謝之後準備走,剛轉身,裴謹又叫住了他。

  他從一旁的抽屜裡取出一隻懷表,銀色的表鏈,銀色的表盤,銅錢大小,表面上刻有花紋,是龍鳳呈祥的圖案。

  「拿著吧,當作是簽約前的訂禮,希望你我合作愉快。」

  呵,好大手筆!憑仝則對現今物價的瞭解,這一隻懷表少說能賣上五十兩銀子,萬一有點年頭那就更值錢了。

  仝則忽然心生狹促,把玩著懷表笑問,「三爺不怕我轉手賣了?我可是有前科的人。」

  「給你的,怎麼處置是你的權利。」裴謹好風度的說,忽然笑著眨眨眼,「不過當天要帶著,等出席完宴會再賣。」

  嘖,不光慷慨還很大度,仝則在心裡讚了聲好上司!把懷表揣進兜裡,估摸著這位侯爺該沒話說了,於是正式告辭。

  腳步聲漸遠,裴謹從最底層抽屜裡抽出一頁紙,那是手下心腹奉命去查訪,和被探訪人的對話記錄,所謂被探訪者,是曾在奉天將軍府做乳母的婦人,對話的內容則是圍繞她當日伺候的小主人,少爺仝則。

  紙上頭赫然寫著:小爺紈褲,文不成武不就,中舉無望,功夫稀鬆平常,要說鬥雞走狗最是拿手,從來只知道禍禍東西,新上身的狐裘轉臉燒出洞也不在意,你說什麼,補衣服?沒見過,他連針和線怎麼穿都鬧不清……

  事實和描述不符,是真人不露相,還是有什麼不可言說的秘密。裴謹掩卷思量,笑意浮上唇角,這人本身值得玩味的地方頗多,不知還有多少驚喜,值得他去瞭解挖掘。

 

 

第16章

  秋涼時節,那件類似四件套的燕尾禮服已做成。至於穿在裴謹身上的效果,也無非是讓那些玉樹臨風,英姿勃發一類的形容,都顯得像是蒼白的陳詞濫調。

  他是天生一副好骨相,仝則再一次確認這點,然後禁不住感慨老天爺不公,給了這人好運道,居然還能不吝惜的再給他好相貌。

  說到宴會,裴謹的確打算帶他出席,只是頭天晚上才把他叫到書房商議這事。

  屋內,一個中年男子正和裴謹對坐,其人面闊鼻方,週身氣度和他那張臉一樣,透出一股心寬體胖的質感。

  「這是燕京學堂的總辦徐先生。」裴謹介紹,「明日宴席你跟著徐先生前去,就說是他遠房親眷。遇上有什麼問題,你只虛心請教徐先生就是。」

  仝則向那位徐先生致禮,三言兩語之後方明白過來,所謂燕京學堂是本朝最高學府,在當下的地位相當於後世的北大清華,而最最重要的,是這家學堂最大的資助人,正是承恩侯裴謹。

  徐先生名功茂,總辦則相當於學堂校長。其人在京都知識界享有盛譽,和權貴階層打成一片,與裴謹更是私交甚篤。

  此刻他正和藹可親地笑看仝則,「好俊朗的孩子,侯爺看中的人,個個都這麼出色。徐某明白怎麼做,一定將仝小哥兒安排妥當。」

  裴謹笑著點頭,一副事情交給你我自然放心的模樣,然而眉峰微微一蹙,他說,「他的姓氏不能用了,改做人冬佟吧,之前那個字太扎眼,容易叫人認出來。」

  聽上去是要把他引入京都上流社交圈,仝則挑了挑眉,沒表示任何異議,只是心裡還是對自己忽然被改姓略有點不滿。

  當然不滿也沒用,通過個把月相處,仝則對裴謹有了更深一層瞭解,此人的強勢可謂深藏不露,外表看上去中正文雅,情緒內斂得恰到好處,然而在關鍵時候,卻總是能微笑著,用最柔和的語調說出令人無從反駁的話。

  所以只是改姓氏又不是改性別,仝則決定從善如流聽取裴侯吩咐。

  第二天傍晚時分,仝則坐在徐功茂的馬車上,隨他一道前往法蘭西公使府邸。徐功茂很健談,一路上跟他介紹了不少人和事。譬如,今天蒞臨的會有哪些國家的使臣,哪些國家前來留學的勳貴,其中有仝則聽過的,也有他見過的,好比那位迄今為止他遇上的人當中,論容貌最精緻無暇的宇田殿下。

  不知道今天這個場合,他那位秘密情人成安君是否會來,兩個人之間又是否會上演激烈地眉來眼去,或是私下裡的偷情戲碼。

  徐功茂說完,頗有點自得地感慨,「宇田殿下在本學堂進修有些時日了,近來研讀莊子著作十分有心得,前些日子寫了一篇論作請我去看,我以為已到了能刊印成冊的水準,哎,等回頭閒了,我拿給你一觀。」

  話裡話外的意思,不外乎是在告訴仝則,宇田是他的學生。藉著贊學生,順帶連自己一併吹捧。

  仝則側頭聽著,含笑看他,心下開始揶揄,知識分子自誇起來,居然也能這麼不遺餘力的高調。

  「那小人今日到底要去做些什麼?」趁著徐功茂暫停話頭,仝則趕緊將話題突圍而出,「小人猜不透三爺的意思,也不大敢猜,先生要是知道,可否明示。」

  徐功茂看了他一眼,神秘兮兮地壓低些聲音,「侯爺難道沒跟你說?」

  看來是有特別任務,仝則心裡閃過一絲隱秘的興奮,一面裝出一臉純善無知,搖了搖頭,「小人是真不知道,侯爺事情又忙,小人哪裡敢貿然去問他。」

  徐功茂哦了一聲,可半天過去,只窸窸窣窣地從兜裡掏出個精緻的小酒壺,咕咚一聲喝了一大口,才搖頭晃腦道,「這個嘛……侯爺也沒跟我說。」聳了聳肩,乾巴巴撂下這麼一句話。

  方纔提起的精氣神瞬間委頓,不知道還賣關子!聞著車裡馥郁的葡萄酒香,仝則對這位知識分子的靠譜程度,產生了非常深刻的質疑。

  一臉夫子相的徐功茂對他的不滿無知無覺,繼續和藹可親道,「不過侯爺必定是大有深意。哎,你適才那個謙稱可得改改。等會兒介紹起來就說你是我太太家的遠方親戚,來京都求學的。你該叫我一聲……恩瞧你這年紀,就叫一聲舅公好了。咱們說話,記得要以你我相稱,可別帶出幌子讓人聽去,壞了侯爺的大計。」

  雖然不明就裡,但還惦記裴侯的「大計」,至於舅公嘛,仝則竊笑徐某人挺能給自己漲輩份,看他臉上那笑瞇瞇的模樣沒準兒是在遐想,按這個年紀算,裴謹是不是也改叫他一聲舅公才合適。

  「差點忘了最重要的!」徐功茂忽然道,「聽說你會幾國洋文?」

  仝則點頭說是,徐功茂忙擺手,「等下千萬不能露,無論洋人說是什麼你都裝聽不懂,我可是說你才從徽州上來,來京都為見世面,切記切記!不然就露餡了,這也是侯爺特別叮囑的。」

  裝聾子啞巴麼,這個不難。可這麼一來更讓人費解,裴謹到底什麼意圖,讓他來見世面,卻不讓他和人交流。當然他不懷疑那些公使全都會說一口地道的中文,彼此閒談肯定不成問題。

  但是究竟目的何在?

  總不至於真是帶他來看流行衣服式樣,品嚐法國國粹馬卡龍到底有多外酥裡嫩吧?

  公使府邸此時已是人頭攢動名流薈萃,那種感覺仝則自不陌生,和前世各色酒會上衣香鬢影沒有什麼不同。

  緊跟在徐功茂身後,仝則是逢人就微笑,頗為游刃有餘地扮演著徐總辦遠房孫外甥的角色,言談舉止既有禮貌又略顯拘謹。

  至於裴謹,作為貴賓早被人團團圍住,根本輪不到他上前去打招呼。仝則遠遠看著裴侯身邊簇擁著各色漂亮男女,兩下裡眼神偶爾對視,裴謹看向他目光顯得十分漠然,好似根本就不認識他。

  這是要撇清和他的關係,到了這會兒,仝則就算再傻也知道,今晚他能有機會站在這裡,絕對有比做衣服更為重要的任務。

  洋人的酒會還是延續前世那一套,沒開飯前,一群人三三兩兩站在一起扯閒篇。仝則很快發現冒充「聾子」也有好處——可以自如穿梭在人群中聽周圍人說話,卻沒人會刻意避諱他。

  那些話題多半還是涉及京都和各人國內上層那點八卦,他聽了一會兒就了無興趣,視線不可避免地飄向有裴謹的地方,誰讓侯爺是個分外打眼的存在,像是人群中的一道光,即便他眼下正和宇田親王站在一起。

  裴謹顯然佔了身高上的優勢,沒辦法,島國人就是這點吃虧,臉生得再好,不能看腿。遙想當年的木村拓哉,光靠一張臉能風靡全亞洲,可每當鏡頭拉到脖子以下,那明顯帶著缺憾的羅圈短腿看著實在令人唏噓。

  而要說拼臉,裴謹平日裡顯得溫潤的面孔,在宇田過分柔嫩精緻的容顏對比下,便顯出了硬朗和稜角。倘若宇田是羊脂玉,裴謹就像是金剛石,有銳度有鋒芒,動靜間皆散發出乾脆利落的味道。

  這廂和徐功茂閒話兩句,仝則再回首,那宇田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裴謹身邊換上了個妙齡女郎,正是今日的主角。公使的女兒年方十八,青春一枝花,打扮得是富麗典雅,身上的禮服刻意營造出洛可可時代的風格,繁複華麗,盡顯奢靡。

  她似乎和裴謹很熟,裴謹和她咬耳說著什麼,直逗得少女前仰後合花枝搖漾。裴謹也笑得燦爛,不知為什麼,那笑容看得仝則心裡一動,只覺此時的裴侯好似平空多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不過裴謹到底有沒有幽默感,仝則心裡還是打個問號,反正對方是法國女人,總歸是肯捧場的,法國人的特性是什麼,當然是解風情知意趣——這還是往好裡說的。

  這麼想著,他心裡突然有點不大舒服,仔細一琢磨簡直更不舒服,當然不是為裴謹很親暱的和女孩談天說笑,卻好像是為,這樣的角色曾經是屬於他的!

  眼下他雖說長得不如裴謹,好歹也算俊俏,不過因為缺了身份加持而變得無人問津,可見名利場的勢力刻薄,是千百年來不曾變過。

  又逗留了一會兒,鼻腔裡漸漸溢滿了濃郁的香水味,這個時代的歐洲人還固守著不愛洗澡的老傳統,於是只好把自己弄得花香繚繞,險些忍不住打噴嚏,他甩甩頭,決定去屋外呼吸兩口新鮮空氣。

  站在走廊上推開窗,看見星光點點,灑落在庭前一小塊草坪上。各家的馬車停在不遠處,有人點著汽燈,僕人們圍坐在一起在逗趣吹牛。

  迥異於廳堂裡的道貌岸然,那是另外一種簡單直白的快活。兩個世界截然不同,卻各有各的樂趣與憂愁。

  作為在兩個世界裡穿梭遊走過的人,如今他對生活的期待,似乎也變得相對簡單了。其實心裡也難免自嘲,類似隨遇而安的論調太沒出息,畢竟這四個字曾經和他的生活離題萬里,上輩子的他,無論環境多差,親情多淡漠,也還是做不到隨波逐流。

  那麼這輩子恰逢盛世,是否應該因勢利導,再奮起直上一回?

  驀地,一陣突兀地嬉笑聲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

  斜前方馬車上走下來一個穿和服的女子,手持一把折扇,素色衣衫上點綴有櫻花圖案。仝則見她轉過臉,雪白的面孔上嵌了一雙狐狸樣的眼睛,車前燈一照,那雙眸好似會發光,讓她本來只值五分的容貌,生生變出十分嬌美動人來。

  狐眸女人身邊簇擁著一群侍女,不約而同齊齊打量著從不知道什麼地方冒出來的宇田親王。

  兩個人在對視,女人脖頸挺得筆直,下頜微揚,可半日過去,她還是不情願地,對著宇田行了個浮皮潦草的禮。

  「殿下。」她說,「聽說殿下前陣子身體不適,看來已大安了。果然是有宴席的地方,總能看見殿下的身影。」

  宇田對她的奚落無動於衷,淡淡道,「母親的信你該接到了,請問小姐何時啟程回去?」

  「不勞殿下操心。我在這裡還有沒有完成的事,等到一切妥當了,我會在合適的時候帶皇太子殿下一起回國。」

  她說完就要走,宇田臉上現出急切,追上去道,「太子已經在議親了,你一定要橫插一腳,這樣對你沒有好處,正妃的位子輪不到異國人來做,你這樣對大燕朝廷和大日本朝廷都是極不負責的舉動。」

  狐眸女人停下腳步,傲慢而驕矜持的扭過頭,「殿下今天在這裡堵住我,是專程說這個?那可真會挑時間啊,殿下明知道太子沒有前來,倘若今天太子也在場,殿下還敢不敢當著他的面勸我放棄?你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她貼近他,聲調尖利,「該回去的人是你,不要在這裡礙眼,做些丟皇室臉面的事,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那個朝鮮賤種的齷齪事。」

  說完一起手推開他,宇田被推得踉蹌著後退兩步,臉色十分難看,可頓了下還是鍥而不捨地趕上去,剛要說話,狐眸女人已回首瞪視,目光厲色灼人。

  說是遲那時快,女人從廣袖中抽出一把短刀,刷地一聲,匕首出鞘,只聽撕拉一響,宇田胸前衣衫登時破了一道口子。

  力道精準,只傷衣不傷人。

  「殿下的衣服破了,真是失禮啊,還是趁人沒發覺快些回去吧,不然丟的可是皇室的體面。」

  女人說完冷冷一笑,眸光流轉,交錯著不屑和得意,隨即將比她爵位高的親王殿下丟在原地,率眾揚長而去。

  再看宇田,卻是一個人孤零零的,過了許久居然也沒個隨從尋過來。他站在那裡微微垂著頭,彷彿在看星光下自己落寞的影子。

  胸前那片布料只是割裂,卻到底沒法再補救,他輕聲歎了口氣,轉過身,朝外走去。

 

 

第17章

  可剛走兩步,宇田便又停住了步子。

  因為有人在身後喚「殿下」,他回眸,見一個身穿天鵝絨西式禮服的少年,朝他緩緩走過來,臉上掛著一抹堪比驕陽式的微笑。

  看得人心口倏地就是一跳。

  少年當然是仝則,他走出來是為留住宇田。雖然此刻他也不大明白,怎麼會看了之前那一幕,心裡就泛起了同情。按說對於島國人,尤其是權貴階層,他是不存一絲好感的。然而目前已知的信息又在提醒他,眼前略顯柔弱的皇子殿下其實是親大燕派。

  而且他方纔,確實被欺負得有點慘。

  這種感覺仝則並不陌生,整個幼年和少年時期他也曾生活在堂姐妹的陰影下,那時節他發育晚,長到十二三歲個子還很小,活脫脫一副小豆包模樣。

  堂姐妹則個個人高馬大,性情彪悍,搶他的零食或是遊戲皆不費吹灰之力。這樣的局面一直持續到十四歲暑假,他從寄宿學校回家,猛竄了兩個頭不止的身高,加上打籃球練出的肱二頭肌,終於讓女孩子們開始正視,他已經在力量上佔有了絕對優勢。

  當然,還因為他個性舒展開之後,便自帶了一種看上去隨和陽光,內裡卻強硬又狡黠的氣場。

  不過這只是屬於他的成長變化,不能指望宇田也有如上翻身機會了,除非遭逢巨變,成年人是不會在一夕之間有所改變的。

  此時仝則對上宇田的眼睛,這才發現那對狹長的雙眸裡,正閃爍著點點星芒,看上去無邪而迷茫,讓他一瞬間想起前世在奈良見過的小鹿。

  簡直能讓鐵石之人也動容。

  「殿下,」仝則斂了斂心神,欠身行禮,「您的衣服破了,如不介意,在下可以幫您縫補一下。」

  宇田當即一怔,但很快便反應過來,「你剛才……都看到了?」

  仝則點頭,「在下剛好出來透風,其實連方纔那位小姐是誰都不清楚。不過殿下的名字我聽說過,當然您並不認識我。」

  他將笑容裡的熱情維持在對方可以接受的程度,宇田看了感激地一笑,卻搖頭道,「還是不麻煩了,我就要走了,不如請你幫我去和主人說一聲,請問你……」

  「在下姓佟,人冬佟,單名一個則,規則的則。」

  「原來是佟爺,」宇田抿嘴,笑容溫婉,「那就麻煩了。」

  見他要轉身,仝則立刻揚聲道,「殿下就這麼走了,不是正遂了那人的意?何必讓她高興自己卻不痛快,在下保證,能讓殿下的衣服恢復到完好無損。」

  宇田明顯還有些猶豫,仝則仗著自己年紀小,索性去牽他的衣袖,到底把個期期艾艾,尚拿不定主意的人徹底拉回了屋內。

  鑒於歐洲貴族一貫有做縫紉的嗜好,仝則隨意找了一個侍女,輕而易舉就要到了針線。其後被下人引到了一間安靜的房間。

  宇田於是脫下衣服,看著仝則輕車熟路地捻線穿針,不多時開始飛針走線,起初他還有點不大信得過,漸漸地,眼神便已不由自主被仝則吸引,好似定了焦。

  他一邊在心內讚歎,一邊打量面前的少年,看上去年齡不過十五六,五官挺漂亮,但遠不及神態生動迷人,笑起來整張臉都洋溢著勃勃生氣,看久了好像能讓人忘卻心中煩惱。

  宇田沒想到男孩子做起針線也能這樣好看,那靈活的手指很長,粗細適中,不像自己的手總是顯得女氣十足,也不像一般男人的手那樣粗豪,而看穿著打扮也能知道,這少年必定家世不凡。

  「佟爺……」因為好奇,宇田開口欲問。

  「殿下直呼我名字吧。」仝則抬眸一笑,復又低下頭繼續做活,「還好,破開的地方用普通絲線就能補好,要是劃破肩頭,可那就得找孔雀金線了,這兒還真不見得有。」

  說著再抬眼,笑容帶了三分慧黠,「那位小姐狠是狠,卻沒算準。大概是天黑吧,她眼神也不大好。」

  宇田被他爽朗的態度感染,抿唇一笑,「請問佟爺府上是?從前好似沒見過,這麼問有些失禮,真是不好意思。」

  仝則可沒有一點不好意思,大方笑道,「我是燕京學堂徐總辦的遠房親戚,才上京不久,不過是小地方來的無名之輩,您沒見過我太正常了。」

  宇田很善解人意,沒再去糾纏他的背景,半晌稱讚道,「你的手可真巧。」

  「多謝殿下誇獎。」仝則咧嘴,露出一口整齊白牙。

  因這笑模樣,宇田對他好感更盛,當即道,「你也別叫我殿下了,更不必說您。今天能遇上你是我的運氣,還該我說聲感謝才對。」

  「這有什麼的,」仝則抬頭,看看脫去外衣的宇田,似乎更顯單薄清瘦,不禁想起了成安君李洪,倘若那個孔武有力的男人在場,勢必不會看著愛人被欺辱。

  「你一個人來的麼?」他狀似不經意地問。

  宇田點點頭,「我的僕從都在外面,我一個人清靜慣了,不大喜歡身邊有太多人圍著。」

  那是自然,沒有人才更好和李洪幽會嘛,仝則覺出自己有點不厚道,忙又飛了兩針,按下腦子裡對那日活色生香的回味。

  宇田問,「你來京都是為求學?」

  徐功茂是這樣對外宣稱,可仝則直覺裴謹絕沒有這個意思,求學能做什麼?培養他成為朝廷棟樑麼?就說身份上也沒這個可能,想了下他應道,「還沒想好,不過是來見見世面罷了,幸好舅公不嫌我累贅。」

  宇田含笑搖頭,「怎麼會呢,你性子這麼好一看就招人喜歡。其實我認識徐總辦的,他算是我的老師,我一向都很尊敬他。」

  這話說的,讓徐功茂聽見一準能樂成狗尾巴草,仝則藉機誇道,「他也時常說起你,讚你學問如何好。可惜我是沒讀書天分,讓他老人家看著只覺得不成器的很。」

  「讀書好又有什麼用,」宇田自嘲一笑,垂眸極輕地歎了口氣,「貴國不是有句笑談,叫百無一用是書生,說的就好似我這樣人。連被人欺負了,都沒有還手之力。」

  仝則禁不住深深看他一眼,多少有點不能理解,既然有勇氣承認,為什麼沒勇氣挺身反抗?

  他斟酌著說,「剛才那位小姐,容我猜猜看,是幕府將軍家的女郎吧?脾氣那麼暴躁,多半是出身軍人世家。」

  說完忙打了個哈哈,以示自己是真的隨便猜猜。

  宇田遲疑了下,頷首說是,「她是我表姐,從小就被培養成為太子妃人選,可她不滿足於做日本的太子妃,想來做大燕國的。也許是為更有權勢和地位吧。她對男人很有一套,從前我的兄長,還有國內很多世家子弟都很喜歡她。」

  頓了頓,他再道,「我們的心思大概不一樣,她也一向都看不上我這樣軟弱的人。」

  倘若談話對像一味強調自己軟弱,多數情況下,仝則會先疑心這人是要扮豬吃老虎,可這番形容從宇田嘴裡說出來,這種感覺居然奇異的不復存在了。

  誠然要改變一個人絕非三言兩語,仝則選擇盡量安撫,「也不見得她就能如願以償,說不定你會是笑到最後的那個。」

  雖然明知道是在寬慰自己,可看他笑容明朗,極富感染力,宇田滿心的苦澀也彷彿被化了一多半去。

  兩人言笑晏晏說著話,眼看那衣服也補完了。撫摸著細膩的針腳,宇田禁不住握住仝則的手,由衷驚歎,「你手藝真好,想不到你年紀輕輕,竟這樣有本事。」

  不就是會點時下貴族男子都不屑學,更不會做的事麼,可見他人還是純善,連誇人都誇得這麼誠摯,仝則一笑,掏出懷表看了眼時間,「外頭快開宴了,殿下這就過去吧。」

  披衣穿戴整齊,宇田見他還坐著紋絲不動,不禁詫異道,「怎麼,你不一起去麼?」

  身為無名小卒,到場與否並沒人會關注,正好藉機自在一會兒,仝則笑著搖頭,「不了,殿下快去吧,你等下突然出現,保準能讓那位小姐大吃一驚。」

  「實在太謝謝你了。」宇田似乎略有點激動,想了想從手腕下褪下一串琥珀手串,「初次見面卻這麼匆忙,沒有備好禮物送你,這個就當聊表寸心。有空的時候你可以過府來找我,我很期待能再見到你。」

  他是真心實意,仝則也沒推辭收下了那手串,宇田告辭便往前頭去了,走到門口忽然回眸,微笑道,「其實徐總辦應該很疼你的,你戴著的那塊懷表想必是他送的。那是大燕立國兩百年時,禮部特別發行的一批,總數不過二十件,其中一部分賜給了勳貴功臣,他手裡剛好也有這麼一枚。這東西現在拿到市面上,也算是千金難求了。」

  這信息來得及時,委實讓人精神一振!

  等人走了,仝則方才摸出兜裡的限量發行款,回想裴謹送他時那種輕描淡寫,全不當回事的神情,頓時生出一種跟對了老闆,將來前景會光明無限的錯覺。

 

 

第18章

  晚宴結束已近午夜,大燕朝沒有宵禁一說,無論多晚街面上都有人走動,然而徐功茂還是十分盡責地把仝則送回了裴府。

  學究一張端方國字臉喝得是白裡透紅,此刻拍著仝則的肩膀,面朝裴三爺展開一記非常不儒雅的浪笑,「聰明!這孩子,裝聽不懂人話是真有天分,侯爺好好栽培,此子將來大有可為!」

  老酒鬼誇起人來十分別具一格,仝則強忍著肩膀生疼,也強忍著想把徐功茂立馬塞回車裡的衝動,站在一旁訕訕發笑。

  等進了大門,裴謹頭也不回地撂下一句,跟我來。之後起腳就往書房去了。

  上司大約要明確交代任務,仝則放下滿心好奇,提起全身心警備,默默地跟了過去。

  關上房門,裴謹面前鋪陳出一張地圖,不是大燕疆域的,而是一副真真正正的世界地圖。

  只不過地圖是以大燕為中心描繪的。歐洲統稱為西洋,美洲則叫燕藩,非洲或是大洋洲等地只籠統標注出,沒有具體地名。

  「你今晚見的人,差不多都能在這圖上找到出處。」裴謹開宗明義,「關於你聽到的,看到的,有什麼想法?」

  充當了一晚上壁花小透明,仝則回想今天見到的各國使臣、商賈,確實大多來自傳統歐洲強國。

  再細思量,這些國家合起來不就是當年入侵的八國聯軍,他一陣牙癢癢,指著地圖回答,「洋人不遠萬里來大燕,當然不單為做貿易開商路這一個目的。不過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話放在他們自己身上也成立。西洋各國一向各懷鬼胎,好比法蘭西和英吉利素來不對付,誰都不服誰。但他們具體要搞什麼小動作……」

  其實他也弄不清,只能憑借推測,試探得說,「就目前看,法國佬似乎是親大燕多一些,也許是為和英國人較勁。我聽人說過,英國人好像和日本幕府有牽連,想在背後支持他們篡位,還有私下售賣軍需。如果讓他們成功,東瀛人野心膨脹,未來在日本海附近封鎖海域,沒準會和大燕在海上爭奪控制權。」

  這些是他自上一次去公主府到這一回出席晚宴,零零散散聽來的消息,也有部分出自他自己的分析。

  說完再看裴謹,對方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接著問,「然後呢,如果幕府成功推翻天皇,推行軍國極權,又會有什麼影響?」

  他問完,目光便落在了地圖中略顯遙遠的美洲大陸上,仝則不清楚大燕在那裡有多少殖民地,不過今天他的確看到了不少充作僕役的印第安人,絕大多數都在做趕車的粗使活計。

  仝則伸手指向那塊多災多難的標紅區域,以及更遠處的非洲大陸,「如果借用日本牽制住大燕,這裡,還有這裡,遲早會成為西洋人的囊中物。」

  可那是殖民地,掠奪來的地盤而已,難道還真打算佔他個天長地久?

  仝則對帝國霸權沒有好感,心裡怎麼想,嘴上也就不客氣的表露,「藩地距離遙遠不好掌控,朝廷精力有限,與其死守不如放棄,專注國內和近海不是更一勞永逸麼?」

  裴謹看他一眼,面色沉靜,「晚了,」他輕吐兩個字,然後很有耐性的娓娓道,「早在太祖時代,朝廷定下開拓海疆,前後派了不下千人數度出洋,最終發現了這塊土地,那是肥沃而又純粹的一片陸地,幾乎不曾被文明教化。的確,大燕從那裡得到了豐沛的白銀,後續征戰四方、提升國力皆來自於此。可中華子民一向知恩圖報,得了好處總要想到回饋。」

  「成祖元隆十年,先移甘陝、福建、兩廣三萬人至藩地,二十年,又移近五萬。為夷人施教化,開民智,現在那裡早就不是百年前的模樣,而那些漂洋過海的同胞也已融入當地。如果將藩地拱手讓人,十數萬大燕子民的命運就會如無根浮萍。朝廷不能棄他們不顧;我裴某人掌著本朝帥印,就更不能棄我大燕子民不顧。」

  他這樣解釋,仝則心理上倒是好接受了點,而那句「不能棄大燕子民不顧」,讓人聽著,便莫名有些熱血上湧的感覺。

  總結他的話,仝則琢磨出來了,如今的大燕就像是頭巨獸,正處在食物鏈的頂端。然而前有狼後有虎,個個都想從巨獸嘴裡搶下一口肉,單打獨鬥不行,那就結盟上陣,有人牽制四肢,有人固定頭尾,總之是要將巨獸困死在原地。

  這廂裴謹說完了,長長的笑了一聲,也總結道,「你比我想像的要聰明,也更有格局,想必能明白我說的意思。」

  他誇人可比徐功茂那廝中聽多了,可惜下一句,卻又讓仝則立刻收起了才湧上來的一點自得。

  「所以不妨再猜猜看,接下來我需要你做什麼?」

  一時間,仝則腦子裡轉過很多想法,甚至連派他打入英國公使館做僕人的念頭都有,可最終還是老老實實搖頭,「請三爺明示吧。」

  裴謹也不兜圈子,直接道,「英國人要扶植日本幕府,又要背著大燕偷偷摸摸行事,軍需輜重不是一般貨物,要走海運勢必通過大燕諸多關卡,朝廷當然不會放行,所以他們一定會選擇另外的路徑。我需要知道他們所有計劃,而打探消息的,一定是要他們不會輕易防範的人。你懂他們的語言,這是天然助力,如果再扮成會做西洋和東洋服飾的裁縫鋪老闆,成功的概率會比較大一些。」

  真相大白也不過就在一瞬,仝則禁不住渾身血液都往頭頂上衝。原來不是重操舊業,或是受他驅使這麼簡單,而是,裴謹要他去做一個細作,一個特務,或者乾脆說是一個間諜。

  再之後,心頭湧起的是男性本能的嚮往和衝動——關於冒險,關於熱血,關於愛國等等情緒一股腦全冒上來,他登時覺得四肢百骸都激盪著汩汩熱氣,充斥在血液裡的,是各種辛辣而激烈的刺激感!

  只是隱藏在這具身體裡的芯子,早已不再是中二少年,歸根到底仝則是冷靜的人,他能想到後續,這任務聽上去挺風光有趣,操作起來卻存在諸多危險。

  沉默許久,裴謹始終沒有催促。仝則再抬頭,深深凝視面色沉靜的人,終於開口道,「三爺信任,我當然會竭盡全力……」

  話沒說完,他自己先愣了一下,原來還是傾向於答應的!

  可為什麼呢?是為這個龐大而強悍的帝國?為眼前帝國軍隊的掌舵者?為百姓能不受戰火安居樂業?還是為自己能自由自在享受生活,一邊做喜歡的事,一邊成全天性中挑戰和探險的慾望?

  似乎都是,似乎又都不盡然。

  仝則沒那麼天真,惟有國強才能民富,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而所謂強國確是用鐵與血澆築而成的,要長治久安就要不斷壯大國力,寸土不讓寸利不讓,被人算計到家門口了,就更不能妄圖偏安和平。

  人無遠慮會有近憂,國無遠慮呢,遲早要生禍患。

  誠然,他只是這個時代的升斗小民,不至於高尚到會去想什麼萬民福衹,更不會慷慨到不畏自身生死,可守護一個自己曾經也期盼過的夢,一個關乎民族強大的夢,又實在太過誘人,誘人到令他捨不得開口說拒絕。

  生命短暫如煙花,可很多時候走到盡頭都還來不及綻放,然而就算不曾用力燃燒,早晚也一樣都會化為灰燼。

  那就不用天人交戰了,仝則注視裴謹,點了下頭,聲音聽上去清越而透亮,「希望有天可以不辱使命,不辜負三爺今日所托。」

  看著那一記輕快而誠懇的頷首,裴謹心上忽然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搔了一下。

  是少年人眼裡一閃而逝的決絕太撩人,還是之後的平靜坦蕩教人情不自禁地欣賞?

  這一刻,自詡任何時候都清醒的承恩侯裴謹,卻對自己沒來由地心跳產生了一絲費解。

 

 

第19章

  所有的選擇都基於你情我願,裴謹看著仝則,冷靜地在心裡說,沒有人逼他,從始至終,自己都沒有以勢壓人,或是脅迫過他。

  年輕的侯爺自我安慰過,定了定神繼續道,「明天起你搬出裴家。我在武定侯街賃了處店面,已經裝修妥當。關於你的身份,我會提前知會京畿府衙,保證不會有人找你麻煩。」他從抽屜裡拿出一張銀票,「這是五百兩,其中二百兩是早前就應下的,剩下的你先拿著用。不過只能算是預支,等你以後賺了錢,記得要還給我。」

  聽上去有點錙銖必較了,不大符合裴謹平常不食人間煙火的淡然,可仝則卻覺得這樣安排很公道,至少沒有天上掉餡餅的突兀,也給了他一種不被人看輕的尊重之感。

  而他從一窮二白,忽然搖身一變成了個有「產業」的人,卻也來不及太驚喜,便率先關心起要緊的事來。

  「那麼日後我和三爺怎麼聯繫?

  「游恆會去幫忙,他是我從北海水師帶出來的人,你可以全權信任他。日常則由李明修聯絡你,此外,我也會去你店裡做衣服。」裴謹頓了下,忽然一笑,「方便的時候,還會帶你去我另一處宅子。」

  他居然有外宅?仝則不覺詫異地抬眼,見此刻裴謹臉上那抹淺笑依然在,而且還很恰如其分地詮釋著——什麼叫狡兔就該有三窟。

  仝則低頭一笑,旋即道,「還有一個問題,我不確定真能吸引人前來,畢竟那些洋人都有自己相熟的裁縫,請三爺多給我點時間。」

  「你應該對自己的本事有信心。到目前為止,我差不多花費了至少一千兩在你身上,我很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那些錢不會打水漂。」裴謹精緻的長眉挑了挑,笑得一點都不矜持,卻在笑容掩飾下出口問,「你認得宇田惠仁?」

  原來那位親王名叫惠仁,仝則想起前世看過的介紹,說起日本天皇因號稱自己是神之後裔,所以一大家子人歷來只有名沒有姓。嚴格來說宇田只能算是他的封號,並不適合和名諱合在一起叫,那麼裴謹直呼其名,顯然也談不上對他有多尊敬。

  仝則毫不懷疑裴謹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能耐,坦言道,「我聽說他和天皇是親大燕派,這消息無誤吧?」

  裴謹點了點頭,「的確無誤,而且他是個很溫和的人。」

  思索這二字考語,仝則笑問,「溫和有餘,卻失之剛毅,為人無甚用處,三爺是這個意思麼?」

  裴謹凝視他,好整以暇地笑了下,「你一時同情他,一時又這麼貶損你的新朋友?」

  這話說的,純粹是倒打一耙,仝則暗忖裴謹作為強人,想當然對弱者會懷有鄙薄,思量片刻才道,「宇田似乎和朝鮮世子的弟弟成安君,過從甚密?」

  裴謹幾乎立刻仰臉看他,半晌意味深長的笑道,「我果然沒走眼,你確實能勝任這個角色。」

  因為夠八卦麼?仝則一哂,繼續正題,「那麼宇田這個人是否值得籠絡?」

  裴謹抬了下眉,不置可否,「他的身份擺在那兒,即便性格再軟弱也必定會有用處。你也接觸過他,他其實不見得有看上去那麼蠢。但說到底他是親朝廷一派,為了讓你的敵人放心,你也不能對他表示太多親近,維持普通交往關係就好。」微微一頓,他又似笑非笑的提醒,「別因為宇田看上去無害,就全然相信,非我族類的話你自己也才剛說過。」

  仝則心下瞭然,如裴謹這般,年紀輕輕就被血與火洗禮過,冷靜中永遠帶著三分冷酷的人,是決計不會對弱者有好感,不僅如此,恐怕連同情和憐憫亦不會有。

  很殘酷麼?仝則倒不以為然,其實他自己何嘗不是這樣人,倘若不是死過一回,他的心,絕對不可能擁有現在的柔軟。

  因為瞭解到生命的偶然和無常,所以才滋生出一點不多不少的慈悲,不過也只有他自己最為清楚,那點子時隱時現的悲憫,尚且還不足以成為他在世間行走的羈絆。

  這夜談話結束,仝則回到房間安穩一眠,一覺睡到天亮。再睜開眼,太陽已升起來,溫煦的光拂在他臉上。想到即將離開承恩侯府,心裡倒也沒有不捨,因為他知道,前方會有更長遠和寬廣的路在等著他。

  只是沒想到,他還需要面對裴熠婆娑的淚眼。

  這孩子不知從哪裡聽說了他贖身的消息,大清早的,就從學堂一路奔到角門外李明修住的小院裡,說是要親口問問再親身話別。

  裴熠捏著贖身契文,語氣有點憤憤,「原本以為你跟著三叔也就算了,我還真氣了好久,為三叔做什麼要和我搶人。現在好了,你居然走了!往後我再要翻譯文稿,可該找誰去好呢?」

  此時謝彥文就站在一邊,默默看著他,臉上沒什麼表示,眼裡飄過一線傷感。

  小孩子口無遮攔起來,還是讓人頓感無奈。仝則蹲下身子,忽然想到再過兩年面對裴熠,他或許就不必做這個動作了,但眼下對方確實還是個孩子,「我又不離開京都,想見我隨時都可以見。要不等我安頓好了,請哥兒去我那裡玩好不好?」

  裴熠眼睛登時一亮,其實他老早就在等這句話,可歪著頭想了半天還是禁不住埋怨,「那你打算做什麼呀?我可聽說出去了日子艱難,你瞧府裡那麼多人,也沒誰願意離開的,怎麼偏你心這麼野!」

  仝則聽得有些啞然,再看裴熠的眼仁,愈發顯得漆黑澄亮,裡頭清晰倒影出他的面孔,他於是看見了,自己臉上確鑿閃過了一絲遲來的愧意。

  裴熠渴望的,說白了也不過是自由自在這四個字,可惜他被束縛在裴府,捆綁於錦衣玉食之間,至寶束之高閣,反倒由此蒙了塵。

  就因為每個人都知道他是寶貝,於是便以對待寶貝的方式將他供養起來。久而久之,再沒人真正關心他到底需要什麼,也沒人能給他這個年齡裡,最最渴望得到的那些東西。

  譬如父母之愛,譬如珍貴的友誼。

  「沒事多出來轉轉吧,如果太太不放心,我會去求三爺放你出來。」仝則側身,附在裴熠耳邊低聲說,「其實小謝學問好,人也不錯,又是真的待哥兒一片熱忱,就是面上嚴肅了點。你平常多逗逗他,他一開心,臉上常掛笑,自然也會待你更加周到體貼。」

  裴熠不傻,當然明白誰對他是真心實意的好,輕輕點頭,一面伸出小指,「拉鉤吧,等你安頓好了一定記得來接我。我可是早就想出去逛逛了。」

  「哦對了,」他貼近仝則,有點得意的小聲道,「我知道那次的事兒是誰幹的了,你放心,我早晚替你報仇攆他出去,就是為了謝彥文也不能留他這樣人了,他可不比你,被人陷害肯定要氣出場大病的。」

  「我自有辦法,你就瞧好吧。」裴熠眨眨眼,做了個擲地有聲地承諾。

  本來還想旁敲側擊,結果不消他提醒,人家早已心知肚明了。

  仝則一陣老懷大慰,笑著伸手勾上裴熠的小指頭,「哥兒長大了,真是越發聰明機靈。咱們一言為定了。」

  好容易送走小小少年,不到晌午時分,所有的手續已辦妥,仝則先前就從角門入府,現在依然從角門闊步而出。

  游恆雇好了車在門前柳樹下等他,仝則抬眼看看,秋日的京都正是碧空如洗,天高雲闊。

  即將前往自己的店舖,卻不知道這個落腳點是否會是他的終點,但有一點他可以篤定,前頭的路絕不會是一馬平川,然而無論泥濘還是曲折,總歸是要靠自己這一雙腳,一步步地走出來。

 

 

第20章

  武定侯街坐落在京都繁華商業區,仝則的店面躋身其間,是個三層的別緻小樓。

  裴謹說安排好了,就是一切都就位的意思。店內陳設按他吩咐佈置自然錯不了,中式的,西洋的,還有東瀛風格的,每層各有特色,每層都極盡考究。

  只是這樣一眼看過去,到處都體現著承恩侯的審美情趣,不由讓人有種活在裴謹陰影下的感覺,但如是感覺也沒什麼不好,仝則雖然個人風格強烈,對此卻也能欣然接受,後來細琢磨起來,連他自己也十分不解。

  這廂安頓著,只見游恆帶了兩個孩子過來,一男一女,都是十二三歲的模樣。兩個人生得一般標緻,站在一起活像是菩薩身邊的金童玉女。

  男孩先請了安,「小的叫吳鋒。」女孩接著蹲身行禮,聲音如黃鸝鳴翠,「奴婢叫林婉,學過些刺繡針線。」

  甚好,連店員都挑得這麼齊整,仝則笑容可掬地問了兩句,便打發人下去了。

  扭頭再看游恆,此人行伍出身,個子不算高,膚色偏黧黑,想是被海風吹得太多,連面部肌肉也一併吹僵了,總是拿著勁一臉笑容欠奉的煞神模樣。

  所有的事都安排得妥帖,唯獨這個黑面神,怎麼看沒有打開門做生意該有的親和熱情勁兒。

  游恆不曉得仝則正在那兒腹誹自己,開口道,「這兩個孩子身家清白,都很可靠。他們不會洋文日語,也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就只是負責幫你接待客人。」

  裁縫鋪有男賓也有女賓,仝則隨即想到問題,「男的要量身我可以親自上,女的話,讓林婉來沒問題,可我要是迴避了,不就聽不見她們說什麼,萬一錯過有用的信息到時候怎麼算?」

  游恆說不會,頓了下,面無表情道,「內間裡都安排了隔斷,你在外頭坐著,看不見但能聽見。只要你不露餡兒,沒人會提防一個裁縫。」

  仝則揚揚眉毛,說了句類似廢話的感慨,「只用隔斷啊,洋人倒是挺開放的。」

  游恆看他一眼,「她們夷人沒那麼多講究,你沒見那些個……西洋畫上,淨是些不穿衣裳的男男女女。」

  仝則再挑眉,看著眼前鐵塔式充滿敦實感的人,不明白他怎麼能臉不紅氣不喘的說出上述話,轉念想想,大概是自己小題大做了,人家出過洋見多識廣,當然也就能對「有傷風化」做到冷漠泰然。

  不愧是裴謹調理出來的,游恆在某種程度上和他一樣,週身散發著一種軍中人特有的,清肅的秩序感。

  「侯爺還有什麼囑咐麼?」仝則四下裡亂看,嘴上閒問。

  游恆搖頭,很是惜字如金。見他沒交代,仝則索性往樓上去轉轉,不意在二層一間屋子裡赫然瞧見一整張羊絨地毯,在那極其瑰麗的色澤和柔軟的質感面前,他下意識收回了將邁未邁的腿,回眸問,「這是……舶來貨吧?」

  看樣子像是土耳其產,又或者是波斯手工編織,總之仝則沒敢直接了當說出心中猜測。

  游恆點點頭,「是奧斯曼那邊新近的,市面上不算多,但也不算太出挑,少保說踩上去厚實,走路沒聲,方便你溜躂著聽壁角。」

  聽壁角三個字被他說得好生坦蕩,簡直像是在說吃飯喝水一樣,瞬間就讓仝則對這個黑鐵塔的心裡素質有了更深的讚歎。不過腳下的地毯是相當華麗,也就比前世在土耳其大皇宮看見的面積小一點而已,這東西在中亞地區向來都只是貴族才用得起,出口到中國價錢必定提了一倍不止。

  如此奢華的物件,似乎在彰顯著裴謹強大的存在,不知怎麼,忽然就讓他覺出了一絲絲壓迫感。

  「哦對了,你剛才叫三爺什麼?」仝則調轉話題,試圖淡化自己莫可名狀的不爽。

  游恆回想了下,「少保麼?那是三爺年前平叛之後,皇上御賜加封之銜。眼下朝中文臣都喜歡稱他大司馬,我們武將則多習慣叫他少保。」

  一面說,那黝黑的硬漢面孔上便橫生出一臉驕傲,顯然又是一個把裴謹當男神看待的主兒。

  大司馬、承恩侯、少保……一個人名頭那麼多,論光鮮是足夠了,可也是負荷重重吧,裴謹年紀不大,卻好似一個人就能挑起大燕一半朝堂。

  收回思緒,仝則笑問,「這東西,不會算在我欠下的債務裡吧?」

  才介紹完裴侯頭銜的人眼裡終於有了點訝然,游恆心下不滿起來——姓仝的居然對少保的文丞武蔚無動於衷,懶懶散散把話題轉回到這麼市儈的問題上,這還沒做生意呢,腦門上就已鑿了一個大大的錢字。

  簡直庸俗至極!果真能堪大用?游恆生平頭一次質疑起自家少保的眼力,半晌才身子一緊收回不敬之心,淡淡道,「不用,少保從來不計較這些小錢。」

  仝則當即展顏一笑,順口誇讚,「那就好,我正想做多少單生意才能還得起,還是侯爺……不,少保大人夠大氣。」

  隨後去檢驗貨物,布料早已進好了一批,看看眼下除卻開業暫時沒什麼別的事,仝則對游恆道,「我還有個地方要去,是你陪我,還是我自己去?」

  「沁雅書寓麼?少保交代了,已在後街找了一間小院,伺候的人也預備妥當,讓我陪你去把令妹接出來就好。」

  仝則笑了笑,沒有什麼是裴謹想不到的,難為他每天有那麼多朝廷大事要張羅,居然還能面面俱到。籠絡一個細作罷了,尚且這麼精心,這樣做人做事,誰會不死心塌地折服於他襟袍之下?

  至於沁雅書寓的馮四娘,顯然也是見過大風大浪,看還不到一年光景,仝則便帶著銀票來贖人,也不過是笑得一笑,並無特別驚詫。

  「仝爺是能幹人,我一早瞧出來了,也算到必有這麼一天。我說話算話,仝小姐你自領走,咱們今日起錢人兩清。」

  說完,嘴角閃過一抿子笑,「借問一句,仝爺如今在哪兒發財啊?」

  「好說,」仝則看看自家身上穿的只是普通襴衫,想著還是略低調點,笑著應道,「不過是來了個遠房親戚,得人家周濟,開家裁縫鋪混日子。倒是媽媽身上這件褙子,芙蓉花紋用的是平針,其實用亂針可能更顯生動。不如改天我送媽媽一件,算是多謝您照顧仝敏這些時日。」

  馮四娘聽他言談間還挺懂行,點點頭道,「有些意思,那你的店面在什麼地方?」

  不出意料,武定侯街四個字一出,馮四娘眼睛一下子更亮了。

  原因無非是京都寸土寸金,什麼店面開在什麼街上,基本就決定了服務於哪個階層的人。其實這道理個和後世一樣,所謂大都市最講究地段。好比上海有內環外環之別,住在靜安區和住在張江,於當地人看來,簡直是有天淵之別。

  仝則明白這道理,就勢笑著說,「回頭我下帖子請媽媽去坐坐,捧個人場總是好的。這裡姑娘的衣裳要是還缺少,我可以提供冬裝。眼看天要涼了,還真得狐裘才能保暖,我也才進了幾件罷了,要是媽媽介紹的人去,小店自有折扣,保證價格公道。」

  馮四娘笑得更暢快了,「倒是個人才,這三言兩語的,就把自家生意兜攬上了,說得我還真有點動心。等回頭閒了必定是要去看看,咱們也算事買賣不成仁義在。」

  ——所謂買賣,當是說仝敏做倌人一事,那當然還是做不成比較好。

  仝則附和的笑笑,耳畔聽見有腳步聲,隨即扭過頭去看。

  仝敏已站在了身後。自打仝則跟了裴謹,有陣子忙著做禮服還真沒空出來看她,而仝敏卻是一天一個樣,身子抽條似的,眼看著和他只差半個頭。偏生只往高里長,窈窕的腰肢不盈一握,要不是面色紅潤,仝則真要懷疑馮四娘剋扣了她食糧。

  只是看上去嬌柔的美人,神情卻一點不柔弱,和馮四娘打過招呼,立馬對仝則道,「哥,都辦妥了?」

  仝則頷首,「可以跟我回去了,我給你找好了處清淨地方先落腳。」

  仝敏好像猶豫了一下,欲言又止,不過到底忍住沒開口,可前腳才出門還沒上車,她已叫住他,「哥!」

  仝則回頭,「怎麼了?」

  「你說實話,到底做什麼了,二百兩不是小數目,這錢從哪兒來的?」

  見少女心思縝密,仝則笑了笑,「放心,是我在侯府替下人坐春秋兩季衣服掙得,侯爺覺得我還有點用,借我銀錢開店,這錢將來自是要還的。」

  「做衣服?」仝敏上下看他,活像不認得他似的,「你會?」

  仝則呵了一聲,「學嘛,好歹我也算手巧。後來想明白了,要是沒有一技之長今後怎麼生存,難不成一輩子做下人?人總要長大,經歷過那些還不覺悟,我也就妄為男人了。」

  他說的誠懇,完全是站在從前的仝則角度道出心聲,可仝敏一聽就更不信了,她哥是什麼脾氣,當年在將軍府,上房揭瓦那都是輕的,早就淘得出了圈,最是個人嫌狗不待見的紈褲。

  一夕之間長大,或許真有人能做到,但她不相信這個奇跡會出現在仝則身上。

  「哥,你跟我說實話,」仝敏直愣愣盯著他,看得仝則心裡不由有點發毛。

  緊跟著,她就毫無防備地,問出一句差點驚掉人下巴的話,「你是不是賣身給裴侯,以色侍人了?」

  話音落,只聽噗地一聲,坐在車身前頭充當車伕的游恆,終於繃不住,樂了個滿臉花。

 

 

第21章

  合著這黑面神原來會笑,仝則斜睨游恆一眼,轉頭對仝敏咧了下嘴,「妹子,你是不是有點太抬舉我了?」

  他一臉自我調侃,卻不想仝敏居然認真頷首,認真眨眼道,「哥,要說你這人還有什麼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只剩下這一張臉了。」

  她皺著眉,眼裡全是疑問,「我可聽人說,京裡勳貴有不少都好龍陽,那位承恩侯該不會也好這口……」

  越說越不像話,仝則覺得自己快被氣笑了,忙緊著打岔,「淘氣了啊,侯爺如何瞧得上我這號人。」

  說著心念一動,他貼近仝敏,咬耳道,「看見那趕車的沒?他才是侯爺心腹,專門派來監視我的。你再不留心一舉一動滿嘴跑舌頭,傳到裴侯那兒,我才剛辛苦借來的錢可就保不住了。」

  禍水成功東引,仝敏轉而好奇地打量起游恆,看了一會兒,心想這承恩侯品位不俗,原來喜歡穩重內斂的男人,看來自己兄長那種飛揚跳脫沒起子的性子是不招裴侯待見了,那樣也好。而要說那趕車的,雖然看上去煞氣有點重,可裴侯是什麼人,想必總能鎮得住。

  此時游恆心有靈犀,察覺出有人在看他,鬼使神差掉轉過頭,正對上仝敏黑白分明的一雙美眸,粗豪漢子眉心頓時一跳,下一瞬,居然堪堪擠出一記很實在的微笑。

  這效果還不如不笑,看著頗有幾分□人。畢竟誰也沒見過廟裡吹鬍子瞪眼睛的護法天王忽然露齒和人打招呼,要是真有,那模樣一定比怒目看著更震撼。

  仝敏渾身一緊,不必仝則催促,自己提裙,忙不迭地上車去了。

  路上仝則故意擺出一副不方便多交流的架勢,壓低聲音,欲說還休,反正是把游恆作為特別監視的角色徹底在仝敏心裡做實了。

  人生在世嘛,難免睚眥必報,仝則一面使壞,一面心道,誰叫你游恆不厚道,眼見平常喜怒不形於色全是裝的,看笑話不嫌事大才是真的,那就乾脆給你個成為緋聞男主角的機會。

  不過前頭被算計的人還是盡職盡責將兄妹二人帶到地方,游恆不進門,只在外頭等著。入內見一間一進小院,面積不大,卻也是天棚、魚缸、石榴樹一應全有。

  所謂四合院,歷來講究兩句話——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

  仝則尋思著,又看了看仝敏,便笑道,「前三樣都有,就差活物了。先生肥狗胖丫頭,前兩個好說,就是這胖丫頭嘛,你趕緊先把自己養肥點,回頭往石榴樹下一戳,那這小院就算齊活了。」

  正玩笑著,見裡頭迎出個中年婦人,標準大戶人家僕婦扮相,婦人自我介紹姓肖,是裴謹找來伺候仝敏的。

  肖氏頗有眼力價兒,清楚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問,多餘的一句不提,沏了茶倒好水,乖覺地關上門溜躂到耳房裡,把空間留給他們兄妹二人。

  仝敏這會兒有點草木皆兵,發問的聲音放得不能再輕,「哥,你說那婦人該不會也是侯爺派來的吧?他要拿捏你,乾脆就先控制住我,萬一你將來欠錢不還跑了,他好拿了我去抵債?」

  此身原主在親妹子眼裡到底有多不堪,仝則無語凝噎,然而雖不確定肖氏是否如仝敏所說,他還是喝口茶,搖頭道,「不會,裴謹是什麼人,捏死我和捏死只螞蟻差不多,我怎麼著都從他手裡來跑不掉,而且你放心,他不是這樣人,也不屑做這樣事。」

  話說完,他自己倒窒了下,跟著不禁納悶,怎麼就胸有成竹地為裴謹辯護上了,語氣簡直都有點義無反顧了。

  至於的麼?他活了兩輩子多少有點閱歷,看人是大差不差。裴謹要的,無非是自己能迅速安定下來,好一門心思琢磨他交代的事,所以才會不遺餘力幫自己解後顧之憂。

  當然做他承恩侯裴謹的下屬,自然要比常人更有體面,裴謹不會隨隨便便挑中一個人,更不會輕慢之,這是他們這類人做人做事的原則。

  而裴謹這個人,縱然不是符合道統的正人君子,但也絕對有他的底線。

  仝則心裡明鏡兒,嘴上還是真誠對仝敏囑咐,「等打點好了,你要去鋪子裡也行。好在從前京裡認識咱們的人不多,不過你暫時只當是客人,不必表露咱們的關係,以防有心人拿這個做文章。」

  這是為她的安全考慮,誰知道將來會出什麼事,萬一有人順籐摸瓜找到仝敏身上,不如開始就撇清關係,將來再打聽了裴謹的意思,早點送這丫頭離開是非之地。

  想到這個,他覺得真要慶幸,幸好這個時代信息不夠發達。

  回到鋪子裡,他在門前下車,只見對面的古玩店裡有幾對華服客人,正對坐品茗搖頭晃腦地談笑,其中不乏幾個戴高帽的洋鬼子。

  留心觀察週遭,見離他店面不遠是一家胭脂水粉鋪子,櫃檯正對著門,一個妙齡女郎坐在裡面,衣飾是時下流行的花色。鵝蛋臉,彎彎的眉眼,大氣爽朗又俏麗,就只是神情冷冷的,有點高不可攀的味道。

  怪不得門可羅雀。仝則心道,然後一溜煙進了自家門臉。

  老話說莫要羨人有,莫要笑人無,果不其然一語成讖,接下來幾天,仝則就嘗到了何謂蕭條,何謂門可羅雀。

  除了馮四娘打發人來買了幾件布料,還是因為價格給的划算,除此之外,再沒人上門。好容易有個太太打扮的洋人進來,各層轉一圈,讚一句,裝飾得可真漂亮,說完笑著頭也不回地推門去了。

  這麼下去不成,還得先找客源,再進一步打開市場。這年頭做生意主要靠口碑,一傳十十傳百才有效應,所以還得想轍先把人吸引過來。

  而女人的錢,從古到今都不算難賺,形式感永遠有用,能在第一時間打動女人的,是那些漂亮的包裝,最好還能是散發著香氣,讓人能從頭到腳都感受到愉悅。

  第三日上,仝則轉去了隔壁水粉鋪面。他主動出擊,是為談合作。先觀摩了胭脂包裝,和那冷美人很相似,格調頗高,更如同這條街一樣不接地氣。隨便要了一盒粉來細看,輕盈,顏色細膩,遮蓋力很不錯。

  因前世要開拓自己品牌的緣故,也有人勸過他要拓展彩妝業務,他於是去了幾家知名生產商那兒考察,對各色粉底遮瑕腮紅唇彩自是門兒清。

  既然一看就是好貨,為什麼賣不出去?

  仝則帶著疑問誠心來推銷合作理念,好容易才引得冷美人店主姍姍出場。

  「小姓佟,開了家裁縫鋪就在貴店旁。我瞧這街上往來的都是非富即貴,怎麼能吸引貴人前來,恐怕就要和別人家有所不同。咱們兩下裡離得近,也是緣分。」仝則客客氣氣道,「我想著不如在小店代賣一些貴號的胭脂水粉,不知掌櫃的意下如何?」

  冷美人眼皮倦倦一抬,「佟爺這主意倒不錯,讓客人原本想做衣裳順帶看見還有口脂可買,店裡服務齊全倒不用再去別處了。」話鋒一轉,她說,「我姓周,佟爺叫我一聲嫵娘就是。生意人嘛不講究那麼多,也就別虛客氣,什麼粥掌櫃、面掌櫃的就不必叫了。倒是我這裡冷清成這樣,佟爺覺得還有救?」

  仝則道,「試試看吧,強和強聯合當然更強,弱和弱說不准也能殺出一條血路。恕我直言,我看過貴店的貨,都是上等的,為什麼卻沒人問津呢?」

  周嫵娘眼睛看著地下,「說來話長了,是我早前得罪了人。不過這麼著也好,死馬當活馬醫,放在你那裡說不准就有活路了。」

  正說著,有馬車停在前頭,下人進來稟道,「玉華姑娘到了。」

  周嫵娘眸光驀地一顫,像是心神也跟著被抽走了似的,半晌低聲道,「先請她去我屋裡稍坐,我隨後就過去。」眼皮撩起,又恢復了冷色,她看著仝則說,「真不好意思,我前頭有事,咱們今日先說到這裡,改天我再登門拜訪佟爺。」

  什麼人讓她這麼緊張?那玉華姑娘是她仇人麼,看這失魂落魄勁兒好似不大像,又或者是姐妹,那周嫵娘神情恍惚的又有幾分微妙。

  仝則步出胭脂店,直覺隔壁這位美人鄰居大約是個有故事的人。

  傍晚用過飯,他在櫃上看賬本,明晰所有支出,忽然見游恆肅著臉進來,「少保來了,現在你房裡等著你。」

 

 

第22章

  天色剛暗下來,黃昏時分,街面上的人行色匆匆,大多趕著回家吃晚飯。裴謹挑這個時候過來,應該也有避人耳目的意思。

  仝則推門進去,看裴謹背手站在窗邊,聽見聲音回頭一笑,正是一副滿懷閒情逸致,等待會友的架勢。

  見主人來了,裴謹才徐徐坐下道,「生意還不錯?我進來時看見有人在挑緞面。」

  不問裝潢漂不漂亮,不問錢是否夠用,也不問安置仝敏的宅子大小如何,碰巧趕上店裡有小貓兩三隻,便就勢說出隱含鼓勵的話——這是裴謹,不是一般懷揣大把金銀,派頭高高在上卻斤斤計較的權貴大亨。

  是男人,就該這麼大氣。

  仝則聽得面露微笑,既然他不是來興師問罪,質疑自己為何效率這麼低,那也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仝則心裡一鬆,落座在裴謹對面。

  然後他回答,「並不好,有點辜負三爺的期望,迄今為止沒有一個正經客人上門。」

  「別給自己那麼大壓力。」裴謹一笑,「我也沒有特別期待,今天來,是為給你送單生意。

  仝則精神一振,便聽裴謹笑道,「我要做件箭袖曳撒,過些日子去北海檢閱水師用,夾層添些裡子能御風就好。」

  「三爺要出門?」仝則率先接收到的,明顯是這一句。

  裴謹嗯了一聲,「只是暫定,還要看皇上身體如何。原本是說御駕要親臨,可前些日子皇上又咳嗽不斷,倘若不好,我也打算留在京裡過年了。」

  大冷天的去北海,這公差出的委實也夠辛苦。

  裴謹不以為意,端起茶盞,低頭聞聞,抬眼笑問,「你就沒備點好酒招待客人?酒這種東西,古今中外,鮮少有人不愛。」

  他語氣輕鬆,邊說邊把兩條長腿疊在一起,姿勢鬆弛而略帶慵懶。

  仝則看了一會兒,察覺出他眉宇間似乎隱隱帶著幾分倦怠,或許他來這裡是為找放鬆自在?

  仝則知道自己有令人放下戒備的能力,但如果對方是裴謹,他可就沒那麼自信了。而眼見著裴謹確實流露出少有的懶散,更讓人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當然,承恩侯也並不是任何時候都緊繃,相反的,他在仝則面前既寬容又低調,從不拿架子,態度堪稱平易近人。

  但光憑禮賢下士,如玉風雅不足以管理三軍、指揮戰事,仝則其實很想看看裴謹的另外一面,即便是儒將,他也一定會有旁人難企及的殺伐之氣。

  裴謹像是洞穿了他的心思,很配合的問,「你剛才去了隔壁胭脂鋪子,談得如何?」

  於是一種被窺視,甚至被監視的感覺轟然而至,仝則就算早猜到也難免不爽,卻又不能發脾氣,那種被人控制的感覺壓在心上,片刻之後便開始越來越積鬱。

  「沒什麼,掌櫃的脾氣有些怪,我才說了一句話,就被她搪塞了回來。」仝則按下不豫,淡淡道,「也不知守著這麼貴地段的店面,不賺錢是什麼感覺,反正不見她著急,估計是不差錢。」

  裴謹漫不經心地點頭,「分析得挺對,那是個有背景的人,不過也有難言之隱。你既這麼能打聽,相信不日就能尋出端倪。」

  仝則本來鬆垮垮地看著他,聞言登時眉峰一緊,半晌故作淡定的戲謔道,「放眼京都,還有三爺您不知道底細的人麼?」

  「應該沒有。」裴謹一點不謙虛,但笑容很平和,「京衛指揮使曾是我的下屬,他如今駐防京畿,很多事情會和我通氣。倒也不為別的,現如今世道,漢奸有之,外頭想渾水摸魚的人也不少,我總要做到有備無患。」

  「不過你不必介懷,什麼人可信,什麼人該信,我心裡有數。」

  他說著起身,自然而然脫下外衣,「可以為我量身了。」

  仝則沉默看著,眼皮微微抬起,「不是前些日子才量過,尺寸我還記得。」

  裴謹笑了,居然很不矜持的摸了摸自己的腰,「近來貼秋膘,我覺得好像又長了二兩肉似的,正好你幫我看看是不是真的。」

  仝則,「……」

  裴謹不管他心裡怎麼想,已然張開雙臂,神情十分愜意。

  上司發話,那就按他吩咐去做好了。

  仝則靠近裴謹,隨即能聞到一陣若有若無的蘅蕪香,清冷悠遠,明目提神。能讓人即使面對裴謹的身體,也能保持頭腦清醒。

  三下五除二便即完工,仝則一面收尺,一面暗笑裴謹說的不實,他不光一兩肉都沒長,腰身反倒是比之前瘦了兩指。

  不過眼瞅著要入冬,按理說不該變消瘦,那是有什麼事,需要裴謹殫精竭慮?

  裴謹見他沉默,神情像在思忖什麼,雙臂一收,閒閒道,「過些日子,太子千秋要擺宴,帖子上說了可以不必按品著裝,我穿什麼出席,你有沒有好建議?」

  他的公服是朱紅色,仝則私心覺得這人穿湖藍或石青最好看,還有月白,裡頭配上漿得挺闊的銀條紗中衣,熨燙出筆直鋒銳的稜角,彷彿能和他眉宇間的英氣呼應,是最顯英姿颯爽的裝扮。

  仝則實話實說,不想裴謹真的點頭,從善如流,「我信你的眼光,就按你說的吧。」

  上司如此給面子,仝則決定投桃報李,「三爺要的曳撒我會好好做,等下次來的時候,我也會爭取找到客源,盤活局面。」

  裴謹聽得直笑,「沒那麼嚴重,你年紀不大,心思也不必那麼重。飯要一口一口吃。」他看著仝則,分明是一字一句說給他聽,「我今天來,不是為給你壓力的。」

  那語調忽然低下去,有別於平時的清越,深沉柔緩,偏那話說的,也是格外熨貼人心。

  仝則敏感地覺出一線關懷,絕非矯飾,驀地裡,心口就十分有來由地動了一下。

  一下之後,裴謹卻看向他的手腕,目光停在上頭,「這琥珀手串,從前沒見你帶過?」

  說得好像他特別留心自己似的,仝則才思量完,頓時想起第一次見面,裴謹的確一眼就看出他改動過裴府標準下人制服,要說裴謹眼毒,確實不虛。

  「是宇田殿下送的,為我那天幫了他個小忙。」其實不比贅述,反正裴謹也都清楚。

  裴謹的眼皮顫了下,嘴角泛起一抹有點勉強的笑,慢悠悠道,「他是京都最受人追捧的公子哥兒,舉凡他喜歡的,玩器也好,古董也罷,很快就能紅起來。」

  話說完,仝則立刻靈光顯現,原來大佛就在那裡,早知道宇田有這本事,他就該好好利用才對。

  不過沉吟一刻,他還是有分寸的先捧起老闆,「京都最有魅力的,難道不該是三爺您麼?要這麼說的話,好像全京都的少女眼神兒都不大好啊。」

  裴謹微不可察地垂了下眼,臉上的笑容頗有幾分自嘲味道,「女孩兒家不喜歡殺氣太重的,有一年我從關外平匪患返京,接了旨從嘉峪關驅馬直入安定門,因為趕得急,盔甲上的血還沒來得及擦乾淨。皇上卻為剿滅了邊境二十年的匪患,龍顏大悅,讓京城官員百姓去城外迎接,這下好了,我那點子血子呼啦的模樣落在眾人眼裡,從此出門走在街上,再沒姑娘倚著欄杆朝我搖手絹兒了。」

  這是心痛?還是失落?他說著,竟然還應景地撫了下胸口——裴謹為人固然不算端方持重,可這活潑來得實在有點突兀,又有點讓人不大習慣。

  沒準習慣成自然也就好了?仝則收回亂飛的心緒,點頭道,「我知道該怎麼做了,多謝三爺今日來特意提點。」

  這話出口卻又有點玄妙,可以理解為已領會領導意圖,也可以解讀為我都懂了您可以撤了,既是表立場,又像逐客令,端看對方願意怎麼想了。

  裴謹是什麼人,當然不可能等到兩個人無話可說再告辭,乾脆會意笑笑,抿了口茶,起身披衣。

  「差點忘了,我有東西帶給你。」裴謹自披風兜裡掏出個不大的弓弩,「聽說你射箭射得不錯,送給你玩的,閒暇打發時間,或是出去郊遊用,不必把自己圈死在店裡,換換腦筋,興許思路也就打開了。」說完抬腿,真的往外去了。

  才走了兩步,他又站住,深深看了眼仝則,「我今天來,本意是想看看你還缺少什麼,沒有提點也沒有告誡。下次再見,我會讓游恆送你到我另一處家裡。」

  「走了。」他扭頭,擺了擺手,「回去等你的好消息。」

  話音落,人已出門下樓,腳步輕盈漸次無聲。

  這還叫沒期待、沒提點、不給壓力?那最後一句好消息是指什麼?難不成是讓他趕緊找著生命真愛,從此雙宿雙棲?

  上司口不對心,一點都不誠懇,仝則吐納一口氣,決定趕緊加快進程,下回碰面,絕不能讓裴謹再有借口旁敲側擊。

 

 

第23章

  翌日,仝則造訪了宇田親王在京都的官邸,道明身份後,門上的人進去通傳。侍衛原打算按燕朝的規矩把人從角門領進去,沒成想不到一炷香的時間,親王竟然笑容可掬地自己迎了出來。

  一見之下,這位殿下當即拉住仝則的手,連說總算把他給盼了來。

  「我想了你好久呢。」宇田情真意切,只是挽著人的姿勢略顯曖昧——不是男人和男人那種勾肩搭背,而是牽手,弄得仝則的手心瞬間湧出一層略顯微妙的薄汗。

  宇田渾然不覺,逕自拉他進門,直入內書房,「你知道麼,我後來一直在打聽你下榻在哪裡。徐總辦只說你決定暫不求學,離開他府上,兌了銀票自去看店舖,難道是打算在京裡做買賣嗎?」

  仝則說是,臉上恰如其分地帶了點羞慚,「別提了,為這事兒被他老人家罵了好久,直說我沒出息。可我自己知道不是那塊料。前陣子找鋪面太忙,這會兒好容易收拾利索了才來給殿下請安。」

  「別叫什麼殿下了,我不過是客居京都,若說真正的殿下京裡還少麼,何用我來充大瓣蒜?」宇田擠擠眼,少見的用市井俚語開起玩笑,看來是心情甚好,「快說說看,你開了家什麼鋪子,有沒有禮物帶給我?」

  初次登門當然要帶見面禮,何況他收過宇田的琥珀手串,就是禮尚往來也必定要有所回饋。

  仝則拿出的是一副手套,用上好的狐毛做成,純淨不摻絲毫雜色,很配宇田惠仁白裡透紅的粉嫩肌膚。

  禮物不再多貴重,況且對方什麼都不缺。可宇田還是很承情的把東西拿在手裡撫摸,看上去愛不釋手。

  「想不到你真做了擅長的事,我也覺得,那麼好的手藝不該浪費掉。」宇田笑著感慨,「既這樣,少不得要去捧場了,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帶我去店裡轉轉如何?」

  仝則一笑,卻說不忙,「我正有事拜託你,店裡當然要請你前去,可眼下太冷清了,沒什麼人氣,也不知能否撐得下去。」

  「怎麼,徐總辦也不幫你一把?」宇田不解,說完立馬想到關隘,體貼的找補道,「他大概還生你的氣,也是的,守著大儒居然不肯好好讀書。其實人各有志,也不能說哪個選擇更好,倒是老師想左了,改天見著他,我會替你好好勸他的。」

  頓了頓,他專注地看著仝則,「你說吧,我能做點什麼,只要能幫上忙,我一定全力以赴。」

  真是熱情實在,仝則禁不住先感激了兩句,才緩緩道,「是這樣,我知道你在京都社交圈裡一向有影響力,說到雅也算是風向標了,但凡被你推崇過的,總歸是能紅火。可我不能總叫你去光顧,白買一堆不需要的,弄虛作假給旁人看,靠著你的幫襯終究不能長久。」

  「眼下我缺的,是一個讓人瞭解的機會。不是我誇口,只要給我這個機會,我相信自己有能力讓貴人們滿意。所以想借你之力,可否幫我邀請在京公使,或是家眷夫人小姐們,借個品酒品茶的名頭,只要他們肯來,我就有辦法展現手藝。至於場地自然是我提供,就在我店裡如何?」

  「好啊,正好利用這個機會讓他們看見布料、成衣?這倒是個好辦法!」宇田痛快表態,然後又問,「找那些公使來,那和服,或是西洋裙裝你也都做了?」

  仝則點頭,半真半假道,「還是那次去赴宴時得了些靈感,既然每個國家的服飾都各具特色,我做裁縫的也不該拘泥。時代已經發展成這樣,海洋聯通了各個大陸,說不準將來連文化都是可以融合的。」

  宇田笑起來,尖尖的下頜弧度愈顯清俊,「你是真有想法,比我這個成天困頓在家的人強多了。那就說定了,這個忙我一定幫。不過你得告訴我趕製出衣服,大概需要多長時間,我好琢磨著什麼下帖子請那些個閒人。」

  仝則心裡有數,大致推算了下,「給我一個月吧,到時候正好冬至,西洋人的耶誕節也快到了,大家忙著籌備過節,心情應該也能放鬆些。」

  宇田笑著應下,還很鄭重其事地在紙上記下日期,之後兩人又閒話好一陣,仝則才告辭離去。

  接下來,生活可就陷入了一片忙碌,幸虧有那台手搖縫紉機,還有吳鋒、林婉兩個小幫手在側,仝則才不至於夜夜熬通宵。

  開工前,他還是按老習慣,先構思服裝樣子,而在動筆之前當然需要參考大量這個時代的服裝樣本。

  這個時代雖沒有時裝雜誌,但洋人的使官向來關注本國流行趨勢,生怕回去的時候被人嘲笑落伍,所以隔段時間就會有當地服飾手繪本隨洋貨一起流入大燕。於是一連幾天,游恆幾乎把市面上能找見的所有西洋、東洋服飾冊子全都搜刮了來。

  研究過流行趨勢,仝則又稍作改良和創新,其後落在紙上。到裁減縫紉時,不太繁難的地方交給林婉來做,剩下的則是自己親力親為。

  所有細節都力爭完美,因為這是他唯一拿得出手的生存技能,是要靠它才能在這個時代存活的根本,他沒有選擇,必須全力以赴。

  一個月後,冬至日。

  店內鋪陳出厚實的地毯,熏籠裡的紅炭燒得極旺,一層大廳內賓客雲集,真正是來自五湖四海。端著琥珀酒杯的侍者穿梭於人群中,酒杯裡盛放有西洋人喜歡的葡萄酒;東瀛和朝鮮貴族喜好的糯米清酒。

  大廳一隅有樂人在演奏古琴、琵琶、以及梵婀玲,古老的華夏樂器和西洋樂器之王碰撞在一起,交疊出的音色令在場眾人頗感耳目一新。

  宇田作為宴席邀請者,盡職盡責地扮演著主人和仝則的臨時翻譯角色,簡直比真正的主人還要熱情周到。

  他本身極具翩遷風情,倘若不涉及政治,各國使臣都很樂意賣他面子。再加上容貌是一等一的漂亮,那種雌雄同體的俊俏,堪稱男女咸宜,幾乎少有人能抵擋住他單純而又迷人的魅力。

  不過他卻不知道今日的重頭戲究竟在哪裡,放眼望去,並沒有精美的成衣展現出來。趁著無人交談之際,他悄聲問仝則,「你的衣服呢?怎麼還藏著不拿出來,一會兒這些人吃飽喝足抹抹嘴可就溜了。」

  仝則笑而不語,扭頭看了下鐵塔式佇立在角落裡的游恆,微微頷首以示可以開始了。

  屋內的燈光忽然暗了下去,空出來的一段走廊裡燭火卻在搖曳,顯得格外耀眼。

  眾人正猜測發生了什麼,便聽見樂者手中的梵婀玲徐徐響起,合著古琴清澈的錚錚聲,異常調和,似乎還散發著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異國韻味。

  這時走廊盡頭的房間門打開,一個穿西洋裙裝的女郎走出來,纖腰輕擺,暗香浮動,女郎臉上的表情冷若冰霜,還帶著點目空一切的意味,或許是因為她正穿著時下最流行、裁剪最合身的服裝。

  接下來是一個接一個穿著法式、英式、日式禮服的女郎走出來,每個人都站定在空地中央,轉身,再轉身,全方位展現著身上衣著的每一處細節。

  那些美輪美奐的長裙,鎏紫、燦金、櫻桃紅、芙蓉白、天水藍、青草黃交相輝映,落在無聲凝目其上的看客眼中,漸漸地,演繹出歆羨、癡迷、貪戀、渴望等等各色人間慾念。

  仝則退到角落裡,看著他親手縫製的成品,也看著每個人臉上的表情,心裡生出一陣莫名唏噓,突然間便有了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這是前世演繹服裝最著名的形式——發佈會,此時在歐洲還沒出現。但仝則最清楚不過,作為強有力的視覺衝擊,它能在最短的時間裡最直接地引人注意,至於那些「模特」也都是他精挑細選,和馮四娘打了不少機鋒才要來的,全都是沒有出過局,在坊間尚算臉生的清倌人。

  美人和華服,美酒與樂曲,等到燈光再次大亮,眾人還沉浸在剛才那一幕裡,法國公使夫人已率先鼓掌,隨即全場爆發出一片讚美聲。

  對於當下的人來說,這是別出心裁的演繹,且形式感十足,而女人,永遠不能抗拒那些被精心包裝過的,即便是刻意做出來的優雅與精緻。

  ——法國女人大概尤其不能,不到半杯酒的功夫,那位公使夫人已站起身,直奔仝則。

  宇田顯得比仝則本尊還雀躍,不過看著公使夫人急切表達欣喜之餘直往外蹦法語,不得已他只好先壓下內心激動,兢兢業業充當起了翻譯。

  那位公使夫人是來談定做下一季服飾,仝則給出的價格公道,在京都貴族圈子裡不算最貴,卻也不便宜,剛好可以滿足這些貴人們攀比的小心思——作為高級定制,這些貴人最在意的是獨一無二四個字,最好一種布料只供應她一個人,除此之外價錢都還是可以商榷的小事。

  仝則深諳此道,話說得又漂亮,幾個回合就被法國女人引為了婦女之友。

  她笑成一朵花,有幾分神秘地低聲問道,「我剛才看清楚了,裙子裡面並沒加裙撐,說實話那東西又沉又難受,我也不喜歡,可為什麼臀部還能營造出那麼挺翹的效果,莫非是佟先生專門找的女郎身材比例絕妙?」

  宇田一邊翻譯,一邊也露出好奇。仝則猜到有人會問這個,笑了笑道,「其實是加了幾個輕柔小巧的墊子,在襯裙和褲襪之間,將臀部墊高一點,就能起到這樣的效果。比起裙撐,確實要省事得多。」

  公使婦人愣了一下,隨即發出一陣輕快爽朗的笑,恨不得拍掌大讚仝則有如此想法如此才華。

  其實對於這類讚賞,仝則自覺受之有愧。後世早有臀墊,歸根朔源還是西方人發明,誰叫他們一直對前途後翹特別執迷,間接也影響了全世界的審美。

  什麼時候能用古中國的東西徹底代替西方人的,成為時代主導,也許是他下一步想要爭取做到的事。

  一場成功的發佈會結束,訂單果然激增,賓客和侍者散去之後,仝則才覺出渾身疲憊,是那種亢奮過後,身心都被抽離的空洞感。

  可惜他的喜悅沒能持續多久,因為一舉成名,他的店舖被眾人口口相傳,幾日後,一輛華貴的馬車停在店門前,一群穿和服的侍女從車上攙扶下一個人。

  正是那日當面羞辱過宇田的幕府將軍家女郎,那個長著狐狸眼的女人。

  她神情倨傲,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在店內站了一刻,環顧四下,看不出半點滿意的表情。

  林婉上前招呼客人,女郎身邊的侍女傲然道,「千姬小姐是來看挑選和服的。」

  吳鋒忙捧上仝則親手繪製的和服圖樣,千姬隨手翻看,冷冷道,「我要做一件禮服,趕在下月初就要用,這兒衣服樣子我還算滿意,但要看看布料有沒有合適的。」

  仝則此時才笑著迎上去,頷首道,「小姐想要什麼材質,什麼顏色?」

  千姬的狐眸微微瞇起,揚唇輕笑了下,「我要出席的是皇太子殿下壽宴,他那日會穿大紅色禮服,就好像紅日一樣的顏色,而我,則要純粹的如同月光一樣的顏色,要每行走一步,都好像有月華灑落在地上的感覺。」

  月光如水,那究竟是怎樣的質感?仝則張了張嘴,覺得這個想法太刁鑽,此刻遍尋他店內所有存貨,也找不出能符合這位千姬小姐要求的布料。

  但她是幕府將軍的女兒,和大燕的皇太子有著非同一般的關係,也是仝則真真正正需要接近的人。

  終於等到她親自找上門來,那麼這單買賣,無論如何都不容有失!

 

 

第24章

  仝則想過了,純白或是純銀兩色都不大符合那位千姬小姐的要求,眼下既無布料可用,那就得另想轍才行。

  他不願為這點事驚動裴謹,或者說,他心裡不想讓裴謹看扁的念頭又在隱隱作祟,於是打定主意,務必要自己去找。

  不信在偌大的京都,如此昌盛繁華之下,還找不出幾個頂級的衣料供應商來。

  不過他要趕製接單服裝,便只能請游恆這個閒人幫忙。

  奈何此閒人委實是個大老粗,仝則和他相處月餘,對他的經歷多少有些瞭解。這人前半輩子只在水師裡摸爬滾打,因一場戰事和上峰起了分歧。後來上峰貪功冒進失敗,做下屬的雖力阻過,可到底是綁在一條繩上的螞蚱,結果還是被連帶殃及。彼時裴謹不知從哪兒得來消息,將他保了下來,從此以後他便死心塌地追隨少保,誓要今生今世不離不棄。

  所以讓一個打十二歲上就從軍,連正經穿衣吃飯都胡亂對付了事的人,去研究何謂頂級面料,這事要真教他整明白了,大概也能稱得上是天方夜譚了。

  一來二去,仝則也就不抱什麼希望,想著還得自己親身上陣。只是這頭還沒正兒八經行動,就有人登門送來了消息。

  正是有日子沒見的裴府總管李明修。

  中年管家這日得空,他本就是裴謹信任的人,知道仝則在為侯爺做事,之前為避耳目不方便聯繫,現在店舖打開了局面,他也就堂而皇之從正門溜躂著進了來。

  看著一向眉目舒展的仝小爺頂著眼底兩坨郁青,印堂似乎也有點發黑,李明修不厚道地笑了,「怎麼著,是最近數錢數得手抽筋,激動得半夜睡不著覺?」

  「李爺日進斗金,就少擠兌我兩句吧。」仝則親自泡了茶,遞到李明修手邊,「您今天來,是有什麼指教?」

  「指教不敢當,三爺如今不在京裡,打發我過來瞧瞧。」李明修撇著茶葉沫子,笑得大有深意,「你小子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三爺還真看重你,好好巴結著吧,經他手調理幾年,沒準你就有大出息了。」

  仝則苦笑,「不給三爺添堵就好,我這裡不缺什麼,就是有個棘手的活兒。李爺知不知道,京裡哪家綢緞店有最上等的料子賣?最好是自家有染坊的。我要的,是一般市面上找不出的那種。」

  李明修皺眉想了想,「還真有這麼一家,都說錢家皮草周家染坊,你別說京裡最大的布料供應商之一是周家。只是這些年,那周老爺子的性子是越來越古怪,不做生人買賣,一向只和熟客勾兌,你貿貿然去,恐怕不見的能行。」

  有就好,天下無難事,是人就一定會有突破口。

  仝則說,「怎麼都得試試,大不了我多進些貨,擺出誠意來,買賣人嘛沒道理有錢不賺。」

  「是這麼個理兒,到底沒人跟錢有愁不是?」李明修咂巴一口茶,點了點頭,「要說周家最近也不是老掌櫃當家了,換了新人,卻是老掌櫃的侄兒。這麼看八成有戲,年輕人嘛,想必更隨和些,你且去問問看,若實在不行,我再報給三爺想辦法就是。」

  最好永遠沒有那一天。仝則沒接茬,默默算計起該拿出多少銀子來打動周家這個大戶。

  李明修接著道,「孝哥兒最近鬧著要來看你,被我攔下了。等你這邊落停些,我帶他來做兩身衣裳,不過你的事不能教他知道。」

  「這個我明白。他近來可好?」說起裴熠,仝則臉上也帶出笑模樣,「有謝彥文陪著,功課上總該有所進益吧。」

  李明修一笑,「可不是大有進益!前些日子二房規置東西,打安平那小子房裡翻出哥兒的一枚玉扳指,正好藉著這個由頭就開發了他。如今哥兒是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也有手段。那謝彥文又是個安分的,太太也覺得欣慰。」

  話鋒一轉,他又歎了口氣,「就只是他那個媽,沒事總要作上兩回,前陣子為大爺虧空官中又鬧了一場,這還不是怕將來少了她二房的錢。要說三爺在外辛苦掙下這份家業,攤上這一個個的全都不省心,光知道享樂不知道建設。」

  李明修說著,大搖其頭,「多早晚,把哥兒養在三爺身邊,恐怕還能好點。」

  「二爺呢,身子還好?」仝則問,對於裴熠而言,生命中缺少父親,也就等於少了一個樣本來教他如何做有擔當的男人。

  對於這點,他自是感同身受,想想當年,他何嘗不是看見別人家父子相親相愛,心裡就覺得羨慕得緊,即便他已算是個想得開,懂得疏導情緒的人。

  李明修撇嘴,意思還是老樣子,然後答非所問道,「不說那些個了,你明日趕早去周家談談進貨,我也回去歇著了。」說罷起身,站在桌子旁,順手翻了下紛亂的圖稿,驀地發現一張小弓弩,他咦了一聲,「這不是三爺的東西?」

  那小玩意兒攤在一堆稿紙堆裡,要不是李明修扒拉出來,仝則早把給它忘了。

  是那天裴謹莫名其妙留下的,說是送給他玩。那弓弩不大勁道不小,按時下的說法,應該有個十力左右。

  仝則平常會做俯臥撐,也做引體向上,臂力還是不錯的,不存在拉不開弓的問題。而這個時代火器早成為主流,槍支炮彈是應有盡有,這種弓箭就變成了貴族們的玩具,騎馬射箭都是平日裡休閒娛樂的手段,仝則原身出身武將世家,騎射當然不在話下。

  所以裴謹給他這個,大約是想讓他消遣著玩吧。

  他有一搭沒一搭跟李明修如是解答,卻見中年管家手裡把玩著弓弩,遲遲不動窩,眼神倒是越來越繾綣,搖頭歎道,「多少年了,想不到三爺還留著它。」

  聽上去像是有故事,仝則很給面子的問,「這是三爺小時候的玩物?」

  「哪裡是玩物……」李明修搖頭興歎,「那是三爺費了多少力氣才來的。要說三爺小時候,過得也算是苦了,倒不是缺衣少穿,卻是除了錦衣玉食一無所有的苦。」

  李明修退了兩步,又一屁股坐下來,看樣子是打算把陳年舊事抖落一遍。

  「老爺那會兒忙著征戰四方,對家裡照應不到。三爺逢年過節才能見著父親一面。可老爺因為二爺身子的緣故,又和太太起了齟齬,兩個人有些年不說話,鬧的三爺小小的人夾在父母中間是左右為難。」

  「老爺不大喜歡三爺,總覺得他生得單弱,不是武將的苗子。又一力栽培大爺。可大爺哪裡是那塊料,沒有父親管教,成日在家混吃混喝,漸漸地也長歪了。等到老爺回來,看見大爺徹底成了個紈褲,心裡更怨恨太太沒教好,說她是有意耽誤大爺。兩個人大吵一架,老爺從此搬出上房,直到過世再沒和太太和好。」

  怨不得現在薛氏從裡到外都透著一股子安穩自在,一點不像寡居的孀婦……

  李明修話匣子打開,回憶就停不下來,「太太不鬧也不爭,就只是一味培養三爺。可沒了嚴父,太太就成了嚴母,把三爺逼得沒有一點自己的時間。不光讀書,更要習武。找的師傅淨是些不出世的高人,還有專攻刺殺一道的。三爺練武那些年,身上瘀青從沒斷過,那個狠法,我們在旁邊都看不下去。不過也有好處,就是把他的身子骨練強健了不少。」

  頓住話,他仰面歎了歎,又道,「三爺小時候是活潑性子,什麼捅馬蜂窩,上樹翻牆一樣都沒落下過。可這麼被調教,等咬著牙捱過來,人也變得老成莊重了。往那兒一站,就算是笑著的,你也猜不大透他究竟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十二歲那年,三爺在老爺書房外跪了一夜,求老爺帶他去西南戰場,倘若能立下軍功,從此以後就請老爺原諒太太當日的冒犯。」

  仝則聽得抽了一口氣,不知這話是裴謹肺腑之言,還是薛氏教他說的?跟著又暗暗搖頭,小孩子參與到父母的隔閡裡,試圖干預化解,其實並非明智之舉。

  果然李明修唉了一聲,「老爺也是心狠,素日正眼都沒瞧過三爺,趕上人家在外頭跪著,他倒把大爺叫了去,還手把手的教他射箭,和大爺有說有笑,等玩夠了才想起跟三爺說,讓他要懂得長幼有序,兄只要友即可,弟卻一定要恭。將來就算他成就再高,也要一輩子照顧好兄長,不能讓大爺受一點委屈,還非逼著三爺立誓。大爺那會兒就拿著個小弓弩站在一旁笑看。」

  攤上這麼個爹,真還不如沒有呢。仝則一面心道,一面默默替少年裴謹掬了一把同情的汗。

  「三爺跪了一晚上,總算得了老爺首肯。可心裡憋著氣,回去就發起高燒,太太來的時候,聽見他滿嘴裡說胡話,只叫著弓弩兩個字。太太終於也心軟了,背著人叫打了一把,上頭刻著三爺的表字,求老爺親手送到病榻前。」

  仝則蹙眉,脫口問,「那三爺知道,這是太太的意思,並非老爺的麼?」

  李明修抿嘴不答,半晌才搖頭,「三爺什麼不知道,只是很多事他不願說。這小玩意也不見他拿來用,只是時時帶在身邊,後來老爺去世,他在靈前守著那晚,我見他取出來摸了好久。就只剩下那點子父愛,他渴求了一整個少年時代的,末了……也不過如此。」

  是有點可悲,看來這東西只能當個回憶,不過興許時間一長,還真能騙自己相信那份感情曾經存在過。

  可是不對啊,怎麼他又轉手送給了自己?難道這東西真寄托了長輩對晚輩的拳拳之心,充滿了關愛和照拂之意?

  這麼想著,仝則禁不住打了個冷顫,在回憶裴謹看他的眼神,好像的確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像是在打量一個孩子……

  雖然自尊心隨之受到了一點打擊,但仝則還是豁朗人,轉念就尋思起裴謹小時候的悲催事。原來他童年是這樣過的,捲進大宅門的齷齪事裡,薛氏未必不是成心把裴詮養歪,裴父的不滿也未必沒有出處,只是遷怒於一個孩子還是有失公道。

  父親冷漠,母親冷酷有心機,生存環境險惡之下,這孩子居然還沒長歪,為人處事依能溫和坦率,也算是朵奇葩。

  仝則轉著手裡的弓弩,在燈光下細細翻找,終於在內側一角找到上頭刻著的字,予愛子行瞻,父贈。

  行瞻,是裴謹的表字。這個瞻字倒是挺有先見之明,似乎從開始就預示了他對父愛的渴望,也會成為瞻望弗及的一個未了願。

  又或許是他本人早就想明白了?既是虛情假意不要也罷,於是轉手送人,也算得上是另一種放下?

 

 

第25章

  聽過裴侯的成長史,仝則莫名其妙夢了一晚上自己的童年,畫面一幀一幀,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有那麼幾個片段似乎還和別人重合在了一起。

  醒來時再回味,卻又不知那別人究竟是誰,只記得是個半大孩子,伶仃的身影看著叫人心酸,饒是仝則從不自苦也不自憐,連自己都沒心疼過的一個主兒,反倒莫名為別人有些悵然。

  一定是日有所思,他寬慰自己,眼看著日上三竿,趕緊一骨碌爬起來梳洗了,先做正事要緊。

  周記綢緞在南城,連帶染坊也開在一起,佔地不小,還有自己的紡織工,也有織染匠人。粗粗一看很具規模,頗有幾分後世工廠的模樣。

  店主正在裡頭接待客人,外頭還坐了不少客商。候著的功夫裡,仝則也沒閒著,很快打聽出來,正在裡頭洽談生意的是店主的親侄子,名叫周長興。店主周福生聽說是從年初開始就做起了甩手掌櫃,等閒不見客。至於原因,說話的人諱莫如深,彷彿老當家受了什麼致命打擊,自那以後就開始一蹶不振。

  排到仝則的時候,周長興已有些倦怠,見他分明又是生面孔,神情頓時帶了三分敷衍。

  不過在聽到他要的綢緞成色,還有數量之後,周長興的三角眼倒是亮了一亮。

  「哦,我聽人說起過,城裡最近新開了家裁縫店,專做貴人生意的,想必就是佟老闆您的鋪子了。失敬失敬,佟老闆年紀輕輕就大展宏圖,將來必定大有可為啊。」

  客套話就不必說了,仝則有分寸的含笑打斷,周長興當然是明白人,忙帶著他去看自家出產的料子,其中以綢緞居多,印染的確細膩,花色出眾,摸上去手感極好。

  就是價錢不便宜,不過羊毛出在羊身上,這些自然攤在衣服成本裡,總歸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仝則表示滿意,繼而說到重點,「我有一個客人急等一種顏色,有些與眾不同。說是月光一樣,可月光這種東西,取的無非是意境。所以我琢磨著,底子還得用天青,要在燈光下行走,顯現出銀白色的暗紋,工藝上須得先暈染,然後再用銀線一點點織就成,不知周老闆可否為小店趕製得出?」

  「月光色?」周長興眉頭忽然緊鎖,像是想到了什麼,臉色變得有點不大自然,半晌淡淡道,「這個說著容易,做起來太難,又耗時又耗力,那銀線還不能太過明顯,只做出行動間顯露的效果,實在有些強人所難了。本店的匠人怕是應付不來,還請佟老闆去別處看看吧。」

  仝則笑了笑,「就是因為不容易,在下才專程找到貴號,貴號要說做不了,放眼京城誰人還能有這個本事?您放心,錢不是問題,在下一定不會讓周老闆吃虧。」

  原以為話說得夠直白,誰知對方竟然不吃這一套,「做不來做不來,請佟掌櫃另覓他處吧。」

  說完連連擺手,一疊聲叫人伺候茶水,擺明是送客的意思。想不到世上還真有人對上門買賣不感興趣,仝則愈發不解,按說以周記目下的手工水準,做這麼塊料子出來應該不是什麼難事……

  出了門,他越想越不對,回味周長興面部表情變化,似乎是隱瞞了什麼,而且他對自己的要求絲毫不陌生、也不奇怪,更像是聽過那種質感的衣料,或是根本就親眼見過。

  要連這點敏感度都沒有,還怎麼在生意場上行走,仝則越琢磨越覺得自己估量的沒錯。

  可眼下是被人轟出來了,沒奈何只好再想辦法。這頭還沒出大門,卻見幾個匠人正拉著一個火冒三丈的漢子,七嘴八舌的在那兒勸說。

  「再怎麼著他也是東家,你去和他橫,能討著好麼?」

  「此處不留爺,咱們去別處也就是了……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周記一家,這麼剋扣下去,我看他們遲早要完。」

  說著說著,眾人同仇敵愾起來,有人立馬掉轉槍口一致對外,「自打大小姐離家出走,老當家氣得病了一場,可不就便宜了那傢伙,把個好好的周記搞得是烏煙瘴氣。從前大小姐印染出來的那些個好貨,全白放在庫房,愣是發霉發爛也不叫賣。他這根本就是嫉妒,嫉妒人家比他有才華,他拍馬都趕不上!」

  「嗐,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多早晚把大小姐找回來,日子才算清淨。」

  「眼見他防賊似的,還能有那一天?何況大小姐那脾氣……」

  話沒說完,只見一個管事模樣的溜躂出來,橫眉立目地吼道,「趕緊散了散了,要說發錢跑在頭裡,偷懶兒也個個都不含糊,全不幹活了是怎麼著?麻溜兒的都給我滾回染坊去。」

  眾人聞言,頓時一窩蜂做鳥獸散。

  仝則剛才佯裝被人擋了道兒,這會兒人都撤了,他也裝不下去,索性不緊不慢踱著步子往外去。

  剛一出門,看見游恆蹲在車邊上,正和一個家丁模樣的漢子侃得不亦樂乎,倆人聊得興起是勾肩搭背,不知道的看見準以為這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弟。

  仝則臉上略有點黑,想著自己這兒愁腸百結,這位號稱裴謹的心腹死忠呢,卻是笑得沒心沒肺。

  「走了,」他上前,擺出副冰山臉。游恆看他一眼,這才依依不捨的起身,和那家丁話別,彼此眼神交匯,就差演一出十八相送了。

  直到仝則看不下去拍拍窗欞子,游恆才收回他戀戀不捨的目光,揚鞭催馬幹起了正事。

  「聊什麼那麼熱鬧,還弄出一副相見恨晚?」下了車,仝則忍不住打趣兒問。

  游恆深沉地搖頭,然後又點頭,「有收穫。你知道麼,如今周記的掌櫃不得人心吶,大傢伙都很懷念老掌櫃,還有周家大小姐。哎,據說,那位小姐是織染行幾十年不出的奇才,有想法,有手藝,九歲上就和老掌櫃去過雲南,跟當地人學了門蠟染技術,好像是用……這個我也說不大清啊。此外還下過江南,精通蘇繡。可惜了,據說為了點感情的事兒,和老掌櫃鬧翻了,周老爺子也氣得生了場大病,不得已才叫侄子來管店裡的事。」

  仝則聽著,末了看他一眼道,「然後呢?那位奇才,我是說周大小姐現如今人在哪兒呢?」

  「離家出走了,」游恆拖長聲感慨,「我問了半天,那人一直支支吾吾,才要說,這不你就出來了嘛。」

  倒賴上他了,都怪他沒把握好時間點,仝則乜他一道,想了想更覺不對,便把今日所見所聞和這位「粗中有細」的人一通詳述。

  「我老覺得有隱情,沒準他們庫房裡還真有我要的東西,但那東西眼下礙著周長興了,所以他絕不肯和我做這筆買賣。」

  「照啊,」游恆一拍大腿,「那怎麼辦?要不要我趁天黑去把他們庫房劫了?」

  仝則正上樓梯,腳下一個沒踩穩,差點絆一跟頭,「好漢,您怎麼說也是三爺的人,正規軍出身,能不能行事稍微講究點體面。」

  「那有什麼的,」游好漢放過自家大腿,轉而把胸脯拍得砰砰響,「少保讓我來做你的護衛、隨從、幫手、還有門客,古時候養門客不是有那個什麼雞鳴狗盜?我比那個還是要高明得多,你別小瞧我的武藝,正經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仝則聽得頭大,勉強擠出一記略顯憂傷的笑,不過腦子還在轉,思忖片刻道,「你也別雞鳴狗盜了,不如今晚去會會友,把周家大小姐的下落套出來。我覺得只要找著正主,一定有辦法能勸她做出咱們要的東西。」

  游恆不愧是跟隨裴謹多年,雖有點一根筋,卻也很快想到關鍵,當即一口答應下,轉身就往外走,一刻也不耽擱。

  仝則回房去等消息,一個人在燈下輾轉思量,要是實在不行,這緞子能否自己印染縫製出來。很快腦子就被銀線花色徹底纏成一鍋粥,恰在此時,游恆十分穩健地推門而入。

  他臉色泛紅,像是隱含著某種不安的躁動,要不是仝則信得過他為人,真要懷疑他不是去探聽消息了,而是剛從某個書寓春風一度乘興歸來。

  游恆喘了喘氣,坐在了仝則對面,「有兩個消息,一好一壞,你要先聽哪一個?」

  仝則吸口氣,毫不猶豫地選了個壞。

  「我打聽完周大小姐的下落,沒忍住去周長興住的院子裡窩了一會兒,不想聽見他和一個黑衣人在商量,要殺人嫁禍的事。殺的是周大小姐的愛人,卻是嫁禍給老掌櫃,如此一來……」

  「如此一來,父女倆再難和好。」仝則適時接口,笑得一笑,「周大小姐不原諒父親,這輩子都不會返回周家,那周記遲早會落在周長興手裡。」

  「不錯,」游恆嚥了咽吐沫,「至於好消息,是周大小姐目下就在京都。」

  仝則精神一振,「什麼地方?你問清楚了吧,咱們明天一早就去拜訪。」

  游恆笑了,很得瑟地打了個響指,「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你再想不到的,就是隔壁胭脂鋪子那個鍍金菩薩模樣的周掌櫃,周嫵娘。」

 

 

第26章

  原來是她!仝則這陣子忙於大筆訂單,幾乎忘了隔壁的胭脂鋪子,此時回想起來,那位周掌櫃俏麗又冷若冰霜的臉立時浮現眼前,不過轉瞬他已開始思考另一件事。

  「你說殺人嫁禍?殺的不是周大小姐,而是她的愛人,那麼她的愛人眼下應該和她在一起了?」

  游恆抬了下眉,做出一個意味深長的表情,「她離家出走就是為和那人在一起,據說她才把人接來不久,說不準很快就會離開京都——這是那位周大爺原話,所以要趕在這個時候先下手為強,就算不弄出人命,也要弄個不算輕的傷出來,總之嫁禍才是後面的重頭戲。」

  什麼戀情,這麼不容於家族,莫非是身份地位不匹配?仝則暗忖著,忽然間重點落在才接來不久幾個字上頭,他驀地抬眼,「周大小姐的愛人,是個女子對不對?名叫玉華?」

  游恆素來缺乏表情的臉上終於起了點波瀾,「這你都知道?我還預備著最後再說,讓你吃一驚呢。別說我聽見這話,當時差點從房簷子上掉下來,驚世駭俗,太驚世駭俗了……」

  仝則沒搭理邊上一驚一乍的人,只問,「他們打算什麼時候下手?」

  「明天夜裡,我聽得真真的。」游恆一頓,「你想阻止?乾脆我明天晚飯後就埋伏在她們家院子裡,保管一抓一個准。」

  仝則這會兒對他的自信倒是頗感欣慰,點點頭道,「我和你一起,不過我在明處,你在暗處。明晚我會去拜訪那位周小姐。」

  誰知算盤打得挺好,結果卻被人家先行一步。

  第二天晌午,店裡來了位年輕女子,說是隔壁胭脂鋪子的,指名要見掌櫃佟先生。

  仝則出來會客時,見她身穿鵝黃比甲,素白棉紗裙子,頭上沒有金釵銀環裝點,可那一張臉就足以吸引人移不開眼去。

  明眸皓齒,膚色剔透無暇,最動人是略帶羞澀的神情,透著三分侷促,七分不安,可看見仝則的一刻,嘴角揚起微微露齒一笑,剎那間燦爛如夏花盛放,而她本人對自己的美像是全無感知,半點沒有美人常見的矯揉造作之態。

  眼波流轉間,純真中流露出少許嬌憨,如果這就是周掌櫃的愛人,玉華姑娘的話,仝則情不自禁在心底讚了一聲,周大小姐真好眼光。

  相互見禮客套兩句,那女子開口,聲音不清脆,反而有些低沉沙啞,「冒昧來訪,是因為早前佟掌櫃和我家小姐談過合作,小姐前些日子家中有事,沒顧得及這樁事,怠慢了您一番好意,我先替她跟您陪個不是。」

  說完起身福了一福,仝則忙還禮,「別這麼說,也是我這陣子忙得焦頭爛額,沒親自去拜會,周掌櫃那頭沒生鄙人的氣就好,請問姑娘您怎麼稱呼?」

  「我姓良,良辰美景的良,您叫我玉華就是了。」她笑道,「您大人有大量,倒沒計較我們趁熱鳧上水來。我家小姐性子是有些孤拐,真要多謝佟掌櫃海涵。既是這樣,不如趁今天咱們把那天的話再細細聊一聊。我家小姐的意思很明白,分賬全聽您的,我們只要三成也使得。您也瞧見了,現如今開店撐門面,真不是那麼容易的,何況我們女人家。」

  「這個我懂,也一直佩服貴號周掌櫃的魄力,其實很多事貴在堅持,且貴號的貨源都極好。」仝則話音一轉,「不過這事還須和周掌櫃好好合計,爭得她同意,咱們兩下裡再簽個字據也就是了。至於分賬,玉華姑娘可以放心,佟某人並非奸商。」

  玉華含笑聽著,連連點頭,卻略猶豫了一下才說,「就只是她脾氣不大好,請佟掌櫃千萬別和她計較。」

  三句話不離回護愛人,那份靦腆的情義是藏都藏不住。

  仝則說好,「這樣吧,我這會兒還有幾個活兒要趕出來,等晚上飯罷,我再登門叨擾,也請玉華姑娘和貴號周掌櫃先知會一聲。」

  玉華忙應下,道了幾回謝才轉身去了。

  到了晚晌,仝則自不指望周小姐能招待他一頓飯,於是先填飽肚子,才慢悠悠過隔壁串門,臨去時和游恆商定好,只等那刺客露頭,便一舉拿下,務必要讓他吐露出幕後主使之人。

  會面和想像差不多,周嫵娘不大情願,尤其是看著玉華端茶倒水,待客慇勤周到,臉色便愈發有些晦暗不明。

  「你坐下,這裡不用你伺候。」她拽了拽玉華的袖口,語氣裡充溢著一種霸道的溫柔。

  玉華回眸笑笑,很聽話地落座,「我習慣了,總是改不了的。」

  「別亂說,什麼習慣不習慣的。」周嫵娘不滿地瞥她一眼。

  玉華卻似沒看見,轉頭對仝則含笑解釋道,「我原是伺候小姐的丫頭,小姐給我體面,帶我出來見世面,如今鋪子裡很多事也交給我打理。只是今天確是自作主張了,還請佟掌櫃原諒。」

  「你不是丫頭,」周嫵娘輕叱道,「你是我……」

  玉華忽然咳嗽一聲,「姑娘快說正事吧,這會兒人家佟掌櫃百忙之中抽出空閒,萬不可慢待了人家。」

  仝則當即一笑,心裡卻很不以為然。

  其實看著這一對秀恩愛,可比談買賣有趣兒多了。他不得以回神,強裝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來。

  周嫵娘嘴角微沉,「不瞞您說,其實我原打算要關店走人的。上回跟您提過,京都我得罪了一些人,生意再怎麼經營也難有贏面。您好心邀我合作,我也不是一點都不動心。可之所以不願意去您店裡,不怕您笑話,是為我早前也算和您是同行,如今卻是看不得那些綢緞絲料了……」

  她猛地吸了下氣,又說,「要說賺錢的心早就沒了,我不過是想攢點路費。等回頭貼了告示出來,再把這店面轉手盤出去,我也就不在京都地界兒上混了。佟爺要是不嫌棄,就當幫我這個小忙,要是不願意,咱們還是街坊鄰居,大家哪兒說哪兒了。」

  玉華聽到後來,已有些發急,扯了扯周嫵娘袖口,一個勁兒短促地搖頭,看樣子是不同意她的安排。可周嫵娘挪開放在膝上的手,拍了拍玉華的柔荑,其後順勢握住,後者眼神一顫,也就沒再多說什麼。

  談到這份上,又是這麼筆簡單交易,雙方誰都不爭,仝則再讓上兩份利,很快也就談妥了,倒是他態度慷慨且真誠,在言談間讓周嫵娘對他少了份牴觸,漸漸生出幾許好感。

  可玉華卻在桌子下頭踢了踢仝則的腿,這是暗示有話要說,仝則心領神會,藉著去淨手的功夫溜到院子裡,不多時,見玉華也跟了出來。

  「佟先生,您別聽小姐的話,我們哪兒也不去。小姐的家就在這裡,年輕女子哪兒有四海為家到處飄萍的道理。」玉華道,「實不相瞞,我家小姐是和家裡人鬧了點不愉快,可周家就她這麼一根獨苗,上頭又有老父健在,豈能說走就走?她不過是一時慪氣,所以我總想著,要是鋪子能實打實賺到錢,生計不愁,再慢慢有些進項,她心情一好說不准也就想開了,早晚還是回家去得好。」

  一個執意要走,一個暗地裡挽留,各有各的想法,卻好像都是在為對方考量,倒也有些意思。

  仝則點點頭,「我明白,生意上的事兒我會盡力,其實買賣嘛,多半還得靠養,至於父女更沒有隔夜仇了,天底下哪兒有真生兒女氣的父母呢,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我也是這樣想,當年老爺對她寄予厚望,她是家族裡最能幹的一個了,就這樣放棄,且不說什麼事業的話,就是親情也是罪過可惜,我……我是真心不想看到,她將來有後悔的一天……」

  年輕時為了愛情有拋閃一切的勇氣,靠的不過是衝動和荷爾蒙就可以。真過起日子來,柴米油鹽和風刀霜劍一般磨人心性,時間的力量最驚人,任憑多澎湃的激情,早晚有天會歸於平淡。

  而剩下的,卻不一定是細水長流,很有可能只是死水無瀾。

  難得對方這麼通透,仝則點頭表示理解,玉華心口一鬆,笑著道了聲,「多謝……」

  可那謝字還沒說完,也就在電光火石間,斜刺裡突然跳出個人。

  仝則本以為是游恆,定睛一看卻是個通體穿黑衣的傢伙,下一瞬,他只覺得那游少俠也該從天而降了,可晃了晃腦袋,四下裡一望,卻是再沒別的動靜。

  眼看那黑衣人無聲無息逼近,一把短劍閃著寒光,驀地裡,劈面朝良玉華刺來。

  玉華登時嚇傻在原地,連躲閃都忘了,看樣子並非臨危不懼,多半還是反射弧太長,行動完全跟不上腦子。

  仝則和她正相反,上一刻,腦袋裡還在猶豫自己一雙肉掌奪劍會不會傷亡太大,或是應該先行把良玉華一腳踹到邊上去,然後乾脆大吼一聲姓游的趕緊給我滾出來救人……

  想法是一個接一個地往外冒,可他人卻已一把撥開良玉華,側身迎上了劍峰。

 

 

第27章

  黑衣人不管衝上來的是誰,當下一劍撩過去,便聽茲拉一響,仝則身上單薄的青布袍登時裂開一道口子,鮮血嘩地一下湧了出來。

  隨之而來是一聲驚呼,玉華終於反應過來,尖叫道,「救命吶,有賊人……」

  這一嗓子驚動了院子裡的下人,不過眾人跑出來需要時間,且周嫵娘壓根沒雇幾個壯丁看家護院,這會兒人又早都歇下了,披衣起身動作緩慢,實在是遠水解不了近渴。

  仝則瞪一眼玉華,用眼神示意她快跑,一面咬牙憤憤在想,那會吹牛皮的游恆究竟死到哪兒去了。t

  黑衣人一擊完畢,繼續撲身而上。可歎血肉之軀能抵擋幾下襲擊,仝則一手摀住傷口,準備等下瞅準時機起腳踹倒對方。

  然而黑衣人顯然也是這麼想的,於是先下腳為強,人家是正兒八經的練家子,這一記飛腿正踢到仝則胸口,仝則吃痛,接連踉蹌了好幾步。眼見寒光一閃,他已下意識想閉眼,一瞬間連罵人的心思都煙消雲散了。

  說時遲,游少俠卻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鑽出來,輕飄飄落在賊人身後,無聲無息一記手刀劈過,那黑衣人頓時栽歪了一下。隨後的招數,仝則半點都看不明白,只知道游恆動作迅猛,招招都很凌厲,三下兩下,那黑衣人已被他擰住雙臂,跪壓在地上動彈不得。

  危機解除,院子裡立刻冒出幾個才剛還貓在角落觀望,此刻已手持棍棒的傢伙,見歹人被徹底制服,一個個都默默鬆了口氣。

  玉華也醒過神,顫著嗓子道,「你們……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這是問黑衣人,也是問從天而降的游少俠。

  仝則慢慢活動了下受傷的手臂,感覺著疼痛度,估摸劍鋒割破的只是皮肉,無甚大礙,便對玉華解釋道,「這位救人者是我朋友,想必是來找我聽見動靜,他原本會些武藝,趕巧他過來了,不然真是好險。」

  「佟掌櫃,你留了好多血。」玉華看他一眼,聲音兀自發抖,她倒不怕血,見仝則半條胳膊都被染紅了,忙趕上來就要攙扶。

  仝則受的不過是皮外傷,要說疼自是能忍,可被她輕輕一拽,反倒弄得立時鑽心一痛,不自覺就咧嘴嘶了一聲。

  「玉華!」伴隨一陣急促的腳步,卻是聽見動靜匆忙下樓的周嫵娘到了。

  她可顧不上什麼銅則鐵則,誰是兇手誰又受了傷,幾個箭步越上,一把先摟住良玉華,滿臉急切道,「你傷著了沒有?」

  那語氣、那聲調、還有那表情,讓見者聞者都能在第一時間搞懂,這倆人必是有情。

  良玉華起初還掙了幾下,無奈被周嫵娘圈得死死的,她身量本就沒有周嫵娘高,力氣也小,哪裡掙脫得開,不得已攤在她懷裡,漸漸漲紅了臉,低聲說,「我沒事,人家佟掌櫃都受傷了,還不給快人家包紮傷口要緊……你,你先鬆手,這麼多人看著呢……」

  說到最後,聲音已如蚊子哼哼。

  周嫵娘到底是心性穩健的女子,聽她氣息沉穩,片刻就鬆開手,向仝則福身道,「多謝佟掌櫃仗義相救,請先去裡間包紮傷處吧。」一面又命人趕緊去請大夫。

  吩咐完,周嫵娘面色一沉,轉頭看向黑衣人,「你是什麼人,為何在此行兇?」

  最後一個字說完,她突然利落地扯掉那人臉上的蒙面黑巾,這一下兔起鶻落,當真迅捷無比,動作中隱含著潑天的怒氣。

  黑衣人似乎被她聲勢震懾,目光有些閃躲,「小人不過區區山野毛賊,因年下無盤纏可用,心生歹念欲打劫幾個大戶……哎呦……」

  他痛呼出聲,自是因為被游恆用膝頭狠狠抵住背心,上身不得已挺立,雙臂卻又被死死鉗住,更被游恆下死力擰疼了胳膊。

  黑衣人好漢不吃眼前虧,何況本就是為嫁禍而來,乾脆趁機高呼,「別別,別打我,我實話說了吧……其實我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

  他仰了下臉,看向良玉華,「喏,有人看她不順眼,出錢讓我除了她這個人,還給了我她的畫像,她是名叫玉華不是?」

  「是誰?」周嫵娘怒氣更盛,厲聲喝道。

  那人一副被嚇著了的模樣,嗷嗷叫了兩下,聲情並茂做開了戲,「周大小姐,你就不想想,誰人會因這女子存於世上痛心疾首?誰人思念你夜不能寐?誰人心裡期盼你回頭是岸?你這再樣淪落下去,可如何對得起家中老父,和他辛苦創業而成的周記綢緞……」

  周嫵娘眉頭緊鎖,打斷道,「你是說,叫你來殺她的人是我爹?」

  「不可能啊,」恰在此刻,還沒包紮傷口的仝則又搖搖晃晃倒了回來,「原來周掌櫃是周記的後人,那可巧了,我前些日子剛剛拜訪過貴號。原本是打算拜望老掌櫃的,不過老爺子眼下正臥病在床,吩咐了不見客。我還聽工人們提過,老爺子已是許久不曾露面了,此外倒是聽人說,現在的當家人似乎不想讓大小姐回去……所以這麼聽上去,這人的話恐怕有不實之處。」

  那黑衣人正不知被游恆又按了哪裡,表情簡直如喪考妣,「哎呦,哎呦,我,我剛才是沒說實話,卻是……我不過是個收錢的罷了,壓根沒打算鬧出人命的,只求大小姐饒我性命。」

  周嫵娘何等聰明,稍微一思量就明白了經過,不必再拷問也能猜得出來龍去脈,當即斷然吩咐,「將此人送去見官,務必聽著他招認實情。」話音一頓,語氣已生決絕,「倘若是真,這樣的毒瘤決不能再留在周家。」

  說完眼見下人拿繩子縛住黑衣人,幾個人扭著五花大綁的倒霉蛋出了門,她這才轉頭,和顏悅色地安撫起仝則來。

  突生變故,處置起來卻迅速有決斷,仝則對周嫵娘觀感還不錯,對她的關懷亦表示感謝。

  耳聽她放緩了聲音,頭一回客氣得充滿誠意道,「佟掌櫃救命之恩,我周嫵娘當湧泉相報。」

  仝則笑了笑,「那倒不必,只是周小姐有沒有想過,其實周老爺子是真的很思念你。父女之間有什麼話不能說清楚,因為一點分歧起隔閡,平白讓人利用,親者痛仇者快,似乎並不明智。倒不如直面解決,想來老爺子經過這件事,也會重新思考,過往糾結未必不能解。」

  頓了下,他半是感慨半是嚮往地說,「人生在世,親情也是可遇不可求,短短幾十年,錯過了在一起的時光,將來再要後悔可是什麼都抓不住,一切都來不及了。」

  話說完,不禁渾身一激靈,自己先寒了一寒,這麼老氣橫秋的道白虧他也能想得出來,難道自己果真是兩世為人未老先衰了?

  不過話不在多,能讓人聽進去才叫有用。

  周嫵娘不是糊塗人,雖沒立刻表態,但之後便拿了黑衣人的供狀,氣勢十足地回了趟周記,聽說是親手清理了門戶。其後又和周老爺子一夜暢談,至於父女倆是否和好如初,仝則不甚了了,不過周嫵娘的確搬回了家,周記綢緞鋪從上到下也開始重整旗鼓。

  後頭的事不難想像,為表感激,仝則所需面料,周記表態要全權供應。不光如此,還和仝則簽了一筆不小的訂單,而價錢上則是給足了優惠。

  那周嫵娘展示料子給仝則看時,笑說,「從前總想著好玩,嘗試過不少新鮮花色和織染的手法,這一匹布還是中秋賞月那會兒得了些靈感,原本預備自己壓箱子底兒的,想不到還真有人要找這個顏色。」

  可見女人對美的追求,心思細膩之人亦會有相似之處。

  再看那緞子,銀線的針腳呈水波狀,倘若不貼近還看不大明顯。只有隨著人行走於燈下,青色的底子上才會現出一片片雲紋似的光華,望上去真好似月色清暉灑在泛著漣漪的水面上。

  不光仝則滿意,等到千姬按約定來驗看布料時,傲慢驕矜的女人雙手撫摸良久,終於也露出嘉許的微笑,卻依然很矜持地讚道,「佟先生好伶俐的一個人,那麼就按我的尺碼來做好了,五天之後我再來這裡試穿。」

  五天的時間不算短,可仝則身上畢竟有傷,傷處雖在大臂,隨便動一動也還是會痛。但為了這單辛苦得來的買賣,說什麼也只能忽略肉身,全力拚上一拚。

  游恆卻不知是良心發現,還是看不過眼,這日擺出嚴肅臉,預備幫他打個下手似的戳在一邊,神情黯然間還夾纏著星星點點的落寞。

  「趁這會兒天晚了,帶你去個地方,是少保派人來吩咐的。」此人盯了半天縫紉機,發覺完全沒有插手的餘地,愈發黑著臉,訥訥地說。

  仝則也不抬眼,問,「三爺回來了?」

  游恆訕訕點頭,「還聽聞了近日的事,說我沒能護好你,正怪罪我呢……」

  仝則看看他委屈的模樣,戲謔一笑,「那好像,也不算冤屈您游少俠吧?」

  游恆嘖了聲,「你這人,怎麼總不信我,告訴你多少回了,那天一切都在我掌控中,我可是睜大眼睛瞧著呢。你想想,要不來上個苦肉計,萬一人家以為咱們早算計好的,就為了那塊料子來的呢?要不何至於這麼巧?我就稍遲那麼一步出來,還不是為你掛點彩,更好博人家信任同情。」

  「巧麼?難道不是良玉華先找上的我?」仝則輕輕一哂,也懶得打擊這個一根筋的人,站起身便往外走,等上了車才想起問,「是要帶我去哪兒見三爺?」

  游恆慢悠悠趕車,半晌有點神秘兮兮的低聲道,「這回帶你去的是少保另一處私宅,滿京都也沒幾個人知道,連太太都不清楚的。」

  狡兔三窟,想必那洞府定然格外隱秘。

  仝則坐在車裡,忽然有了種這就登堂入室的奇怪感覺,除了奇怪,心下也有點好奇裴謹找他有什麼事,約摸還是為他搭上千姬有話要囑咐吧。

 

 

第28章

  車子七拐八拐,並沒走正常大路。

  不知是裴謹刻意吩咐,還是游恆心有靈犀,似乎是故意要讓仝則記不清楚道兒。

  畢竟是去裴謹隱蔽又神秘的私宅,平日裡少有人去過,或者說只有真正的心腹才會得此殊榮。

  而他呢,暫時還稱不上是他裴侯的心腹吧。

  仝則聳聳肩,藉著一點光亮看向外邊,他記憶力好,空間感更好——凡是會畫畫的人空間感都不差,所以再怎麼繞他也能找得到。

  可有什麼意思?他只是被僱傭的人,僱主不想讓他知道的事,那就合該裝傻充愣,如此才算更符合契約精神。

  走了小半個時辰,車子終於在一閃暗紅色的門前停下。

  落車一看,那門兩旁居然種有一排竹子。仝則腦子裡立時蹦出古人說過的話,居不可一日無竹。

  於是眼見著北方酷寒天氣下,那竹子雖不蒼翠卻依然保持挺立不枯萎,一看就是花了大價錢養護的。

  進門像是穿越一小片竹林,迎上來領路的是個年輕男人,沒有多餘的話,熟稔地沖游恆點點頭,帶兩個人往內院走去。

  裴謹在他的書房會客,游恆卻只送到門口,「進去吧,少保要見的人是你。」

  入內卻發現並不是只有少保一個人,裴謹正和另一位華服男子相鄰坐著,桌子上擺了兩盞清茶,裊裊冒著白煙。

  華服男子看上去比裴謹年長,約莫二十七八歲的樣子,容長臉,身上似乎有種清寒的貴氣,雙目極有神,視線在仝則臉上一轉,其後審慎地瞇了一下。

  仝則站定,先行了個揖禮。

  裴謹點頭,伸手向旁邊那人一指,「見過趙王殿下。」

  原來是大燕的親王,仝則再見禮,趙王平易近人地一笑,「坐吧,」轉而對裴謹道,「能讓行瞻看中的,果然一表人材,一望而知是個聰明機敏的。」

  「殿下過譽,」裴謹笑得從容,對待身邊的皇親貴胄也沒有特別熱絡的趨奉,「他還算是能幹,短短幾個月就和千姬有了接觸,下一步倘若能得她信任,殿下籌謀的事或可有進展。」

  他說著,壓壓手示意仝則坐下,「千姬三日後去你那裡試衣服,隨後她要出席的是太子壽宴。就在昨天,借太子千秋的名目,內閣各部討論了一個議題,是對俄國人開闢北海邊境的貿易。換言之,只要是他們的貨物通過北海前往日本、朝鮮諸國,大燕在自己的海疆將會給予放行,保證他們一路暢通。」

  他看向仝則,「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這句話卻不是真要仝則回答,倒是趙王接口,語氣滿是嘲諷,「內閣諸人唯太子馬首是瞻,這點並不出奇,連管著天下財政的戶部居然也目光短淺,看樣子是被日本人收買了去,滿朝文武都覺得咱們已然高枕無憂,卻不想老大為一個女人,將來只怕連江山都能拱手相送。」

  裴謹聞言,牽唇笑笑,隨即丟給趙王一記稍安勿躁的眼神,「事情還沒糟到那個地步。」

  他不緊不慢,像是說給趙王聽,也像是在對仝則解釋緣由,「皇上年紀大了,身體不好,很多國事交給太子親力親為,這樣安排,其實是為看看他能否做得好。既如此,咱們不妨給他的機會,怎麼捧他上去,再怎麼把他拉下來就是。」

  頓一頓,他復道,「太子是親日派,千姬一直在他身邊鼓吹一點,便是日後扶幕府上位,華夏和大和將會融為一體,世代交好共享資源。當然,這不過是赤裸裸蠶食的第一步。」

  聽上去像是大東亞共榮的翻版,對付比自己強又暫時無法超越的大燕,先抱緊大腿,然後再借力打力。仝則蹙了下眉,暗道安心做老二,可是不太符合大和民族總想要稱霸的壯志雄心。

  裴謹潤一潤喉嚨,繼續道,「我們接到探子可靠消息,千姬秘密調派了一批藩士,在遼東和俄羅斯人接洽,預備借新通過的條約運送一批軍需。這件事要查實,可又不能無故損壞條約,就必須拿到證據——幕府和俄國人簽訂的條約,還有首批軍需款項以茲證明。」

  停住話,他望著仝則,清晰道,「這份文書,眼下就在千姬手裡。」

  後頭的話不必再說,仝則隨即嚥了下吐沫,發覺攥緊的手心已不可抑制地滲出了點汗。倒不是因為緊張,而是因為身體裡一些蠢蠢欲動的興奮,和隱隱地一點不安。

  儘管他現在腦子裡完全沒有頭緒,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得到千姬那種女人的信賴,繼而再拿到那份文書。

  不過有一點他很清楚,關於「我要怎麼做」這類問題顯然不適合再出口,上司只是關注結果,既然交給你,自然是要你自己去想解決辦法。

  正躊躇間,旁邊半天沒說話的趙王忽然笑了下,「別說他這相貌倒是不錯,孤聽說,千姬一貫喜歡……」

  「殿下,」裴謹打斷他,語氣清和,嘴角銜笑,卻拒絕的毫無商量餘地,「千姬現在一門心思在博太子妃位,不會在這個檔口叫人抓住把柄,這個辦法不合用。」

  仝則乍聞這話,驀地很有衝動去抓住裴謹的手道聲多謝,色誘這種事,他雖不至於力有不逮,可逢場作戲做到女人身上去,他又委實心不甘情不願。

  只是感激的話還沒出口,裴謹就問起了關鍵。

  「你有什麼想法?」

  仝則已經好些年沒在短時間調動腦細胞,讓腦汁活潑潑地沸騰起來過了,沉吟一刻,他說,「三爺確定那份交易文書就在千姬手裡,那就應該是在她府上,我需要盡快取得她信任,然後找一個可以親自登門的機會。作為裁縫,這點倒不是難事,只是文書必定放在隱秘的地方,如果她本人不在場還好——太子壽宴在什麼時候?」

  「十天之後,宴席從午後未時開始。」

  「也許來得及,我可以挑一塊極出眾的料子,做一件她不能拒絕的衣服,其間勢必要經過幾番修改,然後挑她赴宴那天送到她府上去。在此之前,如果我能知道她藏文書的地方最好,如果不能也只能先入內,再想辦法一試。」

  裴謹點頭,「可以試試看,據說她的書房很是隱秘,等閒之人不得進入。至於文書藏在什麼地方,你可以嘗試先謹慎探聽。」

  趙王聽著,大約覺得有了點譜,當即笑笑道,「這差事不好辦,不過事成之後,佟先生也算是大燕的英雄,應該得到嘉獎!孤今日所說,他日必不食言。」

  要是真能把太子拉下馬,這位將來也有機會問鼎那個位子。所以大話先許諾在前頭,可那些嘉獎仝則壓根不感興趣,反正自己從頭到尾都不是為了他,甚至也不是為了裴謹,只是為了將來能生活得自在一些,不再受制於人而已。

  那廂趙王又趁勢說,「行瞻挑中你,必是能幹的,我信他的眼光,也等你的好消息。若有什麼需要只管提出,孤財力、人力上都會鼎力相助。」

  這話聽過就算,仝則可沒打算和這些貴胄扯上太多關係,卻還是笑得謙敬而乖巧,「多謝殿下了。」

  話至此,趙王想必已和裴謹談完了事,只等見一見他挑選的人,其後喝了兩口茶便起身告辭去了。

  屋子裡頓時安靜下來,仝則還在思索之前的事,就聽見裴謹輕笑了一聲,「你的傷如何了?」

  說來也怪,原本沒感覺的,被他這麼一問,突然就牽扯著一疼,仝則忍住去按傷口的念頭,不由心道,裴三爺您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半晌他答,「沒什麼妨礙,皮外傷而已,不耽誤趕工。」

  「我沒問你這個,」裴謹看他一眼,目光徘徊間顯得有點複雜,「也沒覺得會耽誤什麼。我是問,你有好好換藥麼?」

  「有啊,」仝則點點頭,笑了笑,「每天都有換藥。」

  「誰給你換的?」裴謹簡直是契而不捨。

  想不到如此無聊的問題,他居然也關心?仝則無奈回答,「游恆,他總說這傷是他害的,所以要彌補一下,當然了,他手上沒輕沒重,這人說不上什麼時候才會粗中有細,絕大部分時間都只粗不細。」

  說完他打了個哈哈,自覺這個話題可以翻過篇去,不想裴謹還是問,「我看看傷的如何?」

  其實真沒必要,那傷口割得挺深,樣子頗有點猙獰,不過對於縱橫沙場,殺人如麻的裴侯恐怕不值一提,可仝則就是不願意在他面前,袒露自己的肩膀和一條手臂。

  裴謹也沒有立刻勉強他,只是饒有興趣地問,「你為什麼衝上去?」

  這是在問他那天推開良玉華的理由?其實不需要什麼理由,只為他是個男人。是男人就不能眼睜睜看著一個女人在自己面前遇刺受傷。要說那一瞬,他還真沒想什麼和利益相關的事,譬如要施苦肉計,譬如他是有求於周嫵娘。

  但回答實話,多少顯得有點過於無私堂正了,像是自吹自擂,仝則忖度片刻,覺得對自誇並沒什麼興趣。

  「我麼,」他盡量讓自己的笑容顯出幾分輕浮,「出於憐香惜玉吧,畢竟面前是個年輕姣好的女子,男人嘛,總免不了會有保護弱小的一時衝動。」

  裴謹挑眉一笑,看樣子不大信得過他,「你應該知道她和周嫵娘的關係,還用得著再這麼賣力氣?」

  「這不過是,本能而已……其實三爺在場也會這麼做。」仝則邊說,邊奇怪他為什麼糾結這種芝麻小事,索性含笑拍幾句言不由衷的馬屁,「只不過三爺文韜武略,碰上個把賊人定是一招拿下,斷不會有我這麼狼狽。」

  裴謹笑笑,目光陡然變得有些幽深,「憐香惜玉也好,想英雄救美也正常,你過了年該十六了,是不是該想想成家立業的事了。」

  這又是哪一壺呢?仝則乾笑了一嗓子,「三爺不是還沒成家,我有什麼可著急的,還是先幹正事要緊。」

  「我?我是個斷袖。」毫無徵兆地,裴謹怡然道。

  說完這話,他眼裡一瞬間盛滿了笑意,嘴角卻繃得很緊,而眼神中透露出來的信息,非常像是在發出某種不算太認真的邀約。

  ——比如,你要不要試一試?

  果然……出人意表!這時代也當真比仝則想像得還開放得多!

  一個斷袖居然能這麼坦蕩,這麼沒有顧忌的直言自己是斷袖,所以他才能以二十二歲高齡,依然不成家不著急討老婆?!

  可是,當著另一個斷袖的面,公然承認自己是斷袖,這樣做他有考慮過對面人的感受麼?

  誠然,在這個世上,其實並沒有人知道他仝則,也是個斷袖……

 

 

第29章

  裴謹說這話是故意的吧?那是成心撩撥,還是有意試探自己?

  雖然覺得匪夷所思,但作為一個身心皆有需求的正常斷袖,仝則還是不得不懷疑,卻又真心覺得猜不透。

  定定神,他佯裝淡然地道,「三爺真是……痛快人,從前聽閒話說起過,我還只當是別人胡謅……沒成想是真的,其實……」

  「其實沒什麼大不了。」裴謹表現得比他還淡然,「反正裴家已有後,我也沒什麼負擔。就只是,知音難求罷了。」

  這也……太想得開了,連後代都能不在乎,其實,他裴謹才是穿來的吧……

  仝則默默對自己呵呵了兩下,滿腦子都在想該如何轉移話題。

  裴謹比他反應快,很快恢復了一臉笑容和煦,「可以給我看看你的傷了?我這裡有好藥,擦在傷處可以不留疤痕。」

  繞了半天話題又回來了,仝則勉強笑笑,「多謝三爺,我皮躁肉厚不在乎那些個,本來還想著,多留個疤添點男子氣概呢。」

  說完不覺看一眼裴謹,眼神裡遏制不住地摻雜了點「您一個統帥三軍的大司馬,槍炮叢中過,居然還在意身上落不落疤這點屁事」的小小鄙夷。

  真是和他想像中一樣矯情!

  可惜很不幸,這一記質疑眼神,還是被明察秋毫,疑似有讀心術的裴謹給瞧了出來。

  他回身,從多寶閣上的盒子裡取出個小瓷瓶,一面平淡而灑脫地說,「男子氣概不在留不留疤,行軍打仗難免受傷。我要是不用點些藥,一身上下可就沒法看了。」

  仝則聽得眼神顫了顫,他沒打過仗,但也知道即便是三軍將領,也不可能在槍林彈雨中毫髮無傷,所以細想想,裴謹的細緻可能並非出於矯情。

  再回憶李明修講過的故事,這人的成長經歷讓人唏噓,心頭湧上一點點惻然,在神不知鬼不覺間,他居然站起身,開始動手脫衣裳。

  等到露出一多半肩膀頭子才覺出不對,彷彿剛才所有動作都是有鬼牽住他的手似的。

  然而脫都脫了,總不能再莫名其妙地穿回去,那也未免太小家子氣。對方可是表現得大方坦然,自己身體又不難看,那就……繼續脫吧。

  仝則的傷疤在左臂上,一共縫合了四針,揭開紗布,即刻有清淺的血痕露出來。

  裴謹從那隻小瓷瓶挖了一小勺,藥膏是清涼涼的,帶著他指尖的溫度。論手法比游恆細緻輕柔得多,唯有體會過才知道何謂堪比按摩般的享受。

  仝則有點沉溺,腦子裡開始信馬由韁地幻想起,要是趕明兒換藥,能不能要求這個人再來服侍自己一遭兒。

  此刻從裴謹的角度看過去,一眼就能看出此人臉上的愜意,胳膊上的肌肉從僵硬繃緊到放鬆,表情也漸漸舒展,顯得分外柔和起來。

  可他剛才在怕什麼,或是擔心什麼?就那麼不情願和自己扯上關係?

  裴謹低下頭,認真端詳坐在身邊的人,那側臉非常好看,比正面更為精緻漂亮,因為鼻子的高度,和下頜的輪廓分明,充滿了少年人的俊朗和銳氣。

  唇上依稀能望見青色的胡茬印記,他想像著它們長出來的樣子,帶著稚嫩的男人氣,是有些值得期待的可愛,至於那嘴唇則不厚不薄,最惑人處是那唇角總在不經意中微微上翹,猶是牽扯出一段天然風流。

  美少年他見得多了,仝則絕不是最美的一個,卻勝在明朗二字上頭,笑或者不笑都讓人覺得像是四月的陽光,溫暖的直指人心。

  明媚開朗大氣,那是他心之嚮往的感覺。

  如果不是努力強迫自己,從少年時代一路走過來,他多半會變成一個陰鬱而心事重重的人。儘管在外人看來,他家世好父母雙全,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生命裡獨獨缺少一份疼愛。缺失的部分,像是被斬斷的纏縛,讓他從完成學業那日起,便企盼著能夠離開,離開生長的地方,離開圈住他的令人窒息的天地。

  直到真正走出去,見到壯闊山川,感受過秀美風光,登上名利場,也穿越過生死地,他看過波濤滾滾,看過黃沙漫卷。算是直面過蒼生與苦難,心裡那點關乎親情的執著才終於不再糾纏。

  他是有所感才有所得,可眼前這個人呢,他經歷過家破人亡,卻又見識過什麼,為什麼他的心竟然比自己的還要強大?

  裴謹想著,手底下一圈圈,沒有停息。實則傷處就那麼點大,藥膏來來回回早就塗完了。等他反應過來,才無聲地哂了哂,趕在被發覺前,他收回了手指。

  「好了,這藥你自己拿著,每天讓游恆幫你塗一些就是。」

  這就完了?意猶未盡的人醒過神,連穿衣服的動作都變得充滿遺憾,「三爺又送我東西,真是多謝了。」

  一個又字,當即勾起了裴謹遐思,他笑笑,「那張小弩,你用過麼?」

  這陣子忙得腳打後腦勺,哪兒有心思擺弄那個,仝則就勢說,「上次忘了問,三爺怎麼想起送那個給我?」

  他說這話時表情略顯迷茫,裴謹捕捉到了,便笑問,「你不是擅長射箭,怎麼現在不喜歡了麼?」

  頓了頓,他回身坐下,好整以暇道,「上次你問過我,放眼京都有沒有我不瞭解的人。還真有那麼一個,就是你。我很好奇你從前到現在,究竟發生了多少變化?」

  饒是他語調溫和,仝則還是被嚇了一跳,忙著扯出微笑以做掩飾,一面解釋,「我說過,前塵舊事早就忘光了。或許不記得也是一種幸運。」

  說著心有所感,又想到了面前人的童年,他試探道,「三爺說呢,忘記不愉快的,重新來過,就要先從放下一些東西開始。」

  「我放下了。」裴謹凝視他,緩緩揚起嘴角,「那張小弩是長輩送給我的,我轉送給你。因為你和裴熠差不多大,我一直很希望,裴家能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孩子。」

  得,好好跟他說話,他又擺長輩架子,仝則真的很有衝動告訴他,老子活了二十七年,穿越過來一年,眼瞅著是奔三張的人了。

  他比他大!

  忍下翻他白眼的慾望,仝則還是笑瞇瞇地點頭,「希望日後不會有讓三爺失望的一天。」

  裴謹淡笑著點頭,聲調柔和道,「不急,我相信你有辦法,如果不成也不必著急,再想辦法就好。」

  上司寬宏體貼,那便奮力一試吧,仝則琢磨了下他即將要去打的公關仗,要攻克的人,是那位看上去極其高貴冷艷,不可一世的千姬小姐。

  對於這個女人,仝則後來頗花了一番心思去瞭解,裴謹也給了他一些資料做參考。

  千姬的母親是御台所,即將軍正妻,和大多數正牌老婆一樣,這位御台所也不得丈夫寵愛。幕府家族既勢力又功利,視女子為政治工具,千姬自小容貌在姐妹中不算出眾,大約有些拿不出手,於是鮮少受到家族關注。

  到了十二歲天葵至,其母為她聘請了專門教習刺繡插花的師傅,那位師傅大抵是個人才,不光精通仕女明面上擅長的技藝,還深諳身為女人該如何利用自身優勢。

  千姬跟隨她學會了怎樣用眼神欲說還休地勾人,怎樣巧笑能顯出嫵媚婉轉,怎樣擺動腰肢,怎樣輕移蓮步,怎樣一低頭露出白皙柔嫩的頸部……

  當然還有如何用言語蠱惑男人,如何在床笫之間勾人魂魄。

  千姬十四歲登陸社交場,隨即獲得天皇長子初仁青睞。幕府將軍由此發覺了她不同尋常的能力,決定將她的價值發揮到最大化。作為政治投機籌碼,在十六歲那年,她被送到了只隔一灣海峽的大燕京都。

  千姬見識過最好的東西,衣食住行皆用最精緻之物,大燕太子姬桓也已被她迷得團團轉,恨不得傾盡所有來滿足她,只為博她一笑——也因為暫時無法給她相應的身份地位,畢竟擇太子妃是大事,千姬並非身份上不合適,但出於政治考量,她仍然需要過五關斬六將,尤其是老皇帝和一班反日派大臣的阻撓。

  不過在太子看來,事情沒那麼麻煩,或許他只是在等老皇帝駕鶴歸西,所有的事自然就會迎刃而解。

  所有的資料都顯示,千姬是沉迷感官享樂的女人,那就務必要用最華美的服飾才能吸引她。仝則做好她要的禮服,趕著試穿前去周記挑選綢緞。

  剛好這日接待他的人是良玉華。

  看來她已被周記接納,仝則說起這個直替她高興,她卻搖搖頭,神色黯了黯,偏過頭看向了窗外。

  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仝則瞧見院子裡正在和周嫵娘說話的幾個年輕男人,個個高大挺拔,看周嫵娘的眼神透出滿滿的恭敬和順從。

  「再接納也是有代價的,世道容不下這樣的感情,人長大了,也總要有所取捨吧。」良玉華臉上淡淡的,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她已答應老爺,將來會生一個孩子,因為周家不能沒有繼承人。」

  說完收回視線,不再去看那些精壯的年輕男人,彷彿那些人和她無關,和她的愛人也無關,不看不語,就能不想一般。

  仝則愣了一下,半天過去,居然沒想出安撫的話。

  連現代人都做不到不顧家族、不顧父母,何況這個時代,再怎麼開明也不能脫開傳宗接代。

  看著良玉華認命的垂下眼,他一時間也想不明白,究竟社會發達到什麼程度,人們才能自覺自願的享受愛情本身,而不是把結合當成一種社會義務去履行。

  繼而便想到,連周家這樣的大商賈都必須要繼承人,遑論裴家,位居侯爵難道可以無後而終?就算裴謹灑脫,他母親薛氏呢,會放任他如此行事?

  他覺得裴謹對這件事的態度,不是趨於逃避,就是過於理想化了。

 

 

第30章

  屋外是晴光瀲灩,屋內麼,卻像是正在經歷淒風苦雨。

  良玉華不說話,只是悶頭把新進的上等料子往仝則面前堆。她垂著眼,仝則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半天過去,他直覺旁邊的人很有可能在無聲啜泣。

  平心而論,這樣的結果已經不算太糟,畢竟人要跳出時代窠臼太難,沒道理強求周氏父女。至於感情的事,從來都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既然選擇了就該有勇氣面對結果。

  所以沒什麼好勸,何況外人費半天話更像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仝則於是專心挑布料,良久過去沒多言語。

  不一會兒周嫵娘挑簾子進來,打過招呼,笑得十分熱絡,「我可是給你備了最上等的貨,上月才到的一批蜀錦,還有俄羅斯的白狐,都是特特為你留的。」

  說起俄國人的白狐,通體沒有斑點,顏色均勻柔和,摸在手上的質感堪比最上等的絲緞。

  仝則虛虛拱手笑道,「多謝多謝,我承大小姐這個情兒,也恭祝大小姐開年財源廣進。」

  周嫵娘曉得他嘴甜,不過含笑頷首,一偏頭便去瞧良玉華,或許是愛人之間真存在有某種感應,她覺出不對,再看良玉華消瘦的脊背似乎正在輕輕發顫。

  「你瞧你,忙得鬢角都有些亂了。」周嫵娘心裡發酸,作勢給玉華抿了兩下,「這兒沒鏡子,橫豎佟先生也是熟人,且讓他自己看貨,咱們進屋去我給你重新梳頭,好不好?」

  她在哄良玉華,那樣的好脾氣和低聲下氣,完全不同於平日雷厲風行的爽利,雖強勢,卻也是極盡溫柔。

  玉華架不住她這樣下氣討好,回眸略笑了笑,又和仝則告個罪,由著周嫵娘攬過自己,往裡間去了。

  等挑完貨回店裡,一路之上,仝則暫時忘卻為那對有情人唏噓,只在琢磨自己那點下文。要取得千姬信任,最直接的手段是在衣服上做文章,可千姬那等身份要什麼樣華服沒有,光靠這個,他並沒有十足的把握。

  而女人除卻衣服,其實還有很多喜好。他腦子裡猶是蹦出一句名言,鑽石是女人最好的朋友。繼而便是一陣失笑,他目下還欠了一屁股債呢,哪裡能有那般闊綽,自然是送不起昂貴的珠寶。

  正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地,眼前浮現剛才周嫵娘為良玉華抿去碎發的一幕,倏然間,靈感就產生於一閃念。

  這年月擺宴,貴人們不像後世,隨身會攜帶精緻的手包。沒有化妝盒、口紅、鏡子等物傍身,有時候喝兩口酒下去,連紅暈上沒上臉,胭脂有沒有脫落,妝有沒有糊掉都不知道。侍女們雖在一旁伺候,卻也很少會帶那些東西。

  要是有人能像現代人那樣,宴席過半起身去外頭晃一圈補妝,再回來依舊光彩奪目,然後坐在一群油光浮出面頰的人身邊一對照,定然會顯出艷壓群芳式的動人。

  他想起化妝之物,可以用周嫵娘留給他的水粉胭脂,一早都是現成的,那麼眼下唯獨就缺個精緻的荷包,和一面便於攜帶的小鏡子。

  一念起就剎不住,仝則撩開簾子,對著游恆挺立如松的腰桿子說,「找個裝飾鏡最暢銷的鋪子,我有東西要買。」

  幸好這個時代民間手工藝足夠發達,饒是如此,那銅鏡鋪子裡的夥計還是聽得一頭霧水——要可以放在巴掌上的小鏡子,外形做成扇子模樣,鏡身藏在扇面裡頭。還要象牙雕刻,扇面上雕出一整幅仕女圖來。

  連鎮店的老匠人也跟著圍過來,看仝則連比劃再描述,末了大傢伙終於明白過來,「只是我們這兒沒現成圖樣子,這恐怕,還得您給我們描個樣子出來。」

  仝則清楚記得前世看過的故宮藏品展,有玉雕桐蔭仕女圖,憑借記憶當場勾勒出來,之後拿給眾人看。

  匠人湊過去觀摩,大概其明白了意思,讚歎起這構思精巧,這樣小一枚鏡子精緻如斯,不知道是何等高貴之人才能用得上。

  交代完,仝則誠懇道,「三日之後可否交貨,錢不是問題,我可以先付訂金。您老人家手藝好,我瞧過店裡各色鏡面的雕工,做工是真細,全京都只怕找不出更好的來。」

  老匠人抬起眼,渾濁的眼仁裡看不出波瀾,沒吭一聲,卻默默把仝則才畫的圖樣兒收了——或許因為錢財還在其次,許多時候手工匠人需要的是一份尊重,一份獨一無二的認可。

  得到肯定和欣賞,也算沒有辜負那些為創作花費的汗水和心思。

  仝則明白這道理,愈發感激地道了謝,付過款再登車,想著車後頭那匹蜀錦,也已有了用武之地。

  隔了兩日,千姬去試禮服,沒有挑剔或是刁難,像是對仝則的手藝還算滿意。

  她聲音極富磁性,不知是否刻意壓低聲線的緣故,又或許本來就是自然的煙熏嗓,反正在一群鶯鶯燕燕裡,顯得意外的撩人。

  「看上去還不錯,如果這次宴會,這件衣服能達到我滿意的效果,以後我還會經常光顧你這裡。」

  她居高臨下,是金主在打量隨侍小裁縫的標準姿態,眼神透出些許玩味,和一點輕巧的不在意。

  仝則正為她整理裙擺,稍稍一抬頭,露出虔敬的微笑,眼風淡淡掃過她的臉,不免認真看了兩眼。

  她有小小的下巴,因兩瓣紅艷艷的嘴唇生得厚實,所以總讓人覺得她像是在撅嘴撒嬌,五官除了眼睛特別有神采,再沒什麼出眾的地方,然而組合在一起,配合上又冷又媚的神態,剎那間就有了十足的靈動之感。

  怎麼說呢,她此刻攬鏡自照的模樣,活脫脫像是只左顧右盼的白狐。

  果然她也極喜歡狐裘,頂級的白狐讓她眼仁微微一亮,「我正想做件昭君套,這塊皮子倒是挺合適的。」

  仝則忙笑著應下,一時訂好了下一單買賣,他就勢客氣地親自送她出去。

  千姬一群人浩浩蕩蕩,走到大廳,打眼便看見琉璃架上擺著的幾件精美的小物事,出於天性,女人駐足看了片刻。

  她身後的侍女忽然啊了一聲,好奇道,「那小扇子是做什麼的,這麼小又不能扇風。」

  仝則上前取下那枚象牙扇,攤在手掌上。千姬側目去看,見牙雕精美細膩,尤其是扇面上的仕女如弱柳扶風,面目清麗柔婉,神態悠然嫻雅,讓人一看就覺能立刻被吸引。

  「這是做什麼用的?」她終於開口問。

  仝則拈起扇子尾端,手指輕輕一錯,扇面隨即打開,露出一面打磨光潔的小鏡子。

  「真可愛啊,這樣小巧……」女孩子驚呼起來,少女們嘰嘰喳喳,渾然忘了擺出端正儀態,也顧不上尚需顯出驕矜態度的主人千姬。

  半天過去,才有人想起來,忙回身獻慇勤道,「這東西好玩,回頭帶著赴宴,要補妝也方便,小姐覺得喜歡嗎,要不要買下來?」

  千姬一早就看上了,目光灼灼間,斜斜一笑,「佟老闆,這鏡子我要了。」

  仝則很適時地吸了口氣,面露一線難色,「這是英國公使家小姐訂過的,眼下只有一個了,她預付了押金,是二十兩……」

  知道有人覬覦,有人在和自己搶,就會更堅定買下來的決心。說起來,人有時候還就是這麼幼稚好笑,尤其女人在購物時,多半都會喪失理智思考。

  千姬果然不負仝則所望,當即道,「我要了!不過是預訂罷了又不是一定要給她,至於損失我來補償你,三倍如何?」

  當然是好,遇上一個冤大頭簡直不能再好了!

  雖然這點錢在她身上不過九牛一毛,不過仝則就是喜歡從這些一擲千金的大戶手裡搶錢的感覺,頗有點如狼似虎的快慰和愜意!

  成功踏出第一步,接下來再推銷其他東西就更順理成章,比如蜀錦做的小掛包,比尋常香袋香囊大一些,繫在裙帶上,既美觀又實用,裡頭裝上本店出售的胭脂、口紅、小眉筆、水粉……攜帶方便,易於補妝。

  女人看見這類東西如何能不愛,雖說鑽石才是極致誘惑,但那些能夠引領風潮、與眾不同的裝扮也是誘使人衝動消費的理由,就像l當年做出第一個2.55,不過一款鏈條包而已,卻徹底解放了女性雙手,因為前無古人,便成就了革命性的創造。

  千姬挑了全套,到底滿意地笑了笑,「我要的昭君套你做好就送到我府上去,那個不著急,我知道的,要慢工才能出細活。」

  看得出她目下是志得意滿了,仝則暗暗長舒一口氣,送走了人,正盤算著如何再下一程,不想晌午剛過,有日子沒見的裴熠卻突然造訪。

  難得他想著自己,仝則將他迎進來熱情款待,一面笑問,「怎麼今天有空跑出來?太太準你假了,別是偷溜出來的吧?」

  「哪裡是偷跑,我可得了三叔允許的。」裴熠瞪著眼四下裡探看,一會兒摸摸這個,一會兒擺弄那個,嘴裡也不閒著,「這是什麼?女人用來擦臉的麼,可真好玩。」

  男孩子還是少接觸這些好,別弄得像賈寶玉似的,沾染上愛胭脂的毛病,仝則忙著轉移他的注意力,引著他去樓上看土耳其手工編織的地毯。

  「早聽說你這兒有好東西。」裴謹背著手,小大人似的點頭道,「要吸引貴客是得花些心思佈置,可這得要多少錢啊,你管外頭票號借了那麼多,將來要是還不上怎麼好?」

  仝則一笑,「要是真還不上,哥兒願不願意周濟一把,回頭再賞我口飯吃?」

  「那是自然了,你要是能回來,我必定高價請你當伴讀。」裴熠咧開嘴慷慨承諾,一頭又吩咐謝彥文,「你們先聊會兒,我上去轉轉再說。」

  小人兒由吳鋒陪著,登登登地跑遠了。屋子裡就剩下許久不見的「患難兄弟」,仝則見謝彥文眼底隱隱發青,也不客套地問,「就你一個人陪著他了,勢必比從前還操心,近來是不是都睡不好?」

  「有麼?」謝彥文笑笑,從兜裡掏出幾張紙,抖了一抖,「那小人精兒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這是特意帶來求你翻譯的文稿,他不好意思當面說,只讓我拿給你,估摸你是不好意思直接拒絕我的。」

  仝則看著那幾頁英文紙,只覺哭笑不得,搖頭興歎間,忽然瞧見從謝彥文兜裡掉出一件東西,是他方才不小心順手帶出來的。

  一張淡粉色的絹帕,繡著兩隻鴛鴦戲水圖案,隱隱約約地,還散發著一股子茉莉花的清香。

  可明顯不會是他自己用的……

  那帕子輕飄飄墜在地上,兩個人都看見了,於是默默窘了一窘,氣氛在一瞬間,突然變得有幾分尷尬。

 

 

第31章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仝則就好像沾染上什麼特殊能力,和八卦格外有緣分,無論是旁聽還是直觀,各類桃色緋聞簡直像是撲面春風,擋都擋不住。

  撿起那方絹帕,遞過去的一刻,他腦子裡甚至蹦出個非常不厚道地猜測,謝彥文眼底發青,究竟是相思成疾,還是縱慾過度……

  「這帕子不是我的。」謝彥文面不改色,一頭說,一頭把東西揣進兜裡。

  這不是明擺著的,但是跟不痛快的人說話就是這麼費勁,懸疑都扔給你自己推理,他呢,只負責擺一副山中高士派頭。

  究竟還能不能好好聊下去了!

  仝則當即決定化身狗仔,「那總知道正主兒吧,說真的,有沒有戲?」

  謝彥文惜字如金,「沒有。」

  說完他覺出生硬,大約有點過意不去,又道,「她是有主兒的了,我真的只是剛巧撿到而已。」

  那就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觀察一下謝彥文的表情,依舊無端倪可尋,仝則笑笑道,「要是沒訂親,什麼都是虛的,也未必就沒戲。感情的事兒,千萬別弄端著,太要臉面可追不來媳婦兒。」

  「你又懂得這個?」謝彥文睨著他調侃,「那怎麼出來半年,連個媳婦影兒都還沒見,你什麼時候有著落?」

  居然被這人噎了一記,仝則頓時無語。

  於是兩個光棍互相對望,面面相覷之餘都覺得剛才那段,純屬是胡亂操心瞎耽誤工夫。

  大眼瞪小眼半日,謝彥文突然自嘲一哂,跟著推心置腹起來,「我知道你關心我,可我自己這個情況,實在不想害別人,這輩子要是沒有脫開罪籍的一天,成家立業,我根本就不敢去想。」

  仝則暗暗挑了挑眉,不以為然地覺得沒那麼嚴重,他也不是一點不懂,舉凡什麼新帝登基、皇子降生、皇帝大婚都會大赦天下,說不準哪天就被特赦了,風水總歸是輪流轉的。

  他不覺也推心置腹道,「你要是瞧得上這兒,將來贖身出來,不如到我這兒幫忙吧。這兒算不上安身立命的好地方,好賴能給你自在,你又能寫會算,屈才先做個賬房先生。回頭看什麼生意好,再想辦法自己經營個買賣也成。天底下的事難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別給自己框死在個小圈子裡。」

  這話撞在人心上,謝彥文有些動容,眼裡閃過感激,卻搖了搖頭,「我是個有罪之人……真的,你的好意我心領。要說從前,我是誤會過你,起初覺得你沒良心,沒氣性也沒血性,後來覺得你會巴結往上爬。其實是我看走眼,你比我堅強也比我有骨氣,我不過是自以為聰明,實際上做的全是蠢事。」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仝則聽得迷迷瞪瞪,「不至於,你能有什麼罪?都是父輩的事和你不相干。你要不願意出來也別想太多,眼下在哥兒身邊其實是好出路,他早晚繼承裴家家業,以他和你的情分,自然也會善待你。」

  聽完這句,驀地一下,謝彥文的神情變得有點奇怪,那種怪頗耐人尋味,好像是覺得仝則方纔的話極具諷刺的喜感。

  「我身上的罪,和別人無關,怎麼洗都洗不掉了……」

  仝則越發不懂,還要再問,卻聽見身後有腳步聲,裴熠已從樓上跑了下來。

  等看見桌上攤著的幾頁紙,裴熠臉上微微一紅,「這個……這篇文章好難的,當我是請教,你幫我做做看。後天三叔要考我的,他對我可比對他那些下屬還嚴,我最怕他一言不發盯著我看,那眼神把人魂兒都能嚇掉了的。」

  仝則大概是屬魚的,三秒鐘不到就忘了適才謝彥文那點小彆扭,轉而對裴熠話裡涉及的人產生了興趣。

  「三爺會生氣?我以為他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你要是做不出題他會不會打你手板?」

  「那倒沒有的,三叔才不會那麼粗魯,但他會督著我背誦課文,還會連著好幾天抽查,你不知道,那種時候壓力好大,我最怕他嚴肅不說話,整個人像座山似的壓下來,而且,我不想讓他失望。」

  「那得了,這個我先收著,明天翻譯好了再讓人給你送過去,但你心裡要有數,做學問還得靠自己。還有……」仝則笑了下,「咱們悄無聲息地進行,我會洋文這事兒,你千萬不能傳出去。」

  裴熠立刻奇道,「為什麼?你做那些西洋人日本人生意,難道淨裝聽不懂他們的話?」

  仝則一笑,「反正她們跟我也說漢話。我呢,少不得把自己編的身世堪憐,是人都有同情心,越這樣越容易博得好感。傻乎乎什麼都不懂才能讓人信任,要是什麼都知道,人家就容易對你起防範,做買賣嘛,被人看出精明,別人可就要提防我坑她們的錢了。」

  這話一出,裴熠眼睛頓時一亮。一大一小兩個人相視眨眼,片刻之後一起爆發大笑,瞬間就笑出了一臉奸相。

  此後裴熠再看他,那眼神多少就起了變化,猶如在看一個奸商,只不過還是帶了三分羨慕和佩服,打心眼裡覺得自愧不如,仝則這份心計很值得好好學習。

  其後又忙了幾日,五天後,仝則捧著做好的昭君套,親自去了千姬府邸。

  雖然客居京都,但千姬的宅子卻是典型的日式風情,庭院像個精緻小巧的盆景一樣,院中景致是所謂枯山水,低矮的灌木,黑峻峻的石頭,其間點綴著白沙、綠葉,兩盞石燈籠大巧若拙,憨實的守衛在一尊山石畔,地面四周新冒出來一圈鮮嫩潮濕的青苔——在北方乾燥的氣候下,也不知每天要潑多少水,才能營造出這種氛圍。

  其實島國人的庭院,佈置得可謂相當工整幽靜,以一方景致涵蓋山川日月,寓意足夠大氣,可看久了總免不了讓人覺得天地寂寥,有種殘山剩水的淒涼,悲愴的無計可消。

  當然庭院的主人不會給人這種感覺,一靜一動間,全是張揚跋扈的青春在肆虐,她在客廳等候,面前是一扇穿衣鏡,古樸典雅,不像這個時代的產物,只是鏡面異常清晰,照映出她不算非常對稱卻有致命吸引力的臉龐。

  鏡子旁邊的立柱上附有一對俳句:長夏草木深,武士留夢痕。

  仝則正疑心這句是從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一句化來的,就聽千姬道,「你這麼有效率,是很著急見我麼?」

  口氣忽然變得溫柔婉轉,似乎隱含了某種特殊意味。

  調戲裁縫,製造一點無關痛癢的曖昧?確實是長日無事的貴婦會做的事,古來已有之,到了近現代,更有無數發生在閨房裡類似的旖旎故事。

  然而仝則無意充當故事的男主人公,於是笑得分外憨厚,「小人看重每一個客人,小姐之於我,更是貴客。一件衣服很難一次就讓客人滿意,總有修改餘地,小人不過是希望能夠盡善盡美。」

  「你已經很完美了。」千姬嬌笑了一下,望著鏡子裡的人,下頜輕揚,「幫我穿上吧。」

  昭君套是披肩,圍在她骨相清麗的肩膀上,頓生雍麗氣象,只是那扣子上光禿禿的——嵌寶石可是要另加費用,千姬事先沒要求,仝則自然也不會做冤大頭。

  「這裡,」千姬的手撫摸上扣眼,「你說是用紅寶,還是用翡翠?」

  「翡翠華貴,不過容易襯得人穩重,不如紅寶顏色艷麗,更適合小姐的氣度。」

  千姬收下這樣的誇獎,轉動著小巧纖細的脖頸,「我漂亮麼?」

  當然,仝則毫不遲疑地點頭,並且讓這記頷首顯得恭敬而誠懇。

  可千姬還不滿意,昂首直問,「比你們的美人如何?」

  這是她今天特意穿漢人衣服的原因?鵝黃色馬面裙,雲紋軟煙羅褙子,梳著桃心髻,斜插著鳳尾簪,除卻端莊,該有的風情都有。

  「小姐是我見過最有魅力的女子。」這話也不算違心,千姬是尤物,且不以身材或容貌取勝,而是骨子裡煙視媚行的那類尤物。

  「可能是這鏡子把人照美了吧,我就喜歡挑它來試衣裳。」她淺淺笑著,「你知道麼,這原是個古董,據說是唐玄宗的貴妃楊玉環東渡之後用過的,她死在大和的土地上,你聽過這個故事麼?」

  仝則眼神瞬間茫然,「小人不大懂這些,聽坊間傳聞是這樣,莫非真有其事?」

  「都這麼說罷了,我覺得是騙人的,她一定是死了……就像這鏡子,要是不和她扯上關係,怎麼賣個好價錢呢?再比如這昭君套,以後說是我用過的,說不定可以再轉手賣大價錢,當然前提是,我會成為大燕數一數二的貴婦。」

  都數一數二了,不是皇后就是貴妃,再不然就是太子妃,話說得這麼明白,但作為一個裁縫還是可以假裝聽不大懂,仝則懵然點頭,站在原地,一臉接不上話的呆傻相。

  千姬沒吭氣,只是凝視鏡中的少年,那乾淨的眉眼泛起淡淡迷離,看上去青澀無辜,讓人在瞬間,心裡便升起一股想要踐踏那片純淨的慾望。

  「難道你只懂做衣服麼?可惜了那麼聰明的腦袋,那麼巧的手。」她轉頭,嘴角翹起魅人的弧度,「要是楊玉環在世,我和她,你覺得誰比較美?」

  轉身去問你的魔鏡吧!這女人明顯是把天下男人都當成了征服對象!

  不過順著這無聊問題,仝則眼前閃過了前世見過的楊玉環畫像,層層疊疊的雙下巴,小小的三角眼,兩條蠶蟲一樣的眉毛臥在臉上,要說最明顯的,還是兩頰上豐盈的肉……令人能順勢浮想聯翩她衣衫後面突起的肚腩。

  他拚命忍住笑,抿了好半天嘴,不得已低下頭道,「她命不好,小姐不該拿她做比較,不吉利呢。」

  千姬登時笑起來,「能做皇帝的女人,命還不好?該說是好到了極致!只是她自己沒本事。」頓了下,她難得有幾分唏噓,「從古到今,女人都是替男人背鍋,男人為所欲為,遇上有反對自己的,就直接拉出去砍頭。」

  「說起砍頭這種事,也是男人最喜歡的,你知道他們英格蘭曾經有個王,叫作亨利的,一共娶了六個老婆,他砍掉了其中兩個的腦袋,嘖嘖。」她咯咯笑著,曼聲總結道,「男人狠心起來固然過分,也要怪女人自己太蠢。」

  千姬說著,一步步逼近,仝則覺得她下一個動作很可能會伸手挑起自己的下巴,好在她只是停在他面前端詳——畢竟論身高,她只到仝則的肩膀處。

  「所以你覺著要想贏得一個男人,最重要的是什麼?」

  是什麼呢,美貌?才智?政治敏感度?賢良淑德?裝傻充愣?

  這要取決於你面對的是什麼樣的男人,仝則繼續一臉呆相,喉嚨動了動,訥訥搖頭。

  他這幅樣子十足像個癡人,千姬撲哧一聲,低笑道,「你心裡想的都不對,我來告訴你,是繼承人。只有有了兒子,所有的運勢才會轉到你身上來,歷古至今女人要屹立不倒,靠的從來不是男人的追捧,而是繁衍後代的能力。」

  她驀然轉身,再度自戀地欣賞起鏡子裡的自己,仝則的目光卻不由自主落在她的小腹上,那裡平坦得看不出任何異常,但直覺告訴他,那裡頭極有可能正醞釀著一個大麻煩。

  要是有了子嗣,這妖姬會不會真能當上太子妃,她勢力愈大,想扳倒就越不容易。

  正思量著,忽聽門上嘩啦一響,兩個人都被驚了一下,千姬不由怒目看向身後,卻見一個武士打扮的人朝她行禮,用日語道,「小姐,那東西送來了,您現在要過目麼?」

  千姬眉尖輕蹙,有意無意看了眼仝則,也用日語回答道,「先送去書房,我一會兒就過去。」

  「等等,」吩咐完,她再叫住那武士,「讓雪子把東西先放進暗格。」

 

 

第32章

  書房,暗格。仝則默默記下這組信息,心裡頭百轉千回,只在想暗格很可能會落鎖,究竟要怎麼開鎖,怎麼做才能溜得進去。

  這頭千姬下完令,那武士闔上門退了出去。再回眸,她看見的是小裁縫木訥著一張臉,怔怔發呆的模樣。

  是了,他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人在陌生的語言環境下總會感到茫然無措。

  此刻仝則餘光瞥見千姬正在看他,於是略抬頭,眼神兀自迷茫著,還帶了一種事不關己的漠然。

  真是個傻乎乎的男人,千姬在心內冷笑,白長了個聰明臉孔,怪不得只能當個好裁縫。本來還打算再和這個傻瓜玩一會兒,可惜不成了,眼下還有正事要做。

  她撫摸昭君套,看著鏡子裡的小裁縫趨步上前,笑容乖巧地討好道,「其實這套子還是做得保守了,若是領口再開大些,就能顯出肩膀的線條更纖細漂亮,不如小人再拿回去改改,順便再幫小姐把那顆紅寶貝嵌上去。」

  如此曲意奉承,千姬很是滿意,當即命人去珠寶來,選了一顆碩大顏色瑰麗的紅寶石,交給了仝則,才打發他去了。

  出了千姬的小院,仝則長舒一口氣,他當然知道自己剛剛躲過被調戲的一劫,這女人是要他做入幕之賓的,這年月貴族女子拋頭露面,又有人身自由,多一個情人少一個情人不在話下。雖說這一點該算是廢除程朱理學的好處,可也苦了如他一般壓根沒這類心思的男人。

  隨後也顧不得多想,等到車行漸遠,他才低聲和游恆商量,「我今晚要見三爺。事情緊急,你想辦法聯繫上他。」

  游恆辦事效率高,也不知道他用什麼手段和裴謹聯絡,那是他們那一條線的秘密了,仝則也不多問,到了快子時,游恆才用一輛不起眼的青呢車拉他去了裴謹的私宅。

  院子裡清幽如故,裴三爺精神頭也足,說起來,這人好像什麼時候都是一副不需睡覺,不必吃喝,自然而無倦怠的形容兒。

  上一回,仝則還隱隱覺得裴謹有什麼地方不對,這次見面,這種感覺更加明確了,大概是因為他行動做派皆講究,人永遠散發著雲淡風清式的閑雅,可讓別人看來卻難免要打起十二分小心來應對。

  因為不輕鬆,不接地氣,高山仰止,不食人間煙火,就是這些如影隨形的氣質讓人徒生壓迫感。

  但仝則是誰,前世這種類型他也沒少見,這會兒意識到了,倒是滿心狹促開始想像,一旦廝混熟了,這類人解放天性之後的模樣,那也是相當值得期待的。

  裴謹還是很客氣,比手請他坐,「你有要緊事找我?」

  仝則收回對老闆的各種不恭敬猜測,斂了容色道,「我打聽到千姬放私密東西的地方確是書房,好像只有她心腹侍女可以出入,而且我聽到暗格一詞,應該就藏在她書房裡,但不知是否會加什麼密鎖。」

  「暗格,」裴謹的手指輕輕桌面,一下下頗有韻律,隨即一笑,「通常是藏在抽屜裡的隔間,平日被東西遮住看不出來,上頭的確會再加道鎖。」

  果然,看來要拿到裴謹要的東西,還得會溜門撬鎖才行。

  「你會不會開鎖?」裴謹問。

  仝則還真會,那是中二時期幹得營生,和室友一起研究如何撬開宿舍管理員的門,好趁他不注意給茶缸子裡放點瀉藥散,藉機報復那老頭對他們的嚴苛管理。為此一群半大小子先拿宿舍門練手,在鼓搗壞了兩次門鎖之後,撬鎖神功終於修成。不過他們的小心機也徹底暴露了,老頭默默在門上加了一道栓,打那以後每次看他們的眼神,都充滿了戲謔,非常像湯姆貓慈愛又玩味地打量小傑瑞。

  所以他當然會!

  但仝則還是猶豫了,畢竟不是什麼體面的事,他想不出什麼理由要具備這項能力,垂下眼睫,他躊躇地搖了搖頭。

  「那還來得及,看在你手巧的份上,我可以教你。」

  什麼?裴謹會撬鎖!?

  不是讓別人教,而是親自教,老闆是認真負責了,不過為什麼,堂堂承恩侯居然會做這種事,而什麼情況下他這門手藝能派上用場?

  「一晚上儘夠了。」裴謹說著,轉身去了裡間,拿出來一個小箱子,還有杯盞,一盒子東西。然後開始煮水,慢條斯理不急不緩,看樣子是真打算消磨一晚上。

  與此同時,一股熟悉的氣味漫溢出來,隨著一杯子墨黑色的液體呈到仝則面前,他整個人都興奮了一下,竟然是他好久都沒喝過的咖啡。

  「三爺喜歡這個?」他險些忘了,大燕朝連美洲都染指了,弄點子咖啡豆回來當然不出奇。

  裴謹搖頭,「不喜歡,但提神不錯,比茶的效果還好。就是太苦,我喜歡甜的東西。」說完就笑了,「這玩意兒去異味更好,比如蔥蒜之類的,那天應該用這個招待你。」

  仝則,「……」

  他怎麼還記得那檔子事,居然還笑瞇瞇地拿出來說,足見其人根子裡一點都不厚道。

  裴謹不理會他暗戳戳地憤懣,擺好那小箱子,正是那種自帶鎖芯的,然後從一個抽屜裡翻出一根不長不短的鐵絲,略微扭了扭。

  仝則看得一愣,不覺脫口道,「三爺這裝備,還真挺齊全……」

  裴謹含笑看他一眼,「想知道為什麼?學會了就告訴你。」

  呵,還賣上官子了。

  仝則不過遲登了一下,裴謹便笑著伸手道,「把手給我。」

  ……這是要……

  「看是看不會的,我教你怎麼用勁,怎麼旋轉鐵絲,你那麼聰明,練一晚上應該練得會。」

  聰明還得練一晚上,這是明誇暗損吧!

  沒辦法,文化人刻薄起來,比老實人要惡毒一百倍,繞著彎子戲弄人,仝則默默哂了哂,盤算著等會兒該怎麼還擊回去。

  如是想著,他的手就伸了出去,隨即一把被裴謹抓住。

  裴謹到底是成年男人,手掌相對寬大一些,也因為他手指修長,足可以包裹住仝則因為不大適應而微微蜷縮的右手。

  那掌心是熱的,一股清淺的蘅蕪香自袖口、衣領、呼吸間傳來,瀰散在空氣裡,一點點混進仝則的鼻息……

  比古龍水的味道更天然,一霎那,仝則想起前世那些化工合成的香芬,明顯沒有這個好聞,也因為不夠濃烈,還不足以掩蓋裴謹身上天然氣味——他不會聞錯,是一種乾爽清冽的男人味道。

  心口沒來由地一跳,十指連心,指腹間的神經便跟著倏地一跳,身後的人在瞬息輕輕笑開來,「專注點,別胡思亂想。」

  仝則著實一驚,這麼細微的反應都能察覺,他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暴露了什麼,可胡思和亂想就像身上一處癢,只要一經激發,剎那間就能星火燎原,遍及週身。

  仝則現在渾身發癢,思維不受控制地在想,這味道真不錯,回頭他也得去香料鋪子裡弄點陳年沉水來,精緻生活麼,就該一絲不苟,如同前世一樣才不枉費他湊巧遇上裴謹這種藍籌股。

  不過要說他此刻意亂情迷倒也談不上,不過是借那點味道心動神馳了一小會兒。

  身後的人漸漸貼近,仝則一面感受,一面遺憾怎麼大半年過去,自己個頭還是沒長過他。裴謹幾乎把他人裹挾住,他猶是回味起裴熠是怎麼形容的來著,像座山一樣。那該是暮春時節的山吧,溫暖、蒼翠,生機盎然,堅毅如磐石,沉穩如歲月。

  仝則原本是不喜歡這種感覺的,他習慣主動,像絕大多數男人一樣喜歡操控感,喜歡由自己來掌握節奏,可眼下他居然不排斥,也可能是因為裴謹的氣場並不霸道。

  然而作為一個斷袖,裴謹又是克己復禮的。身體雖靠近,但並不真正挨在一起,這種分寸感拿捏得極好,親密而不親暱,勾人遐思的同時,卻沒有被冒犯的突兀。

  如果是引誘,手段可謂非常高妙。

  這會兒兩個人都不說話,默契只在手腕、掌心、指尖傳遞。裴謹手法很專業,至少在仝則看來,比他們當年嘗試的方法要來得巧。擺弄幾下之後,那鎖就嗒地一聲跳開來了。

  但以這樣的手法,開鎖速度其實應該更快才對,他好像握了自己半天了,仝則心裡起疑,莫非他是想多握一會兒不成?

  又是嗒地一響,裴謹闔上了鎖,鬆開手退後兩步,「到你了,試試看吧。」

  老實說,仝則沒怎麼弄明白他的手法,只好憑借自己會的亂捅一氣,結果還真叫他鼓搗開了,不過是耗時稍微長了點。

  「回去再練吧,要麻利些,時間長了容易被發覺。」裴謹說,之後又問,「你打算趁千姬不在偷溜進去?有什麼具體應對辦法?」

  仝則還指望他能給點建議,便回答得很實在,「還沒想好,那天她出席宴會,應該會把心腹一併帶去,我或許可以給她的侍女們一些好處……再相機而動。」

  「色誘麼?」裴謹忽然接口,眼眸彎了下,笑容無恥得非常坦蕩。

  仝則,「……」

  琢磨片刻,仝則惆悵的擰了下眉,「實在不成也只好如此,其實違心得很,犧牲這麼大,可不可以申請加點額外補償?」

  無恥誰不會,他可以做得更變本加厲。

  對方漫天要價,裴謹微笑著就地還錢,「調情是個愉快的過程,既能滿足心裡,或許還有機會能滿足身體,怎麼看都很划得來,何來勉強和補償?」

  仝則,「……」

  猝不及防被將了一軍,仝則挑眉笑笑,「得分對象,不是什麼人都能調得愉快。」

  要棋逢對手麼?擅長做戲的人需要好觀眾,更需要一個好搭檔。

  作為特別懂行的人,裴謹點點頭,接了一句,「你演技不錯,我能理解你的苦惱。」

  仝則奉上一記乾巴巴的笑,「那多謝三爺體恤了。」

  「好對手可遇不可求,但是千姬這樣的人你就不要想了。」裴謹略微正色道,「那日擺宴,宮裡會放煙花,大約持續一刻鐘後左右。」

  煙花的動靜可不小,還能吸引人注意,可幹嘛不早說啊,仝則立刻打起精神,「在千姬的府邸也能聽到、看到?」

  「全京都任何一個地方都能看到。」

  真是絕佳的好機會,仝則露出喜色,「那就好,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裴謹沒接話,凝視他半晌,含笑問,「看起來你真的入戲了,對這單任務倒是挺有責任感。」

  仝則的信心剛被激發,索性順桿爬表揚起自己,「那是自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答應了就一定會全力以赴。」

  裴謹點點頭,「能否問一句,你圖什麼?」

  圖自由,圖平等合法的身份,圖富足精緻的生活,也圖腳下的這片土地沒有戰火,能好好發展國力長盛不衰。

  不過他回答,出口的話也不過如此,「和三爺混總不會吃虧,我不指望陞官,那當然是為圖財,相信三爺答應我的事,也必定能兌現。比如,三爺是怎麼學會撬鎖的,現在可以說了麼?」

  裴謹笑起來,明朗的如同此時窗外的月光,「小時候喜歡機械,熱衷於拆各式鐘錶,我能在很短時間裡拆裝好一台座鐘,當然開始也弄壞不少,漸漸就不會了,它們在我手裡每一個都能恢復如初。後來有一陣子家裡的鍾都被我拆完了,我就去找父親書房找那些藏品,家裡人怕父親回來發現責罵,就把那些鍾偷偷鎖起來,我為了能找到就學會了怎麼撬鎖。」

  他說到這兒,停了話音,唇角依然保持著微笑。

  「後來呢?」仝則追問,「三爺把老爺的鍾也都拆了,又復原了?」

  裴謹極輕地搖了下頭,「沒有後來了。太太知道了,把叫我過去,沒收了所有的機械鐘表,告訴我這種行為就叫玩物喪志,她問我,是不是將來想當個鐘表師傅,如果不是,那就停止做這種無聊的事。」

  其實男人對機械的興趣是與生俱來的,仝則默默歎口氣,多好的一個工科苗子,就這樣被扼殺了。薛氏不知道因材施教,實在是暴殄天物。

  他為那個不得不隱藏情緒,放棄愛好的少年裴謹,感到惋惜。

  「那麼現在書房和臥房裡那些鐘,都是三爺補償自己的麼?」仝則笑著問。

  裴謹說不是,「應該說是太太補償我的,不過我已經過了那個年紀,不再好奇,也沒有想要研究興趣了。」

  頓了頓,他波瀾不興的感慨道,「很多事,很多人,錯過了就再難找到當初的感覺。」

  他看著仝則說這話,倘若他平時的眼神是那種俯仰天地無愧於心的澹然,此時此刻,驀地就幻化成為——雖然得到一整個宇宙,卻仍然有種說不出的遺憾,這種惘然,你是不是也能感受得到?

  屋子裡靜謐了一刻,仝則回望他,良久點了下頭,了然一笑。

  裴謹卻收回視線,又恢復了冷靜從容,「接下來按你計劃行事,我會派人保護你的安全。你一向機靈我也不必多說廢話,事成之後,我會心懷感激,也會有所酬謝。」

  很好,以他的身份地位,只說酬謝,而不是重重有賞,給予尊重很重要,至少裴謹從來沒把他仝則放在低人一等的層面去看待。

  那麼多謝他,仝則鄭重頷首,忽然有些明白過來,原來這才是他們可以暢通無阻交流一切想法的前提。

 

 

第33章

  趁著夜色正濃離開,是掩人耳目的好時機。

  仝則可沒打算和裴謹共度一晚,離去前,他想起千姬提到兒子時喜形於色的表情,便把自己的猜測和盤托出。

  裴謹聽完,果然蹙了下眉,「我知道了,這消息來得及時,關乎接下來能否一擊即中,倘若千姬真有了身孕,就算陰謀敗露也能找借口留在京都。」

  「三爺需要我做什麼?」仝則道,「不如我跟她的侍女探聽一道,反正也是要套近乎……」

  「不必,」裴謹截斷他的話,搖頭一笑,「有,或者沒有,我都會讓這個女人走。你的消息只會加速我驅逐她出大燕,至於孩子,我不造這個殺孽,留不留得下,是天說了算。」

  這就叫有所為有所不為?可裴謹手上握著大把實權,心裡還想著顛覆當朝皇太子,看上去光風霽月,私底下一樣老實不客氣的搞陰謀詭計,這會兒寧願放過一個隱患,多半還是因為胸有成竹。

  看來他是要把那個「或許有」的孩子,徹底變成無用的廢棋。

  不過話說回來,仝則聽完這句,心裡確實微微動了一下。早前他就判斷裴謹是個磊落的人,誠然這個詞只能講相對,但目前看來,這個判斷也相對還算準確。

  接下來日子風平浪靜,京都的上流社會都在忙著太子千秋那場盛宴,店裡一時客人暴增,什麼修改服飾細節,增添新的花樣,各類要求層出不窮,好在仝則都能應付過去。

  到了正日子口,武定侯街一時車水馬龍,貴人們的座駕從號稱大燕奢侈品一條街的路面上經過,錯車的功夫裡,叫侍女順手買個補妝的小玩意,也讓仝則連帶賺了一筆。

  估摸著宴席正酣,仝則拾掇了下自己,告訴吳鋒將鋪子打烊,然後叫上游恆再度去了千姬府邸。

  說一點不緊張,那是吹牛。他兩輩子加起來也沒幹這麼刺激的事,又沒經過專業培訓,身為外行,憑借的全是一腔熱血,所以當心跳加速血湧上頭的時候,他忍不住推開車窗,讓外頭的冷風灌進來,好給自己的腦袋降降溫,順便提醒自己時刻保持冷靜。

  千姬的家將見到他有一瞬的驚訝,不過仝則自有冠冕堂皇的理由,那家將也知道他近來頗得小姐青眼,當即叫來侍女,將人帶了進去。

  領路的是個圓臉的年輕女孩,長相很討喜,一路都在笑,仝則記得,她就是當日頭一個對那面小鏡子感興趣的姑娘,看樣子是個活潑的女郎。

  「你怎麼這會兒過來了?不知道小姐今日去赴宴麼?」女郎回頭,衝他笑道。

  仝則無奈又遺憾的攤手,「正是不巧呢,要說我這記性真是糟糕,原本也是為了早點交貨,好讓千姬小姐對鄙店滿意。」

  女郎呵呵笑起來,「是想讓小姐滿意,還是想藉機,多見一見小姐……」

  她捂著嘴偷笑,彷彿真洞悉了仝則的小心思,看來有其主必有其僕,千姬是自信過了頭,她的侍女也想當然的認為主人面對天下間的男人都能所向披靡。

  「或許,也不全是為了見小姐呢……」進了客廳,看著女郎闔上拉門,仝則忽然輕聲說,音調控制在溫柔和挑弄之間,少年人方才變聲不久,低沉的聲音中透出清越,加上刻意放緩的語速,聽上去像是一記弦音撩撥在了心上,產生共鳴的同時,又讓人覺得,這話其實另有弦外之音。

  女郎會意一笑,卻退了兩步,看著他道,「衣服拿來就好,你可以走了。」

  「這麼快?我才剛剛來,你好歹該告訴我合不合適,還需不需要改動。」仝則眉梢眼角寫滿不捨,聲調愈發幽幽,「而且,我連你的名字都還不知道。」

  女郎墊起腳尖,姿態是欲拒還迎,「我叫妙子,說給你聽又怎樣,小姐不在,眼下沒人試穿,我又不知道合不合適,只等她回來再說好了。」

  「女主人雖然不在,可還有妙子你啊。」仝則一邊說,一邊快被自己拿腔拿調噁心得直泛酸水。只好在心裡安慰自己,這是工作,就當一切為了國家利益,正所謂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嚥了嚥口水,他敞開了架勢接茬噁心自己,「說老實話,你的身材和千姬小姐相似,不如請妙子試穿一下吧。你是小姐信任的人,對她的喜好一定很清楚,然後再由你來告訴我需不需要改動,如何?」

  這一套說辭誇直誇到妙子心坎裡去了。說她像千姬,那是最大的恭維,後者可是她心中女神;說她得千姬信任,更是抬舉,實際上她根本到不了心腹的程度,不然早就不用留守在家,而是跟著千姬出席宴會去了,說不準還能在大宴上結識幾個京都貴族男子。

  不過無所謂,能被一個年輕漂亮的男孩子這樣恭維,妙子一顆少女心已開始蠢蠢欲動。

  仝則更不給她猶豫時間,繼續連哄帶騙,妙子禁不住蜜語甜言,虛榮心作祟地想,若是能穿上千姬的衣服,做一回夢也是好的吧。

  於是對著鏡子顧盼,妙子喜不自勝。仝則也擺出迷醉的樣子,只管交口稱讚,時不時伸出手在她身上擺弄兩下,趁她不察時,輕輕拽了一下,便聽匡啷一響,嵌著的紅寶石的摁扣應聲脫落,掉落在地上。

  妙子立刻驚呼,「它怎麼脫落了,我沒有,沒有動那寶石啊……」

  仝則彎腰拾起,笑容和煦,「沒事,不和你相干,這扣子是我讓店裡人縫的,不想沒做牢靠,還該多縫幾圈線的。你別怕,我看衣裳是哪哪兒都合適,就這一處敗筆,縫好也就是了。」

  「這麼說,你今天還要把它帶回去了?」

  看出她並不情願放自己走,不知是留戀人還是留戀衣裳,仝則笑道,「都來了豈有拿走的道理,你幫我找最細的白線出來,我加固一下,保準不會再脫落。」

  妙子點點頭,不一會捧來了一堆的白線,仝則看著直笑,坐在一邊拈線穿針,可是半天過去,那線頭愣是穿不進針眼裡去。

  妙子看得著急,撇嘴橫他一眼,「你果真是裁縫,怎麼連穿針都這麼費勁?」

  「你不知道,我是有個怪癖。」仝則垂下手,無可奈何道,「做活的時候不能有人看著,不然會弄得一團糟速度還特別慢。妙子姑娘,為了快點弄好,可否請你先離開一會兒,在我做好之前也別讓任何人進來。」

  妙子不疑有他,想著能再穿一下那華貴的狐裘,乾脆且痛快地退了出去。

  這點活計仝則三下五除二就能縫完,他看著牆上掛鐘,只在等外頭第一枚煙花炸開來。

  當自鳴鐘敲響時,是晚上九點整,窗外忽然大亮,一道火光衝上夜空,在人們仰望的星光下倏然釋放,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聲響,綻放出五顏六色的華彩,掩蓋住了院子裡的腳步聲、驚歎聲、各種嬉笑聲。

  他透過門縫往外看,一院子的人都在駐足觀望,有人甚至拿來梯子,還有人爬上牆頭,每個人都不亦樂乎的仰著頭。

  而他知道,自己只有一刻鐘的時間。

  轉身往裡走,日式房間充滿了連廊,不必經過外頭就可以到達到各個房間,他找了一會兒,直到走到連廊盡頭,推開門,看見滿眼都是書架,屋子正中擺有一長條書案,應該就是千姬的書房了。

  仝則先從書桌找起,他直覺千姬不會是在第一格抽屜裡藏東西的人,於是自最底下翻起,手摸到的地方沒有任何突起,再往上一個個檢視,終於在中間那一格探到了鎖眼。

  迅速將抽屜裡的東西挪開,他掏出彎曲的鐵絲,試了試角度不大方便,便乾脆跪在地上,開始運用各種撬鎖方式,感覺到鎖芯活動了,心裡頓時一喜。他等著那扇小門跳開,誰知並沒有,他再試探,鐵絲轉了半天,直到鬢角開始滴下汗才意識到,那裡面還裝有一層鎖。

  看來不用點巧勁兒是不行了,這時候臨時抱佛腳,仝則拚命回憶那天裴謹的手是怎麼用力,怎麼轉動,怎麼帶著他去體會鎖芯與鐵絲之間那一場相遇相殺的對決。

  就在他感覺快要大功告成時,窗外煙花驀地靜止了一瞬,就在這剎那間,他聽到門外傳來腳步,是木屐敲打在地板上的踢踏聲,他屏聲靜氣,感覺到那人的腳步停在了書房門口。

  一道裂雷直劈下來,他整個頭皮都是麻的,耳邊隨即閃過的話居然是裴謹淡淡的叮囑——我會派人保護你的安全。

  要不乾脆放棄吧,反正這府邸周圍肯定安排有裴謹的人,至少能救自己出去……然而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仝則沒有那麼容易認命或是後退,飛速環顧四周,他看見了五步遠的地方有一扇帶著門的立櫃。

  一眨眼把東西裝回去,合上抽屜,他一個箭步衝向櫃子,打開門發現居然是放文房之物的,還好塞得不夠滿,尚能擠進去一個人。想都沒想地鑽進去,不忘把衣服扯進來,然後小心而快速地拉上了門。

  此時,窗外煙花聲大作,將他不得已製造出的一點輕響及時地掩蓋住了。

  而這個動作將將做完,他就聽見拉門被推開的一連串聲音。

  木屐聲有些沉重,來人的每一步都走得鏗鏘有力,聽上去像是男人的步伐。

  也對,這個時候女孩子都被煙花吸引,能無心於絢爛紛呈的,大概也只有那些冷酷而忠誠的武士。

  仝則不由在心裡長噓一口氣,如果被孔武有力的職業武人撞見,他猜度不出是對方快,還是裴謹埋伏在外的救兵快,無論如何,他都不想成為日本武士刀下的亡魂。

  沉實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仝則瞇著眼睛,小心翼翼扒住門縫,隨即看見一個武士打扮的健壯男人,腰間斜掛著一把長刀。

  那人在書桌前彎下腰,熟門熟路拉開抽屜,正是藏有暗格的那個。然後摸索了一會兒,似乎在檢查有沒有上鎖,半天過去,才又關上抽屜,站在原地四下看了看,確定沒有異常,才又邁著鏗鏘的步子走出了書房。

  這般謹慎,千姬不在也要來巡視一番,可見暗格裡必定藏有不可告人的東西。可惜時間越來越緊了,等到腳步聲遠去,仝則顧不上喘息,跑出立櫃,繼續雙膝跪地聚精會神和第二道鎖博弈。

  可能因為回憶起了裴謹是如何用巧勁兒,在一刻鐘即將結束時,他終於打開了鎖。在一摞摞文件裡翻找查閱,在滿眼的日文字裡,好容易找到了一封用日文和俄文共同簽署的協議。

  掃過內容,正是他要的東西。仝則急忙整理好文件,盡量碼放整齊,讓人看不出被翻騰過的痕跡,然後將協議揣進懷中的內兜裡。

  他用了一場煙火的時間,再度坐回到客廳。窗外安靜了,星夜恢復如常。而那些留戀的聲音還縈繞不去,年輕的女孩子們在讚美、在歎息,對於那種剎那明滅的繁華,島國人或許天生就具有更深刻的理解力。

  漫天煙火,其實和櫻花凋謝時一樣,都是於寂滅之前,涅槃出最極致的美麗。

  門吱吱扭扭緩緩拉開,是妙子走進來,亢奮過後她的雙頰依然泛著紅暈,看見仝則還坐在那裡,不由有點吃驚,「你可真靜得下心,剛才那麼熱鬧,你都沒出去看看麼?」

  這麼問,就說明沒人沒留意過他,仝則心裡暗喜,笑著搖頭,「我這人做事不能被打斷,經年的老習慣了總是改不了。喏,剛剛縫好了,這回扣子準保不會再掉。」

  「真是個怪人。」妙子笑起來,走近些看見他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可面容明顯要比方才顯得蒼白,「你沒事吧,怎麼出了那麼多虛汗?」

  剛才還談笑風生的人,背脊瞬間僵了僵——他的臉色當然好看不了,因為後背早就濕透了,衣服貼在身上,充滿了黏膩感,十分的不舒服。

  不過冷汗漣漣的模樣,倒是給他提供了合適的借口開溜。

  妙子似乎想起他們之間那未完的一點點曖昧,踩著小碎步走上前,關切的說,「哪裡不舒服,我看看……」

  仝則可沒有再和她勾搭的心思,順勢把昭君套往她手裡一塞,捂著肚子開始期期艾艾,「別別……我,我好像是吃壞了東西,說實在的,肚子都疼了半天了。衣服我縫好了,你……你回頭拿給千姬小姐看……我,我先回去了。」

  說完忙著起身,步履蹣跚,看上去頗有幾分狼狽。

  「等等,後頭就有淨房,你要不要……」

  仝則有氣無力地擺擺手,痛苦得直彎下腰,別過頭,將一抹狡黠的笑掩藏在妙子看不見的地方,「不不,我在別人家實在難以……還是先走了,妙子姑娘,咱們回見。」

  他倉皇得拉開門,亟不可待地跑了出去,看背影,還真挺像一個……快要腹瀉的人。

 

 

第34章

  夜色還正撩人,雖是隆冬,卻因皇太子慶生,街邊樹枝上都裝點著綵燈,一片火樹銀花。

  仝則上了車,呼出一口氣的同時,覺得既興奮又疲憊——腦子異常活躍,渾身綿軟無力,靠在車上,全無心情欣賞外面的盛景。

  游恆也不說話,行車有一盞茶的功夫,他驀地拉了下韁繩停住馬,回頭道,「少保要的東西呢?」

  仝則從懷裡掏出那幾頁紙,遞過去時忍不住說,「你怎麼知道我拿到了?頭先我出來時又不見你問。」

  游恆接過去,哼笑了一聲,「還用問,都在你臉上了。」

  居然顯得這麼沒城府?還是裴謹身邊的都是人精兒,仝則隨即問,「要去送給三爺麼?」

  「宴會還沒散,少保自有安排。」游恆話不多說,將文書塞進一個捲筒裡,然後打了個口哨,瞬間一道黑影落在車旁,他低聲交待了幾句,那黑影一言不發,只是點點頭,隨後轉身就走,一眨眼就沒入了黑夜中。

  游恆繼續趕車,仝則正興奮得像隻雞,撩開車簾子,朝週遭望去,「剛才那人躲在什麼地方?還有號稱三爺派來保護我的人,你說我要真出事,那些人來得及進去救我麼,我會不會早就被人劈成八瓣兒了?」

  他如此聒噪,游恆實在嫌棄,半晌瞥著他道,「你還不累?那簾子放下吧,汗都沒消,小心著涼。」

  話是好話,就是忒不解風情,一點不懂體諒一個剛剛經歷過大冒險、生死攸關、成功狂喜等等大起大落情緒的人,仝則猶是忽然有點懷念裴謹,倘若他在自己對面,彼此應該可以就這個話題暢聊一番,至少裴謹那種深邃又有穿透力的眼神,光是看著,也能讓人心安。

  仝則只能百無聊賴看窗外,片刻之後,他發覺不大對,「這是回店裡的路麼?你要帶我去哪兒?」

  游恆噓了一聲,「你暫時不能回店裡,要提防那個女人察覺有變找你麻煩。少保都安排妥了,讓你先去仝敏那兒住幾天,等解決完這件事,你就可以回去了。」

  仝則唔了聲,「都這麼晚了別嚇著她,三爺辦事效率一向高,我這躲事兒,應該不需要很久吧?」

  「你就甭惦記賺錢那點事了,」游恆笑了笑,突然變得心明眼亮,「反正這陣子賺得不少了,光訛千姬那筆就不下千兩,踏踏實實消停兩天吧。」

  人艱不拆啊,何苦呢,說得好像他是江湖騙子似的,仝則輕輕一哂,隨即親切和悅地一笑,拉起統一戰線,「我賺了銀子也有你一份,回頭等我……」

  「不用,」游恆壓根不受拉攏,「我的薪俸有少保給,我還算是他的人。」

  仝則窒了窒,同時發覺這話,自己無力反駁。

  別說游恆了,連他亦然——他的老闆是裴謹,金主也是!所以等回頭有了功夫,還該整理下把錢先還裴謹。這麼想著雖然有點肉痛,好在他心大,也立志遲早要還錢,兩下裡債務清了,再賺的才好是他自己的。再等到任務完成得差不多,瞅準時機求裴謹為他脫籍,從此以後有了自由身,想要離開京都,或是乾脆去海外謀生,都是不錯的選擇。

  到了地方已近子時,伺候仝敏的肖氏出來開門,仝敏也披著衣裳倒履相迎,看見他們二人,先嚇了一跳,「哥,怎麼這麼晚跑來?是店裡出事了?」

  「沒有。」仝則輕輕拍拍她的手,「只是有一點小麻煩,暫借你這兒住兩天,別聲張,你也只管放心就是。」

  仝敏狐疑地看看游恆,側身把那鐵塔似的人讓進來,「您也要借住?」

  仝則估摸是裴謹讓游恆近身保護自己,所以非弄出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架勢,便代他回答,「他陪著我一起,回頭把廂房收拾下,我和他一塊住。」

  唯一的僕婦肖氏忙著去拾掇屋子,仝敏看了兄長一眼,欲說還休,到了還是把心底那句,「這人不是侯爺的入幕之賓,怎麼就堂而皇之和你睡在一起,不會有什麼不便」之類的疑問,生生給嚥了回去。

  仝則是真累了,匆匆洗個澡倒頭就撲在床上,興奮勁一過,沾枕頭就著,一覺睡到大天光。起身再看,游恆已經不在屋裡。

  小花廳上正擺早飯,游恆啃著包子,衝他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仝則每月會給仝敏十兩銀子,是以她生活不錯,早飯很是豐盛,這會兒他也餓了,幾口就吞了一個饅頭下去。吃得差不多了,仝敏終於面帶猶疑的出現,趁游恆不注意,悄悄拉仝則到後頭,緊張兮兮道,「你和我說實話,是不是犯事了?還有,你沒得罪侯爺吧?」

  仝則被她問的哭笑不得,「真沒有,你哥我就這麼讓人信不過?好好的日子不過,我惹什麼麻煩啊。」

  仝敏揚了揚眉,不置可否的同時,表情非常配合,一眼看過去寫滿了信不過三個大字。

  仝則只好再拿游恆出來當擋箭牌,「你看那位不是好好跟著我,要真有麻煩,他是侯爺的人,還能放得過我?」

  「不是我說,爹娘都不在了,我就剩下你這一個親人,咱們不希圖富貴,相依為命就好。你在外頭做什麼都要當心,如今我也瞧出來了,你買賣做得大,可我我心裡越發不踏實,總覺得哪裡不對,你真的沒賣身給裴侯……」

  仝則瞇著眼睛,著實佩服她的想像力,但細琢磨起來,他的狀況其實和被裴謹包養也差不離,只要一天錢財不兩清,他就是拿人手短。

  「咱們這樣人千萬不能出事。」仝敏聲音低下來,眉目婉轉,顯出惆悵,「別忘了,咱們還都是奴籍,雖說能作買賣,可不背靠大樹,早晚有黑白兩道的上門找麻煩,你要是沒人罩著,能這麼順當?你也別誆我不懂,與其這麼著還不如找個鄉下地方,弄幾畝薄田,安安穩穩也就罷了。在這裡,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她從來沒說過這麼多話,仝則曉得她脾氣倔,卻也懂事,少女心思又纖細敏銳,少不得會顧慮到自己的終身——受身份所限,仝敏要找個好人家確是不容易。

  可他總覺得,仝敏的惆悵不是沒來由的,像是隱瞞了什麼。

  正思量著,大門外傳來一陣喧嘩,「我說小奴奴啊,怎麼還不出門來,哥哥們可在外頭候了半天,來陪哥哥們玩兩手,躲在裡頭也當不了大家閨秀……」

  話音一浪高過一浪,漸次不堪,仝則凝眉,再看仝敏臉色越來越不好,當下全明白了。

  他手指大門,「是不是經常有人來騷擾你?」

  仝敏垂眸,平靜道,「都是街上的流氓,不用理會。我反正不出門的,他們也沒膽子闖進來。」

  可說的話太難聽,怪不得開始那會兒她還去店裡轉轉,後來連人影兒都不見。仝則想著自己光顧著賺錢攢人氣,以至於疏忽了這個「妹妹」,心裡頓時湧上歉意。

  他抬腿就往外走,「我出去看看。」

  「哥!」仝敏一把扽住他,「別去,真鬧大了,鬧去府衙,還是咱們吃虧。」

  仝則心頭火竄起一丈高,合著沒有良民身份就該由著人欺負,走到哪兒都寸步難行了不成?

  肖氏此刻剛好進來添炭火,臉上也不大好看,見他們兄妹這樣,不由跟仝則下氣勸道,「大爺您聽見了,這可不是一天兩天了,成日這樣太不成話,街坊鄰居都在呢,不過是仗著他們是良民,姑娘身份上低一層,不敢出頭、也沒人替她出頭罷了。今天是大爺在這裡,要不為姑娘討個公道,這裡怕也住不下去了。」

  「大爺是有本事的人,恕我多嘴一句,能不能想個辦法,結交些個貴人,求他們給姑娘脫籍,女孩子家身份上低,是要吃虧的。」

  仝則說了聲好,邁步出屋,在大門後頭找個門閂,拎起來就準備出去。不想他這頭還沒開門,一個身影大踏步越過去,一陣風似的,帶著肅殺之氣,正是游恆游少俠。

  游少俠是衝鋒陷陣的人才,對付幾個流氓幫閒簡直就像坦克打蚊子。仝則追出去看時,一眾小流氓已經被收拾得蹲在牆角,一個個手抱著頭,服服帖帖戰戰兢兢一絲兒不敢亂動。

  游少俠群毆完畢,立刻化身訓導主任,「年紀輕輕做點什麼不好,當小混混!再讓我撞見,見一次打一次,打完之後送去見官!」

  見官兩個字還是有震懾力,眾混混面面相覷,心道這姓仝的小娘皮居然背後還有人,而且一下子冒出來倆,一個魁偉,一個俊俏,估摸著是恩客,反正看上去就不好惹,連忙點頭稱是不迭。

  「還不快滾。」游少俠大手一揮,威風凜凜。

  小混混們慌忙站起身,頭也不回一溜煙兒跑遠了。

  游恆回頭,一看仝則提著個門閂子,倒是樂了,「人家來了五六個,你提溜著這玩意兒能嚇唬住?」

  仝則掂了掂那小木棒子,「小瞧我,打群架的門道我懂,對著一個往死裡揍,流氓也怕不要命的。」

  游恆把手一背,溜躂著往院裡走,「算有點經驗,可惜你這人拳腳功夫不行。」

  「要不拜你為師?」看在他出手的份上,仝則知情識趣地拍了一記小小不然的馬屁。

  「沒那閒工夫。」游恆乜著他,優哉游哉道,「你歲數太大,練不出來了……」

  仝則嘿嘿一笑,也不生氣,衝他拱了拱手道,「多謝了。」

  「客氣什麼,少保原就吩咐過,讓我照顧好仝姑娘,我是個粗人,沒想到會有這種事,要說仝姑娘年輕貌美……」

  最後半句沒說完,他人已踏進小院,正對上迎出來的仝敏。美人就站在面前,那句貌美便戛然而止說不下去了,餘音堪堪停兩個人中間,被誇的那個還好,誇人的那位表情頓時有點發僵。

  游少俠小半輩子都只和同性打交道,跟底層人民更能打成一片,偏偏對著姑娘家,那是完全不同的物種,能讓他在一瞬間變麻爪兒。

  何況這位姑娘,膚白勝雪眉目如畫,神色間總流露出一味倔強,那兩顆瞳仁尤其晶瑩發亮,像是滴在宣紙上的兩粒墨滴,倏地一下就暈染進了他心裡。

  仝敏出來是為表達感激,這會兒盈盈下拜道,「多謝游大哥仗義援手,仝敏感激不盡。」

  游大哥這個稱謂,像是久違的溫暖蘊藉,毫無防備地衝擊著游恆的耳膜。

  多久沒人叫他一聲大哥了?他恍惚了一下,跟著想起多年前的舊事。

  游恆是莊戶人家出身,十二歲上鄉里遭了災,家裡兩個半大小子正是能吃的時候,眼看著就要斷糧了。聽人說兵營裡伙食管夠,身為老大,他一咬牙去報名從軍,父母為了生計,雖不捨也只好默認,生死由他去。

  之後他出過洋見識過世面,從死人堆裡滾過來,好歹算是用命換來了錢。可心裡惦記著父母兄弟,一枚銅錢也攢下來給家裡人寄去。好容易等到班師回朝,他第一時間請假探親,卻得知父母早已故去,弟弟拿著他的錢,蓋了房子,討了老婆,還生了兒子,一家人其樂融融。反倒是幾年不見,親兄弟陌生的像是隔了幾輩子,弟弟心裡也覺得不爽,到底是用了他掙命的血汗錢,看他的眼神時刻都像是在防備他開口要自己還。

  他回不去了,融不進親人的情感裡,付出過,不見得別人就要感激。然而那是自己選的路,沒得後悔,只能接受。

  從此後和家人聯繫少了,他孑然一身,獨來獨往,把自己交代給有救命之恩的裴謹,無牽無掛反倒踏實。

  如今這一聲大哥,一下子把他拉回到過去,那些不曾長大的歲月,那些不曾疏遠的親人,往事歷歷,五味雜陳。

  再看仝敏,人不嬌柔,爽快又大方,明明和仝則有相似的臉盤,可怎麼看都更舒服,游恆直覺渾身上下暖融融的,不過醞釀老半天,也只是冒出一句,「不謝,路見不平而已。」

  話說完,他登時從腸子一路悔到了嗓子眼,而已,什麼叫而已呢,這回答是不是太生硬了,姑娘家會不會覺得自己擺譜,不好接近?

  粗豪漢子這廂柔腸百轉,仝敏卻不以為意,含笑道,「游大哥辛苦,咱們去裡間喝茶歇著吧。」

  於是倆人並肩而行往小花廳去了,仝則沒人搭理,看看前頭二人的架勢,默默跟了上去。

  游恆出手教訓過,再沒人敢來鬧事,可兩天過去,仝則坐不住了。

  「三爺什麼時候有信?那文書,是不是已呈到皇上跟前去了?」

  游恆聽得笑了下,「哪個說要給皇上看了?你想得到大。」

  仝則一愣,「那三爺到底什麼打算?」

  「送去給俄羅斯公使館,三爺要和他們交涉。這會兒蒙古人正在高加索集結,毛子的後院都快著火了,他們自己會權衡利弊,是幫小鬼子,還是得罪大燕。至於千姬嘛,這會兒應該已經被軟禁在她那盆景小院裡了。」

 

 

第35章

  這麼說來,裴謹是早有安排。日本人買通俄國人私運軍火,他便拿到了證據去和俄國人談判,順勢在邊境排兵佈陣,逼得對方先撕毀合約,而千姬只能吃這個啞巴虧。

  那麼軟禁千姬也是裴謹所為了?然而千姬的情人,當朝皇太子真能夠善罷甘休?

  游恆說,「這是內閣決定的,還有法司參與。證據確鑿,太子也沒法干預。但他可以以別的方式救那女人,比如出於私人目的。況且整件事當中,太子想必也得了不少好處。」

  仝則追問,「既然有牽涉,不能就勢追查太子麼?」

  「沒有實證,動太子可不像其他人,除非皇上開金口下諭旨,還要一擊即中,讓他沒有翻身之地才行。」游恆頓了頓,搖頭歎道,「小鬼子想借聯姻壯大實力,太子也想借扶植幕府做他的後盾,兩方勢力狼狽為奸,一國儲君不把本國利益放在第一位,貪婪短視,大燕絕不能讓這種人登頂權利之位。」

  看起來大燕皇權雖在,但事事以國家利益為先,決策事務並非皇帝一人獨大,還要受內閣法司限制。

  到底是資本主義了,總歸要有點資本主義的樣子。

  仝則還在惦記什麼時候能回店裡,惦記到恨不得對游恆要求,他想見裴謹。而有些事就是這麼湊巧,或許是心有所想的緣故,這日入夜,裴謹居然毫無徵兆地出現,來主動探訪他。

  裴侯秉承著從不睡覺的好習慣,大半夜精神抖擻的進了門,隨行只跟著一個小校,動作之輕,連仝敏、肖氏一概都沒察覺。

  仝則面上不顯,心裡驚訝,把人請進屋,才想起好茶好杯子都在花廳,只好拿了個放得快沒味毛尖出來招待他。

  裴謹還是很放鬆,「不用忙了,我路過這裡順便來看看你,坐下說會兒話就好。」

  仝則不免愣了一下,大半夜的,虧得自己心裡存著事兒,白天又補覺補多了,不然還真沒精神頭陪他閒聊。

  「這次的事辛苦你,因為有那份合約,得以及時阻止一場陰謀,如今那批軍需滯留在滿洲裡。」裴謹心情不錯,愈發笑道,「英國人也吃了啞巴虧,現任英國公使已經緊急回國,今生今世他應該不會在踏足大燕的土地了。」

  一石三鳥,目的終於達到,仝則恭喜了幾句,裴謹卻只笑著搖頭,「只是達到了一半,今夜還有一場仗要打。」

  他就說到這裡,沒有繼續下去。仝則一時也無話,想想也怪,不見裴謹時,偶爾還會期待和他你來我往的「傾談」,然則見了面,那種小心謹慎也好,懷疑不確定也罷,總會在第一時間冒出來,大概還是覺得此人是老闆,一言一行皆有目的,是以不能太交心,更不能太在意。

  就好比他曾經的導師,再怎麼覺得他才華出眾,給予他最好的實習機會,彼此可以暢談二百年間服裝發展變遷史,甚至可以一起欣賞古中國式的審美,卻始終不能擁有絕對平等的地位。

  因為有求於人,資源還要仰仗對方給予,所以一開始便落了下乘。

  仝則垂下眼沉吟,裴謹則正好對著他凝望。

  他似乎長大了些,比第一次見到時,褪去了幾許少年感。那份意氣風發猶在,彷彿是他獨有的——類似於,精明而不市儈,機靈而不輕浮,他有自己的小算盤,不過打得利落卻不精刮,沒有患得患失的毛病,有的則是舒朗豁達的男子氣概。

  而經過半年時光,連那五官也似乎長開了,一顰一笑間,明朗中帶有一些堅持堅守的味道。

  只可惜,這個人對他是有戒備的。

  裴謹倒是願意把態度放得更和藹些,「你奇怪我為什麼來,想要我把話說得更明白些。」他說著禁不住發笑,「今晚確實有事,注定不能安睡,所以才要找人閒話,你是一個好的聊天對象,可否不悶著頭一聲不吭?」

  然後他從懷裡取出一本小冊子,遞了過去,「還有這個要給你,是我應承過你的事。」

  是什麼?仝則還沒接過來便開始猜測,裴謹不會再給他大把銀票,他不是傖俗到,會用送錢來表達嘉許的那類人。

  打開來看,他有一瞬的震動,竟是仝敏脫籍的文書,上頭赫然寫著,特赦兩個字。

  激動延續了片刻,他再度認認真真看了一遍,確認在那上頭,並沒有自己的名字。

  抬眼時,仝則沒能掩飾住失落,裴謹第一時間覺察,不無遺憾又真誠地解釋道,「當日的罪名是內閣和三法司一同擬就的,你的姓氏太敏感,時間也才過了一年,兩個人一起赦免實在引人注目。如同翻案,這種事不是那麼容易。我先退而求其次,為令妹做一點努力,也請你再給我些時間。」

  不過幾天功夫而已,他已做了這麼多事,又要佈局,又要談判,還能不忘記曾經答應自己的話。

  仝則由衷點頭,道了聲謝謝,除此之外,倒也想不出多餘稱頌奉承的話來。

  但裴謹是要和他聊天的,念及此,他打疊精神,問起正事,「千姬現在什麼情況?三爺打算何時將她遣返回去?」

  其實他關心的是自己什麼時候能回店裡,裴謹不說破,只應道,「我派人將她禁足在府邸,但又留了個口子,許她的侍女正常出門採買生活所需。除此之外,連太子都不能見她,所以這是她唯一的機會了。」

  千姬會反撲,太子一定會救她?這麼說這一對是真愛了,皇太子對如此危險的女人簡直是迷失了心智。

  「沒人甘心一夕之間被打垮,那日千秋宴上,儲君已將她視為儲妃對待,所有人都看在眼裡。突然變生不測,太子不可能從政治角度保她,但可以從私人情感上,還有……你提到過的孩子。」

  仝則挑眉,「千姬果真有了身孕?」

  裴謹笑得意味深長,「不知道,也不重要,如果這個話題可以成為千姬的借口,同樣也可以成為我們的。」

  聽他話裡有話,再聯繫之前提及的,仝則靈光一現,「千姬派侍女出去,一定有所圖,她不能見太子,於是打發侍女去和太子接洽,或者還提到了自己已有身孕,求太子無論如何想辦法保住她。我們可以借這個機會……」說到這裡他頓住了,「當場抓拿麼?嚴刑逼供,讓她說出另有陰謀?比如那孩子其實是假的?」

  論搞陰謀詭計,仝則到底不擅長。畢竟他的專業是美學,是製作美好、前衛、能夠引領大眾審美情趣的服裝,再以此創造出商業價值。和所有藝術從業者一樣,對於政治,天然會有種懵懂,儘管他的客戶裡不乏政客,但並不能因此迅速提高他在運用詭計方面的能力。

  但裴謹不會認為他的話傻氣,不失時機地稱讚了一句,「大體不錯。」然後才微笑著點撥,「她身邊一個叫雪子的,今晨借口遛出來,易容換裝和太子親衛送了口信,請求今夜一見有要事稟告。太子此刻正在西山,入夜她會趕往城外。只是口信,當然不足以成為證供,我們不妨送太子一個大禮,一個他不光讓救不了人,更從此再難翻身的大禮。」

  仝則立刻明白了,「那個叫雪子的,這會兒已在三爺手裡?」

  裴謹點頭,「今夜派她去送的東西,是一批軍火。名為千姬私藏,知道帶不出大燕,便轉而交給儲君。這個罪證被西山的天子親衛抓住,無論怎麼洗都洗不乾淨了。」

  構陷吶,仝則默默地在心裡奇怪了一秒,自己聽完居然沒有膈應。當然他明白政治鬥爭是你死我活,而未來當權者腦子不清楚,很可能會遺害前人拚死打下的基業付之東流,這是底線,所以沒得商量。

  裴謹深深看他,見他微微蹙起了眉,便感覺自己心尖抖了一抖。對此,裴侯也有一瞬的無奈,不明所以之下,便即產生了一點煩惱。

  他站起身,不去看仝則,踱著步子緩緩道,「儲君不能不下台,雖然皇權對比前朝、對比開國伊始都有了讓步,但大燕依然是君權至上。這一點,在我們這代人手裡,不知能否完成變革。我們這輩人,是站在前人嘔心瀝血鋪陳出的康莊大路上,儘管時代變了,格局變了,有些東西岌岌可危,但有些東西卻一定要守護住。」

  「掠奪不是長久之計,大燕急須開闢新的模式,但前提是要不受牽制,不被和平的假象蠶食。週遭儘是敵人,不能全靠戰爭,還要制衡。國家需要一個明智的繼承者,而不是把私人利益凌駕在國家利益至上的人。皇帝年邁了,力不從心,做僚屬的要擔負起責任,必要的時候,我本人不介意不擇手段。」

  這是在解釋給自己聽?莫非他擔心自己對他有誤解?仝則覺得他多慮的同時,立刻脫口說,「我懂,對敵人心慈手軟,就是對自己人極端不負責任。」

  他說完,裴謹轉過頭來,彼此相對,各自一笑。

  可仝則還有顧慮,「如果失敗了呢,或者有天被反攻倒算,人不可能永遠只贏不輸。三爺為自己樹了一個大敵,將來一旦有變,危及的不光是一個人,可能還有身後宗族。」

  裴謹先是抿唇,待他說完,輕聲笑開來,「和華夏大地繁榮昌盛相比,任何一個姓氏的榮辱都不值一提,裴氏亦然。」

  仝則自覺已用力克制情緒波動,然而心口依然瘋狂的跳動了好幾下,一記記怦然有聲,似乎是在提醒他,某些因悸動產生的莫名情愫,正在他體內慢慢地醞釀生成。

  窗外的敲擊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一個黑衣人倏然越窗而入,動作輕捷,表情沮喪。上前兩步,他聲音低沉,垂首道,「雪子突然自盡,屬下等人看護不利,請少保責罰。」

  重要的人就這麼死了,那今晚……

  裴謹沒有驚詫,凝眉片刻,揮手說,「知道了,此人還算有氣節,將她厚葬。」

  黑衣人應是,「那接下來……」

  「準備好車馬,按原計劃行事。」

  仝則不由接口道,「倘若派陌生人去,不會被太子認出來?」

  「不必給他這機會,趁著夜色做掩護就好。但我需要一個懂得日語的女孩子,整個過程裡,我需要她暴露這一點。」

  「三爺要再安排人手?」

  裴謹沉默了,他也在思索這個問題。

  堂堂承恩侯手裡有大把熱血好兒郎,卻從來沒培養過女子,甚至連近身伺候的人也沒用過女人。

  裴謹遲疑的樣子落在仝則眼裡,他敏銳地提醒,「三爺暫時沒想到人選?」然後他看到裴謹略微躊躇著,將目光轉向東側——那是仝敏居住的房間。

  可對於裴謹而言,有些話卻不合適出口,他前腳剛剛為人脫籍,後腳便想著利用,還是讓一個女孩子涉足險地。

  凡是有所犧牲,還該心甘情願才好。

  仝則心有靈犀,讀懂了他的意思,卻並沒善解人意的接話。因為仝敏不一樣,是這個身體原主的妹妹,他已佔據了人家的軀體,就有義務保護好原主唯一的親眷。況且仝敏沒有參與過這些,連自己為裴謹做事都不曉得,如果讓她知道了,只會更加擔驚受怕。

  而最為重要的,是所有的任務都存在風險,他沒辦法替裴謹說出心中所想。

  於是仝則斟酌了一下,開口道,「不就是扮個女人麼,反正黑暗之下看不分明,三爺要是信得過,不如由我去走這一趟。」

 

 

第36章

  這話一出,站在一旁當了半天佈景板的黑衣小哥,率先十分配合的抖了三抖。

  裴謹也無語,側頭看著仝則,像是在仔細端詳他的五官。

  仝則被看得面皮發僵,努力臉不變色心不跳地說,「其實……我上個妝,略打扮下,應該還是能魚目混珠的……」

  至於誰是魚目,誰是珠,他倒不介意說得挺利索。

  裴謹不吭氣,目光戲謔,要說仝則的長相,那是標準的男人模樣,下頜輪廓分明,長眉風流,眼神更是風流,任誰一看都能聯想到俊俏二字。不過有俏就好,何況黑漆漆夜色之下,也不是那麼容易看分明。

  「也好,事不宜遲。」裴謹和顏悅色,且當機立斷,「委屈你套上雪子的衣裳,頭髮好說,她們原本也不梳髮髻。等到了約定地方,不必和太子說話,只須趁亂時用日語喊出一句,車裡有槍。記下了麼?」

  仝則點頭,裴謹再道,「別擔心,我會保證你平安無事。」

  又是一字一頓的,用他萬年波瀾不興的語調,卻很篤定得能說到人心坎裡去。

  仝則原本還有那麼一丁點擔心,有了這句保證,頓時心裡一鬆。

  那就……話不多說,趕緊扮上吧。

  仝則無意驚動仝敏,叫來游恆搭把手,讓他悄沒聲息去臥房裡取了點胭脂水粉來。拜前世每每作秀時,他都沒少看化妝師給模特上妝,所以基本手法還算嫻熟,描眉撲粉一氣呵成,看得游恆暗挑大指的同時,心道此人真乃天生吃女人飯的奇葩。

  用時不到一盞茶,仝則已然變身成日本女人,不過下手有點狠,臉上撲粉過重,呈現出氣死白無常的效果,勾唇一笑更是讓人看得牙花子疼。

  裴謹完全不繃著,笑得大方又坦蕩,揶揄著讚道,「挺標緻,回頭扮上當店裡活招牌,生意一定比現在還好。」

  早知道他這人不厚道,再看游恆呢,正眼望天花板,徹底把他當成夜半時分的鬼影,視而不見。實則他不知游少俠心裡苦,這會兒正擔心自己要是多看一眼,往後可就真沒法再直面他這個人了。

  仝則畫好之後,攬鏡自照過,漂亮當然談不上,但也不至於特別嚇人,畢竟原主這幅皮囊生得還算清秀。可看看眾人反應,足見犧牲之大。剛想開口和裴謹要點事後補償,轉念突然想到他適才說過的話,那點子豪情壯志一下子被激發出來。無論什麼主義,膨脹到極致都能讓人如打了雞血一般——為了家國繁榮昌盛,別說扮女人了,就是扮死人也沒什麼大不了。

  只要不是真成死人就好。

  登上馬車前,見裴謹並沒送出來,反而在和他的親衛黑衣人說著什麼,可見該交代的都交代完了,

  風蕭蕭兮啊,仝則回眸望了一眼站在門口的裴侯,毅然決然提著裙擺上車坐好,然後放下了車簾子。

  一路往西,是朝太子度假行宮馳去。仝則閒來無事,尋思起那些槍械會藏在何處,找了半天,他心有所感的跺了跺用木板鋪成的地面,足下傳來夯實感,果然不是空心的,看來是堆滿了火槍。

  和一堆軍火待在一起,這種感覺,說來十分玄妙,讓一個兩世良民思緒飄搖,百感交集。

  城郊不比內城,燈火闌珊,走了十幾里周圍漸漸鴉雀不聞,仝則掏出懷表看看,凌晨兩點半,怪不得呢,此刻恐怕連鬼都去睡覺了,何況是鳥兒!

  然而很快,他就聽到有一陣馬蹄聲,瞬間就驚起一灘鷗鷺,林間驚鳥撲稜著翅膀,紛紛鳴叫著四散飛去。

  前頭為他趕車的是游恆,此刻臉上塗著鍋底灰,一身短褂,肩膀上還露出破爛棉絮,一看就像是個被強拉來的農人。聽見動靜,他不動聲色地回頭,到底還是不忍多看仝則,別著臉小聲道,「是太子的人,暫時別出聲。」

  這個不消他提醒,仝則知道自己統共就一句台詞,還得捏著嗓子說出來,他早過了變聲期,裝女人不那麼容易,還是省點力氣等著臨場發揮就好。

  簾子撩開一點縫,他看見來者人數不算多,大概因為在行宮附近,接頭的又是千姬心腹,太子想必也不設防。只見一群人長驅直入打馬過來,領頭的先問,「車裡是什麼人?」

  游恆回答得戰戰兢兢,「是……是位姑娘……說有東西要交給一個……一個有九龍玉珮的老爺……」

  天底下誰能有那玩意兒,想想都能讓平民百姓兩股戰戰,來人當即道,「車內的人出來吧,家主要見你。」

  不得不露面了,仝則下得緩慢,最後跳下來那一下險些被裙子絆住。好容易站穩,卻又不敢抬頭,也不敢站直,他那身高一看就不像女人,尤其不像島國女人,於是只能彎著腰,雙腿曲著,站姿十分熬人。

  餘光看見有人催馬上前,居高臨下,氣勢逼人,出口的話卻急切中帶著顫音,「千姬,她……她還好麼?」

  如果不是身處敵對陣營,聽見這句滿含擔心憂慮的話,仝則也要禁不住為之惻然了。他不能開口,垂著眼,先點了點頭,繼而為擾亂對方心智,頓一頓,又匆忙搖了搖頭。

  太子果然在馬上一顫,「怎麼……」

  話沒說完,近處又響起一陣馬嘶聲,和太子一夥人刻意低調前來不同,此刻隨著馬蹄聲漸近,光芒亦是大現,一隊人馬提著汽燈踏著浮塵而來,在看見太子的一瞬,當先一人抱拳拱手道,「末將等巡防周邊,見有人集結,特來查探,不知是殿下在此,打擾了。」

  看來是西山大營的人,應該是裴謹預先安排下的。那人話說得雖客氣,但語氣裡仍是充滿了懷疑。

  太子當然不必開口,自有身後親衛代答道,「殿下偶遇一人趕路,詢問兩句,無甚異常,袁統領不必驚慌。」

  「哦?」那姓袁的將領似乎冷笑了下,「卻是個……日本女人?」

  「怎麼?」太子聽他說完,立刻像被踩了尾巴,回頭怒斥道,「大燕萬邦來朝,各國人士遍佈京畿,爾等莫非想要驅逐所有日本人出境?孤不能見千姬小姐,難道連個普通日本女人也不能交談幾句?」

  見儲君動怒,姓袁的也不驚慌,只道,「殿下息怒,末將並無此意。但值此特殊時期,請殿下見諒,末將也須問個清楚。」

  話音落,太子手中馬鞭揚起,眼看著就要擊打在對方頭臉上,卻聽半空裡一聲呼哨,黑暗中落下了十好幾個人影,皆做武士打扮,個個手持長刀,不由分說先朝西山大營的人砍了過去。

  場面一下子全亂了,太子這方是一頭霧水,不明白從哪兒蹦出這些個人,按說千姬的家將已被控制住,在外雖養著一批死士,可沒她號令也不該輕舉妄動,何況好好傳個話罷了,何用把事情搞大?

  「中圈套了。」西山大營有人反應過來,已高聲喊道,「咱們中計了,此地有埋伏。」其後有人吹起號角,顯見著是在召喚營中人前來救援。

  話不多說雙方只管上兵器招呼,那幫武士只襲擊西山的朝廷兵將,長刀一面揮舞,一面避開太子一眾人,如此情景之下,一切還不夠明顯麼?

  倏忽間,一個武士衝到了仝則車前,對著他飛快地眨了眨眼,仝則立時頓悟,原來這夥人也是裴謹著人假扮的!當下提氣醞釀,尖著喉嚨,高叫了一句,「車裡有槍……」

  這一嗓子出去,算是炸了鍋,遠處是增援而來的天子親衛,近處是面如土色的太子一黨,其中有一多半人都聽得懂這句日文,合著車內藏有軍火!空氣似乎凝滯了足有五秒——這顯然不是一個普通日本友人能幹出來的事!

  場面由此失了控,各色人等廝殺在一處,西山大營有人憤而喊出,「太子與日匪勾結,要置我等於死地。」此言一出,誰還有閒情逸致顧及儲君,除了刀劍不往太子腦袋上招呼,下手可是一點不留情。

  仝則早忘了他的半蹲式,直起身子忙著找安全的地方躲閃,游恆也跳下車,大手一拉帶他往車後頭貓了起來。

  仝則心跳如擂,估摸此刻開口自己氣息不穩,便拿眼望著游恆,以示詢問。

  游恆看看他,咧嘴一笑,漆黑的夜裡露出一口□人的大白牙,「才剛那一嗓子不賴,瞧不出,你還挺有當伶人的天賦。」

  忍下白眼,仝則佯裝淡定的問,「何時撤?」

  「再等等,有人殺過來,咱們就跑。」

  這時,不知哪方人大喊了一句,「擒那女人要緊……」

  游恆嘿嘿一笑,「就等這一句呢。」隨後一聲低呼,方才拉車的那匹馬在前頭渾身一抖,調轉四蹄朝他們奔過來,原來游少俠早就趁亂為它解了套子。

  那馬訓練有素停得很是地方,游恆翻身上去,伸臂再將仝則拉上來,才剛還像老黃牛似的馬兒如有神助,先是嫻熟閃避一人長刀,其後撒開四蹄向山中奔去,大概是它速度太快,弄得游少俠幾隻袖箭射出去顯得歪歪扭扭,居然失了原有的準頭。

  風聲呼嘯掠過,一棵棵大樹向後退去。喊殺聲漸漸遠了,仝則回頭,見沒人追上來,終於長出一口氣,又行了數里,看見前方有一輛青色馬車,耳聽游少俠道,「快上車,換了衣裳,趁天亮前能趕回去。」

  他停馬讓仝則下來,仝則走了兩步覺出不對,「你不和我一起走?」

  「那一車的東西,這會兒該暴露了。我去善個後,得把事做實了才好。」游恆說罷,當即掉轉馬頭,飛馳著返回戰場去了。

  舉目四望,一片荒山野嶺,仝則瞇著眼睛認出趕車的人,確是裴謹身邊的,便放心下來。他不曉得自己現在形象有多狼狽,反正也管不了那麼多,二話不說鑽進了車裡。

  誰知一打簾子,抬眼就看見一個人坐在那兒,正在氣定神閒地喝著茶。

  卻不是裴三爺裴謹,是誰!

 

 

第37章

  仝則愣了一下,足足尷尬了有五秒,坐下之前差點又被裙角絆住。車裡空間不大,他不得已略微往前探了探身子。

  一隻手伸出來,堪堪扶住他,給了他一個堅實的支撐和依靠。

  裴侯一手端盞,一手扶人,雙眸湛湛。

  兩下裡離得太近,車裡燈光又剛好照在他臉上,仝則於是發現,裴謹的眼睛本該是白色的眼仁部分,其實呈現淺淺的淡藍,澄澈的如同一傾碧波。

  倘若是在夏天,倒是很適合跳進去暢遊一番。

  他被自己的這個遐想逗笑了,尷尬消弭得無影無蹤,從容抽出手,堂正的坐在了裴謹旁邊,保持著不近不遠,頗有分寸感的距離。

  「怎麼……」

  這句是兩個人同時說的,說完不免都笑了笑。可惜一笑過後,那種尷尬的氛圍又不失時機地溜躂了回來。

  沉默半日,裴謹倒好一杯茶,推給仝則,「壓壓驚吧。」

  其實早已沒有什麼驚,仝則在看見裴謹的那一刻,心跳頻率已逐漸恢復正常。可能因為裴謹給人的感覺,一向非常可靠,可靠到幾乎可以把性命交付到他手上。以前的仝則是絕不肯相信世上真會存在這類事,現在居然也潤物細無聲般發生在他身上,莫非裴謹真是用某種主義給他洗了腦?

  懷疑的人在一邊思考,裴謹敲敲車窗,馬車便以不太慢的速度朝前駛去。

  仝則在方纔的混戰中只說了一句話,卻因為緊張出了不少汗,這會兒覺得口乾舌燥,少不得像飲牛似的灌下一杯水,才要取茶壺再倒,一扭頭,目光不小心和裴謹撞到了一處。

  對視的結果,是仝則先敗下陣來,移開視線,他像是為掩飾心虛,主動發問,「三爺為什麼來?這種事不是有下邊人做就好,難不成還有什麼不放心?」

  裴謹看著他一笑,「沒有,我的人我都信得過,不然也不會用他們。」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上司這一點很值得肯定。

  「你也一樣。」裴謹補充道,「我來,就是為接你回去。」

  禮賢下士,關懷周到。仝則聽得都忘了喝水,點頭表示感謝,「勞煩三爺惦記著。」

  「不算勞煩,想著一個人,是件甘之如飴的事。」

  這話仝則當然聽得懂,心口便往下沉了沉,那麼問題來了,這句是接,還是不接?裴謹怎麼會突然說得這樣直白?在他猶豫的空檔裡,空氣間開始瀰漫起一種難以言說的曖昧。

  對裴謹,仝則承認自己確有好感,但比好感多出來的部分,是敬。既包括敬服其為人,也包括對其人敬而遠之。

  既然好感不能否認,索性再多研究兩眼。這一看不要緊,傳說燈下觀美人別有一番滋味,果然是纖毫畢現。肌膚沒有明顯瑕疵,從額頭到鼻樑再到唇峰,側面的輪廓極盡標緻,上唇有些薄,下唇倒是適中,這點或許可以解釋為什麼他做人做事不算太涼薄,只可惜還是缺乏溫度,看上去帶著幾許禁慾感。裴謹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不睡覺不吃飯,不做普通人做的事,由此便顯得飄逸出眾,宛若謫仙。

  然而再出塵也一樣有血有肉,也有七情六慾。譬如他強大的自控力,其實就來自於時時想要掌控一切的慾望。

  他悶頭想了半天,連眉頭都想得皺緊在一起。視線再聚焦,發現裴謹正以手支頤,頗具興味的在凝視他。

  仝則習慣性的摸摸鼻翼,結果摸出一指頭的白粉,赫然想起自己當下的形象,心頭立刻窘出了新高度,要不是裴謹態度溫和無刺激,他簡直要疑心他是成心來看自己笑話的。

  「三爺別看了,我現在的模樣不堪入目。」他開始注意笑容的尺度,很怕笑大一點臉上的粉會簌簌下落,話說得也帶了點求懇味道,「就當給我留點體面吧。」

  裴謹也蹙了眉,其後展開來,搖頭說不會,「你這樣子挺俏的,我說真心話。」

  裴謹就是有種能力,再加上這句後綴,原本不可信的言辭,一下子也就教人信了。

  可誇讚歸誇讚,侷促歸侷促,仝則自詡豁達,也有點按捺不住,整張臉開始灼灼發熱。

  他慌忙轉過頭,一面默默告誡自己的雙頰,千萬不要變紅燜大蝦——也是快奔三張的面皮兒了,好歹得爭氣點。

  不能坐以待斃,仝則低下眉眼,含著笑說,「三爺真體恤,都這樣了還能安慰我,可女人扮相您也不擅長欣賞,您不是斷袖麼?」

  「是呀,我的確是。」裴謹接話極快,目光愈發幽幽。

  仝則確定自己不會看錯,這眼神……要是沒有在表達,「我覺得你也是」這層意思,他就不姓仝!

  果真不出他所料,裴謹下一句,連聲音也愉快得纏綿起來,「眼下的情形,不該是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當如是麼?」

  仝則暗暗倒吸一口氣,想說侯爺您這會兒在燈下的表情,加上眼神再加上姿態,豈只是嫵媚,分明已是灼人。就像是盛夏的太陽,能把人身上烤得直冒青煙。

  可他再怎麼腹誹也得承認,那是極美的色相。對上那眼神,要說沒一點感覺,心口沒有怦然,他未免也太遲鈍了。而仝則非但不遲鈍,並且還一樣年輕,一樣充滿了七情六慾。

  裴謹卻在此時微微一笑,轉過話鋒問,「方纔怕不怕?」

  仝則回過神,也連忙回復過理智,「游恆一定會救我,所以沒什麼可怕。」

  「你就沒想過,救你的人可能是我?」裴謹說,語氣裡居然有淡淡的委屈。

  被那聲調弄得措手不及,仝則皮笑肉不笑的解釋,「貴人不該涉險……有道是君子不立危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裴謹唔地笑出聲,「還能拽幾句詞,不像別人嘴裡說的那麼草包。」

  可不是嘛,所有知道的詞兒都拽乾淨了。仝則隨即想起,他話裡的別人是指誰?不就是他暗中查訪自己時接觸的那些人麼!

  可被查到什麼程度,被瞭解到什麼程度,他一概都不清楚,帶著這些疑慮,那種被人看穿的感覺湧上來,委實令人不大舒服。

  驀地裡,一道拋物線從身邊掠過,是裴謹朝他扔過來一隻蘋果,「往後就跟著我吧。」

  仝則接得手忙腳亂,態度卻一絲不亂,「跟可以,敢問怎麼個跟法?」他在衣襟上蹭了蹭,旋即咬了一口蘋果問。

  說完,忽然想起蘋果本就是誘惑的象徵,洋鬼子的祖先也算誠不我欺,面前的人不就是在誘惑自己麼!

  一念起,仝則換了嬉笑的口吻,「三爺不是要收小情人吧?我這人可是花費不小,為人貪得無厭,怕到時候三爺會得不償失。」

  裴謹聳聳肩,「一直以來,你不都是我在養著麼?」

  這說法仝則可真不愛聽,但人家確實是老闆,無奈輕輕一歎,他轉而誠懇地說,「那我先還錢。」

  裴謹點點頭,「還完呢?」

  仝則徹底斂了玩笑式的不正經,「還完之後,三爺能否滿足我的要求?」

  裴謹頷首表示同意,「再然後呢,你想要離開?遠走高飛?不過試想什麼地方比京都更適合你,這裡有機會,有大把一擲千金的豪客,有數不盡的風流,一切都絢麗奪目,多姿多彩,這是適合你的舞台,你可以在這裡實現人生價值,讓別人崇拜,聽別人讚美,你只須引領她們,讓她們沉浸拜服在你的巧思和巧手之下,成就屬於你的事業。」

  仝則仔仔細細聽著,低頭再看看手裡的蘋果,不無佩服地心想,裴謹這番言論可比它誘人得多,更比那條拿著蘋果的蛇會直指人心,懂得如何騙人上鉤。

  可惜說來說去,還是要把他困在他身邊。不離開可以,專注做他的地下情人麼,他不信裴謹真能衝破世俗,衝破家庭,什麼都不顧只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即便是,此人也永遠不可能有身份,遑論誰能保證那個人永遠都會是他仝則?

  這麼想著,他發覺自己越來越天真可笑了,可笑到想要返璞歸真,卻全然不合時宜。從前在現代都不敢奢望一生一世一雙人,居然在這個時空裡,開始渴求能遇上這樣一個人。憑什麼?這是男人繁衍子嗣大過天的時代,更是男人娶妻納妾、堂而皇之可以不專情的「黃金」時代。

  仝則垂下眼睫,難得落寞了一瞬。

  裴謹看著那神情,心口倏地一縮,好像被什麼咬了一記似的,不覺溫柔和緩地說,「不用立刻回答我,我有耐心等。我雖長你八歲,可也不算太多,希望你不會嫌棄我比你老。」

  姿態放得那麼低,低到了難以想像。仝則受寵若驚地尋思,原來從前他拿自己當晚輩,或許竟不是托大,而是真的覺得自己更青春更風華正茂?

  仝則微微一哂,直截了當問,「為什麼是我?」

  裴謹注視他回答,「你足夠清醒、冷靜,也十分聰明。我一向都喜歡聰明人,更喜歡決斷乾脆。比如我剛才那番話,不是所有人聽過都能理智且有膽量問出這句,為什麼是我。」

  的確,能得裴侯青眼,大多數人只怕會一路驚喜狂喜直到發癡發傻。

  由此可見裴謹其人是真的自戀,仝則確認自己曾經的判斷一點不錯。裴謹是在尋找趨近於自己的那類人,所謂迷戀欣賞,歸根結底不過如此。

  出類拔萃的人,合該有自戀的資本。仝則又何嘗不愛自己呢?

  那麼有心動麼?裴謹拋出了橄欖枝,攜帶著滿滿的誘惑,但這不是唯二的兩點吸引力。更多的,其實是關乎他身上令人平靜的強悍力量,他對人對事的掌控力,他的大義凜然,他的低調溫暖……

  仝則決斷起來依然乾脆利落,「三爺給我些時間,容我先把錢還上,等咱們錢貨兩清,才好再談別的。我這人不習慣被別人養著,也不習慣,處於絕對的劣勢。」

  換句話說,是他可以接受相對的劣勢。

  凝視眼前線條乾淨、眉目英俊的臉龐,無論多少粉飾都沒法掩蓋它的明朗韻致,裴謹捕捉到的信息卻只有上述那一句,於是笑意漫上唇角,他無聲地點了點頭。

 

 

第38章

  裴謹將仝則送到家,既沒進門也沒下車。見天快亮了,仝則知道這位夜遊神另有大事要做,也就沒和他虛客氣。輕手輕腳摸進屋,卸去臉上妝,藏好那身女人衣裳,結果倒在床上不到片刻,人就睡死了過去。

  睜眼時,見游恆正氣定神閒坐在對面椅子上喝茶,他迷迷滂滂地掃了一眼,心道這廝八成也學會了裴謹不睡覺的特殊技能。

  一骨碌爬起來,仝則問,「什麼時候回來的,沒被外邊那二位發現?」

  游恆臉上表情誇張不做作,明顯寫著小瞧老子幾個大字,「放心,嚇著誰也不能嚇著小敏姑娘,我心裡有數。」

  仝則挑了挑眉,還有點鬧不清小敏姑娘這種不倫不類的稱謂是怎麼回事,游恆那頭卻已皺開了眉,「也不問問哥哥我遭遇危險沒,你小子,是真沒良心……」

  廢話,您老都好端端坐在這兒了,還問個茄子。

  仝則只關心實務,「那車東西呢,是奪回來,還是被他們收繳了?」

  游恆立時得意一笑,「都不是,炸了個漫天開花。西山附近的人全聽見響兒了。不過是在那幫小鬼子把兩撥人都引開之後,卻也沒什麼死傷,那批貨原本就是繳來的,泡了水用不大成,況且也不方便真拿出去做證物。」

  合著他所謂去善後,就是幹了這麼一樁大事,仝則好奇地追了一句,「那太子呢?」

  游恆眼神倏地一跳,「那位比較倒霉,混戰的時候從馬上栽下來,馬蹄子踏在小腿上,怕是休養好今後也難正常走道了。」

  太子竟然會墮馬,仝則覺得不大對,斟酌一刻,直截了當地問,「所以,這個才是你回去的目的?」

  游恆被他問得滯了下,不過就那麼一下,仝則當即明白過來,不等他回答,已笑著擺手,「不用跟我說了,三爺自有安排,不該我知道的,我還是不打聽的好。」

  然則他心裡明鏡兒,歷朝歷代,從沒聽說過身有殘疾者還能當儲君的,裴謹不光要嫁禍,更把人弄殘,分明是要徹底斷送太子前程。混戰?既有那麼多人護持,何至於的?想到這裡,他不由真心感激起裴謹,尚能在紛亂中把他給摘出來。至於太子前途盡毀,只是經此一役,反倒被襯托得像個十足的情癡了。

  而對於裴謹的狠,仝則打從這一刻起,又算是有了些新認識。

  再想想,裴謹似乎有意不叫自己知道得太細,仝則便覺得此人有些多慮,事後他正經琢磨過,倘若易地而處,為永絕後患,他多半也會和裴謹一樣出此「下策狠招」。

  又隔了幾日,京都的局勢便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太子腿疾宣告醫治無效,往後要靠拄拐行走的消息不脛而走,飛快地傳遍大街小巷。深宮中老邁的皇帝聞得此事,幾乎垂死病中驚坐起,再聽過內閣詳述來龍去脈,震驚得又差點再度昏厥過去。

  正月十五剛過,一紙詔書下,廢黜了大燕儲君,其後在沒什麼爭議的祥和氛圍中,皇帝改立他的嫡次子趙王為皇太子。

  又過了幾日,傳出千姬被遣返回國,當然用的理由很冠冕堂皇,只說其母幕府御台所來信表達思念,十分想要她歸國省親。

  所謂省親,知情人士皆心知肚明,千姬此行定然是有去無回的了。

  人禍、朝堂變動雖惹得京都上流人士議論紛紛,然而很快也就被接踵而來的上巳、花朝等佳節沖得風流雲散,日子依然照舊,富商巨賈們最是嗅覺敏銳,立馬掉轉風向,預測起未來大燕朝堂格局,其後紛紛熱衷巴結新任兵部尚書兼太子少保,承恩侯裴謹,以至於裴府門前鎮日車水馬龍,一時風頭無兩。

  照道理說,裴謹現下已可以公開來仝則店裡,不過礙於公務繁忙,他到訪的頻次其實還沒有宇田親王來得勤。

  有日子沒見,宇田惠仁風采更勝從前,他不諱言是因為千姬離開京都,他心裡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因為心情舒泰,更拉著仝則好一番絮叨,「那天侯爺傳信給我,說務必要保證那個穿和服之人的安全,我還猜了好久,究竟是什麼人。不怕你笑,我當時真以為是侯爺哪位心上人假扮,後來才曉得是你!既然說開了也就沒什麼好瞞著,我先交代就是,那些武士全是我的人,對付千姬,侯爺和我早有共識,倒是你,明明和我是一夥的,卻也瞞得這麼滴水不漏。」

  仝則盡量忽略他話裡譴責自己不夠朋友的意思,笑著打岔道,「沒得三爺批准我哪兒敢亂說,不過是手底下辦差的罷了。哦對了,我才新進了些和氏點心,請你嘗嘗味道如何,就當是我向你賠罪。」

  說著命人端出吃食,兩人品著綠茶就些各色果子味兒的羊羹,說起這東西還是中國人原創,不過大和民族擅長繼承發揚,在口味上略作改動,弄得清淡一些,吃起來便不似京都點心鋪子出產的,兩口下去能把人膩得說不出話。

  宇田並不想放過他,接茬半開玩笑道,「你也不必和我鬧虛文,侯爺捎給我的信,我可還記得清清楚楚,措辭是鄭重的了不得,什麼務必、什麼切切,總之一定要保證車裡毫髮無傷,可見你在他心裡已是極重要的人物了。」

  仝則還是謙虛了兩句,「不敢當,那是三爺仁厚。」嘴上客套著,舌尖心上卻好像嘗到一絲似甜非甜的滋味兒,猶是不免疑心起來,大約是方才羊羹吃多了的緣故。

  宇田消遣過他,轉而感慨道,「太子可惜了,丟了位子自然賴他自己,可一輩子落殘疾,卻是難捱。如今他人被圈禁在西山行宮裡,只等他的王府建好再挪回內城,只是日後,怕是再難出得來了。」

  先是痛失所愛,之後又從雲端上跌落下來,最後落得個終身殘廢,就算不被軟禁,恐怕連他自己也不願意再露面了。

  宇田又說,「侯爺現在炙手可熱,不光是三軍統帥,新任兵書,半個大燕的虎符也都捏在他手裡,將來太子登基,裡裡外外自有侯爺坐鎮,希望屆時日本海、朝鮮半島都能順勢沾光,有個幾十年安穩發展。」

  仝則點頭附和,「三爺掌著兵權,自然會兼顧大燕周邊的和平。」

  「眼下他又在洛陽和漢陽建了兩座兵工廠,又啟錨了三艘搭載魚雷的戰艦。」宇田興致勃勃道,「日前才簽署協議,賣了兩艘巡洋艦給我們,又賣了一批輜重給朝鮮,裡外裡為朝廷賺了不下百萬兩。先前戶部還有人反對他擴充軍備,這會兒一個個全閉嘴了。更有人見好就撲上來,多少商人都在找侯爺談借貸的事,全被他推了,只說近期會休養生息,不過明眼人都知道,大燕是要調整戰略了。就只是外頭那幫西洋人還不死心罷了。

  抿口茶,他繼續說,「外頭有人稱頌,大燕一百年才出一個裴謹,要我說此言不虛。再說個笑話給你聽,現如今黑市上炒侯爺的人頭,已不下萬兩黃金了,只是誰又有這個膽子。」

  這話他當奇聞逸事說著玩,仝則卻聽得眉峰驟聚,「真有人要害他?是英國佬兒還是千姬留下的人,不是說她有一批死士,這回都撤乾淨了嗎?」

  看他緊張兮兮,宇田抿嘴莞爾,「總算有點忠心護主的意思了。」笑過才安撫他說,「侯爺是什麼人,整個大燕的鐵騎、高手盡在他麾下,你以為真有人能隨隨便便近得他身?我說笑話給你聽罷了,你還當真。不妨再告訴你,連鄙人這顆項上人頭還值大幾千兩呢。這話你也信?」

  說完毫不顧忌地暢快一笑,弄得仝則也覺得是自己過於蟹蟹蟄蟄了。

  其實打從那晚裴謹和他說過似表白又似引誘的一番話,兩個人之間,至少他自己是決定放下襟懷,做到面子上務必要過得去。這些日子他細細整理過銀票,預備先把錢還上,以便將來彼此相對能有些底氣。

  可銀票兌好了,他卻又猶豫了——倘若真兩清,接下來裴謹再有要求,他又該拿什麼來應對?

  一想到這個,他就覺得兩邊太陽穴錚錚發緊。

  仝則為人,正經該說是外表細緻內裡粗糙,特別是涉及自身那點事,通常能大而化之粗到沒邊。

  這點特性,大抵也和他成長經歷有關,上輩子他是在親人慢待下長大,這種環境裡,不會察言觀色固然吃虧,太在意別人所思所想一樣自討苦吃——沒人開解情緒,做人還一味敏感,遲早要生抑鬱。

  所以一直以來,仝則都沒太去想裴謹對他究竟懷有怎樣的心思,多少也有逃避的成分。男人這類動物,說到底都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沒到事發那天,無論如何不會未雨綢繆,在處理感情上尤其如此。

  他不提去見裴謹的話,每天卻又在或擔心、或期盼、或躊躇的小情緒裡自我熬煎,幸虧裴謹有大事要忙顧不上他,兩下裡不相見,方才省卻後續諸多煩惱。

  可剛剛加速的心跳,實在是再明確不過的證據,他驚覺自己對裴謹安危的擔憂已超乎想像。急忙又寬慰自己道,就是出於對朋友的關懷也沒什麼大不了。

  宇田見他半天不言語,也不覺有異,只笑道,「想什麼那麼出神,我正要做兩件春裝來穿,還約了個朋友來你這兒談點事情,那人和我極熟,一會兒我自己帶他走走看看,順帶幫你做個活招牌。」

  那敢情好,仝則笑著道謝,腦子還沒轉過彎,等見了他那位朋友,方才恍然大悟。原來宇田賊不走空,借他的地方來約見自己的老情人,那位成安君李洪。

  李洪對做衣服沒什麼興趣,隨便敷衍兩句,目不轉晴只盯著宇田看,那眼神像是鷹隼見了走兔,一望過後便再也挪不開了。

  仝則見狀,當即尋了個幽僻的房間,讓那兩個人自行暢談去,又囑咐兩個小夥計把眼睛耳朵閉起,嘴巴封緊,無論發生什麼,一概只裝看不見聽不見。

  後半天陸續來了不少客人,他自去招呼,等收了幾個訂單忙活完,便看見游恆從樓上一溜小跑下來,臉上的表情堪稱五光十色,走到櫃上破天荒尋了面鏡子,揪著耳朵照起個沒完。

  仝則心情正好,懷著促狹笑看熱鬧,「後頭有挖耳勺,尊耳是被堵失聰了?還是不小心生了幾個疥瘡?」

  他沒說痔瘡,自覺已算是留了口德。

  游恆一臉衰相,摩挲了好一會兒,扭過頭憂心忡忡問,「看了不該看的要長針眼,聽了不該聽的,耳朵裡不會也生什麼東西吧?」

  仝則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你聽見什麼了,莫非隔壁院子裡,公京巴兒又對著母的耍流氓了?」

  游恆呸了一聲,「是倆公的,還是大活人,簡直……簡直就是活春宮,要說老子這純情的耳朵,生生被玷污了……」

  仝則先是一愣,隨後想到樓上那二位,忙笑著打岔,末了還是叮囑了句,「聽過就忘吧,也是對苦命鴛鴦,往後見了臉上別帶出幌子,那位親王還是三爺用的著的人。」

  「這個我當然懂,」游恆苦著臉哀歎,「就只可憐我一個黃花大少,早起沒看黃歷,要說沒事上什麼二樓……」

  一句話沒完,他忽然收住聲,瞳孔都放大了,仝則順著他目光看去,見仝敏俏生生站在門口,含笑看著他們這邊,手裡還捧著一件疊好的藏青色長衫。

  「哥,」仝敏這一聲叫得痛快,「游大哥,」這一聲更脆亮,猶帶著一點點婉轉。

  「前兒你不是說起鋪子裡忙,我哥也沒空給你們做衣裳,眼看著要開春了,我做了件薄衫,你要不嫌棄先拿去穿,就當是多謝你上回幫我趕走那幫混混。」

  眼見著黃花大少整個人都傻了,仝敏越發大方地笑道,「不去試試麼,要有不合身的地方告訴我,我現去改還來得及。」

  身邊現放著個裁縫,她還要親手改,可見這誠意有多足了。

  仝則推了推旁邊呆滯的人,笑出了滿身的得瑟,「看來我也得小心了,這麼下去,不定哪天也是要長針眼的。」

 

 

第39章

  一句調侃罷了,瞬間石化了萬軍叢中過,刀劍不沾身的鐵打硬漢子。

  其實仝則玩笑開得委實有點過,仝敏今年論虛歲不過才十四,古人雖然都早熟,她到底也算還沒成年。只是想起林妹妹和寶哥哥定情是在幾歲?紅樓裡的年紀歷來是個謎,可也總歸不過是在中二的歲數上。況且就算放到現代,初二女生談場戀愛,折騰得要生要死也已不是什麼新鮮事。

  游恆是正經才過二十,偏生吃虧在長得成熟,好在世上單有一種女人就好這一口。此外這類長相更有個明顯優勢,一般過了四十,看上去依然如三十許人,這麼想想,上蒼造物其實還算相當公平。

  而仝敏作為普通市民階層的一員,挑丈夫可選擇的餘地並沒多大。與其找什麼媒婆冰人的做介紹,倒不如在熟悉的人裡揀個靠譜的。當然這是後話,一切還得隨緣看造化,至少游恆的人品,目前看,仝則是十分信得過。

  就讓這兩個人先當兄妹好好相處吧,籌謀了半天,仝則想起自己的「終身」還沒著落,禁不住望著那二人竊竊私語的背影惆悵了一刻。

  太陽穴在此時,又全力配合地猛跳了幾跳。

  不過真正令他頭疼的,還是時不常惦念,卻唯恐真見到,偏又會在夜半時分不期而至的裴謹。

  裴謹總是突如其來,仝則對他的行蹤和想法始終都猜不大透。

  以裴謹的身份,合該從大門長驅直入,然而他沒有,裴侯爺選擇了走後門,游恆來敲仝則房門時,他才剛洗完澡,連頭髮都還沒擦乾。

  不能披頭散髮去見人,仝則忙不迭梳了個髮髻,倉促間梳得有幾分亂,這廂剛要抬腳出門,餘光瞥見鏡子裡的自己,他又頓住了步子。將頭髮重新打散,一絲不苟地再梳好。那濕漉漉的頭髮,緊貼著頭皮,一綹綹被他拽得又疼又緊。

  裴謹坐在會客的房間裡,舒展著長腿,見仝則來了,便是一笑。後者恍惚間覺得那笑容裡少見的,透著一抹慵懶的倦怠。

  裴謹看他一眼,「有沒有打擾到你?」

  怎麼會,老闆傳喚,應該隨叫隨到,這點職業素養仝則自問還是具備。搖搖頭,他微笑著招呼他,「三爺用過飯了吧,想喝點什麼茶?」

  裴謹歪頭想了會兒,「有酒麼?」

  難得上司有要求,仝則沒猶豫,去拿了一瓶宇田送來的,據說是島國最好的釀酒師傅做的清酒,這玩意度數不高,應該不至於把人喝醉。

  斟酒的功夫,仝則靠近裴謹,聞出他身上已有少許酒氣,不是從呼吸間傳出來的,而是從衣襟上,或許只是因為在酒局上浸淫時間長了才沾染的。

  好在那味道不難聞,或多或少還給其人平添了點俗世煙火氣。

  「我從外面應酬回來,想借你這裡醒醒神,不過今晚月色很好,有沒有興趣,出去散步?」

  拿著酒壺酒盞麼?不知裴謹這出看月亮又是什麼意思,倒是碰觸到兜裡揣著的銀票,仝則指尖微微發涼,半晌才笑著說好,「我剛好有件東西要給三爺。」

  「還錢麼?」裴謹抬眼笑看他,伸手接過來,清清楚楚,是一張一千兩的銀票。

  或許數目並不對,但能還一些是一些,仝則很客氣的說,「我粗算過,其實應該不止這個數,三爺要是有空,麻煩打發人給我送筆明賬,少了的部分,回頭我再補上。還有這店面的租金……」

  「差不多,賬清了。」裴謹利落的把銀票揣起來,「我不慣算這些,你也只用還我那三百兩,既然多給了,我當利息收下。你不欠我什麼了。至於店面,今後你還要繼續做下去,咱們之間有合作,就算是我應該付出的。」

  說完起身,輕輕拍了拍仝則的肩膀,「走吧。」

  真要出去看月亮,站在不大的前院裡,週遭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

  怠慢貴客可不好,仝則看看光禿禿的四下,回身道,「我去拿椅子。」

  「不用,」裴謹一伸手拽住他,手指箍在他的臂彎處,那上頭倏地就是一熱,「坐了老半天,站一會兒也不錯。」

  放開手,他繼續溫聲說,「你平時都不出來散步麼?」

  仝則沒這習慣,最多是在房間裡做點無氧運動,至於春夜裡賞月漫步,現代人怕是早遺忘了如斯好情致——污染嚴重起來,相對五米人臉都看不見,何況是月亮!

  所以看星星談理想,真該算是極其奢侈的浪漫。

  仝則搖搖頭,裴謹接著一笑,「聽人說,你小時候喜歡天文。」

  於是便邀他來看星星月亮?可惜,那是此身原主的喜好。

  仝則才要解釋,裴謹已笑著擺了擺手,「我知道,從前的事你都忘了,人會改變,嗜好也會,重新開始沒什麼不好。」

  他對著仝則這樣說,仝則難免疑心此話像是大有深意,彷彿是明晰了什麼,又彷彿只是純粹的一句讚頌而已。

  驀地一陣風刮過,院子裡的海棠樹下有花葉簌簌而下,裴謹抬起手臂,自仝則頭上拾取一瓣搖落的白色小花,暗香浮動間,曖昧陡然而生。

  之後他解下身上的披風,是帶著風帽的那種,一揚手披在了仝則身上,趁著對方怔忡著,將帽子也一併為其繫好。

  隔著一層不算厚的棉布,仝則聽見裴謹的聲音繾綣而溫柔,「頭髮還濕著,小心著涼。」

  所有的動作如行雲流水,猝不及防,可仝則已然從脖子到身體,徹底僵成了一根棍子。

  必須想點話題來沖淡這種氣氛,他絞盡腦汁,目光落在裴謹身上,見他沒著朝服公服,身上只穿了件至為普通的石青色箭袖曳撒,便想起這個人一貫精緻卻分毫不張揚,以他的身份來說,簡直稱得上樸素無華。

  仝則急中生智,略微生硬地轉換起話題,「三爺很喜歡這件衣服,我看你穿了很多次。倒是官服卻好像不怎麼上身。」

  「我不喜歡紅色。」裴謹說,「也不喜歡太顯眼,恨不得人人都知道你是誰?我不慣做這類事,的確也不大在乎所謂華服。」

  「那三爺在乎什麼?」鬼使神差,仝則問出這麼一句。

  「在乎權利。」裴謹轉過頭,眉眼都含笑,好像在說情話似的,「軍政大權,皆在我一人之手,其後四海昇平,人人富足。」

  前者是他的權力慾,後者是需要依靠權力去實現的美好烏托邦。

  裴謹說完,仰頭喝下一口酒,「你呢,在乎什麼?」

  「華服,美食與美酒,」仝則笑,「賺很多錢,買喜歡的東西,看著別人都漂漂亮亮。很沒出息吧,都是三爺不在意的些微小事。」

  裴謹朗聲笑出來,「也不能這麼說,我也一樣會貪靚,只是沒人替我操這份心,比如衣服,其實要看是誰做給我穿。」

  仝則忽然有些後悔把話題引向這裡,可又不大服氣,「早前,我不是給三爺做過麼?」

  裴謹不說話,只是凝視他。無聲中對望,仝則一下子明白了他眼神裡的含義,於是自己脫口而出,「那些是三爺讓我做的,不是我自己主動做的。」

  裴謹笑了笑,輕輕點頭。一切不言自明,和聰明人說話就是可以不費力氣。

  兩下裡沉默的片刻,裴謹從懷中拿出一張紙,花花綠綠的,印刷很精美,遞給仝則,「後天在廣濟寺有場拍賣會,去看看有什麼喜歡的吧。」

  仝則一邊看,一邊耳聽著裴謹介紹,「是幾個大典當和票號合辦的,這種拍賣每年會有幾次,這一批東西裡有幾樣很是不錯。京都的富商和一些公使家眷會到場。你該多出去走走,讓他們看到你這個人,見識過你的手筆,雖然無聊,但得承認,有些時候人是需要靠器物金錢去提升價值和知名度。」

  分明就是要包裝他,仝則一笑,「三爺也去麼?」

  「你希望見到我?」裴謹微微抬了抬眉毛,倒也沒難為他,繼續說道,「會去,隆升典當是裴家的,我算老闆之一。不過那天我不方便和你坐在一起,新的英國公使到任了,你可以和他的家人搞好關係。」

  見仝則沉吟不語,裴謹替他解惑道,「千姬走的時候,沒有機會和外人接觸,她所有的信件都被截住,所以沒有暴露過你的身份。一切照常就好。你在京都繼續做事,相信很快可以大放異彩。」

  又拿言語來引誘他,仝則眨眨眼,「就是說,倘若我看上喜歡的東西,也都可以買了?」

  「當然,你的錢,隨你怎樣花都可以。」裴謹和悅地說,「而且,你值得那些美好的器物。」

  頓了一下,他端詳仝則,眼角彎了一彎,「風流倜儻,英俊瀟灑,少年人就該青春飛揚。」

  這形容詞用在他自己身上,或許更合適,可他偏要低調,卻讓別人來高調,仝則搖頭哂笑,裴三爺啊,有道是人怕出名豬怕壯,你怎知我一定想出這個風頭?不過靜心想想,那個久違的,慾望膨脹的花花世界,其實多少也有點讓人懷念。

  儘管有期待,仝則到底不再是少年人的心態,不由謙虛了一下,「我也不算多年輕,很快就老了,有時候真覺得現在的一切好像是做夢,一晃,就過了兩輩子似的。」

  裴謹聽著,唔了一聲,瞇起雙眸,沒有說話。

  「三爺還要酒麼?」仝則此時才覺得這氣氛剛好,整個人漸漸放鬆下來。

  「不了,天晚了,路過醒酒順道給你送這個。我還有事,先走了。」

  撂下這一句,裴謹臉上笑意淡去,全然不提相送的話,逕自往後門上去了。

  留下一頭霧水的仝則,依然站在原地。

  他說了什麼,為什麼裴謹突然就走了?百思不得其解的人呆了好一會兒,才挪著步子回到房裡,照見鏡中的自己,猛然想起裴謹的披風還在他身上。摘掉風帽,那頭髮早就干了,披散在肩上,留下一段淡淡的清爽餘香,是裴謹身上特有的味道。

  這人不打一聲招呼的來,全程不提那晚舊話,而傳達的意思無非是:我尊重你,所以收下你還的錢;更會不遺餘力幫你進一步打開知名度,製造機會讓你嶄露頭角;既然我幫你,所以你也應該幫我,彼此的合作便可以一直存續下去。

  名、錢、地位、慾望,算盤打得一分一厘都不差,真是步步蠶食。那又如何,他可以照單全都收下,可為什麼裴謹要一言不合拔腿就走?

  莫非是因為,他提到了一個老字?腦子裡如回放畫面一般,耳邊順勢迴響起那一晚,裴謹曾用極盡輕柔和煦的語調,低聲對他說,希望你不要嫌棄我太老……

  所以這是裴謹心裡介意的事?!由此觸動了他某根敏感的神經?

  這未免也太不可思議了,仝則咬著唇,忿然腹誹起那些他不明所以的,有關於裴侯莫名其妙的心緒,還有他莫名其妙的,對於年齡的自卑感……

 

 

第40章

  一大清早起來,縫紉機的聲音便開始響響停停,聽上去不甚流暢。

  吳鋒和林婉兩個小夥計在門外豎著耳朵,躑躅了好一會兒,一個悄聲說,「早起做壞了袖子花邊,都磨到這會兒了還沒好?我就說嘛,天剛亮聽見門前槐樹上有烏鴉叫,看來今天注定是要一塌糊塗。」

  另一個撇嘴輕歎,「一塌糊塗倒不至於,不過是有些魂不守舍,沒見那會兒用飯呢,眼看著勺子愣沒遞進嘴,湯都灑在了外頭。」

  這時屋裡的機器徹底沒了動靜,小夥計吐吐舌頭,哪兒說哪兒了各自腳底抹油地散了。

  裡面那位正主,卻是在無奈扶額,兩個小鬼的話他聽去一小半,其實自己並非魂不守舍,純粹是在思量,一條裙子該如何嵌邊才夠新穎完美。

  仝則有個不為人知的好處,就是公私分明,不論自己遇到什麼事,只要進入工作狀態便會全情投入,因為那份專注認真的勁頭,曾經還弄得身邊一群男男女女很是著迷顛倒。

  現如今,他這份功力依然在,只是怔愣的間歇,視線一不小心落在不遠處疊得整整齊齊的披風上頭,腦子裡嗡地一響,思緒不由得飄移偏了一點點方向。

  要說昨兒晚上的事,他認真反省過自己,既然得罪了老闆,那只能自認不對。世道容不得無名小卒和強人講理,沒有裴謹幫襯,他想要在京都日進斗金談何容易。別的不說,就說一上午他就接了兩筆大單子,為法國公使夫人和她的小姐做復古唐代禮服來穿著玩,所謂Vintage的東西叫價一向最貴,於是輕輕鬆鬆進賬百十來兩,這賺錢的速度簡直比打劫還快。

  得多謝裴謹為他提供機會,他才有舞台可以施展,仝則心懷感激的同時,那些一直以來從不匱乏的同理心、理解力也都隨之飆升,結果不到一個晚上,他已徹底原諒了裴謹拂袖而去的行為。

  都說有本事的人多少會有點小脾氣,連他這樣有半吊子本事的,還曾在沒想明白的時候,憤而甩脫裴謹的衣服,自覺遭遇了冷漠對待,夜半時分輾轉難眠,那時恨不得立即衝到裴謹面前,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我那句話壓根不是針對你,請你以後不要沒事自行腦補!

  可惜裴謹這種人,向來是話只說三分,更又留足七分,絕對不肯往直白的路子上走,非但他自己不說明白,更不主張別人講明白,言談舉止全是按國畫標準來——務必要有留白,方有猜的餘味和樂趣。倘若對方猜得中,他自然引為知己;如若猜不中,他面兒上也一定過得去,然則私底下只怕會把人打入蠢笨如牛的行列,從此以後永不錄用。

  所以賠罪不必直接,迂迴著,效果反而會更好。

  打定主意,仝則決定去次日的拍賣會上斬獲個禮物來送裴謹。其實也不是沒想過做衣服,只是終究沒到那個地步,總不能為裴謹一句話,自己立馬折腰,說到底,仝則也是個有脾氣的人。

  翌日出門去,他倒是聽從了裴謹一部分建議,按著俊朗乾淨,飄逸瀟灑的路數給自己打扮了一通。

  廣濟寺是座恢宏龐大的廟宇,平日裡香火旺得不得了,還有自己的講經堂。這年頭和尚們不用納稅,寺廟底下經辦的副業又多,是以經堂修建的寬敞闊朗,室內擺放修竹、君子蘭,焚著曖曖白檀,恰到好處地遮蓋住了各種熏得人腦仁直疼的香水味。

  場中的人們互相熱情地打著招呼,有相熟的人上前來和仝則寒暄,看他的眼神的確起了些微妙的變化,越發證明裴謹的安排不無道理,參與這種場合更可以證明他財力雄厚,於是不多時他身邊就聚攏了一群前來攀談的貴婦。連宇田惠仁見狀,都只好遠遠衝他眨眼,以唇語笑著示意,你受追捧,我就不去湊熱鬧了。

  如今這個時代,還是中國人的東西最好賣,因為工藝水平高,具有明顯收藏價值。到場的西洋人多是衝著中國貨而來,順手挑幾個不鹹不淡的帶回去送給國君做禮物。據說至今西方人談起東方,還像他們的祖輩一樣充滿了嚮往,認為這裡代表了真正的光明、秩序與祥和,倘若世上真存在有天堂,那麼想必也一定會坐落在東方。

  仝則一連見了幾個洋鬼子,全是穿著漢服,饒是如此,居然也沒什麼違和感,就好比曾經的中國人脫去長衫改換西裝,是一種自認為落後的文明向先進文明看齊的舉動,而開始時,一切總是先從衣食住行上趨同,漸漸地,才會連思維方式也一併被同化。

  這麼想想,他穿越的,真是個非常強大而美好的時代!

  正胡亂感慨著,忽然間場子裡安靜下來,仝則回頭看時,正是承恩侯裴謹被人簇擁而來。他確實不招搖,但世上偏就有一種人,即便穿著再普通,還是能在人群中脫穎而出,令人移不開視線。

  裴謹當然就是這類人。

  他目不斜視,似乎無意在場中尋找任何人,可就在落座的一瞬,目光如露亦如電,精準地定位在了仝則臉上,其後唇角微不可察地揚了一下,還沒等仝則看清那個笑容,斯人已扭頭坐了下去。

  於不經意間撩撥,裴謹可謂箇中高手,懂得若即若離,懂得把握分寸,表達過心意,此後再不沾纏,甚至並沒有多熱情,只把人吊得一顆心七上八下,自己卻在各色場合裡八風不動,艷驚四座,最後的結果,無非是對方打熬不住,意亂情迷地撲將上來。

  此等男人,好比奢侈品,明明高不可攀,卻忍不住讓人肖想,一眼過後,從此記掛在心上,念念不忘欲罷不能。

  仝則自認見多識廣,居然有那麼一刻也因為能得斯人青睞,心頭暗湧起與有榮焉的快感。

  一念之後,他立刻醒神,隨即真想甩自己一記耳光,有什麼值得慶幸的,因為被允許做他的地下情人?且不說裴謹已被他得罪,他未必還有機會,就說那晚的口頭邀約,他可是從始至終並沒答應!

  拍賣的過程和前世大抵相同,華美之物價格令人咋舌,仝則幾次想伸手卻失之底氣,半場下來,逐漸演變成純粹看熱鬧的閒人,直到一隻立式小座鐘出現在檯子上。

  表盤乾淨,十二個鐘點分別做成了耶穌和十二門徒,當然那上頭絕不會出現猶大了。十二點方向的耶穌呈現最後晚餐裡的形容兒,幸虧沒弄成上了十字架的模樣,仝則對於受難感素來沒有偏好,眼見著那穿道袍長髮垂肩的耶穌面目清雅溫和,他便生了幾分好感。

  在場一眾洋人對此座鐘興趣缺缺,仝則記起裴謹幼年時的喜好,更覺得這禮物既不奢侈,又拿得出手,於是在台上的住持叫了起價之後,第一次抬手舉了牌子。

  說時遲,不遠處另一隻牌子應聲揚起,仝則往那邊看去,見那人正坐在裴謹身邊,才剛放下手臂,那人立刻附在裴謹耳邊說起了什麼。

  仝則心裡頓時有些發急,可惜裴少保連頭都不回一下,此時此刻,他是真想讓裴謹回眸看自己一眼,他便可以真誠地對他笑笑,用眼神告訴他,給個機會好吧,我不過是想送你份禮物。

  到底不甘心,仝則又叫了一次價,對方卻像是吃了秤砣,絲毫沒猶豫便跟著舉牌,還將價錢翻了一倍。

  仝則禁不住一陣洩氣,同時滿懷惡意的猜想起,裴謹一定是故意的,目的就是要挫他的銳氣,以此報復他那晚一時口沒遮攔的言談。

  轉念促狹地想想,不如乾脆給裴謹搗個亂,把價格徹底抬上去,好叫他吃個虧。然而很快,仝則便打消了這個念頭,裴謹是誰,一場拍賣過去又不知會賺多少,所謂肥水不流外人田,人家可是幕後老闆!

  何必呢,同上司爭心愛之物,如此不自量力的行為,只會徒惹別人反感。

  不過兩個回合下來,游恆已神鬼不覺地溜躂到他旁邊,沉著嗓子低聲警告道,「你和少保搶什麼,那麼些物件兒呢,你挑別的不就得了,聽話別鬧小孩子脾氣。」

  果不其然,人人都覺得裴謹是不容冒犯的。

  仝則苦笑了一下,眼望不遠處端坐著的那個人,終於放棄了心裡一點點想要彌補的歉然。

  一直到正常拍賣收尾,仝則只剩下意興闌珊,回去胡亂對付了兩口飯,繼續在屋裡做他的衣裳。

  不料沒到晚上九點,後門又被人敲開了,卻是裴謹打發了一個親衛給他送東西,來人秉承著裴侯手下一貫的少言寡語,話不多說,撂下個包裝極精美的盒子就走,臨了才甩了一句,少保大人隨後便到。

  裴謹的氣消了?又肯紆尊降貴來訪,那麼他或許該洗手焚香親至後門相迎?

  仝則看著那禮盒,真有種說不出的無奈,表面裝得再雲淡風輕,心裡還是如臨大敵,和一個玩弄人心的高手打持久戰,實在是自討苦吃。光是一天情緒的起起落落,就足以讓他想不明白,究竟該不該期盼接下來的相對。

  仝則一心二用著,腦子裡思量,手上亦沒停,拆開包裝,映入眼的是只雕工精美的漆盒,再打開來看時,他驀地裡愣住了。

  裡頭赫然放著拍賣會上,他和裴謹抬槓似的幾番叫價,卻最終敗下陣來沒能得手的,十二門徒小座鐘。

  

 

第41章

  表盤上那位基督教的偉大聖人面目溫潤,眼睛尤其有神,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目光似乎總能和仝則對上,躲都躲不掉。

  於是兩下裡大眼瞪小眼,相顧無言。

  那麼萬能的主,能否為他解個惑?面對打一巴掌給一記甜棗的局面,他應該感激涕零,還是避而不見?

  按照欲擒故縱原則,他可以推說自己不舒服,然後緊鎖房門,裴謹當然不會粗魯的破窗而入,還能因此明晰他此時此刻,心頭正含慍惱。

  曖昧需要勢均力敵,求而不得之後,方能牽扯出火急火燎,演繹出寸寸活色生香。

  啪地一響,仝則闔上了蓋子,把那禮物徹底推到一邊,怎麼看都像是充滿了挑釁感的物件,分分鐘都在提醒他:你要的一切我唾手可得,爭不過玩不轉,做人就該乖順,不要總是試圖挑戰我的威嚴。

  他冷漠地笑笑,起身坐回縫紉機旁,繼續一板一眼做他的衣裳,可惜決斷還沒做,一切都遲了,裴謹來的速度比他預期的要快。

  裹挾著一陣淡淡香風,是院子後頭那棵丁香的醉人的氣息。

  裴謹推門而入,腳步輕捷無聲,站在仝則面前,瞬間令人眼前一亮。

  他穿牙白曳撒,腰間束純金嵌玉勾帶,因為勒得緊,呈現出完美的腰線,反襯著平直寬闊的雙肩,還有衣袂蹁躚之下影影綽綽的筆直長腿,讓人立時想起一句直白形容,某人腰以下全是腿。

  仝則看得喉嚨發緊,全沒想到裴謹居然會換過行頭,深夜來訪,光華萬千。

  其後心頭警鈴大震,想起自己還不曾起身,當真是既失禮又失理——理智的理。

  才剛微微抬起身子,裴謹已笑著壓手,「坐著吧,不用在乎那些虛禮。」

  說完他倒是不請自坐,熟稔得彷彿是在自家一般,而且神態清和,臉上的笑容一直都在,看上去心情甚好。

  那是自然的,一天之內賺足萬兩白銀,在不馴服的小裁縫面前展示了自家實力,穩操勝算,只贏不輸的人當然會有好心情。

  仝則安靜地看著他,心裡不斷地在盤算——如果一直被他壓制,小心翼翼不能說錯半句,像侍奉主人一樣侍奉所謂「情人」,生怕得罪他會喪失愛寵,直到等其人厭煩一拍兩散,徹底變成一枚棄子,以上種種,自己是否真的能接受。

  要說現代人的腔子裡,固然時時會湧動一顆渴望自由的心,然而自由是相對的,這一點,仝則最清楚不過。

  如果沒有父母留下的遺產,他絕難有獨立的基礎,財務獨立之後方能有人格獨立。白手起家自我奮鬥的故事,多數時候只是構造給衝動少年的一場春夢。

  成功需要貴人,他也不是沒賣過曖昧人設給位高權重,又肯覬覦自己的老女人,為省點力氣何樂而不為?不然每年各大藝術學院畢業生無數,個個都覺得自己不是天才也是鬼才,沒人眷顧時一樣要輾轉各家時裝公司,從小助理做起,苦苦捱足十多年,再成名已是塵滿面鬢如霜。

  年輕時不能擁有輝煌,上了年紀再品嚐,那滋味便甜得不純粹,夾雜著酸腐和苦澀。某名人不是講過,出名要趁早,同樣的道理,富貴、自由都要趁早到手,才不至於心懷怨懟。

  仝則承認自己有私心,所以放不低,鄙夷歸鄙夷,他還是決定繼續扮演乖巧的下級。

  裴謹根本不提那小座鐘,連看都不看擱置在角落的禮盒,只是望著他,愉悅發問,「你有心事?怎麼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

  這是在提醒他少擺臉色給老闆看?仝則順勢調整面部表情,笑出他特有的陽光爽朗,「沒有,只是在想三爺今晚穿得隆重,看著挺新鮮,一時就看呆了。」

  就差直接誇讚裴謹的美貌和身材了。

  這樣多好,誰都不提那燙手的禮物,送禮者絲毫不在意,手筆胸襟都擺在那裡。裴謹不是給人送塊名表就寶裡寶氣要對方表示欣喜的俗物,他有他的段數,明白在心裡上征服一個人才更有意趣。

  「我是特意來看你,不是你說的,喜歡看人穿得漂亮?你又不肯做衣服給我,那我只好略作打扮。」

  自己的話被他記得這樣清楚,仝則哂笑著想,此時該不該謝主隆恩,語塞了一會,才笑了笑,「不是不願給三爺做,只是沒選到合適的料子。這陣子事情又忙,等閒下來,一定再給三爺做一身。」

  「往後怕會更忙,」裴謹搖頭輕笑,明顯對他的敷衍不買賬,「今天你一露面,日後怕是會有更多生意上門。」

  仝則淺笑著拱手,「那得多謝三爺提攜,當三爺的下屬真是幸運,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贏得關注。」

  見裴謹微微瞇起雙眼,他心有靈犀的覺得該是那句「下屬」令他不大滿意,忙笑著轉口,「今天見了英國公使夫人,她中文說得真好,居然連口音都沒有。和我談了兩句,說朝廷要扮歡迎晚宴,她正想著要作身留仙裙,約了後日來這兒看看,幸不辱命,此後我應該能搭上這條線。」

  裴謹看著他,笑得一笑,「她不是還誇你年輕英俊。對她們這類人小心點,英吉利和法蘭西的宮廷一向混亂,英國人又沒風情,亂得更是簡單粗暴。」

  仝則張了張口,竟然發覺接不上話,明明和他匯報工作,他卻去扯風花雪月,而且,那句對白他是怎麼知道的?

  腦子裡回顧白天的情景,周圍坐了什麼人,身後呢?一直以來,都是他在明,裴謹在暗,這種事無論怎麼想都不會想得明白。

  血不可控地往上湧,仝則深呼吸令自己平靜。其實有什麼好不忿的?做人麾下就要接受控制,一生一世只要契約還在,他就應該謹守本分,倘若不能令上司絕對信任,那一切都是他的責任,與人無尤。

  他沉思著,裴謹繼續端詳他,將他臉上所有的表情盡收眼底:細微的震驚過後,其人迅速冷靜,眉眼鋒利起來,又漸漸鬆緩下去,睫毛垂著,長而密,像一把小扇子,漂亮的雙眸被遮掩住,他看不清裡面的神色,由此猜測,大約是帶了一點點無助的黯然。

  這個人自尊心太強,也太敏感,在自己面前一遍遍磨礪著鋒芒,如果因為要和他在一起,必須損耗那些明澈坦蕩的氣質,那是他的罪過!

  何必讓他感到不安,裴謹堪稱磐石一樣的心,在此刻軟得像是新蒸出來的饅頭,連聲音都輕柔如窗外春風,「我身邊的人已習慣做這類事,有時候我也不好拂了他們的意,並不是不信任你,你別介意。」

  多麼柔和,解釋的意味明顯,仝則抬眼,滿是詫異,禁不住也真誠起來,「不會,都是忠於三爺的人,我能理解。」

  隨即一笑,依然襟懷坦蕩。

  裴謹也笑了,「以後不會了。」如是做完保,他轉過話鋒,「說完公事了,你還有沒有別的話要對我說?」

  話題跳轉太快,仝則收起才漫上來的一抹感激,轉向惆悵。

  裴謹並不管他如何怔愣,接下去道,「那晚的提議,你考慮得如何了?有什麼要求只管說,我喜歡乾脆坦白的相對。」

  該坦白的時候必須坦白,所謂調情時,你來我往俱是情趣,到了讓你說實話的時候,再玩心眼兒就是不識時務,一向只有別人猜不懂他,旁人在他面前則必須清爽如一張白紙。

  仝則領會要求,迎向他的目光,「三爺只是想排遣,我覺得自己不是合適人選。不夠聽話,有時候也彎不下腰,講話不經腦子,說不準什麼時候就得罪您。」想起那晚他匆匆離去,臉上不由泛起苦澀的笑,「三爺何必找我,我只會做衣服,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懂,您需要的未必能在我這裡得到。」

  「你知道我需要什麼?」

  裴謹不等他回答,便又緩緩搖頭,「別想當然,我只是孤獨,從不寂寞。我習慣沒人陪伴,身邊之人有忠誠者,有利益糾葛者,也有因欣賞而結盟者,唯獨缺少關懷照料者。」

  是互相照料還是單向的,他並沒說清楚,仝則沉默,不知該不該信他,可是渾身上下倒是因這一番坦白,變得柔軟了下來。

  裴謹也沒再多言,半晌拿起已放涼的茶,仝則看見了,下意識出聲提醒,「晚上少喝濃茶,容易睡不著,總是熬夜對身體不好。」

  裴謹手上一頓,抬眸凝視他,「很多年,沒人對我說過這話了。」

  這是自然,他近身伺候的全是一群啞巴似的糙漢子,有誰會關心此等小事?

  不過仝則卻陡然開悟,原來裴謹要的是雙向關懷,兩下來彼此溫暖,構建出看上去平等的相待。

  「我不會強迫你,決定由你來做,情人……」裴謹似笑非笑,不過臉上的神情依然溫柔,「你願意用這個詞,我不反駁,只是希望有一天,你可以接受我成為伴侶。」

  不說那些認準了就一生一世的陳詞濫調,意思卻不言而喻,裴謹笑著,整個人懶洋洋的,然而一字一句,直入人心,誠摯得令人不容懷疑。

  仝則忽然間,就想相信他了。

  賭一把有什麼不可以?反正自己沒牽掛,大不了重頭來過。曾經被承恩侯裴謹珍視、優容,再回味這滋味兒,足夠讓人開懷半生。

  何況,他對這個人是有好感的。

  「三爺,算是喜歡我這個人?」仝則直視他問道。

  裴謹點頭,坐在燈影裡微笑,「當然,如果你再問我是否愛,我此刻不能答你,而我也知道,你並沒有愛上我。」

  難道連這個,他也要佔盡先機?

  仝則無語,乾脆敞開來笑了笑,繼續道,「那麼除了公事,我可否要求,平等?至少不讓我有被包養的感覺。請三爺別再送我東西,我心裡會不安。」看向那被冷落許久的禮物,他無奈地說,「原本是想要買來送三爺的,我以為,你會喜歡。」

  裴謹牽起一邊唇角,「我的確喜歡。所以放在你這裡不好麼?你的錢,自己好好留著就是,不必浪費在我身上。」

  又來了,話說一半留一半,意思無非是,錢我有的是,壓根不稀罕,我要的是你的真心。

  那可比金錢奢侈多了!

  那就看誰的真心先顯露吧,遊戲又變得有趣起來,最起碼仝則知道他們的起點是一樣的,好感、試探、使盡渾身解數引誘對方,後續的相處或許會讓人血脈噴張。

  「我不會金屋藏嬌,你有能力有手段,也有勇氣,我不會暴殄天物。適當的時候,讓我照顧一下,有人呵護著,可以讓一手一腳的奮鬥變得沒那麼清苦。」

  裴謹深諳人心,一句話,簡直把仝則兩輩子裡暗藏於心的期待全說了出來。

  仝則決定繳械投降,「好,我努力學著,接受三爺的眷顧和恩惠。」

  裴謹滿意頷首,「那就打開來看看吧,好意,是不該擱置在那裡備受冷落的。」

  

 

第42章

  一項新的契約達成,仝則很慶幸裴謹沒有立時要求生效,比如用一記吻,或是更深層次的什麼行動在他身上蓋個章。

  只是讓他看看那「定情」小禮物而已,仝則可以從善如流,不過這會兒心情不錯,他突發奇想,笑著看向裴謹,「我正想著送三爺身箭袖衣,半年多沒量過尺寸了,不知道有沒有變化?」

  裴謹略有點意外,笑意漫上來,跟著使起壞,「見過那麼多人,早該練就目光如炬了,還要動手才能知道?仝老闆,你這是在藉機引誘鄙人?」

  這人調笑起來,眉眼會呈現彎彎的弧度,不僅好看,還能看得人心下舒泰。

  「要成就好身材嘛,一分一厘都錯不得。」仝則搖頭笑道,「不然壞了我的名聲,可就得不償失了。」

  倆人貧嘴一刻,裴謹便笑著起身,一面看了下時間,「不早了,請仝老闆快些,我明天還有事,今晚熬不得夜。」

  言下之意是他不會留在這裡過夜,也不打算和仝則做什麼耗費時間的運動。

  大善!沒到那個程度,一些事就勉強不來,不然彼此都會覺得窘困不自在。

  從某種程度上說,仝則內心至今還隱匿著一點外表看不出的小小天真——他相信靈肉合一。

  生於十月初,身為很典型很標準的天平座男人,仝則玩起曖昧可以信手拈來渾然天成,一旦認真起來,對感情卻存在有潔癖,只有欲的交合,在他看來多少有點難以接受,實在不足以激發自身衝動,和潛在的情感訴求。

  誠然對方擁有最美好的身體,的確令人十分著迷。

  而說是時間有限,裴謹動作卻一點不急,慢條斯理地解著那玉帶,一邊笑道,「好像有點麻煩,不幫我一把?」

  仝則一笑,大方上前幫他解扣帶,細看之下,只見每一方玉牌上都勾畫有龍紋,不由好奇道,「這玉帶不算違逾麼?」

  裴謹微微笑著,語氣像是在安撫他,「這玩意兒是馬六甲平叛之後,皇上御賜的。你仔細看,上頭的龍只有四爪,等同於藩王制。至於五爪金龍,雖然只是個象徵,但天下間確實只能有一個人可以用。」

  仝則敏感地察覺到他態度裡的一絲不屑,唔了一聲,狀似不經意的問,「三爺對五個爪子的龍,應該沒有興趣吧?」

  裴謹曼笑出聲,看著仝則微微低下身子,便盯著那一頭烏髮調侃道,「看來你對我誤會甚深,是該找機會好好解釋一番了。」

  他說解釋,就真的慢悠悠開腔說道,「帝制走到今天,其實已如雞肋。但凡事不可一蹴而就,偌大的國家,集權始終是穩固的良方。只是集中在一人身上,還是集中在內閣諸多智囊身上的問題。政權需要制衡,好比內閣有決策權,法司具監督權,六部則掌行政權。而所謂金龍,更適合垂拱之治,於明堂上做一個元首象徵,於他而言才是最好的安排。」

  三權分立麼,這是要搞君主立憲了。奇怪的,仝則並不覺得多詫異,反而有種事情在裴謹手裡,就該是這樣發展的感覺。之後再由他一人掌軍權政權,做個總理大臣也不錯。看來裴謹那日提到的願景,確實不是隨意說說的玩話。

  仝則抬眼,從裴謹臉上瞧不出絲毫志得意滿的驕矜,望著那平和如生菩薩似的面孔,他問,「三爺打算改革,不怕觸動的利益太多?光是那位金龍就不好應付。如今的太子,算是三爺扶植上去的,可人會變,位置不同了,想法也會大不相同。」

  裴謹輕笑著點頭,聲線溫柔如水,「你是在擔心我麼?」

  仝則被這把嗓子猝不及防地給酥了一下,眼神一顫,忙著哼笑掩飾,「不過是在一條籐上,難免會怕殃及池魚。」

  他不肯好好承認,裴謹也只應以一笑,不再多言。

  這會兒功夫裡,玉帶早已被拆開。只是仝則的手一直都規矩的很,半點不曾在裴謹身上停駐,甚至連碰觸都顯得如同蜻蜓點水。

  裴謹當然不知道,仝則這麼謹慎,其實是怕把持不住。

  對方的氣息就在鼻尖。此時又和第一次量身全然不同了,仝則自認是心有旁騖,出於本能,他一直在專心感受面前的男人。

  裴謹熏香一向不重,身上散發著他獨有的味道,清爽,熱烈而乾燥,帶著一點點霸道。那腰身也和想像中一樣勁瘦,隱隱透出磅礡的,蓄勢待發的力量,無論隔著多少衣服,他都能感覺得到。

  此外,還有個明顯的地方,裴謹雖然看上去儒雅,卻絕非一般儒將,即便靜止不動,也帶著一種行伍中人特有的利落感。

  仝則輕而易舉便能想像得出,他身上不會有一絲多餘的脂肪和贅肉,肌肉線條流暢而緊實,猶是方能彰顯出削勁的凌厲感,和動如脫兔的爆發力。

  聯想起曾經見過他用晚飯,那些精挑細選的食物,按照現代的說法,多半是蛋白質和蔬菜,只有少量的碳水化合物,一定是為養出韌性極好的肌肉。

  銳利,精緻,洋溢著陽剛之美。

  而這具身體的殺傷力,不只在於視覺感官,更在於行動的須臾間,便可奪人性命。

  仝則欣賞之餘,開始有點可憐自己那點好容易才積攢起的腹肌。到底是少年人身型,骨架子還沒完全長成,儘管這幾個月來長高了些,終於和裴謹只差半個頭的身位,可抽條的代價就是不長肉,拚死拚活練出了點不太明顯的腹肌,每每看著都覺得很拿不出手。

  缺乏有氧運動的結果啊,不如找機會給這個時代引入點新的文娛活動,像是他最愛的籃球?

  仝則腦子裡信馬由韁,手上已將牙白曳撒脫去,然後定睛一看,他登時怔住了。

  方纔沒好意思挨著裴謹的身子,只覺得寸寸肌膚都很硬實,現在再看,卻見他胸部以下,一直到小腹上都穿著一層薄薄的鐵甲,反射著清冷鋒銳的幽幽寒光。

  仝則抬頭,滿目狐疑。

  裴謹笑了下,附帶極輕的一歎,「這是鋼甲,我也不大愛穿它,是兵部硬做出來給我的。倒是極輕,可以防一般的火器。」

  耳邊響起宇田曾說過的話,黑市上有人出高價買裴謹項上人頭,仝則頓時失了笑,「有人要刺殺你?」

  裴謹不以為然的點著頭,「自我掛帥那天起,已不斷有人想要行刺,不過手段都算不得高明。」

  仝則第一時間蹙眉,連軟尺都忘了拿,就只呆呆地看著他,這人說起性命攸關的話題,居然也能一派雲淡風輕,而他一直來都行走在刀尖上,這麼想想,忽然心裡就泛起了絲絲不安。

  「別怕,」裴謹瞇起雙眼,眸光湛湛,溫潤似水,「想殺我沒那麼容易,我出生時,太太就找人給我算過八字,說我這人命硬得很。」

  仝則嘴角僵了僵,勉強扯出一抿子笑,可惜稍縱即逝。

  那麼他大晚上跑來看自己,是否也冒了生命危險?這下子罪過大了,偏生裴謹一點不覺得有什麼異常,或許是早已習慣了。他說很早以前就有人欲刺殺他,那薛氏呢,作為母親是否有關心過他?

  直覺他會報喜不報憂,仝則試探問,「太太一定很擔憂吧。」

  裴謹神色有一瞬迷離,「她精力有限,大部分時間都放在照顧二哥身上,我很早就不需要她操心了。」

  這麼說就是沒有了,仝則恍然,薛氏本就指望裴謹建功立業,威震家聲,逼得他連童年都沒有,興趣愛好一概全被剝奪。他滿足了她,按照她的設想將自己塑造出一身殺伐之氣,可惜成為強者的代價,就是要失去親人的眷顧,父母長輩總是偏心的,會給予相對弱勢的子女更多垂憐和關注。

  如此也就不難解釋,為什麼裴謹想要陪伴和照顧,看似高高在上,足以睥睨眾生的大司馬、承恩侯,內心真正渴望的,不過是世間至為普通的一份關懷。

  捲尺一寸寸展開,心口居然陣陣發酸。仝則驚訝於自己的多愁善感,又彷彿窺破了裴謹謫仙外表下藏著的肉身凡胎。

  「什麼時候,你能不用尺子?」裴謹打斷他的思緒,邊看他,邊含笑問。

  「那要如何精準測量?」

  仝則迷惑地眨眨眼,因為剛剛心軟過,連眼神愈發柔軟起來,雙眸亮晶晶的,像是兩顆星子。

  裴謹看了一會兒,驀地伸手牽過仝則的胳膊,緩緩地,環上自己的腰,「像這樣,不是一樣也能量得出。」

  仝則下意識掙了掙,沒太用力,結果自然掙不出。一時促狹地想,不如乾脆趁機揩個油,可轉念間就發覺是被裴謹算計了,他是在利用自己的同情心!然則他方才說的又的確是實情,語氣極平常,連丁點自憐自傷都談不上。

  「這就臉紅了?」裴謹盯著他的耳尖揶揄。

  仝則窘了一下,不說還真沒察覺,聽了這話臉上不由地開始發燒。乾笑一聲,他用力將手臂徹底抽出來,暗道自己太久沒接觸迷人肉體了,以至於武功全廢,這才哪兒到哪兒呢,居然就臉紅上了。

  功力得趕緊恢復,他可無心在裴謹面前,扮演什麼純情少年。

  好在一直到徹底量完,裴謹都沒再做任何出格的舉動,始終和煦地和他說話,他問一句,裴謹便態度溫和地答一句,不多的一點言語,維繫著令人舒服的分寸感。

  等再度穿戴好,裴謹又看了看時間,「我該走了,現在關心一下你怎麼處置我會錯意,強人所難帶回來的東西?」

  「當然是擺出來,我看過了,那上頭的人物,面部表情做得都很傳神。」

  仝則說著,取過盒子打開來,表盤上此刻顯示的,是十點零八分。

  他將座鐘拿在手裡,聽著滴滴答答的機械聲音,頗具韻律感。

  「看耶穌的眼睛,好像不論朝哪個方向都在盯著你似的……」仝則轉動小座鐘,笑著說。

  裴謹對他的興趣比對聖人多,笑看他半晌,卻在突然間,笑意倏地凝固在唇角。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一把抄起座鐘,凝神聽了不過兩秒,在驟然安靜的空間裡,一種特殊的,有別於時針秒針轉動的聲響自座鐘內部,一下下被放大了出來。

  裴謹一言不發,身形只一晃,已越過仝則,奔到了窗口,兔起鶻落般打開窗子,將那座鐘猛地丟了出去。

  伴隨一道弧線,在時針和分針呈現字母V字時的一瞬,描繪有聖人和聖徒的精美器物變身為絢爛煙花,在一團火光之中,將自己炸了個粉身碎骨,燃燒成灰的瞬息,爆發出轟地一聲駭人巨響。

  一股熱流如同海浪自遠而近襲來,將玻璃窗徹底轟出一個破洞,仝則只覺得耳朵在一秒過後恍如失聰,還完全反應不過來時,裴謹已箭步躍了回來。

  「趴下……」

  裴謹一聲低喝,其後張開雙臂,將仝則整個人用力裹在懷裡,按倒在地上。

 

 

第43章

  仝則被撲倒的瞬間,腦子裡尚能閃過揶揄的念頭,不大點的一個玩物罷了,竟能製造出這麼大殺傷力,座鐘座鐘,看來還真挺合適拿來送終。

  隨即他便發覺,自己上半身被徹底壓得動彈不得——裴謹骨骼以及肌肉的重量,再加上那一身鋼甲,直硌得他肩脊、後背、雙腿一陣陣生疼。

  但整個人都被包裹緊實了,溫熱的血肉,形成一道屏障。他人在裴謹身下,以這樣一種微妙的姿勢,獲得的卻是堅不可摧的安全感。

  如斯親密無關風月,卻在此時此刻,傳遞著某種生死與共的意味。

  直到外面徹底沒了聲音,料峭春風呼呼地灌進屋子裡,仝則才聽見裴謹在他耳邊說,「沒事了,別怕。」

  言罷,裴謹單手在地上撐了一下,幾乎沒再碰仝則的身體,人便利索的站起身,然後伸出手,欲拽他起來。

  仝則動一動,腿上、胳膊上、背上傳來酸痛感,想是方才被裴謹摟得死緊,略微側身,耳朵裡霎時響起一陣鳴音,他不由地蹙了下眉。

  「覺得哪裡不舒服?」裴謹彎下腰,問出口的同時,也在細緻端詳他。

  只是一點不適而已,仝則不想小題大做,遞手過去,借力站起來,肋下開始發出尖銳的刺痛,一個沒忍住,他踉蹌了兩步。

  順勢看看四下,真叫一片狼籍。

  這陣仗足夠大,仝則沒經歷過暗殺,眼見這刺激程度可比電影畫面鮮活多了。匆忙定定神,他轉顧裴謹,雖知道對方身有護甲,依然按捺不住急切地問,「你有沒有受傷?」

  他面色發白,聲音發顫,事過之後心有餘悸,而且這會兒他聽不大清自己的聲音,腦子裡簡直像有一萬隻蒼蠅在嗡嗡亂飛,只好緊緊盯住裴謹,試圖從他臉上、表情裡捕捉到一點此人完好無損的端倪。

  仝則不知道自己的神氣,是認真中帶著迷離,眼神清澈而溫潤,所有的擔憂全都糾結在了本該舒朗的眉宇間。

  裴謹看著,忽然便笑了,很想伸手揉揉他的頭,卻只望著他鬢邊垂下來的一綹髮絲,搖了搖頭。

  「那就好。」仝則呼出一口氣,這回真的覺出胸口肋下在抽著疼,不過他沒在意,訕笑著打量起一地紛亂,「才說有人要行刺,這手段可算是有點意思了。幸好周邊都是商戶,沒有住家,不然也該亂套了……」

  亂倒亂不了,只是有些麻煩而已。話音落,只見游恆已邁著大步,推門而入。

  游少俠不過匆匆掃一眼,什麼多餘的話都沒問。之後看向裴謹,一臉等候他吩咐的肅然。

  「一會兒再說,你先出去等我。」裴謹揮手,言簡意賅地打發掉了下屬。

  轉而對仝則溫聲道,「這間屋子住不得了,你先去隔壁湊合一晚。我會叫人盡快把窗子補好。」

  他有諸多大事要處置,何必費心於這點雞毛蒜皮,仝則說不必,「你還有事就先走吧,注意安全要緊!我能處理的好。」頓了頓,他斟酌著問出疑惑,「那炸彈威力看著不小,之前一直沒有跡象的,難道是定時的不成?」

  裴謹說不是,「靠機械帶動,剛好時針分針走到十點十分,就會牽動引線,你知道,那個時間代表著什麼?」

  十點十分,寓意仝則再熟悉不過,後世所有鐘錶類廣告必是用這個時間,因為造型剛好呈現出英文字母V的字樣,代表著勝利的意思。放在當下,其意不言自明,除掉裴謹,便可算作是敵人收穫的巨大成功。

  真是諷刺,可惜了那麼精巧的一隻物件兒。

  仝則欲送裴謹離開,嘗試著往前挪了一步,一動之後,他禁不住摀住了胸口,因為自腹腔至心口毫無徵兆地,掀起如翻江倒海似的浪濤,根本收煞不住,跟著一股熱乎乎,腥甜的味道湧上來,他拚命想忍下,卻根本忍耐不住。

  噗地一口熱血噴出,他在恍惚間心想,莫非自己要死了麼?這念頭一起,雙腿登時就是一軟,搖搖晃晃跪倒在地,眼前驀地黑了下去。

  仝則當然不至於死,只是被炸彈傷及了心肺,引發一點內出血。因為昏迷過去,後續的事一概不知。而在他昏迷期間,裴謹著人請來最好的軍醫,從頭到腳為他診治了一番。又命人用最快速度補好窗戶,再將週遭凡是聽到爆炸動靜的商戶全部封口,連哄帶嚇勒令一字不許外洩,不過短短一個鐘頭的時間,就掩蓋住了這場臨近午夜時分的驚人風波。

  游恆辦好所有差事,再來向裴謹覆命時,已是凌晨一點鐘,這期間,裴謹一直守在仝則身邊,一動未動,連姿勢幾乎都不曾換過。

  「少保,時候不早該回去了。」游恆按下對屋內兩個人不分軒輊的擔憂,盡職盡責提醒道。

  「我知道。」裴謹淡淡回應,卻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更沒有起身的意思。

  游恆近來才被仝敏開了竅,打量著裴謹凝眉沉思,心下有些明白,又有些茫然,到底不好直白地再問,想了想,還是默默退了出去。

  不會真如他想得那般吧,合上房門,游恆眼皮緊著跳了幾跳,不過話說回來,他可是從沒見過少保如此上心對待過一個人……

  裴謹知道仝則沒有生命危險,之所以不願走,並不是在執著等待他醒轉。而是這樣看著,一時間不捨得離開。

  仝則臉色蒼白,眉頭擰緊著,在睡夢中半點都不安穩。一向陽光灑脫的人,好似沒什麼事能讓他略縈心上,此時那濃密的睫毛卻柔軟的垂著,密密實實,每顫動一下,便看得人心口一緊。

  幾個鐘頭過去了,也許是因為負傷,也許是因為心頭煩擾,仝則唇上的胡茬蓬蓬勃勃冒出來,茸茸可愛。並沒有滄桑感,只是為他的面孔平添了幾分憂鬱冷峻。裴謹看慣他的堅毅、自覺、主動、樂觀,這一刻的脆弱無助,實在顯得陌生又引人入勝。

  其人長得好,直到現在他才打從心裡承認,燈影中的臉龐,五官漂亮得無可挑剔,在無助的蒼白裡,在倔強的唇峰上,多了那麼一點平日裡不會顯露的清澈純真。

  無辜得惹人疼愛。

  為什麼要流連不去?裴謹自己也在反覆思量這個問題。

  床上昏迷的人,清醒時無疑是聰明的——有底線,立場分明,看得清是非,同時還能兼顧自己做人做事的原則。積極生活,努力向上,適逢突變,不遷怒亦不抱怨,猶記得他起身後第一句話,沒有問為什麼會出這樣的事,也沒有質疑自己送禮之舉是否在轉嫁危機,只是問——你有沒有受傷。

  這人是個矛盾體,裴謹看得出他一直以來潛在的掙扎,既想要自己做靠山,又明白彼此是在利用對方,一方面不想被完全控制,另一方面卻又不想失去平等對話的權利。

  試問誰人沒有小算盤,裴謹何嘗不是先以利誘惑其人,但他業已諒解了仝則所謂的「貪婪」,或許是從他義無反顧答應去盜取千姬的文件那一刻,或許是他毅然決然要代替仝敏隻身去冒險時。

  這是個精明幹練,卻不失赤子之心的男人。

  而被他觀察的那一位,並沒有機會去瞭解他的種種思緒,在半夢半醒間,仝則陷入在了迷失自我一般的夢魘裡。

  時間彷彿回到上一世。他還只有九歲。那一年期末過後,他考了語數英三門成績滿分。可在家長會上,不知什麼緣故,老師竟然在統計三科成績全優的名單裡落下了他的名字。

  一個無心的失誤,導致他被叔叔嬸嬸、堂姐堂妹圍攻,眾人質疑他的卷面是私下改動的,視同做偽。他耐著性子一遍遍解釋,從心急火燎到心灰意冷,從委屈滿腹到百口莫辯,祖母始終用冰冷幽深的目光審視著他,好像在看一個自芯子裡爛透了的小騙子。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這麼做對不對得起我們還在其次,你對得起死去的父母麼?他們可都在天上看著呢,一個人道德品質出了問題,將來就是繼承遺產,早晚也得被你揮霍光。」

  那語氣絕非恨鐵不成鋼,而是壓根認為他是不服管教的問題小孩,遲早有天,會變成品質堪憂的問題少年。

  他渾身發冷,第一次覺得勢單力孤,沒有人肯聽他說話,沒人願意相信他。接下去該怎麼辦,辯解的累了,卻流不出一滴眼淚。而外表看上去越顯平靜的執拗,越會讓人覺得他倔強不肯馴服,冷言冷語從四面八方匯聚,壓得他快要直不起腰。

  當晚他連飯都沒吃,一個人跑出門去。他的家在江南水鄉,沒走幾步路就到了臨河的街面上。坐在濕冷的石墩上,江南冬日的風也是潤的,可吹得久了,寒氣會無聲無息浸入骨髓,他覺得自己從身到心全都涼透了。

  「這不是小則麼?怎麼大冷天一個人坐在這兒,吃過晚飯了沒啊?」

  臨街開雜貨店的阿婆正預備給鋪子上鎖,忽然瞧見藏身夜色中的小人兒,瞇起眼睛含笑問。

  江南的老城區不大,那時節街坊鄰居都還有交集。仝則原本說不上喜歡這種感覺,有時候還會覺得人與人之間其實該保持適當距離。但在此刻,他很感激阿婆能夠注意到他的存在,簡單的一句話,問得他乾涸半日的眼裡終於蓄起了一點淚。

  ——自己跑出來足有半個多小時了,卻沒有一個親人試圖尋找過他。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仝則變得在生活和情感上很能將就,他可以沒什麼要求,也不覺得別人應該圍著他轉。關於家庭的溫暖幸福,其實不必非要點滴都落實在自己身上。他不貪心,看著叔叔嬸嬸一家其樂融融,長輩對堂姐妹滿懷寵愛,作為旁觀者也能有一刻滿足,彷彿這樣沾著一點點幸福的邊兒就很好。

  然而喪失信任、對人品的否定、言語的傷害,令九歲的孩子感到迷茫。原來自己不僅融不進幸福,哪怕是連那一點邊兒,旁人也不願意他涉足。

  冬日清寒,河道上的船隻早已停擺,不再有漿聲。兩岸的燈火落在河面上,交織出一片從容溫暖的世相。

  他凝目片刻,抬起頭,盡量讓自己的笑容看上去沒有異常,然後回答阿婆說吃過了。

  「喏,拿去,這是棚裡種的枇杷,可不比東山的差。」阿婆遞給他一隻塑料袋,看上去沉甸甸的,「甜的勒,拿起吃吃,看你樣子像是有心事,來點甜的呀,心情就會好起來的。」

  他錯愕的抬頭,不知是否該伸手去接,阿婆見狀,直接把袋子塞進他懷裡,「嘗嘗看吶。」

  仝則不擅長拒絕好意,木然剝開一隻,不抱希望的咬上一口,沒成想竟然會甜得舌尖起栗,也許是剛才口腔裡充溢著苦澀,清甜的汁水流連喉嚨,他甚至覺出一種不同尋常的甘爽。

  「好不好吃,阿婆沒有騙你吧?」

  「好吃,」他再抬眸,眼淚不知不覺流下來,流到腮邊,滾落進嘴裡,他揚手在臉上抹了一把,咧嘴笑起來,「真甜,都把我甜哭了。」

  阿婆無聲笑笑,摸摸他的頭,說一句好乖的小囡,踱著步子進了屋。

  沒有人天經地義該對他好,但無論是誰待他以真誠溫柔,他都願牢記在心上,在沒有多餘能力之前,便努力回饋給對方一記誠摯的笑。

  自鳴鐘發出聲響,已是凌晨三點。

  次日沒有大朝會,裴謹卻要進宮拜見皇帝,商議改組內閣事宜。他不得不走了,再凝視一眼昏迷中的人,那額頭上冒出細密的汗珠,神情是一會兒迷惘,一會兒掙扎,也不知做了怎樣一個夢。

  裴謹為他擦乾汗,站起身朝外去了,才走了幾步,他倏然聽到一句,「別走……」

  驚愕回眸,卻只看到床上的人雙目閉緊,仍然沒有清醒的跡象。那麼這一句,是在和他說話麼?

  仝則壓抑的聲音,兀自在低低徘徊。看著他蹙眉躺在那裡的模樣,裴謹心口狠狠揪著一疼,這人清醒時太過慧黠冷靜,卻原來睡著時,也會流露出執拗的孩子氣。

  「別走……」突然地,仝則又低聲喊出這句,頭急切地搖動了一下,「別走……媽,你別走……」

  心忽悠悠地提上來,旋即又沉下去,裴謹站在那裡呆立許久,方明白仝則要的不是自己。

  牽唇自嘲地笑笑,怎麼可能呢?他知道仝則沒有愛上他,那麼還在希望什麼?希望他於夢中喊出自己的名字麼?

  轉回頭,裴謹為仝則掖好被子,手撫在他冰涼的額頭上,再次擦去不斷湧出的冷汗。隨後一念起,便再也攔不住自己,他俯下身,在那額頭正中落下一吻。

  溫熱對上濕冷,質感如此不佳,可他心裡卻只覺得無比舒緩踏實。

  夢魘的人似乎被這記吻救贖了,漸漸恢復平和的睡相。裴謹對著他微微一笑,終於轉身走遠。

  卻又在行至門口時,再度聽見身後人囈語般的聲音,「枇杷……真的,好甜……」

  側耳凝神,裴謹確定自己沒聽錯,他笑了笑,難得這小子提出要求,不算多矜貴,就是有點磨牙而已。

  推開門,游恆盡忠職守地一直站在外頭,見裴謹出來,忙著趨步上前,他只在期待少保繼續交代徹查的任務,卻只聽見他邊走邊撂下這樣一句。

  「天亮去弄些東山枇杷,我要最好的。」

  什麼,枇杷?!

  游恆聽得目瞪口呆,東山枇杷……可憐他一個北方漢子,對那玩意兒陌生得緊,向來只是聽過,連滋味兒都還沒嘗過。

  而他跟了裴謹近十年光景,也從來沒見他才剛遭遇行刺,腦子裡便想起,諸如要滿足口腹之慾這類芝麻綠豆大的小屁事!

 

 

第44章

  春日和風煦煦,暖陽融融,香客雲集的大殿之上,佛子正慈悲含笑俯視眾生。

  前頭是一派祥和,可就在廣濟寺無外人踏足的西北角,一排陰暗房間內的景象,卻能讓人看了,有如置身煉獄之感。

  十號幾號僧人被五花大綁捆成了粽子,從頭到腳血跡斑斑,每個人都被堵住嘴,渾身戰慄地聆聽著來自兵部的官吏宣佈對他們的處決方案。

  裴謹來時,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排場,慣常一身簡便戎裝,身後跟著幾個親衛侍從。如果不留心去看,恐怕沒人能夠看得出,如此年輕,又如此俊美的一個男子,居然就是手握大燕乾坤,掌四十萬兵權的兵書承恩侯。

  在裴謹遇刺一事中沒有涉案的僧侶快步迎出來,目下代理寺中事務的住持僧人,幾乎不敢直視裴謹的眼睛,雙手合十,顫巍巍地行了個虔敬的佛禮。

  兵部和刑部官員隨即也跟了出來,拜見完畢,直接匯報情況,「裡頭人已審清楚,住持了凡是被一個英國商人收買,在裝裹賣品之時動手腳埋下彈藥。送運途中,押運之人疏忽大意,但沒有和了凡等人卷在一起。其罪仍算是瀆職……」

  「我的人,我自會處置。」裴謹抬手打斷道,「那英國商人目下何在?」

  「已於家中暴斃,想必是被滅口。晚到一步,是下官等人無能,請侯爺責罰。」

  「既是秘審,有什麼好責罰的。」裴謹面露淺笑。

  他是誠心展頤,可惜場眾人誰也瞧不出那笑容背後,到底暗藏什麼含義。

  「說處置結果吧。」

  「鄙部廖大人說,此事非同小可,廣濟寺乃由皇家捐助,歷來與京中貴人多有淵源,居然在一夜之間被英人買通,此舉絕不容姑息,需嚴刑峻法以儆傚尤。」

  裴謹眉頭微微皺了一下,兵部那位僉書看出上峰不大耐煩,忙著接口道,「刑部廖大人的意思是,就在寺中行刑,待山門關閉時分,令所有寺中人集合於廣場上。至於刑罰,既是為夷人賣命,便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以夷人叛國罪論處。是謂開膛,取罪人一截腸子出來,當場焚燒,待其血流進後,曝屍荒野。」

  在場中人有熟知各國刑律的,也有道聽途說一知半解的,曉得這是英國佬發明出來虐待人的手段,可謂十分殘暴。

  似這般虐殺,會令死者慘痛無比,的確可以達到震懾人心的效果。

  寺中僧人聽聞,一個個垂下頭去,背上冷汗漣漣,有人已在閉目祝禱念起了經文,卻始終不敢太過高聲。而裴謹身後那幾人,素日都是跟隨他出征海外,歷經戰火洗禮,乍聞這話,不覺也面露厭惡之色。

  只承恩侯裴謹卻是平靜如常,臉上淡淡的,看不出半點情緒。等人說完,方才露出一笑,回眸對幾個親衛說道,「能想出這般花樣,廖大人真是人才。刑部交到他手上,怎能不讓人放心呢。」

  這句意味不明的話難分褒貶,聽得刑部官吏渾身一緊,趕著為上峰解釋道,「廖大人也是為侯爺著想,侯爺千金貴體豈容有失,對付行鬼蜮伎倆之小人,就該從重從嚴論處,方能杜絕歹人作惡之心。」

  裴謹嗯了一聲,「那便快些,時候不早了,也不必去正殿廣場,就在後山前頭行刑即可。」

  侯爺發話,而且顯然是要親身觀刑。那刑部小官雖知道裴謹此人,縱橫沙場,身上煞氣極重,可端看他清風朗月,銜笑和顏的翩翩君子模樣,實在想不到他居然要親眼見證,接下來那慘無人道的殺戮。

  涉案僧人一個個被拉出來,因嘴被堵死了,便杜絕了鬼哭狼嚎。可人人都知道自己行將赴死,那種恐懼感逼得人渾身癱軟,喉嚨裡發出類似野獸般的嗚咽,更有人在看到刑凳和一旁擺放的各色刀具時,當場尿了出來。

  一共一十二人,跪成一排,曾經的老住持低眉望著地下,也有年輕僧人將死不瞑目預先發揚,瞪著雙眼,彷彿要看清楚端坐在最中央,那面如昭昭春日般的男人,心中暗暗記下他的容貌,等到黃泉路上再行禱告,期望下輩子再也不要和此人相逢。

  裴謹笑容和煦,只管喝著茶和一旁的刑部官員閒談,對近來三司議處的幾個大案如數家珍,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就把那人徹底侃暈,直覺這一年多自己在本司衙門全白幹了,怎麼還不如一個外行人瞭解得深。

  待前頭佈置停當,預備行刑,卻見裴謹忽然放下茶盞,含笑道,「諸君,我今天時間有限,還要趕去辦一樁事。你們這麼磨蹭下去,我等不及。」他回身對三名親衛道,「傢伙都帶著呢?」

  三人齊聲應是,整齊有如一人在回答。話音方落,三人自懷中取出十眼銃,正是可以連發十彈的火槍,之後出列一字排開。

  上膛、端槍、瞄準、不必裴謹發一言,眾人只聽見場中一連爆發十二記槍響,數目清晰一下不多一下不少,再看受刑僧人已應聲倒地,每人皆被子彈打中眉心,鮮血自腦後湧出,流淌一地。

  這一下非兔起鶻落不能形容,有人甚至還沒反應過來,隨著槍響驚跳離席。尚在魂飛魄散之際,那結局便看得人愈發魂飛魄散。

  變故速度之快,足以令人無語過後,汗流浹背。

  「功夫還算到家。」裴謹點了點頭,以示肯定。

  此時血腥味已蔓延開來直竄入鼻,僧人們久不見葷腥,忍不住開始大口嘔吐,連剛才滿面含笑的刑部官員也有些把持不住以袖遮鼻,唯一無動於衷的,也只有行刑者和他們泰然端坐的上峰,承恩侯裴謹。

  「煩請轉告貴部廖大人,本人對虐殺興趣不大,就當趁此機會給我的人一個練手機會。我還有事,先行一步,勞煩諸公處置善後。」

  裴謹說完利落起身,又笑著補充道,「廣濟寺是前太子殿下,如今的瑞王慣常禮佛之處,多少還是要存些體面的,千萬別寒了有德修行僧眾的心。」

  說罷,只略略拱手,在眾人恭送聲中蹁躚而去。

  留下一眾人等,有急急唸經超度的,有一陣手足無措的,各自面面相覷,不寒而慄。

  良久還是那刑部官吏抖著嗓子歎道,「好手段,侯爺治軍有方吶。」苦笑一聲復在心內感慨,虧得上峰還要借此事討好裴侯,眼看著人家壓根不買賬。搞那麼大陣仗有屁用,裴侯手裡有槍!一眨眼全撂倒了,如今放眼大燕,哪兒還有人能橫得過這位主兒。

  與此同時,那為裴侯負傷的人也在幽幽醒轉。

  昏迷期間,莫名其妙的夢境紛至沓來,將仝則淹沒在如潮水般的回憶裡。

  那些開心的、不開心的過往,俱已份屬隔世。只是在夢裡他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兒,也弄不清他是剛剛站在事業巔峰的新銳設計師,還是在平行時空裡躍躍欲試的小裁縫,又或者是那個對親情滿懷執念卻輾轉不可得的少年,一時不免又記起他似乎已答應做了大燕權臣的地下情人……

  究竟哪一個才是他,還是每一個都是他?

  頭疼得一塌糊塗,隨著思維漸漸清醒,仝則腦海裡開始惦念起,他還不能死!心頭尚有諸多疑惑沒有解開來,譬如那人曾將他牢牢護在身下,彼時他忘記去問,為什麼他會有如是舉動?而有人欲殺那人,倘若自己再不醒來,豈不是會暴露他們之間的關係?若自己真成了無用廢棋,不光給對方造成麻煩,此後更難有籌碼再要求他能平等正視自己的存在。

  做人有時候憑的無非是一口氣,提上來,便能熬得過去。

  仝則睜開眼,恢復了神智,立刻便感知胃裡空空如也,一陣翻騰的熱浪過後,沒有血湧上來的噁心感,倒是腹腔裡熟悉的灼燒讓他聯想起第一天穿越而來時的情形——被餓得前胸貼後背。

  他原本就無甚大礙,受了波及引發一點點內出血,不過吸收幾天就好,再加上他吐出來的那一口,腹腔內差不多也不剩多少淤血了。

  正想出聲叫人,卻在這一刻,看見門被推開了,等仝則看清走進來的是誰,表情便是一窒。

  裴謹隻身一人,手裡還提著個剔紅盒子。見仝則睜著眼,呆呆凝望自己,唇邊頓時溢出了笑意。

  「醒了,還有想嘔血的感覺麼?」

  開場白這麼切中要害,也不給病人留點心裡安慰。

  原來自己真的吐了血,說不後怕那是假的,仝則小心翼翼地問,「我睡了多久?」

  話一出口,氣息微弱支離破碎,估摸連裴謹都沒聽清,他窘了一窘,決定還是揀要緊的問,「我……應該不會死吧?」

  聲音夾纏著輕微的戰慄,配合蒼白的面色,還有餓得直冒綠光的眼眸,活脫脫像是出自幽魂之口。

  除此之外,他目光堪稱十分黯淡,整個人卻又明顯在屏氣凝神,等待裴謹開口回答他的問題,如同在等待一場宣判。

  裴謹沒有立刻回應,走到床邊放下盒子,撩袍坐在他身邊。動作優雅,不急不緩。要是對方真的瀕死,怕是要被他的從容不迫逼得一口氣上不來,活活磨死掉了。

  可裴謹就是不吱聲,因為他還沒看夠。

  仝則那雙眼睛裡的水氣正在越聚越多,以他對仝則的瞭解,這人要是明確知道自己大限將至,怕是反而能坦然面對,絕不會有多餘的眼淚來哭自己。偏偏在猜測猶疑的惴惴不安中,再加上身體正虛弱無力,倒是非常有可能因情緒波動而失去素日的冷靜。

  可惜,這人根本不知道他這幅樣子有多可愛。烏黑的睫羽顫悠悠的,眸子裡水光瀲灩,雙唇翕張著,分明在極力控制不發抖,可還是經不住一呼一吸間的份量。眼神虛弱,帶著誘人的哀懇——恐怕連仝則自己都未必意識到,他終於在強悍的表象下,露出了一點點行將崩潰的無助。

  裴謹欣賞的正來情緒,可就在突然間,小裁縫眼裡的水霧倏地消散了,只見他咬了咬下頜,一股子堅毅便從高挺的鼻樑一路散發到唇上叢生的青色胡茬上,不過須臾,他又恢復成了理智清醒,果敢鎮定的模樣。

  「請三爺說實話,我能挺得住。」

  裴謹忍不住笑了,怎麼會如此矛盾又如此迷人。敏感多思的人是他,冷靜無畏的人也是他,夢魘中的倔強悲傷是他,甚至前一刻的黯然乖順還是他,理性和感性,切換得恰如其分。

  只是這世間到底有什麼事能打敗他,如果連死亡,他都能坦然面對的話。

  「大夫開了藥,趁你睡著時都餵你吃了。死不了,不過吐出一口血,也差不多把淤血吐淨了。」裴謹說完一笑,「沒想到你這麼弱,我在外頭護著,我沒事,你卻連著昏了兩天兩夜。」

  仝則只接收到自己不會死這則信息,更知道裴謹不會拿這種事騙他,一陣狂喜之下,後頭的話便都沒聽清,隨即想起自己睡了兩天,怪不得餓得兩眼冒金星。

  有些事不禁念叨,才這麼一想,胃頓時發出叫囂。長長的曲折鳴音響起,在週遭安靜烘托下,清晰得讓人無從迴避。

  仝則的臉不可遏制地紅了一紅,只覺得面皮燒得慌,那紅於是就勢燒到了耳根子後頭。他知道死不了,那些關乎形象的設定登時冒將出來,不免覺得自己太跌份兒,竟然在裴謹面前發出如此不雅的聲音。

  「我……我可能是有點餓了。」仝則小聲解釋道。

  「現在還不能吃太硬和太油膩的,先來點水果開胃好了。」裴謹打開蓋子,取出一隻碟子,上頭整齊擺放著剝好,並且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金黃色果肉。

  「湊合吃點,當喝水吧,粥還在熱著。放心,你的傷沒有大礙,踏實靜養幾天就會好。」

  「這是……」仝則看著那金黃色果肉,發覺水果一旦被分屍,根本分辨不出是什麼。

  「嘗嘗看就知道了。」裴謹笑笑,也不說扶他坐起來,直接起身上手,一手勾住脖子,一手環住腰,把他從躺著的狀態撈起來,再為他墊好靠枕,才好整以暇笑看其人。

  只方纔那一下,他已察覺出仝則腰身綿軟,當然也可能只是因為虛弱的緣故。其餘碰到的地方,倒還能摸到結實的肌肉,就是有點瘦,不夠強壯。想著仝則本就是削勁的身型,四肢修長,靈動中不乏矯健,但委實算不上孔武有力。

  「多謝……」坐直了的人臉上紅暈未消,不過也沒有因為方才剎那的近親再加重。

  裴謹看著他,不由暗讚他就是這點好,大方通透,有時候純澈,卻絕不扭捏造作。

  仝則手裡拿著那碟子,還沒嘗,卻先問,「我這一病,耽誤了不少事,有沒有被人發覺,不知道……會不會給你添麻煩。」

  他固執的要搞清楚這點,裴謹自然明白他內心懷著隱憂。拋開那些對自身處境的惆悵,不由得更加惹人憐惜。儘管這個詞在腦中一閃而過,裴謹覺得並不精準,其實還是憐少惜多。

  因為仝則心裡存著一份責任,他心知肚明,便越發覺得對其人滿懷愛重。

  所以裴謹沒再想法子逗弄仝則,直截了當回答,「沒人知道,你當然也沒暴露。你是我手裡最好的一副牌,我不會輕易放棄。」

  給他以尊重,就是要讓他知道自己價值和作用,裴謹安撫完,再接再厲道,「你快點恢復,後續還有很多事等著你。行刺一事是英國人下手做的,眼下只抓到替罪羊,幕後的人需要你幫我找出來。」

  仝則聽得心下稍安,也顧不上那麼多,忙點頭說好,「那此番參與的人呢,全都處置了?」

  想到適才那畫面,裴謹忽然覺得最好永遠不要讓他看見。仝則是那種站在陽光下的俊朗少年,即便一時充當細作,也該是最雅致堂正的,面含春風言笑晏晏。

  「嗯。」裴謹一個字帶過,「我吩咐過了,對外只說你病了,並不耽誤什麼。近期……我不能常來看你,鋪子的生意也要暫時歇了。」

  仝則不解,「為什麼?」

  裴謹一笑,「皇上快不行了,大概就在這幾日。一旦駕崩,輟朝七日,舉哀七日,我也要忙著處理喪事,京都所有的娛樂當然要停一停。」

  「不會……有什麼事吧,一切都順利?」仝則雙眼迷離地問。

  他沒有說清楚,但那句順利,裴謹想當然認定他是在關心自己,他願意這樣想,當即笑著頷首說,「一切都會順利,你好起來,就更加順利。」

  裴謹語氣輕快,仝則也沒什麼可擔憂的,反正這個人總能掌控一切。至於因行刺敗露喪命的那些傢伙,他能想到結果,並不會為人命覺得惋惜。

  放心之餘,仝則拿起勺子舀了一塊果肉,放進嘴裡的一瞬,眼眸放起了亮光。

  「是枇杷……這個季節……唔,味道真好,是太湖東山的麼?」

  裴謹莞爾,注視他的樣子,含笑不語。

  仝則又吃了一顆,再一顆,臉色漸漸明朗清亮起來。直到碟子裡的果肉被他席捲一空,才想起來問,「你怎麼知道,我想吃枇杷?」

  真是神奇,在夢裡他的確有念及枇杷的滋味,不想從前疑心裴謹會讀心術,現下再看,莫非他連人的夢也能堪破?

  然而他問出這話,心裡卻不再有防備,眼裡只有好奇。食物將他的胃填滿,也將他因為回首過去引發的一點點空寂感一掃而光,再看那可以任他「予取予求」的人,簡直頭一次覺得,有裴謹在他身邊,生活便可以變得滿足,踏實而有靠。

  裴謹被他純粹的快樂撩動心緒,眼神柔軟,笑容溫暖的應道,「怎麼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需要。只要你喜歡,我會一直提供你想要的,不是金錢,也不是名譽和地位。」

  ——而是這些微不足道的小物件,以及隨之而來的親切關懷。

 

 

第45章

  這話聽得仝則徹底愣住。

  而他能做的,只是努力令面部表情呈現出自然狀態,既不顯呆傻,也不顯得像是被對方的溫柔震懾住,然後,一個字都接不上來。

  看著膝上放著的空碟子,他遲遲地想,自己應該沒傷到腦子吧,怎麼連思維都變鈍了,還有他引以為傲的口才,這會兒顯然也不知去向。

  於是這一番探視的結果,是直到裴謹離去,仝則都沒能問出那句,為什麼要把我護在身下相救?

  要說為了契約,肯定不至於。

  那麼為了他們現下有名無實的情人關係?僅憑好感不足以讓人在危機時刻甘願犧牲,雖然裴謹身有鋼甲護體,但人在緊急關頭的本能反應不該是逃?他可以反身跑遠,也可以第一時間去捉拿試圖威脅他生命的人,但他都沒有,他選擇用血肉之軀為自己抵禦傷害。

  從這個角度上說,他欠裴謹的,是救命之恩。

  是以多餘的話不必再問,他直覺裴謹也未必能給出他隱隱期待的答案。就像他曾經救良玉華那樣,或許只是出於下意識的反應。

  這麼想想,倒能讓他心裡覺得輕鬆一點。

  裴謹說話算話,有事耽擱住,果然多日不見蹤影。而他的預測很快得到證實,皇帝賓天,舉國哀悼七日。七天過後,一切便可恢復如常,聽說大行皇帝留下話,喪儀一切從簡,不知新帝和大臣們是否會遵照執行,不過這類遺命,或可看做是封建王朝皇權衰落的象徵。

  裴謹人不至,東西卻源源不斷。他不送吃喝玩器,只送和仝則工作相關之物。譬如這一季江南時新花色的綢緞絲料,此外更專門雇了一個廚娘,叫文嫂,四十歲上下。做事乾脆利索,最拿手是做淮揚菜,仝則吃過一頓她做的飯,發覺其人手藝是驚人的好。

  文嫂見了他,便規矩地笑說,「佟爺生了病,是看著單弱些。侯爺叫奴來伺候,可是身有任務的,務必要半個月時間內讓您恢復精氣神。佟爺素日有什麼喜好只管吩咐,奴一定盡心盡力辦到。」頓了頓,又打量起仝則,「佟爺才十六吧,這會兒正該長身體,論個頭是不錯了,就是身板看著瘦,倒也……不算弱,等回頭啊,咱們還是先從湯水上補養起就是了。」

  莫非他真變單弱了,還是裴謹嫌棄他太瘦?

  等到仝則能下床,一再問過大夫,得知身體確已康復,便開始策劃著如何強身健體。眼見著國喪期間也沒生意,索性每日在那一方小院裡做起運動。

  俯臥撐、仰臥起坐是必練的,訓練肌肉最立竿見影。仝則本就閒不住,又好動,上輩子就很注重身體肌肉線條的流暢度,於是不光做無氧運動,甚至在晚上還會繞著小院跑步。

  他一副無事忙夜遊神模樣,看得游恆一頭黑線,只覺得他每天像個傻子似的跑來跑去,卻不知道他還躲在屋裡做大量的無氧運動,那日不小心碰了他胳膊一下,這才驚覺這小子手臂居然變粗了,也變硬了,再仔細看,連臉部輪廓都變得更清晰分明,還透著股子利落的削勁。

  「果然有進益啊,這是吃了文嫂的飯長勁兒了不成?不對啊,咱倆可是一個鍋裡吃飯的。」游恆乜著他感歎,興致一起,大手一揮招呼道,「來來,和哥哥比劃一局。」

  他是指掰腕子,說完手肘立刻支在桌上,附帶挑釁似的沖仝則眨眨眼。

  男人天性好鬥,仝則的比試欲被他激出來,當即說好,「不過你只能使力氣,不可以用功夫,不然算你勝之不武。」

  游恆笑了下,表情透著一點點不屑,心道和你這樣的玩兒兩手還用使什麼暗勁兒,也忒瞧得起自己身上新長出來的四兩肉。

  畢竟是摸過槍也摸刀劍的主兒,游恆一雙手粗糲得可以,指腹掌心全是厚厚的繭子。仝則才一握上,頓時覺得剌得手一陣刺痛,反觀自己的,那皮膚養得極好,再加上原主骨骼秀清逸,手指修長,真有點秀氣得過分。

  搭上這樣一隻白皙的爪子,游恆輕敵之心登時大盛。不想真開始交上手才知道,仝則根本沒有想像中那麼孱弱。

  他腕子靈活,充滿勁道。這陣子每晚一百個俯臥撐,一百個仰臥起坐下來,練就了上肢和腰腹力量。只要想用,他可以腰身筆挺的端坐著,於無聲無息間集中發力。游恆本以為兩下就可以擊倒他,不意最後連使了三次勁兒,皺了三回眉,才將仝則給贏了下來。

  仝則坦然笑笑,輸給職業武人不算丟臉,才要跟他請教兩句,忽然聽到身後傳來清脆掌聲,「游大哥好厲害,不過我哥竟能撐這麼長時間,也算是難得了。」

  敢情是仝敏來了,方才一直站在大門旁看著,怪不得呢,仝則背對仝敏,丟給游恆一記,原來如此的了然眼神。游恆小心機被識破,仗著自己臉皮厚,也不以為意,只笑著起身,一臉憨厚的給仝敏讓座。

  適逢國喪,仝敏出門穿著一身白衣白裙。老話說得好,要想俏,一身孝。這話應在仝敏身上半點不差,仝家人身量都不低,她這半年多出落得更加高挑了,裝扮素淨之下愈發顯得窈窕,宛如亭亭玉樹。

  「今天天好,難得你肯出來逛逛。」仝則對這個便宜妹妹一向溫和客氣,基本上算是有求必應。

  仝敏卻斂了笑,從隨身包袱裡取出兩個牌位,「咱們關起門來說話兒,皇帝崩了,雖然爹娘不得平反,但是好歹也算是人事盡了,旁的不說,咱們也該祭拜二老以慰他們在天之靈,往後這牌位咱們兩下裡各供一道。」

  這是應當應分,仝則不反對。可作為一個現代人,要他給別人的父母下跪磕頭,這活兒怎麼想怎麼讓他覺得彆扭。

  但他躲不掉,只好忙不迭給自己做心理建設,少不得咬牙說給自己聽,權當是代替原主盡孝道。再加上仝敏面容肅穆,分明沒得商量,看得他也頓失反抗之心,頭一回半糾結,半不情願地祭拜起兩位素未蒙面的逝者。

  既然要活下去,就得活得大抵像這個時代的人。

  那頭游恆倒是福至心誠,不消他們兄妹發話,跟著自覺地拜了四拜,儼然像是仝家上門女婿,被仝則嘬著牙花子打趣兒了幾句,當場義正言辭的反駁,「這是給長者應盡的禮數,再說逝者為大,你懂什麼!」

  懂,怎麼不懂呢,仝則這人最多促狹,從不刻薄,當然不至於當場拆穿游恆的心思,之後又盡責地陪著仝敏在靈前哭了一會兒,安撫半日,才算走完一套祭拜程序。

  好在仝敏沒提多餘的要求,比如要他爭取為父母平反那類話。

  閒來無事的時候,仝則也會思量,迄今為止裴謹都為他做過哪些事。雖然自己還沒脫籍,然而他並不想再為這個去求或是去煩裴謹,一切都該水到渠成,他相信裴謹心裡有數,倘若他值得,裴謹就一定不會虧待他。

  至於裴謹送來那麼多東西,總要禮尚往來才像話。仝則於是認真做起那件應承過的箭袖戎衣,用最上等的金線雲錦,一針一線,甚至連縫紉機都不大用,儘管正值國喪,但在自家門裡做華服,只要沒人知道,也就不會有人去管犯不犯法。

  他做得用心,不由自主會想像裴謹穿上它的樣子,還會想像他不穿它的樣子。

  憑借職業眼光,他很容易看得出,裴謹絕對是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的那類型,由此又心猿意馬了好一陣,等回過神來,不免鄙視自己是著了色相,淺薄得一塌糊塗。

  可誰能逃脫色相呢,更別說他天生就對美有豐富的感知力,而要說這一點是淺薄的話,那世上有幾個人能高妙到透過骨肉,一眼便看穿對方靈魂的顏色。

  身體無須親見,亦能想像。但對於裴謹的生活,仝則發覺除卻李明修透露過的那一點點童年經歷,還有目下他看上去無所不能的形象,幾乎像神祇一樣高貴而不真實,除此之外,自己一概全都不知。

  如果是純粹僱傭關係,他當然沒有權利去瞭解裴謹,然則捫心自問,他是懷有渴望的,就像沙漠中踽踽獨行的旅人,在孤身一人的蒼茫天地間,忽然望見了前方有一片綠洲。

  在此之前,沒人對他那樣溫存相待過,前世最風光時,有人因為看到他身上的價值願意趨奉,有人因為利益和他捆綁在一起,可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只要你需要,我就願意給你……

  原來這句道白,已在不知不覺間,被他銘心刻骨地記在了心裡。

  猶是一邊做衣服,他一邊任由自己隱秘的思念和好奇心,像失控的潮水一樣,越漲越高。

  而裴謹,在消失了一段日子之後,終於出現在國喪第七日的晚上。

  他還穿著喪服,這陣子見多了滿眼縞素,直到這會兒,仝則方明白為什麼覺得乏味,因為都不對!即便美貌如仝敏也不過是個俏,可這寡淡的顏色在裴謹身上卻能成就出與眾不同的味道。

  高大挺拔,腰身活似一桿槍。裴謹五官生得溫潤,一張臉堪比頂級和田玉,可任誰見了,都不會覺得這個人只有溫潤,從他眼裡散發的淡漠和冷冽,直指人心,眉間濃郁的英氣,或者說煞氣,在不笑不語的時候,愈發突顯。

  清肅感縈繞在他薄薄的唇上,通身的素色上,漸漸地凝結成一抹禁慾般的美。

  不過表象永遠不能輕信,尤其是對裴謹這樣複雜的人。

  他也許從不禁慾,因為稍顯疲憊,坐下之後雙腿縱意伸展著。仝則回憶此人鮮少在自己面前正襟危坐,此刻見他淡淡一笑,眉梢眼角透著一股子優雅的邪氣。

  「我有些累,路過這裡,來看看你。」裴謹說,他說的是實情,既不敷衍,也沒有欲蓋彌彰。

  說完更是單手撐著頭,眉梢眼角俱是柔和的倦態。

  仝則注意到他帶了副手套,純白絲絨質地。眼下已是暮春,晚上天氣並不冷,為什麼還要戴著這東西。

  「你的手沒事吧?」問出這句時,仝則尚未察覺出他語氣裡帶著一絲焦灼。

  自然沒事,裴謹深深看著他,帶了這勞什子出來,不過是因為他剛剛才開過槍,手指上還留有硝煙燃燒過的氣味。

  「我有東西要給你。」他沒回答仝則,自懷裡取出一個盒子,遞了過去。

  仝則唇邊淺笑立時凝滯,「我不需要禮物,能否不再送東西給我。」

  裴謹一意孤行,「打開來看看,或許你會喜歡。」

  他太強勢,即便滿身倦怠也有不容質疑的力度。

  好奇心湧上來,仝則安慰自己,看看也無妨,裴謹總不至於把全世界都捧給他,況且,還有什麼誘惑是自己抗拒不了的。

  那麼他會用什麼來收買他的心?

  盒蓋打開,意想不到,裡面竟然是一支木雕轉輪手槍。

  「這是……什麼意思?」仝則臉色更凝重了,「朝廷不是禁止民間私藏槍支。」

  「你是例外。」裴謹輕笑了一聲,「就當防身,當然,你並沒有身處危險,只是我希望你有備無患。」

  仝則哭笑不得,拒絕道,「我用不著這個,再說身邊不是還有游恆。」

  「你不能等著別人,」裴謹看著他,然後起身走近,步子走得有些慵懶,「記住,任何人都不能依靠,關鍵時刻只有靠自己。」

  仝則心裡咯登一響,泛起不詳的預感,但得承認裴謹說的不錯,這句話他打心眼裡認同。

  「會用麼?」裴謹站在他身後問。

  前世他玩過獵槍,不算熟練,卻也會用。出於對槍械天然的興趣,他取出來拿在手上掂量,深棕色的手柄泛著烏光,槍身精緻流暢,像是件藝術品,美得讓人不忍眨眼。

  裴謹的手臂不知什麼時候環繞上來,握住了他的手,食指曲起交疊在一起,掌心則覆在他右手上,隔著手套仝則感受不到真實的溫度,卻驀然發覺,原來裴謹的手那麼有力。

  他掙不開,只能被裹挾進那股凜冽的霸道裡。

  「等有空了,我帶你去打槍。」裴謹側過頭,在他耳畔說,低低的嗓音,幾乎引致胸腔共鳴。

  氣息曖昧已是前所未有,或許有些事即將要發生。

  忐忑不安兜頭兜腦地襲上來,仝則慌亂地打岔道,「我也有東西要送你。」

  「是衣服?」裴謹輕聲問,沉沉的笑起來,「此刻不適合,你難道不想看看,我不穿它時的樣子?」

  話音落,他攬住仝則的腰,把他人轉過來,彼此正面相對。

  手鬆開,再移上仝則的臉,自然親暱,裴謹神色鬆弛柔緩,「果然好多了,比之前長了些肉。」

  「我總是送你危險的東西,但這個不僅危險,也可以避險。上一次的事,還沒跟你道歉,是我連累了你。」

  窗外一抹月色落在裴謹臉上,映照出眸色深沉,如漆黑的夜——那裡才是真正危險的所在。

  仝則看著他的眼睛,一陣暈眩,彷彿跌進了萬丈深淵。

  他努力自拔,卻如同作繭自縛,「別這麼說,你都快捨命救我了。我正不知該怎麼報答……不如結草啣環,不知道夠不夠?」

  這話完整的句式,該是來生結草啣環再圖相報。

  裴謹搖頭,溫和地笑笑,「不要來世,咱們只論今生。」

  仝則心緒起伏,勉強鎮定的笑問,「所以現在是要我報答麼?」

  「我不需要報答,我要兩情相悅。」裴謹鬆開他的手,目光溫柔充滿耐心,「你對我還有顧忌,是什麼,說來聽聽。」

  是略微……略微有些突然吧,仝則搜腸刮肚找著理由,「不是還在國喪?怎麼好,太過肆意……」

  「我從不禁慾,這是兩回事。」

  裴謹凝視他回答,此刻仝則的眼神是三分慌亂,三分克制,另外四分則是隱忍的期待。明明覺得歡喜,為什麼要一再迴避。他開始引逗他,逼近這個人,在他耳畔吹氣式的低語,溫熱的呼吸撩動他的鬢髮,餘光看到他終於匆忙地閉上了雙眼。

  仝則觸電般渾身一顫,身體在裴謹的手裡漸漸軟下來,某處不可言說的地方卻在以驚人的速度膨脹——他也不禁慾,何況壓抑了這麼久,他算是擁有成熟男人的心,成年男人的身體,慾望是真實存在的,沒什麼好掩飾。

  想和他耳鬢廝磨,想在他手裡縱情顛倒,彼此坦誠無須迴避,上演一場屬於男人之間的較量。這是一早就已想清楚的,那又何必再猶豫?

  一晌貪歡也要看在誰人懷裡,現代人難道還會因為給了身體就要求一生一世,他不是舊時代深閨怨婦,他有他的灑脫和爽快。

  眼裡的火光越來越明晰,嗖地一下,便點燃了引信,兩下裡越挨越近,鼻尖快要碰觸在一起,那雙唇也不過只在呼吸之間。

  突然地,窗外傳來三下叩擊,「吳將軍傳信,事已辦妥,請少保移駕西山。」

 

 

第46章

  這人來得可謂「及時」,仝則渾身一懈,心裡頭兀自慶幸,幸虧傳話的不是游恆,不然他一張老臉可算是丟到家了。

  裴謹的手也瞬時鬆開他,當場挑了挑眉,之後無奈地笑了一下。

  外頭那人一聲過後沒有再催促。可屋裡的兩個人都明白,有些事被不可避免地打斷了,已是再難進行得下去。

  「看來今天也不是好時機,」裴謹淡淡地苦笑著,「我還有點事,不得不去處理,抱歉,只好改天再來看你。」

  合著他是利用公務間歇來調戲自己,這是在拿自己岔心慌不成!?

  仝則知道真相,倒也不至於著惱,但自己已被撩撥起來,方才騰空飛到天上,還沒等平穩著陸,就忽忽悠悠地被懸在了半空——哪兒有這樣的人,世上最無恥不過的,就是只管殺不管埋!

  殺人無形,卻預備飄然而去的裴謹壓根沒察覺他的不滿,溫聲安撫過當即轉身開拔,卻不料胳膊被仝則一把拽住。

  裴謹回眸,帶了點錯愕,旋即就笑了,「怎麼,還有話對我說?」

  仝則有些含糊,只曉得時間有限,沒功夫瞎耽擱,忙舔著唇低聲道,「你去辦差?能不能……能不能帶上我?」

  眼見裴謹蹙眉,他心裡直打鼓,這想法當然不是突然間萌生出來的。說好奇也罷,感興趣也好,他是真的急迫地想瞭解裴謹這個人。關於他在做什麼事,用什麼樣的手段,在下屬,甚至在敵人面前,究竟呈現出什麼樣的姿態……

  之前幻想過無數回,卻總覺得毫無頭緒,直到今天晚上,裴謹提出要進一步增進關係,那種迫切感便一發不可收拾地冒了出來。

  「我……我不知道是否合適。」仝則急於解釋,想了片刻,語氣不能再誠懇,「如果不影響你統籌安排,不會暴露我這個……這個棋子,可不可以帶上我一起。我只是想瞭解一些,權當是為我將來做事,多一個……心裡上的安慰。」

  裴謹默然良久,眉頭卻舒展開了,「你想知道自己做的事,到底正義與否?」

  仝則點點頭,恍惚又覺得不對,「不不,我沒質疑過……」

  「那為什麼,還有別的理由麼?」裴謹安撫式的笑了笑,「要是能說服我,我就帶你走。」

  他說著,想起今夜要辦的事,的確從始至終都沒有想過要讓仝則知道。不過現在,他似乎想改主意了。

  仝則做事從不拖泥帶水,更不是磨磨叨叨的弱雞,曾在剎那間逼近死亡,事後卻沒有半句怨懟。每個任務交到他手上,他眼裡都會有火花在閃耀,那份光彩裴謹能讀得出來,彰顯著一個男人想要建立功勳,改寫歷史,改變生存天地的強烈企圖和願望。

  非常有趣,非常誘惑,也非常動人。

  此時火花綻放完畢,褪去耀目華彩,仝則冷靜下來,於冷靜中又多了份理智,他明顯不願打無準備之仗,也不會輕易被幾句理想大業給忽悠的找不著北。

  關於仝則身上的改變,裴謹很容易瞧得出來。他比從前更主動了,身形和肌肉質感都比受傷前要硬朗得多,那絕對是業精於勤的效果。還有方纔他被撩動起的澎湃慾望,每一記顫抖的戰慄都真實而迷人!

  這就對了,一個男人,倘若連基本的生理慾望都不夠強,如何還能期待他會對生存、對生活有掌控的渴望?

  仝則的語氣是有遲疑,但毫不氣怯,那遲疑或許只是來自於,他不想給裴謹添麻煩。懂事、聰明、真誠、果敢,這樣的人不應該會怕見血。裴謹想到自己以所謂保護的名義將人看扁,一時間便在心裡默默地給他道了句歉。

  裴謹沉下心,思量周詳,可苦了仝則,還在一旁冥思苦想。既然裴謹讓他給出一個理由,偏那些大道理他又已經說過了,那麼還有什麼借口可供搪塞?

  嚥了嚥口水,仝則迎上裴謹的目光,坦白一笑,「我想瞭解三爺為人處事的風格,為人處世的手段,不見得學得來,卻能借此瞭解一些,不知道這個理由,三爺以為夠不夠?」

  換句話說,就是對裴謹這個人充滿了興趣,只是表述的得沒那麼直白罷了。

  裴謹看著他的眼睛,眼神既坦蕩又慧狹,眉宇間流轉著一抹清澈純摯,只怕再看下去自己要捨不得移開視線了。無聲一笑,他轉身往外走去,一面輕聲提醒道,「晚間風大,找件披風穿上。」

  仝則見他抬腿,心裡猜測自己是遭到了拒絕,頓時神色一黯,誰知轉頭就聽見這麼一句,立馬在架子上迅速抓了件斗篷,跟著毫不猶豫地邁步追了出去。

  一面跟上,一面暗笑自己越活越抽抽,為得人家一句首肯,心口居然怦怦跳個不停,那種類似小雀躍的感覺,活像是眼巴巴等待大人發糖的孩子,倘若沒有得到呢,是不是只能躲起來默默委屈——這麼想想,他也未免把日子過得忒沒主動權了。

  腹誹歸腹誹,仝則依然識時務,沉默安靜,跟在裴謹身後如影隨形,並一再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裴謹判斷一向準確,他確實懂事,包括會察言觀色,更包括會掩藏起不必要流露的小情緒。

  考慮到此行有仝則跟著,裴謹也沒有騎馬,只和他共乘一輛車。

  一路上,他對仝則大概講述了今晚要去做的事。

  起因還是為老那位廟號理宗的老皇帝駕崩,各方勢力開始蠢蠢欲動。三日前,他們截獲情報,有人欲趁新帝登基,在朝陽五鳳樓上向京都百姓亮相致意時行刺。

  刺客果真出現了,是一波日本浪人。然而行刺手法非但不高明,簡直可說是拙劣不經心,以裴謹對他們的瞭解,一眼便能看穿對方沒派真正的高手前來。

  那又何必多此一舉,只怕是虛張聲勢,背後必然另有目的。

  於是話還要說回到西山裡藏著的,京都最著名的一處匪窩,崮山寨。

  說起來,山寨的老當家孟雲樓和官府一直井水不犯河水,他不滋擾民生,只依靠向過路鏢局票號收保護費維繫寨子,時不常還會幫官家之人在黑道上鏟事平事,久而久之,連官府也會賣他幾分面子。

  不想就是這麼一位看上去「深明大義」的當家人,居然暗中和東洋小鬼子有了勾結。大燕在西山裡安設有兩座軍火庫,其中一座裡藏有最新的蒸汽機船圖樣,相當於本國最高等級的軍事機密。

  孟匪首很有一套,不惜人力物力,用數月的時間在西山開鑿出一條秘道,直通西山軍火庫。他趁夜半時分派人遣進去,盜取機密文件,結果還真得手了。那群日本浪人刺殺新皇只是幌子,一擊不中四下逃竄,做出一盤散沙的表象,實則卻暗中潛藏於西山,和崮山寨的人秘密接觸。

  仝則聽得認真,等裴謹講完,禁不住感慨,「總是有人要做漢奸,究竟得了對方多少好處,值當連國家都肯出賣?」

  裴謹臉上沒有什麼心急火燎的神情,依然笑意盈然,「那你呢,按說朝廷對不起你們仝家,怎麼你倒肯捨命似的,答應幫我做事,還做得那麼上心用力。」

  這話問到點子上了,仝則自己也覺得奇怪。拋開原主的家世不提,他骨子裡終究只是個自私自利的現代人而已。

  仝則自問不具備偉岸的人格,不會時時想到國家利益高於一切,願意為之拋頭顱灑熱血。最初答應裴謹,不過是因為聯想起近代史的屈辱,好容易世事能有翻轉機會,由此激發了他想要參與其中,想要出人頭地的投機意識。

  他愛錢,愛一切感官享樂,前世一心沉溺於華服帶來的奢靡感,滿腦子想的都是創造出美麗的飾物來變現,繼而滿足自己好像引領了全世界審美的虛榮心。

  官場講站隊,做人講靠山。裴謹是他在這裡能遇上的最好平台,好比他當年憑借vogue主編提攜,才能在短時間內贏得業內關注。不然憑你才高八斗,才華橫豎都能溢出來,初出茅廬的小子罷了,沖得再猛照樣跌得頭破血流。

  於是他說服自己,他無從拒絕裴謹,豈料這份「無從拒絕」竟然會在不知不覺間變了味道。

  裴謹除卻是政治、軍事強人,也是純粹的強軍強國主義者,其人一心要做的,是富國強兵。對於別的民族可能是災難,對於本民族卻堪稱是幸事。這樣的人,帶給他的不僅僅是單純的依靠,強烈的刺激,還有種來自內心深處的嚮往,好比棲身於濡濕環境裡的苔蘚,忽然間感受到了陽光照耀其上的明媚。

  「我這人滿肚子裝的都是私心。」仝則想了半天,不禁有種惶恐的心悸,盡量平靜而誠摯地說,「往事不可追,現在和將來才最重要。我不想活在過去,卻又想要過好日子。有句話不是說,覆巢之下無完卵,弱國子民沒有自由生存的空間。」

  直白樸實,無一絲華麗言辭。

  裴謹的笑意自眼底延展,延展至略顯涼薄的唇邊,看上去和煦溫軟。仝則就是這點最可愛,有私心才顯得真實。他偶爾會害羞,卻從不扭捏;性子看上去平和,卻半點都不柔弱;有自己的小機靈,為人處世卻又不失厚道。

  裴謹說過喜歡聰明人,仝則就是真的聰明,有時候他看著他,便有種錯覺像是在看另一個自己,只是更有活力,更年輕純粹,更陽光爽朗,不會給人帶來任何壓力。

  「我真沒什麼追求,說的都是大白話。」仝則補充道,隨即自嘲的笑笑,他並非沒自信,只是在裴謹面前,即便自信,也好似不像在一般人面前那麼輕鬆自在。

  「我覺得很好,你肯對我說實話,我心裡很安慰。」

  是麼?仝則偏過視線,臉上帶了點不好意思,「能否問一句,你為什麼……為什麼會選我?」

  裴謹凝視他的臉,精緻耀眼,無懈可擊。深褐色的眼眸在燈火映襯下,潤致出琥珀般柔和的光澤,長睫濃密,遮掩住白天的堅毅,流露出一絲屬於黑夜的惶惑。但美麗與否其實不重要,他不會恃美行兇,甚至都不去在意自身那些迷人之處,此刻半垂著頭,只顯出別緻的溫柔和敦厚。

  為著這份溫柔,即便有再多精明,還是能讓人情不自禁信任他骨子裡的良善。想要為他撐起漫天風雨,同時也知道,他是絕對不肯心安理得躲在任何人庇護之下的。

  堂正狡黠,溫和無情,若即若離,卻又……不離不棄。

  裴謹微微一笑,欺身近前,手落在仝則臉頰上,低聲道,「我喜歡你!」

  強大而不冷酷,善良而不軟弱,他如是想著,繼續說道,「你肯相信我,這是前提。我不能承諾太多,但日後會盡量幫你。等塵埃落定,你可以把鋪子開遍京都,開到最富庶的江南,甚至可以開到海外去。你會被萬人矚目,我則傾力幫扶。因為你值得我投資,更因為我喜歡你。」

  ——也因為,你還沒有喜歡上我。

  仝則自持謹慎,和善中透著疏離,看上去好接近,卻能在微笑之間拒人於千里,他們的相處始終透著隔膜,源於仝則機敏的自我保護,他其實還算不上全身心信得過裴謹。

  而對於裴謹而言,征服一個聰明人帶來的極致快感,是俘獲他的心,那遠比單純獲得他的身體更讓人心動神馳。

  裴謹知道自己要什麼,他是引領仝則前行的那個人,而漫漫長路才剛踏出一步。到終點前,他要真真正正從身到心,徹底征服眼前這個年輕而美好的男人。

 

 

第47章

  直到裴謹的手從他的臉上挪開,仝則才假裝自然地轉過頭去,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其時星光暗淡,一彎孤月下,埋伏著遒勁綿延的山脈,層層疊疊,如同潛伏於黑暗之中的巨獸。

  而身邊還有著一頭巨獸,不動不語,蓄勢待發。

  只是那巨獸會調笑,會說熨帖人心的漂亮話,眼神鋒利中蘊藏有溫度,唇角揚起的弧線多數時候顯得不大正經,但終究是危險的,裴謹擁有一抬手就能將他捏碎的力量。

  臉上還殘存著裴謹指尖的溫度,打從他的手覆上來那一刻起,仝則彷彿終於感受到了何謂塵埃落定。

  走了那麼久,他奔跑過,試圖閃避過,其間你追我逃過,卻到底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原來該發生的遲早都會發生。

  裴謹態度明確,眼神裡有著縱容。不錯,因為他是強者,是兩個人中佔據支配地位的一方,所以他可以扮演如兄長,如引導者一般循循善誘的角色。

  連承諾,都充滿了寵溺。

  厭惡麼?仝則反覆問自己這個問題。

  答案是否定的。

  他很清楚一直以來,自己缺少什麼,又渴求什麼。一個強大慈愛的父親,一個能幹堅強的兄長,一個不必說太多言語,僅憑眼神交匯就能理解他心意的愛人,一份穩定的關係,一種可以信賴的情感……

  他沒有回頭,開口問裴謹,「你經常不睡覺?這麼下去,身體能撐得住?」

  「不是還年輕嘛,等老了就不行了,我預備著三十歲之後再好好養生。不過身邊要是能有人關心照顧,當然更好。」裴謹拖著長腔,一面懶洋洋伸腿,「好在如今不必早朝,這種無用的活動終於取消了。連每月一次大朝會,也是擺擺樣子罷了。」

  「外頭那些人,都是你的親衛?」

  「是軍情處的人。」裴謹含笑解釋給他聽,「我籌備了五年,認真挑選,認真訓練,總算弄出了這麼個機構。他們負責收集軍情,可惜很多時候,並不能在明面上有動作。我也不便總是靠大動干戈來截獲情報,所以才需要你,在陽光之下,堂而皇之地獲得他們獲得不到的信息。」

  一個特務組織,暗暗地在危機中潛伏,而自己呢,則是公然遊走於表面和平繁榮,內裡波濤暗湧的朝野之中。

  「這場仗要打到什麼時候?」仝則沒有為自己擔憂,純粹是出於好奇在發問。

  「活著的每一天都沒法鬆懈,現在不光有外患,還有內憂。我的精力有限,只好先集中解決內部矛盾。」裴謹說著,挑了挑眉,意態疏懶,「還記得我說過麼,要限制皇權。眼下正在醞釀籌備軍機處,那會是和內閣平行的,國家最高軍事機構。至於外頭該打的仗,一場都不能迴避,一旦退卻,便是影響後世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隱患。」

  停住話頭,他似乎極輕的笑歎了一聲,「可惜皇權嘛,如你所說,已然到手,再放開可就不容易了。」

  「你會不會有危險?」權臣少有善終者,仝則想到這點,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裴謹聲音溫柔低沉,臉上又浮起那種不大正經的淺笑,「放心,就算有那一天,我也會先行安排好你。不過你肯關心我,我心裡很高興,真有種受寵若驚之感。」

  這話他也好意思說,不是搶自己的台詞麼,仝則笑了下,不置可否地看向車窗外。

  等到了地方,仝則發覺這山寨稱得上是深挖洞,廣積糧。一座山簡直被掏空了似的,他還在心裡默默計算大約得多少噸炸藥才能炸出這般效果,人已隨著裴謹被迎進了明晃晃的大堂。

  那位孟寨主所受待遇不錯,畢竟是一方梟雄,既沒被人按著跪在地下,也沒被五花大綁。不過周圍已全是裴謹的人,有人持刀劍,有人手拿槍,此刻別說是人了,怕是連蒼蠅也難飛得出去。

  裴謹沖老當家拱了拱手,撩開衣擺,大喇喇坐在了山寨之主的位子上。坐定後即開始伸展長腿,鬆弛懶散,那股子優雅的吊兒郎當勁兒,居然和週遭沒有一點違和感,好像他天生就該坐在那虎皮座椅上一般。

  連笑容也自帶了三分癖氣,「孟當家,兄弟們忙活一晚上,就是想知道兩處軍火庫裡和你裡應外合的都有誰?或者這麼說吧,反正不止一位,那就有幾個算幾個,我等著你點名。來吧,說點我感興趣的。」

  孟寨主刻毒地盯著他,冷笑道,「擺這麼大陣仗,算是侯爺瞧得起我老孟。既已落到這個田地,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我山寨裡的弟兄個個都是好漢,不過是挖條密道罷了,還用什麼裡應外合!」

  「這麼說我是小瞧人了?罪過罪過。」裴謹笑容可掬的賠罪,驀地一揚手,「來給老當家看座,今兒晚上我和當家的好好聊聊,順便也學學這帶兵之道。」

  姓孟的臉色當即一沉,「我已被你生擒,何必還要挖苦人。我們是散兵余勇不錯,幹不過正規軍也沒什麼大不了。我說過,一切主張都是我的,令是我下的,兄弟們不過奉命行事,小孩子們屁也不懂,侯爺也就不必費勁扯什麼家國大義了,要真有情義,誰他媽還跑來做土匪。」

  裴謹仰臉一笑,眼神一點點陰沉下來,「老當家的意思我聽懂了,朝廷對你不起啊,國家有負於您老人家,所以寧願出手幫外人。怎麼,當家的這些年錢還沒賺夠?為了什麼突然要鋌而走險起來?」

  姓孟的哼笑道,「錢哪兒有個夠,再說老子還想要個身份,一輩子做土匪,上了你裴侯的重點監視名單,老子不耐煩了,就想過幾天自由自在的日子。」

  「當家的是沒自由,可說句不中聽的,您老今年六十三了,莫非還想出京都,或是出洋看看不成?恐怕不是為了自己吧。我知道,你還有個如花似玉的閨女,掌上明珠嘛,為了她自是什麼都願意做的,聽說幕府家有個頗具實力的家將,五年前來京都碰巧遇上了令愛,這之後便和令愛有了些首尾,這話不差吧?」

  姓孟的眉頭一緊,虎目圓睜,「那又如何?誰規定了不能和日本人相好?侯爺管天管地,還管到人談情說愛上頭去,別扯娘的臊了!趁早趕緊殺了我老孟,你也好跟皇帝老兒交差得了。」

  裴謹收起眼裡的冷意,搖頭道,「我沒差事,當家的想差了。您也算是條硬漢子,可我琢磨著,這遇上親情是不是也照樣能硬得起來。大當家不畏死,看來是把後事都安排妥了,那麼請問一句,尊夫人和令愛怎麼至今都不見啊?」

  姓孟的眼神一抖,狐疑地看向他,「她們和此事無關,我老孟要做什麼事,又豈是無知婦人可以左右的。」

  裴謹嗯了一聲,「真左右不了?那就帶上來試試吧,我也想讓您老人家三口重逢團圓。」

  姓孟的臉色登時就變了。恰在此時,兩個女人被了押上來,雖說花容慘淡,可也沒被捆綁,更沒被堵住嘴,那孟夫人尚且垂淚無言,孟小姐已是當場喊了出來,爹爹……

  一聲過後,孟老當家肝腸寸斷,屁股從椅子上抬起,僵了片刻,復又慢慢地落下,額頭上開始有汗珠滲出,連連搖頭,「想不到還是被逮了回來,命啊,是命該如此。」

  他忽然抬首,斬釘截鐵道,「她們什麼都不知道,既不是幫兇,更不是參與者。皆是我一時迷了心竅,你拿我正法是應當的,至於兄弟們,平日裡跟著我吃香喝辣,出了事也是罪責難逃,你看著辦就是,我已把整個寨子都交到你手上,足夠你應對朝廷,應對皇帝了吧。」

  裴謹笑得一笑,「我都說了,不需要和任何人交差。老當家不信我沒關係,可這麼做未免有失義氣,你的兄弟得你照應,該死的時候自然該陪綁一起死,可老婆閨女卻成了無辜良民,大當家,這筆爛賬,我捫心自問,卻是交代不過去啊。」

  他說著,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狀,「你們偷來的圖紙現在我手上,我呢,不過要一個朝廷中裡通外人的名單。順便提醒一句,我心裡有數,你隨意亂說糊弄不過去。如何,當家的可以開尊口詳述了麼?」

  「沒有什麼人,就是我財迷心竅而已,侯爺不要想太多了……」

  裴謹毫不客氣的截斷他的話,「對付冥頑不靈的人該怎麼做?你很想去法司,面對三堂會審是不是?」他看著姓孟的,扯出一抹冷笑,「可惜我對叛國的人,沒那麼仁慈。」

  說罷驀地抬手,沖押著孟姑娘的親衛比了個手勢。

  一切就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孟姑娘身後突然寒光一閃,利劍出鞘鋒芒露出,只見一個黑衣人手起劍過,眼見著落劍之時,一條手臂飛起,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隨後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血如同噴泉,以一種駭人的速度和張力噴射而出,一眨眼的功夫,方圓幾米之內形成了一汪血池。

  女人的哀嚎隨著鮮血湧出,淒厲似鬼叫,她一手摀住胳膊,在劇痛之下跌倒在地,一邊翻滾,一邊發出痛苦的慘叫,配合著渾身浴血的模樣,宛如身在修羅道場。

  濃重的血腥氣在明堂中蔓延,在場眾人俱是訓練有素,個個都能不動聲色。

  唯有仝則是個例外,他不敢在去看那血人,餘光卻瞥見那身體在不斷扭動,紅彤彤的,像是條赤色的大肉蟲子。胃液禁不住一陣翻騰,他拚命去壓制,此刻不能吐也不敢吐,只好強忍著,甚至忍耐著按下以袖掩鼻的衝動。

  他一直站在裴謹身後,正是渾身難受的時候,忽然覺得手裡被塞了個香袋,是裴謹反手丟給他的,一時呼吸間傳來濃烈的艾草氣息,還摻雜著蘅蕪的幽冷,薄荷的清涼。

  裴謹並沒回頭,只是饒有興致地看著孟氏一家三口。孟當家正是目眥欲裂,孟夫人嚇得跪倒在血泊中,無奈嘴巴被人按住,只能發出嗚嗚的哭聲。

  裴謹一點不在乎,從容自若直視那血葫蘆,「令愛受苦了,少了一條手臂倒也沒什麼,要是再少一條腿可就不大協調了。我先不讓人包紮,您老曉得什麼意思?就是怕等會砍了腿還得再止血,怪麻煩的,您說是不是。」

  他用慢條斯理的語調,和顏悅色地說,眼裡的鋒芒隱去了,然而沒有一絲惻然,更沒有半點動容,活脫脫像是個玉面修羅,偏偏還長著一張如生菩薩似的溫潤面孔。

  姓孟的此刻眸子裡全是血色,就在殺意快要溢出來的時候,卻見裴謹的手再度抬起來,孟夫人見狀「啊」地跳起來,可惜沒等掙扎就又被人按了回去。

  「停!」孟當家一聲怒吼,吼過之後聲音巨顫,「我認栽了,你要什麼我都給你,讓你掃清障礙,肅清異己,但你要承諾,務必放我妻女一條生路。」

  「討價還價吶,這裡又不是菜市場。」裴謹輕笑著,口氣像是訓小孩子,可轉眼就頷首道,「可以。」

  直到那份讓他滿意的名單到手,姓孟的簽字畫押完畢,裴謹才淡淡吩咐,「給孟小姐包紮上吧,仔細處理傷口。」說完立即起身,虛虛拱手道,「多謝孟當家,不耽誤你們一家團聚,裴某先告辭了。」

  來時陪侍的一群人再度簇擁著裴謹出來,他回眸看了一眼,見仝則安靜地跟在身後,那眼裡沒有什麼波瀾,只是臉色煞白,在夜色中尤其明顯。

  「先上車。」裴謹伸手扶了他一下,沒發覺異常,心下稍安。

  仝則依言登車,坐定了才長長呼出一口氣,「你會……怎麼處置他們?我是說,那對母女……」

  裴謹敲敲窗欞,示意車馬前行。方才走出去十幾米,忽然間身後像是炸開了鍋,彷彿綿綿不絕般,一長串槍聲響起,吵得人耳膜生疼,之後便聽到有奔跑聲,過了好一會兒,平地一聲轟鳴,眼看著身後騰起沖天的火光。

  是裴謹的人,炸掉了那座寨子。所以不必再回答,仝則不相信裴謹真有心思,或是真有時間再去轉移那對母女,她們的結局應該是隨著山寨一起,葬身火海。

  「都死了,這就完了?」仝則回頭看著,許久之後才收回視線。

  「說了讓人家三口團聚,那就該說話算話。」裴謹一臉誠懇的回答。

  仝則看著他的臉,不由一哂,「我以為你不殺婦孺。」

  「怎麼會,一視同仁,我從不歧視女人。」裴謹笑得充滿諷刺,「放虎歸山不好。做人不必心存惡念,但婦人之仁確是大忌,那是在對同袍手足為惡,我要照應自己人,也就不介意做一個施惡者。」

  可方纔那類刑虐呢?仝則這會兒回想,脖子上的汗毛都跟著豎了起來。

  再看裴謹依舊風輕雲淡,愈發襯托得他是那麼倉惶可笑,然而他一直以為男人上戰場殺敵是一回事,私下裡酷刑逼供又是另外一回事。雖然不能算是錯,但對於他來說,卻是需要完全不同的心理承受力。

  沉吟的當口,仝則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另一件事,虐待、殺戮,還有裴謹微笑著看那女人滿地打滾的樣子,彼時他真好像一個嗜血的邪神,既美且艷。於是憶起在裴家的見聞——那個喜歡虐待小廝的大爺裴詮,跟著心頭便是一陣狂跳。

  裴謹不會也是某種意義上的s吧?如果有這個傾向,他是決計吃不消的!仝則最多能接受一點情趣,譬如小小不然的捆綁之類,再狠一些,他自問承受不來。

  「我……我能問你件事麼?」仝則回眸,笑容訕訕,心跳如擂。

 

 

第48章

  該問什麼來著?見裴謹點頭,仝則驀地裡又含糊上了,總不能真的脫口而出,你是不是有虐待癖這類話吧?

  仝則搜腸掛肚,折騰著那點子措辭,陡然卻回憶起裴謹說過的——他和裴詮不一樣,並沒有相同的嗜好,那麼或許,真是自己想太多了?

  臉上微微有點發燙,他竭力控制不許那片熱再肆無忌憚地蔓延。裴謹卻一味盯著他看,笑容頗有幾分意味深長,讓人瞧一眼便覺得有種一言難盡的尷尬感。

  到底不甘心就這麼慫了,仝則梗著脖子道,「我不覺得殺幾個漢奸有錯,可你剛才明明答應放過她們,既然說了又食言,就是成心騙人……」

  「兵者詭道,你該讀過書吧?」裴謹掖著袖子,慢悠悠打斷道。

  沒讀過,不過確實也知道!仝則被噎了一句,跟著就有點火大,「我還沒說完呢……」

  裴謹仰面一笑,做了個請講的手勢,配合臉上的表情,堪稱非常之欠。

  「就算是要逼供,也可以使用……使用點別的手段吧,幹嘛非得弄那麼大陣仗,血流成河,人家都要死了,死之前就不能給點安生?」

  裴謹唔了一聲,「那請教仝老闆,換做是你,又有何高招?」

  能有什麼高招,仝則兩世良民,在和平年代裡安分當他的中產階級,連電影裡的逼供橋段都鮮少觀看,做人已經夠艱難了,何必沒事找虐去琢磨如何同類相殺!

  喉嚨上下動了幾動,仝則底氣不太足的回答,「比方說,把刀架在脖子上,哪怕捅破點皮兒呢,以姓孟的愛女程度,估計當場也能就範吧。」

  「太慢。」裴謹搖頭,吊著一邊唇角笑了出來。

  仝則無語之下,發覺裴謹一做這個動作,整個人就散發出一種相當不正經的腔調,好像方才在賊窩裡沾染上的那點癖氣還沒褪乾淨似的。

  「我不耐煩等那麼久,現在已經一點多了,不是有人說要我注意身體,我也想早點回去歇著。」裴謹說話間,忽然湊近他,在仝則耳畔輕聲調笑道,「也不想讓有些人覺得太過疲憊。」

  仝則無奈往後仰頭,盡量忽略耳垂上那陣癢梭梭,充分調動腦汁,揣度起他的話,「也就是說,你原本不一定非要使用這種手段,更不是次次都會弄得這麼慘烈?」

  裴謹卻不吭氣了,只是深深凝視他,而這一番注目,簡直是要從他眼裡一直看到心底去,弄得仝則心跳加速,那速度漸漸越來越離譜,連深呼吸都有些壓制不住。

  「以後有什麼話直接說,不必兜圈子。」裴謹嘴角勾起一抿子笑,帶了三分調侃,七分嘲弄的看著他,「你應該是在想,我是不是一貫這麼暴虐?不僅在外頭,在家裡,甚至在床上,是否也會如此這般?」

  一句話,仝則只覺得天靈蓋都炸了,怎麼也沒想到裴謹會這麼坦率,這麼大膽,不光什麼都敢說,更愣是比自己這個來自現代的經年老處男還放得開。

  一想到這個,他就沒來由起了煩躁。沒辦法,那的確該算是他的黑歷史了。

  仝則從不覺得守護童貞有多偉大,一切只不過是陰差陽錯。繃久了,難以邁開那步罷了。也是因為從前給自己設下太多套兒,畢竟他是個挑剔的人。那種挑剔源自於審美需求,水準提上來再難降下去;也源自於內心暗藏的天真,這類天真頑固起來真好像是茅坑裡的石頭。

  他可以不介意對方是否是第一次,但還是希望可以具備天時地利人和,讓故事發生在自己最美好、最有感覺的狀態下,慾望一拍即合。

  否則,就難以成其為故事,大抵只能算作是一場事故。

  如今被人問了個底兒掉,再不承認未免太虛偽。仝則沒好氣地點了下頭,「是,三爺肯回答我這個問題麼?」

  裴謹定定望著他,好似又恢復了一本正經的形容兒,只是目光溫柔似水,教人看久了便萌生出幻覺來,似乎即使溺斃其間,也能算是死得其所,就跟牡丹花下死一樣,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假如裴謹真動了情,那就一定會回應。仝則耐心等待,暗暗思量,裴謹是聰明人,勢必會有聰明人那些自負,所謂兵者詭道,既是用在敵人那裡的,也就不該再套用在自己人身上。

  於是等待良久,只見裴謹忽作一笑,「想知道?自己試試不就都清楚了。」

  仝則,「………」

  居然被他耍了!仝則怒火中燒,腦子裡只湧上來不能輸三個橫字,一口氣提上來,當場揚起下頜,「放心,我會試的。」

  「何時,何地?」裴謹緊接著便笑問。

  仝則,「………」

  裴謹好整以暇,繼續悠悠補刀,「是不是,還需要一些類似儀式感的安排?」

  這句又是什麼意思?

  「你是講究人嘛,估計要地方好,環境佳,氣氛甚至氣味一樣都不能差,最好還要是在微醺的狀態下,被撩撥得欲罷不能,其後再欲仙欲死,以上種種,怕是缺一不可吧?」

  哪兒有這麼矯情,仝則不忿地想,這話合該說的是他自己才對!

  運運氣,他哼笑著回應,「不至於,我這人……興致所至,哪裡都好。」

  裴謹哦了一聲,隨即做恍然狀,看看他,又假裝四顧看看周圍,這封閉的車內,不大的地方,既然容得下兩個人,當然也就容得下兩個人之間可能發生的任何事。在深夜無人的曠野外,星月慘淡,山風勁勁,其實很適合做一些,隱秘而不可言說的誘人勾當。

  仝則端詳他的神情,立刻明白其意。然後,打從心眼裡開始慫了起來。

  嘴巴上逞強猶可,他對某些事的要求,雖不到裴謹形容的那個程度,但也需要有想像空間。於是驚覺自己對裴謹的認識還不到家,這人看著精緻文雅,實則見什麼人說什麼話,經歷過戎馬生涯,那種粗糲悍然可以隱而不發,只暗藏在平日裡看不見的地方。所以他說自己從不禁慾,那麼換句話講,他應該就是放任天性勇往直前,真正興之所至哪裡都好的類型。

  仝則不由犯怵,他一向識時務,知道不能在狠人面前耍狠,該低頭時無謂強項,緊張地吞嚥一口,方才倉惶地說,「別,還是……別了,我現在滿鼻子裡都是血腥味,真的……真的,想不來那個……」

  其實,此時此刻,他還真是多慮了。

  裴謹再強悍,終究不過一介凡人,折騰到這會兒早就沒了那心思,倒是眼見仝則本來一副伶牙俐齒,被他幾句話弄得支支吾吾,光是那份欲蓋彌彰的慌亂就夠讓人心疼的。

  都嚇成這樣了,足見誤會甚深,還是找個合適的時機,從裡到外好好調戲過再說罷。

  「我可以等,等到你認為合適的時候,我不著急。」裴謹溫情脈脈地說,架不住這句一完,又飛過來一刀,「反正是我的,總歸跑不掉。」

  仝則笑了,他壓根就沒打算跑,不光不跑,還很想試個清楚。明知道好奇會害死貓,卻還是按捺不住,他對裴謹有興趣,兜兜轉轉至今滋生出了越來越多慾望,身體是不會騙人的,經歷過那些悸動、澎湃,他就清楚地瞭解到,自己想要這個男人。

  只是有些話,他還需要先問個明白。

  仝則上輩子是一個人在奮鬥,習慣了自己照顧自己,時候一長,難免養成走一步會思量後頭好幾步的毛病。世上如果沒人給你撐腰,沒人願意做你後盾,再不為自己謹慎打算,只會死得比別人都快都慘。

  「我有個想法,既然是契約,三爺總得給個時限,多早晚才算完?咱們這約定,總不至於簽他一生一世吧?」

  裴謹臉上淡淡的,看上去漫不經心地在聽,心裡卻有暗火湧過——他莫非把自己說過的話全忘光了?不會,他猜仝則沒忘,那就是從頭到尾一句都沒相信過!

  誠然一輩子太久,沒人能保證什麼。何況像他這樣的人,一直站在風口浪尖上的可能性太小,一旦有閃失,勢必害人害己。他隱憂的部分裡包括仝則,本著為其人負責,他應該替他想好退路。

  而興趣這類事,誰又能打包票一直有?裴謹自認年輕,可惜對方比他更年輕,倘若有天仝則想過正常男人的生活,娶妻生子繁衍後代,莫非自己還真揪住不放手?他裴謹拿得起放得下,就算再愛也不會勉強旁人,不是不能,而是根本不屑,這是他的底線。

  裴謹不做聲,只是瞇著雙目,像是考慮了好半天,於是他每動一下眉毛,都能看得仝則心下一陣亂跳。

  仝則開始疑心自己又說錯話,觸了裴謹的霉頭。他暗暗往窗外瞟,眼下還沒進到城中,荒郊野嶺,四下無聲,再想起上一回,不過用錯一個老字,結果惹得這位侯爺拂袖而去,而這一回呢,裴謹會不會憤然把他趕下車去?!雖說十幾里路他走得回去,但外頭呢,千萬可別有狼……

  仝則有個好處,非常善於自省,方纔那句問話的確是有討價還價的嫌疑,裴謹說過要你情我願,自然就不會在這段關係裡持做買賣的態度,他偏要這樣問,明顯是證明自己還沒陷進去,尚且不夠愛裴謹。

  然而愛這個字眼,實在是過於宏大了。

  年輕時總以為,倘若對方死去,自己也無法獨活那種才配稱得上是愛。隨著年齡漸長,知道了人生還有許多旁的牽絆,不光自己要好好生活,更要肩負責任和義務,那才是對自己、對身邊人負責任的態度。

  那麼問題來了,究竟什麼才算是愛。仝則一個光棍,對此半點頭緒都沒有,恍恍惚惚地,腦子裡只盛滿了一種雖不能之,卻心嚮往之的感慨。

  「三年吧,」裴謹突然開腔,揉了揉眉心,一陣疲乏感襲捲週身,「要是有變故可以再續約,三年期滿,你如果想走,我絕不強留。」

  倘若仝則觀察得再細緻一點,便能察覺出裴謹的倦意不是裝出來的——心裡最柔軟的部分像是被人用最細的針紮住了,點雖小,針尖卻銳,只一下,生疼的感覺便即直竄入腦。

  意氣風發的裴侯,平生頭一次遭遇此等荒謬,他看上的人,居然沒有看上他。那樣理智,那樣有所保留,保留到令人髮指的程度,一個年輕的男人,正逢生理上最衝動的時候,究竟是有多無情才能這樣控制得住?

  裴謹自覺已滿足了仝則很多要求,溫柔地待他,幾番承諾允他前程,到頭來卻還不能令他放下心結。

  這就是和聰明人打機鋒的壞處,棋逢對手需要勞心勞力,在一段感情裡,未必是值得慶幸的事。

  裴謹到底自持慣了,不過片刻功夫,已然恢復神采,微微笑道,「別想那麼多,我接下來有事,再去看你要等個三五天了,你可以專注做你的事,也可以間或理理思路。」說完澹然一笑,「正所謂,好飯不怕晚嘛。」

  仝則被最後這句逗樂了,裴謹不生氣固然好,竟然還能流露精緻的淘氣,獷悍的坦蕩,此刻更是眉梢眼角風情無限,真是善解人意,慷慨又大度。

  只有鐵石心腸才能抵擋如斯誘惑吧,仝則早就放棄了抵抗,他並非冥頑不靈,也自有軟弱的時候。

  ——他會在冥冥之中,期待那種被選中、被欣賞、被珍惜,同時被尊重的美好感受。

 

 

第49章

  所謂的國喪一過,京都很快又恢復如常。

  奢侈品一條街鎮日車水馬龍,眼看盛夏將至,富人和貴人們忙著訂購新衣裳,權當是消夏的一項活動,可是苦了仝則,為此只覺得自己每天睡眠都很不足。

  每當他覺得腰酸頸疼,就會不由自主納悶——究竟裴謹是怎生熬過那許多個不能睡覺的夜晚。

  按說裴謹今年虛歲二十四,正值好年華,體能好、精力旺盛是正常。只是對於這個時代的人來說,已算不上特別年輕,至少該是有家室和孩子的人了,而這樣一個大好青年居然還未成親,想想真是不可思議。

  仝則心下好奇,卻不大方便去和正主打聽,畢竟前腳才表現出不在乎一生一世,那又憑什麼過問人家的婚喪嫁娶?可禁不住想要瞭解大概,於是乎只能沒事兒去同游恆套套話。

  可惜游少俠對此諱莫如深,這時候擺出一副忠誠侍君的臉孔,一問三不知,「我是少保的人不假,可並不是伺候他的奶媽子,如何知道裴府上究竟有什麼安排。」

  仝則鍥而不捨,換個角度問,「太太難道不張羅給他娶親?總不能一直沒訂過親吧?」

  游恆想了想才說,「倒是有相看過幾個。那一年,少保從南海出征回來,正滿十八,那場仗打得漂亮,少保聲威大震,那會兒裴府的門檻差點沒叫人給踏破。可也沒用啊,連先帝爺都親自給保過一樁媒的,少保愣是沒答應。」

  連皇帝都敢拒絕,仝則納罕道,「真這麼不給面子?那拒絕總得有拒絕的理由吧。」

  游恆笑了,露出點子神神叨叨的勁頭兒,「我跟你說,你可千萬別外傳……少保那會兒為了搪塞,說的是自己受了些傷……」他說到這兒,噗地一聲樂出來,沖仝則擠了擠眼,「懂了吧,哎,大伙可都是男人,你小子千萬別裝聽不明白。」

  仝則當然聽的懂,心下暗道這招太損,想不到裴謹黑自己居然一點不留情,別人也真就肯相信。反正他是無論如何都不信的,親身經歷過那種激情洋溢的狀態,他知道,裴謹可是比正常男人還要正常!

  見他發愣,游恆推了推他,「想什麼呢,自然是假的啊。少保說過,同袍兄弟們大多還沒著落呢,又趕上這些年內憂外患不斷,他有什麼可著急的,等心裡頭幾件大事了了,再張羅成家不遲。你當他為什麼在外頭弄了處宅子,就是為搬出來住著自在,要不在太太跟前,總少不了要念叨他服藥、養身子。一天到晚事情那麼多,回了家還要繼續演戲,多累得慌。說真的,接下來三五年估摸還真有幾場仗要打,等什麼時候消停了,我也得好琢磨琢磨自己的事了。」

  仝則一笑,看出他是打著關心主君的旗號,急自己之所急,便笑著拍拍他,「你的著落,不知是遠在天邊,還是近在眼前,不過我少不得奉勸一句,該出手時要出手,好姑娘不易找,錯過了將來有你後悔的時候。」

  游恆看著他,深深點頭,只是嘴上依舊如故,「這事我隨少保,等他落停了我也就踏實了。別看他不言不語,最是有主意的,搬出來是為尊重太太,實際上沒人能拘束得了他,就只是一點讓人著急,還真沒見他對哪個姑娘正眼瞧過。」

  說完歎口氣,轉身忙別的去了。仝則看著他的背影心想,此人大抵有種好處,即便對仝敏悉心照料,相處起來也還會維持應有的尊重禮貌,更不會為追求仝敏,刻意巴結討好他。是以兩個人相處起來還和從前一樣,插科打諢,嬉笑怒罵,時常開啟兩個糙人的無聊鬥嘴模式。

  天氣說話間熱起來,這日仝則正做法國參贊定做的三件套,卻見有日子沒見的宇田忽然登門造訪。

  才一進來,仝則打量其人,驚覺變化不小,身子瘦了一圈不說,連平日裡如白瓷般細膩的肌膚,如今都只顯出黯然無光,本來清秀的一張臉愈發消瘦,更有那尖尖的下巴,簡直可以代替小刀,拿來削水果用了。

  仝則是靈便人,一看就知道他遇上了事,忙將他請到樓上單間,關起房門逕自拿了好茶出來,又擺了果子預備和他聊聊。

  「別忙那些,你坐下,和我說會兒話。」宇田聲音暗啞,拉過仝則的手握緊自己,好像這個動作能為他增添一點力量。

  仝則答應著,坐定方問,「怎麼了?這陣子出了什麼麻煩事?」

  宇田不說話,神色淒惶迷離,半晌那眼珠子才轉了一轉,笑容頗為哀傷,「我要走了,立秋時就回國去。這一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或許,這輩子都沒機會再回來了。」

  仝則怔愣,覺得實在太突然,「為什麼叫你回去?莫非有什麼要緊事?」

  宇田又是一陣沉默,好像難以啟齒似的,鼓了半天勇氣,卻是淒然一笑,「回去是為成婚。他們要我娶將軍家的次女,就是……就是千姬的妹妹。如果不是她,便要和朝鮮宗室聯姻,娶一位宗女,你知道的……無論哪一個我都不想娶,可如果非要我選,我寧可選千姬的妹妹。」

  仝則愣了一下,起初還在想,宇田是出於維護大和貴族血脈純正,不願和外族通婚。後來眼見他那股子黯然神傷,陡然間卻明白過來。所謂朝鮮宗女,不就是他的愛人成安君李洪的親戚,搞不好還是親兄妹關係,那的確是……有點教人難以接受。

  「我的事,你知道一些?還是,什麼都不清楚?」宇田遲疑著問。

  他指的,無非是和李洪不可言說的那段感情。

  對於宇田這個人,仝則在心裡早就把他當成是朋友,除卻第一次見面,因為看不過眼他被千姬欺負而出手相幫,歸根到底不過是舉手之勞。可到了後來,宇田熱情主動,幫襯過他無數次,堪稱真心實意有求必應。為人友善,半點架子都沒有,因為性子好,仝則和他相處起來自是十分輕鬆隨意。

  既是對待朋友,仝則就不願隱瞞,乾脆地點了點頭,「我知道的。」

  四目相對,那種感覺有些許微妙,但宇田曉得他都清楚,倒是很感謝他的坦承,終於頷首笑了笑——這是他自進門以來,頭一回發自內心,展露的一記不含苦澀味道的笑容。

  笑意漸消,宇田搖了搖頭,「所以你該理解我的想法。那個人,是他的妹妹,我一想到今後每天對著她,就覺得自己要抓狂了,不知道該如何相處,如何自處……我是個沒用的人,其實早該想到這一天,卻毫無辦法,什麼都不做,只是任由它來臨,任憑自己束手就擒。」

  仝則替他不甘,「難道不能拒絕了?比如,這邊朝廷有挽留你的意思……」

  「我本來就是客居在此,又不是日本留在這裡的質子。」宇田忽然笑了下,頗有幾分神經質的味道,「你別說,我這會兒還真巴不得自己是人質……可父親要我回去,大燕朝廷自不會阻攔。」

  頓住話,他深吸一口氣,強顏歡笑道,「從今往後,咱們就是分隔兩地,互通信箋吧,你會寫信給我的對不對?或者,等你生意再做大些,就去江戶也開家分店,到時候我一定免費給你捧場,把全江戶有頭有臉的人都引到你那裡去。」

  仝則一笑,先道了聲多謝,斟酌片刻,復問他,「有那天不難,信我也一定會寫。但眼下的事,他知道了麼?又做何反應,真的能放開手讓你走?」

  「不放手又如何?我們這類人無非是棋子,跳得再遠,總有一天要被收回到棋盤裡。他知道了,開始氣得發瘋,後來又說要和我一道回去出任公使,再不行就去研究小乘佛學。多可笑,堂堂一個郡王,這麼折騰下去不是逼他父親早日放棄他?」宇田說著垂下頭,眉尖蹙起,抖得人心頭直發顫,「他白做了那些努力,我卻要先逃開了,因為我是個懦夫。」

  仝則不以為然,「每個人都有苦衷,你也一樣。他應該能理解,或許……你們只是暫時分開一陣子,將來還有機會再見。」

  然而這話,他自己說著都覺得言不由衷。

  對於貴族們成了家,是否還有偷情的自由,仝則一無所知。但問題是,這一對接下來要身處兩地,感情能否經得住考驗,誰都說不準,而距離感一旦拿捏不好,就只會漸生疏遠。

  「幫我個忙,我想見他。」宇田驀地抓住他的手,「我躲了好幾天,不知道怎麼面對他。今天好容易有點勇氣,我約了他來這裡……求你,求你陪我見他,我怕……我怕自己會承受不住。」

  此話一出,仝則目瞪口呆,足足愣了有三秒。

  朋友的用處說多不多,拉來陪綁是必要的一項。轉念再想想,宇田是近鄉情怯感在作祟,他自覺得對不起李洪,既捨不得又沒奈何,糾結之下才會想出這個法子。

  承蒙他看得起,拿自己當做朋友,仝則不便推卻,只能苦笑著應下了。

  結果親眼目睹兩個人見面時的情狀,仝則才算明白,宇田究竟在畏懼些什麼。

  李洪眼神駭人,全程幾乎不錯眼珠子地盯著宇田看,所有擺在檯面上的應酬全被他敷衍帶過,一言不發,眉間陰鬱,他本就生得高大冷峻,此刻的表情,更是任誰見了都只會覺得寒氣逼人。

  仝則趕緊把這一對請上二樓單間,打點了兩句剛想離開,袖子便被宇田扥住了。他只好又招呼二人喫茶,正準備挑個角落先坐下,卻見李洪騰地站起身來。

  他不說話,只將雙手按在宇田肩上,指頭扣得死緊,一面用力將人向後推去,一下子就把宇田推得背靠山牆。然後長臂一鎖,將他整個人牢牢環住,架勢如同天羅地網,怎麼逃也逃不掉了。

  宇田顯然被撞疼了,皺著眉,偏又不敢呼痛。

  仝則一個外人看著,一時連尷尬都忘了,只覺得適才那動作太猛,不免替宇田覺得後背、脊樑骨生疼,卻不知那單薄的小身板如何承受得住。

  「是我對不起你,事情已經定了,沒得更改。」宇田喘息著,哀聲求告,「咱們總算得見一面,坐下來,好好說話不行麼?」

  李洪咬著牙擺首,「你沒有對我不起。惠仁,是我無能。不過現在還來得及,我只問你一句,願不願和我走,我會把一切安排好,咱們從這裡出發去瓊州,再從南海出南洋去,一直往西走,走到沒人認得出咱們的地方,好不好?」

  宇田看他的眼神柔軟得能滴出水,聲音顫抖,一面輕撫他的臉,「沿途會經過那麼多地方,你逃得掉麼?一旦被抓回去,你會失去什麼,你想清楚了麼?」

  李洪皺眉,半晌發狠道,「想那麼多幹嘛,你就要娶別的女人了,你要結婚了,我可還顧得了那麼多!」

  他說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按著宇田的頭猛親了下去。這一吻,純粹是裹挾著暴力,粗糙而彪悍,不惜力不容情,並沒有絲毫愛憐之意,仝則在一旁看著,直覺按這個親法,宇田的嘴怕是都要還給他親腫了的。

  宇田想推開他,然而雙方力量對比太懸殊,根本推不動,李洪就像座山似的橫亙在他身前。

  仝則見狀,不由又暗暗用了用力,繃緊胳膊上的肌肉,想著自己在力氣上能否和裴謹打個平手,一時又覺得,該默默退出去了,無奈兩個人正在門口擋道,便讓人有了種原地打轉般的煎熬。

  突然嘶拉一聲響,是李洪扯壞了宇田的衣裳。眼前晃過一大片白皙的肌膚,仝則登時倒吸一口氣,心道此時再不走,等下就真的沒法再面對這兩個人了。

  就幾步路而已,仝則走得是躡手躡腳,門將將推開一條縫,人一溜煙鑽出去,耳邊迴盪的,全是陣陣嗚咽和低低的呻吟。

  直到徹底關上門,他心頭猶自砰砰亂跳,窺見了某種活色生香,留在心底的,則是一種突兀的震顫。宇田面對生離,當有種奮不顧身的獻祭感,李洪卻是無所顧忌的在掠奪,好像末日行將來臨一般,全身心釋放著最後的瘋癲。

  「我們還可以在一起,無論你在哪兒,我就追到哪兒,成親也無所謂,你還是我的,我也還是你的……」

  李洪咬牙切齒的誓言隔著門板傳出來,聲聲入耳,仝則覺得耳朵變得滾燙,好似熱情也會傳染,還有那種沒有顧慮,不在乎身份、地位、名譽……一切皆可拋的悍然。

  人生在世,難得瘋狂,並不是所有人都如同他一樣,處處要給自己設限,處處要求得圓滿,或是斤斤計較,有些人、有些事到底值不值得付出。

  在這一刻,仝則心裡突然充滿了羨慕,他羨慕屋子裡那一對奮不顧身敢於縱情的人,更羨慕他們能擁有,自己從來都不曾擁有過的,孤注一擲的驍勇。

 

 

第50章

  事過之後,李洪先行離去。他面色一沉如水,但比之先前來時,已是多了份無所畏懼的坦然——看樣子,是鐵了心要把婚後偷情進行到底了。

  仝則不便多問,進去看時,只見宇田並無絲毫窘態,反而臉色紅潤,煥發著神采。見到他時,便即一笑,「給你添麻煩了,大恩不言謝。總之,我又欠了你一個人情。」

  「客氣什麼。」仝則看看一片狼籍的軟榻,心裡愈發無奈,委實比當事人還要尷尬,再看看宇田身上被撕破的衣裳,他說,「脫下來,我給你縫好。」

  所以選到這裡來私會,宇田真可謂是擅長綢繆,簡直就像預先知曉似的——李洪會如此暴力,扯破他的衣服。

  仝則一面飛針走線,宇田一面吃著茶,沉靜地看著他,兩個人良久都沒再說話。

  半晌還是仝則耐不住,先問道,「他決定和你一起回去?」

  「不知道。他讓我耐心等,我不明白他究竟打什麼主意,也不想再去問了,因為他要我信他。」宇田搖頭,幽幽道,「我信了,就會一直等下去。反正我家裡無非是要一個孩子。兄長到現在只有兩個女兒,倘若我能給的了他們要的,那麼也就無所謂其他。反倒是我這個人日後離開了,才能讓所有人皆大歡喜。」

  仝則明白他的意思,一國儲君沒有繼承人,只能從宗室裡挑選,可這麼一來,宇田將來的身份地位都會變得很微妙,倘若避走他鄉,或許還真是最好的選擇。

  「你呢?看見我這樣瘋狂,是不是覺得很可笑?」宇田心情輕鬆起來,一面解嘲地笑笑,臉上卻露出自豪,「沒關係的,你可以瞧不起我,可我就是不能沒有他。」

  仝則看他一眼,笑說沒有,「我不會瞧不起你,倒是很欽佩你們的勇氣,我自己一向最缺乏勇氣。人就是這樣,對於自己沒有的,總會充滿艷羨。」

  宇田轉著茶杯直搖頭,「怎麼會,你一向很勇敢,設計千姬那會兒,一個人都敢去冒險。不過到底是為了什麼?我一直都沒有問過你。」

  為了什麼?仝則忽然間,無言以對。

  從前想過多少回的,那些理由,他應該可以說得頭頭是道,然而現在呢,他居然被問住了,有一剎那的迷茫,只覺得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瞭。

  「是為他麼?」宇田觀察他的神情,輕聲問。

  腦子裡轟然一響,這指代不明的稱謂,讓仝則的心猛烈地悸動了一下。雖然宇田的話裡,連「他」還是「她」都沒說清楚,可仝則還是自然而然地聯想到了裴謹。

  「算……算是吧。」仝則抬起頭,舔著唇笑了笑,不想再做否認。

  宇田連和情人歡好都不避諱他,要是再有所保留,他就真不夠意思了。人這一輩子,總得有幾個能夠敞開來交心的朋友,彼此可以不必時常見面,但只要一方有需要,另一方不說兩肋插刀,也定是會傾力相幫,如此才算沒白活一場。

  仝則需要愛人,更需要朋友。對於那種純粹的,沒有利益糾葛的友誼,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渴求過。

  「我不確定能為他做多久。」仝則哂了哂,「事情不完全取決於我,不過我相信他,就像你相信成安君那樣。他對我很好,有求必應,許多事情都想到前頭。眼下這裡的一切,可以說都是他給我的。」

  「你想報恩?」宇田蹙起眉頭,「這念頭要不得。還不如問問你自己的心。感情的事,切記摻雜些別的東西。你們不是有句俗話,叫一夜夫妻百日恩,記住了,這個恩,是說相處過後累積起來的情分,不是什麼知遇之恩,更不是希圖回報的那種恩情。」

  頓了頓,他篤定地再道,「而且我猜,他也不需要你存這類報恩的心。」

  「我沒有,」仝則認真思量,認真作答,「這個我分得清,喜歡就是喜歡,有興趣才會想方設法得到。好比我中意手裡這件靛青色闕腋袍,此時此刻眼睛看到,腦子裡就閃現出喜歡兩個字,如此簡單而已。」

  「那就好,你向來明快,從不糾結,這點最是難得。」宇田誇了半句,眉頭就又擰了起來,「可什麼時候,才能得手呢?」

  仝則禁不住仰頭直笑,宇田這人用詞太誇張,要說他因為中文不夠好亂說話,他可是半個字都不信的,分明就是故意為之。

  「我倒是想啊,可惜不由我說了算。他要忙的事情太多,我總不能跟成日跟怨女似的,天天等天天盼,望眼欲穿,最後把外頭那面牆哭倒才算完。」

  「呸,我瞧你也不是什麼正經好人。」宇田瞥他一眼,調笑起來,臉上立刻泛起嫵媚的生動,笑罷轉而盯著他,極輕地歎了口氣,「體諒他些,如今他正要成立軍機處,那需要耗費不少精力。軍機處在設在皇城裡,美其名曰重要軍情及時匯報給皇帝,可舉凡軍機擬定的機務,只要半數以上成員通過,就是皇帝也推翻不了。說白了,皇上只有權過問,再無處置權。」

  「現今那一位,偏又沒什麼根基。不過是時運高,趕上前太子被廢,生讓人給扶了上去。要說治國韜略,卻也未必一點沒有,只是實權、兵權全捏在人家手裡。」宇田說完,搖頭喟歎,「但這樣的矛盾遲早要爆發,侯爺是少壯派不假,但朝廷現如今可還有不少專門搗亂的老傢伙。大燕有一年多沒用兵,開支可還擺在那裡。不打仗,大商人靠什麼借款給朝廷,靠什麼來發橫財,一個個只都眼巴巴盯著呢。還有些不死心的,就說我那母國,將來遲早會和大燕有一戰。」

  仝則面色沉下來,「你肯定麼?就不能先行阻止?戰爭牽扯太多人命,大多時候不過是為幾個強人爭權奪利,能避免,還是盡量避免的好。」

  「這話是不錯,可樹欲靜而風不止。就好比你為他做事,卻不知還有多少人,甘願為類似千姬那樣的野心家做事。這些人散落在京都上層人士身邊,時刻都想要搞點子麻煩出來。藉著君臣之間生嫌隙,正好下一盤棋,擾亂朝堂。皇權和軍權博弈,不正是眼下最好的突破口。」

  仝則對時局不算瞭解,大多只是道聽途說,有些來自於客人間的閒談,有些則來自游恆吹牛時的闊論,只有極少部分,才是裴謹講述給他聽的。

  宇田話裡涉及了危險因素,他心裡有擔憂,卻沒有害怕。本就是一無所有的人,此刻不管願不願意,他都得承認,他和裴謹是坐在一條船上的。

  拋開那些恩義不提,他這一刻關心的,只是自己能為裴謹做點什麼。最好要比裴謹預期的多,還要比裴謹能想像到的更多。

  ——那將會是他送裴謹的一份承諾,或者說,是情感上言行合一的表白。

  如是思量,仝則下意識抖了抖手上的衣服,不防自內兜中掉出來一張畫像,畫紙是展開的,落在了他腳下。

  仝則拾起來,隨即便看清楚了,那是一張素描全身相。紙上繪著一個年輕男人,約莫二十七八歲模樣,身材頎長,容貌清和,唇上留著修剪得體的小鬍子。身上雖穿著直裰,但一眼看上去,還是不大像傳統的中國人。

  宇田當然不至於私藏別的男人畫像,仝則直覺,這裡頭一定會有故事。

  果然宇田瞟著畫中男人,娓娓道,「這人名叫金悅,父親是日本人,母親是朝鮮人。明面上的國籍也是朝鮮,實則卻在為日本幕府做事。他身份是商人,買賣做得大,有貿易,也有自己的船隊。做香料、瓷器、茶葉、煙土買賣,還兼有當鋪和票號,更經營有綢緞莊,專進西洋人喜歡的花色,好多洋人都願意從他那兒進貨,算是這一二年間京都生意場上的後起新秀。」

  仝則唔了一聲,這人的經歷不難想像,聽上去和自己做的事差不多,他問,「金悅為幕府做事,是借做生意收集京都情報?所以混跡在官場人家和權貴之間,是不是?」

  見宇田點頭,仝則繼續問,「我是否可以認為,這人對三爺有威脅,說不準,將來還會藉機策反朝中有貳心之人。」

  宇田再頷首,低下頭,露出一記苦笑,「我也才查到一點點,剛要著手瞭解,就被勒令回國去,這條線暫時就這麼斷了。但我肯定,金悅手裡一定有些不可告人的交易,據目前查到的,他前些日子才勾搭上前太子黨的核心成員,現任戶部左侍郎嚴淼,就是為開礦權。此人一直盯著西北、遼東幾處大礦,而一旦讓他開鑿出來,你知道,會意味著什麼?」

  不等仝則回應,他一字一字道,「那些全是戰略儲備物資,可以用來鍛造蒸汽機船,蒸汽鋼甲,蒸汽動力的槍炮,所有這些全是幕府一系夢寐以求的東西。」

  他說一句,仝則眉峰就聚攏一下,「如此具威脅的一個人,為什麼不能先行安個罪名查抄,三爺不會不知道此人的存在。」

  宇田搖頭,解釋道,「侯爺未必不清楚,可卻不能即刻撕破臉。金悅是朝鮮人,要知道大燕才剛和朝鮮簽訂條約,保證他們的商人、商隊在大燕境內享有諸多便利,總不能才簽字就打臉。總之沒有明證,不好辦他,且他這個人做事實在謹慎得很。」

  仝則默然,半晌忽問,「你剛才說,他也做絲綢布料生意?」

  宇田點點頭,旋即卻抓住了他的手腕,「你是不是想以進貨的名義去接觸他?我實話告訴你,這件事有風險,金悅這人,傳聞喜好南風,卻又極挑剔,等閒人入不得他的眼。但,如果是你的話……」

  他糾結半日,才咬著唇道,「我不好說。」

  胸口一陣堵得慌,果然江湖風波處處惡。然則這個不是重點,仝則回過神,接茬問,「朝廷不是有條例,不許外人插手礦山礦業,從來沒聽說能賣給外國人。這裡頭有什麼貓膩?」

  宇田收回手,讚許地看他一眼,「所以才要走戶部的路子,當然不是以他自己的名義。那些礦產分散著,都記在不相干人名下。我知道其中有三戶和軍中有牽涉。現在不好說,等事發那天就會惹出麻煩,只怕要把侯爺扯進來,以他治軍不嚴、軍中貪腐為由來做筏子。」

  既然如此,仝則就更義不容辭,「有沒有辦法,能幫我盡快接洽上這個人?」

  宇田深深看他,很快明白他並非說著玩,斟酌良久,才點頭道,「他很少和日本人來往,不過李洪那裡,他時常會拜訪。要不是他對李洪恭敬有加,我還不會注意到他。既然你決定了,我會盡快安排。侯爺那裡不必說,我自然也會叫李洪務必保證你的安全。」

  宇田答應出馬,李洪一則看中他的面子,二則也是記下了仝則提供場地的情分,於是很快便湊了個酒局。席間仝則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和他有著一樣隱秘「間諜」身份的商人金悅。

  此人和畫像中一樣精神,衣著髮飾一絲不苟,待人接物謙和儒雅。聽聞仝則想要進一批貨,當即和氣地套近乎,「早就聽聞佟爺生意做得大,鄙人一直很想拜會,今日有幸得見,實乃鄙人之福。應當要設宴邀請佟爺的,不如改日,先請您去綢緞行看看,鄙人親自作陪,希望能令佟爺滿意。」

  「金先生太客氣了。」仝則含笑應道,一面留心觀察。金悅看他的眼神裡,的確會透出一種,只有同類方能敏銳覺察出的興味。

  在今日赴宴前,仝則的確悉心裝扮過一番。他穿茶綠色織金羅曳撒,好在民間藏富已久,朝廷管得稀鬆,做如斯打扮亦不算逾矩。只那樣含蓄的顏色,配上他明朗的眉目,一眼望去格外清爽,純銀色的腰帶勾勒出挺秀的身材,說一句玉樹臨風,自是一點不為過。

  而他說話時,一直微微側頭,微微上揚著唇角,眼神專注,只在極偶爾的時候,會流轉出半輕佻半含笑的一抹風情。仝則很清楚,自己做這種表情時最為招人,只是一邊做著,一邊有些惋惜地在想,於裴謹面前,他都還沒怎麼用過這類引誘人的手段。

  金悅是個中老手,面對仝則時,對方散發的魅力即刻讓他變得敏感,眼神愈發銳利起來。他看著面前含著淺笑的年輕人,那通身的氣度彷彿充滿矛盾,是介乎於男人和少年之間的,漂亮、爽朗、精明,卻又讓人覺得沉穩,如同靜水深流。那對雙眸中時常有光華肆虐,既溫柔旖旎,又俏皮鋒利。

  年紀輕輕能有這番成就,當然不會是個簡單的人物。不過他金悅歷來喜歡的,偏巧就是這種複雜難測和不可捉摸感。

  一場相逢,兩個人便即約定,三日後由金悅親自接仝則去他店裡挑選貨色,跟著又愉快交談許久,方才結束了這一晚的酒局。仝則酒量不差,只是廝混了好幾個時辰,身上難免沾染不少酒色之氣,一路之上,自己聞著都覺得不大舒服。

  回到家,正準備先洗個澡,不想才一推門就看見裴謹站在他面前。一對劍眉上,氤氳著兩抹郁色,眼底還湧動有一股子攝人的煞氣。

  「從哪兒回來?」裴謹一步步走近,聲音低沉,隱隱含著慍怒,「方纔見過些什麼人?」

 

 

第51章

  這架勢,一看就是來興師問罪的。

  眼瞅著人已經站在跟前,仝則只好硬著頭皮回答,「和幾個生意人應酬了一晚上,並不知道三爺駕臨,有失遠迎……」

  「什麼時候迎過,更別提遠迎。」裴謹在短時間內就收斂了慍色,似笑非笑地嘲諷道,「說說吧,都見了什麼人?」

  仝則清清嗓子道,「成安君攢了個局,不過是幾個朝鮮商人,我原打算和他們進點布料,周家縱好,也不能總在一家進貨不是。」

  裴謹長長地哦了一聲,「酒色財氣啊,仝老闆日子過得挺滋潤。」調侃完,話鋒一轉,「上青樓了吧?」

  仝則臉色變了,方纔那酒席上的確有姑娘和小倌,不過是場面上常有的擺設,叫過來唱曲兒說笑話罷了。這跟後世其實沒什麼兩樣,論起體面倒還好上許多,至少因為有李洪在,沒人敢當面輕薄狎弄。

  裴謹透過衣衫,似乎都瞧見了他背上的冷汗,也就笑了出來,「緊張什麼?你又沒做對不起我的事。我也沒說過要限制你自由,逢場作戲可以理解。」

  「那倒是,三爺一向大方。」仝則被問到這會兒,已有幾分不自在,乾笑兩聲,沒再說話。

  「朝鮮商人,」裴謹把玩著他手上的一枚翠玉手串,「宇田惠仁那個小白臉給牽的線?」

  這話是說他的朋友,仝則心裡更不痛快,哼笑著回道,「三爺,我這臉生得也不大黑,您那面皮兒瞧著也挺白淨。」

  裴謹抬了抬眉毛,「翅膀硬了。」說完繞著他,將將走了一圈,才又慢悠悠道,「知道金悅的斤兩麼?知道自己的斤兩麼?打算靠李洪身邊幾個歪瓜裂棗搭救你,真要是給人擱在床榻上了,可還來得及麼?」

  合著他什麼都明白,還在這裡藉機諷刺!

  然而要是換個角度再想,裴謹莫非是在關心自己?

  仝則知道好歹,也就沒那麼多氣性,「買賣而已,講究個你情我願。我不願意,誰還能拿刀逼著。再說別的不成,自保總可以吧,我不是還有那把槍麼。」

  「槍,是誰給你的?」裴謹說著欺近他,低聲問,「你不找送槍的人,專和外人勾搭什麼?」

  仝則無奈地笑了笑,「不是外人……當然,是我這麼覺得,宇田殿下還是拿我當朋友的。」

  「朋友?」裴謹轉身,往床邊一坐,笑盈盈地看著他,「朋友會故意借你的地方偷情;會故意掉出一張畫像;故意和你說些不相干的時局;再故意告訴你金悅做的什麼買賣,又喜歡些什麼人?」

  瞇著眼,裴謹愈發嘲弄道,「你真覺得自己魅力無邊,道行高深,一出馬就能把人迷得七暈八素?」

  「我沒那麼托大。」仝則被問得啞口無言,只從牙縫裡擠出這麼一句,跟著不由負氣,湧上一股好心沒好報的憋屈。為了這點子憋屈,他連裴謹將他行蹤查個底兒掉的事都拋到腦後,或許也是早就習慣了,反正抗辯無用,索性便不再糾結這個問題。

  只是平心而論,仝則能感覺得出,裴謹的不滿多數來自於擔心他的安全,還有節操。可這人就是不好好說話,陰陽怪氣先擠兌你兩句,非弄得人心裡不舒服了才算完。

  「你不能這麼說他,他人都要走了,查到一半,事兒進行不下去,當然會覺得不甘。」仝則急躁地說,「有心也好,故意也罷,他知道我是做什麼的,藉機告訴我,自然是為引我注意。歸根到底也是不想讓幕府得逞,他自己也好立足。作為日本人,想著本國利益,我倒覺得是天經地義。」

  裴謹歪頭打量他,「果然是朋友了,還真沒見你替誰說過話。」

  語氣控制到位,居然聽不出什麼醋意,半晌他又一笑,「過來。」

  仝則遲疑一瞬,便即爽快地走到床邊,在他面前站定。

  「坐下。」裴謹仰著臉笑道。

  仝則無語,打量著床上那點空間。裴謹一個人大喇喇坐在當間,身後衣擺佔了一小個身位,本來就逼仄侷促,目測已是不剩什麼地方,他衝口問,「坐哪兒啊?」

  裴謹一笑,拍拍自己的腿,「要不就這兒?」

  仝則,「……」

  他突然間覺得,裴謹似乎已不屑在他面前再裝光風霽月。

  這人本來就讓人捉摸不透,現在更是越來越顯露出邪性。仝則懷疑他兩面派得厲害,只是不免好奇,他那些軍中下屬,有沒有見過他這幅耍流氓的無賴嘴臉。

  仝則暗道裴謹不靠譜,步態依然都走得端穩,才挪了兩下,忽然笑了笑,一伸手拉過背後的椅子,坐上去才對著裴謹道,「這麼看著好說話,三爺還有什麼指教,我洗耳恭聽。」

  「能聽得進去才好,可惜你已經行在先了。」裴謹悠悠一歎,「金悅比你想像的危險。他身邊養了一群死士,平時扮作僕役,實則全是幕府養出來的武人。他做買賣,暗中也做軍火交易,身上常帶著槍。這樣一個人,你玩得轉麼?」

  他肯好好說話,仝則也肯心平氣和,想了想道,「事在人為。我接近他,當然靠的是買賣。他喜歡年輕男人,我也可以若即若離吊他胃口。只要能讓我有機會登門,慢慢總能抓著些許把柄。未必真要發生什麼,我好歹也是成安君的朋友,大燕律法對所有人一視同仁,總不至於為了得到我,他還能公然犯險。退一萬步說,真要是不管不顧,我便打消念頭抽身退出。」

  話音兒停下來,裴謹一臉默然,半晌過去,仝則不由問出心中疑惑,「眼下三爺果真不能動他,只能任由他在官場上活動麼?」

  裴謹皺了皺眉,「我有我的安排,沒教你做的事,你不需要自作主張。」

  仝則忍不住針鋒相對,「可我也是人,有自己的想法,你並沒限制我不許和誰接觸。」

  於是兩下裡對視著,氣氛雖不至劍拔弩張,可怎麼瞧,都挺像是兩隻鬥雞在互看,彼此都屬於不服輸的主兒,且還都認定自己非常有道理。

  「任性、脾氣強,我怎麼就看上你了。」許久過去,裴謹驀地莞爾,隨即痛快的一仰臉,「說你的初衷,是想事成之後要我幫你脫籍,還是想滿足你那顆時時需要冒險的心?」

  還真不是!經這麼一提醒,仝則才想起自己根本沒動過邀功的念頭,什麼脫籍不脫籍,更沒在他預想之列。至於初衷,他猶是記起來,最開始的想法,其實是要用這件事來對裴謹表白——關於示好,他有他的方式,喜歡上一個人,也就不介意為他去冒一點險。

  倘若從本心出發,仝則其實早就認定,裴謹是全天下最靠得住的夥伴。琢磨著他沒回來之前,裴謹不知在房裡運了多久的氣,情人背著自己偷偷行事,還用上了勾搭人的各色手段,任誰想著,心裡能沒點子膈應!

  而裴謹的怒色,不過只流露了一句,一句過後,恢復如常,略帶了點戲謔,卻沒有再發作的痕跡,這人要不是涵養功夫太好,那就是有意在縱容他。

  仝則凝眉思考,再看裴謹,此刻雙眸明亮,表情平和專注,似乎在耐心等待他作答。

  「沒那麼複雜,我是想為你做點事,自發的,主動的……就當作,是我送你的禮物,當做……一份心意就好。」

  仝則說完,無意識地舔了舔嘴唇,舌尖靈巧地拂過色澤鮮艷的唇峰。

  多少還是有那麼點緊張。

  活了兩輩子,仝則最擅長的,不是袒露心扉,而是掩飾臉上情緒。是眉梢眼角挑弄風情,是懷疑試探吊人胃口,更是收斂真心將自己立於不敗之地——簡直就是把簡單生活,硬給拗成推理懸疑的晦澀藝術片。

  刺激有餘,卻失之誠意。

  可惜無論遊戲多好玩,人終究要回歸到現實裡。做人的根基需要真情實感,也需要錦上添花再來點踏實的倚靠。

  仝則說出這句話,突然就有了如釋重負之感,甚至都不覺得自己丟臉,反倒覺得藏著掖著沒意義。憑什麼旁人都能奮不顧身,他卻總要計較得失,一顆心付出去而已,何必非要想得多長遠。

  所謂愛情,難道不就是火燒眉毛,且顧眼下?

  裴謹聽著,嘴角那抹玩味的笑,也漸漸收了。良久點了點頭,只道,「過來。」

  還是那句,聲調語氣卻已溫柔無限。

  仝則沒再猶豫,站起身走過去,挨著他坐了下來。是有點擠,還縈繞著裴謹身上的味道和溫度,他就像個小火爐似的。好在雖正值盛夏,卻也不會讓人生出煩躁。

  裴謹側身,一隻手抬起,倏忽停在半空,最終落在了仝則頭上,輕輕摸了摸,「難得你肯講明白,我心甚慰。你這個人好強,總想著不能白佔便宜,要自己立得住,你以為我不懂?你要是像菟絲似的吊在我身上,我倒未必看得起你。」

  他把話都說盡了,仝則只覺得五臟六腑一陣發甜,如同才吞下了一顆蜜餞。

  「我承你這番情誼,但要從長計議。我會調撥人手在你看不見的地方護持,不會真讓你冒險。自己機靈點。」裴謹說著一哂,「算了,這句是白囑咐,你夠精乖了。只是以後,這點子心眼兒少用在我身上。」

  他笑起來,復挑眉問,「知道這回錯在哪裡,我又不滿在什麼地方?」

  仝則腦子木木的,隱約知道,然而只想搖頭,髮梢上似乎還殘存有裴謹指尖的一抹餘香,他恨不得裝傻到底,呈現出一臉茫然。

  裴謹被這幅呆相逗得一笑,仝則眼裡難得顯露出純真,一個強悍聰明,平常慣會抖機靈的傢伙,乖巧起來還真想讓人再伸手,好好胡擼胡擼他的頭。

  「以後有事要和我商量,不能自作主張。我不會監視你的行動,只會關心你的安全。朋友可以交,但要知道,每個人都不可能跳出自己的利益圈子,宇田惠仁也沒有看上去那麼單純可欺。」

  這是自然的,搞垮千姬也有宇田的參與和手筆,真要論裝柔弱扮豬吃老虎,仝則自覺,還是得和宇田好好學習一番。

  仝則點頭,「我會和你匯報清楚,以後都不隱瞞。」

  裴謹笑笑,「你預計要多長時間才能得到實證?」

  這個難說,反正有效時間不可能會太長,怎麼也得在金悅對他失去興趣之前,仝則想了想道,「一個月?」

  裴謹登時搖頭,撇撇嘴,那模樣便又開始不正經上了,滿眼只剩下促狹,「還要等一個月,等你功德圓滿,獻上大禮,順帶才肯把自己一併送給我,是不是?」

  仝則可沒想這麼多,當然了,如此安排倒也不錯,可以帶著勝利的喜悅。男人嘛,心態上志得意滿了,身體也就更加容易釋放出興奮。

  但此時此地,在平靜中,仝則也能感覺到身體裡一陣陣地在悸動。滿室燈光溢出華彩,暖融融,而冰鑒裡猶冒著絲絲涼氣,透過迷離的白霧,燈光被鍍上了一層朦朧的氤氳。

  於是事情就這樣發生了,不過在仝則愣神的當口。裴謹雙唇覆上來時,他一下子有了種歸屬感——該來的,終於還是來了。

  這是兩個男人的擁吻,霸道、激烈、強悍、有力,只是不粗魯,不像李洪那般夾纏著暴戾感,而是充滿了征服欲。

  仝則懶得再去想什麼技巧,或是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沒有迷思,只有享受和配合。親吻他的男人將速度一點點降下來,品嚐著他的滋味,同時體味舌尖纏鬥的妙趣,時而淺顯時而縱深,口腔裡充溢著甜度,柔軟潤澤,旖旎繾綣。

  仝則到底不夠專心,這個時候,腦子裡下意識閃回出曾經可笑的經歷。那時他正和另一個品牌的設計總監互生興趣,兩個人眉來眼去足有大半年,調情調到彼此都精疲力盡,終於到邁出那一步了,不想對方居然在床頭架起了一隻錄像機。

  「玩玩而已,順手留點紀念,我不會讓別人看見的。」

  話雖如此,可惜他一試探,對方立馬興致勃勃給他放出和諸多美少年的肉搏畫面。老實說,拍得很美很真實,可整個觀看過程中,他從對方眼裡只捕捉到了收集癖的亢奮,和某種帶著下流意味的沾沾自喜。

  感情是什麼?現代人節奏太快,每天都有無數新人無數新花樣,只教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大家都在忙著更新換代,誰能做誰的一生一世,誰又值當誰付出一輩子光陰……

  收回無聊遐想,在唇齒相依間,仝則告訴自己,裴謹是在單純的喜歡著他,就好比眼下這一吻,有深情、有掠奪、有疼惜,也有含蓄的取悅。

  等再睜開眼,彷彿是過了一個世紀那麼長。裴謹凝視他,展開微笑,伸手解開了他領口上那一粒盤扣。

  酒氣倏地散發出來,仝則覺出背上已薄薄的出了一層汗。

  無可救藥的完美意識登時發作,他突然抓住裴謹的手,「我……身上不大乾淨,你讓我先去洗洗。」

  連裴謹都不覺窒了一下,橫眉怒道,「仝先生,你知不知春宵一刻值千金?」

  「知道……知道。」仝則訕訕一笑,誠惶誠恐道,「我很快,真的很快……你稍等片刻……」

  說完腳下像是抹了油,瞬間已然奪門而出。

  感謝時代發達,這裡隨時都有熱水可以用,仝則匆匆把自己弄乾淨,連多泡兩下舒緩筋骨都顧不上。饒是如此,倒還沒忘要在耳根、脖頸、手腕上抹點香膏,抹完驚覺自己真他娘矯情,前方可還有個美人在煎熬中等著他去搭救。

  進屋一看,美人早已頭枕雙臂,合上了眼。一瞬間,仝則心口拔涼,什麼念頭都沒有了。裴謹是不是已經睡過去了,他算了算自己的沐浴時間,再快也用了有一刻鐘,那麼重新喚醒慾望,究竟需要多久?

  他猶豫著走近,床上的人驀地睜開了眼,兩廂凝望,仝則看清楚了,裴謹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急躁,只是寫滿了溫和的縱容。

  裴謹拍拍床,「上來。」

  他把裡面的位子留出來,仝則爬進去,觸碰到裴謹身上的中衣,手感比皮膚還要柔軟。他愛那絲綢的質地,當然也覬覦絲綢下肌膚的紋理。於是蹭著裴謹,越挨越近,雙手不由自主抱住他的腰,果然一寸寸都是硬的,堅實強勁,溫度灼人。

  「睡吧,先要從一張床上睡起。」裴謹不懷好意地笑了一聲,「看看現在幾點了,早過了子夜。而且你這個動作,太催眠了……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一個月後你沒準會更興奮,如果會,我還可以破例再等等。」

  仝則迷惑地仰頭看他,裴謹的手在此時再度撫上他的頭,「日子長著呢,我從來不爭一時。」

  如是一句,仝則當時並沒聽進心裡去。彼時他也不會想到,裴謹是認真地在告訴他,更是認真地在執行。

  他不會知道,規劃好未來已如吃飯喝水一般,滲透進裴謹的日常生活裡,他每說一句都不是信口胡來,而裴謹的人生計劃中的的確確有他,所以從來無須只爭朝夕,貪圖那一點點魚水之歡。

 

 

第52章

  子時方睡,天明即醒。裴謹的身體已然習慣了這樣的作息。

  然而仝則卻不是。

  回頭看看,這人還沉浸在夢中。眉目沉實,呼吸綿長,眼珠沒有亂動的跡象,證明他依然陷在深層睡眠裡。

  裴謹沒起身,因為不想吵醒他,就這樣靜靜地看了一會兒。

  仝則的睫毛濃而長,睡著的時候垂下來,就像把小扇子——光憑這一點,怕是連女人見了也要妒忌。

  他似乎瘦了一些,或者說是長開了,五官蛻去青澀的少年氣,臉部輪廓愈發清晰,稜角分明的下頜不似平時那麼繃緊。時不時睫毛會輕輕顫動一下,顯出幾分純真,如同稚子一般。

  不論多麼聰明幹練,人在睡夢中總會放下戒備,卸下偽裝,呈現出最本真的模樣。

  裴謹轉過頭,看了眼窗外,此時陽光大盛,鋪陳進室內。再回首,一道光束越過他,灑在仝則臉上,後者便微微蹙起了眉,露出一點點不耐的孩子氣。

  心口好似被極輕的鵝毛筆搔了一下,裴謹下意識抬起手為他遮擋住那道光。眼看仝則的眉尖漸漸舒展開,倏地勾了勾唇角,赫然露出兩頰邊,看上去極淺顯的兩隻小小梨渦。

  裴謹含笑凝視,忽然有些不捨得叫醒他,又覺得實在可愛,便只在那飽滿光潔的額頭上,極輕地落下一吻。

  仝則就這樣醒了,睜開眼,迷離一瞬,旋即開始打量起週遭。

  等看清眼前人,他兀自還一陣茫然。慢慢地,才回憶起昨夜發生的事,其實根本什麼都沒能發生,只不過,他們是睡在了一張床上而已。

  裴謹以手撐起頭,笑看他半日。仝則睜著惺忪睡眼,神色倒還自然,良久過去,回應給他一記淡笑。

  晨起的招呼打得差不多,是時候該起身了。誰知仝則一翻身,發覺原本寬大的被子居然只剩了一個角,虛虛搭在自己肚子上,餘下的,則全部被裴謹堆在了身上。

  仝則一臉匪夷所思,「你怎麼,睡覺還帶搶被子的?」

  被裴謹的無良睡品驚了一下,他暗自慶幸沒延續上輩子裸睡的習慣,身上還穿著有中衣。

  不過話說回來,大家都是男人,即便真不穿,又有什麼大不了?

  「暑熱的天兒,不至於凍著你。」裴謹壓根不以為然,「你睡覺挺老實的,所以說嘛,要你先習慣一下和我在一張床上的感覺。」

  仝則眨眨眼,旋即恍然大悟。合著這句不是隨便說說,竟是真要他適應。

  再想不到,裴謹看上去那麼自律自控的一個人,不過睡上一晚就全暴露了!再看看自己此刻的身位,也不再是昨晚睡下時的位置,顯然已被裴謹給擠到牆邊上去了。

  不光搶被子,還搶地盤,這睡品,堪稱……奇差。

  「還以為會挺規矩的,原來全是裝的……」仝則滿心無奈,隨口咕噥了一句。

  裴謹聽見了,很有興味地拖著長聲應道,「不搶被子,多沒意思!我喜歡騎著,睡覺嘛,還不能解放下自己?做人做到夢裡還繃著?要不回頭跟我一塊搶,看看咱倆誰能搶過誰。」

  ……什麼,什麼餿主意……明擺著搶不過他嘛。

  仝則腦袋發沉,既好氣又好笑,原來裴謹是在解壓,釋放自我的方式倒也無可厚非。轉念再想,甚至還有點可愛,彷彿在剎那間,他這就變得有血有肉真實起來,不再只是接近謫仙般完美無缺的一個人。

  拽了拽被子,發現紋絲不動,仝則無奈道,「你還不走?等下被人看見不好吧?」

  裴謹一邊將長腿跨在被子上,一邊笑說,「來你這兒無非是做衣服,沒什麼可迴避,一會兒光明正大從前門出,不過是要換身新行頭。你要送我的那件呢?可以拿出來了。」

  擱置了好久的禮物終於能送出手,兩人洗漱完畢,仝則為裴謹穿戴起新衣。

  裴謹沒有攤著手等人服侍的習慣,自己束緊了腰帶,看樣子平日裡很多事都會親力親為。

  那是件箭袖戎衣,款式方便騎馬射箭,天青色的面料,上頭金線交錯出暗紋,在陽光下行走時,會顯出熠熠生輝之感。至於肩部、腰身、臂長皆分毫不差,勾勒出鏡中人清朗素淨的容顏。

  一身立於天地間,風姿飄逸,美得無可挑剔。

  可誰能想到,這樣一個人,睡覺居然會搶被子……醒來時還會大言不慚,讚美這番行為乃是人生真諦……

  仝則想著,抿嘴笑了,「我約了金悅兩天後去他店裡,這期間有什麼事會讓游恆通知你。我不逞強,你也不用擔心。成或不成,盡力而為就是。」

  裴謹點了點頭,沒再多說什麼。用過早飯,仝則送他出去,望著他挺秀傲岸的背影,不知什麼緣故,胸口驀地湧出一股莫名的傷感。

  「籌備軍機再忙,不能操之過急,記得注意身體。」

  前面走著的人倏然回眸,陽光映在他臉上,眉宇間頓生一股跋扈的英氣,眼底笑意冶艷又妖嬈,他頷首,說知道了,之後再道,「你也一樣。」

  感傷隨著這四個字,霎時間煙消雲散。

  裴謹像一棵參天大樹,從容不迫,穩穩地站立在那裡,如同引路燈塔。那根基又足夠深,深到能夠讓人心安。

  安定踏實下來,仝則也開始要去準備,打那場屬於他的戰事了。

  金悅在三日頭上,如期而至。買賣人深諳周到二字,他又存了別的心思,更兼天生有一種風情小意。言談間,透露出將一天的時間悉數留給仝則,轉臉卻又不以為意,明擺著提過就罷。一路相陪談笑風生,曲意迎合,他模樣生得不錯,打扮又偏乾淨清爽,連帶那份刻意的溫存也讓人絲毫挑不出曖昧的痕跡。

  俗話說潘驢鄧小閒,女人大抵都難拒絕這一款,男人又何嘗不是。除卻貌不能比潘安,其餘幾樣,金悅差不多已是佔全了。

  所謂看貨進貨當然還在其次,不到兩個時辰,倆人已簽訂了半年內的貨源協議。

  其後金悅請仝則去廳上喫茶,此人對茶很有研究,沏最磨人的功夫茶,不厭其煩。修長白皙的手指拈花似的拈起杯盞,直遞到仝則手邊,其後指尖似不經意般輕巧地劃過他的手背。

  然後低垂下眼簾,露出不動聲色的淺笑。

  這點小伎倆,自然瞞不過仝則的眼去,暗示要做在無聲處,卻又務必讓對方能體會得出。對付這種風月場中老手,仝則不吝揚起嘴角,似笑非笑只作沉吟不語。

  「簽了協議,佟老闆以後就是我的主顧。希望很快可以有和佟老闆成為朋友的一天。」

  仝則輕輕一笑,長眉斜飛入鬢,「要做朋友,可還得先從稱謂上說起,如何還那麼客氣呢。叫什麼佟老闆,我不是也有名字的一個人?」

  這話說得半含嗔意,倘若是別人做起來,不免顯得娘氣。可仝則沒有,他太明澈,英鋌而精緻,整張臉彰顯著純粹的屬於男人的俊美。眉梢眼角暗藏風情,可看人的眼神偏又正派的不得了,和他對視一刻,金悅便恍惚覺得其人像是個小太陽,目光不覺灼人,卻溫暖得足以穿透人心。

  「那麼我就失禮了,也請你叫我一聲名字。在家時我也有個表字,叫做虞方,你若不嫌棄可以如此稱呼我。」

  仝則笑著頷首,「聽說金是朝鮮大姓,虞方想必出身望族吧。」

  「我先祖確曾做過兩班之臣,只是朝鮮有出身從母的規矩,我不過是一介平民。要不是開放通商,只怕這會兒還在本國守著那點田產。哪裡能得見天朝大國風儀。大燕幅員遼闊,能在這裡生活,真是不枉此生了。」

  所以才要心心唸唸地覬覦,找準時機拖垮這個大國,好蠶食之瓜分之?

  食腐動物,令人作嘔。

  仝則深藏起內心厭惡,笑容越顯迷人,露出俏皮酒窩來,「那就一直在這裡好了,說不準將來要入籍也是可以的,你就沒想過長久留在此地?」

  「那是我夢寐以求的,只是過陣子還要去日本談幾樁買賣,全是俗事,我自己也厭煩得很。」金悅說著拍掌,有僕從進來,手捧一支長長的盒子。他接過來,雙手奉給仝則,「聊表寸心,不知你會不會喜歡,權當玩物,博君一笑罷了。」

  仝則皺眉躊躇,「是什麼?若是太貴重之物,恐怕我受之有愧。」

  金悅搖頭,輕聲道,「怎會有愧,我只怕……它配不上你。」

  仝則一笑,展開來看時,是一卷山水畫。仝則懂畫,卻不懂舊時代這些文人畫作,僅憑自己的審美,不由也讚了句好。

  「這是北宋郭熙的四時山水,所謂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欲滴,秋山明淨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注】,算得上意境悠遠,是不錯的佳品。」

  仝則驚訝,「如此貴重,叫我如何敢收。」

  「我說了,只是小巧玩物,只要你喜歡,就算金山奉上也是應該的,只是那東西卻又太過傖俗,沒得玷污了你。」

  說到這份上,倆人相視一笑,有些話便無須再說出口。

  都是同道中人,試探至此,很快也就明朗起來。仝則假裝對那幅畫愛不釋手,撫卷良久,方才裝進盒中,燦然笑道,「多謝你,我卻無以回報,只好多進些貨物了。此外還想和你學些別的生意,可不可以讓我見識見識。」

  如此上道,金悅自是大喜,連說求之不得。此後數日,仝則交代了店裡,一般的裁剪訂製統統交給心靈手巧的夥計,他自己隨著金悅一道交際應酬,很快兩個人便已形影不離。

  金悅藉機邀約道,「要是能帶你去朝鮮,或是日本走走就好了,我在那裡都有小買賣,當然這不急,小國風光比不上這裡,不過勝在小巧而已。」

  仝則立時顯出感興趣的模樣,「我早想出洋看看,奈何俗物纏身,倘若能的話,我是一定要去的。」

  這感慨倒是半真半假,他的確想過要出去看看,見識下不同前世的種種風光,但要說到陪伴的那個人,當然絕不會是金悅。

  不到三五天功夫,金悅陪著仝則已玩遍了京都,連京郊偏遠的山寺都去踏了青。

  仝則假裝自己是虔誠佛,在殿中進過香。自去後院轉了轉,站在迴廊上,眺望遠處青山如黛,渺渺霧氣涳濛,偶爾有一聲鳥鳴,更顯清幽。

  此間幽靜,但凡有一聲絮語便聽得十分真切。他一個人踱步出去,正要尋金悅,卻見來時的車上簾子低垂,車旁站著幾個眼生之人。車中傳來低低笑聲,除此之外一句都聽不清。

  是金悅在這裡私會什麼人?

  仝則知道自己不能近前,心下著急,四下裡亂看,驀然瞧見一樹開到荼靡的不知名野花。灼灼艷艷,粉白色惹人憐愛,他順手折了幾枝,再配上青嫩色官柳,搭配出足以插瓶的清艷。

  調整表情,他臉上現出簡單乾淨的歡喜,捧著花,一步步往車前走。漸漸靠近,他屏住呼吸,一面豎著耳朵捕捉零星的一句半句。

  「這是幾個水軍將士在宏興票號的戶頭,這一期分紅快些存進去……老闆已打點好,只說是印子錢收回的利息。要快,近期要翻出此事來……」

  「軍中不讓經營礦產,小人明白的。大人您儘管放心,小人一定會辦得穩妥。」

  腳下未停,突然間只聽一聲喝問,「站住,什麼人在此偷聽偷看!」

 

 

第53章

  簾子唰地撩開來一角,金悅滿臉怒容,相較之前的溫柔體貼全然不同,好似變換了一個人。

  不過看清楚是仝則,他還是略微斂了斂慍色,再看一眼仝則手上拿著的花柳,和臉上受了驚嚇的表情,更兼那微微垂著眼的委屈模樣,心頭頓時生出點不忍,耳聽仝則慌亂地在解釋著,「我不知道你在此會客,貿然出來,打擾了,真是抱歉……」

  那語氣甚是惶恐,金悅聽得心裡一動,微微一笑,安撫道,「我是偶遇舊友,閒話兩句罷了。你先去殿中喝茶等我,待這裡的事一了,我便去接你。」

  說話間,剛才出聲呵斥的大漢已舉步逼近,仝則知道時間有限,忙微微抬眸,眼神仍是顫悠悠地,將歉然和惶惑演繹得逼真到位,然而眼神飄忽間,卻一個勁兒只向車內望去。

  金悅身旁正坐著個中年男人,可惜被遮擋住了,只能隱約瞧見半張側臉。

  不過沒關係,仝則盯住片刻,已將其人樣貌牢牢記住,隨後才低下頭說了聲好,再轉過身,帶著滿身的懊喪往大殿上去了。

  車中人,仝則從前沒有見過。他心裡想,憑借記憶,他可以惟妙惟肖將人像畫出來,再拿去給裴謹辨認,應該很快就會知曉答案。

  至於方才偷聽到的兩句話,顯然是那人將戶頭寫給了金悅,而這份東西,此刻就在金悅身上。

  這是個機會不錯,但除非他等下和金悅做出親密接觸,於那狹小的車內空間裡,興許還能趁機摸到藏在金悅身上的「證據」。

  然而仔細掂量過,就為這一點線索,犧牲色相是小,冒著暴露自己的危險卻是得不償失。

  坐在香煙繚繞的偏殿裡,仝則決定還是先將畫像和聽到的內容呈給裴謹,接下來再去小心尋覓,關於金悅和大燕戶部,還有那些個賣國官吏勾結的明證。

  他要一擊即中。

  仝則想清楚了,便不惜牙磣自己,繼續裝出受了委屈,一腔衷腸不得人知的慘淡。

  眼見素日多麼明朗的人,如今撒起嬌來,直把金悅看得欲罷不能,心道這模樣當真可憐可愛,一路上只恨不得變著法的哄他開心。

  作為風月場中的積年,金悅很懂溫柔曲意,同時也自有一種洋洋得意。他下意哄著騙著,不過是希望仝則能夠自投羅網。畢竟真弄到手,也就離結束不遠了,反而不如迷惑對方,以及兩下裡慾望來得更具誘惑。

  猶是兩個人各懷鬼胎,一個努力演,一個著意騙,至於過程倒也沒什麼不堪的狎弄。

  金悅為表誠意,親自將仝則送回店裡,還沒下車,便即笑說,「不請我進去吃杯茶麼?」

  看見吳峰林婉二人迎出來,仝則忙噓了一聲,「你知道的,我這裡人雖不多,偏那兩個夥計年紀小,嘴巴碎,我怕……」

  金悅搖頭打斷,笑他道,「這兩個難道不都是你的人,做僱主的,反倒怕他們不成?」

  「我拿什麼比你!你也曉得是僱傭,我拿錢,他們出力罷了,又算不上什麼心腹。」仝則邊解釋,邊無奈地歎了口氣,「少年人,這時候最敏感,萬一亂說兩句,我的名聲不要緊,帶累你可就不值當了。倒是你調理人是把好手,何時也教教我。不如,改天我登門求教如何?」

  玩了這許多天,他終於肯提到這一句。

  金悅想了想,連連笑著說好,「後日我正要宴請幾個朋友,都是生意場上的人物兒,你若有興趣,也請一道來吧,順帶替我張羅張羅。其實何必計較那些呢,大燕民風自由,你又是這麼個灑脫人,居然還在意無聊人的閒話,說起來,好像誰敢管咱們似的。」

  仝則按下心頭泛起的噁心,佯裝考慮一刻,才欣然頷首,「那就這麼說定了,後天席上,你可要好好為我引薦那些個大人物才行。」

  金悅自覺得手,親暱熱絡地下車送他,道別時,仝則餘光瞥見身邊一個精瘦的男人,朝他投來兩道審慎幽冷的注目。他記得,那人名叫金盛,是日常陪侍金悅的一名心腹侍從。

  成日裝模作樣、眉來眼去煞是累人,仝則送走金悅,回屋換過衣裳。凝神畫人像,寫就今日見聞,交給了游恆,跟著就往床上癱倒了去。

  不到晚飯時分,游恆已邁著方步進來,劈面便道,「少保回復,你畫像中的人是戶部左侍郎的親信,戶部給事中許冕。」

  仝則猶在床上賴著,聽見這話,立馬翻身坐起來,「這人也是三爺的政敵了?」

  游恆哼了一聲,「一丘之貉,沆瀣一氣。反對軍機成立,鬧得最凶的就是這夥人。」

  頓了下,他冷笑著又道,「一旦有了軍機,兵餉會由軍機直接和商賈去借款,不再通過戶部。這可是擋了有些人的財路,沒得貪沒得伸手,這些人自然要拚死阻撓。可少保就是要一手握兵權,一手反貪腐。吏治走到今天,朝中這幫祿蠹是賺得盆滿缽滿,個人手底下全都經營有產業,造戰船、水師出征,打著借款的名義給朝廷放貸。動不動還攛掇著打仗,哪個肯管前線戰士流血犧牲。前陣子還有人提議,說要再出洋,乾脆把天竺一併打下來,那地方有人又有地,足夠大燕一百年繁盛興盛不發愁,真他娘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仝則聽著,也禁不住冷笑——和那種致力於把名字刻在別人領土上,野心勃勃的戰爭狂人不同,這些人不過是為一己私利。

  誠然,戰爭說穿了無非搶人、搶錢、搶地盤三樣而已。

  仝則問,「那三爺什麼主張?」

  「什麼主張,自然是先休養為上,且把大燕自己的事搞搞清爽。」

  游恆臉上寫滿嘲諷,「一口吃得下那麼多?如今這局面是多少好兒郎打拼下來的,形式卻和百年前不同了。海域徹底放開,外頭夷人也都有自己的勢力。要守好疆土,更要革新帝制,勢必先從自己人開始。發展軍力不能停,規劃內部商貿民生,建立法案也不能落下。大燕不能總靠戰爭財,掠奪終究不是長久之道。」

  這話仝則深以為然,點點頭道,「那三爺有沒有說,要我接下來如何做?」

  游恆愣住了,遲疑著說,「好像沒有,只說讓你注意自身安全,剩下的便沒交代。」

  心頭倏忽失落了一秒,不過仝則也明白,裴謹應該是相信他能處理好。

  接觸金悅已有半個月,金悅為人雖謹慎,然而百密一疏,且色慾熏心,少不得會有過於自信的時候,反倒是他身邊那群不言不語的僕從,個個看他的眼神都像是充滿了警戒防備。

  仝則將後日去金悅府上的事說給游恆聽,聽罷他的計劃,游恆陷入沉默,良久一拍大腿,「我即刻報與少保知道,讓他在姓金的宅子外頭安排人手。後天我陪著你去。」

  說著嗐了一聲,「你小子這膽量是有了,不過千萬別輕敵,更別指望一下子就能成事。就當先瞭解地形,回頭龍潭虎穴自有我去闖。」

  「何必弄那麼大。」仝則眨眼笑笑,「兵不血刃不是更好?不是我不信你的能耐,可眼下我在旁人眼裡,是既市儈又想在金悅身上撈一筆的小買賣人,正好教別人不設防。」

  游恆撇嘴搖頭,半晌忽然感慨起來,「你呀,要真肯貪財就好了。從前我還以為你不過是擅長投機,現在看來,真還是少保會識人,這點上頭我遠不如他。喏,這話就當是哥哥我,向你道個歉吧。」

  仝則一笑,挑了挑眉道,「真是受寵若驚了。你也別說那麼大,我這人,還是圖錢圖好日子的,老話說背後大樹好乘涼,我這麼做也是不想那棵大樹哪天突然倒了。」

  「說著說著就沒正行。」游恆伸手指著他笑道,「甭管你小子怎麼想,哥哥我永遠是你的後盾。不為別的,就為小敏姑娘,我也絕對不會放任你出事。」

  仝則心口湧上一陣暖意,嘴上卻在調笑,「得,我承情!游大俠有情有義,就只這人情嘛,卻不是真心用在我身上……」

  游恆懶得理他這幅疲沓相,飛了一記白眼,笑罵著大步出屋去了。

  能再收穫一段友情,得到關注和關懷,仝則此時此刻一顆老心,其實相當熨帖。

  對於屬於男人的純粹情誼,他以前並沒什麼特別感覺。自己待人接物溫和周到,從不會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可那只是假象,看上去似乎和誰都不錯,實則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任何人都不曾真正進到他心裡去。

  他可以逐利,也可以講義,生命中唯獨缺少一樣,便是情。

  可誰能想到,在這個異世,他竟然得到了上輩子不曾想,也不屑去用心體會的,一些彌足珍貴的東西。

  到了宴請當日,金悅親自打發人來接他前去。那個叫金盛的僕人態度依然冷淡,偷眼打量他的目光裡,十分漠然中還帶了有七分輕蔑。

  仝則不以為意,只裝看不見,將自己刻意打扮一番,一襲玉色窄袖亮地紗衣,兩肩、袖口、衣擺皆紋有拈金線,腰身收緊,裁剪得體,愈發出翩翩公子模樣,矜貴而奢靡。

  金悅見了,雙眼一時冒火,幾乎貪婪地移不開視線,「以為你穿紅已是極漂亮,不想穿素色更具風致。像你這般人才,能讓我得遇,豈非是我撞見寶了。」

  仝則一笑,只在想那真正將素色駕馭到極致的人,金悅還沒有見過,當然就算讓他見了,也一樣只能遠觀,怕是連近身的機會都不會有。

  金府庭院栽種有繁茂的花木,一眼望過去清涼愜意。不過朝鮮到底不如日本精緻,金悅更在屋子後頭添了棟二層小樓,冒充西洋風情,看上去不倫不類,而晚上的宴席也就擺在那裡。

  時候尚早,金悅牽起仝則的手,將他引到房中。

  仝則不曉得這裡是不是他的臥室,入眼並沒見朝鮮人傳統的地鋪,反倒擺有一張西洋人的架子床,床頭兩邊設有櫃子,上面擺放了幾隻漂亮的琺琅瓷瓶子。

  金悅含笑,從中挑了一個出來。

  「你今天這一身,不知怎麼,就讓我想起了這個味道。」他說著,旋轉開瓶蓋,隨即空氣中瀰散起一股辛辣濃郁,卻又幽冷綺靡的味道。

  有些像藥香,又有些溫烈的刺激感,很難用言語來形容。

  仝則上輩子沒少接觸香氛香水,鼻子也算靈便,仔細嗅了嗅,脫口道,「是琥珀、姜、香子蘭、雪松……還有小茴香。」

  金悅得意一笑,「其實是我特意為你調製的,早就想送給你,也只有你才配得上這麼有勁道,又神秘的味道。這款香,我為它取了個名字,叫罌粟,覺不覺得很貼切?」

  他將瓶裡香精倒在指頭上,然後一點點抹在仝則的耳根、脖頸處,手指揉揉捏捏,讓類似精油一樣的物質在動脈間蓬勃揮發。

  果然強烈,還足夠撩情……

  讓人想起ysl那款曾經風靡全球的著名香氛——opium鴉片。

  仝則臉上掛著淺笑,心裡卻是咯登一響。

  今天出門前,他特地什麼香都沒熏,就是為等下遊走在金悅宅子裡,可以不必留下可供人辨認的氣息。

  如今身上攜了這個味道,無疑就像是個定位器,舉凡他走過的地方都會留有味道,讓人一聞便知道他曾經來過。

  心中暗道不好,無奈事已至此,只好穩下情緒,想著接下來該怎生見機行事。

  仝則揚起唇,對著金悅粲然一笑,四目相對間,他看見金悅眼中頗有得色,而除此之外,還有著一抹若有若無,算不上清晰的探究意味。

 

 

第54章

  夜色深沉,園子裡點起琉璃燈,陸續有車馬停在大門處。

  宴是好宴,菜色偏重近京都的魯味,還有朝鮮傳統佳餚,酒水有葡萄酒,也有大米釀造出的清酒。

  眾人圍坐在大圓桌邊,沒有照慣例叫外頭出局的倌人,金悅府上自有豢養樂伎。幾個朝鮮舞女穿著短衣長裙,合著鼓點翩翩起舞,面容溫婉,韻律動人。

  仝則左鄰右舍的賓客,一個個也都很是健談。

  「久仰佟老闆大名,你可是現如今引領京都風尚之人吶,從前常聽內人和小女提起,對你是讚不絕口,今日一見方知年少風流,理當如此。」

  「我正要做件灰鼠大氅,聽說今年冬天會特別冷,該要提前籌備了。正好請佟老闆回頭幫我看看,如何既能保暖又能美觀。」

  「哦,單先生研究易經,研究得都能知未來事,連今冬什麼氣候也可以預先清楚知道?」

  「曖,錢老弟這樣講就不厚道了,怎麼好調笑起老單來。」經營有十來個票號,還做著鏢局買賣的單老闆笑呵呵道,「你看看今歲夏天,不是熱得反常?京都向來不缺雨水,眼瞅著七月就要過去,咱們扳著手指頭數數,可下過幾場雨來?」

  他瞟瞟四鄰,壓低了聲音,「坊間都在講,這是有人作怪,天怒人怨的結果。」

  仝則聽著,總覺他們是在暗指裴謹。舉凡改革必然觸及既得利益者,方方面面都會潑冷水,更不吝出來阻撓破壞。正想著,身邊那位單老已湊過來,在他鬢邊使勁聞了幾下,「佟老闆風雅得緊,這是熏的什麼香?很是與眾不同啊。」

  仝則一笑,有意無意看向對面的金悅,「是朋友送的,他說自己調著玩,我也不是很清楚。怎麼,是不是讓單老覺著不舒服了?」

  「哪裡哪裡,越聞越有意趣。」老頭子作勢,深呼吸了幾口,笑瞇瞇道,「這樣好香,女人家更是喜歡。都說佟老闆生意經妙,最知道從什麼人手裡賺錢最快,看來此言不虛。」

  仝則微笑應著,眼神似有似無往金悅那裡飄去,只見金悅略微沉了沉嘴角,帶著幾分不悅瞪了那單老頭一眼。

  莫非這就吃味了?可見金悅其人的佔有慾還是蠻強的。

  仝則為寬慰他,大方地笑了笑,其後又蹙蹙眉,大意是在表達他對老爺子這番親密對話,其實也頗感無可奈何。

  不過這個空檔,仝則心裡卻已有了別的計較,其後佯裝專注聽老頭說話,藉著跟對方把酒的功夫,他翹起二郎腿,狠狠地一晃,剛好正踢在老頭乾癟的小腿肚子上。

  單老不由身子一抖,連帶手中酒杯沒有拿穩,紅艷艷的酒水潑灑出來,一下子不偏不倚全濺在了仝則的袖口上。

  老頭登時慌了,瞇著眼睛四下朝僕人要手巾,說要親自為仝則擦乾淨。這番變生不測,引得眾人也忘記了談話,都朝這邊看過來。

  仝則手忙腳亂,半晌方抬頭,似乎緩過神氣,先安撫肇事老頭,又笑對一桌子人道,「不要緊不要緊,我去後頭清洗一下就好。」

  說著起身出廳堂,身後腳步聲逼近,正是金悅追了出來。

  「乾脆去換一身,我瞧你身量和我差不多,不如先換我的。只可惜了你這一身好衣裳。」

  「多大點事。」仝則不在意地笑笑,「我才喝了酒有點上頭,你們的清酒真是厲害,喝時不覺得,過一會就開始腦袋發昏。要說我這酒量是真不行,順道也去清醒清醒再回來。」

  金悅凝起眉,關切道,「我陪你去吧。」

  「那如何使得,做主人的離席不成體統。你快回去,我最多三刻鐘准回來了。」

  仝則說著,咬了咬牙,伸手握住金悅,在他手背上輕輕一按,直按得自己險些沒掉下一身的雞皮疙瘩。

  金悅想想,只好作罷,「那好,你就在旁邊屋子裡歇著,我讓他們沏茶給你醒酒。」

  仝則答應著,不想打發走金悅,身後竟還跟了個尾巴。便是那個叫金盛的,似乎是為特地來盯住他。

  金盛斟了茶,站在一旁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這麼下去不行,仝則一面按揉太陽穴,一面想著辦法。

  半天過去,他站起身來,步態搖搖晃晃,一直晃到金盛跟前,見對方皺眉,腦袋一個勁兒往後仰,顯然是對他此刻散發的味道不大中意。

  這是個眼神狠戾陰鷙的男人,身上混合有鐵血氣。大約就是裴謹所說的,那種經受過嚴格訓練的日本武人。

  直覺告訴仝則,這個金盛十分討厭他,大概覺得他以色侍人,而且多半還把他想像成了懷據娘氣的那類男人。

  既然如此,他也不在乎「娘」上一把。

  仝則癡癡地笑起來,目光游離渙散,伸出手攀上了金盛的胳膊,其後一個站立不穩,重心朝金盛倒去,整個人直愣愣地撲進對方懷裡。

  「好熱,頭好暈,你扶我去找張床,咱們歇會兒,好不好……」

  說到後來,口齒纏綿,聲音已低不可聞。

  金盛繃緊手臂,全身僵硬,推開他人,良久才運著氣道,「佟老闆,我扶你去榻上坐。」

  「噯呀,這身上腌臢得很,我知道你要嫌棄的。我這個人呢,酒品是不大好,睡相也極難看。要不,我迷瞪兩刻鐘,你也不要光站在這裡嘛,陪我一起睡會兒不就得了……」

  仝則邊說,邊把身子擰成幾道彎,往人身上靠去。

  這般浪蕩不堪,金盛瞧他的眼神裡充滿了嫌惡,當即一把推開他,「您先歇著,我過一炷香再來接您。」

  「那你可記得要來啊,我等著,專等你……」

  見仝則晃蕩著,居然還想往自己身上倒,金盛一張冷臉快要拉出有八丈長,匆匆點了點頭,轉身奪門而出。

  門一闔上,這廂的仝則立時恢復清醒模樣。

  眼下他身處這棟西式小樓,而他要的東西呢,不是在金悅書房,就是在他臥室中。

  平時不算多靈光的直覺,今天卻頻頻冒將出來,那直覺告訴他,金悅多半會把協議之類的文件藏在之前那間屋子裡——他有意帶自己去,又在那裡為自己塗上標記,難道是有所懷疑,又或許是在宣告他有恃無恐?

  仝則推開一條門縫,走廊裡空無一人。他悄悄閃身出去,避開園子裡零星的僕人,直跑到大門處,想和守在車上的游恆先交代幾句。

  幾家車馬都停在一起,一群下人們正圍坐著打馬吊。游恆這人向來不虧待自己,此刻一頭豪賭吹牛,一頭還抽著不知從誰人那裡搞來的旱煙,另有幾個老車伕也在一旁吞雲吐霧。

  煙霧繚繞,遠看好似仙境,近聞卻能熏死大活人。

  仝則站在仙境前,突然心念一動。之前等待客人時,他曾聞見金府一些下人身上有煙味,煙草味道會附著在頭髮上、衣服上,難以消弭,足能遮掩住他身上的香氣,且一旦問起來,還能有下人可以為他當擋箭牌。

  ——感謝這個時代,真是刀劍與槍炮齊飛,鴉片和煙草共爭輝……

  想到這兒,仝則朝游恆招手,等人走近,他低聲道,「給我點煙草,別讓他們看見。」

  背著人,游恆雖不解其意,還是從兜裡抓了一大把出來,仝則將那些幹幹的草料握在拳頭裡,反身就往回走。

  沒再去方才歇息的屋子,他摸到一間書房中。從桌上抽出幾張宣紙,那東西質地又薄又軟,鬆鬆捲住煙草,再用漿子粗粗糊上縫隙。

  看看手中自製捲煙,堪稱簡陋寒摻,十分不堪入目。

  不過好用就行!煙頭點燃時,火苗蹭地竄起。仝則趕緊抖了幾下,好容易熄滅一些,煙氣直冒上來,熏得他一時雙目齊齊落下淚來。

  然而真是許久許久,都沒有感受過這種熟悉,又令人懷念的味道了。

  對於煙草,即便此時鼻腔、口腔裡的氣息極為粗劣,依然能令他心頭百感交集。

  仝則高中時才和室友學會抽煙,彼時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討厭。倒是香煙燃盡後,指尖留下的焦油味,混合著皮膚的油脂,再過上個把時辰,比留在唇齒間的餘味還更好聞些。

  之後出國學設計,他驚喜發現原來歐洲才是煙民的天堂。倫敦如此,巴黎更盛,人手一支,滿街煙蒂。

  從那以後,畫圖時愈發離不開一支煙,好在他於煙草中已能收穫足夠靈感,無需再借助其他。不然還要特地跑到荷蘭,才能享受被藝術工作者們津津樂道過的,所謂大麻的迷幻,實在又有些麻煩。

  回憶是很豐滿,可惜現實終究太過骨感。

  手裡的劣質草料燒起來煙熏火燎,吸進鼻腔味道嗆人,才抽了半根,仝則感覺自己就快要冒煙了。

  最後深深狂吸兩口,盡數吐在袖子衣襟上,之後匆忙熄火,將煙頭打濕。他不敢隨意亂丟,只能先揣進懷裡,再躡手躡腳拉開房門探看外頭。

  說好的三刻鐘,大概已過了有一刻。他於是先從這間書房開始找起,鎖上門,跟著一通翻箱倒櫃,只可惜,到底什麼有用的東西都沒找見。

  金悅不像會在書房藏東西的人,直覺再一次提醒他,或許那些協議還真就在他的臥房裡。

  走廊上燈火昏暗,仝則適才猛吸幾口的結果,就是把自己弄得頭腦發暈。心跳也在隆隆作響,他努力調動全身警惕的同時,禁不住感慨道,做竊賊真不易,這委實是個富含技術含量的活。

  誰知這句方喟歎完,耳邊忽聽到有腳步聲。烏鴉嘴的人背上立刻湧起一層白毛汗。只一個箭步竄進那間臥房,無聲合上了房門。

  將身抵在門上,落鎖時屏住呼吸,全力不發出一點聲息。

  待這些都做完,仝則滿頭滿臉儘是冷汗,靠著牆,竭力平復自己的心跳。

  門外腳步漸近,只聽一人低聲嘟囔著,「要死人了,哪個混蛋在房子裡抽煙,娘的,弄得滿屋子煙氣。」

  門內的混蛋竊笑起來,低頭聞聞自己,什麼與眾不同的香氛,早已消失殆盡,他整個人都化身成了一桿行走的煙槍。

  當然最好還是什麼痕跡都不留下,他先開了兩扇窗子放味,回到床頭從抽屜開始找起,然後是衣櫥、櫃子,悉數摸了一遍仍然什麼都沒發現。

  剎那間,心就涼了一半,他困坐在椅子上,心道那協議總不可能銷毀掉的,不然何以證明金悅持有大燕的開礦權?

  那麼還能在什麼地方?仝則一頭霧水,喪失了頭緒。

  反觀此刻處境,必須亟待決定怎麼掩護。倘若東西找見,一切自會迎刃而解,憑金悅去追查誰在房內留下煙味,他也不必驚怕;可現在不行,他來過這裡,就算一時掩蓋住那標誌性的香氣,但如果僕人不肯承認在房內抽過煙,那麼金悅很快就會懷疑到自己……

  不想和其人當場撕破臉,那麼他就得為自己的行為找一個遮掩。

  打開衣櫥,映入眼是滿滿當當各色華服,仝則預備順手取一件金悅的衣裳先換上——眼下也只有這一個辦法,能解釋他出入人家臥房的不當行為。就在挑選的過程中,他的視線無意間落在了那天去山寺時,金悅穿過一件直裰上頭。

  就是它吧,手摸到衣襟上。碰觸的地方感覺卻有點奇怪,再仔細摸一摸,像是有什麼東西放在內兜裡。

  掏出來看時,仝則禁不住兩眼爍爍放光,什麼叫踏破鐵鞋無覓處,什麼叫得來全不費工夫!說這話的人,簡直太有生活了!

  然而驚喜不過兩秒,腦中警鈴陡然大響。

  因為他聽到金悅在說話,同時有腳步聲在走廊裡迴盪,「先去我臥室談吧……」

  不好,門還上著鎖!仝則匆忙將那份協議藏進衣服裡,火速奔到門邊,悄無聲息旋開門鎖。

  到底不想就這麼暴露,藏身的念頭一起,他環顧四下——只有床底還能容身,當即身子一矮,趴在地上,手腳並用地爬進床底下去了。

 

 

第55章

  手裡緊緊握著衣擺,心跳也跟著飆升至一百,仝則呼吸著床下一地塵埃,聽見門被人推了開來。

  兩個人的腳步都不算沉重,旋即門上落鎖,二人無聲地坐在了床邊的圈椅中。

  金悅先開口道,「貴上聯合了吏部、禮部、大理寺,可還有些不夠。我以為更要從兵部再爭取些支持者。待這件事捅出來,讓他們自己人接手去查。屆時再由禮部另指派幾個外邊的使臣去站隊,切記要他們一邊倒的支持裴謹,專為他說話。」

  那人唔了一聲,語氣輕浮地笑問,「將軍是想要讓皇上看看,裴謹在洋人那裡也已是樹大根深?」

  金悅痛快說是,「亂,要自兵部先開始,之後直指軍中人以裴侯做靠山,枉法貪墨無視朝綱,多少人都在藉機發朝廷的財。還兼有外人攪合在裡頭,究竟得了誰的指使?最後悉數要落在姓裴的頭上。」

  那人嘖嘖笑道,「你們該不會是想拉他下野吧?只怕這一局,卻沒那麼容易。」

  「不容易也要做,事在人為。」金悅斬釘截鐵道,「這一回務必先脫住他。將軍很快便要部署和朝鮮開戰。大和帝國征服掉這個小國,就會和其融為一體,這樣才更好和大燕結盟。無論是將軍本人,還是貴上,最終的心願都是合縱聯合。大燕與大和聯手,讓北方的沙俄也對我們俯首稱臣。」

  他說的慷慨激昂,頓了頓,又道,「倘若戰事爆發,裴謹一定會出兵援朝鮮。咱們就是揪住這件事不放,以查案為由,暫時先解了他的兵權。只要拖上個把月,再在朝中造出足夠輿論,事情便可成就一半。你看,就這一點其實並不違背大燕國策,而將軍嘛,也不過是希望能為貴國掃平障礙,做個先鋒軍而已。」

  那人笑了下,「你們將軍倒是深謀遠慮,我會將這番意思轉告鄙上,爭取全力配合,至於……」

  「至於這回的礦產,有三處在西北,兩處在遼東。其中又以遼東那處最大,最蔚為可觀。」金悅含笑接下去,「開採礦權所得之利,和日後清剿追贓回來的錢款,該由誰來享用?貴上大可放心。我們辦事,向來是以讓朋友覺得滿意為標準。」

  「好,有金兄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不過,你曉得口說無憑,總不好我一張嘴,紅口白牙去給大人描述金兄番話吧?」

  金悅沉默片刻,站起身來,「這個自然,我這就寫下字據與你,煩勞呈交貴上就是。」

  耳聽得窸窸窣窣的鋪陳紙張聲,其後有筆尖落在紙上的輕響,除此之外,房內安靜得連多餘的呼吸聲都不聞。

  驀地裡,一陣風刮過,窗紗被吹起,搖曳著浮在半空,月光如水,一半流淌在地下,另一半穿透紗簾變得時明時暗。

  仝則一顆心也跟著簾子忽起忽落,暗道自己百密一疏,居然還是忘記了去關窗戶。

  金悅果然停筆,回身看看,似在自語,「這些個人,總不記得關窗。起風了,今晚恐怕要落雨。」

  接著便是闔上窗地砰砰兩響,其後一切安靜如初,忽聽那人道,「金兄這臥房裡,怎麼好似有些煙氣,莫非你也有這個嗜好不成?」

  好靈的鼻子!

  仝則登時連喘氣都拋在了腦後,此時恨不得將自己嵌進地裡,埋在土中,全身上下再也發不出任何氣息才好。

  金悅卻態度如常,只笑笑道,「偶爾為之。凡能令人上癮的東西,我輕易是不願涉及的。家父曾教導過,人生在世切記不能沉溺於外物,要做到無人、無事可牽絆,方能將自身立於不敗。」

  那人微微愣了下,隨即也笑道,「令尊有大智慧。」

  金悅淡淡頷首,「不過在社交場中,總還是要從善如流,我這裡剛好有從海外新運來的煙草,比本地出產味道更純正,要不要試試看?」

  對方顯然是個煙鬼,當即笑著說好。金悅從抽屜中取了煙絲出來,不多時只見亮光一現,白色的煙霧很快在房中瀰散開。

  這可和游恆給的劣質煙草不同,光是聞著已能感覺到醇厚,入口過肺的滋味想來錯不了,絕對稱得上是佳品。

  仝則嚥了嚥口水,徹底把那點饞嘴的念頭打壓回去。這會兒他背上的汗消了不少,愈發凝神靜氣,繼而便聽見紙筆摩擦之聲再起,是金悅開始繼續書寫那份,不能公開的協議。

  長久保持一個姿勢,仝則背上肌肉難免繃緊發僵,只是他不敢動,生怕衣服摩擦會帶出一星半點雜音。

  心裡不禁琢磨起,那金悅背後的勢力自然是幕府,他們要出兵朝鮮,發動侵略戰爭。一旦成功,不啻為有了籌碼,日後可和大燕分庭抗禮。眼下金悅在做的,則是勾結朝中反對裴謹的勢力,誘使他們對侵略坐視不理,更借此一役來發戰爭財。

  而對於這些人來說,裴謹合該該算作一個擋他們財路之人了。

  ——裴謹決計不會聽憑日本出兵大燕附屬國而不理,勢必要為朝鮮解圍。反倒是後續那些征服沙俄,稱霸「東北亞」的計劃,在他那裡卻是要停擺的。

  仝則記得,裴謹說過要休養生息,要革君權,更要革吏治。可惜官員中不少都是巨賈,個個眼巴巴在等著借軍餉給朝廷,於是才有了裴謹和這些財閥官員之間的矛盾。

  他們最終目的當是讓裴謹下野,足見無論什麼時代,只要反貪便最易樹敵。那麼無論如何都該竭盡全力,萬不能這起陰謀家詭計得逞。

  仝則於是對金悅正在書寫的東西,燃起了十二萬分地興趣。

  不多時只聽金悅撕下那張紙,遞給那人,那人看罷笑道,「金兄這一筆字寫得真是漂亮,只可惜用的不是毛筆,卻是西洋人的水筆。要說你這屋子建的也是西洋風格,可見你覺得他們是有可取之處的。」

  「不過是為風格統一罷了。我是個生意人,做買賣,其實不必講究那麼多。粗人用些粗物而已,讓你見笑了。」看看時辰,金悅道,「時候不早,咱們先回席上去吧。」

  「好,」那人將那頁紙揣好,起身笑道,「金兄請。」

  二人打開門,腳步聲漸遠。仝則側耳聽了好一會兒,確定走廊再無旁人,才敢露出頭來。

  略微鬆口氣,仝則再次手腳並用地爬出去。被金悅突然闖入這麼一耽擱,他所剩的時間可就不多了。

  心裡還惦記那份書面協議,卻又不可能去那人身上盜取,仝則腦中靈光一現,記起前世在電影裡見過的,那些書寫時用來墊著的紙張上總會留有痕跡。他迅速從書桌上找到那摞紙,扯下前一張,忙不迭塞進懷中。

  等他回到適才歇息那間屋子,方才在榻上擺好姿勢躺下,金盛業已敲門入內。

  「您好些了?我這叫人過來服侍,您淨面之後便回席上去吧。」

  金盛站在門口說道,他一步都不肯再靠近,直截了當地把所有嫌棄,大喇喇堆在臉上。

  仝則睜著一副「睡眼」,自去架子上的銀盆裡盥洗手巾,慢悠悠擦了把臉,跟著抻起懶腰,「瞇一覺果然舒坦,就只是一個人怪沒意思的。」眼睛上下瞟著金盛,他故意笑得花枝搖漾,「走吧,可別叫你家主人等得急了。」

  說完抬腳往外去,只覺得身後人呼吸猛地一窒。

  金盛此時一定在心中暗罵他是個婊子——不過無所謂,這群人遲早是要被驅逐出大燕的,一個都不留,一個都無須再見。

  宴席散時已快到子夜,仝則陪金悅送完賓客,不出意外地聽他說道,「今天累了吧,我瞧你面色還發紅,想是酒沒醒徹底。這裡離城中還有段距離,路上奔波辛苦,不如今晚就在這裡將就一宿。」

  面色泛紅,那是因為興奮。

  雖然過程堪稱提心吊膽,可最終他還是拿到了想要的東西。仝則現在正是滿心澎湃,急切地想要和人訴說這段經歷,特別,是想對裴謹訴說。

  仝則自然不肯久留,待要出言搪塞,卻見游恆慌慌張張跑過來,垂著手道,「小人方才回了趟店裡,那幾個小的說,來了位什麼大主顧,點名要後日要成品,小的們已接了單,怕忙不過,想請您快些回去。」

  這人真是及時雨,仝則心中暗笑,卻做攤手無奈狀,「怎麼一時半刻都離不得了,平時讓他們多學多練,結果還要我親自上陣,一群廢物點心。」

  金悅聽他這般抱怨,也不再糾纏,只溫聲道,「也罷,咱們來日方長,你千萬別累著就好。這樣,我後日再去看你。」

  仝則本想露出些不捨,可一想到以後多半不會再見,也就懶得和他多費唇舌,裝出一臉煩躁,匆匆告了辭。

  深夜之下,天光暗淡,是以仝則便沒能注意到,送別時金盛站在金悅身後,做了個拉他衣袖的動作,更沒能留心金悅的臉上,由此現出了一抹狐疑之色。

  一路之上,游恆將車子駕得是飛快,仝則被顛得頭暈腦脹,按捺不住撩開簾子想投訴一句,忽而一陣妖風刮過,吹得他是眼冒金星。

  還真讓金悅說中了,看樣子是要有一場豪雨將至。

  「至於這麼飛奔,後頭又沒人追咱們。」喘口氣,仝則問。

  游恆沒吭氣,半晌才道,「你不是已經得手了?」

  難道又被看出來了,仝則自嘲地笑了下,「真有這麼明顯?得,我知道,全在我臉上寫著。不過你看得出來,那金悅不至於也能看得出來吧?」

  「不好說,」游恆道,「我總覺得沒那麼順。噯,你坐穩當點,我再跑快些,搞不好等下真有追兵。」

  仝則心裡倏地一跳,急忙撂下簾子,強忍胃液翻滾沸騰,閉目專注做起深呼吸。

  突然間,車速降下來,前方似有馬打著響鼻的聲音,仝則一驚,撩開簾子一角,見前方月色下有著一人一騎。

  馬背上那人穿玄色披風,九排方金跨代緊束腰身,昂然端坐俯視著他們。

  「是少保。」游恆看清楚了,不由也長舒一口氣。

  一條筆直的官道上,月華泠泠灑落,斯人玄服黑馬,恍若獨立於蒼茫天幕下。

  那麼,是為何事何人而來?

  待裴謹策馬走近,只和游恆道,「你引開後頭人,我帶他走。」

  游恆利落道是,回眸看一眼仝則,「下來吧。一會兒機靈點,別給少保添麻煩。」

  他是笑著說的,調侃腔調十足,卻只有這一句,對裴謹則別無二話。可見這對主僕默契十足,對彼此都很有信心,所以壓根不必多講無謂的言語。

  仝則一面下車,心中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為著這點默契,他似乎竟有些嫉妒起游恆來。

  而這廂他甫一落車,剛要囉嗦一句小心,那頭游恆卻已然揚起鞭,駕著車子絕塵而去了。

  站在地下,之前的滿腔喜悅一時無的放矢,仝則仰面看向裴謹,不覺疑惑道,「我這麼快就被發現了?」

  裴謹凝視他,朗聲一笑,對他的迷茫並不做解答,卻彎下腰,俯在馬背上對他伸出手,繼而微笑道,「上來。」

  仝則也凝視著他,有那麼一瞬,或許是血液裡潛藏的酒精終於澎湃發作了,他便覺得如是和馬上人對視,直教人一陣目眩神迷。

  彷彿不小心跌進了一道深淵,週遭雲霧繚繞,有輕軟似棉絮狀,大朵大朵的浮雲,將他托在了半空中。

  而那人的眼睛,則像是茫茫雲海中唯一的一道光,輕而易舉就能蕩滌乾淨他這一晚上所有的情緒,包括緊張、不安、驚恐、還有興奮。

  此時仝則的心裡,便只剩下了一抹平靜與安然。

 

 

第56章

  在恍惚間遞過手去,於恍惚間被人拉上馬背。

  仝則沒來得及問一句話,裴謹已經一夾馬腹,朝著近處一片樹林馳騁而去。

  風聲在耳畔呼嘯,迎面卻不覺獵獵。

  身前的騎手為他擋住了沙礫塵土,駿馬奔馳如電,騎手的背脊依然不動如山。

  從仝則一雙迷離醉眼中望去,此時兩旁密林似乎已化成一道風煙。

  「往哪兒走?快下雨了?」

  仝則迎風將這句話喊出口,其實已經有雨點落在他臉上。

  裴謹回眸,在他耳邊低聲說,「害怕麼?」

  當然不,反而……倒是有種別樣的刺激感,仝則在猶豫如何回答,雨點已經劈面砸了下來。

  看看前路,那林子似乎深得望不到頭。

  仝則忽然間,心裡卻不存疑惑了,雖然他做不到在疾馳中摟緊裴謹的腰,但還是能做到不再去問前路,哪怕就這麼跑到地老天荒呢,或是乾脆跑到海角天涯。

  心中無懼,甚至還溢出了一陣前所未有的,清甜的歡喜。

  又跑了一會兒,裴謹漸漸停了馬,「下來吧,先找個地方避避雨。」

  仝則依言下馬,四顧一圈,完全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那麼該去哪裡避雨?

  好在這場雨積攢了足夠多時候,只是密密匝匝鋪天蓋地,並沒有伴隨電閃雷鳴,躲在這林子裡尚且還不至於被雷擊。

  「會爬樹麼?」裴謹側耳,似乎在聽什麼,一面笑問。

  然後他舉目望去,像是在挑揀哪棵樹值當爬上去,半晌他停在一株看上去足有三四個人粗的參天古樹下。

  那樹枝葉繁茂,半中間分叉出幾道虯枝,樹幹中部剛好夠坐下個把人的,而且看樣子應該是挺結實。

  裴謹轉過頭,仝則一下子全明白了,他說這話是認真的。

  可爬樹麼……仝則從小到大,還真沒機會培養這項技能。

  現代城市青年嘛,實在有太多可以發洩精力的玩具和玩法,成長過程中,早就不耐煩再玩這類原始感十足的遊戲。

  不過作為曾經好動的頑童,翻牆他總還是會的,而且自信自己的上肢力量不至於撐不住身體,他應該能爬得上去吧……

  硬著頭皮,仝則深藏起畏難情緒,「好久不爬了,試試看吧。」

  裴謹笑了下,「你先上,我在下頭撐著你。」

  ……不好吧,萬一他掉下來,又或者姿勢不雅,豈不是要把糗態全落到裴謹眼裡去!

  面子有時候真是一個男人生命中不能割捨的東西,仝則立刻說不,「還是你先,要是我最後沒力氣,上不去了,你還能拉我一把。」

  裴謹側頭看他,露出了然一笑,曲起手指打了個呼哨。適才那黑馬仰面噴了個鼻息,隨後似箭一樣,撒開四蹄,便朝林子盡頭奔去了。

  雨越下越大了,裴謹沒再說話,蹬了蹬樹幹,跟著蹭地一躍竄了上去。

  他動作太利落,利落中還帶著難以言喻地矯健,壓根就不費吹灰之力。

  看得仝則腦子裡只閃過四個大字,動如脫兔。

  那架勢,彷彿只要手能有個地方搭,無論多高,哪怕是座摩天大樓,裴謹也照樣能一躍而上。

  練家子就是不一樣,仝則兀自抬眼傻傻地看著,那頭裴謹已然快躍到樹頂上了。

  樹下傻站的人頓時想起一件十分悲催的事——原先想著不教裴謹瞧見他的窘態,可等下人家坐定了,還不是會親眼目睹他吭哧吭哧爬上樹的蠢相,那效果難道不是一樣的麼?

  那便事不宜遲吧,仝則再度手腳並用,眼前回放著裴謹方纔的動作姿勢,現學現賣,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平時的俯臥撐畢竟沒白做,眼下最需要運用腰腹和上肢力量。而年輕男人雙腿本來就有勁兒,雖然姿態大抵算不上好看,還是讓他一米一米的爬到了樹頂。

  上去一看才曉得,那樹幹固然結實,可也剛好只夠坐下兩個人,此外再沒有什麼多餘的地方,於是他和裴謹幾乎就緊緊地挨在了一起。

  喘口氣,仝則促狹地想,裴謹多半是故意挑了這麼棵樹。眼下靠得這樣近,裴謹身上的氣息被雨水淹沒了一些,剩下的,則一點點被濕潤的風送到他鼻子中。

  白檀清幽,附著上屬於他的獨特的男人味道,依然是乾爽的感覺,特別是在一天一地的風雨中,能讓人生出依偎在暖爐旁的錯覺來。

  「冷麼?」裴謹問,卻並不等仝則回答,展開披風,將他裹在了裡頭。

  四周安靜下來,惟有刷刷地雨聲,打在葉子上,打在土地上,似乎也打在仝則心上。

  醒醒神,他應道,「不冷,你確定有人追來?」

  裴謹朝遠處仰臉,順著他目光看去,隱約可見有一隊黑衣人朝這邊縱馬而來。如果不是登高望遠,仝則根本不可能看到,也根本察覺不出有人追蹤。

  「好像還有點距離,會發現我們麼?」仝則難免緊張,連聲音也不自覺放輕了不少。

  「不知道,」裴謹一味盯著他,聳了聳肩道,「賭賭看吧,你是個福星,總能化險為夷。跟著你,我應該也能有好運氣。」

  恰逢生死攸關的當口,似乎也沒人前來護駕,他看上去卻一點都不著急,態度根本像是在玩遊戲。

  仝則狐疑地回頭,正對上他的雙眸,內裡閃著光亮,也閃著笑意,雨水沒能為它氤氳上濕氣,反而讓它更清晰了,如同兩顆星星。

  無論是這張臉,還是這對眼睛,仝則都看過無數回了,卻在此刻、此地,忽然看得有些口乾舌燥,過了半天才擠出一句,「你是來救我,還是來陪我?」

  「有區別嗎?」裴謹說著,伸手環上他的腰,做了一個仝則方才本可以順理成章,卻始終沒好意思做的動作。

  深吸一口氣,仝則沒說話。至少在目前這個姿勢下,裴謹這樣抱上來更能顯出一種情意綿綿,而不會像適才自己在他身後那般,宛如是在抓著一根救命稻草。

  「我想你了……」

  裴謹附在他耳邊低低地說,語氣含著笑,猶帶了三分不正經味道,說完旋即後撤,好像專為讓仝則看清,他此刻眼睛裡的神氣其實是再認真不過的。

  簡單的四個字,說出來實在撩人,可眼下正逃命呢,總該有點逃命的樣子吧。

  仝則按下心跳,乾巴巴笑道,「你該關心點別的,譬如,我今晚不光拿到了證據,還聽到了他們的計劃,還有幕府預備造輿論出兵朝鮮,如果讓他們得逞……」

  「噓……」裴謹輕輕搖頭,展開悠然一笑,「今夜不想關心這些,我眼睛裡看到的,腦子裡想到的,只有一個,就是你。」

  情話說到何種地步,才能打動一顆鐵石心腸?

  仝則可以做到不動心,不留情,將自己努力掩飾在一片和順溫柔、人盡可親的假象裡,他已經這樣活了一世,自問能夠拿捏得體、游刃有餘。

  可惜世事難料,是人便會有失控的時候。那顆心再冷漠,終究也是一團溫軟的會活潑潑跳動的肉。

  仝則沉默良久,終於牽動唇角,盈然笑意浮上面頰,「能否證明給我看?」

  話音落,他只覺得腰身一緊,整個人已被摟得向前探過身,兩片炙熱的唇在此時猝不及防,猛烈地覆了上來。

  這又是一記純粹的,男人和男人間的擁吻。

  充滿了力量感,沒有絲毫柔軟或是愛憐,更沒有試探和迂迴,直入口腔,撬開牙齒,舌頭便已混戰在一起。帶來的是一陣戰慄的酥麻感,比漫天風雨更為強悍,一寸寸攻佔,一寸寸掠奪,不帶半點矜持挑逗,簡直像是在攻克一座勢在必得的城池。

  仝則被摟得死緊,在清醒中接受這個吻,不多時卻已被吻得腦中一片茫然,既被動又無助。

  等他想到要反擊回去,才察覺氣力全消,連呼吸都只感到侷促。睜開的雙眼蒙上一層霧氣,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是被雨水打濕著,還是被淚光浸潤的。

  直到繃緊的肌肉全部癱軟下去,裴謹總算心滿意足地放開他,他也呼吸急促,臉上笑意直達眼底,「信了麼?」

  足夠了,仝則笑出聲,點了點頭。

  情挑到這個程度,接下來所有一切都該水到渠成。

  只是可惜得很,並非環境不允許,也絕非氣氛不到位,而是破壞者來得太迅速,太煞風景。

  飛揚的馬蹄聲踏雨而至,打眼望過去,正有十幾個漢子徘徊在林子入口處。

  他們說日語,其中一個望著官道,揚起馬鞭,「那裡有車轍印記,加快腳程繼續追。」

  那群人中領頭的一個應聲道,「你帶上一隊沿途追擊,其餘人跟我在附近搜索。很有可能,人就藏在這片林子裡。」

  說時遲,三五個人策馬呼嘯掠過。剩下的人則翻身下了馬,一個個動作迅捷無聲,幾乎聽不到任何雜音,就這樣悄悄地潛進了這片靜謐的林子裡。

 

 

第57章

  不必裴謹示意,仝則也知道此刻應該一動不動,屏氣靜息。

  裴謹不過稍作調整,呼吸已近清淺不可聞,只是右臂依然環在仝則腰上,手指緊扣,更藉機嫻熟自然地把仝則往自家懷裡帶。

  於是本來呈依偎狀態的兩個人,這下愈顯親密,仝則幾乎半個頭偎進了裴謹的胸口。

  對於這個姿勢,仝則不大習慣,也談不上多喜歡。

  然而臉上猶帶著冰冷的雨水,就這樣貼在那溫暖的胸膛上,很快被熨燙乾爽,還捎帶上了裴謹的一絲溫度和味道。

  雨勢漸漸小了,化作淅淅瀝瀝綿綿不絕。偶爾有風拂過,葉子上會落下一串雨珠。

  仝則驀地想起懷裡揣的那頁紙,不知被打濕之後能否再用。好在他的胸膛依然是熱的,想必這會兒已將那紙烘乾了吧。

  管他呢,那東西說到底是意外所得,就算意外失掉也沒什麼大不了,天底下哪兒有事事都那麼順當的時候。

  好比這回被人發現,惹來一場殺身之禍。幸而有裴謹在側,他並不擔心自身安全,反倒是替那些摸進林子裡的武士默哀了一刻,很難說接下來等待這夥人的是何種落局。

  仝則沒想錯,然而卻沒估量到,所有的殺戮都只在裴謹一人身上,那一下迅捷無比。他甚至來不及反應,一切就已然發生了。

  樹下一共七人,手上兵器俱為武士刀,還有幾人身上背有弓箭。七人成扇形前行,略有分散,可就在眾人警惕地探尋移步,逐漸逼近裴謹二人藏身的大樹時,頭頂上倏地一陣輕響,伴隨著樹葉的沙沙聲,揚起一道勁風。

  眾人一驚,猛地抬起頭,只見一件斗篷從天而降,兜頭兜臉落下來,在黑暗中好似一張巨大的網。

  有人立時拔刀,寒光一閃,刀鋒將披風砍成兩段,餘下眾人迅速聚攏,個個長刀出鞘。

  就在那一瞬,仝則只覺腰上一緊,裴謹單手抱著他,左手從懷中摸出一樣東西,電光火石間在他耳邊說,「沒事,別慌。」

  這話說完,仝則耳邊被他呵氣帶起的碎發還未及落回鬢邊,便聽見槍聲響起,一連七下,鏗鏘而連綿,震得人耳膜一陣嗡嗡轟鳴。

  裴謹手法極快,彈無虛發,頃刻間,樹下預備伏擊的七武士應聲倒地,沒有一個人有機會發出半句呼救。

  仝則眼睜睜看著,看清那子彈正中敵人眉心,是以一槍斃命無人生還。

  留下一地扇面形的屍體!

  林間驚鳥於此時撲騰著翅膀,向著漆黑夜空四散飛逃而去。

  「這裡不能久留。」裴謹收好槍,回頭看看仝則,摟在他腰上的手依然沒有收回去,反而更加緊了一緊,「我先下去,在下頭接著你,好不好?」

  仝則的心兀自砰砰亂跳,被適才槍聲震撼,足足沉默了有十秒,方才轉頭望向裴謹。

  這人剛剛在眨眼間擊斃七名武者,現在呢,卻是笑容清淺,語氣馳然。

  殺戮起自一念,其後面色不改心跳不亂,甚至察覺不到半點煞氣。

  方纔抬手勾了魂,一回眸便又來奪他的魄,將所有的鐵血和無情,都化作滿腔溫柔與護持。

  而裴謹那張臉,在夜色下越顯精緻,英俊到讓人移不開眼,一雙眸子平靜無瀾,眼角微微一彎,眼波流轉如涓涓溪水,足以潤物細無聲。

  如斯靚色,怎教人不貪念留戀?

  何況強悍與溫和,殺伐和纏綿,種種矛盾混於一身,竟也能上演出無限迷人。

  仝則被他這樣注視著,即刻生出了一點迷思與遐想,好像面前男子本該是被世人仰視的,卻只甘願在他一人面前俯身,變作一個謙謙君子。

  那麼,永遠不要做這個人的敵人,仝則在心中,默默告誡自己。可轉瞬卻失笑起來,他太高估自身,渺小如他,又有什麼資格成為裴謹的敵人?

  所以理想的狀態,不該是在裴謹的庇護下,安享那些他願意給予的脈脈柔情?儘管沒人知道能持續多久,而一旦裴謹決定悉數收回,他又能否重新習慣和接受。

  這樣的感覺,委實有些不大妙!

  仝則猶是生出幾許疑惑,其實他做的事並無甚作用,對於裴謹而言或許可有可無。沒了他,裴謹一樣會有部署,一樣能夠贏得所有戰鬥。

  一直以來,只是他一廂情願地在認為自己有用,好像這樣就能獲得一份平等。如今事實擺在眼前,雙方實力相差懸殊,懸殊到完全無法在一個平台上對話。

  「怎麼了?在想方纔的事?」見他一徑沉默,裴謹柔聲問。

  收回思緒,仝則掩飾地一笑,「你的槍真快,我什麼都沒看清就結束了,眼神也不錯,而且……你方才用的是左手?」

  裴謹眨眨眼,「兩隻手都可以,射箭就不行,還是右手靈光一些。」他跟著輕笑了下,垂眼自嘲道,「本來是個左撇子,小時候天天被人說,後來硬是給扳過來了。」

  原來如此,他成長過程中似乎總在被別人塑造,難道目下看到的一切也都是他硬拗出來的?

  仝則聽著,忽然莫名心軟,雖然知道根本沒這個必要,「我以為你會等他們走遠,不過這招更好,一了百了。走吧,你先下,我跟著你。」

  裴謹點頭說好,隨後敏捷地幾個起落,人已站在地下,抬起眼定定看著他。

  仝則可沒那麼迅速,好在動作還算利索,且並不難看。到了最後只剩下一米來高,他索性直接一跳,誰知卻忘了此刻地上正濕滑,腳下沒大站穩,不由接連後退了幾步。

  裴謹的胸膛適時地貼上來,雙手扶住他的腰,將他人穩穩地抱住。

  「謝謝。」仝則低聲道,慶幸此時背對著裴謹,他便看不見自己眼裡的懊惱。

  裴謹輕聲一笑,鬆開手,改為親暱而不失友善地,拍了拍他的肩,「地上濕滑,我剛才也差點絆到,走吧,接下來小心點。」

  往前行,不可避免要經過地下躺著的那七個人,血腥味在細雨中瀰散,空氣裡充斥著一股混合了泥土味的腥氣。

  仝則是第一次目睹這麼多死人,雖不至驚怕,可胃裡仍不大舒服,只好一言不發加快腳步。

  衝出那片修羅場,迎上林間灑落的雨絲風片,撲面空氣清新潤澤,一瞬間讓人覺得愜意多了。

  裴謹不知什麼時候躥上來,走在他身側,於袖中摸到他的手,十指緊扣,掌心相合。

  仝則沒躲閃也沒掙扎,心裡想著,裴謹這人就是這樣——主動出擊,溫柔索取。如今做著這樣的動作,不知道的恐怕還以為他多離不開自己。

  「就這麼走出這片林子?」仝則歪著頭看向遠方,漫漫長路,加上大半夜的折騰,他已經覺得渾身酸疼飢寒交迫了。

  「雨後空氣好,我以為你會喜歡這樣散步,」裴謹低頭笑了笑,「看來你是累了。」

  說完吹了聲長哨,那消失了大半天的黑馬在片刻之後從林間奔馳返來,安靜溫順地站定,在裴謹手裡蹭著頭,好像在低低訴說分離之後對主人的思念。

  「真是神駿,」坐在馬上,仝則感慨,「被你調理得這麼有靈氣。」

  「它跟了我七年。我是個長情的人。」裴謹一語雙關,隨即笑得一笑,「回頭陪你去挑匹好馬,從小訓練也能和你形成默契。」

  仝則看看身下坐騎,通體烏黑,毛色本就極美,被雨水浸透過後,更顯油亮。

  多好,如果他也能擁有,這樣一匹馬……

  香車美人,富貴榮華……仝則默默收回想要攬住裴謹腰身的雙臂,終於全身心毫不懷疑地相信,這個人有能力將自己捧上想像不到的高位,只要他願意,自己甚至可能擁有帝國數一數二的權勢和財力。

  或許將來有一天,還能讓他仝則名垂青史!

  仝則不知道自己嘴角的笑正充滿了嘲諷,只是緊緊抓住馬鞍,視線偏轉,冷冷望向遠處不知名的地方。

  那黑馬果真極具靈性,與主人分開的時間裡,似乎專注替他打探了週遭形勢。裴謹由它帶著走出樹林,在前方山腳下,尋到一戶人家。

  二人上前叩門,因是深夜,主人難免被驚擾,過了許久才來開門,卻是一對年紀不小的老夫婦。

  裴謹客氣地一揖,「打擾二位,在下和朋友本打算進城去,不料天晚遇雨,行路不便,被困在此地無處落腳,不知可否在老丈這裡借住一晚。」

  說話間拿出兩錠銀子,仝則粗粗打量一眼,約莫足有五兩。

  他二人本就生得好,看著極面善,行止又溫文有禮,老夫婦見狀哪有不許的,連忙請他們進去,須臾收拾出一間房子。那老婆婆因見裴謹衣飾華貴,更連連謙說鄉下簡陋,切勿見怪。

  待佈置好床鋪,老夫婦雙雙離去。看著裴謹將房門上了鎖,仝則問,「金悅發覺派來的人被殺,會不會知道事情有變,連夜出逃?」

  「他沒這個機會了。」裴謹坐下來,逕自解開領口的扣子,「還穿著濕衣服不難受?」

  他是一邊說一邊脫,很快中衣除下,露出一段精赤上身。

  骨相精緻而勻稱,鎖骨平展,肌肉結實,肩膀顯出寬厚感,那胸膛上猶自亮閃閃的,不知上頭沾著的是汗,還是殘存的雨水。

  無論如何,一個尤物倏然闖入視線,不看實在對不起自己的眼。

  仝則適才心頭漾起的種種不安,被這具身體,被如此純粹的美麗,攪弄得分崩離析支離破碎。

  神魂跟著蕩了一蕩,他渾身燥熱,下意識開始解開衣襟,動作乾淨而灑脫,眨眼間已脫去上衣,頭一次在裴謹面前袒露出自己。

  赤誠相對,裴謹目光灼灼,面前人身形修長,精幹勁削,眼神直勾勾,卻又坦蕩蕩地在看著他。

  與此同時,仝則的小腹自下而上湧出一股熱浪,他無意壓制任何慾望,一步步走過去,直走到床邊,居高臨下看著裴謹。

  裴謹仰面,笑望他道,「年輕俊美的人,你此刻的眼神,是在引誘我麼?」

  仝則頷首,展顏說是,然後挑眉再道,「彼此,彼此。」

  說著蹲下身子,他唇角微翹,梨渦淺泛,「說你今夜為什麼來?是為彰顯你的霸氣和能力給我看?」

  裴謹一下子笑了,起初雙臂撐在床上,搖搖頭,再度握住仝則的手,「不是,我不是為救你,也不是為陪你,更無意顯示什麼武力。」

  停下來頓了頓,他一字一句地說,「我只是想為我們之間,增添一點不一樣的經歷和東西,比如,同生共死,比如,肝膽相照。」

  這話像是混合和蜜糖和鴆毒的羽箭,嗖地一響,犀利洞穿仝則的心。

  裴謹什麼都知道,他太明白自己在乎什麼,懷據何種隱憂,於是把話都說在前頭,徹底堵死了回頭路——裴謹要他做情人,更要他做夥伴、兄弟、摯友、甚至於知己。

  被強勢震懾過後,升騰起的一點點反抗心,倏地煙消雲散。

  「那就吻我,」仝則揚唇,誠心展頤而笑,「除了吻,我們也還可以做一些,不一樣的事。」

 

 

第58章

  那就先從一個吻開始。

  裴謹雙手捧起仝則的臉,闔眼親了上去。

  這一次,是溫柔纏綿的,任憑唇峰緩慢摩擦吸吮,循序漸進。

  不必睜眼,裴謹亦能感覺得到,仝則終於也把眼睛閉了起來,放鬆身體,全力地在回應自己。

  輕柔溫暖,整個人像被籠罩在三月春光裡。

  而隨著裴謹的唇一點點移動,仝則的呼吸漸漸變得急促。

  親吻過後的撩撥張弛有度,先探索的地方是耳垂,然後是頸部,再到兩根鎖骨間的凹槽,最後則落在下方突起的兩粒上頭……

  裴謹的舌尖靈活柔軟,也足夠有耐性,顯然是深諳其味的高手。

  他含住那小巧的一粒,仝則便情不自禁發出一聲顫抖低吟,腰身隨之癱軟下去,半跪著傾倒在裴謹臂彎間。

  全身如同過電一樣,此時此刻,乾涸了太久的身體恰逢甘霖。

  仝則全然忘卻了之前患得患失的煩惱,忘卻了有關前世今生的種種夢魘,一頭栽進裴謹親手營造的溫柔鄉。

  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在乎,哪怕沒有明天!專注和有情人做快樂事,無需再理會明天的太陽是否照常升起。

  身子驀地裡騰空而起,仝則倉促地睜眼,赫然發現裴謹已將他抱了起來。

  目瞪口呆的人,嚥了半天的口水,「你……你怎麼這麼有勁兒?」

  裴謹眼神炙熱,不答一言,動作彪悍有力,可將他放在床上的那一下卻又極輕,像是怕那堅硬的木板床會硌疼他。

  換了場地,平躺著的人終於有了點緊張,到了動真格的時刻,仝則屏住呼吸,繃緊了下頜。

  「別怕……」裴謹重新親吻他,此番攻勢要強橫得多,手指自他的臉一路下滑,愛撫著,繾綣著,所到之處,驚起一層又一層的戰慄。

  身下忽地一涼。

  仝則當然知道發生了什麼,那就……坦誠相見吧——代表男性力量的,最為偉岸強勢的所在,就這樣被展現了出來。

  裴謹聲音帶著笑,「還要洗澡麼?」

  臉上紅暈慢慢漾開,仝則也覺得好笑,半瞇著眼慵懶地望著他道,「不必,興致所至,什麼味道都好。」

  裴謹眸中的火光倏地一下點亮,繃緊的腹肌呈現出最為完美的形狀,兩臂緊緊箍住他,肌肉鼓脹,一身上下儘是滿溢而出的雄性力量。

  身下的人雖然也算矯健有力,可因為骨骼沒完全撐開,多少還殘留著少年人特有的秀逸。從胸膛到腰腹沒有贅肉,只是腹肌還不算成型,不過只是一層薄薄的皮,舌尖一探上去,那裡就被牽動著狠狠一跳。

  裴謹的雙唇攻勢席捲蔓延,沒有停息,一路向下移去。只一下,便吻住那炙熱堅硬之物。

  剎那間,仝則頭皮一陣發麻,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快感從身下延展,直衝大腦皮層,眼前已是白花花一片。

  「你……」他喘著氣,語不成句,「你別這樣……我,我受不住……」

  所謂性命攸關都被包裹在裴謹喉嚨中,那裡炙熱逼仄,他覺得自己快要被擠壓瘋了,從前多少次自瀆過,倘若和這個相比,簡直就粗劣的如同是隔空瘙癢。

  裴謹不理會他的抗議,依舊不急不緩,掌控著絕對的節奏。

  他是極好的愛人,不光會挑逗,更懂得如何取悅對方。眼下又是心甘情願,專為取悅仝則一個人呢,而由此獲得的快感亦是真實的,令他自覺亢奮不已。

  就這樣停一會,繼續,再停一會兒,再繼續……

  仝則記不清有多少次,他差一點就要攀上巔峰,又突然被吊在了半空,直到再承受不住,胸口劇烈起伏,斷斷續續、含混不清的求饒,「求你……求你給個痛快……」

  裴謹愛憐又玩味的抬眼,牽唇一笑,終於肯大發慈悲,放他直達那極樂之巔。

  然而,雖說大家都是男人,可論及手段,那真是相差十萬八千里。

  輪到仝則的時候,他連如法炮製的本事都沒有,兀自沉浸在暈頭轉向中,只被裴謹引領著,用他尚算靈活的手,將那具強悍的身體慰藉至徹底釋放。

  ……

  事過,仝則渾身綿軟,癱倒在床上。

  裴謹替他拉好被子,支著頭笑看他那副茫然的模樣,雙眸浸潤著淺淺一層水光,烏黑的睫毛顫顫悠悠,眼神迷離中猶帶了三分虛弱。

  裴謹自己當然只是發洩了一下,那種程度對於精力充沛的人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可在心理上,他確實也同樣得到了滿足。

  仝則的反應,就是對他最好的回饋。

  看似主動,無所畏懼的人,原來純淨如一張白紙。那些真實的興奮,無法抑制的顫抖,噴薄而出之前的狂熱,和之後癡絕的目光,比之略顯生澀的技巧本身,更讓他著迷。

  「為什麼……」雙目迷離的人,仰望著茅屋棚頂,輕聲問,「你為什麼用這個方式?」

  裴謹目睹那睫毛一抖,心底頓生柔軟,「因為這裡什麼都沒有,不具備條件。我不想弄傷你,更不想讓你覺得疼。」

  仝則舔著唇,聽懂了他的意思,然後面紅耳赤地窘了一窘。

  ——其實一直以來,他能沒想明白過,在兩個人的關係中,他究竟該算是哪一方。或者也並不急於要弄明白,畢竟這種事只有試過之後方能知曉。

  只是作為一個同樣主動,同樣有操控欲的人,他也喜歡看別人在自己身下輾轉。無奈他遇上了裴謹,無論如何,他都覺得這個人不該是那樣。

  是以也沒有什麼可掙扎,他決定認命了。

  既然裴謹給足他快樂,也願意顧全他的感受,那麼還有什麼可糾結的?

  對於眼下的狀態,他願意全盤接受。

  至於一顆心尋尋覓覓,兜兜轉轉,如今也在裴謹這裡,暫時找到了可以安放的去處。

  仝則挪了挪身子,將頭靠近裴謹胸口,聽著一下下強有力,沉實的心跳。很久之前就隱約盼望的一些事,好比愛人堅強的臂彎,溫暖的胸膛,彼此穩定的關係,互相尊重疼惜的愛意,永遠堅定站在他身旁的支撐……

  如今全都有了,他似乎再沒什麼遺憾。

  連落寞空虛都被填滿,甚至不再鄙夷自己,偶爾想找一個避風港的念頭,就這樣緊緊地摟住他,躺在他懷裡,一覺安睡到天亮。

  翌日醒來,仝則看到的,是裴謹已穿好衣裳坐在床邊,對著他綻放的笑臉。

  裴謹手裡拿著一張空白的紙,朝他晃了晃問,「這是什麼?從你衣服內兜中掉出來的。」

  仝則想翻身坐起來,卻被他按住,只好躺著將事情來龍去脈講了一遍。

  「可惜淋了雨,不知道還能不能用,找根炭筆試試吧,要是不能用了,就當我多事。」想到昨夜一晌貪歡,把這檔子事忘得乾乾淨淨,仝則只覺不好意思,「抱歉……」

  話沒說完,裴謹以俯身吻住了他,纏綿許久,方才鬆開,又輕輕地親了一下他的額頭。

  「你已經做得夠好,幫了我許多。感謝的話應該我來說。但是我們之間,可以無需這麼客套。」

  仝則點點頭,神色卻一時茫然,「我只是做該做的。其實我能有什麼作用,我自己心裡都知道的。」

  裴謹搖頭,「別妄自菲薄。我說的是真心話,你要相信我。」頓一下,他笑起來,「或者,學著相信,好不好?」

  又是這三個字,仝則自覺那顆被打磨光滑的老心瞬間融化。

  他笑著再點頭,一切已盡在不言中。

  起身穿戴完畢,吃過老夫婦預備的早飯,二人告辭離去。翻身上馬,回想昨晚一場逃亡,仝則疑惑道,「你派人盯住金悅了吧,一晚上過去,他沒再派追兵。你也說過他沒機會逃,那就是你已將人控制住了?」

  裴謹言簡意賅,「剩下的事交給我來辦,你只管回去好好休息。」說完回身,笑著在他臉頰上親了一記。

  一路快馬加鞭返回城中,裴謹送他到後門處,「我該走了,晚點再來看你,如果今晚沒空的話,我會讓人來傳話,不必等我。」

  聽上去所謂情人生涯,從今天起就要開始了。

  仝則沉默良久,頷首說好,「你注意安全,我等著你。」

  看著裴謹上馬,迎著朝霞,迎著清晨的太陽揚鞭而去,他驀然覺得那英挺的身姿,或許是要刻進腦子裡的,是可以一輩子記在心上的。

  折返回至店裡,仝則精神頭十足,看上去春光滿面。只歎此事不足為外人道,不然他真想抓住每一個認識的,甚至不認識的,分享一下他現在喜不自勝的美好心情。

  可惜裴謹終是有太多事需要周全料理,這晚仝則沒有等到他,反倒是在傍晚時分,意外迎來了裴熠和李明修兩個人。

  裴熠小臉快拉到地上,雙目赤紅,進門直撲進仝則懷中,瞬間哭成個淚人模樣,「小謝哥哥出事了,我救不了他,這一回怎麼都救不了他……」

  仝則聽得一頭霧水,「出什麼事?難道又被人陷害了?那個安平不是早就打發出去了麼?」

  「不是……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他們說他強迫了一個丫頭,那丫頭一狀告到祖母跟前,說的是有鼻子有眼兒。小謝他也不反駁,居然還,還全都認了。」

  這更是啼笑皆非,那樣一個清高絕色的美少年會做這種事,仝則打心眼裡一萬個不相信。

  眼看裴熠說不清楚,仝則望向李明修,卻見後者臉上陰雲密佈,衝著他沉重地點了點頭。

  一陣不詳的感覺湧上來,仝則忙叫來吳峰,讓他先帶裴熠去樓上洗把臉,重新梳梳頭。

  打發了裴熠,這頭總算清淨了,仝則才問,「哥兒說的不明不白,李爺必然都清楚的,可否對我明言。」

  李明修眸中現出一絲不忍,「他哪裡知道呢,這是醜事。闔府上下就只瞞著他一個人。要不是他和小謝關係好,偷偷把人攆出去也就算了。偏生這樣,還鬧得雞犬不寧……」

  長長一歎,他接著道,「也是冤孽,你猜的不錯,並不是和什麼丫頭,是……是和哥兒那個不安分的娘,裴家的二奶奶。」

  仝則心口登時一沉。

  以前從沒往這方面想,現在再回憶,很多事情似乎早有端倪。謝彥文不顧旁人側目,多次出言維護許氏,還有那只從他懷中掉出來,據說「無主兒」的帕子……

  可萬萬想不到,謝彥文膽子不小,竟然真做了出來。

  仝則回想二奶奶許氏的模樣,不知為什麼,眼前緊跟著浮現的,卻是大爺裴詮那張色慾熏心的臉。

  他疾問,「這事是真的?」

  李明修沉默有時,到底點頭說了聲是。

  「那謝彥文人呢?按規矩,該怎麼處置?」

  「裴家如何能嚥得下這口氣,他又自己都認了的。原本要將他送去見官,那丫頭就充作是人證。可眼下不是孝哥兒不幹嘛,非要保他。從前兒夜裡出事到才剛跑出家,前前後後求了太太不下十幾回。」李明修搖頭歎息,「現如今,小謝人是在後院馬廄裡鎖著,兩天兩夜水米沒沾了。晌午那會兒我去看他,瞧著已不大好,那進的氣還沒有出的氣多呢。」

  「三爺呢?」仝則心口像針紮了似的一疼,「三爺知道了麼?」

  李明修沉沉頷首,「這麼大的醜聞如何不知?今日回府,太太便同他說了。三爺讓人將二奶奶先禁足在房中,對外只稱病,連哥兒都不叫她見。至於謝彥文,三爺的意思是,做了就要承擔後果,未必要去送官,但其人,不能留了。」

  不能留……仝則耳中轟地一響。

  轉念再想,無言辯駁,似乎也無可厚非。

  他差點就忘了,裴謹可是裴家的主心骨,也是最看重最疼愛裴熠的人,還是對薛氏尊敬有加的好兒子。

  為了裴熠,二奶奶自然不能殺,那必須死的人就只能是謝彥文了。

  「有什麼辦法能救他出來?」仝則沉吟道,「要是即刻給他贖身呢?」

  李明修搖頭,「他都認了不說,還不想離開……你以為他犯的事情是那麼簡單的?實話告訴你,二奶奶有身孕了,要不何至於東窗事發。只是……」他雙眸倏地精光一閃,「那孩子,我看倒未必是小謝的。」

  仝則一顆心提上來,「什麼意思?」

  李明修看著他,冷冷一笑,「十有八九,是大爺的種兒。」

 

 

第59章

  果然和裴詮有關,想起裴家大爺那些個爛污事,仝則心下一陣厭惡。

  「這是李爺的猜測,沒有證據,大爺想必不會認,至於二奶奶……」仝則冷笑道,「自然也不會認。但她卻默認了和謝彥文有私,所以,也就等同於默認了這個孩子是謝彥文的,是不是?」

  李明修擰了擰眉,露出一腦門子抬頭紋,心道這小子思路還挺清晰,沒幾下子就弄明白了其中關隘。

  仝則凝視他的臉,繼續問,「於是謝彥文就真的誤以為那個孩子是他的,所以乾脆一口認下,為此還不願意離開裴家,是不是?」

  李明修搖頭歎息了老半天,這會兒終於緩緩頷首,「小謝也算是個癡人,其實說白了,要不是二奶奶主動,憑他那個性子,斷然是不會做下這種事的。一個把持不住,著了女人的道兒……到底是年輕人,血氣方剛啊。」

  語氣充滿惋惜,可現在再說這些還有什麼用?

  仝則毫不懷疑,就算把事實真相捅出來,裴詮和許氏依然不會有恙,而謝彥文的下場也依然不會好到哪裡去。

  他當機立斷道,「我想贖謝彥文出府。」

  李明修愣了下,將身子往他跟前一探,推心置腹道,「這個嘛,你可要想清楚了。你現是三爺的人,不說別的,至少要先問過三爺的意思,畢竟這是裴府家事。三爺治家一向又嚴,對下頭人是從不姑息的……何況這件事情牽扯到孝哥兒,三爺可是拿他當親生兒子看待,關乎教養最是上心。我勸你,還是不要插手的好。」

  說完,人已警惕地回過頭去,正是裴熠無精打采地從樓上走了下來。

  兩人忙停住話,又合力安撫了裴熠好一會兒,這廂李明修提出告辭,仝則便將他二人送了出去。

  因想著要先徵求裴謹意見,仝則只好耐心等他,卻不免有些含糊,他今夜到底會不會來。

  要是放在從前,他大抵不會攪這趟渾水,就是現下,他也不免腹誹自己是在多管閒事。

  謝彥文冤麼,當然不!

  可念及曾經同吃同住的情分,以及看上去那麼清冷的一個人,確是實實在在對他表達過關懷,他便覺得不能放任自己對其不管不顧。

  何況這會兒最要緊的已不是名譽,而是性命,他甚至有點害怕謝彥文會撐不住,再耽擱幾天就此一命嗚呼。

  等待的過程中,金烏漸漸西墜,暮色瀰漫四合,直到自鳴鐘敲響,已是晚上十點整。仝則曉得,裴謹應該不會再來了。

  他猶是愈發焦慮,直看得游恆都忍不住勸他。

  「俗話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你一個外人?這種扯不清的爛事,你何苦去摻合?要說少保對你,那可是沒得說。犯得上為那麼個人教他為難?你一向挺明白的,怎麼今兒忽然任性起來。」

  道理都不錯,可不過是偷情而已,何至於鬧出人命!謝彥文落得如此下場,不知怎麼,仝則越想越覺得心有慼慼。

  他是和許氏有染,自己呢,則是跟裴謹不清不楚,認真論起來,這兩者之間又有什麼本質區別?

  仝則不甘心,但依然能理智回答,「我明白的,不會和三爺起衝突。我只是想求他放謝彥文一條生路,如果他不同意,我絕不會強人所難。」

  撂下這句話,他卻是一夜輾轉,及至天剛濛濛亮,心中已然做了一個決定。

  事關人命,他不能再等下去,成與不成,總要努力一試才行。

  延捱到上午,忖度著裴府眾人都用過早飯,仝則叫游恆套了車,直奔侯府。

  離開裴府有些日子了,再度回來,卻來不及體味故地重遊之感,仝則逕自去見了李明修,並拿了拜帖請求見當家人,講明要為謝彥文贖身。

  見他神情堅定,李明修知道勸亦無用,只道三爺這會兒不在,他要先去問過太太的意思。不多時,他人轉回來,告訴仝則,太太薛氏要見他。

  算上這一回,仝則是第三次踏進上房,頭一次相見,薛氏和藹可親;第二次,薛氏拒絕見他;第三次,卻是主動要求面談。

  仝則依禮問安,薛氏便開宗明義,「謝彥文是裴家下人,如今犯了事正預備要處置。仝老闆現已和裴家無牽扯,在這個節骨眼要為他贖身,我怎麼,有點不大明白是什麼意思。」

  仝則亦坦誠直言,「是有些冒昧,但昨天孝哥兒去找過我,提到謝彥文行止不端,府上要將他處置了。現如今他也得到了懲戒,且名聲壞了,就算再出去找事做,恐怕也沒有人家願意收留。在下知道太太素來慈悲,不敢說求您給他改過自新的機會,只求您一個恩典,放他一條生路。」

  言罷,他站起身,想薛氏躬身長揖,態度極盡恭謹誠懇。

  薛氏沒說話,在他低下頭去的瞬間,目光陡然變得森寒,其後端起茶盞,慢慢地抿了一口。

  上頭的人一徑沉默,那等待的過程就被無限拉長,躬身彎腰的疲乏自然也被無限放大。

  仝則不必抬頭,也能感受到薛氏冷冷的注目,卻在這段被冷落,被端詳,被審視的過程裡,更加深了要救謝彥文性命的念頭。

  許久過去,薛氏終於輕輕咳嗽一聲,說了句請起。

  仝則就勢再道,「求太太成全。此外我願意表達些誠意——待他身子養好些,我會安排他離開。在此也向太太保證,其人往後再不會踏足京都半步。」

  薛氏搖搖頭,冷哼道,「好好做你的生意就是,為什麼一定要理會這樣人?難道就為從前一起做伴讀那點子情分?枉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有造化的,為人夠機靈,不想還是一樣的拎不清。」

  這句乍聽是冷嘲熱諷,可仝則愣是從裡頭聽出了點弦外之音。

  薛氏要不是想放過謝彥文,根本就不必和他多費唇舌。或者說,她是否也忌諱謝彥文死在裴家,事情一旦鬧大,二奶奶許氏那邊難保不會折騰。那個女人,仝則雖只見過幾面,卻直覺那是個極其潑辣且混不吝的主兒。

  想到薛氏最在意的人是裴熠,仝則切中要害,含笑謙恭道,「哥兒昨天哭得實在傷心,他心腸軟,極重情義。府上下人多,難免有些碎嘴的,動輒就把謝彥文的狀況透露給哥兒聽。依在下的意思,哪怕將人攆出去呢,只要知道太太還留著他一條命,哥兒心裡頭也能寬慰些。畢竟是從小陪著長大的,真要是不在了,只怕哥兒那實心腸一時受不住。為了一個謝彥文是小,傷了哥兒可是萬不值當的。」

  他話裡也隱含了一層意思,就是人多口雜,再不及早讓謝彥文「消失」,萬一有人走漏風聲,事情可就瞞不住了。為讓裴熠不知道真相,薛氏興許會投鼠忌器。

  「你們個個倒都是有情有義……」薛氏一句諷刺未完,只見從屏風後頭轉出個丫頭,俯在她耳邊悄聲說了幾句話。

  仝則認得那人,是薛氏身前掌事的大丫頭。誰知那頭語罷,薛氏面色登時沉了沉,眸中精光一現,向仝則逼視過來。

  打量良久,薛氏才淡淡道,「念在你一片誠心,我給你個面子。人可以贖,你的承諾也必須要兌現。我不希望再讓孝哥兒見到這個人。這一點你務必要做到,倘若有違,我也就不在乎出爾反爾。」

  仝則連忙道是,「請太太放心,在下一定遵照太太的意思辦,絕不會讓哥兒有機會再見他。」

  如是出了上房,也顧不得細琢磨其他,仝則去李明修處交了贖人的銀錢,取了文書,再帶游恆去到馬廄。見謝彥文被五花大綁著,面色慘淡昏沉沉不醒,一身上下儘是馬糞味,和往日光鮮齊整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將人抬上車,謝彥文依然沒有清醒的跡象。

  仝則也不在乎什麼馬糞馬尿了,半抱著他,將他的頭方在自己臂彎中,一手倒了些清水,先潤濕他乾裂出血的嘴唇,再一點點試著餵他喝水。

  饒是他小心翼翼地,謝彥文還是被嗆了一口,引發劇烈咳嗽,渾身抖得像是篩子,隨後眼睛才勉強睜開了一條縫。

  久不見光,他看不清眼前景象,微弱地喘息著,老半天才張開嘴,「是你……」他略略轉頭,好像是想弄清楚身在何處。

  仝則握著他的手,低聲道,「我帶你出去,你先養好身子,往後的事咱們再從長計議。」

  「裴……裴家……」謝彥文含混地問。

  「你已經和裴家無關了,放心,他們不會再來抓你,也管不著你了。」

  手上猛地一緊,是被謝彥文捏住了,他唯剩下那點氣力似乎都用在這一捏之中,隨即便全散了,垂下手,也閉上了眼,沒在再開口說話。

  只是隔了好久,仝則看見自他眼角,緩慢地,溢出了一道蜿蜒的淚痕。

  下車又是一通折騰,將他人安置在三層鮮少人去的房間中,又命人去請大夫。謝彥文始終昏睡著,仝則只好自己上手,親身為他餵藥。

  游恆在一旁看著,一語中的,「瞧這模樣,不在於藥不藥的,在於他自己想不想活。我看懸,你是好心,可人家未必領這個情。」

  說話間聽見後門有動靜,二人從窗邊望去,便看見裴謹穿著一身玄色直身,正從車上下來。

  再回首,只見游恆露出一臉瞧你怎麼收場的表情。仝則不覺一哂,暗道他純粹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我會好好和他解釋。」

  游恆將表情切換成恨鐵不成鋼,「你就是被寵壞了,什麼主意都敢拿,自作主張。」

  仝則笑了下,「反正這事不和你相干,錯都在我一人身上。」

  游恆不屑的切了一聲,「你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怎麼到現在還沒想明白,要不是少保放過話,太太能讓你這麼順當的把人撈出來?哼,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吧。」

  一語點醒夢中人,仝則琢磨起來,好像確是這麼回事。

  那麼裴謹的態度應該是默許了,他讓李明修帶話提點時,早就算到了自己會有此舉。

  然而在見到裴謹的一剎那,這些念頭就又被仝則徹底粉粹了。

  裴謹臉上沒有慍色,也沒有表情。唇角繃緊,別說一絲笑意了,就連那股子不正經的輕鬆勁兒頭,業已尋不著蹤跡。

  不過才一個晚上,便又恢復成了一尊高不可攀,冷漠無情的謫仙。

  仝則突然間明白了,裴謹不光算到了他會出手救謝彥文,更算到了他會不顧李明修的暗示和游恆勸阻,依然執意要救謝彥文!

  那麼換句話說,他犯了一個錯誤,就是從頭到尾,都沒有把裴謹的話放在心上過。

 

 

第60章

  將人迎進屋,游恆一時也沒想撤,反倒忙前忙後端茶遞水,一面覷著裴謹的面色。

  仝則知道他是在擔憂自己,心裡不免生出幾分感動。

  裴謹坐定便說,「今日提審金悅,那頁淋了雨的紙,還是能看清一多半的字。鐵證如山,他再沒有可狡辯的餘地。這件事,是你的功勞。」

  明明是誇讚的話,語氣卻冷漠疏離,顯見是一派公事公辦的態度。

  仝則的心,一下子涼了。

  感覺自己在如履薄冰,揣摩著面前人的心思,恍惚間再回味起前夜種種柔情,便彷彿只是做了一個夢而已。

  「湊巧罷了,不敢承三爺誇讚。」

  仝則回答,帶著情緒,將目光轉向一旁。

  接下來良久無話,房內氣氛變得尷尬詭異。

  游恆瞅瞅這個,又瞧瞧那個,心下著急,「少保,今天的事是我不對,沒聽李管家的話,是我攛掇了仝則去贖人,其實他也是好心,雖然……雖然辦了壞事……」

  還沒說完,他驀然停住了,因為同時收到兩個人,一併朝他投去的注目。

  同樣清冷,同樣含著慍怒,好像都在譴責他此刻結結巴巴,欲蓋彌彰的言辭。

  游恆登時一窒,鬢邊滾落下一串汗。

  面前二位,那可都是活祖宗啊,瞧這模樣是一個比一個難搞,夾在中間根本落不著好,游少俠對於自己強行留下的行為,一時悔不當初。

  仝則在此時清了清嗓子,「你去忙吧,事是我決定做的,該由我來和三爺解釋。」

  游恆聞言,先小心地瞥一眼裴謹,見後者依然面無表情,只得無聲一歎,無奈起身。雖說既忐忑又不放心,可腳下仍像逃也似的,毫不留戀飛遁而去。

  一室靜謐,茶盞中徐徐冒著熱氣,冰鑒裡升起裊裊白煙,一涼一熱,像極了仝則此刻矛盾的心情——堪稱冰火兩重天。

  在感情上,他很想和裴謹好好談談,畢竟兩個人剛有了愉快的經歷。而理智上,他卻又不認為自己的行為有任何過錯。

  ——殺人不過頭點地,為個面子將人置於死地,他實在無法接受這種病態的設定。

  「你……」

  兩個人話音同時落地,足見還是有些默契的,仝則怔了一下,旋即牽唇笑了出來。

  可下一秒,笑容就徹底凝固在嘴角。

  「你的錢沒處花了麼?要浪費在一個寡廉鮮恥的人身上!」

  印象中,裴謹還從沒這樣質問過自己,仝則理智與情感的天平,在聽到這樣一句話之後開始傾斜。

  他盡量克制地說,「我的錢怎麼花,三爺說過不管不問,我有權自己決定。二十兩罷了,救一條人命,我覺得很值。這個人是我朋友,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去死。何況他犯了什麼十惡不赦的罪過?罰也罰了,現在人就剩下一口氣,能不能活還不一定。」

  裴謹堪堪一笑,「你朋友真不少,怎麼總是一些喜歡偷偷摸摸,與人苟合之輩?」

  這諷刺太犀利,仝則禁不住火起,反唇相譏,「因為我就是這樣人,做了人家的情夫,一樣偷偷摸摸,一樣見不得光。」

  裴謹倏然皺眉,兩道目光銳利如電,直射在對面那張,因憤慨而微微漲紅的面頰上。

  又是一陣沉默,仝則下頜高昂,迎向那記殺人無形的注視。

  「我以為你是聰明人,李明修的話點到即可。看來我高估了你,以後要把所有的話都帶到,說的一字不漏你才能聽得明白。」

  「我是沒聽進去,因為人命關天。我等了你一晚上,可謝彥文等不得,他沒有時間了!三爺是該磊落些,類似遮遮掩掩的試探,我玩不轉。既然不想我插手,為什麼還要命人告訴太太放人,別說不是你事先安排下的,不然憑我,如何能贖出人來,貴府又哪裡缺少那二十兩銀子。」

  裴謹聽得哼了一聲,「不讓你成功,你豈肯罷休,我是沒興趣聽你用這些事來煩我。」

  血倏地往頭上湧,靠近太陽穴一側的神經瘋狂在跳動,仝則冷聲問,「你什麼意思,是不是我將人帶出來,你還不能放過他?」

  「其人不能留,既然敢做,就必須承擔後果。」

  仝則騰地站起身,踱了兩步,又憤而站定,「那好,他是姦夫,可還有淫婦呢?一併處置了啊,這才算公正公平。」

  裴謹抬眼冷冷看他,「如你所願,我會。」

  仝則仰面笑出聲,全是奚落,「那裴詮呢?別說你不知道。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裴三爺,你的兄長穢亂家宅,這個又要怎麼處置才好?」

  「我說過,多行不義自有天收,他的事不勞你操心。」

  態度冷硬,充斥著不容挑釁的強勢和霸道。

  仝則氣得發笑,「分明就是兩套標準,三爺如此行事,我不佩服。」

  「不必佩服,這是我的法則,也是這個世道的生存法則。」裴謹寒聲道,「誰叫你救的人不姓裴,要怪,只能怪他投錯了胎。」

  宛如當頭棒喝!如此直白,連奢想的餘地都不留。

  妄圖和一個強權者談公理,甚至談平等,仝則咬牙切齒地想,自己怎麼會蠢到這種地步。

  可再氣惱,理智仍在在提醒他,裴謹說的並非沒有道理。

  流浪漢有尊嚴麼,乞討者有生存的權利麼?當然都有!現代社會無數次重申,人人平等,人人都該過上體面的生活,可惜人類社會從沒發達到那個程度,口號不過是個烏托邦,要是真信了,豈非天真得無藥可救!

  但道理歸道理,惡法非法一樣是他仝則信奉的真理。

  拳頭攥緊,真想對著牆直砸過去,他咬著牙,一字一句道,「我也不姓裴,身份低賤,人人可欺。請問你今晚來這裡做什麼,是來教育你的姘頭?我是你花錢買來的不錯,仰人鼻息就該有所自覺。那麼我只能說我沒這份本事,裝不來乖巧。裴三爺,乾脆放過我,從今以後我乞討也好,給人幫傭也罷,都與你無關,憑我自生自滅就是。」

  慷慨陳詞,字字句句義憤填膺。

  言罷甩袖走人,可手還沒碰到門,裴謹長臂一擋,已然阻住了去路。

  仝則瞬間暴怒,額頭青筋畢現,用力一揮,試圖打掉那只擋路的手臂。

  他用了七成力氣,只是那手臂,卻是巋然不動。

  於是再加力,兩個人勢同水火,一站一坐,明裡暗裡都在較勁。

  仝則正在氣頭上,用力很猛。然而裴謹是練家子,身子如同鐵鑄,根本撼不動分毫。

  終於知道了自己有多渺小,仝則悲憤滿腔,怒喝出聲,「你放手!」

  坐著的人豁然起身,非但沒有放手,更加上了另一條手臂,環住他的腰,徹底將人緊緊鎖住。

  再怎麼掙扎也是徒勞,又不能上嘴去咬,男人打架可不興這一套。仝則明白自己已然完敗,直想仰天長嘯。

  「我伺候不起,真的,你放過我,當我……當我求你。」

  腰上猛地一緊,裴謹的身體倏然貼合上來,暖暖的,如同一座山。

  仝則抗得身心俱疲,忽然間就想要靠上一靠,可自尊猶在,只能挺直了背脊,上身繃緊發硬。

  「安靜一會兒。」隔了許久,裴謹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夾纏著一絲溫度,「你現在是惱羞成怒,說的話,做的事都不能算數。就這麼走了,你會後悔,我也會。」

  最後那三個字,到底起了作用,仝則精神一懈,渾身氣力被卸掉大半。

  雖如此,他還是保持挺立的站姿,到底沒辦法在這個時候,再靠進身後人的胸膛,記憶中的溫暖雖然誘人,可此時已化做為炙烤,他不確定自己還能不能承受得住。

  裴謹摟住他便不再鬆手,摟得那麼緊。讓人錯覺他就是不願放手。

  無論如何,是他的身子先湊上來的,熟悉的味道、修長有力的手指、呼吸間帶出的溫熱,如同一道道枝枝蔓蔓,將仝則捆綁纏繞。

  漸漸地,兩個人的氣息交融在一起,各自充斥著屬於男性的,陽剛的力度,澎湃起伏,好像隨時可以噴薄欲出。

  半晌,仝則微微側過臉。這時方才發覺,自己的身高已快趕上裴謹,彼此相差不到半個頭而已。

  然而那又如何?依然還是無法與斯人對抗。可又為什麼要去對抗?反正不論過程如何,結果都是螳臂當車,毫無意義。

  過了許久,裴謹將頭靠在他肩上,溫聲說,「坐下來,聽我談談這件事。」

  然後,他鬆開了手。

  仝則轉過身,兩廂對望一刻,各自慢慢坐了下來。膝頭相抵,十足是促膝長談的模樣。

  「你很厭恨我。」

  始料不及,開場白居然是這麼一句。

  仝則不解,流露出一點茫然,「我沒有。」

  「你有,當然你厭恨我,更厭恨這一切。」裴謹將胳膊撐在膝頭,手指交錯,「從一開始,你就覺得對我出賣了自己,有這一條就永遠沒辦法獲得平等。你沒有喜歡上我,所以不斷告訴自己是因為禁不住誘惑,這些誘惑包括身體、慾望、金錢、地位、還有名利。所有這一切讓你欲罷不能,可每當冷靜下來,你依然覺得是在出賣自己。」

  「你太要強,也太自尊。」他說著,頓了一下,「別誤會,並沒有指摘,這也是我欣賞的部分。可想得太多,做人太累。你習慣了不聽別人的真心話,只一味糾纏在自己的思路裡。」

  「我多次說過,你對我的意義。沒有你,很多事不會那麼順利。我不否認最初看中你是因為機敏伶俐,但還有別的品質,足以令我著迷。」

  他聲音低沉有力,慢慢地長出了一口氣,才又繼續說,「我們之間有誤會。好比我認為那個最初的協議已經終止,你現在做的,都只是基於對我本人的信任。可你不這麼認為。說回這件事,救人,是因為有熱血衷腸。我不否認早就猜到你會這麼做。儘管不認同,但還是滿足了你的要求,讓你順當的把人帶走,因為我不想看到你難過。我也不否認這裡頭有算計,倘若你一點努力都不做,只憑李明修幾句點撥便放手,你也就不是我認識的那個,表面精明,卻懷據赤子之心的仝則。」

  「有人情味固然好,我也不希望身邊儘是冷血無情之人。但你要懂得,天道無情。謝彥文有沒有錯你心裡很清楚,如果不是顧及你,我便將他挫骨揚灰,也是天經地義。」

  仝則認真凝視他,認真在聽每一個字。冷靜下來,他便不得不承認,裴謹很多話的確無從反駁。

  那麼再坦率一些,倘若易地而處,他也不敢保證,自己一定會顧及謝彥文這類人的死活。

  裴謹沉吟片刻,再道,「你把人帶走,裴家上下會怎麼想?治家和治軍、治國一樣,恩威並施,有功當獎,有過必罰。我在做決定之前,也曾經想過,你會不會為我做一點點考量。」

  他忽然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那笑容裡,罕見地帶了一點苦澀的味道,「當然你選擇了朋友情誼和人命大過天這個議題。我只能說,我還是輸了。」

  驀地裡,如被醍醐灌頂,仝則驚覺這些「後果」,確是他早前沒有思忖過的。

  心頭惘惘地,他抬起頭,眼裡便現出,連他自己都尚未察覺出的慚愧和歉意。

  可惜對不起三個字,卻始終徘徊在喉嚨間,像被什麼哽住了似的,遲遲都沒能出口。

  「不要總拿不相干的人和自己比,你不是那隻狐狸,兔死狐悲,大可不必。」裴謹等了一會兒,歎口氣,站起身來,「或許是我要求太多,總是希望你能享受我們的關係,把我當成可以信賴的人,慢慢地,再增添一點喜歡。」

  仝則在錯愕中抬首,剎那間,只覺心中鬱結有許許多多的話,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相視片刻,裴謹拉開了門,黑色的衣衫襯出一身孤寒,看上去有種難以言喻的蕭瑟落寞。

  留下這樣一記背影,他步出房間,無聲走遠。

 

 

第61章

  不能讓裴謹就這麼走了!不明不白,還落得一身蒼涼寂寥。

  仝則不喜歡和人慪氣,最受不了今日事不今日畢,留下個大鼻涕似的隔夜仇膈應自己。

  這麼想著,當即起身,飛奔著衝下樓去了。

  追到門口,眼看裴謹正要上車,周圍環伺了好幾個他的隨從。

  於是方才在腦海中模擬過的那些個場面,譬如深情呼喚、一把扯住衣袖、自背後抱住其人……就統統都做不出來了。

  頓住步子,仝則提一口氣,啞著嗓子叫了一聲,「三爺。」

  氣勢好比小貓崽子,聽上去非常之慫。

  裴謹背對著他,動作也一頓,卻不回頭,只是擺了擺手,「回去吧,有什麼話改天再說。」

  聲音明顯帶著疲憊,看樣子是要把這份落寞帶去過夜,並深深鐫刻進當事人的記憶裡了。

  嚥了咽吐沫,仝則不甘心地又叫了一聲,「裴謹……」

  這大概,是他第一次連名帶姓直呼其人。

  落寞頎長的身形微微晃了晃,依然沒回頭,「你我都需要冷靜一下,過了今日,再說話不遲。」

  可此時此刻,仝則知道自己相當冷靜,更篤定裴謹亦足夠冷靜。

  他不想拖延,只想把所有的心裡話悉數倒給裴謹聽——方纔這人只顧自說自話,卻壓根沒給他任何機會表達。

  怎麼才能留住心意決絕的人?再遲疑一步,裴謹可就要登車而去了。

  仝則向來是有些急智的,驀地裡,靈光閃現,眸中隨即一片清明。

  「行瞻。」他脫口叫道,聲音清越,不高不低。

  那是裴謹的表字,他曾聽昔日的趙王,現在的皇帝陛下如是喚過裴謹,也知道這個時代,親密友人、愛人之間是會以表字相稱。

  果不其然,此二字一出,四下裡那幾個隨從,俱都齊刷刷向他投來異樣的注視禮。

  可不管旁人多詫異,這一聲,到底是讓裴謹回轉過頭了。

  初時凝眉,其後緩緩舒展開,看向仝則的目光從一點訝然,漸漸變作深邃的夷然,淡淡笑意漫上,在唇邊綻放出幾許欣慰之感。

  裴謹頗具興味地笑看著他,「你剛才叫我什麼?」

  還問!?又不是沒聽清,至於非要這麼得瑟!

  被那麼多雙眼睛盯著,仝則略有點緊張的嚥了咽吐沫,上前兩步道,「我有話跟你說,可否再給點我時間。」

  眼神微微閃爍,睫毛自然地垂下來,言辭間卻有種說不出的誠懇。

  難得,骨子裡從不馴服的主兒,居然也肯將姿態放低一回。

  裴謹有時候真覺得,仝則外表和內心實在相差甚遠。看著極好相處,聰慧溫和,平易近人,對誰都保持著頗有分寸感的熱情,可實際上,卻是誰都進不了他的心。而一旦剛硬冷情起來,連他都覺得自歎弗如。

  那就試試看,他會拿出幾分誠意來吧,打發了隨從,裴謹沒再用言語刁難仝則,逕自跟他回了臥房。

  兩兩對坐,還如適才一般,只是氣氛明顯緩和鬆弛了許多。

  裴謹依舊不依不饒,「你剛才叫我什麼?」

  仝則輕咳兩聲,「不是你的字麼?我覺得你應該喜歡朋友,還有……一些關係親密的人這樣稱呼你。不算……不算唐突吧,如果你覺得不妥,我以後還是叫你三爺。」

  裴謹側頭望著他,緩緩地說,「你知道答案的。」

  聽著那澹然的語氣,仝則便放心地哦了一聲,可又忍不住好奇,「那你從前,怎麼沒這樣要求過我?」

  裴謹淡淡笑了下,「稱呼要發自內心,如果你一直拿我當裴三爺,裴侯爺,叫什麼都只不過是個字眼,口頭上的文字遊戲罷了。只有你心裡真正把我當朋友,當親近的人,那兩個字自然而然會脫口而出。」

  仝則恍然,於是又發覺了裴謹另一則好處——懂得人心勉強不來,於是從不強人所難。只要你放下戒備,拿出真誠姿態,他總有辦法會令你覺得非常舒服。

  沉吟的當口,便聽裴謹溫聲道,「你想和我說什麼,可以開始了。」

  進入正題,仝則還是斂了斂容色,凝視其人,誠摯地說,「對不起,我之前太衝動,說了很多氣話,希望你別介意,也希望你能原諒。」

  說著微微頓首,眼神清澈,劍眉英挺,其後抿了抿唇,又露出一點羞澀的歉然。

  裴謹心口頓時一悸。

  仝則舔舔嘴唇,繼續道,「你這人也是霸道,一直都是你在說,輪到我了,你轉身就走。當然是我反應比較慢,可你也太不給面兒了,不是成心拿話堵我嘛。」

  笑了下,他再道,「我承認,自己想得不夠全面,尤其沒有考慮到你。其實你早都默許了,我能察覺得出,就不該再對你冷嘲熱諷。你肯讓我把人領走,已經做了極大的讓步,這個我懂。何況,你要是真想讓他死,他絕對活不到我去贖他的那一天。」

  裴謹聽罷,立時抬了抬眉,以示非常認同這個說法。

  「所以感謝你給他活路,我替他謝謝你。」

  仝則並沒起身,端坐在原地,衝他拱了拱手。

  裴謹一笑,「但你的承諾必須兌現,他身子一好馬上離開。這期間不能讓裴熠見到他,讓他把事情爛在肚子裡,倘若再起別的什麼心思,那就誰都救不了他了。」

  仝則一凜,「我知道,一定照辦。」

  「至於我家裡的污糟事,希望你今後不再去操心,我不想為亂七八糟的人再和你發生爭執。」

  裴謹神色清和,眼裡卻閃過一抹不容質疑的毅色。

  仝則對此深以為然,點頭道,「我也不想,對那些人那些事,我是半點興趣都沒有。還有……我真的沒怨恨過你,真的,相反我一直很感激,這話也是真的。」

  裴謹揚了下頭,微微頷首。頓了頓,含笑問,「說完了麼?」

  「完了。」仝則渾身輕鬆,輔以柔和微笑作回應。

  裴謹卻沒吭聲,半晌忽然看著他的眼睛,柔聲道,「對不起。」

  仝則一怔,聽他再道,「我也說了不少刻薄話,因為心裡有火,一時沒摟住。」

  這麼說起來,是有點匪夷所思,既然一切都在他計算中,又何必要在言語上故意挑釁?

  仝則善解人意的笑笑,「你生氣很正常,畢竟我還是沒考慮到你,沒以你為先。以後,我應該能做到了,只要,不牽涉生死大事的話。」

  「還這麼有原則?」裴謹調侃一句,面上沒有絲毫不滿,「我生氣,不是因為這個,而是因為你的態度。嬉皮笑臉,想著矇混過關,看見那副模樣就叫人火大。」

  仝則又一怔,前思後想仔細回憶,呆滯了好半天,才說,「我,我有……嬉皮笑臉麼?」

  「有,」裴謹微微一笑,不失鄭重地點著頭,「而且還是經常性的,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沒有什麼人是你真正在乎的。沒心沒肺,無情無義。」

  對這八字考評不服,仝則摸著鼻翼訕笑,「那你呢,三爺自己也時常不正經,而且是特別的不正經。」

  裴謹沒反駁,倏地蹙起眉,「你叫我什麼?」

  得,一個沒留神帶出官稱,這小氣的人當場就不幹了!

  仝則一哂,忙著改口,「行瞻,是行瞻,往後都這麼叫你。這兩個字真好,誰起的?」

  裴謹笑笑,微不可察地凝了下神,「我父親。」

  話音落,仝則聯想起他的童年經歷,以及他和父親不大愉快的過往,心裡忽地生出一股遲重地鈍痛感,下意識伸臂,握住了他的手。

  裴謹看了他良久,微笑問,「你聽說過?我和父親,的確相處得不大愉快。」

  「聽過一些而已。」仝則待要搖頭,驀然意識到方纔的神色已出賣了他,只好老實回答,「我知道的不多。不過誰還沒有些難以回首的經歷,既然人都不在了,也就無須再介懷。」

  裴謹沉思片刻,點了點頭,「我釋懷了。沒什麼大不了,就當作是一個遺憾吧。人要朝前看,我相信這輩子,總會有人願意陪我,願意對我付出點真情實感。」

  仝則心念隨之一動,深深看著他,脫口而出道,「有,一定會有。」

  裴謹似滯了一下,隨後忍不住笑了,「這麼認真,不嬉皮笑臉了,看著真不習慣。」

  那股子懶散的痞氣,隨著話音兒又攀上了他的眉梢眼角。

  仝則當即一拍案,「噯,就是這樣,你現在這表情特別不正經。嘖,也不知道你那些下屬都見過沒有,等回頭,我得好好問問游恆去……」

  「他見過屁!」裴謹壞笑著打斷他,居然還破天荒地說了句粗話,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起身,繞到他跟前。

  笑容愈發狡黠,只雙手一撈,便在一陣短促的驚呼聲中把仝則抱了起來。

  「你怎麼……」仝則倒吸一口氣,明白他是要把不正經發揮到淋漓盡致了,索性也就由他去。

  而這會兒那胸膛熱乎乎的,臂彎又那麼強健,不如乾脆放任自己,徹底栽進那片厚實裡,享受得不亦樂乎。

  眼見裴謹行走如常,抱著他直接往床榻上去,仝則禁不住感慨,「你怎麼能這麼有勁兒。」

  雖沒精確測量,但他估摸自己身高已近一米八二、八三的樣子。男人骨頭沉,肌肉更沉,就算再怎麼精瘦,體重也得有一百五了,賴好他也是有成型的肱二、肱三頭肌。

  可裴謹打橫將他抱起來,依然能氣息不亂,雙臂不抖,穩健如昔。

  說話間,裴謹已將他輕輕放在床上,「因為我有個嚴苛的父親,還有個嚴苛的母親,自小習武一天都不能鬆懈。如法炮製的話,也能把你練得更像樣點。」

  仝則挑了挑眉,「我現在不像樣麼?」

  裴謹瞇著雙眼,上下打量,「不好說,要仔細看過才見分曉。」

  「你今晚不走了吧。」見他說完,好像是要轉身,仝則頓時一陣心慌,伸手去拉他的衣袖,「我想有你在身邊。」

  這情話倒是一點不花哨,不過順耳又貼心,裴謹眼裡柔光湧現,定定望著他,深覺不能辜負如此一個俊俏郎君。

  帶著和好如初的歡喜,彼此擁吻。裴謹將人按倒在身下,三下五除二便剝光了,之後才好整以暇一件件除去自家衣衫。

  好看的人,做什麼動作都好看,甚至不在於露出身體那一刻的驚艷,是連脫衣服的過程都可以灑脫迷人,於舒展中曼生出慵懶的性感。

  早已入迷的人,不錯眼珠地盯著,呼吸漸緊,渾然不覺裴謹業已欺近。親吻落遍了他全身,最後在那光滑修長的脊背上一遍遍繾綣……

  便又令他重新體驗了一回,何謂欲仙欲死的境界。

  而仝則能給予的,也比上一次要好太多。心靈手巧的人,有樣學樣,加上自己的腦補想像,前世看過的各色電影,全力給予起來,不禁讓裴謹對他的領悟速度生出激賞。

  男人之間的承諾,有時候真不必說太多,拿出實際行動,才是最為切實可靠的明證。

  仝則並沒刻意對裴謹表忠心,用什麼喜歡,或是愛之類的字眼,卻是在用綿長炙熱的吻,用澄澈渴求的眼神,用靈活有力的手指,身體力行地表達著,他歡喜裴謹的程度,有多麼強烈。

  像現在這樣,聽憑本能慾望,或許是危險的,而獲得極致美好的過程,從來也不會一帆風順。

  一把刀的鋒刃難以逾越,所以智者說得救之道異常艱險。也許唯有付出,唯有心甘情願去冒險,方能體味個中蝕骨銷魂的味道。

  而這個男人,是值得的。

  在一洩如注的剎那間,仝則忍不住想,他已在不知不覺中,被裴謹引領和掌控了情緒與情感,也許將來還會越陷越深。

  可內心已沒有絲毫惶恐不安,即便未來存在各種風險,但他卻清楚地知道,自己依然願意冷靜地,泥足深陷下去。

  一覺安枕,直到天光大亮,醒來時裴謹已不在身邊。

  仝則知道他是大忙人,只好讓自己去習慣,回味一刻,再舒緩筋骨,只覺得神清而氣爽。

  然而在抻開一記讓人酥軟的長長懶腰之後,他終於記起了,那個睡在樓上,引發了他和裴謹起爭執,卻又在無形中加深了他們情感的「罪魁禍首」——現下仍然身體極度虛弱的謝彥文。

 

 

第62章

  謝彥文醒了,意識恢復。只是雙眸空洞,望著面前方寸被褥,許久都不曾轉一下眼珠。

  看上去,像個萬念俱灰的活死人。

  一旁桌上放著吳峰餵了一半的藥,小夥計弄不清這位衰弱俊秀的人同自家主人究竟什麼關係,惟有兢兢業業小心伺候。

  仝則讓他先去忙,自坐在床邊,端起了藥碗。

  他默默地喂,謝彥文乖順地喝,彼此都不說話,房內安靜地落針可聞。

  良久,謝彥文開口,唇齒間散發著清苦的藥香,「多謝你。」

  氣息微弱,好在吐字尚算清晰。

  所謂大恩不言謝,仝則並不希望他感激自己,最好什麼都別說,兩下裡反而能自在一些。

  「好好養身體,你這麼年輕,不用幾下就能養好的,等能下地活動,咱們再從長計議。」

  見他倚著的靠枕歪了,仝則便將他扶起來些,為他調整好枕頭的位置。

  「我身上髒……」謝彥文下意識躲閃,神情淒苦。

  其時他昏迷那會兒,吳峰早為他擦洗過,又更換了衣衫,他身上已沒有了異味。何況就算真有,仝則也絕不會心生嫌棄。

  「我知道你愛乾淨,再養養吧,等不出虛汗了,就能好好洗個澡。」

  謝彥文極慢地搖了搖頭,「洗不淨的,怎麼洗也洗不淨,髒得太徹底了。」

  仝則一時語塞,覺得這話太重,卻又不知該如何化解他的心結。

  「你瞧不起我吧,我是該被人瞧不起。」謝彥文抬眸,下巴削尖,顯出大大的雙眸,裡頭水光繚繞,望上去楚楚動人,「我的確是賤,到了現在還想知道,她……她好不好?裴家有沒有把她怎樣?」

  仝則想起裴謹說過,不會姑息許氏,便猜測其人多半不會有事,只是肚子裡的孩子,恐怕不能再留了。

  他搖搖頭,旨在安撫,「應該不會怎樣,畢竟是孝哥兒的親娘,裴家又是要面子的,再怎麼說,也不能讓孝哥兒沒了媽。」

  謝彥文垂眸,沉默無言,半晌有氣無力道,「你不知道,他們整人,有的是辦法。她是被我害了……我總以為,憑我,憑我愛她,便能讓她過得舒心些,忘卻那些不公平的遭遇,忘記那些玩弄過她的人。」

  這最後一句,大約是在說裴詮?

  仝則心下暗道,合著面前這個倒霉蛋,並非毫不知情。

  可既然明知是泥潭,明知許氏還有別的情人,甚至明知她未必有真心,為什麼還要一頭撲將上去?

  難道愛情真如飛蛾撲火,會讓人生出一種奮不顧身、難以抗拒的自我毀滅力量?

  「她過得苦,我去看過她那個丈夫。」謝彥文喘口氣,慢慢說道,「我現在的樣子,看上去夠糟糕了吧,他比我要糟糕得多,渾身上下沒有一點活人的生氣。就是這樣,她每晚還都要和他睡在一起。那人呼出來的氣,全是腐爛的味道。憑你怎麼掐他咬他,他都不會有任何反應。可她呢,她今年,也才二十七歲。」

  這話教仝則聽去,委實沒什麼特別感觸,除卻胃裡隱隱有些不大舒服。

  不必要的同情心,他向來都很缺乏,默了片刻,轉過話題道,「你想太多了,她今後還要過富貴日子,要靠她唯一的兒子,而不是靠任何一個不相干的男人。世道容不得她做那樣的事,她也絕不可能放棄榮華,你沒必要替她擔心。」

  謝彥文不甘地掙了掙,眼裡倏地現出奇異的光,「不會的,她對我那麼好,我就算真用命來報答她也沒什麼。她說不想再和裴詮有任何瓜葛,是真的,她真的很痛苦。你沒見過,那手腕子上,全是她用刀劃出來的傷疤,每當她想裴詮的時候……她就劃一道口子……她想忘了他,求我幫她……我們原本說好的,等到分家就離開京都,去鄉下買一間屋子。我陪著她,就算沒名分也無所謂,就這麼永遠陪著她,讓她快活……」

  聲音漸漸低至不聞,那道光也隨之一點點暗了下去。

  原來,他是想做搭救許氏的俠客情人!

  仝則只覺無奈,真想說個道理給他聽——當一個人一無所有,連自保的能力都不具備時,就不要動輒滿懷悲憫,妄圖拯救旁人。

  那是害人害己,而且於事無補。

  可眼見他現在這副德行,病得像個大眼賊,酸酸楚楚,眸中還執著地,閃動著滅裂衝動的幽光,仝則只好默默地,又將話嚥回到肚子裡。

  飯要一口一口吃,打擊得太狠,讓理想主義者喪失了夢境支撐,香消玉殞的速度只怕會更快。

  「能否幫我個忙?」謝彥文忽然揚起臉,眼神哀懇。

  仝則想了想,直截了當道,「她不會有事的,贖你那天,我親耳聽太太說過,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孩子。」謝彥文輕吐二字,眼眶泛紅,「她有身孕了,她說她會盡力保住,她要這個孩子。還說有辦法讓裴家不敢動她。我想知道,孩子還在麼,那是我,是我的親骨肉……」

  仝則強壓內心既驚且怒的情緒,臉上依舊保持著平靜從容。

  謝彥文以為自己是許氏的救世主,實則根本就是個冤大頭,擺明被許氏和裴詮耍了。這兩個人拿他作擋箭牌,尤其是裴詮,出了事一推二五六,只把千夫所指丟給一個女人,還有一個下人。

  而許氏呢,當然清楚肚子裡懷的是誰的種兒,於是手忙腳亂抓了個癡情人頂包。等事情鬧出來,再靠撒潑耍賴混過去,反正薛氏一干人等顧及裴熠,至少會保住她的性命。

  只是這些人未免也太小看裴謹了,仝則平生第一次起了去吹枕頭風的邪念,只要能讓那對自私無恥的男女沒好日子過,他也不介意無良一回。

  想起裴詮至今還沒有子嗣,仝則猜測,說不準他還真想借許氏替自己延續血脈。

  簡直毫無廉恥,可笑又可鄙!

  然而再看看謝彥文投來的殷殷目光,仝則無聲歎息的同時,到底還是動了一點惻隱。

  「我幫你打聽著,反正目前為止都沒事,聽說只把人關在房裡。你也別多想,當務之急先養好身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謝彥文遲遲地點頭,努力扯出一記勉為其難的笑,「多謝你。」

  這三個字說的,明顯比之前感謝他救命之恩還更誠懇。

  雖怒其不爭,哀其不幸,可不知怎麼,回憶起這個人是因自己一個流連不去的眼神,才被李明修買下,一併來到裴家,仝則就深悔當日不該有此一舉。

  他當然不會把罪過往自己身上引,可人的際遇,有時候真玄妙難言,謝彥文躲過了那時的慘淡,卻到底也沒能過上平靜安穩的生活。

  既說讓人安心靜養,仝則便好吃好喝地供著,過了幾日謝彥文已能下地行走,而一封請柬也在這時送至店中,卻是宇田惠仁邀他出席自己的送別宴。

  行將離別,不知何日能再相見。相送友人,心頭難免泛起五味雜陳之感。

  宇田自然也邀請了裴謹,而此等場合下,仝則勢必要裝成和他只是泛泛之交,點頭微笑,恭敬有加。

  不過對於兩個慣會裝樣的人而言,這點把戲,當是小菜一碟不在話下。

  宇田這日裝扮得光彩照人,垂纓烏冠,碧色直衣,穿行於賓客之間,笑容仍然輕柔迷人。以至於令仝則浮現聯翩——倘若光源氏在生,大抵便會是他這般模樣。

  但全場似乎也只有仝則察覺出,宇田其實是在強顏歡笑。

  想著找機會和他私下說兩句,偏巧對方心有靈犀,也作如是想。

  過不多時,宇田打發了下人前來,趁眾人不注意,悄悄將他帶到臥房靜候。隔了一小會兒,宇田便即姍姍趕到。

  那在他面上盤亙一整晚的盈盈笑意,終於淡去了幾分,換做自然平和的表情,卻也並不見傷感。

  「還沒恭喜你,金悅的事幹得可真漂亮!他人現在大牢裡,這輩子是出不來了。連帶他的財產全數充了公,朝廷還小賺了一筆。」

  宇田說著,眨眼笑道,「侯爺有沒有給你些獎賞?」

  仝則一笑,半真半假道,「分內之事,提什麼錢哪,多傷情義。」

  宇田長長地唔了一聲,推著他的肩膀直笑,「你不圖錢,那便是圖人了?如何,他對你可好?」

  被宇田這麼一問,仝則腦海裡一下子,只湧出一個好字來。

  近來尤其好,裴謹是越來越敞亮了,呵護人時溫柔和煦,恰到好處,一點都不灼人。而他所展示出的耐心、誠摯,亦是真真切切,教人舒心熨帖。

  適才他就站在人群中,被那麼多華服俊麗之人簇擁著,氣宇軒昂。彷彿再多的人和物,都沒法阻擋他的耀眼奪目。

  而他也的確正值,連鬼神都會嫉妒艷羨的好年華。

  每每隔著人潮凝視,仝則都會在暗湧之餘,更生出一點熱血沸騰之感,因為這樣一個人,是注定要站在群山之巔的。

  那麼,如果他裴謹想要仝則這個人,也一定可以理所當然,心想事成。

  收回思緒,他轉而望向宇田,頷首一笑,慨然承認,「我是圖人。他待我好,我回應以誠懇。說起來還要多謝你,是你的勇氣鼓勵了我。人生短短幾十年,想再多不如珍惜眼前,我喜歡他,願意享受現在的一切,不必庸人自擾,擔心不可知的未來。」

  宇田聽得拍掌,「早該這樣!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煩與愁。來,我還有個禮物要送你。」起身拉著他走到妝台前,拿起一隻琉璃彩繪小盒,「這是針線,算不上貴重,不過送你玩的,為的是要你一看見它,就能想起我這個人來。」

  仝則打開看時,只見大大小小銀針齊備,更有五顏六色瑰麗的彩線,禁不住讚了句,「很漂亮,我會好好收著。」

  宇田牽起他的手,眼眶驀地紅了一紅,「說好了要寫信,一定不能食言。還有,你要幫我看好了他。我們商量過了,暫時分開一段時間,也算是考驗,想著兩情若是久長,也就不爭朝夕。這話對於你我也是一樣,無論如何,就算將來戰事不可避免,我和你的心也永遠是一樣的,我們永遠都是朋友。」

  言罷笑起來,眉目頓生艷光,整個人明媚無限。

  「好,一定!」仝則反手握住他,可惜那柔荑太過纖細,弄得他不大敢用力。

  宇田微笑看他,半日略微正色道,「還有,別嫌我多事,給你留下兩個得用的人。我知道你有侯爺護著,可也是我一點心意。金悅的人此番有幾個逃了出去,迄今為止還沒抓到,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你近日可千萬要小心。」

  頓了頓,他又笑說,「軍機處已成立,往後大燕便是軍機主政,侯爺會很忙的,有照顧不到的地方,你可得要擔待才好。」

  仝則聽得側目,不禁揶揄道,「說的好像我沒事可做,成天只等他前來寵幸似的。」

  嘴硬!宇田笑嘻嘻地,直推他道,「知道你也是有事業的人,那便好。我不能久留,該回前頭去了,你也該從這裡出去,往後院走一走。穿過一座假山,便能看見一小片湖。那個待你好的人,此刻正在那裡等你,有話要對你說呢。」

  見仝則驚訝一秒,他愈發笑道,「我叫人看著呢,那裡沒人會去。你可快些吧,我總算也借出地方,讓你們幽會一回了。」

  「湖光山色,月下美人,你可千萬別辜負了,年少好時光。」

 

 

第63章

  宇田匆匆去了,安排下心腹家將專為仝則引路。

  這人漢話說得極溜兒,他告訴仝則,穿過面前一排層巒疊嶂的假山,後面湖水盡頭可直通東邊側門,而那片水域,則是宇田賞景唱酬時最喜歡的去處。

  仝則跟在後面,不出聲的聽著。一面猜測裴謹約他到底什麼目的,朦朦朧朧地,想起宇田說要他近來務必小心,金悅還有部舊流落在外頭。

  心下沒來由便是一緊。

  他不算多疑,但不乏警惕,雖然相信宇田為人,可眼下畢竟身處陌生環境裡,於是一念起,跟著就打起精神,高度戒備起來。

  這是天性,也是本能,融進血液滲入骨髓,會在每個關鍵時刻爆發,如影隨形。

  前頭家將見他不說話,也就加快步伐,沒再繼續聒噪。

  「等一下,」仝則忽然停住腳步,露出一點焦躁不安,「園子裡有沒有淨室,我突然覺得不大舒服。」

  家將想了想,「這邊可沒有,要不,您看看那花叢裡頭,左右也沒人經過,小的給您看著就是。」

  仝則裝出一臉尷尬,「那,那成吧,你別離得太近,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說完挪著步子,直往一旁高高的芭蕉葉子底下鑽去。

  「您可快著些,別叫侯爺等急了。」家將聲音漸遠,顯然是很聽話地向後退了好幾步。

  仝則卻沒吭氣,心想要是裴謹真等急了,那就自己出來迎他好了,不然誰曉得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半靠在一棵開敗了的櫻花樹下,聽著遠遠傳來的絲竹管樂,陡然間,只覺一陣涼風自身後襲過,脖頸子上的汗毛登時就立了起來。

  這是人在遇到危險時,最為直接自然的反應。

  知道背後有人,他已來不及回頭,立馬曲起右臂,運勁其上,以肘關節猛地向身後人擊去。

  這是挺狠的一招,仝則自覺力道不小,誰知那人只是微微側過身,格臂一擋,輕輕鬆鬆便卸去了力道,還震得他小臂一陣發麻。

  心裡著實一驚,待要撒腿就快跑,腰上驀地一緊,已被人牢牢圈住,其後順勢一帶,整個身子便跌進那人懷中去了。

  幾個意思?現如今刺客怎麼也是一副登徒子做派,莫非劫道之前,還要先劫個色不成?

  心跳猛地加速,這時一股熟悉的感覺湧上來,乾爽宜人的味道,堅硬溫暖的胸膛,卻好像是……在裴謹懷裡體會過的滋味。

  「你……」

  「噓,是我。」身後人在他耳邊輕笑,「還算警醒,是做細作的好材料。」

  仝則本來又急又驚,聽見話音,心頭頓時一鬆,可一回頭,還是忍不住丟了記白眼,「裝神弄鬼的好玩麼?嚇我一跳。」

  身後人笑了,正是埋伏在這兒等他的裴謹。

  「親王官邸,戒備森嚴,哪兒那麼容易混進人來。」裴謹自後頭大剌剌抱緊他,「警惕性不錯,我可以放一半心了。」

  合著這是考驗他呢?此人行事真是愈發不可測了,既狡猾又詭詐。

  仝則懶得說話,一方面是心跳還沒降下來,另一方面卻是他被這樣環抱著,頓感踏實,耳鬢廝磨間,還有種道不出的曖昧和享受。

  見他不吭聲,裴謹含笑在他耳邊呵氣道,「別那麼小氣,我是試試你會不會輕信,好在你夠機靈。我就是喜歡你這點,有判斷力,決斷快,行動敏捷。」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然而作弄起人來可是半點都不含糊。

  仝則不以為然地腹誹,往後在對裴謹的認知裡,還得再加上兩條,巧舌如簧,以及,常有理。

  「我還真信了,因為從沒疑心過宇田,他不會害我。真要是害,早都可以下手。我只是覺得怪,你怎麼會約我私下裡見面?」

  「因為我想你,」裴謹圈住他的手,此刻很配合的上下游移,像是在為這句話做註解,「這理由夠不夠?」

  仝則低頭一笑,「夠!但還是不合常理,你是有事和我說吧。」

  裴謹假模假式地一歎,「可見太聰明也不好,什麼都瞞不過去。」

  說完,他扳著仝則的身子轉過來,兩個人變成了面對面相顧的姿勢。

  「我一會兒就要走了,接下來有幾件要事處理,恐怕有日子見不到你。所以今晚特別和你交待兩句。宇田對你說了,金悅的人還在外逃,隨時有可能找到你。近期沒事不要出門,我會加派人手保護。此外,誰的話都別信。如果我要找你,會親自去,絕不會單約你出來。我說的這些,記住了麼?」

  仝則忙點頭,「記下了,你放心就是。」

  裴謹看著他的眼睛,良久怡然笑了下,「剛才那招不錯,力道夠猛,對付一般人足夠了。但最好用的武器,不是膝蓋,也不是雙肘,是……」

  「是你送的那把槍。」仝則接口,「我會隨身帶著,睡覺也放在枕頭邊上。」

  裴謹搖搖頭,「那倒有點危險,你睡著了,模樣像個小死狗,人事不知的。」

  說著說著就又不正經上了,仝則一時沒跟上他的節奏,老臉不由微微一紅,心道我那是睡眠質量好,總比某人搶被子強,要論睡品,怎麼也能甩出你十條街去。

  「別笑,」裴謹低聲道,「我正要跟你說這個。會打槍麼?一個不留神被人奪過去,那才是要命的。現在練給我看,去後頭湖邊打幾隻野鳥。」

  知道他向來隨身帶槍,仝則也不以為意,任由他拖著手,穿過灌木林子,週遭已不見一個人影,連適才那家將也不知所蹤。

  很快一整片湖水映入眼,湖面粼粼波光,反射著月光星芒,很像是用水銀鋪就而成的一張鏡面。

  裴謹拔槍上膛,「和我給你那把是一樣的,可以連發十彈。用完記得拉上保險。」

  說著繞到仝則身後,把槍遞到他手裡。

  此時正有水鳥落在湖面,他遙遙一指,「試試吧。」

  「這是什麼鳥?」仝則舉槍,見那準星是一早調好的,於是一邊瞄,一邊隨口問。

  「灰喜鵲。」

  仝則聞言,立馬又放下了槍,「那還是算了,這鳥不好吃,打著也沒用,咱們換個別的東西試試。」

  此言一出,直把裴謹都聽愣住了,身經百戰老練異常的人站在原地,竟然隔了老半天沒能接上話。

  ——於是對於這小子的實用主義吃貨本質,裴謹今時今日,又算是有了更為深刻清醒的認識。

  仝對他的默然不以為意,左顧右盼,隨後直奔來時路上遇上的一株蘋果樹。八月裡的蘋果還沒熟透,一顆顆泛著青色,不過個頭倒是不算小。

  一抬手摘下四五隻,跑回來時順手一個個地拋向湖中。這番動作舒展,於律動中透出矯健的美感,一道道拋物線劃過,青色的果子俱都被他擲到湖心,顯見那上肢還是頗有勁力的。

  「在這兒打槍,不會讓人聽見吧?」扔完蘋果,他回眸問。

  裴謹正歪頭看得出神,表情暫時沒收回來,猶帶了三分興味,「裡頭正熱鬧著,聽見也沒什麼,宇田小白臉自有應對辦法。」

  聽這措辭,仝則不覺揶揄道,「你就那麼討厭他?一口一個小白臉的。」

  「談不上。」裴謹揚了揚下頜,示意他可以開始了,「我只是不喜歡男人沒剛性兒。」

  仝則當即做了然狀,仰唇笑了笑。脆弱柔美的男人嘛,他也不喜歡。不過這話,倒是可以當做變相的誇讚來聽。

  笑罷回眸,舉槍、瞄準,扣動扳機。一連三槍,毫無停頓,一氣呵成。

  湖中水花四濺,霎時,驚起一灘鷗鷺。

  三隻蘋果被打得爆裂開來,浮浮沉沉,飄在一圈圈浪花當間。

  要說仝則槍法好,那絕對是扯淡。他不過是仗著自己視力不錯,或者說,是人家原主視力不錯。從這一點上也不難看出,原先的仝則絕對不是什麼挑燈夜讀,勤奮上進的主兒。

  「如何,能出師了麼?」他再回眸,自得笑問。

  「勉強吧。」裴謹還算給面子,「認真說,還差的遠。」

  仝則不大服氣,「蘋果多小,真要是大活人在跟前,目標那麼大,豈有打不中的。」

  「目標是大,可人不會定在那兒讓你打。」裴謹斂容道,「別輕敵,還有記住我說的話,關鍵時刻,誰都不能靠,只能靠自己。」

  「這個我懂,」仝則回答,本想說非常贊同,可鬼使神差地,他嚥下這一句,換上了另一句,「那你呢,我總能信的過吧?」

  「從前未必,現在應該可以了。」裴謹笑容自信,說完撩開衣擺,席地坐了下去。

  見他一語中的,仝則禁不住搖頭感慨,「你是不是會讀心術?」

  言罷也坐了下來,和身邊人保持著半臂的距離。

  「不會,」裴謹側頭,探尋著他的眼睛,「只不過,剛巧能讀懂你的心。」

  那目光悠悠的,卻又實在深邃,仝則看了片刻,潰不成軍地移開視線,「今天那麼多人都在,你逃席出來,不會被人盯上?」

  「早說了有事,點個卯而已,我不耐煩和一群東洋人扯皮,」裴謹淡淡道,「我來,已經算給那個小白臉面子了。」

  又用這句形容,仝則奚落地一笑,「你這是嫉妒人家生得漂亮。」

  裴謹皺眉,明顯對他的話不滿,發號施令道,「坐過來些。」

  等到仝則真挨過去,下頜倏地便被他抬了起來。

  裴謹目光炯炯,「如果沒有那個高麗小子,你會不會看上那個小白臉?」

  這怎麼可能?仝則從來都沒往那方面想過!

  究其原因,不外乎他和裴謹一樣,對過分柔弱美麗的男人,絲毫沒有興趣。

  但這問題經由裴謹口中道出,便讓人莫名想發笑,堂堂承恩侯,居然也有如此無聊的時候!

  仝則啼笑皆非間,忽然覺得愛情這玩意兒,搞不好還真能會讓人在一夕之間變得幼稚起來。

  儘管這麼想的時候,他半點都沒意識到,自己用的是「愛」這樣一個字眼。

  「壓根沒可能。」仝則笑著擺手,笑著笑著一發不可收拾,半晌才停下來,連眼淚都笑了出來。

  「跟著他沒保障,我為人勢力又市儈,一早就看穿他不濟。找靠山嘛,還真得找你這樣的才行。」

  滿嘴跑旱船!

  可那表情生動自然,黑亮的瞳仁滴溜溜轉著,夜月之下,宛如方化形的一隻靈動白狐。

  只是他本人,似乎完全意識不到自己有多誘人。俊俏而不自知,或許這才是誘惑的至高境界?

  「你呢?」仝則胡說八道完,藉機發問,「說說看,你到底瞧上我什麼了?」

  裴謹挑了挑眉,「你耐煩聽這些?我平時誇你誇得還不夠多?」

  仝則深深點頭,「耐煩!我這人特別虛榮,就喜歡聽別人誇我,而且百聽不厭。」

  裴謹笑起來,像是認真在琢磨,其後頗為認真地說,「第一次見你,乾淨、清秀、神采奕奕、骨子裡散發著一種善意,言談舉止不做作。聊了兩句,發覺你能坦然接受際遇。對外界看上去很慷慨,內心卻又極封閉,活潑潑的外表之下,像是還隱藏著一顆久經風霜的心。」

  「我對你,便產生了那麼一點點興趣。」

  很客觀很寫實的描述,並沒有期待中的交口稱讚。

  說完,裴謹轉頭凝視他,「你呢,見到我什麼感覺?」

  仝則沉思著,和裴謹第一次相見似乎不能算,那時候他根本不知道他是誰。如今再回味,細細想著那一幀幀畫面,他嘴角弧度卻在不知不覺中輕輕上揚。

  最後他選擇實話實說,「就好像這潭湖水,靜謐,深不可測,表面沉靜,內裡暗流洶湧,教人無論如何也望不穿。」

  誠如裴謹所言,最初緣起,多半都是基於探索和好奇,也許還隱藏著想要征服對方,佔有對方的慾望。

  至於最終誰被誰征服,誰先繳械投降,卻已是不可考,成為一筆想不明白,亦無需再去想的糊塗賬。

 

 

第64章

  天氣轉涼,店裡來做秋裝和冬衣的客人漸增。

  仝則每日輾轉於買賣和照應病號謝彥文之間,忙得幾乎腳打後腦勺,只有在閒下來喝口水的須臾,腦子裡才會一閃而過裴謹的面容。

  卻不知他在文山會海,以及和人閒談扯皮之時,是否也能想得到自己。

  一晃已是十多天過去,那所謂金悅的餘黨壓根沒露頭,明面上也看不出絲毫異常。

  仝則卻不敢放鬆警惕,在衣服裡頭的腰帶上做了個槍托,日日帶著以防萬一。

  宇田在立秋當日,便乘船返回了故國,如約留下了兩個得力家將給他做護衛。

  此舉惹得游恆不大痛快,他看那二人很不順眼,當然,他看謝彥文那是更加不順眼。

  「娘們唧唧的,這都多少天了,早前也拿人參吊過命,還不見好?成天讓人攙著,大男人有手有腳的,難到自己不會走?」

  縫紉機吱吱呀呀地,半晌停了下來,仝則乜他一眼,「他哪兒有您這體格啊?你也說了,人參都用上了,可見是去鬼門關上走過一遭。不願出屋子,那是他不好意思,就當給他點時間適應吧。」

  「給時間?別是賴著不肯走。」游恆哼了一嗓子,「我問你,你救他一命,花了二十兩銀子,他可有說要還的話?」

  仝則一滯,這個……好像還真沒有。

  不過謝彥文並不是沒骨氣的人,就算要還,也得先找到事做才行。其身非良民,只能靠幫傭過活。就是將來到了鄉下,也只好做短工當佃戶,連買塊地的資格都沒有。

  這麼想想,他和謝彥文兩廂對比,還真有點同人不同命的味道。

  仝則自覺際遇不錯,樂天勁頭上來,大手一揮,「不就是二十兩麼,還不夠一天賺的零頭,就說等會兒法蘭西公使夫人來,訂上幾身冬裝,轉手不就又有幾百兩?多大點事,不還就不還吧。」

  「呵,你還真是厚道人!」本心極厚道的游少咧著嘴,搖頭譏笑。

  仝則嘖了一聲,「這詞兒聽上去不聰明,用我身上不合適,你該說仗義,我是當好漢的料,為人仗義!」

  游恆聽得嘴角直抽搐,擠出兩聲乾笑,明白自己算是白替他操了這份心。

  仝則也沒空耍嘴皮子,聽見前頭公使夫人帶著侍女,大隊人馬浩浩蕩蕩的來了,忙面帶微笑迎了出去。

  還沒選料子,照例先掛上簾子量尺寸。隔著絹紗,影影綽綽間,公使夫人開始嬌聲和他抱怨。

  「一入秋,我這胃口就變好,前陣子貪嘴多吃了兩口,腰圍眼看著多出兩寸,弄得我連做衣服的心情都沒了。可胃撐大了太難收回去,人上了歲數又不好減。套用你們的話說啊,簡直是胖來如山倒,瘦去如抽絲。」

  仝則隔著簾子直樂,心道這婦人中文水平不錯,比方打得還挺詼諧。

  簾子撤掉,公使夫人穿著絲質襯裙走出來,露著兩條光溜溜豐腴的胳膊。這年頭,西洋人還不像後世以蜜棕色肌膚為美,崇尚的還是雪白的底子。只不過洋人生得糙,胳膊上的汗毛一層層又密又長,打眼一瞧,全沒有膚如凝脂的細膩感。

  「你說,這可怎麼好?等到冬天來了,我還不得胖得沒眼瞧了?」

  仝則笑瞇瞇,不慌不忙道,「衣服除了美觀,還必須得能襯出身材來。您說我是幹什麼吃的,如何能讓夫人您乾著急?回頭我在裙子上稍作改動,把裡襯再撐開些,臀墊也墊高一點,那腰身自然就顯得細了,任誰都看不出來的。」

  公使夫人雙眼發亮,瞬間笑成了一朵狗尾巴花,仗著自己年紀大,伸手輕輕拍著俊俏裁縫的嫩臉蛋,「你可真是個天才!我太愛你了!」

  仝則笑笑,不動聲色往後閃了閃,一面拿料子給她挑選。

  婦人看得仔細,時不時又要看西洋商船帶來的本國衣飾繪本,參照來對比去,老半天也沒決斷。

  在外頭候著的侍女此時匆匆進來,附在她耳邊說著什麼,婦人忽然抬眼看了看仝則,斜睨侍女道,「別一副小家子模樣,有什麼話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說的。」

  侍女訥訥點頭,再開口卻已換成了法文,「那批貨今早上船了,馬六甲的韓先生把款子匯了過來。」

  「數目沒錯?」

  「沒錯,是按說好的五分利。夫人,就是這樣他也賺了。沙池親王鎮壓不下那批反叛,馬六甲城內斷糧已快半個月。他囤積糧食,一轉手能套去多少真金白銀。夫人這回還是要少了。」

  「我說差不多就得了,記住,這件事千萬不能讓先生知道。」

  「其實先生……也未必不想賺這筆錢。」

  婦人唰地翻過一頁圖冊,「你懂什麼,馬六甲的叛軍背後有英國人,他們是要裡外合應。日本和朝鮮一旦開戰,馬六甲就會順勢起義,牽制大燕兵力,讓他兩線作戰疲於奔命。老頭子最恨英國佬攪局,要是知道我趁機發這筆財,又要囉嗦好久。其實他們大燕朝廷裡,也有不少人和我一樣想法,戰爭財嘛,不發白不發。」

  侍女是個勤學好問的,想了想試探道,「這邊朝廷一定會輸麼?先解決了日本,再收拾馬六甲的叛軍,也不是不可能。」

  婦人定睛看著一條洛可可式長裙,心不在焉地回答,「裴不一定會保殖民地了,他早說過,這樣的方式不能長久。要幫著那些窮鬼建設,要光明正大的通商逐利,聽說他日前發了公告,要在馬六甲的華籍盡快撤出來,他心裡明白的很。」

  說著一仰臉,和侍女兩個心照不宣的笑了笑。

  話題告一段落,仝則一直假裝翻看圖樣子,實則每個字眼都沒放過。再抬眸,見婦人盯著他看,他便還以微笑,目光坦蕩自然。

  「見笑了,我們私底下聊天,還是習慣講本國話。」

  仝則頷首表示理解,「這沒什麼,中國人也常說鄉音難改,那是再正常不過的。」

  婦人一笑,「你各國人的買賣都做,就沒打算學學我們這些夷人的話?」

  仝則垂下眼,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天分有限,唯一會做的就是裁縫活。之前也動過心思想學,可一看見字母頭就發昏,聽說貴國語言很美,我剛才聽著是很有韻味,只不過如聞天書,一個字都不明白。」

  說完和那婦人相視而笑,他又藉故說起早就編好的故事,類似家道中落,從學徒做起,如何不易方才有了今天云云,聽得婦人唏噓不已,也就不再提什麼學洋文的話了。

  送走公使夫人一行,仝則回來坐在那裡沉吟。

  如今形勢,戰爭似乎已不可避免,本著遠交近攻,朝鮮是一定要救,就不知屆時,裴謹會不會親上戰場。

  他於是把今日聽到的,和這些日子林林總總收集到一些信息記錄下來,寫成兩頁紙,只留待找時機交給裴謹。

  沒有扛槍打仗的經驗,沒法入仕去出謀劃策,他能為裴謹做的,也就只剩下目下這些了。

  竭盡全力,一點一滴,只要能對裴謹有幫助就好。

  至於自己小心謹慎地,站在他身後,還是站在模糊不清的一團陰影裡頭,好像……也沒有什麼太大關係。

  午飯後溜躂著去看謝彥文,見他斜靠床頭,一臉頹然,正擰著眉,像是對滿室的陽光不大滿意。

  「老在床上可不行,天氣不冷不熱,空氣又好,該出去曬曬太陽,心情也能好些。」

  謝彥文緩緩抬頭,雙眼努力聚著焦,「給你添麻煩了。還有之前你贖我的錢,我將來一定還你。其實要說救命之恩,該當該以命相抵,可惜我現在說什麼都是虛的。」

  「誰告訴你錢的事了?」仝則心念一動,笑道,「那我也不妨明說,數目可不止二十兩,吃穿用住,延醫問藥不必花費?你也看見了,我的錢並不是大風刮來的。等回頭好了,我是要和你一筆一筆算清楚,你不還,我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一定要討回來。」

  謝彥文知道他這麼說,是為讓自己盡快振奮,心下感激,卻只苦笑道,「你這樣照顧我,我是無以回報。可煩心的事,還要跟你再絮叨一回。裴家有什麼消息傳出來麼?」

  仝則最怕他問這個,卻也不敢敷衍,斟酌著道,「三爺近來忙機務,沒空理會。太太據說也病了,顧不上。聽說過些日子,會打發二奶奶去莊子裡住一段時間,就說養病,興許是不打算造殺業。只是孩子生下勢必要送人,你也見不著,何苦操那個心。正經將來的姻緣還不知在哪兒,做人別把自己圈死,你的造化還在後頭呢。」

  「就像你一樣?」謝彥文居然笑了笑,「過得多自在。有本事,到哪裡都吃得開。我這個人已經廢了,早沒指望了。」

  說完沉默下去,眼裡隱隱又有了層淚光。

  仝則拿他沒辦法,只好打岔,「院子裡海棠花開了,看著還不錯。這會兒太陽有點刺眼,等吃過晚飯,正好出去散散步,到時候我來陪你。」

  這頭勸著,卻也不知有沒有用。倒是傍晚前,李明修獨自一人登門,滿身的倦怠不說,臉色看著也有些發青。

  他不進屋,只在海棠樹下徘徊,「家裡頭一堆亂事,二爺病重,這回是真的不大好。按說熬了這些年,也算是個解脫了。可那是我們外人看著,太太本有心理準備,事到臨頭還是傷心難過,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啊。」

  看來老管家是來這裡訴苦的,仝則點點頭,一時無話。

  對於裴二爺的解脫,或是薛氏的痛苦,他都沒法感同身受。此時此刻,只是直白的念及裴謹,他一個人忙完外頭還要忙家裡,大抵也是個操心的命,就是不知道有沒有人會在他覺得累的時候,表達一點關心,給予一些慰藉。

  默然良久,他聽見李明修發出一聲長歎。

  滿腦子只想到裴謹,仝則在內心略略鄙薄了自己一秒,轉身給惆悵的老管家燙了一壺黃酒,兩人乾脆選在院子裡的花樹下對坐,有一搭沒一搭閒聊。

  「您老今天來,要是訴苦,就敞開了訴,就著酒,我也陪您喝兩盅。」

  「哪裡是來訴苦。」李明修搖手,「我是受三爺之命,來瞧瞧你。估摸他還要忙上一陣,真是不得閒。他心裡記掛,問問你有什麼需求,說給我,我一准都給你辦好。」

  能有什麼需求?仝則覺得好笑。

  可裴謹就是這樣,面面俱到,誰都要照顧好,宛如一個帶頭大哥。那肩膀固然算得上強健寬厚,可是既要扛得住山河萬里,還要扛得下這些雞零狗碎,現在再加上一個他,這負擔委實太重太累!

  這麼想著,仝則還是拿出寫好的記錄,封好函舌,頗有幾分鄭重的交給了李明修。

  將信揣入懷中,李明修不問也不好奇,只是含笑望他,頗為欣慰地感歎,「我知道必是言之有物,不會是窮盡相思,你一向拎得清,三爺沒有看錯,也不會看錯。」

  仝則淡笑,就當收下了這份誇獎,「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略盡綿力而已。」

  「你是個好的,也算是我之前沒看走眼。」李明修指著他笑道,「就只是被你小子帶著,引了個中山狼,來了個開門揖盜。」

  這話說的是謝彥文,而這個指責仝則推卻不掉。當日的確是他提醒了李明修,還有謝彥文這樣一個知書識字的人,於是才有了後續一場孽緣。

  是以,他也不打算推卻。

  「慚愧。」仝則是真的愧了一愧,「連累了您,實在抱歉。」

  「該道歉的不是你。」李明修仰頭喝下一口酒,「那位怎麼著了?還是半死不活?」

  仝則忙說,「好一些,只是不大願見人。」

  李明修搖頭,「他是羞於見人,是不是賊心還沒死徹底?」

  仝則想了想,也搖頭,「那倒不至於,不過人非草木,總要些時間去接受。李爺權當可憐他吧,他有錯不假,可也把自己的心搭進去了,也得了該得的懲罰。」

  「你和我撇這些閒愁萬種沒用。」李明修一副世事皆洞明的模樣,滋溜一口黃酒道,「識人不清,癡心錯付,這沒有什麼好同情,就是一個字,蠢。他傷春悲秋,家裡那位可是戰鬥力十足。拿著肚子裡的孩子做要挾,現如今除了哥兒送去的東西,誰給的都不吃不喝一口。十足是個潑辣貨,對著太太說,把她發配到鄉下去,只要留住這個孩子就好,不然逼急了她不怕說給哥兒聽,你看看這架勢,分明是魚死網破麼。」

  亂成一鍋粥,仝則一個外人聽了都覺得腦仁疼,「太太同意了?」

  「同意?你就不想想那孩子是誰的?別說是小謝的不能留,更何況是大爺的種兒。太太因為故去的很多人很多事,一直給他留面子,不大管他的事。三爺可沒那麼好脾氣,更不會弄個私孩子出來,將來和孝哥兒爭這份家業。」

  仝則心下明白,當即問,「三爺是要假手於孝哥兒,拿掉那孩子?」

  李明修咳了一聲,「你就別猜了,左不過就在這兩天,胎是一定要落的。大爺原本在工部掛了個虛職,如今也被打發入川採辦金絲楠木去了,這是三爺變相流放了他。」

  頓一頓,他冷笑著又道,「至於那潑辣貨,純粹看在孝哥兒年紀小,暫且先留著她,再要生事,可就沒人敢保證了。」

  老管家咬牙一陣,低頭喝酒,沒再繼續說下去。

  此時院子裡正有清風徐徐,秋蟬躲在草叢裡發出唧唧鳴音。天邊流雲漫捲著,秋陽溫潤似秋水,透過婆娑樹影,灑下片片光輝,像是鋪陳了一地碎金子。

  歲月何其靜好,可惜耳邊聽的,是一場陰謀和不純粹的愛情,而恰在此時,身後傳來了小夥計吳峰的一聲驚呼。

  「謝先生,謝先生暈過去了……」

  仝則驀然坐起,回頭看見的一幕,恰是謝彥文似玉山傾頹——想起自己勸他出門曬曬太陽,原來他真的肯聽話,卻不知在這裡站了多久,聽去了多少。

  心中無聲喟歎,時運當真是捉弄人,只怕將將才好些,這下又要重頭來過了。

 

 

第65章

  謝彥文這回倒是醒得快,雙眼睜開來,毫無懸念的,又變成了空洞無神的狀態。

  仝則已然不知道該怎麼勸他,看著那幅茄子模樣,真想把人扳起來,劈頭蓋臉來上一通怒罵,可要是真能把人罵回過神也行,就只怕他這會兒已是死豬不怕開水燙。

  想起李明修走的時候,謝彥文還兀自暈著,老爺子只看一眼,便即悠悠歎息,「讓他知道真相也好,要生還是要死,全憑一口氣,旁人是無能為力的。」

  言罷轉身走人,他是事了拂衣去,卻留下這麼個爛攤子,交給仝則處理。

  歸根到底,仝則覺得麻爪兒,是因為他從沒體會過何謂哀莫大於心死,尤其沒從情傷裡頭體會過,不解其中三昧,自帶的冷靜克制當然也無從在謝彥文身上發揮。

  他在床前坐著,許久沒想出一句說辭。

  反而是謝彥文先先開了口,「我沒事。有日子不出門,吹著風不大適應,剛才是頭重腳輕。你不用陪著了,我歇一會兒就好。」

  說完合上眼,不再言語。有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他也死死咬著牙關,不肯讓它們落下來。

  絕口不提聽到的話,因為內心還存留有尊嚴。仝則心知肚明,沒有再做勉強。

  到了第二日,天氣轉陰,秋風漫卷,落葉瀟瀟。仝則才招呼完客人,吳峰便來請示,說謝先生想要見他。

  謝彥文精神狀態好轉,居然自己坐了起來。不過最扎眼的不是他願意起身,而是此刻被子上放著的東西,五顆沉甸甸、黃澄澄的金錠子。

  仝則不解,「哪兒來的,你隨身帶著的?」

  「原本在中衣裡頭藏著,那天換下來,吳峰就拿來還我了。這是我全部家當,在裴家這些年攢下來的。」

  那麼如今擺出來,究竟什麼意思呢?

  「不是要還錢吧?」仝則笑問,「那可有點多,一枚足以。」

  再想不到,謝彥文竟然還算是有錢人。

  「你看著拿吧。」床上的人聲音倦倦的,「剩下的,要請你幫我個忙,去京郊山裡賃間屋子。我不能總在這裡打擾,太給你添麻煩,也是時候該走了。」

  仝則心裡沉了一沉,一時說不上什麼滋味。

  半晌他點頭,「那成,我這就讓你去辦。等回頭收拾好了,你身子也大安了,我送你過去。至於今後的營生……」

  「別提營生,我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現學只怕也晚了。」謝彥文淡淡笑著,「再說吧,不想那麼長遠,反正活一天就過一天。」

  他又笑起來,頗有幾分神經質的味道,「你說,當時我要是沒去裴家,現如今會不會已是紅透京都的小倌了?」

  仝則聽得怪怪的,卻又說不出哪裡不對頭,「想什麼呢?現在這樣不是挺好。自由自在重新生活,我給你找個山青水秀的好地方。」

  「在京郊麼?京都附近的山勢雄渾壯闊,哪兒的什麼山青水秀。」謝彥文呵呵一笑,「這麼說起來,京都好像還真不太適合我。我這人,是無處安放,無處立命,怎麼看都是個多餘的傢伙。」

  這話說的,聽著像自暴自棄,可他人又笑得十分淡然,彷彿只是在漫不經心地自嘲而已。

  仝則收起金錠子,又寬慰了幾句,決定還是先去交辦差事,才走到門口,忽然聽謝彥文問,「你和三爺……是真的麼?」

  毫無徵兆被問及,仝則心裡忽悠悠就是一顫。

  回頭見謝彥文神情古怪,他被盯了半晌,更覺渾身發毛,愣在原地居然忘了否認。

  不回答就算是默認了,謝彥文沒再說什麼,定定看了他一刻,身子往下蹭去,「我累了,先睡一會兒,你去忙吧,多餘的客氣話,我就不說了。」

  帶著滿腹狐疑,仝則出了門,先交代吳峰停了手頭活計,只管盯緊了謝彥文,千萬別讓他再出什麼岔子。

  然而意外,還是眾人疲憊鬆懈的時候發生了,第二天天還沒亮,仝則就被吳峰一嗓子給嚎叫醒了,騰地坐起身,第一反應先去摸槍,隨即才想到,多半是謝彥文出事了。

  披件衣裳急匆匆趕過去,看見的場景,讓他瞬間大腦一片空白。

  謝彥文的身子已涼透了,臉色白中泛青,嘴角有絲絲血痕溢出,除此之外,尋遍其身也再找不出任何傷口。

  「是吞了金子。」游恆檢查完畢,沉聲道,「昨天他給你的時候,應該還留了一錠。那金子足實,一錠儘夠要命的了。」

  仝則呆呆看著,眼前秀逸清雅的一張臉,還宛如沉睡狀,卻是再也做不出任何表情了。霎那間,所有的相逢相遇,都在腦海中一一浮現,如同發生在昨天。

  而昨日那番交談,卻原來是在對他做償還。

  兩處太陽穴繃緊了疼,袖中的拳頭握緊又散開,如此年輕的生命,兒戲般的結束了——他是在殉情,殉自己堪不破、放不下的情,無關旁人,只為給自己的錯付尋一個交代。

  人死燈滅,幽魂無處可覓,後續的事可還得靠活人來張羅。置辦後事,將人入殮下葬,等都折騰完已過了三日。

  店裡暫不營業,仝則在謝彥文最後住過的屋子裡設了靈堂,按規矩,那香案至少也要擺足七日。

  沒有人為此說半句風涼話,可也沒什麼人會特意前來祭拜他。

  唯有仝敏過來時,仝則想起是因謝彥文一句話,他才知道了有這樣一個妹妹存在,心裡愈覺有說不出的難過。

  「去上柱香吧,他生前也關心過你。」

  言盡於此,仝則整個人也好似患了病,懨懨地,懶得再多說一句話。

  謝彥文沒有親屬,除卻那幾錠金子,再無遺物。可吳峰整理過整間屋子,卻又發現了一封他的手書。

  只有一頁紙,上頭的字跡娟秀如其人,赫然寫著,同人不同命,何人更堪憐?

  這是謝彥文的絕筆,仝則猛地想起,那日他問過自己和裴謹的事,那麼,他是得到答案之後才寫下的這一句?

  薄薄的紙,緩緩飄落到地上。

  仝則是真的渾身無力,腦子裡亂哄哄,有著千頭萬緒,卻又什麼都抓不住,最後竟然在身心俱疲間,記起了那句古老的感慨,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太荒謬可笑了!

  他不能荒謬的把罪過往自己身上兜攬。可荒謬的事情卻圍繞著他不散——類似年輕美好的生命玩笑似的隕落,世上可還有比這個更荒謬可笑的麼?

  與此同時,幾條街以外的承恩侯府,如今闔府上下也是一片縞素。

  裴家二爺裴讓仙逝,登門弔唁的人絡繹不絕。當然,所有人都是看著裴謹面子才會前來。

  ——裴讓的一生止於病榻,京都並沒有關於他的任何傳聞,連敘述生平的隻字片語都甚少,倘若不是因為有個名震朝野的胞弟,又有幾個人能想起來祭奠他?

  二奶奶許氏據說「悲慟」過度,早已不能見人。太太薛氏主持大局,因是白髮人送黑髮人,一貫尊貴矜持的婦人,乍看上去彷彿蒼老了十歲不止。

  在旁人看來,薛氏此時最在意的,或許應該是給她帶來無限尊榮的小兒子。可惜人心不是天平,並不會在每時每刻都能合理穩妥,不偏不倚。

  補償長子的心願到底沒能實現,薛氏的傷痛被無限放大著,恨不得抓住每個相關的人,對逝者進行道義和心理上虛空的賠償。

  而這個人,首當其衝便只能是裴謹。

  生而健康,強壯有力。在薛氏的意識裡,這不啻為裴謹的原罪。每每看到他,她便會控制不住地想到一生都纏綿病榻的長子,那是她第一個,也是曾經帶給她希望,帶給她無限狂喜的兒子。

  趁著靈前只有他們母子兩個,薛氏打疊精神,拭乾淚,聲音沙啞的說,「長兄如父,他雖沒有能力教誨你,但始終是你的兄長。他唯一的兒子,現在就只能托付給你照顧。今日在靈前,我有句話想問你。」

  她要說什麼,裴謹大略能猜到,無波無瀾地回應道,「母親有話但說,兒子聽著就是。」

  薛氏面朝靈牌,清晰道,「將來無論你有沒有子嗣,都只把爵位傳給孝哥兒,這件事,你可否答應。」

  裴謹垂眸,淡淡一笑。可或者否,其實都不重要。

  從前和現在,他都堅持終自己一生不會娶妻,更不會生子。所以對裴熠,他早已視同己出。

  但對於爵位傳承,他的確有自己的想法。

  和朝中一班貴族勳戚不同,裴謹反對一切形式的世襲罔替。

  架空皇權,是他不得已為之,甚至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知道時候未到,還不能大刀闊斧直接廢除帝制。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為廢除貴族,廢除世家鋪路,在朝著國家可以相對公平公正的選拔人才,人人都有機會上升的方向努力。

  是以對於薛氏的要求,他無法答應,也無意做任何隱瞞。

  「今日在靈前,在二哥面前,兒子可以起誓,終我一生,視裴熠為己出。兒子會全力愛護教導,絕無食言。」

  薛氏等了片刻,豁然回轉頭,「我要聽的不是這個,你還有半句沒有回答。」

  「兒子回答完了,只能做到這個程度。孝哥兒將來的前程,要靠他自己去掙。」裴謹朗聲道,「至於爵位,不會世襲,待兒子離世之時,會請朝廷將其收回。」

  薛氏被他離經叛道的說法震驚住,瞠目道,「你……你何至於如此?這是改革,改的瘋魔了?連自家榮寵都要一併革去?你二哥這輩子只得這一個骨血,而我的精血,還有你二哥失掉的,卻都集中於你一人身上,方成就了你今日的出息,就看在這一點上,你連這個要求都不能答應,非要如此搪塞我麼?」

  裴謹目視前方,良久不發一言。

  薛氏頓時氣湧如山,「你不必拿大帽子扣住我,人心是會變化的,你善於自控,更善於掠奪!性情爭強好勝,你是怕日後有了兒子,會對我食言!所以才不肯答應,是不是?」

  裴謹望向薛氏,目光冷冷,一瞬間似能淬出冰來。

  他能有今日,確是為母親親手鍛造而成,然而母親卻從沒有一天真正懂得過他。她把所有的愛意和憐惜都給了裴讓,到他這裡就只剩下不斷地苛責,不斷地鞭策。

  多少年了,沒有人問過他可曾覺得疲累,可曾覺得不公,可曾有過傷心,可曾對戰場上剎那的生死感到過畏懼。

  什麼都沒有,好像他天生就該無心無情,只會不斷向上攀登,最終成為一個沒有情緒沒有悲喜的符號,一個為家族換來無上榮譽的符號。

  對兄長的逝去,他此刻也有著悲慼,可即便是悲慼,也不能盡情釋放,更要被生生打擾,由他的母親來對著他聒噪,談及那些無聊無稽,他根本不願贅述的話題。

  「母親累了,大概沒聽清我的話,兒子再說一遍,希望這是最後一次。」

  裴謹一字一頓道,「兒子無意傳宗接代,裴熠就是裴家唯一的繼承人。這份家業只會是他的,但僅限於財產。爵位,在兒子死後,朝廷一定要收回。從今爾後貴族消弭,世家絕跡,這是大燕國策,兒子當仁不讓,亦會執行到底。」

  說完,他長揖下去,對著兄長的牌位,也對著母親薛氏。

  對方臉上那些或憤怒或驚恐的表情,他不想再看一眼。起身後目光淡淡,沒有給薛氏任何反應時間,人已轉身步出了靈堂。

  一檻之隔,門外瀟瀟秋雨,淅淅瀝瀝。

  挺拔的身姿融入漫天風雨,僕從遠遠看見,忙趨步上前為他撐傘。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時他從身到心都沾染著揮之不散的寒意。

  直到登上車,侍衛無須吩咐徑直朝他的私宅駛去,裴謹方才撩開簾子,望了那雨一刻,淡淡道,「去武定侯街。」

  滿眼濕冷,他忽然在這個時候,迫切地想要看到那個擁有溫暖眼神,陽光笑容,自信坦蕩,不曾將亂七八糟想法略縈心上的明朗男孩。

  他英俊的小裁縫。

  可裴謹大概是忘了,再灑脫的人,面對生死也會心有慼慼。

  仝則亦然。

 

 

第66章

  仝則在窮極無聊中,慢慢捲好一支煙。點上火,斜靠在窗戶前,對著綿綿細雨開始吞雲吐霧。

  雖然身心俱疲,無奈疏無困意,不知不覺抽完了三支,卻依然沒能把自己給抽暈。

  屋子裡煙氣繚繞的,游恆進來時嚇了一跳,差點以為他要把自己點了,追隨謝彥文一道駕鶴西去。

  「你那肺管子還要不要了?」游恆怒吼,搶上來奪過險些燒到手指的煙頭,一把丟到窗外,「讓我買煙絲,就是打算不要命的抽?我說你這人,就不能養成點好的生活習慣?」

  仝則對他的絮叨很木然,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手,回身坐在了圈椅上。

  這便有點怪了,要在平常,游恆說一句,他怎麼也得回上三五句,那逗悶子的散德行勁頭,每回都能惹得游恆一陣牙癢癢。

  可現在他人好像被抽去了筋骨,整個人散架了,雖然眼神依舊清亮,魂兒卻明顯不在殼子裡頭。

  游恆看得心下一緊,期期艾艾地勸道,「哀傷總得有個限度,謝兄這輩子運道不好,與其苦哈哈的活著,倒不如投個好胎,沒準還能趕上好日子。既然是朋友嘛,他肯定也不想看著你難過。」

  仝則恍若未聞,靠在椅背上兀自發愣。實則腦子一直在轉,並非他想轉,實在是想停也停不下來。

  這些天他反覆思量前因後果,起初會自責沒能及時發現端倪,後來又會把自己假象成為謝彥文,猜測他究竟為什麼要這麼決絕。

  答案當然無解,因為他始終做不到為了「愛情」或是為了被辜負,就自絕於萬丈紅塵,他缺乏這種勇氣。

  但漸漸地,事情的經過還是讓他起了疑心。

  皆因李明修來的太是時候,說是看看他有何需要,這理由乍聽堂皇,其實根本是多此一舉。

  ——反倒更像是專為來傳遞某些信息。

  他回憶那日在花樹下,自己背對著房門,李明修則面朝房門,完全可以看見誰從屋子裡走出來。談話過程中,李明修時而低頭喝酒,但餘光還是能瞟到門口。明知道謝彥文站在那裡,還要把話題引到那個「真相」中去,他究竟意欲何為?

  還有一則不能忽略的信息,裴家二爺裴讓病危,不日便可能會辭世。

  在整件事情中,裴讓無疑是真正的受害者。如果他好端端活著,裴家或許會放過謝彥文;但形勢突變,裴家再想起「罪魁禍首」,是否還能讓他繼續逍遙?

  而裴謹呢,曾應承過放謝彥文生路,所以斷然不會明著下手。然則殺人誅心,這一招卻是既保險又實用的。

  至此,仝則也告誡過自己,不可腦補太多!只是一切充滿了巧合,耳邊猶是不斷響起裴謹當日的冷冷言辭——謝彥文不能留。

  越想越是煩躁,待要再捲一根煙時,游恆已劈手將煙絲全搶了過去。

  「有完沒完,差不多得了!明天還開門做生意呢,你到底是幹什麼的?你還記不記得!」

  多管閒事,真他娘的聒噪!仝則帶著滿腔邪火睨他一眼,心裡暗罵了一句。

  好在他一向克制,心裡清楚游恆與此事無關,自然不能由著性子亂髮洩情緒。

  游恆也適時地放軟了聲氣兒,「早點睡吧,眼下裴府也在治喪,少保最近是千頭萬緒的,你好歹懂事點,別再給他惹麻煩了。」

  仝則漠然聽著這話,心頭一時暗湧,更加深了他的某些猜測。

  院子裡忽然腳步聲,原本走路輕捷的人,因踩著一地雨水,不由也帶出一點輕微地響動。

  隔著窗戶,仝則和游恆都看清楚了來人。

  游恆詫異,「怎麼是少保?」

  說完驀地意識到什麼,再看仝則面沉如水,似乎臉色比剛才更黑了些,聯想起上一回自己的慘痛經歷,忙一個箭步竄出,腳底抹油先跑得沒影兒了。

  裴謹特意在喪服外頭加了件寬袍,聽聞謝彥文的死訊,他便不想在這個時候勾起仝則任何不快。

  進來時,他是一身石青色便裝打扮,果然讓仝則在晃神間,徹底忘記了裴府此刻也在治喪。

  仝則沒起身,雙腿疊放在一起時間久了,委實有些發僵。抬眸看時,語氣僵硬地問,「你來做什麼?」

  來驗收一下成果?要不要乾脆把謝彥文的靈牌一併捧到他面前,請他親自驗看清楚?

  裴謹站在他身前,望著他的時候,只覺得像是有一層淡淡的迷霧隔在了他們中間。

  事實上,打從一進屋,他就聞到了滿室煙氣。裴謹對煙草並不反感,畢竟軍中有此嗜好的人不少,大多數時候營房中又嚴令禁酒,老兵們也就剩下抽口煙解解乏這一點子樂趣。

  而少保大人在與民同樂時,也少不了會從善如流地來上一支。

  但絕不會是這種火燒火燎的抽法。看來仝則心情是真的不好,三根煙抽完,眼見鼻尖下頭、嘴唇上面的青胡茬又冒將了出來。

  裴謹倏然記起,那時仝則被炸暈過去,陷入昏迷夢魘,下頜也曾泛起青茬,落拓中還帶了三分淒楚無助。心裡一軟,剛剛被那句冰冷冷的問話激起的一星不滿,瞬間便消失殆盡了。

  這廂裴謹緘默著,那頭仝則也在沉吟。

  懷疑沒有證據,說不準只是自己的被害妄想症在作祟,先給人定罪,未免太過主觀。何況無論什麼時候,都該保持禮貌和克制。

  反省過後,仝則勉強撐出一記微笑,「從哪兒來?」

  「家裡。」裴謹回答,坐在了他對面,「潲雨了,還開著窗戶,肩膀上都濕了。」

  仝則伸手一摸,果然一片濡濕。回身關上窗戶,隨口道,「這雨都下了兩天了,也不見停。」

  說完想起家鄉曾有講頭,人故去時天若下雨,便算是好兆頭,證明此人為人品性得到老天爺認可,來世投胎定會有個好結果。

  希望如此罷,他無意識地發出一聲歎息。

  「謝彥文的事我聽說了,望你節哀。」裴謹道,頓了頓,含笑問,「半個多月沒見,有沒有想我?」

  仝則牽牽唇,選擇忽略這個問題,「我托李管家呈上一封信,不知道對你有沒有用。」

  「有,」裴謹點頭,「我原本也在查,朝中官員有人借貸了國庫銀子,囤積居奇。你信上說的那個商人,正可以順籐摸瓜,從他身上查實證據。」

  原來他早都知道,這人好處頗多,最要緊一點是會給人留面子,甭管那信是否真有用,反正這話聽上去讓人舒服,可多少也……透著那麼點子虛偽吧。

  「你真打算放棄馬六甲?大燕的兵力難道不能支撐兩線作戰?」仝則接茬問。

  裴謹見他關心,臉上神情也很認真,便慢慢講述道,「可以,但很勉強。藩屬國太多,早晚會成為累贅。我要的是四鄰安分,通商往來的同時,增強大燕軍備軍力。武器再好,打起仗來還是要靠人往上衝,是拿人命在搏。除了必須要打的仗,其餘暫且能免則免。騰出精力發展戰備,靠實力震懾,他國不敢來犯,再靠出售軍需輜重一樣可獲利百倍。我是既要賺錢,還要兵不血刃。」

  仝則琢磨片刻道,「也就是說,朝鮮是一定要保的。倘若讓日本人佔去,再加上西洋人扶植,大燕在東海就有可能式微。而保住朝鮮,重創幕府,你可以繼續支持天皇,求得和平穩定,屆時西洋人見勢頭不好,也只能逐漸淡出這片戰場——所以這才是不得不打的仗。」

  裴謹在他說的時候,緩緩笑開來,「不錯,果然一點就透。」

  人情練達,格局通透,是仝則一貫的好處。這樣的人,成日拘在縫紉機和針頭線腦間,多少有些屈才了。但裴謹明白這是他的興趣,當然也就願意成全。

  「軍機作何打算?」仝則接著問,「放任馬六甲的叛軍不管,在朝在野,可還有那麼多等著借貸軍餉的傢伙,豈能袖手旁觀?」

  裴謹好整以暇地笑笑,「還輪不到他們指手畫腳,等軍備出售時,他們就會知道什麼才是最賺錢的買賣。至於馬六甲,關乎出海口,當然不能盡數讓叛軍佔據。分而治之,讓它變成兩個國家,互相制衡互相博弈,便能保證我們的商船在那片海域暢通無阻。」

  這不算什麼光明正大的招數,和後世英國人對待印度和巴基斯坦的手法差不多。然而聽完之後,仝則心頭還是蕩起了一陣不小的澎湃。

  國家利益在任何時候都是第一位的,這其實和做人沒什麼區別,生存資源有限,今朝不為子孫後代多爭取,他日就只能在眼饞肚饑中艷羨別人的發達。

  為著這點澎湃,仝則的心情似乎也好轉了一些。

  可惜裴謹在此時調轉了話鋒,「討論完時政了?可以回答我剛才的問題麼?」

  仝則滿眼茫然,「什麼問題?」

  裴謹驀然蹙眉,心口猛地一沉,在剎那間失去了來時的興味。

  那問題如同雞肋,依他的性子,原本絕不肯再問一回。偏巧今夜不一樣,他忽然沒來由地執拗起來,就是想聽到一個答案,哪怕結果並非心中所願。

  「你想我麼?」裴謹深深看著仝則,淡淡發問。

  仝則一怔,此時此刻,心底好容易才壓下去的疑惑如同春日青草,倏地一下,蓬蓬勃勃露出了頭,眨眼間,氾濫出接天連碧般的壯闊。

  「我在弔唁朋友,沒有心情,也沒有多餘空閒想別的。」

  冷漠的語調,配合著冷漠的表情。

  裴謹凝視他,漸漸發覺那些胡茬不再如記憶中那般可愛。變得生硬、銳利而凜冽。原來仝則不單單會散發陽光般的溫暖,時而也會像窗外秋風秋雨一般,兜頭兜面,打濕你所有的希冀與熱切。

  仝則卻是別具心腸,一徑探問道,「你不是都知道,那麼對他如何過世,何時過世,還有過世的原因,應該也一清二楚了吧?」

  裴謹臉色微變,反問道,「你想聽我說什麼?容我提醒一句,我要負責你的安全,這裡發生的一切,都會有人事無鉅細報與我,這一點,你從第一天認識我就該清楚知道。」

  仝則又是一怔,半晌泛起一絲苦笑,「抱歉,是我不識時務了。我只是好奇,對於這個結果,你如今可覺得滿意?」

  等待他的是一陣沉默。

  漫長壓抑的靜謐無聲中,兩個人都在審視對方。心火在對峙中越燒越旺,再輔以緘默,便似又潑上了一層滾油,烈度可想而知。

  「有話直說,拐彎抹角的,我不耐煩答你。」裴謹挑眉,一股子邪性的妖嬈再度攀上眉梢眼角。

  起初還猶抱琵琶半遮面,隨著他架起兩條長腿,眉眼彎彎的淺笑,便愈發彰顯得徹底,何況還不忘再補上狠辣的一句,「論猜度人心,你還不算是好對手。」

  仝則咬了咬牙,情緒平復不住,臉色已微微漲紅,「那就明說好了,你派李明修來,刻意講出那番實情,也是要達到兵不血刃的效果,是不是?」

  裴謹神情陰晴不定,心中泛起一種自作孽的淋漓痛感。猜度人心的確不難,可真話依然會很傷人。

  究竟要怎麼做,才能讓一個從不相信自己的人願意去相信,他並沒有想像中那般隻手遮天,那也從來都不是他理想的生存狀態。

  答案似乎無解。

  裴謹於是冷漠地回應,「謝彥文麼,夠不上讓我兵不血刃,拿來祭旗還差不多。我可以輕而易舉殺他,不用為他耗費心神。」

  這話說得清楚明白,然而仝則只聽清了前半句。簡直狂妄得令人瞠目,人都沒了,他居然還在這裡談論有沒有資格!

  「那就是他該死?」仝則冷笑,「可他到底是我朋友,眼下頭七還沒出,就請麻煩你不要來打擾,容我安心弔唁。」

  逐客令已下,裴謹霍然起身,來時所有的暢想,業已悉數化為了悵惘。他不得不認栽了,對面這個人不就是仗著他喜歡他,他拿他沒有辦法?

  他可以包容,卻不能忍耐。腦子裡霎時轉過一陣邪念,如果把仝則丟到床上,堵住嘴,牢牢縛住雙臂,他是絕沒有能力反抗的。

  可他不能,他太清楚仝則的為人,看似溫和,內心卻極為強悍,絕不可能接受任何形式的凌駕與擺佈。

  患得患失中,他明白,自己已經下不去手了。

  在裴謹不吭聲的時候,仝則卻剛好在端詳他。

  猶是親眼目睹了,適才徜徉於裴謹眸中的冷酷剛硬一點點褪散乾淨,在微微垂眸過後,變生出一抹略顯哀致的柔軟。

  仝則向來吃軟不吃硬,如果對方能早一點流露這般表情,他的話就絕不會像方纔那樣橫著出口,絕對不會!

  可惜到底遲了,他忘記裴謹擅長轉身就走,便只能眼睜睜看著其人沒有猶豫地,打開了房門,漸行漸遠,終至消失在他的視線之外。

 

 

第67章

  這一回,仝則沒能鼓起勇氣再追出去。

  只為他心裡,也有道過不去的坎兒——要說他的錯處,的確是不夠信任。然而裴謹又是什麼態度?故意冷嘲熱諷,滿不在乎,難道就不可恨麼?

  不過仗著最後那點神傷,讓人一下子覺得揪心難忍罷了。

  理智地去想,仝則其實能明白裴謹不把謝彥文看在眼裡的事實,肯說一句節哀,已算仁至義盡。只是他的火氣正無處發洩,裴謹又趕巧在這個時候撞了上來。

  眼下最困惑的,是他到底有沒有冤枉裴謹。偏偏這個問題,沒法從對方身上得到答案,那人太驕傲了,就算真受了委屈,也絕對不屑做出任何解釋。

  站起身,仝則趴在窗戶邊向外看去,眼見著裴謹正穩步走進雨中,身上衣服顯然濕了,登車前他順手脫了下來,赫然露出滿身的素白。

  毫無防備地,心口被那抹蒼白,狠狠地撞了一下!

  怎麼全然忘了,此刻人家府上也正有喪事。

  裴謹的親哥哥過世了,回想方纔,他別說一句安慰的話,就連提一提、問一問都沒有,論冷漠無情,他根本不亞於裴謹,甚至猶有過之。

  實在是……是有些過分了!

  仝則登時懊悔不迭,下意識摀住微微發顫的嘴唇,結果聞見了一手的煙味,剎那間,心裡又湧起一陣陣的兵荒馬亂。

  百轉千回的當口,車子業已走遠,現在再追是萬萬來不及了。仝則寬慰自己,好歹先熬過這一晚,明朝起床再做打算。

  隔日他卻又生出了情怯,整個人渾渾噩噩,一上午過去將將只做得一件冬裝。午後飯罷,卻不意在後門處,撿到了孤身一人的裴熠。

  裴熠孝服未除,顯見是偷摸跑出來的,旨在前來祭拜謝彥文。

  拈香行禮,少年人的眼眶裡分明有淚水在打轉,他仰起頭,死命不讓那淚水落下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是三叔說的。」裴熠聲音哽咽,「我長大了,三叔說,男子漢不能動不動就哭。」

  仝則很想問,你三叔有沒有告訴你,這句話還有後一半——那應該是,只因未到傷心處。

  「我偷偷跑出來的,也知道家裡人不讓我再見他。可他人不在了,總可以來上柱香吧。短短幾天,我沒了父親,也沒了朋友。」少年的話滿含酸楚,對著那靈位長長嗟歎,「小謝哥哥,你如何把那些人得罪的那麼徹底!」

  仝則聽著,立時警覺起來,「這話什麼意思?」

  裴熠轉過頭道,「這些日子母親傷心難過一病不起,那天我剛好去廚房為她取藥。聽見祖母房裡的蕊初在和李明修說話。要等小謝哥哥離開京都,找人解決了他。我當時嚇了一跳,當然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便聽蕊初又說,三叔放話不教府裡人揪著這事不饒,所以最好不要惹出麻煩,她逼著李明修想一個神鬼不知的辦法。沒成想,過了兩天就聽見了小謝哥哥過世的消息,幸好沒和我家裡人扯上什麼關係,不然,我真連拜祭他都覺得沒臉了。」

  他說完,因慚愧而深深垂首下去,便沒留意自己每說一句,仝則的臉色便沉下去一分。

  轉眼間,那一顆心彷彿已墜進了漆黑冰冷的深海裡。

  弄明白自己冤枉了裴謹,愧疚感如潮水洶湧。就連面對裴熠這樣一個半大少年,仝則都只覺得無言以對。

  隔了好久,他調整情緒,拍拍裴熠的肩,「人都去了,恩怨已了,便祝願他一路走好吧。你呢?最近好麼?」

  裴熠點點頭,眼神漸次堅定沉靜下來。

  仝則看著,恍惚覺得他這神情像是在模仿什麼人,繼而便想起,他是在模仿裴謹。

  「雖然父親不在了,可我也算是有心理準備。其實,我對父親的印象並不深,真的,自我記事以來,大部分時間都是三叔在陪我。」裴熠收斂哀傷,緩緩說著,「雖然他經常很忙,可只要在家,就會陪我聊天吃飯,問我功課。三叔對人嚴格是不假,可從來不會罰我打我,連罵我都不會的。騎馬打獵,還有槍法,也都是三叔手把手教會我的。對了,他今早還悄悄對我說,讓我可以私底下和你交流洋文呢。」

  今早……聽見這個時間,讓人陡然心跳加快了兩分。裴謹還惦記著他,還願意肯定他為數不多的一點點好處,仝則簡直無語凝噎。

  「承蒙三爺看得起。」這麼說著,仝則一陣汗顏,舌尖清苦發澀,越想越覺得自己不是個東西。

  他試探問,「三爺近來很忙吧?」

  「可不是嘛,今兒一大早就出發去洛陽了。」裴熠道,「是去巡視兵工廠,後天就回來。」

  京都離洛陽不算遠,然則快馬加鞭也要半天時間,一來一回就是一整天。裴謹縱然年輕,也犯不上這麼不要命的折騰自己吧!

  「你三叔是鐵人麼?」仝則不知不覺中,吼出了這麼一句。

  裴熠顯然驚了一下,急忙解釋,「是為建機車的事,據說是鐵皮的,以蒸氣做動力,跑得可比馬要快多了。將來要真建好了,全國各地無論去哪兒都極方便的。」

  仝則聽著那自豪的語氣,不由得也笑了。想起適才自己的失態,他展開眉頭道,「那等到後天,你就可以見到他,好好問問進展了。」

  裴熠卻搖頭,「三叔這幾天不回家,都在外頭住著。說是去軍營裡有事,其實大家都知道他在外面有宅子,祖母不便多管罷了,而且……他們兩個吵架了。」

  裴謹和薛氏?仝則一頭霧水,納罕地望著他。

  「不是真吵,三叔一向都對祖母尊重客氣。」裴熠笑著找補道,「不過祖母這回做的有點不對,她想三叔把爵位傳給我。」

  頓了下,他大搖其頭,「這主意,別說三叔了,連我也不贊同,當真一點都不好。」

  仝則笑著問,「你不想要麼?還是你三叔拒絕了?」

  「當然不想要!三叔早說過,男人立世,不在於繼承,而在於獨立思考、獨立求存。可以不必出將入相,卻一定要有自己的想法。他總說,要見識過廣闊天地,瞭解過人間萬象,才會知道自己想要什麼、適合什麼。還說讓我完成學業就先去遊歷。」

  少年人停住話,再開口,滿眼都是歆羨和憧憬,「如果要功勳就自己去建立;要錢財就想辦法獲得一技之長;要平淡生活就去融入百姓人家。總之安身立命之道,要靠自己走出來。而他能留給我的,只會是世間見聞,他的生活經驗,可以數得出數目的財產,如此而已。」

  「已經夠豐富了。」仝則展顏,會心一笑,「你三叔,是真的待你不錯。」

  「所以我才說,祖母她老人家多慮了。可她非要三叔答應,三叔心裡也會傷心難過吧。」裴熠惆悵地搖搖頭,「我聽家裡老人說過,祖母對父親關懷備至,卻待三叔很是嚴苛。」

  說完,他眼睛驀地亮了亮,「不過沒關係,這點不公平,將來我替祖母和父親還了就是,一定好好侍奉他,好好孝敬他。」

  「孝敬」這倆字用得,一時間真讓人徒生滿懷愁緒。

  仝則無奈地摸摸鼻翼,暗歎裴謹就這樣生生被說老了,那正當最好年華的三軍統帥啊,彷彿彈指間變成了一個耄耋老人。

  轉念再想,他風華正茂的裴謹,在家中遭遇了母親逼迫,正在意難平,於淒風苦雨時節來找他尋求一點慰藉,結果呢,得到的卻是當頭一擊!

  他都幹了些什麼啊!

  等送走裴熠,仝則已然變身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越琢磨越沒臉見人,尤其是自己兩輩子加起來,歲數明明比裴謹還要大,卻毫無包容心,只會冤枉、懷疑,從頭到尾沒有流露過一點關心。

  就沖這一點,裴謹要是真甩了他,對著蒼天大地,他不光沒處怨懟,還只能跟自己說一聲,活該。

  於是當機立斷,無論如何先去主動致歉。只可惜正主未歸,他還不得不再打熬上兩天。

  等到裴謹該回來那日,仝則掐了個時間,請游恆帶他去裴謹的私宅。

  他語氣誠懇,眼神也誠懇至極,「我有要事和三爺說,還有,我之前做錯了一件事,必須要和他道歉。」

  游恆何等人才,絕非什麼都不知道的稀鬆二五眼,琢磨了兩下,便即意味深長地點點頭,答應了他的要求。

  裴謹的私宅,上一回來是在晚上,這一回則是在白天,無論天明天暗,彷彿都能透出一股靜謐的清幽。

  四下裡看看,仝則確認那清幽已經有點接近於清冷了。宅子裡統共只有一隻手數的出來的僕人,那仨瓜倆棗的下人見了游恆,也沒多問,自放仝則進來在花廳處候著。

  閒來無事站在門邊打量,那院子其實很簡樸,最名貴的裝飾不過門前一排竹,剩下的全是各色叫不出名的野花。或許未必是刻意栽種,不過是任由它們在此間爛漫生長。

  京都早秋的空氣清爽而乾燥,花香淡淡地釋放,在夕陽西下的黃昏,襯托出歲月安穩靜好。

  ——如果忽略他此刻,忐忑不安的浮躁心緒。

  等待的過程難免消磨人的耐性,好在,陽光還剩下一點微芒之時,仝則聽到一聲馬嘶,裴謹總算返回了家中。

  早有人報與他知道,裴謹曉得仝則在這裡,進來時神情沒有驚訝,也沒有蘊含多餘的冰冷疏遠。

  可依然掩不住滿身風塵僕僕,幾天而已,他兩頰似乎凹陷了一些,削瘦精幹中猶帶著三分憔悴,嘴唇微微抿著,上頭留有被風吹乾的一絲裂紋。

  他跑了多久的馬?

  仝則站在院子當間,千頭萬緒,心上再度兵荒馬亂起來,他努力分辨著,那團紛繁當中還有一味,從來都沒有出現過的情緒。

  是心疼……他確認無誤,無言說給自己聽。

  裴謹沒進屋,撩袍坐在了院子裡的籐椅上,略略舒展著長腿,隨後闔上雙眼,像是在閉目養神。

  他不理不睬,仝則一身尷尬,可既然來了,當然不能一走了之。只好坐在他對面的小凳子上,甫一坐定,那雙長腿便一直抵了過來,緊緊挨著他的膝蓋。

  裴謹呼吸極輕,甚至教人聽不出他是不是睡著了。

  在仝則看來,裴謹是在以沉默表達不滿。

  可從裴謹的角度出發,他不過是倦了。再彪悍強健,他也只是肉身凡胎,來回千里奔襲,誰人能夠不覺一絲疲累?

  好在另有驚喜,他的小裁縫願意主動前來。得知仝則在等他,那一刻的心跳和歡愉真實且熱烈。若不是善於掩飾,他這會兒怕是早已笑逐顏開。此刻闔目等待,他在等仝則先說第一句話,一句過後,他便能恢復所有的精神氣力。

  隨著時間一分分流逝,裴謹的耐心仍在,卻漸漸地,生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對可能到來的失望,無法言說的恐懼。

  沒有再按既定期待等下去,他倏然睜開了眼。

  藉著紅日最後的餘暉,仝則看清楚了,往常或神采飛揚,或冷靜犀利,或可洞察一切,永遠明亮深邃的那雙眼,此時正交錯著佈滿了血絲。

  他瞬間忘記了猜度,拋下了所有難言的沮喪,脫口而出道,「我能為你,做些什麼?」

 

 

第68章

  裴謹聲音帶了一絲暗啞,「我餓了,光顧著趕路,還沒吃飯。」

  仝則立時呆了一呆,千算萬算,他沒算到會等來這樣一個答案。

  再看裴謹臉上的神氣,不復往日的沉穩淡定,也沒有那種不正經的妖嬈,只餘淡淡倦意,配合著低低沙啞的嗓音,拼湊出了一點少見的,略顯可憐兮兮的況味。

  天地良心吶,這桀驁強硬的人,怎麼把自己糟蹋成這副模樣了。

  仝則騰地站起身,「我給你弄點吃的去。」

  「你會?」裴謹抬頭看他,淡淡笑了下,「廚娘告假回家,我這兒沒有會做飯的人了。」

  仝則一顆心,此時堪比太陽地底下攤開來的一坨黃油,軟塌塌不說,眼看都快化成一汪水了,好容易躲閃開那眼神,清清嗓子說,「菜粥成麼?我就會做這個,味道……應該還能吃。」

  說完不等裴謹回答,抬腳就往後廚方向去了。不想渾身上下發軟的,遠不止一顆心,還有兩條腿,小跑兩步,踉蹌三步,差一點平地摔個大跟頭。

  進了廚房一看,果然稱得上簡陋,廚娘不在,沒有多囤食物,翻找出不多的一點新鮮蔬菜,再看米缸裡,也不過只剩下一缸底兒的米了。

  這人在外單住,究竟過得什麼日子?

  說到底,還是因為單身,仝則忍不住想,這宅子裡最缺的,其實是一個女主人。

  想完自己先笑了,那斷袖上哪兒找女主人去。他邊淘米邊琢磨著,裴謹還真是行武中人做派,甭管外表看上去多講究,骨子裡其實是相當能對付的。

  為了抗餓,仝則把粥熬得極稠,打了兩個雞蛋進去,又切了蔬菜,落了些許鹽,還挑了一隻不大不小的碗,盛得滿滿當當。

  晾了一小會兒,他端著托盤往回走,估摸著那粥的溫度剛好適宜食用。

  裴謹還歪在椅子裡,看了一眼白粥,深吸一口氣,「挺香的。」說完往後靠去,半晌也不見動彈,只抬眼望著仝則。

  倆人對視間,仝則不覺納悶,心說香還不吃,你到底是餓還是不餓?才思量完,就見裴謹懶洋洋一笑,「端不動碗,能餵我麼?」

  仝則,「……」

  奇了怪了,以前怎麼沒發現,這人其實會撒嬌耍賴,而且撒嬌耍賴起來,居然還挺能……撩撥人心。

  猶豫的空檔,裴謹搭在扶手上的爪子已落在他身上,從小臂上不緊不慢地滑過,停在他手邊,自然而然輕輕一握,倏地一下,那眼睛裡便閃過半是引誘半是懇求的神色。

  仝則無可奈何,無聲長歎,坐定端起粥完,一下下細心吹著,再一次次不厭其煩地把勺子遞到裴謹嘴邊。

  兩下裡無話,喂的人不問好不好吃,吃的人也安靜無言,甚至連一聲吸溜的動靜都沒有。須臾一碗粥已見底——可見裴謹並沒說謊,他是真的餓了。

  仝則放下碗,遞給他手巾擦嘴,再抬頭時,卻驟然發覺不大對。

  裴謹臉色恢復,一掃倦怠,目光炯炯地站起身來,他本就生得肩寬腿長,往仝則面前這麼一立,氣勢頗有幾分壓迫感。

  仝則不解其意,待要說話,只見裴謹伸出雙臂。他沒來得及出聲制止,人已被裴謹撈了起來,又變成了打橫抱著的固定姿勢。

  「……剛吃飽,」仝則欲言又止,眼神晦澀地看看他,「做劇烈運動不好……」

  裴謹低下頭,話音兒落在他耳邊,宛如吹氣,「抱你不算劇烈,你這話,是另有他指?」

  仝則嚥了咽吐沫,「……我還有事跟你說,你能不能……稍微正經點。」

  「不正經麼?」裴謹邁開步子,穩穩當當,臉不變色氣不喘,一看就是恢復了精氣神,「正經人,你硬了。」

  仝則,「……」

  可憐他一張老臉,瞬間無處安放。

  仝則畢竟是開過葷的人,食髓知味,身體早就飢餓難耐,又被擱置了半個月,可以想見有多澎湃。而口是心非被抓了現行,此刻真是滿臉絕望,把頭埋進裴謹胸膛,沒再吭聲,任由他一路把自己抱進了臥房。

  把人往床上一放,裴謹倒是來勁了,「說吧,有什麼正經事要跟我談。」

  他居高臨下,似笑非笑地看著躺在床上的人。

  仝則被問得啞口無言,心道都這模樣了,您老還有閒心聽我扯淡?

  可裴謹的眼神,又讓他看著發楚,活像是見了羊群的餓狼,暖暖燈火映照下,正幽幽放著綠光。

  仝則喉嚨上下動了動,「那個……那天是我錯了……」

  話沒說完,衣裳領子已被解開來,須臾連中衣一併呈敞開狀態,胸脯上一陣涼絲絲地,他……說不下去了。

  「哦,」裴謹抬了抬眉,慢悠悠問道,「下一句是不是想說,讓我饒了你?」

  他吊著一邊嘴角,手上依舊不停,衣服很快被他剝得四分五裂。仝則明白自己成了案板上的魚,然而情難自已,還是不可抑制地發出一陣急促的喘息。

  那就……乾脆點吧,讓情慾來得更猛烈些。

  仝則嘴唇翕張,眸子裡盛開出欲之花,一時間艷光無邊,「不對,下一句該是……你上來吧!」

  大話說起來慷慨,然而等到真來了,仝則才曉得自己是天真輕敵了。

  裴謹恨不能只用一根手指,就輕而易舉地要去他半條命。

  到了後來,仝則已經不知道自己從平地到雲端,跌落再攀升,來來回回往復了多少次,只能在神志不清中哽咽出聲,說著裴謹一早便為他設計好的台詞。

  「我錯了,真錯了,饒了我……」

  他眼角泛紅,半弓著身體,仍然阻擋不住裴謹的攻勢,只得又斷斷續續求告了兩回,方纔如蒙大赦,從裴謹的魔爪底下逃出生天。

  這頭一醒過神,仝則立馬決定反攻倒算。可惜裴謹壓根不給他時間——他快,裴謹比他更快。

  先是柔情萬種的吻上來,仝則一時大意,在意亂情迷間被掀翻,趴在迎枕上兀自享受著,突然地,只覺身下便是一涼。

  「你是要………嘶……」仝則倒抽了一口氣,頭皮發麻,整個人當場炸裂。

  然而,並沒有想像中那般慘烈。

  仝則無意識地回眸,對上裴謹深邃而固執的目光,後者堪堪一笑,繼續低下頭親吻他光滑修長的脊背。

  雖然很溫柔,可仝則聯想起適才自己求生不能的悲慼,頓時心有餘悸。

  「是我不對,行瞻,你別生氣……」

  裴謹不說話,只以綿長縱情的吻封住他的口,之後再沿著光滑勁瘦的後背,一路吻了下去。

  良久裴謹抬起頭,眼見仝則渾身癱軟,肩胛骨輕輕顫抖,在那一跳一聳間,他輕聲說,「放心,我不是禽獸,知道分寸。」

  承諾好比遠山,雖淡卻沉穩有力。

  動作亦如承諾,柔緩地進入,深厚而溫暖,時不時加纏著繾綣纏綿的吻。仝則早被折騰得渾身是汗,一顆心卻終於踏實下來,呼吸漸緊,隨著那節奏起伏律動。

  裴謹絲毫不粗魯,極具耐心地開發著仝則生澀的身體,也像任何時候一樣,強大穩健地掌控著節奏。

  很快,便撫平了仝則所有的焦躁和不安。

  於是當感覺洶湧襲來時,沒有人再試圖去抵擋,自然也無從抵擋。

  「我睡這兒,合適麼?」直到身上漸漸恢復氣力,仝則低聲問,要說這會兒腰還有點酸,他真是不大想再挪窩了。

  裴謹言簡意賅,「合適。」

  說完一抬手,噗地一響,也不知他用了什麼東西,將那盞唯一亮著的燈徹底熄滅了。

  仝則在黑暗中努力凝聚視線,朝身邊的暖窩略靠了靠,「那什麼,我想再認真說一次,不該猜忌你,那件事是我做的不對。」

  裴謹唔了一聲,枕著雙臂,語氣波瀾不興,「時過境遷,道歉沒意義了。」

  「嘖,那你想聽什麼?」仝則眨眨眼,對他的不依不饒很是迷惑,同時發覺自己睫毛濕潤,聲音有氣無力。

  裴謹睜著眼,卻不回答他。

  醞釀一刻,仝則忽然福至心靈,「我相信你了,從今以後都不會再猜忌,這是我的真心話。」

  「為什麼信?」隔了許久,裴謹悠悠問。

  仝則抿嘴,無聲笑了笑,摸到他的手,拽起來,親吻著手背和手指,然後回答,「因為你不禽獸。」

  ——非但不粗暴,還極盡溫柔,所有動作都透著愛意和珍惜,一點一滴,他都感受得清清楚楚。

  黑暗中的人笑了,聲音輕快愉悅,繼而反手握住仝則的手,「知道了,睡吧。」

  我的小裁縫,我也願意相信,你不會再食言………裴謹揚了揚唇角,闔上雙眼。

  第二天醒來,裴謹照例已不在身邊。他動作輕,仝則完全回憶不出他什麼時候離開的,只好躺在床上慢慢回味了一下昨夜的點滴,方才穿戴齊整打道回府。

  吃過早飯,正準備去進一批緞面,吳峰進來回道,前頭來了個客人,是新面孔,不過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位貴婦。

  仝則趕去前頭會客,沒成想來人竟是裴府當家主母,裴謹的親媽薛氏。

  真是稀客,仝則暗道,隨即打起十二分小心,笑著問安,「太太萬福,今天怎麼有空光顧小店。」

  薛氏一身素色,鬢邊別著朵小白花,一看就不是來做衣裳的——除非她要做喪服。

  「你這裡生意忙,我不便多打擾。長話短說吧。」薛氏道,「麻煩仝老闆帶個話給我的三郎,二哥兒的事還等著和他商量,外頭再忙,家不能不回,我今晚專等他,無論多晚都要等到。」

  這倒是奇了,仝則禁不住挑眉,待要開口駁回,薛氏已掉轉視線過來,眸中霎時精光畢現。

  「仝老闆不必推辭。我能找到你,當然是有緣故的。他的事,我一向不多管,只為他從小就是個讓人省心的孩子。有些事,我的確可以縱容,但有些事,只要我活著一天,他就得顧及我這個母親。希望仝老闆,把這句話也一併帶到。」

  聽這腔調,活脫脫是個強勢虎媽。

  仝則心中冷笑,眉宇間現出一抹鋒銳,「三爺是客人,不過偶爾光顧鄙店而已,倘若他來,太太這番話,仝某人必定帶到。」

  「他當然會來。」薛氏看著他,全然不掩飾輕蔑,卻字字如千鈞,「他是我兒子,我足夠瞭解他,自然,也希望他能夠一切順遂。仝老闆在外有助於他,這個自然是好,但不妨也多想想,你能幫他多久?時局、時運都會變,不同時期,總會有不同的人想要站在他身邊,試圖借力。」

  仝則本來不解其意,聽見這話,登時起了滿腹狐疑,莫非薛氏突然造訪,其實是在向他發出警告,要他遠離裴謹?

  按說對方是裴謹的母親,他不該懷有惡感。好比放在現代社會,趕上開明人家,他就是跟著裴謹叫一聲媽也沒什麼不可以。

  可面對眼前這位薛氏,他無論如何都沒法產生親近之感。她瞧不起他,這沒關係,可她說瞭解裴謹,他直覺不能接受這個說法。

  「想來太太是有什麼誤會,也罷,能帶到的話我一定帶到。至於我和三爺之間,哪裡算得上是我幫他,該說他是我的恩人才對。」

  薛氏淡淡一笑,「肯幫忙就好,我便放心了。」她當即起身,往外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他曾有恩於你,那麼我不妨再告訴你一句話。在他搭救的人當中,你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望仝老闆,能夠好自為之。」

  她說完,嘴角泛起稀薄而刻毒的笑,著意望著仝則。

  然而盯了一刻,她始終沒能在仝則臉上看出任何情緒變化。那年輕俊朗的面龐上,神情泰然自若,笑容明朗澄澈,甚至還有點沒心沒肺的味道。

  薛氏頓感失望,眼神一黯,霍然轉身幾近拂袖而去。

  仝則待人走遠,終於漸漸沉下了面孔。隨即不可避免地陷入一種,連他自己都認為是,庸人自擾的沉思當中。

 

 

第69章

  人有時候實在容易犯賤,明知對方是故意挑撥,甚至挑釁,心裡頭卻還是免不了會難以釋懷。

  仝則忖度來忖度去,覺得自己最在意的還是那句——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這話分明是在暗示,從前到現在,裴謹除他之外,尚有諸多相好之人。

  一念起,思路往往就容易往岔道上跑偏了去。

  聯想裴謹歷次展現出來的情慾,以及手段,確實怎麼看都不像是個初嘗禁果的新手。

  不過話得分兩頭,裴謹今年二十有四,又早知道自己是斷袖,模樣出挑,位高權重,這樣一個人,似乎也沒什麼道理要求他一直守身如玉。

  誠然,仝則並不介意裴謹是否有前任,就他自己的經驗而言,也認同熟男其實比生瓜蛋子更好相處。

  但對於後來者呢?

  想像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裴謹面容冷漠地下著最後通牒——對他這個人已經膩煩透頂。萬一屆時他還陷得正深,接下去卻又該何去何從?

  說起來,這類涉及如何維繫感情,相愛容易相守難的話題,合該算是亙古長存,貫穿人生永恆的難題了,絕不僅僅只困擾他仝則一個人。

  擱在從前,他的態度是不肯把情愛小事放在心上。現在他承認死過重來,確是想要些不一樣的情感關懷,有人能夠愛他,有人從身到心都需要他,最好也能從身到心都只屬於他。

  那麼目前看來,他該算是得到了。

  所以杞人憂天吶,不啻為自尋煩惱,他搖搖頭,決定有疑惑便嘗試著去向裴謹尋求答案,儘管這對於他來說很難,需要心裡建設,需要不斷暗示,需要突破自我,才能邁出對他來說,頗為不尋常的一步。

  好在他記得自己說過的話,既然選擇相信裴謹,就要真真切切去履行諾言。

  仝則此刻擰著眉毛思考得正熱鬧,游恆卻是神不知鬼不覺地,不曉得從哪個犄角旮旯裡冒了出來。

  「才剛太太來過?」游恆覷著他問道。

  瞧那小眼神閃爍著,一副猶疑不定,讓人打眼一看就知道他在明知故問。

  仝則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說什麼了?是不是裴府又出什麼事了?」

  「她來找三爺。」仝則道,「請三爺回家一趟。你要是能聯繫上,就幫忙把話帶到吧。」

  游恆撇撇嘴,含混不清的咕噥道,「那找到這兒來幹嘛呀,少保成日那麼多事,今兒還要召會各國公使,說不準什麼時候日本海可就要開仗了。」

  日本海……最後那一句,仝則聽清楚了,一時間放下心頭思緒,只覺熱血一陣陣上湧。倘若真有那天,他很想上戰場親眼看看,看中國人如何扳回一程,如何一雪前恥。畢竟中日甲午海戰,曾是烙印在國人心上永恆的傷痛,光是鄧世昌的電影,他前世就看過不下四五遍。

  這麼想想,他曾經也是個有著浪漫主義情懷的熱血少年。

  可惜少年長大了,心裡的小九九變多了,看看游恆,腦子裡即刻蹦出了新點子。

  「話說你跟著三爺,也快有十年了吧?」

  游恆先是怔了下,隨後眼睛都瞪圓了,「老子今年才二十二!哪兒來的十年。」發洩完不滿又道,「不過七八年總還是有了。」

  「三爺的事你都清楚,想必也知道,他是個斷袖了?」仝則帶笑不笑的問道。

  游恆的表情剎那間如遭雷擊,沒想到這小子居然這麼直白,還這麼雲淡風輕,貿貿然地就問出來了,雷得直男外焦裡嫩了好一會兒,不得已才點頭道,「啊,是,這個……這個,你其實不也……」

  仝則笑著打斷他,「你怎麼知道我是?」

  「啊?你不是已經和少保……」游恆臉上的困窘簡直一言難盡,期期艾艾道,「再者說了,像你這樣的小白臉,十有八九得是吧。」

  「小白臉?」仝則聽得泛起獰笑,「兄弟,這句誇獎我收下了,不過既然斷袖是小白臉,那請問您家少保是不是也當得起這稱號?」

  游恆一個沒留神,被他挖了個坑,不甘心就這麼往裡跳,頭搖成撥浪鼓,「那不一樣,少保是英俊瀟灑,風流倜儻,孔武有力,蓋世無雙……」

  仝則沒出聲,只管抱臂靜靜看著他,好整以暇地,等他把肚子裡那點四字存貨悉數抖落乾淨。

  收到對面瞥過來的揶揄眼神,游恆的話音戛然而止,自己也覺得有些說不下去了。

  不過他方纔的話全是出自真心,想當初剛知道裴謹的事,不亞於一道晴天霹靂,但能有什麼辦法?不得已只能接受,慢慢地,他安慰自己,這只能算是白璧微瑕,再後來不免又開始遐想,就算裴謹是斷袖,也必定是超凡脫俗與眾不同的斷袖。

  仝則觀其神情,徹底認清此人的愚忠屬性,懶得去計較,接著問道,「那他這麼些年,就沒找到合適的愛人?」

  游恆皺著眉,認真想了想,「少保前些年大部分時間都在外征戰,要不就是在營裡練兵。那地方,男人是扎堆,可少有能入眼的。淨是些五大三粗黑不溜秋的貨色。也別說那幫人了,就連少保自己在海上待一個月,身有護甲罩著,照樣也得被海風撩黑,只不過他是天生麗質,養個把月總能再白回來。」

  仝則不小心被天生麗質噎得窒了窒,好半晌才道,「長得好的人不見得也喜歡同類,就說你這樣的也不錯,怎麼就沒入三爺的眼?」

  「扯他娘的蛋,」游恆登時憤而拍案,「你當少保什麼人都能看上呢!」

  呵,趕上如此自謙,又如此有自知之明的人,仝則聽得咧嘴直樂,差點連自己要問什麼都給忘了。

  「估摸你是什麼都不知道,算了,」他心情轉好,索性擺了擺手,「我好奇心發作,隨便問兩句。」

  游恆不傻,轉眼便悟了道,「你不會是……吃味了吧?」他笑起來,大喇喇的嗐了一聲,「眼下不是挺好?說真的,少保待你夠用心的,至少我還沒見過他對誰這麼仔細過,你小子就知足常樂吧。」

  「知足,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擔心一下。」仝則抬著下巴一笑,順口胡諏道,「擔心自己,將來後繼無人。」

  游恆一聽,倒是認真上了,「那有什麼好愁的,現放著小敏姑娘呢,回頭讓她過繼一個給你不就都結了。」

  仝則揚唇笑了,「這話說的,就好像你能做的了主似的。」

  「那倒不是,我就給個建議,」游恆察覺失誤,笑容訕訕道,「不過將來的事,也未可知吧,你說是吧……」

  「她才多大?」仝則一拍桌子,佯裝怒道,「有話直說,少欲蓋彌彰。」

  「其實也不小了,」游恆撓撓頭,氣勢被壓得所剩無幾,「轉眼不就十五了嘛,先訂上,訂上總沒什麼大錯吧。」

  「訂誰啊?甭管是誰,都得過他大舅子我這一關。」仝則強壓想笑的衝動,繼續抱著膀子裝大尾巴狼。

  「誰說不是啊。」游恆看得一陣氣怯,沉默半天,忽然抬起頭道,「我承認,我就是喜歡她。小敏姑娘爽快、大方,為人不拿喬,更不嬌氣。人雖不大,可那懂事的勁頭比好些人都強多了。」

  仝則哦了一聲,「一個人的好處不難發覺,可還得看得見壞處才行。喜歡一個人,自然都是為他的好處,說到愛麼,卻是要包容他所有的壞處。慢慢來吧,兩個人相處是門學問,說是修行也不為過了。」

  話點到這裡也就沒下文了,細想想,他自己還是理論大過於實際,說到底不過是個半吊子而已。

  游恆卻被他連嚇帶哄了一通,緊接著便把大舅子的言談奉為了聖旨,暗暗琢磨起來,半晌沒再言語,仝則只好又交代了一遍薛氏的話,讓他抽空給裴謹遞個消息。

  而裴謹這日從軍機處出來,天已向晚,朔風漸起,眼看著像是要變天了。

  坐在車裡,他揉著眉心,想暫時緩解一天會務之後帶來的疲累。

  東海的戰事已不可避免,他自然也不想避免,既然和幕府之間遲早要有一戰,不如早早收拾利索,最好能打得他們三五十年恢復不了元氣,才好給子孫後留一個清平世界。

  朝堂上的事猶可,然則出門前接到密報,說母親要他今晚務必歸家,有事相商。關於商量什麼,他心裡有數,只是沒估算到,母親居然會找上了仝則。

  她對仝則說過什麼,他大體能猜得出。他為人城府雖深,卻也剛火極旺,不過時時靠理智和涵養壓制罷了。今日聽得這個消息,他在怒火中燒的同時,已打定主意不留後患,下午著人提了京都薛府的大老爺,他的親娘舅去刑部問話,是以等下和母親的會面,大抵也是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

  行至府門前,裴謹落車,身姿看上去依然挺拔端穩,教人瞧不出絲毫疲乏之感。

  他在刻意掩飾,因為不願展現倦意給不相干的人看。從前是出於爭強好勝,太想博得父母青睞,無論練功練得多苦,課業多繁重,也不說不提,永遠神采奕奕。再後來,卻是積習難改,或者說積重難返。薛氏習慣拿他當鐵打的人,是以無論生病還是受傷,他也都習慣隻字不提自行調養。

  久而久之,這便成了他們母子相處的模式。

  此時,薛氏正在外書房等他,那是他平日會處理公務的地方,房內設有作戰圖、沙盤,除此之外再找不出任何有用的信件公函。說到這一點,連她也不得不佩服,她這個兒子當真是滴水不漏,什麼時候都不會疏於防範。

  薛氏眼裡閃過一絲陰鬱,卻在裴謹踏入書房的一瞬,換上了端嚴又不失和緩的笑容。

  這也是積習難改,母慈子孝嘛,總還是要演上一演的,如此,她的人生才可算作完滿。

  裴謹請了安,和薛氏一道雙雙落座。

  「你近來是太忙了,不過看著氣色倒還好。有日子沒回來,我想著還該搬回來住才好。你哥哥不在了,這家裡如今是越發冷清了。」

  裴謹淡淡笑著,「兒子等下還有事,時間有限,有什麼話您就直說吧。」

  薛氏眉頭一緊,「聽說今日你提了你舅父去刑部,是什麼意思?莫非他有作奸犯科之舉不成?」

  「有沒有,母親心裡清楚。」裴謹道,「借貸國庫儲備銀,囤了三十石萬糧食在天津港,預備轉手販去馬六甲謀取暴利。母親當然都知道,您和舅舅四六分帳,母親得六,舅舅得四,雖不出面,買賣卻是穩賺。朝廷正著手整頓吏治,少不得要請舅舅去說說清楚,母親對此,沒有意見吧?」

  薛氏輕笑道,「這麼說來,好像連我也該審一審了。可眼下京都這麼做的可不止薛家,怎麼三郎眼睛倒只盯著自家人?我能理解你要整飭,可總不好整到親舅舅身上去。關於這筆錢,我明說吧,並不是我要用,是為日後留給孝哥兒的。你哥哥一生沒有官職營生,只是白丁一個,將來分了家,要他們孤兒寡母拿什麼過活,我未雨綢繆,卻也不算真的有違國法。」

  裴謹淺淺一笑,「算不算,要看接下來怎麼辦。母親何必多慮,兒子早說過,照看裴熠直到他成年。至於您和舅舅這筆賬,如能用在正途上,譬如充作軍餉,那就該算是深明大義。」

  「為這點子錢至於大動干戈?你非要清廉到自己人頭上?」薛氏憤慨之下,提高了聲音,「三郎,做人要講孝道,權當母親懇求你,放過追查薛家,放過你舅舅。他年紀大了禁不得折騰,你難道不記得小時候,上元節時他一路抱著你,帶你看煙花買糖人,他向來都是最疼你的。」

  裴謹默不做聲地聽著,臉上的笑意似帶諷刺,半晌點點頭,「是,兒子記著呢。所以那些個大道理,關起門來講實在沒意思。兒子只有一句,自古忠孝節義,本朝雖沒那麼多講究,可也顛撲不滅忠孝二字真理。只是兒子是個連皇帝都不忠的人,母親如何還能能指望我秉承孝道?」

  這已算是把話往絕路上引了。

  薛氏身子前傾,冷笑道,「我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今天我去見了那個人,你的得意新歡嘛。你放心,我不過說了幾句提醒他的話,也全是為你好。但凡他有真心,便不會在乎兩句不鹹不淡的言語。你的事,我早已放手不管了,如今滿京都裡去看看,誰家子弟有你這麼任性任意?可我是做母親的,關心兒子,替你掌掌眼,總算不上是錯吧?你既不喜歡,我往後不去見他就是,他的身份我也自會替你守好。」

  頓了頓,她忽然問,「說到這個,你至今還沒為他脫籍,莫非也是不大放心?」

  裴謹面無表情,聽罷倒是朗聲笑了出來,「您還是多慮了。怎麼安排那是我的事,我要護著的人,也從來不允許旁人動他分毫。」

  一句是一句,字正腔圓擲地有聲,母子二人面面相對,良久皆默然無語。

  半晌,薛氏輕哼道,「你也真是狂得沒邊了,我拿你沒有辦法。那筆錢,我會叫你舅舅拿出來助捐軍餉,我的這一筆,也會拿出一半來。這樣,你總可以放手了吧?」

  裴謹挑了挑眉,「母親高風亮節,兒子替眾袍澤、眾將士道一聲感謝。」言罷便即起身,「母親若沒別的吩咐,兒子先走一步了。」

  「你又要去找那個姓仝的?」薛氏語氣冷峭,「我始終覺得,他不會是你最後一個,有心勸你別這麼癡迷。今天我是旁敲側擊了幾句,那人卻是半點感覺都沒有,我瞧得出來,他對你遠沒有你對他那麼上心。你也算見識了不少,這些人不過玩意而已,千萬別認真,別把自己給折進去。」

  裴謹聞言,回眸一笑,眉宇間現出一股睥睨之態,卻又笑得有幾分玩世不恭,「既是玩物,自然要趁新鮮才玩得開心。兒子去了,母親早些休息吧。」

  轉身邁開長腿,逕直揚長而去。

  可等到上了車,他卻似乎並沒想好該往何處去,只覺得兩肩隱隱傳來酸脹之感,似乎怎麼坐都覺得不大舒服。

 

 

第70章

  仝則這日收工早,琢磨著裴謹家去了,想必也不會再來找他,乾脆洗了澡踏實上床睡覺。

  才熄燈鑽進被窩,一陣冰涼的觸感讓他不由自主縮起了身子,接著便不由自主懷念起裴謹堅實的臂彎,和胸前炙熱的溫度。

  從前沒試過也就罷了,體驗之後確實有點讓人放不下。就像感受過高訂的矜貴貼合,再試穿尋常大路貨,那身心當然沒發得到滿足了。

  可再怎麼想也沒用,枕畔今夜注定是要落空。

  他開始強迫自己數羊催眠,聽著外面風聲呼嘯,突然地,窗子那頭似乎發出幾聲不大尋常的響動。

  月光鋪陳在地下,投下一道搖曳的黑影。心裡陡然一驚,他摸出枕邊的槍,唰地一下上了膛。

  又是一聲輕響,彷彿是有人在敲玻璃。

  他披衣坐起來,躡手躡腳走到窗邊,深吸兩口氣,旋即猛地一下拉開窗簾,槍口瞬時對準外面的黑影。

  月光落在窗外人的臉上,仝則愣住了,只見那人一隻手搭在窗欞子上,一隻手撐住窗台,眼仁漆黑發亮,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卻是………他睡前想著念著的那個傢伙,裴謹!

  繃緊的弦頓時一鬆,合著是人嚇人啊,這傢伙怎麼總喜歡搞這一套!而且什麼時候又添了翻人家窗戶的臭毛病?

  這算是某種情趣麼?那還真是……挺與眾不同的……

  仝則沒好氣的打開窗,裴謹單手撐著窗沿子,倏地一躍跳入,無聲無息地落了地。

  隨他一併進來的,是一股清冷的寒氣。

  四目相對,月光如水。好像也無須任何言語,幾乎在剎那間,花火濺了一下,便湧起了不可言說的情愫。

  「這是二樓,」仝則忍著小腹間奔騰不息的亂流,蹩腳的轉換起話題,「有門不走跳窗戶,學小賊麼?掉下去怎麼辦,我不給你開窗戶怎麼辦?外頭多冷,連個披風都不穿,你要檢驗我夠不夠警覺,能不能換個不嚇人的招數……」

  他難得這麼囉嗦,可話沒說完,裴謹已往前邁了兩步。

  高大的身形籠罩下來,仝則發覺自己在他面前還是顯得清瘦,至少肩膀沒有他的寬,兩廂對比,就好像是calvinklein的硬照模特,和的清逸少年之間的差距。

  這得算是原身的問題,他不服氣的想,這個鍋他堅決不能背,接下來一定要再好好強身健體才行。

  腦子裡信馬由韁,然而裴謹並不說話,只是一步步地逼過來,逼得他下意識往後退,不知不覺就退到了牆邊。

  避無可避了,仝則不解,抬眼凝視他,只覺得他臉上的神氣說不出的奇怪,目光深邃中似乎又融進了近乎於悍然的執拗。

  「你怎麼了?「仝則皺眉,試圖去握他的手。

  裴謹依舊不說話,身體貼近,單手撐在牆上,封死了他的去路,另一隻手抬起他的下巴,凝視片刻,隨即精準且毫無保留地堵住了他的雙唇。

  凌厲迅猛攻勢,絲毫不給人喘息,一臂緊鎖,一臂緊擁,周圍鋪天蓋地的,落滿了他的氣息。

  仝則被親的有點發懵,緩過神來睜開眼,盡力去捕捉裴謹的表情——那眼波夠瀲灩,也夠動情,但仍然閃爍著偏執的狂躁,舌尖每一記進攻都像是狠命的侵佔,裹挾著不容質疑的強橫,暴虐而衝動。

  不多時,仝則便被吻得暈頭轉向,只好胡亂而被動的回應。

  裴謹粗重的喘息在耳邊縈繞,溫熱的呼氣直噴在臉上,那雙手太粗重有力,每每劃過他腰間,觸感既冰冷又刺激,他禁不住渾身繃緊,劇烈一顫。

  在頭暈目眩中睜開眼,面前的人如同一隻強悍的野獸,尖利的獠牙上還沾著艷紅的血滴,兩道精緻的長眉聚攏著,凝結出凶狠的美麗。

  舌尖上膛全都酥軟發麻,在他快要承受不住的邊緣,裴謹終於停了下來,握在他腰上的手也自然垂落。

  只餘下帶著壓抑的粗重喘息,良久過去,眼中的狂野褪去,似乎又漸漸恢復了溫柔冷靜的模樣。

  仝則也在大口喘息,盡量忽略嘴唇腫脹的疼感,啞聲問,「到底怎麼了,你是不是遇上什麼事了?」

  裴謹露出一抹恍惚的笑,彷彿魂魄依稀還沉浸在剛才的躁動裡。直到眸中赤色悉數消弭,他才緩緩搖了搖頭。

  「嚇著你了麼?」他輕撫仝則的臉,這一回手指的力道拿捏得柔緩而纏綿。

  那倒不至於,說實話甚至還有點刺激,可仝則不想在這個時候火上澆油,更不想讓某人志得意滿,於是也搖了搖頭。

  「怎麼突然來了,我以為你今天回家去了。」

  裴謹抬眸,執著地看著他,「看到我,你高興麼?」

  仝則默默吸口氣,目光中多了一層審視意味。

  ——裴謹該不會是在擔憂什麼吧?因為薛氏的話,因為那些挑撥離間的言語?

  這麼想著,他不免驚訝起來,要說他們之間,千頭萬緒理不清的那個人,無論如何應該是他才對,怎麼會輪到裴謹?

  除非,他是在擔心自己多想,擔心自己因此和他生分。

  有些出乎意料,卻也讓人心生一絲竊喜,仝則按下浮動的情緒,解釋給自己聽,大概是裴謹此刻正對他比較有熱情和興趣吧。

  所以才會做出深夜躲在窗邊偷窺,跳窗私會,狂熱急躁的將他按到牆上一通亂啃……種種衝動反常之舉。

  仝則承認,以上這些都讓他覺得很有興味,原本偷情的樂趣就多過於正大光明嘛。而裴謹絕大多數時候都會給他充足的力量感,雖然危險卻又讓人覺得安全,在那些強健的肌肉包裹下,他可以心無旁騖地得到滿足和安慰。

  是以偶爾犯險更令人欲罷不能,況且他也一直認為,男人和男人之間,本就該如此直接兇猛,不留餘地。

  在彼此沉默的間歇,裴謹已放開了勒緊他腰身的手臂,也放開阻擋他去路的撐在牆上的手臂,難以察覺地低了下眉,向後撤了一步。

  自己究竟在幹什麼?裴謹惱恨又黯然地想,下意識抿了抿唇,附著在上面的味道讓他泛起留戀,繼而變成不可自拔的淪陷。

  母親說的沒錯,他是把自己搭進來了,不過聽到一句話,就耐不住性子火急火燎地趕過來,甚至不走正門,把自己吊在窗台上,暗中窺視他的小裁縫。

  他的確急不可待的想知道,沒有自己的夜晚,仝則會做些什麼,會想些什麼,是否也和他一樣,懷著緊張忐忑,在燈下不安地發呆。

  然而並沒有,他的小裁縫只是平靜的熄燈安睡。

  沒有因白天的挑撥產生情緒波動,沒有因他的狂躁領悟出絲毫異常。是根本不在乎嗎?還是因為從開始到現在,他都只是把他當成一個露水情人,一個匆匆過客,一個人生路上陪伴他一段時間的人?

  在裴謹縱橫馳騁的二十年歲月間,幾乎還沒遇上過比仝則更冷靜的人,自詡足夠冷靜的人遇到了更為冷靜的,甚至更為冷酷冷漠的,簡直堪稱棋逢對手。只可惜世事難料,最終躁鬱難安的那個,居然會是他自己。

  敗走麥城,或許這一次他是真的輸了。最初想要征服人心的那句自我安慰,現在看來如同無人喝彩的尷尬笑話,事實證明,被征服的那個人分明是他!

  裴謹揉著眉心,不覺歎口氣,「抱歉嚇著你了,突然想來看看,又不想吵醒別人。睡吧,我今天很累,不想走了。」

  說著乾脆利索的脫去外衣,身上清爽甘洌的氣息溢出來,混雜著剛剛出過汗的潮熱,室內很快就溢滿了屬於他的,特有的男人味道。

  直到雙雙躺下來,誰都沒有再說任何多餘的話。

  仝則心裡也納悶,方纔那般舉動到底算什麼?

  照著那攻勢下去,不是該順理成章該做點什麼,為什麼在漸入港的時候倏然停擺,看來身邊的人心裡一定有事。

  他扭頭看一眼,再一次確定了這一點。

  「太太今天來找過我。」他試探的,先說出這一句。

  裴謹眉心一跳,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

  隨即面色沉下去,平生第一次,因為莫可名狀的焦躁而闔上了雙眼。

  黑暗層層籠罩下來,仝則平日裡時靈時不靈的直覺在此時被放大,感覺得出身邊人心情沉鬱,他一向又最有眼色,當即便自以為是的明白了,裴謹不想討論這個話題。

  他收聲靜默,恍惚間悟出一個真相,有些人總說希望他能坦誠溝通,開誠佈公,可實際上,那人自己卻是半點都做不到。

  一如既往,裴謹還是選擇有話絕不明說。那種十八猜的戲碼,或許並不是因為他玩不膩,而是因為他業已習慣,說到底他是只會遵從這一個遊戲規則。

  就好比讓他這樣的人情緒崩潰,即便再無助再絕望,也是萬萬不可想像的,失控這種事,於裴謹而言,實在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仝則無奈地笑了,轉過頭,想要對著閉目假寐的人開口說兩句,可是張了張嘴,卻發覺實在無話可說。

  ——你的過去,我不在乎,你的將來,沒人敢開口許諾,連你自己都不清楚,我問來又有何意義?

  情在濃時,什麼樣的山盟海誓都不出奇。那些打得頭破血流,分手時恨不得老死不相往來的怨偶,當年看對眼時,哪個沒在花前月下承諾一生不離不棄?

  有些問題和有些諾言一樣,只具有時效性,而一出口卻能讓人登時落了下成,格調盡失,徒惹尷尬。

  仝則牽唇,再度無奈地笑了下,裴謹的問題他看得清晰,他自己又何嘗不是一樣?

  突破自我實在太難了,一個人如果已習慣收斂情緒,藏好真心,再要讓他釋放,其困難程度便不亞於重塑三觀了。

  那就算了吧……他沉下心,調整呼吸,慢慢地閉上了眼。

  恰在此時,裴謹於黑暗中,又睜開了眼。

  目光偏轉過去,既是等待又懷有期待,然而他等來的,只是身邊人漸漸清淺入眠的呼吸。

  這人究竟是沒心沒肺,還是缺少真情真意?如果連吃醋都不會,難道不是有些病態?

  當然,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是他根本就沒有愛。

  亮閃閃的眸光暗了下去,和寂寂無聲的主人一樣,沉浸在黑暗中,和暗夜徹底融為一體。

  半夜被驚魂,心裡又藏著事,仝則翌日倒比往常醒得都早,可惜裴謹還是先行一步。

  除了枕邊留有的一點餘溫,似乎再沒有什麼能證明,昨夜發生的不是一場夢。

  天明了,一夜北風,窗外已是霜霰露重。

  上午的時光倏忽而過,再沒有不速之客登門。薛氏的出現好像只是一個意外,裴謹的反常則更是意外。至於李明修忙完裴讓的喪事,前來散心閒聊,不知道能否算作是另一個意外。

  老爺子看上去瘦了一圈,可見操辦白事耗人心神,可更耗神的似乎是他要說的事。

  「軍機一大早就發了三道調令,分別給東海水師、北海水師和兵部,要做戰前動員了。別問我怎麼知道的。」李明修眼神晦暗,「又要開戰了,這才消停一年,在家也不過才一年。這些個亂七八糟的戰事啊,多早晚才能徹底平息呢。」

  他是感慨萬千,仝則聽得心下猛地一緊。

  莫非昨夜裴謹是來告別的?他要去前線,不知多久才會回來,他的母親又來說些莫名其妙的話,那驕傲且心思敏銳的人,一定是怕自己會多想,所以才來表達慰藉。只是用的方式略顯晦澀,一時令人迷惑不解。

  轉念再思量,倒是很符合那人的風格。裴謹不會示弱,不會多言,更不會輕易向人袒露心跡。

  「三爺什麼時候出發?」仝則收回思緒問。

  「還沒定呢,不過是先做戰前動員。幕府那邊糾結了好幾國的援軍,號稱是聯合軍。朝鮮的李氏難以抵擋啊,昨天夜裡就向大燕發了求救函。」

  李明修頓了下,復道,「三爺的意思,這場仗不必深入朝鮮去打,兵部已下令封鎖海域,只和小鬼子在海上碰面就是。」

  仝則默然頷首,大燕目前最厲害的當屬水師,自然要選擇優勢兵力上對決。

  「我估計再有十天半月,三爺就要動身了。你……」李明修說著,看了他一眼,「雖然不會有事,也總難免擔心吶,人老了,連膽子也變小了。其實無礙,我就是這些日子新添了個絮叨的毛病。來你這兒坐坐,也不必有避諱,在家裡,還真沒個人願意聽我嘮這些。」

  老爺子垂頭一笑,慢慢吹著茶碗,長長一歎。

  「見了三爺,有空還是叫他回趟家,孝哥兒新學了一套功夫,正惦記著演練給他看呢。「李明修道,微微一笑,又問,「你就不打算跟著他一起去麼?」

  仝則之前想過這問題,現在再想,心裡愈發有種渴求。不僅僅是為見證雪恥之類的緣由,更多的確是想陪伴那個人。經過昨夜的欲說還休,彼此間似乎還有些抉擇懸而未決,有些心結尚待解開。

  而他從來都不是坐在這裡,等對方前來寵幸的人,當然,也不會坐在這裡,任由對方冷落拋棄自己。

  何況裴謹雖強悍,他還是從那些反常的舉動裡,察覺出一抹孤獨,沉重、沉靜,充滿了悲愴。

  回味一道,他已生出了滿腔悔恨,悔恨昨夜的回應不夠熱烈,悔恨每次都不夠投入,更悔恨自己總習慣要有所保留。

  李明修只管絮絮叨叨,卻到底沒能得到他的肯定答覆,索性喝光了他一瓶清酒存貨,晃晃悠悠出門上車去了。

  仝則送他到門口,目送車子走遠,耳畔還只縈繞著老頭的噓唏,許久方轉身往回走,餘光卻瞥見不遠處有人影在晃動。

  一閃而過!再回眸看過去,又什麼都瞧不見了,他警覺起來,站在門裡張望一刻,終是沒能發覺什麼異常。

  看來是該加強警備了,可也攔不住會半夜爬窗的那個人。他想起來,心頭一陣好笑,又莫名有些酸楚。

  知道裴謹忙,他暫時不便去打擾。捱到晚上九點多收工,院子裡突然傳來叫門聲。

  半晌吳峰來回話,「是個陌生男人,說找裴府的李明修李爺。」

  下午那種被人在暗處偷窺的感覺湧上來,莫非是有人看見了李明修,特地專為找他來的?

  「我去看看。游恆呢?」他往外走,順勢摸了一把別在腰上的槍。

  「去問過那人了,盤問了老半天,確認認識李爺的,游大哥才說沒什麼異常,叫我跟您說一聲。」

  說話間到了樓下,只見一個年輕的男人坐在椅子上。看樣子最多二十歲上下,瘦得頗有些仙風道骨,身上衣衫很舊,臉上氣色也不好,但眉眼生得可謂相當漂亮。

  「既是找李爺,怎麼不去侯府找他?」仝則端祥片刻問道。

  那人站起身,嚅囁了一下,討好的笑了笑,「我是……是想找裴三爺的,我是……是三爺的一個故交。」

  仝則微微怔了怔,隨後一下子便明白了。

  那人說完,也上下打量起他來。

  於是兩下裡皆心知肚明,站在自己面前的,究竟是什麼人。

 

 

第71章

  仝則皺了皺眉,「請問怎麼稱呼?」

  那人略略拱手,「小姓江,草字世藩。您就是佟老闆吧,大名鼎鼎的,我才到京都沒多久,就聽說了您的名號,能在這條街上開起這麼大一間鋪面,真是了不起啊。」

  討好意味甚濃,說話間一雙眼睛還滴溜溜飛轉,倒是挺嫵媚,可也透出三分不知所謂的輕浮。

  裴謹當日,怎麼會看上這麼一位?仝則心裡直覺匪夷所思。

  「江先生到底是尋李爺,還是尋裴三爺?」

  江世藩訕訕笑道,「其實……是尋李爺,只不過這會兒天晚了,不便去侯府打攪。我知道您和李爺是朋友,所以冒昧前來,不知可否……容我在此借住一晚。」

  「你說才到京都不久,為何不去投店?」

  「這個……這個說來話長了。」江世藩看了看他,小心翼翼地笑道,「本是來此地訪友,結果不小心遇上了扒手,隨身帶的那點盤纏都被扒光了。這不,到現在還沒吃上飯。若非如此,也不敢貿然登門打擾,佟老闆可否看在……」

  「我知道了。」仝則揚手截斷他諂媚的笑,吩咐吳峰準備點飯菜來。

  「我給你些盤纏,去外頭找間乾淨客棧歇一晚,明早記得去報官。京都治安向來不錯,你既是三爺故交,府衙的大人們想必會全力破案,盡快替你找回損失。」

  語帶一點諷刺,說完轉身就走。

  「佟老闆,」江世藩揚聲叫道,「請留步,我還有幾句話想和你說。」

  見仝則不過略頓住步子,連回頭的意思都沒有,他語氣有些發急道,「是關於三爺的,不知道佟老闆有沒有興趣聽?」

  無事不登門,仝則回眸,突然也有點好奇,此人到底能搞出什麼么蛾子。

  於是接下來,他用了半柱香的時間,眼睜睜目睹江世藩狼吞虎嚥,風捲殘雲的干光了一桌子飯菜,其人臉上總算有了點能看的血色,而瞧那幅吃相,顯見也是落魄到一定程度了。

  「明人不說暗話,你怎麼混到這份上的?」仝則問,「據我所知,三爺一向不會虧待手底下人。」

  江世藩斜靠在椅子上,慢悠悠打了個飽嗝,「佟老闆快人快語,我也就不相瞞了。不過在說我的故事之前,能否請您給我點……您也瞧見了,我身無分文。只要拿了錢,我明天一早立馬就走。」

  「你怎麼知道,我對你的故事一定有興趣?」啪地一響,仝則已拍了二十兩在桌上,「拿了錢,即刻就走吧。」

  江世藩眸光一亮,忙不迭先把銀子揣了起來,又連連稱謝,可就在這句話過後,他忽然開始哈欠連天,一個接一個,好半晌都停不下來。人也像是被抽了骨頭似的,慢慢開始往椅子下頭出溜,鼻涕眼淚一起湧出,須臾已淌得滿臉都是。

  「佟老闆,還得麻煩您,麻煩您再幫……再幫兄弟一把……」

  他驀地伸手過來,像是要抓仝則的衣襟,可眼神卻根本聚不住焦。

  仝則眉頭擰緊,霍然起身,「你有煙癮?」

  江世藩已然涕淚橫流,張口結舌道,「是是,我頂不住了,實在頂不住了,這才不得已……求求你,求求你給我口煙抽,救救我,救救我……」

  仝則此刻有心把他丟出去,乾脆拽起他的衣領,把人直往屋外拖。

  「救救我,求你了,」江世藩不知哪裡生出的氣力,死死抱住仝則小腿不放,「咱們做個交換,我,我知道三爺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我什麼都知道。你看看我,看看,你總不想,將來落得和我一個下場吧?」

  關鍵時刻,這話還是起了一點微妙的作用,仝則將人甩在地下,叫來吳峰,吩咐他去外頭鴉片館弄點煙膏子和傢伙式回來。

  等到煙槍點上,江世藩深深吸了一大口,在煙霧中瞇起雙眸,表情如醉如癡。

  「好人吶,就衝你肯搭救,我也得和好好和你說說三爺的事兒……」

  仝則不想聽廢話,反客為主道,「你以前是幹什麼的?」

  「我麼?是燕京學堂的學生,主攻船政,就是造艦船。家裡也是世代書香,祖上還曾享過爵祿呢。」

  「怎麼認識他的?」

  江世藩一笑,心照不宣的也用「他」這個字指代起裴謹,「你應該知道,燕京學堂是他資助的。學成原本該去兵工廠,可在那之前我設計了一艘戰艦,剛好被他看中了。他親自見了我,看我的設計圖樣,一邊還帶我去前線,聽一線將士們講述需求,後來就讓我留在學堂,一面設計,一面輔助先生教學。」

  仝則不大相信,「你才多大?能有這番成就?」

  「我?我今年二十六了,說起來,當年可是有名的神童,」江世藩臉上泛起自得的笑,沉浸在昔日榮耀裡,好一會兒才繼續道,「十四歲啊,我就考進了燕京學堂。不過也難怪你看不出,我這人生得臉嫩,要不為這個,他又怎生瞧得上我。」

  仝則輕笑了一聲,「那麼好好的體面日子不過,怎麼又把自己弄成這樣?」

  「還不是為了他。」江世藩咂吧一口煙,搖頭歎道,「那時候,他說可以照顧我,給我資金,也給我出洋機會,還給了我地契房產,帶我進京都的貴族圈。我是大開眼界啊。無限美好的花花世界就在你眼前,滿眼都是數不盡的風流。」

  他在一片煙霧裡伸出一隻手,半瞇著眼指點江山,彷彿此刻還置身於曾經的繁華名利場中。

  「可最風流的,還要屬他那個人。任誰見了,都會被他迷住。出手闊綽,為人風雅,沒有他不懂的,也沒有他做不成的,他還在冉冉上升,身上軍功卓著……偏又那麼俊美,他看著你的時候眉眼彎彎含笑,還會用最溫柔的語調說最好聽的情話,憑你是鐵石心腸,也一樣會動容。」

  「然後呢,他一抬手就能殺人,再一轉身卻會對你從容微笑,」江世藩臉上浮現出詭異的癡絕,「他是戰場上殺戮無情的死神,卻唯獨是你一個人的情聖。」

  仝則挑了挑眉,這形容雖有點誇張,但也還算傳神,而江世藩口中的裴謹,他確鑿是見過的。

  狀似無動於衷的聽著,實則他的心內早已波瀾壯闊的在暗湧,五臟六腑間盤亙著酸酸澀澀,那滋味沒法形容,很是銷魂,也很是陌生。

  「後來呢?」仝則接著問。

  「後來,怪我纏他纏得太緊,總想要他給我更好的身份地位,甚至給我一個名分,只和我一個人在一起。他很喜歡精緻伶俐的少年,也喜歡栽培他們,不過一向討厭那種女裡女氣的。噯,想搭上他的人實在太多了,我是防不勝防,再後來,我就被人暗算了,」江世藩指了指手中煙槍,「沾上了這玩意,他為讓我戒煙,生生把我鎖起來關了五天,那會兒真像是死過一回。可惜啊,原本是戒了的,架不住心裡癢癢,出去沒多久就又抽上了。」

  頓了下,他忽然一笑,「其實他不懂,鴉片膏子是唯一能幫我忘掉他的東西,要不是靠這玩意兒,我怎麼熬得過去,那些個被他棄如敝履的日日夜夜。」

  仝則聽得心悸,明顯是不大痛快的心悸,「他應該給過你錢吧?」

  江世藩點頭,「給過,很多。足夠我用半輩子的了。可這玩意耗錢啊,沒辦法。」

  他幽幽歎口氣,破罐破摔似的一笑,「我說了這麼些,你聽明白意思沒?他喜歡人聰明懂事,最討厭人死纏著不放,別心存非分之想,自以為可以和他一生一世。他這人,就像眼前這一道道的煙,美輪美奐,藉著他,你可以騰雲駕霧,直上九霄,但永遠別指望能抓得住他。」

  眼見他神色愈發迷亂,估摸是鴉片煙開始起效了,仝則道,「說完了麼?說完我讓人帶你出去找間客棧。」

  「多謝多謝,讓你破費了。這一頓可真是挺飽。佟老闆,臨別我再送你句吉言,千萬別步我的後塵。哦對了,」江世藩湊過來,低低且吃吃地笑道,「就連在床上,他都要操控到極致,你可得順著他,不然他狂起來,會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裴謹到底有多狂暫且不論,倒是江世藩這會兒的模樣足夠瘋癲,逕自靠在吳峰身上,一路浪笑著去了。

  仝則舔著唇思量,心道回頭還得給吳峰多加點工錢,攤上這麼個猥瑣煙鬼,也真夠難為人家小伙子的。

  靜坐一刻,想著最後那句「忠告」,發笑之餘,他卻突然間如被醍醐灌頂,猛然一激靈,隨後才漸漸理清了思路。

  他認識的裴謹,並不像江世藩形容的那般。縱然擁有絕對力量,捏死他宛如捏死一隻螞蟻,可卻從來沒有強迫過他,就連那次自己錯怪了他,他也沒有藉機懲戒,反而全程都極其溫柔小心。

  換句話說,裴謹有什麼必要一定要對他客氣尊重、體貼照顧?為了他,先是放過謝彥文,被他誤會之後也沒有動怒,更沒有實施什麼懲罰報復。

  所有這一切,難道還不夠明朗麼?

  有句話,他適才沒問江世藩,他懷疑那傢伙是薛氏故意找來離間的。不過無所謂了,知道有人在暗處使壞,那就愈發不能中計,撞上去被人利用。

  這也是目前最重要的一點,裴謹正有緊要的事處理,平白給他添堵,無疑是會令親痛仇快。

  而他選擇不信,還有一個理由,就是江世藩這種大煙鬼人格節操全無,剛嗑了藥,滿腦子都是臆想,鬼知道他有沒有在腦中勾勒出和裴謹的活春宮,說不準全是意淫的結果。

  琢磨明白了,仝則立刻行動。

  從床上把游恆拉起來,他斬釘截鐵地說要去見裴謹,態度之堅決,連大舅子的款都還沒來得及擺,就已經讓游恆無可奈何,不得不妥協。

  幸好裴謹這日沒回裴府,也不過剛才從兵部衙門出來不久。沐浴完畢,還在書房研究做戰圖。

  見他進來,倒是一笑,「學會突然襲擊了?」

  心情看上去不錯,笑容不刻意,一掃昨夜的陰霾。

  只是事到如今,仝則心裡很清楚,裴謹始終還是孤獨的。或許他曾對江世藩,甚至其他人有過好感,但那些都不是錯。

  反而最終的結果,卻是沒有人留下來陪在他身邊——不是站在他身後享受富貴榮耀,而是陪在他身旁,一同經歷高處不勝寒的寂寥。

  「你什麼時候出征?」仝則直奔主題,「可否帶我一起去?我是認真的,我想陪著你。」

  裴謹看了他一刻,然後笑了,「那得想想,給你安排個什麼事兒好呢?端茶遞水?煮飯後勤?只會做菜粥看來是不大靈了。鋼甲你又不會修復,好像也只能給將士們做點內衣小衣,縫縫補補了。」

  說到後來,笑意更甚。

  滿室的汽燈光亮很盛,映進他眼裡,呈現出一點不同尋常的晶瑩。

  「都聽你的,讓我幹什麼都行。最好是專職伺候主帥。屋裡屋外,床上床下,中衣小衣我都一手包圓。」

  仝則一邊說,一邊走到他面前。站定後,深深凝望他。

  裴謹伸手輕輕一撈,兩個人立時貼緊在一起,他柔聲道,「怎麼想起這出了?」

  「因為不想每天等著、盼著,我不習慣。」仝則低下頭看他,神情專注,「你以前的事我管不著,因為那時候我還不認識你,你有選擇的自由。今後的事,也不取決於你一個人,如果我不夠好,不能讓你滿意,你當然有權利不再喜歡我。但我總要付出,總要努力才行,和你在一起,不管前路坎坷還是曲折,不拖累,不掉隊,不糾纏,盡我所能,為君分憂。」

  燈光在此時不明所以的跳了一下,隨後再度放亮,溫暖的光暈籠罩在仝則的臉上,他整個人如同沐浴在黃昏的霞光中,溫暖明澈,神情誠摯,動人心魄。

  裴謹看得入神,良久莞爾,「想好了?可就不能再改主意了。」

  「想好了,」仝則微笑頷首,「絕不再改,也絕對相信。」

 

 

第72章

  屋裡燈光大盛,兩個人一站一坐,十指兀自緊扣著。

  與此同時,仝則鼻尖飄過一陣不知名的清淺幽香,似乎是從裴謹方沐浴過的髮梢上傳來的。

  之前急於表白,他也沒太留意,這會兒再看,裴謹正披散著頭髮,髮質烏黑澄亮,猶如上好絲緞,只是那柔順程度,好像和其人的強硬桀驁有點不大相稱。

  和他黑亮幽深的眼仁倒是相映成趣,無言對視間,那對眸子倏然彎了一彎,看上去頗有幾分情深款款。

  仝則正不錯眼珠子的凝望,便覺得整個脊樑骨都被那眼神弄得一陣發酥,不想下一秒裴謹眨了眨眼,彎彎眉目之上,登時暈開了一股不正經的戲謔。

  裴謹垂眸,看看自家雙膝,略略抬了抬下巴,示意仝則可以坐上去。

  又來了,這人什麼癖好!仝則頗感無奈,他又不是嬌小玲瓏的丫頭片子,身高和裴謹差不多,爺兒們家挨在一起,能不能不玩這類坐腿上的戲碼。

  抽出手,他往後退了兩步,動作利落地一躍,直接坐在了身後的桌子上。

  裴謹似笑非笑看他一眼,隨後視線越過他,望向桌面,「尊臀挺會挑地方,弄壞了作戰圖,管賠麼?」

  仝則忙回眸,見自己果然是坐在了一張鋪開的圖上。

  「……就坐一下,不至於壞……」突然間腦子裡靈光一閃,他轉口道,「我還真會畫圖,有用得上的地方麼?」

  眼見這人什麼時候都不忘找存在感,裴謹一邊長眉挑起,有心逗弄道,「伺候主帥,屋裡屋外,床上床下……這麼說你是要在床上畫?還是……在我懷裡畫?」

  成心不好好聊天嘛,仝則哼了一嗓子,身子前傾,打算撩一撩裴謹此刻微微上揚的嘴角。卻見人家十分不配合的站起身,高大身形立時籠罩住他,再探過肩頸,朝他的耳垂直襲而來。

  驀地裡,忽聽嘎崩一聲突兀地脆響。

  一響過後,裴謹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聲音是從他頸椎附近發出的,一時間肩膀上的酸痛透過肌膚,層層蔓延侵襲。

  前些日子肩頸還只是發酸,這些天已漸呈隱隱作痛之勢。方纔他泡了半天熱水,覺得略鬆緩些,不料坐了一會,此時卻又再度發作上了。

  「看扭了吧,別亂動。」仝則輕嗔一句,隨即從桌子上一躍而下。

  裴謹,「……」

  這下承認也不是,不承認也不是。

  裴三爺默默乜一眼面前人俊俏而朝氣蓬勃的臉,心裡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催感,莫非自己真的老了?

  要說病痛或是傷痛,裴謹其實都沒少經歷,只不過從沒有在人前展示的習慣。但無論成心使壞還是不小心流露,反正在仝則面前,他撒嬌耍賴已經不是頭一回了。

  然而一碼歸一碼,裝出來的可以,真實發生的,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都說自己的身體,惟有自己最清楚。他年富力強不假,病痛傷痛纏身也是真。能用藥膏遮掩住傷疤,可遮掩不住骨骼肌肉真實的損傷。甲冑負荷沉重,去歲一年在馬六甲,為防當地蠻人伏擊,有段時間他幾乎晝夜不脫,好像從那以後,他的頸椎、腰椎就開始有了不安分的跡象。

  軍醫早建言過,要找專人為他鬆骨按摩。可都被他拒絕了,一則是沒時間,二則是沒那閒情逸致。原想著到底年輕,注意休息調養很快會恢復,可惜這一年在京都,忙碌程度絲毫未減,連正經囫圇覺都只睡了有數的幾個。

  事與願違,他還是沒來得及保養這副看上去強健,卻會時不常跟他鬧上點意見的皮囊。

  「你坐下。」仝則看他面皮也發僵,按著他的肩頭,將人徹底按在椅子上,雙手自然而然地搭上去,「哪兒不舒服?你說給我聽。」

  有時候這不舒服也跟癢似的,不禁召喚,一提之下,彷彿能成片成片的感染。果不其然,被這麼一問,裴謹兩肩、腰腿、背部,霎時間,已經哪哪兒都覺得不舒服了。

  見他不言聲,仝則只好自顧自沿著他脖頸開始推拿。

  他沒學過,照著前世做過的spa依葫蘆畫瓢。好在手指修長,指力不錯,又足夠用心,沒一會兒就讓裴謹徹底一言不發,放鬆了原本還很僵直的肩膀。

  雖然鬆緩下來,可那肌肉依然堅硬,仝則一面按,一面對著裴謹後腦勺那緞面似的柔順烏髮,開始浮想聯翩。

  風流俊美,從容雅正,身姿筆挺,卓爾不群。無論何時都雲淡風輕、胸有成竹,這人簡直就是把裴謹兩個字,經營成了屹立不倒的一方金子招牌,讓所有人望一眼就如同吃了定心丸,知道跟著他,自會有赫赫戰功、滾滾榮耀,卻好像全然忘了,他也是血肉之軀,也不過是一介凡人。

  擔子太重,這大佬做得委實有些辛苦。

  仝則此刻唯一慶幸的,是裴謹沒有在自己面前遮遮掩掩,時不時還肯在露出他肉身凡胎的一面。

  或許別人還真沒機會瞧見吧,這麼想想,此情此景,也就成了他們之間一點點心有靈犀的小秘密。

  「疼麼?」按過一圈,仝則輕聲問。

  裴謹不知不覺閉上了眼,「撓癢癢似的,你就這麼點勁兒?」

  仝則頓時嘴角抽了抽,「……肉不夠厚,按著膈手,你就不怕我手疼!」一面暗忖,他手勁可不算輕,和游恆掰腕子不過將將輸了最後一程,可見裴謹這筋骨也是欠拾掇,內裡的傷痛或許已積澱甚深。

  說話間他手下不停,為有效用,還是暗暗又加了一點力。只是從胸腔到喉嚨,卻抑制不住地泛起陣陣酸楚。

  知道裴謹並沒睜眼,仝則為轉移他注意力,看著作戰圖發問,「預備什麼時候動身?我好抽空安排一下。」

  「還想著你那點買賣?」裴謹不忘揶揄,順帶抽了口氣,也不知是覺出疼了,還是覺得舒坦,「嘖,你糊弄小孩呢,加點力氣……」

  還真把自己當鐵打的了,仝則咬咬牙,真又加了一層力道,「我堂而皇之跟你去,身份就該暴露了,以後也就沒用了吧?」

  聽他惦記的這點事,裴謹心上驀然一暖。腔子裡那處柔軟的所在,也跟著坍塌下去一點——那已經是他為仝則單辟出來的一塊自留地了。所以小裁縫在擔心什麼,他當然聽得出來。

  「你就是不做這個,對我而言一樣有用。嗯,倒也不是說……只在床上有用。」

  前半句讓人凝神,正期待後頭呢,不想斷句斷出這麼層新意來,仝則架不住臉上一熱,得虧裴謹這會兒瞧不見,忙清清嗓子道,「說床下的事呢……」

  裴謹笑了笑,「軍中沒人認識你,扮做我的親隨不會暴露。回頭安排好,就說你要出門採買,反正戰事也不會拖太久。十天後啟程。等回頭蕩平了幕府,你和宇田小白臉的約定就能實現了,把鋪子開到江戶去,有他幫你罩著,說不準真能穩賺不賠。」

  逮著機會總要擠兌人家是小白臉,仝則懶得接他的茬,「也不用停了生意,可以讓仝敏過來幫忙。還是盡量做得讓人察覺不出異常吧。」

  想了想,又忍不住問他,「我的事真沒人知道?太太呢?多少猜到一點吧。不然你那個姓江的舊友,怎麼好死不死這會兒找上門來。」

  他自以為語氣控制得夠平緩,卻沒察覺在提到「姓江的」三個字時,手底下仍是一通發力,裴謹好容易覺出點輕微的痛感,卻禁不住笑出了聲。

  「他窮瘋了,四處找接濟,不鹹不淡幾句話還真哄得你肯給錢,仝老闆實乃闊人也。」

  「好意思嘛,我是替你打發麻煩。」仝則順勢在那肩膀頭子上掐了一記,「他不敢找你,可這麼個人在京都四處晃蕩,終歸不大好吧。」

  裴謹嗯了一聲,身上還挺受用的,只是怕仝則疲憊,轉過身,抓住那兩隻皮肉頗細嫩的爪子。這一抓上,可就不再鬆開了,一根根手指揉捏過去,生怕那指頭累著了似的。

  「我這陣子忙,精神也有限,不小心讓他鑽了個空子。明天吧,我讓人把他送回家去。」

  「別的都好說,染上煙癮,容易被人利用,該說的不該說的,恐怕管不住嘴。」仝則被他捏得舒服,禁不住低吟了一聲,「不過他也挺可憐的,想當年,也是個出眾的人才吧?」

  裴謹看了看他,似乎覺得這是一句天大的廢話,「我沒功夫和不好看的人閒扯淡。」

  夠直白,簡直就是赤裸裸的外貌歧視,這麼說起來,仝則還真得感謝此身原主生了一副好皮相。

  「他是你第一個麼?」按年紀推算,他猜測應該差不離。

  問這句時,仝則聲音不由自主放輕了,明明可以理直氣壯,或是波瀾不興的問出口,結果愣是被他問出了一股子忐忑不安的意味。

  「不是。」裴謹搖頭,好像故意吊胃口似的,在短短兩個字之後,停了好久,任由壞笑一點點蔓上嘴角,才慢悠悠道,「我和他,沒發生過實質接觸。」

  仝則不由愣了下,旋即才參悟出,所謂實質接觸是指什麼。

  腦子裡暈了一暈,其後冒出個念頭,照這麼算,莫非他才是裴謹的第一個?他被這想法稍稍驚了一下,轉念在心裡開始大讚特贊起來:裴謹這傢伙,技術是真不錯……

  有些事不能惦記,仝則眼下是少年人的身子,成年人的心智,又剛被開發不久,新嘗過何謂銷魂滋味兒,越發經不起半點撩撥。

  偏生裴謹嘴角輕輕抿著,目光在瞬間從促狹切換成了溫雅——雖然仝則一再告誡自己,這模樣純粹是裝出來的,但配合上那黑髮薄唇,英挺且硬朗的輪廓,怎麼看都有種近乎於禁慾般的美感。

  當然,裴謹是從來都不禁慾的。

  不禁慾的人早看出小裁縫眼裡冒著的火花,及時握了握他的手,「今天晚了,明天一早我要去見軍機,和皇上,還有幾大世家商賈開個扯皮會。」

  他站起身,拉著人往床邊走,一面為仝則脫去外衣,一面解釋道,「這場仗是我主張要打的,幕府的野心必須壓制,一場仗換得三五十年的和平,我覺得值當,但總還要給各路人馬一個交代。」

  仝則聞言,心猿意馬只得及時剎住,琢磨一刻仍不大放心地問,「是不是世家商賈們沒錢賺了,準備藉機找茬?不會逼你立軍令狀吧?」

  裴謹一笑,「軍令狀倒不怕,分一杯羹總免不了。貴胄官商樹大根深,我想要完成的事,還得一步步來。能把皇帝先架起來,已算是第一步。洛陽、漢陽兩處兵工廠,造的都是目前最先進的艦船槍炮,這一戰打響,後續就能靠軍需賺錢了。可之前造輜重裝備,光靠國庫的錢不夠,少不得要讓老牌巨賈們軋上一腳。明天我也就是去聽這幫人扯淡。」

  仝則本就一點就透,待他說完,當即全明白了。

  可明白之後,不免又替他覺得心累。

  裴謹的政治主張,說穿了無非是無限趨近於君主立憲。而除此之外,他更要清平世道,百姓安居,國富民強。

  然而每走一步,總免不了要被牽扯著停頓下來,這是必然的,除非他選擇暴力流血的革命。其結果,是成則萬古流芳;敗則屍骨無存,同時還有可能把既有的那一點前進成果,統統打回原形。

  如今的時局,是強敵環伺,周邊虎視眈眈。如果大燕亂起來,正好教東洋人、西洋人坐收漁利。這是裴謹不願意看到的結果,也是他「改革」一定要避開的結果。

  是以他選擇曲線前進,遇到的阻撓也恰如一彎曲線,綿延不斷如影隨形。

  仝則在沉默中,再度深深看了看眼前人,很想問一句,究竟為什麼要走這樣一條難走的路?

  好好享受富貴榮華,和商賈們一道賺錢分利,靠掠奪藩屬國坐享其成,以上種種,還不夠成功圓滿麼?

  難道非要替子孫後代開闢出一條新路徑來,才是他畢生追求的理想?想到這個,仝則禁不住失笑,裴謹一個斷袖,根本連子孫後代都未必會有。

  不能否認,一個國家的尊嚴和地位,某種程度上,的確是需要靠戰爭來建立。而戰爭是流血的政治,政治是不流血的戰爭。無論哪種形式,勢必都和軍政大權在握的裴謹捆綁在一起。

  遏制一衣帶水鄰國的野心,救一個可有可無的藩屬國,仝則想起後世那場屈辱的海戰,以及雖犧牲巨大,卻也因此終於重建國人信心的那場戰役。心下忽生了幾許感慨,很想將這些來自「異世」的故事講給裴謹聽,權當是他的戰前動員。

  ——彼時,國雖有殤,所幸山河終無恙。

  不過裴謹大概是真累了,又才被他按得身心綿軟,熄了燈沒過一會兒,呼吸便漸漸清淺規律起來。

  仝則躺在他身邊,望著他堅毅英俊的側臉,無聲笑了笑,那便以後再慢慢說給他吧,他摩挲著,一把握住了裴謹溫熱而乾燥的掌心。

 

 

第73章

  仝則忘了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只記得進入迷離狀態前,曾經默默自省過,他那顆除死無大事的老心,也是時候該裝點事了。

  ——哪怕沒趕在裴謹起床前醒,好歹也該在人家出門前睜下眼。回回都不知道人是何時走的,說起來也真夠不長心的。

  誠然,願望是美好的,實際操作起來卻依然存在困難。

  朦朦朧朧間,額頭上像是被什麼東西撩了一下,有點癢梭梭的,但總體感覺還是很輕柔溫暖。

  半瞇著眼,慢慢辨清了面前人——裴謹已然收拾齊整,身上的顏色看著頗有幾分提神醒腦的功效。

  他穿朝服,鮮艷的朱紅色,腰間一抹玉帶一如既往束得很緊。

  仝則也說不清是他的錯覺,還是因為晨起視力不佳的原因,總覺得那被玉帶勾勒出來的腰線,似乎比前些日子更細了些。

  裴謹鮮少穿得這樣艷,愈發襯得深深的眼窩裡都有種瀲灩之色。

  而大早上起來,斯人也不忘本職工作,兢兢業業的將一抹誘惑的笑掛在了唇角。

  他低下頭,在仝則耳邊道,「接著睡罷,等會兒吃了早飯再走,晚點我去找你。」

  毫無防備,耳朵就這麼被酥了一下,仝則心上迷迷滂滂,點頭間,目送他轉身走出房門。

  外面天還沒亮,院子裡一團漆黑。

  披星戴月,仝則眼前現出這明晃晃四個大字。猶是算知道了,掌握軍政大權的裴謹,每天究竟過得是什麼日子。

  怎麼形容呢,簡直就是雞狗不如……

  還不及他這個無拘無束的小裁縫,他越發留戀的蹭了蹭枕頭,倏然發覺方才嘴角挨過的地方,似乎變得有些潮濕……

  回籠覺格外好睡,醒來時天光已大亮,想起裴謹起早貪黑、夙興夜寐,倒讓他有點良心發現,難得生出一星慚愧感來。

  不過等早餐擺上,那好不容易滋生出的良心,瞬間被八碟精緻小菜打得影兒都不見,繼而驚喜發現,裴謹那休假回來的廚娘,手藝原來相當了得。

  私宅裡的僕人有限,個個都極有眼色。不該打聽的一句不打聽,但只要你擺出想聊天的架勢,人家也還是樂意奉陪。

  仝則閒不住,以取經的借口跟廚娘侃了有一頓飯的時間,終於摸清楚了裴謹在飲食上的偏好。

  他喜歡甜食,多少有些讓人意想不到。菜色中則偏好淮揚菜,幾乎很少吃米面一類的主食。

  說起他每次回來,必要熏魚鱔糊,全是甜口。但絕不會多吃,因為其人一向都很能控制口腹之慾。

  「就好像在裴府上,吃不著似的。」廚娘笑著,一語道破天機。

  仝則覺得不出奇,畢竟偏見一直存在,好比男人,特別是頂天立地的男人,在傳統意識中顯然不該嗜甜,彷彿那只是姑娘家的專屬愛好,會顯得軟懦不說,還會因此讓人變得優柔寡斷。

  而以薛氏那種操控欲強的虎媽性子,九成是不會滿足兒子這類小癖好的,就算知道了,也定是要將其扼殺在搖籃中。

  推測一番,唏噓良久。

  再琢磨起裴謹愛吃魚,不知怎麼,讓仝則聯想起他親吻自己額頭,還有笑瞇瞇搶被子時的模樣,別說倒真挺像一隻會撒嬌的大貓。

  等仝則這廂收拾利索,太陽眼看快要挪到中天。他琢磨著得去仝敏那兒坐坐,交代一下自己不在的時候,店裡該如何運作。

  聽說要去見仝敏,游恆頓時如同打了雞血,不光覺得來接仝則的決定沒做錯,連在院子裡活活等了半個時辰也可以忽略不計,一掃喪眉搭眼的形容兒,對大舅子展開了笑容可掬式的服務。

  然而仝敏一向警覺聰慧,更深諳兄長的跳脫不靠譜,當即抓住一切機會表達她的質疑。

  「你到底要做什麼去?」說話間,少女美目瞪圓,嬌聲斥問。

  「不是說了去考察考察,看看店面,瞧瞧有沒有擴大生意的機會麼。我琢磨過了,不能老在京都呆著,大燕疆域這麼大,也要放眼其他地方。」仝則面不改色,謊話說得爐火純青,「好比江南富庶,還有四川、山東。兩湖兩廣,有錢人那麼多,咱們不能總可著一個地的大雁薅毛吧?」

  「我老覺得你沒實話,以前就罷了,現在更是鬼鬼祟祟。」仝敏看看游恆,忽然改換了聲氣,「游大哥,你跟我哥一起去麼?」

  好麼,「游大哥」三個字說的是溫柔似水,「我哥」兩個字則是咬牙切齒、鏗鏘有力,差距明顯得讓人側目不已!

  絕對是原主遺留的問題,仝則摸摸鼻翼,表示不能接受,並且拒不背鍋。

  旋即,卻又品咂出一點微妙又神奇的滋味兒——當一個人對著他喜歡的人說話,語音語調會不自覺起變化,彷彿不經意間便能輕柔溫存起來。

  回想自己,似乎也有,又似乎沒那麼誇張。

  那麼裴謹呢?絕大多數時候都算柔和,只在偶爾才會促狹的對著他揶揄兩句。

  譬如今天早上,裴謹在他耳畔那陣輕聲細語……

  「哥,我問你話呢!」

  溫情脈脈被強行打散,耳邊響起的是少女不滿的質問。

  仝則匆忙回神,「什麼,你再說一遍?」

  仝敏柳眉蹙了蹙,「你到底和裴侯什麼關係?他是你的客人,還是你的恩人?」

  仝則心裡一緊,佯裝平靜地瞥一眼游恆,卻見後者正在佯裝望天。

  得,適才沒聽見這廝說什麼,該不會架不住紅顏嬌聲軟語,這麼快就把他給賣了吧?!

  可仝敏既然問了,他不能不回答,大大方方點頭道,「都是,我最初起家全是靠三爺資助。不過你放心,錢我已經還了。三爺現如今是客人,承蒙他瞧得起,我也勉強算是他半個朋友。等將來找合適機會,我還是要報答他的恩情。」

  「哥!」仝敏側頭盯了他老半天,眼裡漸漸氤氳上一層濕氣,看著教人肝顫,「你可是咱們家,唯一的獨苗了。」

  腦袋頂炸開一道雷,好在並不是特別響,尚不至於把人一下全炸懵。

  但仝敏的敏銳實在讓人頭疼,這話說得太白了,再裝傻只能顯出他忒不地道。

  「我知道……我知道。」仝則每每對著這個「便宜」妹子,只覺得插科打諢都玩不轉,話說得是軟綿綿,「這個……也不能這麼說,你不也是仝家人?將來不是還有你麼,其實咱倆誰都一樣的……一樣的。」

  仝敏猜測坐實,想著腹內原本打好的草稿,預備先以情動人,實在不行再來場哭諫,可眼見他雖吞吞吐吐,目光卻絲毫不閃躲,甚至還有一份不容忽視的堅決,心中微微一動,也就順勢改了主意。

  「看來你也不是一時衝動,只要想清楚,我當然也攔你不住。再者,別說我拿你沒辦法,就連爹娘從前還不是一樣管不了你。如今你又出息了,愈發無法無天起來。」

  仝敏似嗔非嗔的白了他一眼,突然轉過話鋒,「不過,總算做了個還不錯的選擇。」

  仝則聽得一愣,「什麼意思?」

  「我是說侯爺,選他當然算你有好眼光。侯爺文韜武略,戰功赫赫,是多少人眼裡的大英雄,他也確實當得起英雄二字。」仝敏笑笑,「就連街口那幾個流氓幫閒,成日都還以侯爺為榜樣,說要上進,要從軍報國效力呢。」

  仝則登時臉上橫了三根黑線,心道妹子你會不會打比方,就不能舉兩個拿得出手的主兒來當例子麼?

  游恆身為裴謹忠實擁躉,倒是最愛聽別人誇他家少保,何況是心愛的姑娘親口在誇,當下渾身一抖,「可不是嘛,我當年也是聽說了少保年少成名,英雄了得,這才躍躍欲試動了參軍的念頭。」

  對於游少俠自發把流氓幫閒與自身歸為一類的慷慨行為,仝則默默表示了欽佩。轉而向他投去一記,「替大舅子說話,如此仗義,我一定銘記在心」的眼神。

  「那你就放心去吧,回頭我就說暫時來幫忙,能做的自會替你做了,趕上設計做工繁複的,我跟人家交代明白,舉凡不著急的,擎等著你回來也就是了。」

  仝敏交代完,再囑咐道,「哥哥注意安全,如今世道雖好,也還是各有各的亂法,山賊搶匪依然有,你隨身可得少帶點現銀。」

  說著起身,衝著游恆盈盈行禮,鄭重托付,「游大哥,一路上就拜託你了。」

  游大哥被拜得抓耳撓腮,一時又喜上眉梢,連連稱是,還禮不迭。

  等到出了門,仝則逮著機會一把扯住了游大哥。

  「你才剛和她說什麼了?怎麼就扯到我和……我和三爺身上去了?」

  游恆跳上車,一徑叫他安心,「這不是早晚的事?難不成你還打算一直瞞下去。再說合適麼,那可是你親妹子。」

  仝則皮笑肉不笑的接道,「你就不怕傳出去,對三爺不好?」

  為了紅顏,知己果然是可以說拋就拋的。

  游恆面露譏誚,彷彿滿眼都在笑他看不穿,「少保自己都不在乎,你替他瞎操什麼心?你以為這世上能有人勉強得了他?兄弟,說句掏心窩子的肺腑之言,我跟了他這些年,可就看見你一個說去他的私宅就能去,說要見他人立馬就能見,還能在他那宅子裡過上一整宿夜,吃了早飯才大搖大擺晃出來的人。」

  「這麼……這麼誇張?」仝則聽得手心冒汗,笑容發訕。

  游恆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再明顯不過,寫滿了「小樣你就偷著樂吧」幾個橫七豎八的大字,然後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

  仝則呵呵笑笑,「那可真是,受寵若驚。」

  「可不是光寵字能形容的。」游少俠忽然對措辭精益求精了一回,隨即大手一揮,「得了,多餘的話也不必說了,你又不傻,自個兒琢磨去吧。說起來,你瞧瞧人家小敏姑娘,多深明大義,多聰慧過人,那才是真的一點就透,談笑間就接受了你的驚世駭俗,根本沒有你想像的那麼麻煩。」

  合著上回的四字成語連用,還是沒能抖落乾淨他肚裡的存貨。

  仝則默默扶額,不禁開始懷念那個不太相熟時,經常門神般黑臉,時常惜字如金的游少俠本尊。

  上車往回走,眼看快到晚飯時間,街面上飄來各色菜食香味。

  仝則掀簾子,剛巧看到一家頗負盛名的淮揚菜館,心念一動,想起了早上那廚娘的話。倘若裴謹今晚果然來找他,不妨給他帶點熏魚回去。

  他忽然也很想看看,裴謹伸展著長腿,懶洋洋吃魚的妖嬈模樣。

  進店叫了兩份外帶,對跑堂的吩咐立等要取。店家先招呼了茶水果子,請人在一旁坐下。不多時,已有客人陸續進入,堂食免不了吵嚷,氣氛好不熱鬧。

  仝則四顧之下,瞥見後院有處玲瓏的小院,便邁著方步打算去躲會兒清淨。

  游恆正夾一顆茴香豆,見狀立馬起身,「哪兒去?」

  仝則伸手一指,又壓壓手讓他坐下,「瞧見那後院了?你在這兒等著,菜來了招呼一聲我就走。光天化日的,我丟不了,用不著緊張啊。」

  說這話的時候,他可是萬萬沒想到,自己居然也會有一語成讖的本事!

  小院裡有一眼井,仝則掬了一口,味道很是甘甜。老闆大約是江浙一帶人,小庭院收拾得很有江南特有的味道,疊了三三兩兩幾塊太湖石,雖然不太瘦,也談不上有多漏,可勝在高大,站在那石頭後面,一眼還真望不到堂上。

  也就是抬眼望天的功夫,突如其來的,身後落下一道勁風。

  這一回,或許因為速度太快,仝則連汗毛都沒來得及豎起來。

  只在同一時間,心中閃過一個念頭,莫非自己又被裴謹跟蹤了,這唬人玩的遊戲,他總也玩不膩究竟是鬧哪樣?

  腦海裡放鬆了警惕,他慢慢回過頭去。

  眼前驀地出現一個陌生面孔,目光狠戾,殺氣騰騰。

  心裡咯登一響,可惜沒等他喊出聲,便覺一陣詭異的香氣飄過來,口鼻上倏地被蒙上一塊帕子。

  一呼一吸,雙眸不由自主開始發沉,眼前光亮越來越暗,三五秒過去,就此人事不知。

 

 

第74章

  軍機處已搬出了皇宮,離裴謹的私宅倒是不遠。此時屋裡燈火通明,議事的人才剛散去。

  裴謹坐在案前,正打算寫一封冠冕堂皇的折子。

  說是軍令狀也不為過,他笑笑,一不小心,還真讓他的小裁縫給猜中了。

  這扯淡的折子,他沒興趣寫得洋洋灑灑,也素來討厭假大空的套話,是以只打算言簡意賅,一揮而就應付了事。

  再看看時間,已接近子夜。不遠處,應該還有人正在等他回去。

  只是身心略有疲憊,他沉吟,在腦子裡過了一遍不斷牽扯精力的各色扯皮爛事。

  以戶部為首的錢串子們,向來眼睛裡只有錢這個字,關心的無非是打贏這場仗,能從天皇手中拿到多少賠款,能從李朝那裡要來多少歲貢,頂好是把濟州也一併做為割地,抵償給大燕。

  內閣和工部則覬覦新式戰艦、鋪設鐵軌、建造蒸汽機車諸多工程,未來好和跟他們有盤根錯節關係的大商賈借貸,消息放出去,坊間市面上早有人開始蠢蠢欲動。

  皇帝自己則乖順得很,成日念叨著垂拱之治,把主意都交給軍機和內閣諸位股肱來拿。私底下和一干人等也沒少交心,囑咐要「股肱們」皆以他裴謹馬首是瞻。

  ——他架空了人家,人家當然也要把他往火爐子上架。

  說到底都一樣,不過是看誰博弈得過誰。如今兵權已成了最大的一記籌碼,握在誰手上,氣勢氣運也就相應的倒向誰那邊。

  仰頭闔眼,裴謹心如明鏡,此刻率軍出征,其實並不是好時機。

  皇帝身子骨孱弱,即位以後更是每況愈下,月初才立了儲君,年方四歲,在滿朝文武眼裡,那就是個吃奶的娃娃。同樣在滿朝文武眼裡,倘若皇帝哪天崩了,照這個勢頭發展下去,怕這朝堂上就要成了他裴謹一人獨大。

  顧命大臣做成太上皇,歷古至今都算不上是新鮮事,更是用腳趾頭都能想像得到的結果。

  既然能想到,皇帝就會設防,一干打著皇權復辟心思運籌帷幄的臣工們,當然也會設防。

  藉著他出征,清算他扶植的少壯改革派,醞釀「還政」於帝王,這類事其實也早就在暗中策劃進行了。

  裴謹不出聲,望著燈火暈出的一圈圈的黃光,在那光圈裡,正有只細小的飛蛾,在執著的試圖接近光源,雖被炙烤,卻依然久久徘徊不去。

  此時有人推門而入,正是兵部侍郎靳晟,此人是他一手提拔的心腹,早年也曾和他有過同袍之誼,替他送了眾人出去,又再度折返了回來。

  見他不明所以在沉思,靳晟知道,他絕不是在想那狗屁軍令狀該如何措辭,便輕輕咳了一聲,「行瞻,我還是不主張你親自去,要帶水師新人,要檢驗那兩艘新艦下水狀況,搞搞閱兵也就是了。他們越是強推你,吹捧得天花亂墜,我這心裡就越不踏實。」

  想了想,又道,「李朝那麼個小破地方,不理會也沒多大要緊,等將來騰出手再收拾不遲。」

  「濟山,臥榻之畔,睡著個隨時想咬你一口的狗崽子,你會怎麼辦?」裴謹驀地睜開眼,淡笑著設問,其後又淡笑著回答,「我會趁它毛沒長全,先拔光它的犬牙。」

  頓一頓,他繼續道,「幕府背後有西洋人,這夥人眼下號稱聯軍,其實大多是羅馬教廷的僱傭兵,讓他們打下朝鮮,早晚有天會越過圖們,蠶食遼東邊境。」

  靳晟默然,歎了氣,復又搖搖頭,「一個彈丸小國罷了,就算有野心,也得有足夠大的胃口才行。」

  裴謹緩緩挑眉,慢悠悠問了一句,「那麼蒙古人當年,又是如何滅掉趙宋的?」

  靳晟當即噎了噎,一時半刻沒想到該如何作答。

  半晌才道,「也罷,軍機這回留下的,俱是實幹能臣,咱們快刀斬亂麻,爭取早日班師。」

  裴謹看著他笑了笑,坐直身子正預備提筆,忽見一個校尉進來,先呈上一封信,而後稟道,「游參將來了,說有要事奏報。」

  話音落,游恆已越步進來,乍見靳晟也坐在這兒,不得已,只好先把滿臉焦灼以懸崖勒馬的姿勢收住,於是一眼望上去,那黑黝黝的面龐上,就只剩下了一抹難以啟齒的羞慚。

  裴謹看一眼,立時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不消他再廢話,只衝他擺了擺手,隨即打開信函,粗粗一掃,卻是忍不住冷笑了一聲。

  把信扔給游恆,後者匆匆一看,臉色是愈發綠了,沒成想那信居然是綁人者送來的,上頭清楚明白的寫著,綁走仝則安置的地點,綁人的目的,以及救人的條件。

  「這……是屬下沒照顧好,我這就帶人前去。」

  「人躲在西山坳子裡,貓了小一個月,前前後後的地雷早埋瓷實了。」裴謹睨著他問,「你這麼去,是預備把自己炸成一道煙花,給我當壯行禮?你倒是五光十色了,只可惜我沒興趣看。」

  游恆被他連損帶擠兌的沒了脾氣,乾瞪眼又覺得氣怯,緊張羞愧的無言以對,沒奈何只好垂首看地。

  「這是……是你早前安排下的那個得用之人?」靳晟看著信上內容,躊躇道,「趕在這個節骨眼上綁了他,又說要將他曝於各國公使面前,這可是落人口實啊,洋人正愁沒借口發兵援幕府,那英吉利的戰艦,眼下可就停靠在外海上。」

  「此事不容小覷,依我之見……」

  話沒說完,裴謹已霍地揚手打斷,不必再聽下去,他太瞭解靳晟,那建議無非是派出個敢死隊,將綁人者和被綁者徹底一鍋端,務必不留禍患。

  區區一個細作而已,無論如何不能因這個人而壞了大局。

  裴謹沒說話,面向那團光暈,片刻後問,「早前姓孟的挖的那條密道,還在不在?」

  游恆說在,卻又躑躅道,「可自從炸了那老賊的窩,路也就斷了一半,眼下再挖,恐怕是來不及了。」

  「那就炸開,帶人從密道摸進去。」裴謹當即道,「屆時前山後山一起炸,趁亂時再救人。」

  「搞這麼大?」靳晟回過味來,不覺匪夷所思,「行瞻,這個細作很重要麼?」

  裴謹在他問話時已站起身,穿上披風,繫好帶子,方才澹然一笑道,「重要,勞煩濟山替我把折子寫完,落款蓋上我的私章,今晚我就不回來了。」

  說完抬腳就走,顯見著是要親自去救人,直把靳晟看得傻了一傻,正要再去問游恆兩句,卻見其人麻溜的跟上,毅然決然,頭也不回的大步而去了。

  徒留下靳晟在原地,心頭是一陣陣納罕,竟然勞動裴行瞻親自出馬相救,這細作的意義,似乎非比尋常啊……

  仝則悠悠醒轉,耳鳴不斷,聲音亂得簡直如魔音入腦,緩緩睜開眼,從暗到明一個來回的時間裡,只感覺頭疼得像是要炸開來。

  垂眼看看,自己儼然被捆成了粽子,雙手向後縛在椅背上,手指頭粗的麻繩纏繞在腕子、脖子、胸口間,一道道勒得極緊,略動一動,身上便傳來一陣粗礪的摩擦痛感。

  這些倒也還能忍,只是嗓子就快要冒煙了,餘光掃過去,不遠處或坐或站有四五個武士打扮的人,週遭點著火把,有人正在亮處擦拭一柄長刀。

  仝則不出聲,似乎也沒人發覺他醒了。定睛細看,眼下身處何地完全沒有頭緒,只依稀覺得有似曾相識之感,很像那日被裴謹炸毀的賊窟山洞。

  可綁他的傢伙明顯是一夥東瀛人,卻不知是為千姬出頭,還是金悅的餘黨,反正不管是誰,他們等了這麼久,潛伏了這麼久,定然是要把事情搞大。

  ——那就絕不是單衝他仝則來的。

  而他還活著,證明東瀛人也不只是要報復那麼簡單。難道說,他還有別利用價值不成?

  腦子拚命轉著,琢磨起這夥人綁而不殺他的原因,莫非要用他來要挾裴謹,好教他不出兵?念頭一起,他自己先失笑了,這太不符合邏輯!

  正常人都知道那絕不可能,即便他還能回味起早上那記親吻之後,額頭上落下的餘溫,卻也相信裴謹決計不會因為任何一個人,而擱淺他業已制定好的計劃。

  毫無頭緒,身體又嚴重缺水,血液粘稠凝固,彷彿全然不往頭上走,連帶智商都在跟著下降。實在想不出所以然,他便不打算再裝死下去。

  略略做出掙扎狀,立刻行之有效的引來了那夥人的注目。

  「那小子醒了……」

  隨即傳來一聲呵斥,「別亂動!」見仝則沒反應,正走上前的武士吼了一嗓子,「說你呢,他娘的聾了?」

  仝則停止了所謂的掙扎,艱難地舔了舔唇。

  那武士倏然皺緊眉頭,一時懷疑面前人的舌頭是不是也一併被綁了,怎麼連這麼小的動作都做得痛苦萬狀?

  「別打鬼主意,敢不老實就先割你一根手指頭。」

  活脫脫色厲內荏的架勢,仝則看著他,禁不住腹誹,一個粽子能打什麼鬼主意,身上的槍也被你們繳了,到底是誰綁誰,用得著這麼如臨大敵……

  再舔舔唇,更覺得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在叫囂著渴,他嚥了咽積攢半天的吐沫,勉強開口道,「沒主意,就是渴,能否給點水喝。」

  那名武士目露一線狐疑,暗忖這大冬日裡,就是半天不喝水也不該渴成這模樣。他哪裡知道,仝則也在思考這個問題——只怪伺候仝敏的蕭氏太坑人,那婦人手黑,估計當年是和魯菜廚子學的藝,放起鹽來,明擺著是要鹹死人不償命。

  他越想越悲催,眼角都蹦出了淚花,只恨舌頭生得還不夠長,要不然真想伸上去舔乾淨,此刻真是連半滴液體都不想放過。

  「琢磨夠了沒?」仝則有氣無力的催道,「要是一時半會還不打算殺我,麻煩賞口水,好歹上路前,也讓我做個濕潤點的鬼。」

  那武士的眉頭已不知該擰還是該展,看著面前這個被五花大綁的年輕男人,從醒來到現在,居然不驚不怕,不求饒也不問話。

  他上下打量,愈發覺得其人的眼神淡而清潤,竟然在某一瞬間,讓他莫名想到了悠悠遠山。轉念再回想同伴曾交代過,這小子就是仗著一張臉橫行無忌的騙人,登時又覺得不能掉以輕心。

  不過這點要求還是可以成全,武士拿了一缸子水,粗暴地抬起仝則的頭直接灌了下去,一個喝得急,一個喂得魯,那前大襟上很快就浸濕了一片,心疼得仝則連連暗歎可惜。

  「還有麼……」喘口氣,仝則問。

  「忍著,以為自己是大爺麼!」武士大吼一聲,用力推開了他的頭。

  人在屋簷下,只能識時務……仝則緩緩抬起依舊泛紅的眼,慢慢地端詳起面前五短身材的人。

  過了一刻,他忽然露出悠悠一笑。

  武士愣了下,旋即怒目喝道,「你笑什麼?」

  「我笑了麼?」仝則一壁問,嘴角一壁閒閒上挑。

  「混蛋,」武士用母語罵了一句,「現在不就是在笑,有什麼好笑的?你以為自己還能活著出去?」

  這話聽得人心裡一沉,可仝則臉上依然只是淡淡的,「我在猜,你們打算什麼時候殺我。」

 

 

第75章

  仝則不傻,一向也缺乏多餘的天真,他是誠心實意覺得,自己今日會殞命於此。

  未必有多轟轟烈烈,多半只是無聲無息,就這樣,死在這方潮濕幽暗的山洞裡。

  飲飽水,腦子自然而然地開轉。他記起了面前貌不驚人的武士,那張臉,他曾經在金悅身邊匆匆瞥見過。

  金悅必定不會活著,那麼冤有頭債有主,這夥人找上他也算無可厚非。

  不過說到用他來要挾裴謹,依舊讓人難以置信,做大事的人,哪個會在乎手底下細作的死活。然後順著這個思路理下去,他不禁疑心東瀛人是要把他送到洋人跟前去,好好審上一審,交代清楚他所有的「特務」行徑。

  那便相當於給洋人提供了反對大燕,支持幕府的確鑿口實。

  ——當初希特勒找的什麼由頭轟炸波蘭,小日本又是如何製造盧溝橋事變,舉凡戰爭必要師出有名,但名目嘛,當然還得靠人來編纂。

  古今中外,蓋莫如是。

  這麼想著,渾身肌膚一寸寸涼了下去,眼看大戰在即,他不能讓自己成為西洋聯合軍出兵東海,討伐大燕軍的借口。

  不然他就成了千古罪人,更何況這裡頭,還牽扯著裴謹與萬千將士在前線的存亡……無論如何他都當不起,儘管……他對活下去確實還存有眷戀。

  那武士等了老半天,見他只賣個關子就不再言語,表情卻是越來越沉靜,不覺冷哼道,「你的命,留著可還有用。」

  「不必和他廢話。」不遠處擦刀的武士開口,旋即長刀已入鞘,「去前頭看看,裴謹有沒有動靜。」

  他是用日語吩咐的,仝則無謂再裝聽不懂,立刻語出嘲諷,「你們該不會還在做夢,想著他能親自來救我出去吧?」

  那人背靠著山牆,睥睨的看著他道,「來或不來,等下不就知道了,你心裡難道沒有在祈盼他來救命?所以才有恃無恐,沒有半點畏懼。」

  仝則嗤笑了一聲,「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想不到練武可以把人練得這麼天真,我不過一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根本就威脅不到裴謹。」

  那武士不理會他,隔了片刻,忽露陰鷙一笑,「我跟了你一個月,親眼看見裴謹是怎樣對你的。連夜半爬窗都幹過,和你幾次爭吵,他就算自己傷情也沒有遷怒於你,你在他心裡……」

  「我在他心裡……」仝則咧了咧嘴,一臉沒正形的散德行道,「就是一個姘頭。說新歡不假,可他要什麼樣的人沒有,為我冒險,值當麼?要不咱們賭一把,我猜他會派兵前來,徹底蕩平這破山頭。」

  到了那個時候,他自己也會隨著這破山頭一道灰飛煙滅。

  誰知他一句話剛落地,只聽轟然一響,巨大的爆炸聲堪稱驚天動地,所有人的耳朵在一瞬間幾近失聰,腳下的地面也劇烈的晃了幾晃。

  「成了?」有人登時目露驚喜,可迅即便被一隊飛奔而來,滿身血跡塵土的武士給掃了興。

  「炸……前山炸開了,裴謹的人沒中計,直接用了炮擊,把山前徹底炸開了。」

  這幫光有武力腦筋欠奉的傢伙,恐怕到了這會兒也沒想明白,裴謹怎麼會算得這麼清楚,好像一早就知道他們在山前埋設好了層層地雷。

  面面相覷的當口,那手持長刀的武士沉聲道,「帶上人,馬上從密道撤。」

  仝則身上的繩索被迅速解開,當然,不過是把他從椅子上解下來,雙臂依然緊緊被縛在身後。

  他被人拖拽著往前走,心中仍在思忖,這山洞裡竟然還藏有密道,而裴謹果然一上來,就擺出要把人全轟乾淨的架勢。

  似乎還來不及覺得心酸,他率先想到的,卻是如何拖延時間。於是擺出各種抗拒不配合,手不能用便上腿,到了這會兒,腦子裡只存一個念頭,堅決不能讓這夥人逃出生天。

  武士們俱是練家子,在他死命掙扎時,下手亦毫不容情。

  很快,仝則臉上就挨了四五掌,鼻子嘴裡溢出血,肚子上被狠狠揍了一拳,又被膝蓋用力頂了下胃,疼得他險些把才喝下去的水一股腦再吐出來。

  饒是皮肉受些苦,到底也耽擱了一小會兒,之後才被人前後夾擊,生拉硬拽著往所謂密道行去。

  狹窄羊腸小道只能容得下一人身位,看泥土的新鮮程度,像是不久前才挖掘的。有人在前頭點著火把引路,除去那一點火光,四下裡黑漆抹乎。

  仝則口鼻間溢出的鮮血味道,似乎比剛才更濃了一些。

  雙手被捆得極結實,他委實走不快,心裡又惦記著要多磨蹭一會兒,乾脆停住步子,不失時機地做出欲轉身奔逃的愚蠢舉動。

  就在這樣一次次的試探下,仝則發覺,東瀛人的確沒打算殺他,不然與其帶著拖累,倒不如一刀斃了來得輕鬆省力。

  然而也就在一次次的試探下,東瀛人見他不肯配合,當然也就乾脆利落的施以重手。

  不多時,仝則腹部、胸口、背部、甚至兩條腿之上,都挨了無數記肘擊狠踢,口鼻中的血腥氣越來越重,直到他一口咬住身後人的手臂,那人吃痛,大怒之下,按住他的頭狠命地摜在了一旁的石壁上。

  伴隨唔地一聲痛楚呻吟,他身子一矮,終是昏了過去。

  再醒來,發現自己已被人扛在肩上,腦袋裡不斷有嗡嗡聲迴響,右額角被撞破,鮮血淌下來,他隨手抹一把,不禁疼得倒抽了一口涼氣。

  前方的火把熄滅了,有風灌入衣袖,一行人已然穿越出密道,來到了山洞外。

  仝則頭疼得厲害,如此姿勢壓迫著胸腹傷處,弄得他直想吐,兀自咬牙忍耐的時候,只聽見窸窸窣窣的輕響,其後一個不算陌生的聲音在說,「你們還算守約,我要的人帶來了麼?」

  聲音的主人是英吉利公使館參贊,其人曾到過他店裡,是以他清楚的記得,那人傲慢而略顯自大的說話語氣。

  「你可以把這個奸細帶走,條件是,貴國要即刻發兵增援東海。」武士中的頭目森然道。

  「這個嘛,人我還要仔細審,如果一切屬實,就是大燕朝廷不講信義,」那參贊依然拿腔拿調的端著道,「我們當然會對貴國施以援手。」

  武士頭目冷笑,「我怎知你們一定講信義?大家一起走,你護送我們出去,不然的話,這個人你也一樣得不到。」

  兩下裡誰都不相信對方,各懷鬼胎間,局面一時僵持不下。

  半晌有人出聲提醒,「沒時間了,再不走,他們說不定就會找到這裡。」

  英國佬也精乖似鬼,用母語建言上司道,「先生……裴的人或許很快會追到,還是盡快撤離這裡為好。」

  臨時結盟的兩隊人馬只能暫時放下偏見,正待一道前行,忽聽一聲鳴槍在身後炸響,所有人當場愣在了原地。

  包括半死不活,甚至已在心中盤算,該如何在路上弄死自己的仝則,也循聲回過了頭去。

  密林深處,影影綽綽佈滿了燕軍,沒有晃動的身影,每個人都如同石像般佇立。

  方纔還互相瞧不上眼的兩撮人,此時已被圍在中間,一眼看過去全沒有突圍的餘地。

  馬蹄踏著乾枯的落葉樹枝,彷彿也踏在了眾人忐忑不安的心上。

  駿馬噴著響鼻靠近,而那馬背上的人,卻好似一點都不打算低調,身上的銀色披風,在黑夜之中簡直比月華還要清明奪目。

  真他娘的燒包……趕明兒得告訴游恆,讓他別叫少保了,正經改叫燒包才更合適。

  仝則在心內笑罵了一句,隨後才想到,裴謹真的來了?莫非那些人的估量不差,他是為親身趕來救他……

  不管是與不是,他強撐著一口氣總算沒撐錯,沒狠下心咬斷自己的舌頭也是值得慶幸,只是有些意外,原來彼此還能再見上一面。

  雖然他此刻的形象,堪稱狼狽得一塌糊塗。

  心下微微一鬆,頭便疼得更厲害了,彷彿一時間全身的痛楚齊齊發作,耳中鳴音不斷拉長,越來越尖銳,視線也漸漸開始變得模糊。

  以裴謹的目力,卻足可以在黑暗中暢行無阻的射擊,此時終於越過千山萬水,直抵他的小裁縫身畔。

  不過他對那趴伏的姿勢頗有不滿,他看得見仝則呼吸間的起伏,每一下都透著艱難,卻看不見仝則的眼睛,沒法辨別他這會兒到底有多難過。

  定睛須臾,裴謹忽生一陣心悸,這體驗哪怕之於他而言,也算是相當新鮮。

  來時指揮若定,算出東瀛鬼子的心思,是欲將仝則丟出去,以誘洋人增兵東海。同時在前山炸乾淨他的人,倘若剛巧趕上他也托大前去,只怕不死也得被炸成半殘,小鬼子這一趟便算是賺了。

  可裴謹從不是冒險急進的人,主帥冒進,不啻為把所有人往死路上引。他改換思路,悄沒聲息地跟上了英國佬,一路不動聲色地進山,正好撞上他們會面這一幕。

  既然趕上了,當然是要一鍋端,不過在那之前,他還得先救出他的小裁縫來。

  仝則被人像扛麻袋式的抗在肩膀頭上,視力越來越糟糕,耳朵被震成了半聾,臉上全是冷汗,連回頭的力氣都沒有,卻仍能清楚的感覺到,一顆子彈是如何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洞穿了扛他之人的腦袋。

  血噴撒在地,另有一半噴灑在他臉上,這一槍是埋伏在遠處山石中的親衛所發,其人如狙擊手般快准狠,令在場眾人嘩然。

  與此同時裴謹一躍下馬,動如脫兔,幾個起落之後,將仝則穩穩地接在了自己懷中。

  所有的槍俱已上膛,所有的刀劍皆已出鞘,對準了被圍在當中的西洋和東洋敵人。

  裴謹抱住仝則的一下,如探囊取物,隨即氣定神閒縱身回到馬前,先扶著仝則上去,自己再坐在他身後,雙臂環抱住,一觸之下察覺他渾身無力,跟著就將胸膛緊緊貼上去,撐住了,好為他做倚靠。

  「沒事了,」裴謹放輕聲音,在仝則耳邊低語,「再撐一下,我帶你回去。」

  仝則很想笑上一笑,道一聲無礙,可惜胸口牽扯著疼,冷汗滾滾而下,剛張了張嘴,不覺發出嘶的一聲,立刻又覺得不對,幾乎強忍著把後頭的聲息給嚥了回去。

  靠在裴謹身上,他沒說話,只是略蹭了蹭,就算是在表達「知道了」這三個字的意思。

  緩緩闔上眼,看不見週遭的人,也看不見裴謹對親兵下的指令,而那個手勢的意思是,不留一個活口。

  那頭籌謀許久的東瀛武士,卻不能眼睜睜看著裴謹離去,有不畏死者怒吼著衝上來,也有人舉槍瞄準他的背心,更有人將短劍朝他擲了過來。

  裴謹狠狠一夾馬腹,坐下神駿如箭矢流星,於槍響的瞬間飛馳出去,身後在同一時間槍聲大作——是密密匝匝屠殺的聲音。

  等到明日天亮,各國公使館都會接到消息,英吉利參贊與東瀛人夜半密會,雙方談判失和勾結失敗,展開火並,結果死傷慘重。

  沒辦法,裴謹實在不習慣被動,人家既送了一份大禮給他,本著禮尚往來,他定然是要還回去才覺得心安。

  這會兒奔馳出去,一顆心總算安穩下來,他雙手穩穩拉著韁繩,也穩穩扣緊了懷中人。

  仝則其實並不想這樣沒形沒狀的靠在裴謹懷裡,身上挨的那幾下子雖疼,但也能挺得過去。可頭上的傷處著實麻煩,不光腦袋不大對,連眼睛似乎也不大對了。

  起初還以為是天色太暗,後來漸覺詭異,再去看裴謹身上那拉風又燒包的披風,銀色已黯淡成了煙灰色,心裡不好的念頭湧上來,該不會是顱內有淤血,方才導致眼睛看不清的吧?

  一念既起,胃裡便即湧上想嘔吐的感覺,翻江倒海勢不可擋,他下意識向前俯過身去。

  就在此時,一道人影倏忽從天而降,攜帶著勁風與利刃的寒光,猛地向他二人劈了過來。

  瀕死感一下襲上心頭,仝則也不知道為什麼,在劇痛和氣息翻騰間,腦子倒是騰出來一線清明,他本能的伸展雙臂,挺身迎向刀鋒,將裴謹徹底擋在了身後。

 

 

第76章

  這一下反撲,來得是猝不及防,就連裴謹也沒能事先預想到。

  那人隱匿在樹叢中,悄然無聲。他專為等待這致命一擊,當然也就會全力以赴。

  離得太近了,仝則在一瞬間,似乎聞到了刀鋒上隱隱帶著的血腥氣,那是無數亡魂凝聚而成的,只怕從今日起,那上頭還要在加上他這顆來自異世的魂魄了。

  死亡的氣息,越逼越近。

  電光火石間,裴謹猛地抱住仝則,將他身子拉了回來,同時輕呼一聲,座下黑馬領會主人意圖,當即前蹄揚起,身子向旁邊一擺,替主人堪堪避過了這一刀。

  但這一下閃避,終究還是太過勉強。

  那人僅被馬蹄揚起的塵土逼退半步,旋即撓身再上,一手阻住馬頭,一手揮舞長刀直衝仝則而來。

  眼看黑馬動彈不得,此時轉身的幅度又太小,確是已來不及再有任何動作。

  裴謹當機立斷,在仝則後背猛地一用勁兒,承受這麼勢大力沉的一記,仝則登時被推落馬下。

  裴謹以身做擋,那武士的長刀劈在他身上,發出噹地一聲脆響,剎那間星芒四濺,是兵器和鋼甲碰撞之後發出的火花。

  那頭變生不測,仝則半邊身子著了地,摔得著實慘烈,腦袋被震了震,眼前頓時就是一黑。

  他看不清了,只能努力去聆聽,以期辨明身旁究竟在發生什麼。

  倘若仝則此刻能瞧見那武士的臉,恐怕立時會想起,這人曾是金悅的心腹,名喚金盛。

  而金盛確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來的,漫長潛伏,只為最後一擊。

  見砍在裴謹背上的一刀沒有效用,他甩出左手持的一把短刀,只聽噗地一聲悶響,刀尖已狠命地戳進了裴謹的右臂中。

  黑馬被阻住去路,一面又聞到主人的鮮血味道,終於受了驚嚇,前蹄高高揚起,發出長長的痛苦嘶鳴。

  下一秒,裴謹也被甩落於馬背之下。

  仝則豎著耳朵,不甘心地睜大眼睛奮力捕捉,依稀看到兩個人影纏鬥在一起。他並不知道裴謹受了傷,更不知道金盛的打法是預備同歸於盡,甚至業已放棄持刀改為近身相搏,而裴謹的槍則在搏擊中墜落,被金盛一腳踢了開去。

  裴謹擅長射擊,擅長籌謀,更擅長佈局,相比之下還真不擅長肉搏格鬥。他情知金盛是懷著必死決心,是以出手也招招致命,可一時間卻是難以擺脫得掉。

  那頭仝則心急如焚,似乎聽到了什麼東西墜地的聲音,顧不上細想,忙揚聲疾問,「你的槍呢?」

  這話不吝是提醒了金盛,他明顯下手更狠了,餘光不忘去瞥仝則,見他兀自呆傻著坐在地下,連近處的槍都不曉得去撿,便當他是被嚇懵了,不會再有還手之力。

  還是先料理裴謹要緊,金盛全力拚命的當口心想,倘若這個人死了,對於整個大燕、東海、大和族群都會是一件意義極為深遠的事,或許未來的幾十年,所謂的天朝大國會逐漸被大和民族征服,甚至取代……

  打架搏命這種事,向來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裴謹自顧不暇,回眸間見那槍離仝則不過兩臂的距離,情急之下先曲臂以肘猛擊金盛,一邊脫口道,「槍在地下,快拿。」

  話音落,仝則心驚肉跳了一下,立時便明白過來。什麼頭暈眼花全顧不上了,他手腳並用朝裴謹的方向摸過去,尋覓了好一陣,還真讓他摸到那把十連發的火槍。

  可那廂的肉搏程度愈演激烈了,兩個人難分難捨,乍看上去簡直像是一對連體嬰。

  仝則的目力已非常模糊,此刻只能感覺到倆人挨得極近,拉開保險,舉起槍,遲疑著完全不知該如何瞄準如何射擊。

  裴謹右臂受傷,越來越吃不住勁,形勢已到了千鈞一髮的時刻,他早就感覺到仝則視力有異,可眼下也只能去依靠他半瞎的小裁縫了。

  就在此時,金盛箍住裴謹的腰身,從他右臂上拔出短刀,下一瞬就要往脖頸上的動脈扎去。

  裴謹以擒拿手法格擋,突然用法語喊出一句,「十一點,快!」

  仝則一愣,起初一頭霧水,旋即忽然心有靈犀似的弄懂了,裴謹是在告訴他射擊的方向,這句對方聽不懂,便不曉得該如何去躲閃。

  沒時間再猶豫了,抬手瞄準,在一片黑沉沉中,他想,他要相信裴謹,更要相信自己。

  怦地一響,周圍一下安靜了。連呻吟掙扎都不聞,男人角力時發出的粗重喘息,也在剎那間,消失殆盡。

  到底打中了嗎?仝則側耳,依然沒有動靜,心跳猛地提速,他忽然害怕起來。往前挪了兩步,嘗試著叫,「裴謹……」

  四野無聲,無人應答。

  仝則心下一緊,神魂都散了,不得已強弩著力氣重新去凝聚。沒敢拋下那槍,他茫然側首,倉惶朝著那個方向諦聽,聲音從喉嚨裡飄出,顫抖的不成調。

  「裴謹,裴行瞻……行瞻……」

  連名帶姓再加表字,完全一通亂叫。他腳底下飄忽,踉踉蹌蹌。

  沒有得到回應,仝則心頭劇震,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腦子裡只閃過一個念頭——完了,他瞎摸乎地開了一槍,把裴謹一併給打中了。

  心上頓時像被撕開,扯出一個巨大的空洞,什麼都承載不住了,那種感覺,似乎比他現在死掉還要令人絕望。

  仝則癱在原地淒然發怔,對面的人,則在定睛凝望。

  倒也不是裴謹有心戲弄,他得先推開倒在他身上的金盛。而仝則這一槍是從太陽穴打進來,金盛的半邊臉眼看是被轟焦了,人死得不能再透,裴謹這才安下心。

  再轉頭,卻看見了步履蹣跚、神情從焦灼漸漸變作慘傷的仝則。

  裴謹也怔住了,只為那樣的表情,他從來沒在仝則臉上見過。

  仝則這個人,選擇面對環境和旁人的姿態,時常是不大正經的。他擅長猜度人心、藏匿情緒,冷靜而克制。表現出來的形式又帶著輕快玩世的味道,似乎沒有什麼人、什麼事能令他在乎。

  無情卻有義,接近寵辱不驚。

  然而這一刻不再如此,誠然他克制慣了,絕不會做出無狀的舉動,大喊大哭亦不可想像,可他看不見自己臉上的表情,這會兒視力又不佳,便模糊掉了他和這個世界的距離,於是得以在神智清醒的時候,展現出一點脆弱,一點絕望的哀傷。

  此時他跌坐在地,那地上則是又潮又濕。

  裴謹覺得自己胳膊上的痛可以忽略不計了,舌根泛起酸澀,心底卻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滿足,不忍再看著仝則一臉哀莫大於心死,他腳下一動,弄出了聲音。

  仝則立刻側耳,低聲喝問,「誰?」問罷雙唇輕顫,彷彿頓住了呼吸,「是你麼?」

  等待如同漫無邊際的煎熬,其實不過幾秒罷了,對於仝則而言,卻彷彿經歷了一個世紀那麼久。

  眼前仍模糊不清,片刻後只覺身上一暖,他已被人拉起來,倏地一下,跌進那擁有熟悉溫度、熟悉味道的胸膛間。

  心跳弼弼作響,剎那間,好像又經歷了一次死而復生。

  可仝則的沉溺尚不足五秒,一把推開裴謹,他聲音猶帶著克制的憤怒,「不吭氣裝死,很好玩麼?」

  那眉宇間慍色繚繞,看得裴謹既心酸又想笑。

  他不禁疑心,仝則腦子裡是不是隨時都繃緊著一根弦,永遠不會失了他的分寸。按說此刻他就算不願乖巧地倒在自己身上,出口的話不也應該是「嚇死我了,」或者「你沒事吧……」

  裴謹長臂一攬,再度擁住他,溫聲問,「跌下馬,摔疼了沒有?」

  「顧不上,渾身都疼。」仝則顯然沒好氣,可手指摸到裴謹衣衫上一片濡濕,登時蹙緊了眉,「你受傷了?傷得重不重?」

  被他一問,裴謹想起方才在心裡評議過他的話,原來放在自己身上一樣合用。譬如值此良機,他應該順勢表露痛苦換取對方關愛才對,可他想了想,竟是做不出,何況這點傷,對他來說實在不算什麼。

  半日他自嘲地笑笑,「無妨,你的眼睛呢,還看得見麼?」

  仝則正仰面等他回答,素日清亮的眼仁早失了光潤,只茫然微瞇著,「暫時不能,也許是天太黑,又跌了一跤……」

  他心裡沒底,也不想去討論這個話題,鼻子裡聞見血氣,倏然轉口問,「那人死透了吧?」

  裴謹摟著他,點頭笑起來,「一槍斃命,雖然視力受損,可你這狀態,真是堪稱神勇……」

  一句話還沒完,仝則驀地從他懷裡掙脫,偏過頭,彎下身子大口嘔吐起來。

  這吐可是憋了好久,如今聞著刺鼻的血腥氣,再加上經裴謹一提醒,仝則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親手殺了個人,於是再也按捺不住,一徑狂吐起來。

  人是該殺,他心裡半點糾結都沒有,可再怎麼說,畢竟是平生頭一遭,肉體的脆弱侵襲著素來強大的神經,讓他在此時此刻,毫無徵兆地崩潰了。

  裴謹當然都明白,並且感同身受,十幾歲時第一次面對成片成片的斷肢殘骸,他也曾在無人處差點把膽汁都吐出來。

  因為理解,更覺心疼,他輕輕拍著仝則的後背,卻只說了一句,「你救了我的命。」

  這話相當有用,也搭上仝則半日沒吃東西,吐出幾口水,便沒得再吐了。倒是弄得自己眼冒金星,牽著袖子擦乾淨嘴,結果還沒等氣息平復已被裴謹伸手一拽,緊接著,那乾燥溫熱的唇便欺近,徹底覆了上來。

  仝則整個人都懵了,好半天才曉得奮力推開裴謹,忍不可忍的怒道,「我剛吐完!」

  姓裴的這口味,看來是越來越重了,這都他娘的……什麼毛病!

  重口味的人絲毫不以為然,雙臂纏繞在他腰上,低低笑道,「我不嫌棄,嗯,救命恩人的味道,嘗著非常好。」

  仝則被他氣得直笑,四下裡轉頭,偏又什麼都瞧不見,嘴上顧左右道,「這會兒安全了麼?不會,不會被人……看見?」

  「看見又能如何,」裴謹的手順著他額上的傷口往下撫摸,摸到那才冒出一點胡茬的下頜,才滿意的停在了那裡,蹭來蹭去,「你是福星,有你在,我什麼時候都能順順當當。」

  得瑟!仝則啞然笑了,這一晚,他經歷了大悲大喜,精神高度集中,肉身遍體鱗傷,此刻也是真的沒氣力了,想不倒在裴謹身上都不行,不覺還哼唧了一嗓子,「疼……」

  說完,他就被裴謹打橫抱起來,隨後再被扶上馬,聽裴謹道,「山腳下備了車,咱們回去找人給你治傷。」

  也好,是該找個靠譜的大夫來看看。仝則坐在馬背上想,我不會從此以後,真的瞎了吧?

  可這一句,他忍住了沒出口,裴謹畢竟不是大夫,問了也白問,何必再給他添堵。

  回去的路上,裴謹讓他頭枕在自己腿上,也不知這傢伙用了什麼招數,仝則的頭感受不到任何顛簸,心下安穩,漸漸地在平靜中睡了過去。

 

 

第77章

  人這一生,難免要遭遇上幾回飛來橫禍,仝則也算不清自己趕上的是第幾遭,夢裡掰著指頭數了數,終是自己寬慰自己道,看問題需要辨證,所謂福兮禍兮,古人還是誠不我欺。

  好比這一回,倘若當真失明了,看在他為裴謹曾經鞠躬盡瘁,以及什麼「救命之恩」的情分上,再加上裴三爺那大氣豁朗的人品,想必總能保證他下半輩子過得衣食無憂。

  然後呢,努力訓練自己眼盲心不盲的技能,憑經驗、感覺繼續做他的裁縫?人家貝多芬耳聾了尚能譜曲,他是不是也該身殘志堅,甚至發奮圖強?

  作為一個樂觀的悲觀主義者,仝則捫心自問,自覺還算是比較合格了。

  於是就這麼著,心裡暗藏一抹微微自滿,以及十足自嘲的情緒,他慢慢地醒了過來。

  第一道晨曦已經毫不吝嗇的灑落在床前,睜開眼,他沉默了一刻,偏轉頭,光線籠罩在他臉上,卻不能讓他像平常那樣皺起眉峰。

  「醒了,」裴謹的聲音聽上去近在咫尺,也像平常一樣波瀾不興,「肚子餓了沒?」

  可惜,仝則依然只能瞧見一團模糊的人形,人形就坐在他面前,遮擋住了對於他來說,也就如同螢火蟲一般的微光。

  「你怎麼還在,天都亮了,今天不用去軍機處?」

  一開口,嗓音自帶了幾分沙啞,仝則覺得眼下餓倒在其次,渴才是真的,而且舌尖發苦,唇齒間分明還留有一股子藥香。

  看來他睡著的時候,已經有人為他診治過,並且還餵了藥。

  裴謹側頭,盯著包紮他額角的那塊紗布看了許久,順道敏銳地覺察出,他的小裁縫正若有所思的呆了一呆。

  若說按常理,仝則此刻最關心的,該是他的眼疾能否痊癒,而不是自己該不該去軍機這類狗屁倒灶的問題。然而他不提,大抵還是因為緊張,這點毋庸置疑,從他抓著被子的手骨節泛白,便能清楚地看出來。

  仝則當然有他的顧慮。

  他可還沒忘記上回被炸暈再醒來,裴謹是怎麼氣定神閒、好整以暇的消遣他,這人骨子裡壞水多已不消說,但時至今日,他的顧慮,倒也不是來自於裴謹會不會再成心看他笑話。

  而是,裴謹有可能不跟他說實話。

  兩個人走到這一步,平心而論,除非仝則反應遲鈍,又或者是全無心肝,否則便真的不能再去懷疑裴謹的一顆真心。

  這兩者他顯然都不具備,那麼易地而處,倘若裴謹眼睛看不見了,他大概也不會直接了當的告知。再將心比心,他會選擇溫柔照拂加上耐心鼓勵,至少得讓病患感覺到一線希望。

  轉念想想,他意識到自己的思路是跑偏了,可還是忍不住心口緊了一緊——如果躺在床上的人真是裴謹,他相信自己一定會日夜陪伴,盡全力充當他的眼睛,甚至充當他的拐棍。

  ——原因無他,只為裴謹的路實在走得夠辛苦夠曲折,這世上想取他性命的人,總是比想關心疼愛他的人,要多上許多。

  「你怎麼知道天亮了?」

  那道人形光影忽然笑問,打斷了床上人漫無邊際的胡思亂想。

  仝則回神,漫不經心道,「外頭鳥在叫,只有早起這幫傢伙才會鶯鶯燕燕,逮著蟲,一個個都吃飽喝足了。」

  裴謹輕輕一笑,「還挺有生活經驗。」

  「……」仝則聽著這句不鹹不淡的誇讚,挑了挑眉,正琢磨坐起來要點水,那高大的人形便靠近過來,抱著他的腰和脖子,利索的把他扶成了靠坐的姿勢。

  腦後瞬間還加墊了靠枕,不錯,明顯比上回服侍得更得心應手了。

  不多時,湯匙遞到嘴邊,仝則吸溜了一口,看著那模糊人影說,「我自己來吧。」

  「別動,」裴謹端著水碗往後撤,嘴角牽起仝則根本看不見的壞笑,「再灑在衣服上,才剛換過。」

  他這麼一提,仝則方才覺出自己身上沒有血腥味了,摸一下,身上穿著的中衣不算簇新,卻很是舒服柔軟。

  眼睛不大靈光,餘下的感覺就變得格外敏銳,聞見袖子上傳來熟悉的味道,登時明白這應該是某人的舊衣。

  「你也太誇張了,」仝則笑了笑,「我不過是眼瞎,又不是手也一併殘了。」

  「誰說你瞎了?」

  裴謹慢悠悠地反問,一念起,存心想要再逗逗他,結果一轉臉,瞥見他抓被子的手掙起一排青筋,促狹的念頭頓時煙消雲散,卻只淡淡道,「給你找了京都最有名的聖手,等會還要給你針灸,每日兩次,不用多久就能恢復。不過是存了點淤血,靜養吸收幾日自然會好,聽話,不必緊張。」

  他看得清楚,自己每說一句,小裁縫的睫毛就顫上一顫,因為屏著呼吸,連臉部線條都繃得極緊,他忽然既心癢又心酸,難得惻隱發作,又善解人意的補充道,「你若不信我說的,回頭親自問大夫就是。」

  仝則不防這麼快就被他看穿,不免作賊心虛的訕笑了兩下,打岔道,「你身上的傷如何了?究竟傷在哪裡?」

  「胳膊,皮肉小傷而已。」裴謹說著,一連餵了他好幾口水,倒好像嫌他話多似的,「想吃什麼,我讓人做給你。」

  「什麼都行,餓得前胸貼後背,我現在能吞下一整隻羊。」仝則咧嘴,露出一口小白牙,才剛被餵了顆定心丸,臉上立時神采飛揚,「趕得上隨軍出征麼,不會拖你後腿吧?」

  問這話時,他眼神特別澄澈,從近處看上去,好似一泓清泉,嘴角微微彎著,一臉心無旁騖,不再有半點試探的意味。

  「趕得上、趕不上都得帶著。」裴謹道,「就你這樣不省心,留在京裡,不定又惹出什麼麻煩。」

  仝則眼神虛弱發飄,追著那道人形光影直問,「我怎麼不省心了?那天去酒樓買吃的,不是我貪嘴想吃,是……」

  是為給裴謹帶回去,一不小心差點說露餡。他匆忙吞下未完的話,抿著唇沒再吭聲。

  「是什麼?」人形光影放下水碗,迅速折返回來,緊接著就不依不饒上了。

  「沒什麼。」仝則自打不能眼觀左右之後,顧左右言他的本事倒是見長,「噯,我有點熱,這屋裡炭火升得太旺了,能不能挪一個炭盆出去……」

  結果一個茬將將還沒打完,他就像被人截了胡似的驚在原地——裴謹的手堪堪落在他胸前,也就在他怔愣的瞬息,那爪子已然扒開了他的衣領。

  「幹嘛?」仝則下意識往後縮,頭撞在靠枕上,饒是觸感綿軟,傷口到底還是被震了一下,疼得他嘶地一聲倒吸了口氣。

  自己儼然已成了這幅熊樣,難不成還能激發裴謹的色心?天地良心啊,姓裴的這重口味,究竟要鬧到什麼時候才能消停。

  他是看不見,其實裴謹臉上表情非但沒有不正經,反而簡直能稱得上是端莊了,一絲不苟解開他的領口和胸前的扣子,指頭順勢在那露出的肌膚上抹了一把,嘖了一聲道,「是出汗了,一會兒再給你換件衣裳。」

  擺弄好人,他又坐回到在方纔的地方,聲氣幽幽道,「告訴過你,我不是禽獸。都病成弱雞了,壓根沒有讓人下手的慾望。」

  「……」弱雞登時窒了窒,無論是對這個形容,還是對自己會錯意都頗感難為情,可接下來一陣感覺倏地一下,憑空湧上,讓他在剎那間更覺難為情。

  聊了這半天,他早聽出來了,這屋裡除了他倆並沒有其他人,於是只能建議道,「我想下床,你叫個人來扶我一下。」

  「我不是人?」裴謹一句話就把他噎了回去,「想去淨室解手?」

  「……」非得這麼直白,就不能給病人留點面子麼?仝則簡直無語凝噎。

  裴謹乘勝追擊,「衣服是我換的,身子也是我擦的,早瞧過了,還有什麼可避諱?我這兒人手不夠,一個蘿蔔一個坑,還真找不出人干伺候你的活,要不,我叫張伯來扶你?」

  那是守在他二門上看宅子的老頭,一把年紀了,走道都不大穩當,真叫過來還不知道是誰扶誰。

  仝則這會兒腦子不夠轉,彎彎繞也沒那麼多了,一時語塞,又想著他方纔的話,原來他是親力親為的在伺候自己。

  得,這下全被看光了,實在是羞愧有之,無奈更有之。

  仝則當然沒矯情到覺得不能看,兩個人也不是沒坦誠相見過,但那是在床上,情緒到了,自然是怎麼著都行。不過私底下,他還是願意保留點神秘感和距離感,這也算是他那點子完美主義情節作祟的結果。

  「那多不合適,你何必做這些呢。」仝則微微垂下眼,低聲說道。

  裴謹沒搭理這話茬,上前撈起他的爪子搭上自己脖子,左手攬住腰,扶著他站起身,那不大安分的嘴唇直湊到他耳邊,輕聲笑道,「服侍救命恩人,在下甘之如飴。」

  仝則瞬間無言以對,掛在他身上走出去兩步,眼前一片模糊,終究還是不大適應,走得緩慢不說,肋骨、胸口一動便覺得疼,他強忍著沒吭聲,卻在這時,感覺到裴謹的步子頓住了。

  「你別抱我……」仝則直覺不好,先下手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搖頭道,「我自己能走,就是慢點,你要是嫌煩,還是找個人來扶我吧。」

  非得這麼要強?裴謹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良久不可察覺地歎了一聲,反倒把人摟得更緊了,「走吧,報恩呢,多麻煩也得忍著不是。」

  仝則被他一帶,順勢往前挪了一步,知道他不會再試圖抱自己,也便揚唇笑笑,沒再多說什麼廢話。

  裴謹這宅子裡的淨房很大,兼有排水系統,房內沒有任何異味,不光如此,還窮凶極奢的安放了咖啡豆和咖啡粉,恨不得弄出香飄四溢,沁人心脾的感覺來。

  說起裴謹的大好青春年華,有泰半時間都是戎馬倥傯,行伍中人自帶削勁利落,於生活上也算非常能湊合。平日裡似乎也看不出他對衣食住行有多在意,然而講究的地方卻是在細節和暗處。

  仝則尋思了一會兒,偏過頭,衝他笑了下,「要不你先出去,我好了再叫你。」

  裴謹不言聲,想當然也沒有任何反應,手該放在什麼地方,依然還放在什麼地方,明顯對他的話置若罔聞。

  仝則無聲一歎,此際是真想扶額,奈何騰不出手來,想了想,頗為認真的說道,「我知道你覺得……咱們之間不用再避諱,不過是人嘛,就都會有一些需要獨處的時候,有些東西我不願動輒坦露人前,你說我矯情也好,事爹也行,就當尊重我這點小心思,給病人留點體面,可以麼?」

  換個角度說,這是事涉隱私,只不過隱私二字太過玄妙,少不得還要掰開了揉碎了講給裴三爺聽,仝則暗暗感慨,為了保住點節操和神秘感,自己也真是機關算計。

  裴謹當著他的面,已是樂了有小半天,這純粹是欺負他看不見。至於仝則說的意思,他完全理解,也不覺得他的小裁縫多事。反正這傢伙腦子裡隨時隨地都繃緊了弦,他改變不了,也只能接受和適應。

  半晌收了笑,他安靜的凝視仝則,驀地扳過那張俊秀的臉,在其人額頭上留下長長一吻。

  吻罷,撤了手臂,扶他站穩當了,便即飄然遁去。

  「……」仝則這下可騰出手扶額了,心想這是在淨室,如斯環境也能激發出親吻的熱情?虧他也真親的下去!這重口味的毛病要再不治,怕是遲早病入膏肓、無藥可醫。

  等解決完生理問題,回到床上,裴謹又極有耐心的一根根手指頭擦過去,給他擦乾淨了爪子,這時聽見門外傳來沉沉的腳步聲,隨後進來的卻是游恆。

  那游少俠的語氣,聽上去似乎比腳步聲還要沉重幾分。

  「少保,小敏……仝姑娘來了,說要探望她哥。」他頓了下,看看裴謹,再看看雙目無神的仝則,忽然感到一陣悲從中來,「仝姑娘氣勢洶洶的,看樣子……有點像是來興師問罪。」

 

 

第78章

  游恆一驚一乍的,弄得仝則也一陣緊張,心道仝敏是怎麼知道的,居然還一路找到了這裡,再一琢磨,九成是游少俠自己架不住糖衣炮彈,在少女面前把老底全交代了。

  中了美人計的游少俠正自手足無措,卻又在此時,隔空收到了來自大舅子充滿鄙夷的無神注目。

  再看此間最有話事權的人,依然是一派氣定神閒,「那就請進來吧,」轉頭再對仝則道,「別嚇著仝姑娘,你想想該怎麼應對。」

  聽這意思,是要把他推出去接受詰問?仝則本來就想倒在床上裝死,聞言不覺激靈靈抖了三抖。

  說起仝敏,仝則多少是有點「畏懼」的,並不是真怕,而是他佔了人家兄長的身體,便時不常會產生一種鳩佔鵲巢的歉然。偏偏好死不死的,又順帶收穫了人家姑娘的關愛,難免更覺對方滿腔情誼錯放在了他身上,歉然之餘更生愧疚。

  而仝敏又最瞭解此身原主過去什麼德行,和她在一起,總免不了要經受一些審視的目光,雖只一閃而過,到底還是讓人不大舒服。

  仝則瞇著眼想了一會,見那人形光影兀自巋然不動,只好說道,「要不,你先迴避一下,她心裡著急,萬一言語上衝撞你,總歸不大好。」

  巋然不動的人聽完這話,坐得是愈發穩若磐石,只那語氣倒是十分輕快,「打個照面是禮貌。我又不會和小女孩記仇,當然了,我也不會幫你欺騙人家小女孩。」

  什麼話!?仝則瞠目看著那人影,心想這回算瞧出來了,關鍵時刻,裴謹這人壓根就是破椅子——靠不住。

  可就在他不滿的檔口,仝敏已然推門而入。

  她目光掃過床上那只表情呆傻的木雞,禁不住心尖一陣發緊,才幾天罷了,臉瘦了一圈,臉色也蒼白不少,額頭上纏著紗布,不知腦子是不是給磕壞了,本來人就時聰明時傻,這下好了,該不會徹底變傻了吧……

  仝敏到底是大家閨秀出身,難過歸難過,仍是及時收回視線,先沖裴謹請了個安,「侯爺萬福,冒昧打擾,還請侯爺見諒。」

  裴謹做戲向來有一套,說話間已起身,彬彬有禮的頷首道,「仝姑娘客氣了,本該早點請你過來,只是一會兒大夫還要來針灸診治,只好晚些時候再派人去接你。令兄也是唯恐你擔心,好在他傷勢不嚴重,將養幾日就回痊癒。」

  仝則默默聽著,視線迷離的望著那團人形,暗忖裴謹這是把責任給兜攬下來了,果然還是個仗義的,誠然,他也是仗著仝敏不好意思衝他發作,想當然有恃無恐。

  可惜,他到底還是低估了少女憤怒的程度。

  仝敏打過招呼,立刻擺出丁是丁卯是卯的態度,「我替哥哥多謝侯爺悉心照料,哥哥長久在您這兒打擾終究不成話,今日來就是想接他回去。既然身子不適,那便該由我親身照顧才是,萬萬不敢再勞動侯爺了。」

  聲氣不大對頭,仝則正想先安撫兩句,卻聽裴謹笑了起來,聲音裡帶了種滿不在乎的閒適,「仝姑娘不放心,我能理解。可令兄的傷,是因我而起,這沒什麼好隱瞞。錯在我一人,當然也該由我全權負責。」

  頓了下,他再笑道,「何況還有一則,為他診治的那位國手,性子頗有幾分古怪,輕易是不出診的,因他早年欠了我一個人情,方才勉勉強強答應為令兄醫治,倘若換了地方,他未必肯出診。就請仝姑娘事從權宜,更念在我欲將功贖罪的心情,給我一個機會。」

  好嘛,這一席話說完,別說仝敏了,連仝則都當場愣在了那裡。

  裴謹對人鮮少假以辭色,雖不傲慢,但骨子裡終究是目無下塵的,此際竟能說出將功贖罪,還有什麼給個機會這類求懇言語,不啻於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可見其人要是成心,那裝大瓣蒜的功力,該深厚得多麼令人高山仰止啊。

  結果這顆大瓣蒜果真讓仝敏啞口無言了,一時也不避諱的打量起他,眼神裡充滿了探究。

  好在這個時代,男女大防早被海商海運衝擊得飄去了爪哇國,民風開放席捲著古老的中原大地,是以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堂皇盯著一隻活生生的男人來看,也算份屬正常。

  可看著看著,仝敏到底看出了點不一樣的地方。

  認真講究起來,裴謹該說是他仝家的恩人。這一點她心裡清楚。但感恩戴德是一回事,這人拐走了她哥哥,還弄得哥哥遍體鱗傷,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關於裴謹如何引誘仝則,她在腦子裡思量過很多回——不外乎以權勢、以地位、以財力,甚至是以樣貌。

  說到裴謹這人的故事,大燕坊間多有流傳,譬如十四出征外海,十五領兵為將,十七名動大燕,收復失地各處平叛,如果說前一代人為大燕開疆拓土,到了裴謹這裡,就是奠定了大燕在海上的霸主地位,並且讓這個地位變得無可動搖。

  年少英雄,縱橫睥睨揮斥方遒,然則那是老百姓將其人放在祭壇上膜拜時熱血沸騰的理由。放在私底下說,又有多少人真正瞭解他這個人。

  眼前年輕的男子高大健朗,身姿挺拔如松,不算魁梧,卻勝在稜角鋒銳利落,週身上下充斥著矯健的力量。

  說不上是安穩還是危險,又或者,是兩者兼而有之。

  這麼一對比,她那個經常坐沒坐相,站沒站相的兄長,實在就有些疲遢的不像話了。

  再回味方纔那一幕,她不過一介平民,裴謹言談間卻疏無倨色,態度和藹可親,字裡行間皆透出尊重,她不能不感懷。也明白他能做到這個程度,固然是因為良好的教養,也一定還有他心中在意仝則這個原因在起作用。

  和煦堂正的裴侯在一瞬間,確實捕獲了敏感多思的少女心,同時,也激起了少女的滿腹警惕和狐疑。

  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人,想要追逐獵物時,什麼樣的舉動都不算出格。她在書寓裡待了一年,見多了男人征服獵物時的各色把戲,一擲千金也好,曲意討好也罷,無論多熱絡,總會在得到之後,不約而同地喪失最初的興味。

  仝敏這廂陷入了沉思,許久都沒回答裴謹的話。

  於是苦了坐在床上的那只半瞎,乾著急,卻聆聽不到一個有用的字眼。

  半瞎實在忍不住了,終於坐直身子,打起了圓場,「小敏太沉不住氣,多大事啊,我是看著傷重,其實根本沒什麼要緊。三爺不是前頭還有機務要處理,您去忙吧,我們兄妹隨便聊聊,不好讓您耽擱正事。」

  話音落,屋子裡再度陷入靜默,甚至比方纔那會兒更為安靜了。

  半瞎沒想到會無人喝彩,正打算改弦易轍,再衝仝敏展開忽悠,驀地只覺眼前一暗,那人形光影不知什麼時候欺身到了他跟前。

  一抬手,先幫他把歪了的靠枕整理好,然後掖緊被子,再之後用似笑非笑的戲謔語調,貼在他耳邊低低道,「叫我什麼?想清楚了再說,不然我可就一直杵在這兒不走了。」

  仝則被他吐氣如蘭的威脅了兩句,整張臉徹底僵住。人家仝敏擺明是來興師問罪的,他倒好,還打算當著人家面秀恩愛不成?

  難道他不知道,秀恩愛,死得快麼?

  誠然,人家在要求秀恩愛的同時,重點是在表達對自己的不滿,用的還是半調戲半撒嬌的口吻。

  仝則早對這人沒脾氣了,如今眼殘了,心眼也跟著殘了有一多半,再沒法像從前那樣無動於衷,何況他心裡也正受用,只是不得已把嘴角繃緊了,沒太好意思笑出聲。

  「嗯……那個,行瞻,我覺著有點餓了,麻煩你跟廚房說一聲,我想吃麵,多放點菜就好。」

  仝則難得有點磕巴,說完手心冒出一層細汗,心說這都什麼事啊,也不怕當面教壞了年輕小姑娘。

  裴謹心滿意足地勾了勾唇角,道聲好,轉身之後,那笑容已有春風化雨之勢,「不打擾仝姑娘了,你們兄妹慢慢聊。」

  須臾門關上,其人可算是走了。仝則長舒一口氣,等待著疾風暴雨式的數落,一面在心裡做好建設,等下務必悶頭聆聽,認真執行八字方針原則:虛心接受,堅決不改。

  「哥,你瞞不住了。此事一出,我就猜到,你不是他的情人,或是一個裁縫鋪老闆那麼簡單。你為他做什麼,我可以不問,但是我不同意,不能讓你再繼續下去。」

  仝則急忙盤算如何搪塞,其實他也知道間諜不可能做一輩子,等到隨裴謹出征歸來,他這身份也算過了明路,是時候功成身退了。

  他於是點點頭,耐心解釋,「我也沒打算做下去,這應該是最後一次。剛巧碰上點意外,其實並沒你想像的那麼危險。」

  「和他在一起就是危險。」仝敏斬釘截鐵道,「我錯了,不該說什麼英雄之類的話。他是英雄我承認,可我只有一個哥哥,我不能把他獻祭給英雄。你跟著他不會有好結果,咱們還是走吧,去江南、去山東、或是入蜀,地方隨你挑,總之不能再在京都待下去了。」

  見她把心裡話一股腦全說出來,仝則反倒在一瞬間,覺出了一點輕鬆。

  心口暖了一暖,很想去握她的手,可到底沒敢四處尋摸,讓她看出來他這會兒有多瞎只會更糟,少不得還得把眼神調整到最佳狀態,讓雙眸看上去含著笑,炯炯發亮。

  「都說沒危險了,你剛也看見了,他照顧我不是挺精心的?要說沒有他,你不會那麼容易脫籍,我也不可能會有今天。當然,這不是我和他在一起的原因,從來都不是,我們只是……只是互相喜歡對方。」

  仝敏嘴唇翕張,一時雙眸圓瞪,那眼神分明是在說:哥,想不到你竟是這樣一個天真的蠢貨。

  然而蠢貨瞧不見,依舊喋喋不休地說,「你不是挺崇拜他的嗎?沒有他,大燕未必能像現在這樣四海昇平,東瀛人、西洋人多少虎狼覬覦這塊肥肉,全靠他從中斡旋平衡,保萬民平安,這難道不該算大功績?」

  「你別跟我扯這些!」仝敏忍無可忍,「他再好,給你帶來危險就是不行!你以為這是什麼好玩的事?權當我是自私好了,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不能看著你出事。哥,我實在沒有勇氣再接受,失去唯一的親人了。」

  少女眼裡的淚珠,一顆顆無聲滑落,仝則看不見,卻在突然間心有靈犀,很想抬手去為她擦乾淨,又擔心自己尋覓良久,始終觸不到她的臉。

  心中驀地一慟,他垂下眼,歎了口氣。

  「你跟從前比變了好多,有時候就像是兩個人。一夕之間長大的滋味,我能體會。」仝敏飲泣片刻,拭淚接著道,「哥,你變成了讓我佩服的男人,頂天立地的,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更不想看見你難過。那日我說同意,是因為覺得你的心智能力都和從前不可同日而語,你能決定自己要什麼樣的生活。可現在看,你根本就沒想過將來。我就問一句,倘若日後他成婚生子,或是又看上了別的什麼人,那時你怎麼辦?」

  怎麼辦?惟有坦然接受,痛苦難過那是關起門來自己要面對的事。總不能因為存在風險,就抹殺現時所有的激情澎湃。

  何況每段感情說到底都是豪賭,不到蓋棺定論的那天,誰都不能作保。

  仝敏見他默然,索性狠下心道,「像裴謹這樣的男人,周圍誘惑太多,想要得到他青睞的人也太多,你防不勝防。我也絕不相信,他是個靠得住的人!」

  其實這話要是早些時候說,仝則未必不認同,至少也能讓裴謹的形象在他心裡打個折扣。

  然而時機錯過了,他和裴謹已共同經歷了生死,用裴謹的話說,是除卻情愫之外,彼此還有了一些肝膽相照。

  認真回味,其實很多次裴謹打動他的時刻,也都在於他對國家的忠忱,對政治改革的熱望,對理想盛世的規劃。他心裡知道,這個時代需要裴謹這樣一個人。

  如果說這些,還只是離題萬里形而上的理想,那麼他們之間,也還是真真切切存在著理解和關懷。

  仝則沉吟一刻,神情漸漸放鬆下來,有一瞬,眼神變得悠然自在,成竹在胸地一笑道,「為什麼不能是他動情多一些,離不開我多一些,你哥我看上去,就那麼沒吸引力麼?」

  這句話聲音不大,足以穿透仝敏的耳膜,其後再穿越一道山牆,直達隔壁書房中坐著的裴謹耳中。

  ——並不是裴謹有意偷聽,實在是因為他耳力太好。

  前頭仝敏的指責不算稀奇,因為不中聽,他乾脆過耳就忘,心下只在好奇,這番勸阻對才敞開一隅心扉的人來說,究竟會起到多大作用,接下來他是否又打算再度閉鎖起心門。

  不料他的小裁縫出人意表,語不驚人死不休,隔著山牆,他彷彿都能想像出那眉眼彎彎的模樣。

  自信,卻從不自大。

  裴謹轉念再想,便即明白——仝則這麼說,除卻有安慰仝敏的成分,也是因為他真的做了決定,與其試探猜心,不如全力以赴,讓自己愛上他,離不開他,確實是更聰明的選擇。

  裴謹退避在一旁,聽到了他不愛聽的,也聽到了他想聽的。在心緒微微起伏中,闔上一封外事處彈劾京畿治安混亂,致使東瀛流亡武士暗害英國參贊,懇請軍機加強防衛,以保證各國使節安全的枯燥冗長公函。

  他整個人一陣神清氣爽,半晌,嘴角彎了一彎,現出一抹既溫柔又妖嬈的弧度。

  仝敏原也不指望一次就能說服仝則,本著細水長流的精神,先把致命問題拋出。只是沒成想,仝則居然給她來個四兩撥千斤。雖讓她一時詞窮,卻也依然堅定地表示萬不贊同。

  誰都說服不了誰,仝敏決定暫時不提,一心專攻起外頭坐立不安,見了她就一臉頹然的游恆。這人知道的事太多,又因沒能保護好仝則,見了她,一張黑臉恨不得能紅成猴屁股。那麼從他身上下手,拉個統一戰線,沒準時候長了,也就能攪黃這段毫無前途的情感。

  兄妹間的談話無疾而終,等到大夫來了,仝則也便安靜地接受針灸,很快從大夫口中得到了承諾,他的眼睛休養上幾日定可康復。

  午後踏實睡了一覺,直到晚上才醒過來。他嘗試四下去看,隨即驚喜的發覺,眼睛的感光程度比先前好了不少,能瞧見汽燈的一團光暈,也能看清立在床邊修長的人影。

  裴謹似乎穿了竹綠色的衣衫,仝則暗暗思量,自己這視力最多只能算白內障,尚不至於變色盲,那麼想必,就真的是竹綠色吧。

  那袖口很寬大飄逸,迎面拂過一陣藥香,大約是裴謹才剛給傷口換過藥。仝則想起這人對留疤一事頗有執念,想來是又用了那祛疤的藥膏。

  不過大半夜的,打扮得這麼翩然,是什麼意思?站在那兒不說話,又是什麼意思?

  「你這是打算……來睡我?」半瞎瞇著眼,施施然冒出這麼一句。

  裴謹剛巧回身放下提著的汽燈,聽他這麼說手底下沒穩住,竟然晃了晃。他的小裁縫說話行事當真表裡如一,一旦決定那是相當有執行力,眼看著就要把口頭誘惑發揮到淋漓盡致了。

  儘管看著那蒼白的面容,又教人心中頓生不忍。

  脫去衣裳上了床,他一路往裡蹭,仝則被他擠著,也只好慢吞吞地往床裡頭挪。

  兩下裡都躺安生了,裴謹也沒說話,轉頭看著他,良久才道,「還有七天就要出發,估摸你到時候就好了。近來有不舒服要及時說,千萬別耽擱了。」

  仝則微微側身,還是盡量看向他的臉,「這一仗有把握會贏,可打完了呢,還有多少仗要打。」

  他不問自己的將來,也不問他們兩個人的將來,關心的卻是這個。不過話裡隱含有那層意思,只是問得有技巧,便不會教人產生心理負擔。

  所謂分寸感,其實並沒有定式。對於有些人來說能算熱情,有些人或許依然覺得是冷淡,只有給的人覺得恰如其分,接受的人覺得適意舒服,那才能算是天衣無縫。

  「全面休戰,穩定四鄰。年年打仗,死傷的是大燕子民。接下來該集中精力發展軍工,培養人才。還有,我預備送你一份禮物,到時候,就當作是聘禮吧。」

  說著輕輕撫摸起他的臉,「是瘦了些。」然後一路下滑,又停在了下巴上新長出來的鬍子上。

  仝則兩日沒刮臉了,年輕人荷爾蒙充沛旺盛,那鬍子早就蓬蓬勃勃,雜草似的在臉上蔓生出一片草原。

  「小心剌手,等明天替我刮了吧。」

  裴謹舔唇笑了下,「不如留著,我覺得挺不錯的。」

  ……這品味,果然是……與眾不同。

  仝則不禁想起白天仝敏反駁他的話,「你也不是什麼傾國傾城貌,憑什麼那麼有自信?」

  這點他承認,論容貌,他充其量只能算乾淨明朗,而比他漂亮的,光他自己都見過不少,確是不具備什麼致命誘惑,甚至都不能和裴謹相提並論。

  所以裴謹格外喜歡的,其實是他鬍子拉碴時的模樣?

  暗暗笑了一回,可等他想明白箇中原因,不覺又啞然失笑了。所謂留鬍子,莫不是為了讓他顯老一些,如此才能讓裴謹覺得彼此更般配?

  對於這個總覺得自己老牛吃嫩草的男人,仝則真是又無奈又好笑。

  不過好在,他連裴謹這份莫名的心思都讀出來了,那麼再讓他愛上自己,應該也就不是什麼遙不可及的事了。

 

 

第79章

  旅順港現今停靠有七艘戰艦,一眼望上去頗為壯觀,其中兩艘為今次作戰主力,俱是第一次下水。

  而這份壯觀,要讓仝則這種沒見過什麼「世面」的人去描述,恐怕還要再添上一句,頗有幾分凝重莊嚴的秩序感。

  連續被紮了七天針,淤血吸收,仝則的視力差不多已恢復,只是還留有一點後遺症,見不得強光。

  在甲板上瞭望一刻,已有迎風落淚之勢,以至於隨行管帶望著他那一雙婆娑淚目,心中不禁思量起來,這第一次跟大帥出征的侍衛小兄弟,估摸是心潮太過澎湃,著急想要建功立業了。

  有情可原,畢竟還是個新兵蛋子。那趙管帶默默想著,含笑朝頭回見面的仝侍衛投去了一記飽含溫情的鼓勵眼神。

  像是感知到仝則那對招子還需養護,裴謹巡視過一圈之後,很快將活動地點挪回至室內,在營房裡開起了作戰部高層會議。

  作為「親兵」,仝則除了端茶遞水,也就剩下坐在一旁聆聽了。

  實際上,朝鮮半島海域的戰幕早在半月前就已拉開。朝鮮水軍依靠從大燕購得的兩艘半淘汰戰艦,勉強和號稱聯合軍的幕府海軍苦苦周旋,迄今為止損傷慘重。

  「今晨又收到求救戰報,軍機那邊應該也已接到,這已經是李朝第四次請求增援了。」

  裴謹點頭,不緊不慢的道,「告訴他們先撐著。」

  「撐不住了,高麗人太他娘的不禁打。」大同號管帶張士山明顯是個急脾氣,「再這麼下去,一旦讓小鬼子在牙山登陸,那就勢不可擋了,李朝的陸上兵力更是不堪一擊,他們這天下就擎等著易主吧。」

  「撐不住也得撐,這是捍衛他們姓李的自己那點利益。」裴謹不疼不癢的說,手裡還不閒著,玩起了一把金錯刀,「撐不住,是彈藥補給被人截了?」

  靳晟是此戰副帥,兼顧前線敵情收集工作,心中有數,當即接口道,「確是前夜遇襲,他們原本借了我們的商船,結果在豐島海面遭遇炮擊,商船被擊沉了。也怪他們自己疏忽,據說擊沉商船京盛號的,是一艘俄國戰艦。」

  有人跟著道,「毛子派了一艘快艦來打前站,一直都只是在做僚艦,很少正面應戰。意思很明顯,一是為保存實力,二嘛,也是在觀望。」

  至於觀望什麼,在場眾人都明白,無須贅言。

  早在開戰前,幕府就派出大量細作前往大燕,探得的結果,令他們內部起了爭議,強勢主戰派其後一直在鼓吹,燕軍只是造聲勢而已,最多在東海練練兵,未必會真的參戰。然而真等到北海水師在旅順港集結完畢,東瀛人的攻勢卻隨之減弱不少,這才讓朝鮮有了一刻喘息。

  「他媽的俄國熊,這回怕是分了不少贓,就是個來撿漏的。」

  「人家不遠千里來助威,可不會只滿足於撿漏。」裴謹瞇眼笑道,「除非,真讓他撿個大漏回去。」

  眾將聽他話裡有話,卻還不大明白究竟什麼意思。然而直到會議結束,他卻沒再抻這茬。等到人散了,方叫來親衛,龍飛鳳舞手書一封,落款蓋了他的私章。

  「交給大同府總兵,讓他增派兩千人手,隨蒙古三部偷襲蒙俄邊境,一定要快,要奇襲,另外再帶兩門新火炮給那幫窮瘋了的蒙古人,告訴他們,打下俄國佬五座城,我就賣一門,再送一門給他們。」

  親兵道是,瞧他像是還有話交代,一時便沒告退。

  果然裴謹繼續道,「你親自去和蒙古人說,就說我的話,此事辦妥,待我攻下江戶,幕府的金銀還有女人,我分他一半。」

  親兵這才領命去了,趁房內暫時無人,仝則好奇道,「你這是要讓俄國人後院起火?有把握他們一定能撤走那艘戰艦麼?」

  「毛子現在窮的就剩下空架子,只要有便宜一定肯占。」裴謹抿了一口早涼透的茶,再道,「兩線作戰,他們國內供跟不上,自己就會掂量。自家版圖和別人家的版圖,哪個更重要?」

  「那你許諾的,什麼登陸江戶之後,分人分錢的話呢?」

  裴謹笑笑,沒回答他,倒是揮筆寫就另一封信,又叫來一名親兵吩咐道,「送去俄國使館,告知他們撤軍有賞,打下江戶,我分一半利給他們。」

  這位親兵剛才可就站在門外,清清楚楚聽見他之前說過什麼,登時咋舌的望著他,心想,合著這是一家女許兩家郎啊,少保大人在眨眼間,就在口頭上把人家江戶給瓜分乾淨了。

  不光是親兵,此刻連仝則看他的眼神,都多了幾分耐人尋味的笑意。

  「你這算是,兵不厭詐?」他揚眉問道。

  「詐什麼,後頭的事誰知道。」裴謹揮手,毫無顧忌地把兩條長腿駕在桌上,「我是應朝鮮求援前來,又不是要攻佔日本三島,用得著占江戶麼?」

  仝則知道他沒打算打一場「侵略」戰爭,便轉口道,「你確定俄國人能聽話?」

  「光有口頭允諾不一定,得讓他們自己撐不住,不得不撤。「裴謹眼中精光驀地一閃,「那時候,可就是他們自己堅持不下去的,不能怪我不兌現承諾。」

  「那蒙古人呢?」

  裴謹笑了一聲,「那倒是好盟友,得安撫,就是窮得有點可憐,不過為了共同的敵人,送一門火炮,大燕還是送得起的。」

  略頓了下,他再道,「一會兒隨我去看看這一批輜重。」

  仝則說好,不覺關心起全體將士都關心的話題,「你打算什麼時候開戰?」

  「還不急,幕府的細作這陣子忙得很。」出兵時間當然由主帥來定,裴謹想到那封軍令狀,也不過是在極少數人面前亮過相,「越是猜測,越是拿不定主意,對我們越有利。」

  再說那軍需輜重,直到陪主帥親自視察過,仝則方才知道,原來裴謹號稱總天下兵馬的大元帥,也不過是只有軍隊的調派權,至於物資軍需卻是不與他相干。

  之所以要來驗看,是為軍機雖盡量爭取,戶部和兵部給他的份額,也只夠堅持兩個月而已。不僅如此,那魚雷彈藥都沒有給最好的,而是只給了次一等的。

  「這仗是你堅持要打,意義我懂,可怎麼看都是費力不討好。」站在甲板上,仝則望著行將隱沒的夕陽說道。

  「哪兒來那麼多討好的事,我扒心扒肺追了你那麼長時間,至今也沒討到什麼好不是?」

  裴謹說完,伸手招喚過一個小校,卻是借了人家頭上的大簷帽,隨手給仝則戴上,又替他繫好帶子,「海水反光,別老盯著看。」

  仝則被他弄得下頜一陣發癢,想著剛才的話不覺失笑,乾巴巴的哼了一嗓子道,「追我?少保您老姿態那麼高,原來也叫追,真是抬舉我了。」

  裴謹睨著他,那眼神分明是在嫌棄他得了便宜還賣乖,「不服?不服你表演一個什麼叫追?」

  仝則抬了抬眉,無話可說的同時,驚覺自打登上這戰艦,裴謹好像就自然而然切換成了某種職業軍人模式,原本偶爾露崢嶸的痞氣在和眾兵痞對上之後,發揮得是愈發酣暢自如了,嘴角時常掛著一抹斜斜的笑,除了暫時還沒怎麼罵髒話,其人已和在京都時那個優雅堂皇的裴謹,相去甚遠了。

  不過是人大概都會有兩面吧,或許,這樣的裴謹,才更接近那真實的一面?

  太陽一點點沉了下去,落在平靜的海面上,映出山海間一片絢爛的赤紅。

  仝則眼睛舒服多了,看裴謹的側臉越發清楚,只見那長長的睫毛也被鍍上一層幽幽暗紅,猶是更生出幾分妖艷之感。

  心裡沒來由一緊,開口問出一句老生常談的廢話,「這場仗一定能打贏吧?」

  裴謹轉頭看看他,倒沒覺得他囉嗦,只是負著手,一臉悠哉悠哉,「天底下哪有一定會贏的仗。打仗,講究天時地利人和,還要看槍炮給不給勁兒,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幕府的一艘主力戰艦,是年初我們賣給他的,不是最新一代,上頭有什麼,沒有什麼,我很清楚。但還有一艘,是從英國人那裡買的,不遜於大燕最新一代的戰艦。這還只是初步瞭解,要弄清楚,須得下水才能見真章。」

  「你也看見了,軍需不盡如人意,我要真打到江戶,要到足夠多的賠款,朝中人的口徑才會有變化。如果不能,即便贏了也還是算失利。」

  仝則聽著不那麼樂觀,忙轉過話峰,「我現在覺得你肯帶我來,是不是也想讓我見識見識,你其實並非看上去那麼萬能。」

  裴謹挑眉,「才知道啊,我當然不是萬能的。受制於人的地方多了去了。譬如管軍需的那位可是皇親國戚,皇后的親哥哥。國舅老爺嘛,自然也是有自己的小算盤。」

  仝則一個沒忍住,四下看看,知道左近無人,方低聲道,「你有兵權,振臂一呼,萬人響應,就當真沒想過,乾脆自己去坐那個位子。」

  「沒有,」裴謹毫不含糊的回答,再眨眨眼,「真的沒有。」

  略微收斂笑意,他又慢慢說道,「明知道不對,為什麼還要去做?所謂革皇權、革吏治,我革的已經夠溫和了,有時候就是太溫和,利益牽動又多,還要保全自身才不得不打折扣。但打自己臉這種事,我是沒有興趣做的。」

  「我心裡想著未來的大燕,是要各部、法司各安其職,互相約束互相制衡,內閣班組,能者居之。可就算是內閣領袖也不能一人決定所有事務。國家不再是一姓天下,而是所有大燕人的天下。到了那時候,有可能連大燕這個國號都不復存在了,建立的會是一個全新的國家。」

  仝則心念一動,帶著一絲迷惑問道,「那你呢?屆時是否會把軍權一併交出來?」

  「軍權當然也需要制衡,我自己的命也是要革的。」裴謹輕快一笑,語氣卻很堅定。

  仝則自覺瞭然,「所以你肯帶我來,就是為了讓我看看,這場戰事的意義,你如何打掉幕府的野心,維護東洋安定,才能在接下來平穩的推進改革。」

  裴謹眼望著遠處的山海,淡淡道,「攘外必先安內,然則安內之前,我要盡量爭取把四鄰都收拾利索。」

  扭頭再看仝則,他笑了笑,「至於讓你來,可沒那麼多想法,只為你在京都不安全。但說到打仗一樣危險,主艦可能遭遇的危險更多,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不過我總覺得,就算死在炮火連天裡,也好過不明不白死在一群夷人手裡。」

  仝則對這話很以為然,不過並沒接下去,只笑著衝他調侃,「原來你就是這麼報答救命恩人的。」

  「不喜歡?」裴謹笑問,一剎那,笑出了滿臉大義凜然,緊接著就開始滿嘴大言不慚,「你知道外頭有多少人,哭著喊著希望能和我同生共死,我還不惜得搭理呢。」

  仝則嘖了一聲,至此方覺察出此人厚臉皮的程度,其實也稱得上相當驚人。

  「當然,你是為將者,或許就該死於陣前。」他無奈地笑笑,試圖把這沒譜的對話往正常的路子上拽一拽,「我雖不挑地方,但能陪你一起,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這句應該夠感人了吧,仝則說完,恨不得自己都被感動了一把。跟著暢想起,接下來彼此至少該來個深情對望,不料裴謹壓根不中招,反其道行之,破壞氣氛的大笑道,「少扯淡,還當真了。我叫你來,就是為隨軍慰勞本帥的。」

  他順勢湊過去,輕輕摟了一下仝則的腰,正要為他把帽子解下來,便被有腳步聲近前,跟著有人打斷道,「豐將軍到了。」

  這位前來面見主帥的豐將軍,正是鎮守遼東的主將,裴謹派其人主力部隊在仁川一代嚴防死守,幕府軍試圖幾次登陸,皆被阻擊了回來。

  不過眼下事態在這位豐平豐將軍看來,該算是相當的棘手。

  「小鬼子是真狠,早前就滲透了不少人入朝,策反了當地人,如今還全民武裝上了。」他蒲扇大的手在腰間一筆畫,又覺得不對,往下挪了幾分,「也就這麼大點高的崽子,上來先和你好好說話,說燕軍是來保護我們的,一轉臉就掏槍,把我那一隊全沒防備的人全突突光了。還有女人,挺著個大肚子,殺起人來,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全民皆兵啊,豐將軍至今說起來,仍然覺得心有餘悸。

  裴謹聽得面色很是深沉,「仁川道的長官和他們國君不對付,早想投靠幕府。既然窩裡反了,你們務必提高警惕,暫時不必深入。幕府這陣子還有再偷運兵力和細作過去麼?」

  「都是靠商船,昨日才截獲的戰報,說要借英國人的商船,偷運兩千人從牙山口港登陸。」

  裴謹的手指頭本來還有一搭沒一搭的敲著桌面,此刻倏地一停,「確定什麼時間了?」

  「就在明晚,我們抓了一個探子,嚴刑用盡他才吐口,確鑿是在明晚十一時左右。」

  「我知道了。」裴謹長長舒口氣,拍了拍豐平的肩膀,「給你三個時辰休息,先去吧。」

  他在瞬息間卻已做了決定,明夜突襲,換句話說,也就是要不宣而戰。

  然則此令傳達下去,當即有耿直的將領質疑,「炮擊商船,好似不大占理……」

  「能講理,還動什麼刀槍?」裴謹看看那人,目光譏誚,「難不成你要下個帖子,到對方主力戰艦山狼號上,和顏悅色告訴他們,請你們準備好,我們要開炮了?」

  言罷,他下令道,「叫遼東號待命,彈藥裝足,明晚太陽落山後啟錨。」

  一通吩咐完畢,天色已不早,裴謹仍是回駐地歇息。進了屋,兩個人都不約而同感覺到陣陣飢腸轆轆,回想晚飯,好像也不過是隨意扒拉了兩口。

  「伙食房的也累了,別叫他們。」裴謹一向體恤部將,只道,「咱們自己弄點吃的去。」

  軍營的伙房裡最多的就是饅頭,堆在一起表皮都風乾了。裴謹自己動手,先做了兩碗蛋花湯,再點綴上幾片乾癟的菜葉子,就堂而皇之的端了上來。

  仝則這時不覺又有了新發現,裴謹確實一點都不挑,拿起硬邦邦的饅頭,撕下外皮就開始咬。反倒是他自己,就著蛋花湯,還差點沒被噎個半死。

  「你得適應。」裴謹看著他笑道,「這是我的戰前動員,動員自己的腸胃,告訴它要開打了,沒有能挑嘴的機會,給什麼就得吃什麼。」

  他嚼得眉飛色舞,忽然又頓了頓,「委屈你了。」

  什麼狗屁廢話?!仝則忍不住想罵句扯淡,可轉念再想,自己上輩子打從繼承遺產,還真沒過過這麼湊合的日子,然而看看裴謹,卻是一點沒有就合的感覺,那架勢,好像手裡的乾巴饅頭,才是世間最極品的美味。

  「行瞻,」仝則嚥了咽吐沫,發自內心的感慨道,「我看你也是沒事找罪受,放著好日子不過,偏要來吹這又鹹又腥的海風。」

  裴謹慢悠悠點頭,像是挺滿意他這說法,「習慣了,一開始是為證明給別人看,到後來是沒辦法,再後來就適應了。要說舒坦,有時候還真覺得比在京都自在。」

  說著一氣幹了那半碗湯,再聳聳肩,語氣甚為隨意的道,「我經常有種預感,外頭人要不了我的命,我的命,或者說運,早晚是要折在自己人手裡的。」

  那態度,顯見是並不把自己的「下場」放在心上,甚至還有種玩笑似的灑脫,可教人聽著,心裡便覺得不大舒服。

  「不說這些了。」仝則收了兩隻碗,洗刷乾淨,回眸衝著他一笑,「今晚犒軍,我專職伺候主帥。」

  是夜,軍港海風輕緩,薄霧瀰漫,七艘戰艦被包裹在層層雲霧中,藏身於一片虛假的安穩寧靜背後。

  翌日,裴謹連發兩道軍令,命馬六甲親燕派組戰隊,出海阻擊停靠在其近海的英國艦船,後一道鈞令上用的八個字是,全力以赴不留餘地。

  而天色再一次暗下來時,牙山口的海面毫無預兆地響起了炮擊聲,火光照亮了半邊天空,在熊熊燃燒的烈焰之下,數千藏身於商船內的東瀛士兵被炸死炸傷,有的棄船跳海,旋即也被遼東號上的長槍手擊斃泰半。

  不宣而戰,就此打響了這場在黃海上,注定要發生的戰事。

 

 

第80章

  仝則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在戰場上也能有用武之地。

  自開戰以來近一個月時間,每天都有源源不斷的傷員被拉回營地,有的在被抬下擔架時就已嚥氣,有的陷入重度昏迷,更多的則是在斷肢血污中痛苦呻吟。

  軍醫在這種情況下,似乎永遠都不夠用,連同從內地緊急抽調過來的醫官一起,忙得是暈頭轉向。

  有點像趕鴨子上架,當然也是仝則自願為之,見此情形,他沒什麼可猶豫的,當即毅然決然加入了搶救傷患的行列。

  滿眼都是斷肢和鮮血,他看見了流淌出一半的腸子,也看見了被炸掉一半的身體,觸目驚心,慘烈非常。

  饒是他不暈血,也在初見這滿目瘡痍的瞬間,被震撼得三魂去了有七魄。

  救人如救火,仝則根本沒有時間去壓制自己胃裡的翻湧,只能硬著頭皮往上衝,止血、包紮,處理一個又一個洞開的流血流膿的傷口。

  人的適應力或許真是無限的,沒逼到那個份上,你永遠都不知道自己的接受度可以有多寬廣。

  每晚都去照料傷患,他逐漸習慣了各種令人不悅的味道,變得游刃有餘,而隨軍醫官們也很快發覺,大帥的這個親衛不光反應快、手腳麻利,縫合傷口的技術還特別出眾,堪稱效率奇高。

  只有仝則知道,這是因為他有縫紉功底,這會兒倒是很能排上用場,只不過對像不再是華美的布料,而是千瘡百孔的皮膚。

  「呵,這皮瓣對的是真齊整,手底下還夠麻利,小子,從前學過醫?」老軍醫鄭樂師一輩子見多識廣,對此等場面早已免疫,略閒下來便半開玩笑式的衝他問道。

  仝則正給一個腹部被炸開的傷兵處置傷口,那創面太大,縫合之前必須先清理膿瘡。用小剪子剪開膿芽,那躺著的人便疼得身子止不住的發抖。

  他顧不上回答鄭樂師的話,嘴裡只管安撫道,「馬上就好,你再忍一下,就剩最後一個了……」

  好容易清完瘡,自己先出了一頭汗,看著那面無血色的年輕面孔,好像也就和他差不多年紀。

  忽然莫名奇妙的,他好像對這個傷兵產生了某種共情之感。

  胸腹一陣抽痛,跟著想起裴謹說過的話——武器再好,還是要靠人去拚殺。如果不把鄰國的野心徹底打垮,未來三五十年,甚至百年,中原大地遲早還會面臨更慘烈的戰事。

  仝則深吸口氣,學著老醫官氣定神閒的口吻回答,「家裡原先有人開醫館,我去幫過一陣子忙,略有點經驗而已。」

  「手巧心細,難得膽子也夠大。」鄭樂師笑讚道,「你別看這些個人敢上戰場,流血犧牲他們不怕,可讓他們處理個傷口,未必人人都有這膽量。」

  可惜老軍醫閒聊式的自得不過維持了幾秒,緊接著,便腳不沾地的趕去治療新送來的傷員了。

  這場仗在東海海面上持續了有月餘,雙方始終膠著不下,燕軍勝在戰術和經驗上,東瀛人則佔據了艦船數量多,以及彈藥略勝一籌兩個優勢。

  白天在主艦上,仝則親眼看著敵軍十一艘戰艦排成縱隊全速襲來,自裴謹不宣而戰炸死他們兩千精兵,東瀛人幾乎是攜帶著復仇的狠絕,日日對著燕軍七艦展開瘋狂的火力攻勢。

  平靜的海面再次掀起滔天巨浪,魚雷在水底炸開了花,戰船上一陣地動山搖,鋼鐵鑄造而成的巨輪此時化作一葉扁舟,飄搖脆弱得讓人不敢相信,它原本曾是那樣一個龐然大物。

  從敵軍發動進攻開始,裴謹就一直站在甲板上指揮。

  起初東瀛人集中火力,重點針對兩艘新下水的二代主艦。

  他們一直沒有停止猜測,裴謹究竟會在哪一艘艦船上指揮戰事。當然為滿足對方的好奇,裴謹也樂得十分配合,不厭其煩的和敵軍玩著捉迷藏,不定期改換他的指揮場地。

  這日在折損兩艘前鋒快艦,主力被圍困得抓狂之後,山狼號上的主帥終於派出敢死隊深入燕軍包圍圈,方才驚訝得悉,原來裴謹竟是藏身在不起眼的僚艦登萊號上。

  透過望遠鏡仔細確認,終於看清裴謹的一刻,東瀛主艦山狼號下達了全體全速前進,集中炮火,不惜代價突圍衝鋒的命令,意在擒賊先擒王。

  這時魚雷的速度就顯出了優勢,東瀛人因不敢輕敵,拼盡血本用的全是最先進的裝備。沒過多久,登萊號右翼中彈,船身起火,桅桿也被炸得傾斜在一邊。

  火焰借風勢四起,很快形成了一片不小的火海。

  仝則業已加入了救火人群,一頭忙乎著,餘光瞧見主帥大人不過略略向後撤了兩步。儘管紛亂的人影不斷在他眼前晃動,他還是能準確的捕捉到裴謹身形微微晃了晃,旋即才站穩,開始向傳令官佈置戰術。

  及至火被撲面,敵我兩方依然僵持不下,誰也沒從對方手裡討到好處……

  索性夜晚還算平靜,只要習慣了,對於空氣中硝煙和烽火的味道,也就不會再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仝則處理完傷員,返回駐地,這廂眾將的會議才剛結束。傳令官領命火速上馬四散而去,一秒鐘都不敢耽擱。

  站在門口等了一會,他聽到靳晟在說,「阻擊還算成功,英艦遠洋號暫時被困,不過南洋人只敢擾敵,不敢深入,畢竟雙方實力相差懸殊。這邊沒了遠洋號護航,英國商隊已連續數日不敢再進入東海領域,小鬼子的補給眼看就要成問題了。」

  「那就是時候出動利器了,再不亮劍,等著彈盡糧絕被圍殲麼?」裴謹雙目充溢血絲,眼神依然爍爍放光,「嗯,剛忘了說了,再傳令下去,今晚全體將士枕戈待旦,主將每人輪流睡一個時辰,隨時準備上艦作戰。」

  靳晟神情一凜,「你懷疑他們會夜襲?」

  「很有可能啊。」裴謹表情如常,多少還帶了點興奮,「那傢伙叫什麼來著,就是英國人賣給他們那大傢伙,到現在還沒露過面,不是號稱有五千噸位,我還真挺想見識見識。」

  靳晟嗤地笑了下,「別說,名字起得嚇人道怪,叫日不落,意思就是永遠都不可能沉沒。」

  他說完,立馬感受到來自對面滿含譏諷的小眼神,心知裴謹下一句絕沒好話,還不定要怎麼擠兌英國佬和小鬼子,當即一笑,「我先去傳令了,你也瞇一會兒,小心熬紅了眼,大晚上再瞧不清楚你那心心唸唸的巨輪。」

  開過玩笑,他一溜煙出了門,仝則等他走遠,方推門進去,見裴謹居然還挺聽話,真靠在椅子上閉目假寐。

  仝則先去洗了手,打了三遍胰子還覺得指縫裡全是膿血味,卻也顧不上那麼多,繞到裴謹背後,向上回一樣,自然而然地為他揉捏起肩頸。

  一邊捏著,嘴裡也不老實,「大帥,小人伺候的可還教您滿意?」

  裴謹發出懶洋洋的一聲低吟,聽上去鼻音濃重,「勉勉強強,晚上沒吃飯是怎麼著?」

  這是又嫌他下手太輕,仝則懷疑此人感官系統已失調,多重的力道都還是覺得輕。不過話說回來,自己最近也確是略瘦了點,但比之一個月前反倒是更結實了。

  裴謹其實挺受用,卻還是拽過他的手,「歇著吧,你也夠辛苦的。明天把一部分傷員轉入內地治療,你也能輕省點。」

  仝則依著老規矩,回身坐到了桌子上,可惜那桌子不比裴侯家的紫檀大書案,委實不夠結實,晃晃悠悠搖了一搖,險些沒教他給坐散架了。

  「長份量了?」裴謹逮著機會,少不得要揶揄兩句。

  「大帥這裡伙食太好,小人近來增肥不少。」仝則看著他的臉說道,忽然又一笑,「呦,大帥這面皮眼見著是黑了,游恆果然說得不錯,您這是吹吹海風就能被吹黑啊。」

  「您是丈八的燭台麼?照得見別人照不見自己。」裴謹盯著他隔一天才刮一回的臉,確實膚色也變深了,卻也因此顯得更精幹削勁了,他看得挺滿意,點頭笑道,「彼此彼此,咱倆就大哥別說二哥黑了。」

  仝則一笑,露出滿口齊整的白牙,愈發顯得白的耀眼,「今兒鄭醫官誇我手藝好來著,看來我又找著了一門餬口的活計,回頭要不開裁縫鋪了,投軍去當軍醫如何?」

  「不怎麼樣。」裴謹乜著他擺手道,「要專職伺候我還差不多,手藝好,回頭給我縫兩針瞧瞧。」

  仝則一滯,心說哪有這麼咒自己的,大帥您老人家就不能盼點好麼?

  「說正事。」瞪了裴謹一眼,他接著問,「今晚會有情況?」

  裴謹不置可否的想了想,才回答道,「不好說,但我心裡總有種不好的預感。」

  「你預感准麼?」

  仝則突然想起他之前說過的話,暗道那狗屁預感還是別靈驗了,又少不得暗暗安慰自己,裴謹當日只不過是隨口一說而已。

  豈料大帥絲毫不以為意,一臉從容的直面起人生慘淡,「一向都准,不瞞你說,我就是靠直覺才僥倖贏了那麼多場仗。」

  眼看著又嬉皮笑臉上了,一晚上下來也說不出幾句正經的,仝則歪頭打量他,越來越瞧不出這就是游恆動輒吹噓的,那個英武不凡如戰神再生的裴少保。

  不想說曹操曹操到,游少俠不禁念叨,恰好在這個時候趕了過來。

  他從京都一路快馬奔馳,身上攜帶有軍機處的密函,卻是英國公使親筆寫就,轉交軍機呈於裴謹案前,內容則是保證英吉利不再參與遠東地區事務,擇日便將其艦船撤回。

  這算是喜訊,游恆心裡也覺得痛快,便即笑道,「真是此一時彼一時,英國佬沒想到少保會增派東海水師繞道偷襲,他們認了栽,也是不想和咱們撕破臉。」

  裴謹不以為然的搖了搖頭,「未必,他們是在等機會,等那個所謂日不落號,重創我軍的機會。」

  話音落,他那鐵口直斷的預感還真就靈驗了。

  塔台上驀地響起警報,頃刻間哨兵飛馬趕到,報告在近海發現了敵軍,一共七艘戰艦,除去被燕軍擊沉的三艘,東瀛人可謂傾巢而動了。

  而說到中間那一艘,哨兵原本黧黑的一張臉,卻突兀的顯出了三分白,「小人還沒見過那麼大的傢伙,簡直,簡直就像一座山似的。」

  來勢洶洶,看來敵人這一次,終於肯拔出他們最鋒銳的利爪了。

 

 

第81章

  夜色掩映之下,漆黑的海面之上,七艘敵艦排成橫陣,有恃無恐全速襲來。

  所有人在同一時間,都看清了中間那一艘旗艦,同時心裡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壓迫感,那是在形體被碾壓之後,必然會生出的一種感覺。

  仝則作為親衛,手裡也分到一隻望遠鏡,瞄準那艘所謂日不落號,定睛望去,心裡不由冒出一個念頭,這不就是這個時代的航空母艦麼?

  適才得悉敵軍夜襲,裴謹立即下達升火、實彈、全員備戰的命令,之後匆匆披甲,抬腿欲走,卻被仝則一伸手給拽住了。

  「你想跟我去?」裴謹臉上少見的,呈現出這些天以來難得一見的正經和嚴肅。

  仝則只問,「有危險麼?」

  裴謹那時沒說話,只是若有所思地深深看了一眼他,而那一眼,已然明確的回答了他這個問題。

  ——當然有,而且從某種程度上說,還是高度危險。

  「那就走吧。」仝則言簡意賅,輔以一笑。

  反正他連甲冑都未及脫下來。

  現在站在甲板上,炮聲隔絕了其餘聲響,他聽著裴謹的每一道命令,都彷彿是從胸腔裡吼出來的;看著眼前的海面一排排水柱沖天,掀起的狂浪捲著硝煙,然而濺起的水花依然冰冷刺骨。

  漸漸地,雙方距離不過五千多米,東瀛人仍然孤注一擲,每艘戰艦都以艦首向前。在此之前,裴謹和對方主帥都預盼過雙方彈藥的儲備情況,彼此也都明白,這是到了最後決戰的時刻。

  「魚雷艇全速出動,繞過橫陣,重點從後方攻擊主艦山狼,還有那個傻大黑粗的傢伙。」

  「第一梯隊航向右翼,吸引敵軍火力。」

  剛剛吩咐完這兩句,一聲炮響,裴謹所在的主艦遼東號主桅桿中彈。

  「小鬼子這回定位倒挺準……」

  船身劇烈搖擺,淹沒了裴謹那半句嘲諷的譏笑,不光如此,連帶他整個人都一陣傾覆給甩了出去。

  「大帥……」

  「少保……」

  喊什麼的都有,大隊人馬迅速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奔向裴謹。

  仝則也讓一個巨浪徹底掀翻,手臂將將撐住著地,勉強沒摔了那才好沒多久的腦袋,可惜不湊巧,這一下剛好撞在麻筋上,那酸爽,一時之間還真是難以言喻。

  眼見裴謹一骨碌站起來,隨意抖落了兩下,模樣就跟剛出水的大貓抖落毛似的,怎麼看都還帶了一點點小小不然的得瑟。

  「沒事,」他揮揮手,「上重炮,咱們大燕是禮儀之邦,要懂得禮尚往來,別慢待了客人。」

  隨著一聲令下,全體人員再度亢奮起來。

  仝則在近處站著,一面觀望著裴謹,這時候似乎渾然忘了再舉起他的望遠鏡「觀敵瞭哨」,卻在忽然之間有些明白過來,對於一場戰役而言,主帥究竟起著怎樣重要的意義。

  被派出去伏擊的魚雷艦勝在身姿靈活,船小好調頭,一面展開攻勢,一面幾度快速調方向,成功繞到山狼號左翼,狠狠地來個那麼幾下子,而一旦得手又飛速向後回撤。

  至於東瀛人,既然擺出橫陣,當然就是要用其餘戰艦來護航裴謹口中那個傻大黑粗的日不落號。

  那巨艦的抗打擊能力相當強,艦載四門火炮橫掃一片,不多時燕軍第一縱隊已有戰艦中彈起火。

  「不行啊,大帥,咱們火力跟不上,除了魚雷艇,其他艦上的魚雷速度都不如他們快。速射炮也慢人一成。」

  說到這一點,早在裴謹出征前,朝中那幫同氣連枝的傢伙們就已有了共識:日本充其量不過彈丸小國,野心剛剛有點氾濫的徵兆,雖購得了英艦,那已經是舉全國之力的結果,簡直快把家底都掏空了,其餘裝備自然是有限的,實在沒必要用最好的軍備去和他們拼。

  這就是輕敵的可笑可鄙之處,不過主帥可沒那工夫腹誹那群人,立即調整開了戰術。

  「第二縱隊從左翼包抄,各個擊破。別猶豫,玩命招呼。大餐留在最後吃。」

  燕軍很快形成合圍之勢,隨即只聽炮聲齊發,海水沸騰,一方水域隨即變成為了修羅場。

  鏖戰持續有半個多小時,橫陣終於被炸開了一道口子。兩艘日艦遭擊沉,山狼號右翼起了火,一側船身微微有些傾斜。

  這時,一顆信號彈陡然升空,有侍衛當即大喊,「大帥,咱們的援兵到了。」

  裴謹嗯了一聲,繼續吼道,「第二縱隊拖住山狼和餘下的,其餘人火力集中對付那傻大個。」

  他還是不肯將日不落這個牙磣的名字叫出口,一邊說著,還好像牙花子疼似的,滿臉都是鄙夷和嫌棄。

  「援兵是誰?你調了東海水師前來?」仝則貼在他耳邊問。

  「朝鮮那兩艘還沒被炸爛的破船,能拖住放放冷槍就行。」裴謹架起望遠鏡,不覺嘖了一嗓子,「火力還挺猛,看來李洪不光會偷情,偷襲這活兒幹得也不賴。」

  原來是成安君李洪,聽見這個名字,仝則隨即想起宇田。早在開戰之初,他就曾問過裴謹,這一仗打過,對天皇一家會有什麼影響。

  「放心,小白臉不會受牽連,他們家連兵權都沒有。」裴謹當時的語氣很有幾分不鹹不淡,「等著我們搞定幕府,才好還政於天皇。可惜除了貢獻點財力,這一家子是百無一用。」

  仝則此刻倒也顧不上多想宇田,繼續奮力捕捉遠處戰況,果然見李洪擺出玩命的架勢,短時間內,成功吸引了敵人火力,還很是驍勇的干翻了一艘敵軍巡洋艦。

  然而主艦遼東號這邊的情況,卻是不容樂觀。

  東瀛人勢如瘋狗,不管第一梯隊、第二梯隊怎樣前後左右夾擊,山狼和日不落依然只對著遼東號猛烈開火。

  遼東艦上的火勢是起了又被撲,再起再被撲,所幸此船跟它的主帥一樣扛造,暫時無虞。再看裴謹,左頰已被彈片劃過擦傷,右側脖頸也被流彈擊傷,眼看著鮮血流了有一脖頸子。

  混戰又持續近一個半小時,裴謹下令所有艦船圍攻日不落,成功打掉其三門火炮,那傢伙雖皮實,卻吃虧在轉彎半徑大,不好突圍也不好掉頭。

  「讓諸位都悠著點,別真弄沉了。」裴謹抹了抹臉上的血說道。

  他對那艘新式巨輪一直頗感興趣,如此吩咐,應該是還想著繳獲以後,再好好研究一番。

  「你的機械癖又發作了?」仝則扭頭看他,調笑了一句。

  然而不等裴謹回答,下一秒,船身突然猛地一栽外,仝則來不及反應,整個人再度飛了出去。

  稍稍平復幾秒,見裴謹回身趕過來,向他遞過手去,「怎麼樣,還能站得住麼?」

  仝則借力起身,隨手拍了兩下濕乎乎的甲冑,笑得一笑,「放心,一定能站著撐到,看大帥是如何讓「日不落」改名換姓。」

  裴謹此時半面浴血,雙眸兀自含笑,拉過其人站回原處沒再說話。

  世上所有的堅船利炮都不會真的堅不可破摧,經過半個多小時的群毆,日不落上裝載的彈藥業已所剩無幾了。

  此艦的主將吉田剛過了而立之年,血氣猶在,眼神陰鷙,聽過部將掉頭的建言,當即咬牙道,「不能調轉航向,要麼勝,要麼死,但是我們死,也要拉上裴謹一起陪葬。」

  「開足馬力,全速撞沉遼東號。」

  一波又一波的巨浪背後,後翼起火的巨艦以肉眼可見的飛快速度,不顧一切乘風而來。

  「大帥,掉頭回航吧。」前哨只望了一眼,抓著望遠鏡的手便驀地一抖,已接近大驚失色。

  「慌什麼。」裴謹好整以暇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對方主將是條漢子,我記得,好像是他們幕府家的什麼親戚?」

  都這時候了,還有閒情關注人家是誰的親戚……哨兵直覺,大帥莫不是也被嚇抽了吧……

  「可惜了……」裴謹歎了一聲,本來還想繳獲個戰利品,不想人家寧願玉石俱焚也不肯留下給他,別說,這個吉田還真跟他想到一處去了。

  然則大帥那點子所謂的惺惺相惜,也不過只延續了五秒,隨即他下令道,「登萊、兩江集中射擊,把彈藥給我打光。」

  事實上不等他吩咐,包抄左翼的兩艘巡洋艦已用不讓人喘氣的密度向日不落砸去一串重炮,等接到主帥命令打光彈藥,那更是逮著了機會——反正現有的炮彈也不是最好用的,乾脆一顆都不必給朝廷節省。

  隨著那巨艦一點點燃燒、傾覆,讓在甲板上觀戰的仝則,在剎那間,聯想起了那曾經也號稱永不沉沒的泰坦尼克。

  多麼諷刺,這世上或許只有你想不到的事故,卻從來不會有不可能發生的故事。

  熊熊烈焰中,負隅頑抗的吉田被部將打暈了過去,一對人馬夾著他跳下救生小艇,還有不想死的兵士,亦跟著紛紛跳入海中。

  裴謹眼疾手快的命令,「包圍,捉活的。」

  須臾,前方也傳來了消息,援軍傷亡相當慘重,那兩隻一代戰艦,如今僅剩下李洪所在的那一艘,雖健在,卻已是傷痕纍纍。

  終於在天亮之前,這場海戰落下了帷幕,裴謹返回駐地,命人從速清點傷亡。

  下邊人效率頗高,在主將折損不嚴重的情況下,很快報上各艦情況,裴謹連口水還沒來得及喝,認真聽完,囑咐讓大傢伙先休息,之後又道,「俘虜集中看押,十二個時辰都要派專人盯緊,隨身刀具利器全繳,不許有任何一個人自裁。」

  傳令小將想了想,「好像他們人人都有短刀,不過有的還沒開刃呢,不要緊吧……」

  「統統繳了,」裴謹當機立斷道,「小鬼子沒事喜歡玩剖腹,回頭腸子肚子流一地,再髒了我的大營。」

  傳令小將愣了愣,似乎在瞬間腦補了一下那畫面,旋即一哆嗦,道聲是,領命退了下去。

  屋裡終於沒人了,仝則打量裴謹那半張被血染紅了的臉,提醒道,「大帥,您那血也流了半個膀子了。」

  說著上前給他卸去頭盔,他已經很注意動作輕柔了,嘴裡還不忘問,「疼不疼?」

  裴謹擺擺手,順勢摸了一把臉,回眸間,蹙眉道,「破相了?」

  仝則一怔,只覺得自己從這玩笑話裡,好像還真聽出了那麼點緊張,雖然不知是真是假。

  「怕什麼,反正你有祛疤藥膏。」他著重看那脖子上的傷處,心下隨之一緊,「你脖子上這傷有點深,我傳醫官先給你清洗一下。」

  裴謹立馬阻住他,說不必,「那麼多傷病號要照顧,這點小口子隨便處理一下就好,你不是會弄麼?」

  想想也對,仝則只好教人取來東西,就地開始清理血污。待都擦乾淨露出傷處,他估摸著怎麼也得縫上五針,且那地方皮生得薄,痛感應該挺強烈,就要打發人去拿點麻醉來。

  「麻醉也是可丁可卯,壓根不夠用,就這麼著吧。」裴謹被酒精蟄得吸一口氣,冷汗從鬢角流下來,可轉臉又跟沒事人似的笑了笑,「別傻愣著了,趕緊的,脖子上涼。」

  仝則明白他的意思,卻也無奈,「你能撐得住?」

  裴謹瞪著他,當場怒道,「廢話,這點傷有什麼撐不住的!」

  仝則笑了,也說不上是苦笑還是真笑,及至真下針的時候,卻不似以往那麼嫻熟了,手停在那裡,眼望著猙獰的創面,驀地裡只覺得一陣陣暈眩。

  「不是吹牛說自己挺能麼?」裴謹等了半天,忍無可忍道,「仝大夫,您這兒等下雨呢?」

  仝則被嗆得無話可說,又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他的遲疑,是所為何來。

  他是很迅速就適應了為陌生人處理傷口,結果呢,卻猝不及防地碰上了這個他並不陌生的傢伙。感覺完全不一樣了,那種莫名的共情,甚至在還沒下針時就已經產生,一瞬間就疼得他心悸心慌。

  「等出太陽呢。」仝則沒好氣的應了一句,然後閉眼,深吸氣。告訴自己再睜眼時,面前出現的只不過是一塊需要修補的面料。

  沒什麼大不了,他必須專注,像以往對待任何一塊料子那樣,縫得讓人瞧不出半點修補過的痕跡。

  何況……他忽然牽唇笑了笑,心裡在想,裴謹又是那麼貪靚的一個人。

  窗外漸漸有微光透進,一抹蟹青色的天際顯露出來。這一晚,許許多多的人都徹夜未眠,而千里之外的皇城中,也有一眾相關人等,正在緊鑼密鼓磋商著前線的戰況。

 

 

第82章

  天還沒亮,宮門就已開啟。

  燕朝慣例,十天才有一次大朝會,類似今晨這種盛況,連守城侍衛都覺得十分新鮮。

  六部加閣臣,還有幾個一看身高就知道是東瀛鬼子的傢伙,忽然合起伙來烏泱泱地就這麼湧進了皇城。

  這幫人火急火燎,可皇帝才剛睡醒,連起床氣都還沒來得及壓下去,不好沖那幫人發作,那就只好沖自小伴他一起長大的內侍王連生發作了。

  甩開擦臉手巾,濺得老內侍一頭一身全是水,王連生沒奈何,然則心裡也不大自在,少不得耐著性子寬慰道,「陛下,前線軍情如火,眾臣工天不亮就在城樓下候著了,還是見一見,聽聽他們要說什麼……」

  「說什麼?」年輕皇帝的臉上帶著浮腫,本來清秀的五官就像被水泡了似的。論模樣,比做趙王那會兒還清寒,半點看不出天家富貴,「找朕有用麼?朕就是個擺設,現在是軍機的人他們搞不定,預備把朕推出來,不就是和談麼,找軍機去談好了。」

  王連生知道他這是賭氣,說實話,他自己心裡也還裝了有一肚子的氣。

  裴謹這廝去了幾趟外洋,疑似是被邪教洗了腦,改革朝堂、吏治、架空皇帝也就算了,還要革除什麼「鄙制」,其中一條就是要廢除宦官。

  把皇城裡伺候的人一律改為年紀四十以上的真男人,後宮從此不設男性僕從,更要把主奴關係改成僱傭制,原則上每個人的服役期不允許超過五年。

  眼看自己就快變成末代大太監了,王連生是既恐慌又氣惱。可憑什麼呀?他拼了半輩子,好容易在王府熬出頭,正準備在宮裡大施拳腳栽培後輩,結果呢,好好的皇帝沒實權了,可就算如此,他為皇室操勞半生,好歹也該享有一定的尊崇待遇吧。

  誰知春秋大夢正做得美,突然間當頭就是一棒子,這史上最後一個大太監,足夠青史留名了,然而百年之後呢,他王連生的名字豈不要成了人人嘲諷的笑柄!

  眼下主僕二人是誰都沒有好心情,就在這檔口,那群人浩浩蕩蕩地進殿來了。

  先開口的是禮部尚書兼文化殿大學士曹薰,「陛下,昨日戰報在此,我軍重創日軍水師,此役至此算是告一段落,日本領事館已接到將軍信函,特此誠心來向陛下乞求和談。」

  言罷,便即有戶部、兵部一干人等附議,隨後呈上了一份和談書。

  皇帝接過匆匆一掃,要說他最關心的,和站在下面的那幫人還真不大一樣。

  畢竟幕府賄賂誰也不能明著賄賂皇帝本人,而所謂賠款,收進國庫沒幾天又得被轉出來,不是支持軍工,就是籌建學堂,反倒是他一個皇帝要建行宮,還得軍機內閣批來審去,頭年說想資助皇家寺院,可過去大半年了依然沒著落,又被這場仗給生生攪黃了。

  是以他關注的,是和談書下方的落款簽名,果然,以曹薰為首的幾個重臣俱已簽署了自家姓名,那既然都同意了,還不忘拉他去做墊背?

  皇帝本人,並不十分情願上這個當。

  打眼將這群人一一看過去,皇帝自己先笑了,「軍機呢,怎麼一個都沒見?這份和談他們看過了麼?」

  曹薰倒是早有防備,回道,「看過,陛下也知道,軍機是裴侯一手建立的,他和靳大人目前都在東海,正副二手不在,其餘人等沒有做主的權利,這一點,臣以為確也合理,那麼不必他們參與,陛下欽定,自然無人敢置喙。」

  「朕定的,沒人敢說不行?」皇帝乜著他,好像在看活的一個大笑話,「朕倒不知,自己什麼時候這麼有權柄了。」

  一國之君當著外來公使,這麼說話實在有失體統顏面,曹薰急急忙忙道,「陛下怎可如此說,臣等萬分惶恐。」

  皇帝壓根看不出他惶恐,也不吃這一套,「痛快點吧,賠款三十萬兩白銀,說實話,這個數朕可不大滿意。興兵一場,光軍費開支已不止這麼多了,貴國是打算讓贏了的人賠本賺吆喝?」

  又來了,曹薰恨不得朝天翻個白眼,哪有國君講話這麼市井粗俗的,可沒辦法,眼前這位面容浮腫,估摸是最近床笫之事又不大順暢,憋出滿身的虛火,偏巧還沒能耐熄火。

  曹薰回頭看看,身後人都在裝聾作啞,說好的同仇敵愾,又變成推他一個出來,雖恨得牙癢癢,卻也不得不告誡自己,這純粹是能者多勞。

  「陛下,將軍的誠意天日可鑒,但國家疲弱,確也拿不出再多。說到這戰事麼,原本是和朝鮮關於領海問題起的衝突,又是對方挑釁在先,將軍不得已才出兵,事情既因朝鮮而起,倘若不加追究,豈非太不合理。臣衷心希望陛下能夠召見朝鮮領事,將責任一併分分清楚。」

  話音落,便開始有人附和,「臣以為然。畢竟裴侯今次興兵,全是為藩屬國,孰是孰非暫且不提,時過境遷,該負責的不能逃避,臣以為可以盡快召見朝鮮大使。」

  這幾句的意思,皇帝算聽出來了,無非是說要錢管朝鮮人要去,實在不行,我們可以合著伙幫您狠狠敲他們一筆。

  皇帝沒說話,半晌只是招招手,王連生知道他要喝茶,也知道他定是嘴裡發苦,忙端了沏好的甜茶遞給他。

  等潤好了喉嚨,這位至尊才開金口道,「那麼這份和談書,朕覺得還須軍機同意才好,也就是須得目下在東海的那二位首肯。打還是和,全聽主帥的,各位也知道,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嘛。這些條件接不接受,還要裴卿自己來決定。」

  「陛下,」日方大使當即拱手道,「陛下所言甚是,這份和談自然應該去給侯爺過目,此後兩國修好,重啟商貿往來,不宜再動兵戈。可陛下雖尊重裴侯,卻不妨礙自家表態,臣相信,陛下也是支持兩國修好,以和為貴的。」

  說完這套,他再道,「陛下,臣還有一個建議,若兩國修好,當以結盟為上。將軍次女青姬小姐如今年方十六,一向是將軍最為寵愛的掌珠,她自小學習漢文,對大燕充滿仰慕嚮往,多次表示希望能到大燕求學。」他說著,遞上了一卷畫軸,「這便是青姬小姐的畫像,請陛下過目。」

  王連生上前接過,心中卻在冷笑,前太子和那個什麼千姬的破事才消停,這又冒出個青姬來,不想打開畫軸來一看,連他這個老宦官也不禁倒吸了一口氣。

  真是美人,說絕色一點不為過,比她那個姐姐千姬可漂亮多了,而且一看就不是什麼妖媚行子,十足是個養在錦繡堆裡的溫婉淑女模樣。

  憑借老太監對皇帝的瞭解,他知道後者九成是要動心的——這個色丕,表面裝得堂皇,實際從沒有一天斷過女色,不然那一臉浮腫又是怎麼來的。

  再看皇帝,眼睛的確直了有一刻,繼而臉上浮起一點笑意,「如此佳人……既仰慕我天朝風物,那自然是該請小姐前來參觀遊玩。這樣吧,曹卿,著禮部和鴻臚寺盡快擬好邀請函,不要讓青姬小姐等太久了。」

  曹薰揖手道,「臣遵旨。陛下,和談的事還是要盡快,大軍在東海一日,就要耗費一日的軍費糧餉,對當地財政和百姓也是負擔。望陛下以大局為重,盡早表明態度,如此,裴侯當然也能明晰聖意。」

  被鬧了有一早上,皇帝也覺得乏了。說一千道一萬,不就是拿美人換他一個簽名麼,他簽了,六部就會跟著簽,內閣至少也能有小半數跟風,那裴謹又不傻,東海的事沒必要再耗下去,想必也知道要從善如流。

  ——倒是該打發個人去好好提醒裴謹幾句,剩下的損失一定記得管李朝要回來才行。

  天光大亮,一輪紅日東昇,皇城禁門再度闔上,皇帝繼續關起門來玩他自己的。

  大學生曹薰可還有的要忙,拐出幾條街,他吩咐車伕停下,只等簾子再一掀,卻是方纔那日本公使貓腰鑽了進來。

  「多謝大人從中斡旋。」公使掏出個錦盒,恭恭敬敬雙手奉上,「這是早前說好的,一點小意思,請大人笑納。」

  曹薰打開來看,金條加銀票,數目足以令他欣然笑納,合上蓋子,微微頷首道,「這也不是我一個人要得的,你知道,六部官員加內閣重臣,個個都得擺平,就連皇上身邊那滿臉褶子的老太監,也是個人才。人家說一句,可比你我說十句還管用。要不是他幫襯,今日你還未必見得著皇上,如此情誼,當然也不能白晾著人家。」

  「這個自然,大人費心費力,將軍銘感在心。」公使賠笑道,「不過大人能保證,裴謹一定會同意簽署和談?」

  曹薰曼聲一笑,「看來你對這個老對手,實在是不太瞭解。他並非為錢打這場仗,不過是藉機彰顯赫赫武功,後續則是為他那點子軍備。這是放長線釣大魚,你且等著看,關於此役的數據很快就會測算出來,燕軍在配給不如你們的情況下大勝,這說明什麼?還有英吉利的戰艦,號稱永不沉沒,結果怎麼著了,它沉了!想想今後數十年,誰還會去買英國貨,這點帳咱們能算得清楚,裴謹當然也能,他的目的已然達到了。」

  說完,他拍拍那公使的小短手,「裴謹不會獅子大開口,而我們這群人的話,他也不能一桿子打死全不聽,本朝的皇帝可還沒空到你們天皇那個程度,至少還有半隻虎符捏在陛下的手裡。」

  「倒是停戰與否,」曹薰忽然悠悠一笑,「你們不妨好好想想,怎麼讓裴謹答應放過你們將軍。」

  公使恍然道,「還請大人指點。」

  曹薰搖頭笑道,「要說法子,其實不少,就看你想要哪一種了。有解一時燃眉之急的,也有一勞永逸的,不知你們的膽子夠玩得轉哪一個法子。」

  公使摸著唇上兩撇小鬍子,覺得後背有點潮乎乎的,「一勞永逸?恕在下直言,那麼多人,那麼多次都沒能得手,恐怕………」

  曹薰冷哼了一聲,「這馬上不是要遞降書了嗎?難道不是個極其光明正大的場合?要萬一出點什麼意外,那遞交方可是你們的天皇陛下。這點手段,貴上應該不至於沒有吧。」

  公使聽得目瞪口呆,可旋即兩隻瞇瞇眼便泛起了幽光,「承教承教,曹大人真是高瞻遠矚,想來此事過後,兩國就真的是百年修好,千秋萬載比鄰和睦相處,將軍本人也會對大人感激不盡。」

  與此同時在旅順港,海面雖硝煙散盡,主帥營房裡卻依然忙得熱火朝天。

  裴謹對「日不落」到底上了心,連日派水性最好的兵士下潛打撈了一門速射炮,只可惜魚雷發射管被炸毀沒能留存住。

  之後,他又召集了一群跟他有同樣嗜好的機械狂人,悶頭在屋裡測算起炮彈發射速度,得出的結論,是射速的確比大燕現有的要快近一倍。

  此時那心心念念不忘改良軍工的人,手裡兀自捏著記載公式的紙,坐在椅子上一徑沉思不語。

  仝則看著那滿紙算式,發覺自己只看懂了結果,卻再看不懂過程,默了良久,只能不無遺憾的承認,他是真的已經把數學知識全交還給老師了。

  但架不住在不斷適應環境的過程中,他還是掌握了一些新技能,譬如,給裴主帥換藥。

  托盤裡盛放著紗布、酒精,還沒等端過來,裴謹那狗鼻子就聞見了,頭也不回的哼唧開來,「昨兒剛換的,我說大夫,您是不是換得也忒勤了點,成心拿我練手是吧?」

  「晚上沒出汗?漚了怎麼辦?」仝大夫無視病人抗議,不忘切切教導,「你還想不想好了,肩膀以上能不能不老動彈。」

  裴謹不理,眼睛都不抬,頭也沒往旁邊扭,只伸手一撈,仝大夫連人帶托盤登時一趔趄,而且直接就趔趄到了病人跟前。

  「那你勤快點,光躺著等傷病患伺候,你好意思麼?」病人頭頸僵硬,不過出口的話卻是自帶三分慵懶,七分綿軟。

  仝則嘴角抽搐,得,這會兒倒成傷患了,可夜裡那勇猛勁呢,明擺著一點不比在戰場上差!

  說來也怪,昨天晚上相對凝望,他總是不由自主會想到裴謹那時赤紅著半張臉,活似一尊威風凜凜的殺神,然而眼神卻在不經意間蕩漾,流轉著一抿笑意盎然,讓人看了不覺浮想聯翩,好像此人欲將自己全部的溫柔都克化在他一個人身上。

  明明是手執殺器冷酷無情的軍人,又何必非要有這麼妖嬈又這麼風流的形容。

  真是個讓人無可奈何,又欲罷不能的妖孽!

  「別亂動,」仝則收回綺念,順手扒開裴謹的衣領,開始拆紗布,只是手底下輕得一塌糊塗,見傷口沒化膿,他先放了一半心,再慢慢地用酒精輕輕擦拭。

  這個時候是不會覺得疼的,他也就不多問,見裴謹視線停留在那堆公式上,彷彿心意相通似的,他說,「還惦記魚雷發射器?既是英國人造的,就應該去問英國人,他們每年不是都要出海軍年鑒嗎?」

  裴謹輕輕搖頭,「你不知道那是內部資料,絕密的。」

  「那我是幹什麼的?」仝則笑笑,自告奮勇道,「等回京都,容我試試看。」

  裴謹當即回頭,這動作有點大了,登時便又被仝則按住。

  「別動,傷口掙開了還得再縫,弄不好要留疤的。」

  這話十分起作用,裴謹難得乖乖聽勸,只是嘴上不能閒著,「你低調點吧,細作還打算當一輩子。哎,我說大夫,您也別光顧著折騰我,那白藥呢,我給你擦擦後背的淤青。」

  仝則那日被一炮打翻,跌倒在甲板上,後背撞出了一片淤血。躺著的時候略有點疼,猶是不大敢亂動。

  不過淤血這種小事,他本人並不在乎。沒成想昨晚被裴謹強行翻過來趴在床上,無意間徹底暴露了背上慘不忍睹的皮膚。

  他現在還能回想起裴謹的反應,那呼吸明顯是窒了一下的,跟著不滿道,「怎麼撞得這麼狠,之前也不告訴我。」

  說著,裴謹的手撫摸上去,指尖輕輕碰觸那片肌膚,原本他就愛仝則光潔漂亮的肩胛,那裡生得好,有飄逸的骨相,剛勁的線條,現下卻烏青發紫腫脹一片,看得他眼皮直跳了兩跳。

  仝則感覺熱乎乎的手掌覆上來,背上很舒服,也就混不在意的一笑,「又沒見血,多大點事,腦子裡的血塊都能吸收,何況這個。」

  「胡鬧,」裴謹本想將人翻過來教育教育,又怕動作大了弄疼他,乾脆趴下身子看著他的臉,柔聲道,「你不化開淤血,這些日子怎麼睡,趴著?你又沒這習慣,披上盔甲不磨得慌?明天去要些白藥,我給你擦。」

  幸好當時天色已晚,裴謹又從不隨便打擾軍醫,這事便暫且這麼擱下了。

  今天聽他再提這茬,仝則情知是逃不過去的,歎口氣,翻出了白藥,自顧自道,「我去後頭擦。」

  裴謹一聽,愣是僵著脖子也把頭給回了過來,那姿勢,看著實在難拿,「你夠的著?什麼時候變長臂猴了?」

  最後的結果,自然是長臂猴被按倒在了椅子上,乖乖地任裴謹解開扣子,扒下中衣。袒胸露背,接受一連串溫柔輕緩的活血化瘀手法。

  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說這話的人一定是積攢了豐富的人生經驗,應對過足夠多窘窘有神的畫面。

  仝則覺得,有時候當你關起門,預備做點不大適宜見人的活動時,哪怕這活動其實只體現了兩個男人之間純潔的友誼和關懷,也不免還是會被別有用心的人給想歪。

  游恆就是在這個時候,叫了一聲少保,之後習慣成自然地推了下門。

  其後只用一眼,便徹底驚悚了兩個人。

  仝則不禁回眸怒問,「你怎麼不鎖門?」

  裴謹蹲在他身後,一臉老神在在,很明顯,他並不包括在被驚悚的範圍內。

  其人盯著那淤青的地方,好整以暇繼續塗塗抹抹,「光天化日的,我又沒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用的著鎖門?」

  游恆梗著脖子,此情此景,真讓他一個頭兩個大,一隻腳已邁進來,大半個身子卻還在外,一時之間是進退不得,額頭上冷汗漣漣。

  「少保忙呢,那,那等會再來……等會……」

  「不忙,你進來吧。」裴謹百忙之中,抬頭衝他閒閒一笑,「本帥一向愛兵如子,見不得手下人帶傷不治,隨便給他上點藥。」

  游恆擠出一記乾笑,心說我前兒不小心扭了腕子,少保您要不也愛一愛我呢?當然,這話只好在腦子裡過一遍,就是借他十個膽子也不敢當面說出來。

  清清嗓子,他一臉肅然的稟道,「俘虜營裡有人鬧事,還打傷了一個,趙管帶問,要不要乾脆把這夥人隔離看管。」

  裴謹唔了一聲,「為了什麼?」

  「好像是他們那個頭,就是那個吉田放了話,說大燕不會白釋放他們這群俘虜,必定是要拿錢來贖,之後就有人鼓吹,讓那些低階兵士為了家國,早點自裁了斷。」

 

 

第83章

  對於敵寇俘虜窩裡鬥這種事,裴主帥一般只有一個態度,就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誰說我要拿俘虜換賠償了?一個個還挺會往自己臉上貼金。」

  裴謹說完,依舊專心致志在仝則肩胛骨上畫圈,流連忘返,好像根本停不下來。

  再看人家游參將,那真是一臉無所適從,視線東躲西藏的沒出安放,仝則登時便覺得於心不忍了。

  甭管自己怎麼享受,畢竟游恆是來說正事的,他不動聲色拽起衣服,一邊接口道,「不是說那個吉田大佐是幕府正妻天繪院的侄子?從小就被家族著力培養,拋開其他不說,那股不畏死的勁頭倒也值得佩服。」

  說完回眸看去,結果頓時就是一窒。

  裴謹也正巧在看他,那神情不像是聽進去了他方纔的話,反倒是清楚明白的透露出一個信息——我還意猶未盡呢,你怎麼就把衣服給穿上了。

  仝則趕在他說出亂七八糟的話之前,先衝他展開安撫式的微笑,「你留著他們,是不是在想,萬一這波人裡剛好有知道魚雷發射器數據的,還有整艘戰艦的其他情況的,好從那人嘴裡套出點有用的信息?」

  裴謹沒回答,心裡卻在琢磨他的小裁縫為什麼打岔,片刻之後確認不是因為害羞,而是純粹見不得游恆尷尬,也就順勢幫他整整衣服,點頭道,「之前是有這想法,打算嚴刑逼供,實在不行再殺幾個祭旗,不過眼下倒也顧不上了。」

  正說著,外頭已有人來報,只道登萊號修復完畢,請大帥前去驗看,另幾位將軍業已整裝,在大帳內等候大帥指令。

  至於什麼指令,仝則完全不清楚,也沒開口多問。

  他為裴謹取過披風,接著剛才的話說道,「要不我去俘虜帳內看看,萬一能找著什麼突破口呢。」

  裴謹眉峰一皺,「戰俘罷了,你去看什麼?」

  「大帥別忘了,我是懂日語的,放眼這大營裡,還能找著幾個既能聽又能說的?」仝則笑道,「不是有人被打傷了麼,正好我扮作軍醫去治傷,沒準撿漏聽見什麼,回來再說給你。」

  「信我,」他握了下裴謹的手,下意識回頭看一眼游恆,「有游參將在,出不了亂子。」

  這人似乎忘了,也就在不久前他差一點命喪黃泉,彼時可也有游參將陪伴在側,於是此言一出,只見游恆羞得是面紅耳赤,裴謹則毫不掩飾的露出一臉鄙夷。

  然而裴主帥畢竟軍務纏身,加之又信得過仝則的機靈勁,也就頷首勉強用意了。

  這廂二人分開行動,仝則去到關押戰俘的帳子裡。甫一進去,只覺一陣熱風撲面。燕軍不曾苛待俘虜,並沒短了這群人的炭火。而被打傷的那位不過頭上流點血,無甚大礙。仝則處理時故意放慢了速度,可惜週遭很長時間無人說話。餘光一掃,除了那吉田大佐悍然閉目裝睡,其餘人等大多一臉頹喪狀若遊魂。

  直到聽見窸窸窣窣一陣輕響,一個年輕士兵往吉田跟前湊了湊,「長官……燕軍還肯給我們治傷,是不是真的不打算殺俘,會放我們回去吧……這裡不過十幾個人,將軍願意付贖金,也不會很多……」

  「閉嘴!」不等吉田開口,有人立刻出聲喝止,「大塚君,你算是什麼東西,一個雜役而已,一發炮彈都沒打過的蠢貨,將軍贖誰也不會贖你的。」

  那位姓大塚的年輕兵士哽咽了一下,沒敢反駁,卻仍是戰戰兢兢看著吉田,「長官,我在家鄉只有一個老母親,如果不能回去,母親就無人照顧,長官可否去和燕軍的主帥談談,放我們返回故鄉吧……」

  話音將落,便聽啪地一響,那吉田睜開怒目,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

  大塚被打得往旁邊栽外了一下,又急忙重新跪好,衝著吉田深深地俯下了身子。

  此時已有人欲起身揍他,被吉田一揚手止住了。其後眾人漸漸安靜下來,沒有再多說半句話。

  一天過去,打架的事再沒發生,燕軍亦派人來警告過這群俘虜,只不過是雞同鴨講,來人說漢話,那群戰俘不知是真聽不懂還是裝聽不懂,反正個個表情茫然,一身死氣沉沉。

  到了晚飯時間,戰俘們排成隊出來領取飯食。仝則掃了一眼,心道大燕果然財力不俗,連給戰俘吃的也都是白面饅頭。

  自打他猜出裴謹在惦記什麼,自然而然地也就上了心,但這群俘虜目下是油鹽不進,想尋個知根知底的人如同大海撈針,一時之間還真有點無從下手。

  他站在外頭看人打飯,每人不過一粥一饃,思量間,忽見一個身形粗壯的漢子搶過前頭人的饅頭,張嘴就是一口,跟著奚落道,「身上沒有二兩肉,一顆炮彈都沒發過的蠢貨,就不該浪費糧食。」

  仝則循聲望去,只見那被搶者身子瑟瑟發抖,一聲不吭,正是早前向吉田乞求,希望他能和燕軍交涉,讓自己盡快回家的年輕人。

  此時再看,這人不過二十上下年紀,個子不高,身量細瘦,面皮倒還白淨,確實不大像在艦船上暴曬作戰過的樣子。

  仝則看得蹙眉,他一向對弱者沒什麼同情心,尤其在這種弱肉強食的環境下,被欺負了連個屁都不敢放,那就只能自認活該倒霉了。

  「媽媽……您還好麼……」

  斷斷續續地,他聽到年輕士兵在喃喃自語,思念母親實在是人類最共通的情感,太易引發共鳴,哪怕仝則前世今生都算堅強,也少不了最脆弱無助的時候懷念自己早逝的母親。

  再聯想早前聽人說過,幕府徵兵頗為嚴苛。日本國內人口不多,男性到了年紀要被強制入軍中服役,換句話說就是被抓了壯丁,而面前的這年輕人手無縛雞之力,最多只能幹點雜活,那麼或許還不曾造過殺業,手裡尚未沾染過中國人的血?

  「哎,你過來。」他想到這兒,朝那人招了招手。

  「大塚君,有人在叫你。小心點吧,說不準是看上了你,就要把你留下不放了……」

  嘲笑聲此起彼伏,仝則不勝其煩,使了個眼色,當即有士兵將一群俘虜全數轟回了帳子裡。

  那個大塚垂著頭,挪了挪步子上前,仝則看看裝伙食的飯盆,沒有多餘的饅頭了,便一把抓起他的手,也不理他如何錯愕驚詫,只在他掌心一筆一劃地寫下:一更,樹下等我。

  現今這個時代,整個東北亞都在通行漢字,不同國籍的人彼此間言語雖不通,可一旦落在筆頭上,只要不是文盲,大多都能看明白是什麼意思。

  那人果然抬起眼,滿目狐疑的打量起仝則。

  仝則倒是怕他再被其他俘虜盯上,沒做任何解釋便即轉身去了。

  等到了一更,裴謹還在營房內和一干人等開會。仝則行動自由,從伙食房要了兩個饅頭,一壺熱茶,來到和那人約定的樹下。

  那大塚還真守約,果然在樹下躊躇徘徊,一面還有些不放心的四下張望。

  仝則走過去,先將饅頭遞給他,他初時不敢接,直到仝則掰了一瓣吃下去,再抬眼笑看他,以行動明確告訴他,放心吃毒不死你。

  大塚愣了下,隨即慌忙擺手,「我不是那個意思……」

  突然想起自己說的是日語,對方根本聽不懂,忙又頓住話,困窘的愣在當下。

  仝則一笑,席地坐了下去,他穿大氅,當然不覺得冷,可眼見旁邊這位衣衫單薄,手指關節凍得通紅,便先將熱茶拿給他,拍了拍身旁示意他坐下。

  大塚帶著遲疑,半晌細瘦的身子一矮,終於肯坐了下來。

  「吃吧,」仝則指指饅頭,這一句可不亞於世界通用語,自然不必翻譯人人都懂。

  大塚喉嚨動了下,架不住飢餓感襲來,張開嘴咬了一大口。

  「謝謝……」他嚥下嘴裡的饅頭說道,又衝仝則拱了拱手,雖然不知道這個燕人軍醫為什麼要給他吃的,可他直覺此人看上去很面善,不像懷有惡意。

  「不客氣,」仝則笑笑,下一句換成了久不出口的日語,他說的很慢,像是在字斟句酌,「你是做什麼的?」

  聽他冷不丁冒出一句日文,大塚驚得瞪圓了眼,「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是我先問的,你應該先回答。」仝則保持微笑看著他,「至於我,總之不是想要你命的人,暫時,算是肯幫你的人吧。」

  大塚驚魂未定,此時連饅頭都忘了啃,猶豫半日才小聲道,「我,我是個機械師。」

  機械師?仝則抬了抬眉,自覺不能露怯,爽性笑著詐他道,「就是修理炮筒子的?」

  「是……也不全是,還有所有的儀器儀表,都是我負責維護和檢修,」大塚頓了頓,低聲補充了句,「機械師沒什麼用的。」

  怎麼會!?仝則一字一句聽著,剎那間已在心中判定,眼前這人分明是奇貨可居。

  「那你該知道日不落號上,所有儀器的參數了?」

  大塚點點頭,驀地似乎感知到什麼,眼神在一剎那變得警覺起來。

  「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為什麼你會說我們的話?」他湊近了些,仔仔細細端詳起仝則,「你真的是中國人?」

  仝則對這個問題很無語,轉念再想倒也合乎邏輯,如今東北亞是以漢語為核心,很少有人會專門去學日語,遑論他現在扮作一名軍醫,此等身份掌握一門外語,大概是真的超出了大塚那貧瘠的想像力。

  「我是從內地調來的醫官,一直在京都西山大營。至於日語,是我和一個朋友學的。那個朋友麼,想必你也聽過,就是你們的二皇子殿下,宇田親王。」

  大塚的下巴,一瞬間就快要驚掉了。

  仝則佯裝不見,繼續慢悠悠說道,「你思念母親很想回家,可我只是軍醫,並不知道大帥打算怎麼處置戰俘。不過你們的猜測確有道理,至少大燕不會白放你們回去,而幕府經此一役可是損兵折將,還要準備巨額賠款,沒準是會放棄一些沒必要的人,到最後可能只有高階將領,類似你的長官吉田才有資格被贖回去。」

  他說完,瞥見大塚的手緊緊抓著衣襟,看樣子似乎是聽進去並信以為真了。

  沒什麼同情心的人決定把良心徹底泯滅掉,毫無愧疚的接著展開忽悠,「不過呢,我這人最欣賞孝子,倒是很願意幫你一把。」

  仝則說著,轉過頭看著那不明就裡的人,「送你回去我做不到,但幫你把母親接來團聚,我卻是可以做到。不過是修書一封帶給宇田殿下即可。」

  大塚的眼神倏地一亮,只是那點光芒卻又在極短的時間沉沒了下去,繼而連連搖頭,「你想得到什麼?不可能的,從我這裡什麼都得不到,我不會為了母親就背叛我的國家。」

  仝則挑眉,搖頭笑道,「我也沒打算讓你背叛國家。你現在效忠的是你們的幕府將軍,可他敗了,敗在野心太大,卻實力不足,也順帶坑害了你們這群熱血青年,甚至是你們國內所有的民眾。你想過沒有,為了賠款,你的將軍將會怎樣掠奪百姓?你們的民生將會多麼艱難?與其民不聊生,不如還政於天皇,以後兩國繼續往來商貿,互惠互利,百姓的生活才會越過越好。至於天皇,當然也需戰艦來保衛國家,把你知道的東西無償交給宇田殿下,難道不是在體現你的報國之心?」

  頓了頓,他復道,「殿下幫你,你盡自己所能去回饋,一舉兩得何樂不為?等到你的國家海晏河清,那時你還可以帶著母親重歸故里。」

  這得算兵不厭詐了吧,仝則邊說邊想,原諒我的舌蓮花半真半假。要說這點子手段,還不都是跟主帥在有樣學樣,這麼想想,大燕軍中還真是上樑不正下樑歪。

  見大塚的眼神恍恍惚惚,看上去已接近崩潰邊緣,仝則再接再厲道,「幕府乃不義之師,篡權之國賊,你果然要為他犧牲?如果你寧願愚忠到底那也無妨,就當我今天沒有見過你,也沒有和你說過這番話,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說完拍拍他的肩膀,站起身就要走人。

  「等等,」大塚不是沒想過這人或許旨在騙他,可眼神轉了幾轉,還是嚅囁道,「我要知道,宇田殿下一定能得到我提供的信息。」

  「這個自然,」仝則嘴角彎了彎,「放心,你寫好信親自封存,我不會看,而且還會請宇田親筆回信給你,以茲證明。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們中國人說話一向是算話的。」

  他說得既篤定又誠懇,當然,關於這中間可操作的手法,自然是不足為外人道的。

  「那麼,我同意。」沉默良久,大塚咬了咬牙說道。

  「好!」仝則一揮手召來了親兵,吩咐道,「把他帶下去,從今以後單獨看管,另外再提供給他紙筆。」

  事情辦妥,大約耗費了一個小時的唇舌。深夜的小海風吹在臉上,仝則驀地裡覺得一陣抖擻。估摸裴謹那頭也該完事了,趁自己心情頗好,便預備去和他好好聊聊這事。

  誰知還沒進門,先聽見一位吳姓將軍氣壯如牛的吼道,「格老子在這拚命,那群酒囊飯袋卻在搞和談,什麼和談,明明就是戰敗。還要主帥親自去談,狗日的,他們憑什麼!」

  「大帥不能去,對方是天皇委派,壓根不是幕府誠意求和,說不準就是緩兵之計。」

  「緩什麼兵,我看他們是還沒被打服!娘希匹的,乾脆現在就出發,一路打到江戶去,徹底端了那老賊窩。」

  「我說諸位都少安毋躁些,說請大帥去,那可是咱們朝廷連發的兩道敕命,軟硬兼施啊,什麼為顧全東海局勢穩定,什麼以和為貴,務必請大帥親至,鬼知道他們到底什麼意思……」

  「能他媽什麼意思,吃裡扒外算計咱們!不去,此行恐怕有詐,小鬼子的話萬不能信。」

  仝則聽到有詐二字,原本輕鬆的面色頓時沉了下去,正忖度間,忽聽裴謹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道,「各位收收氣性,後日在遼東艦上和談,本帥決定親自出席。」

 

 

第84章

  裴謹話音方落,房內立刻接二連三的爆發出反對的聲浪。

  這幫兵痞個個氣沖牛斗、聲如洪鐘,吵嚷如山呼海嘯,一浪高過一浪。

  紛亂中,仝則聽到了諸如:

  「大帥不必理會朝廷的什麼狗屁敕命,有本事就讓皇帝自己來和談。」

  「東瀛人一向奸狡,忍者無所不用其極,慣會使陰損手段害人,大帥千萬不能隻身犯險。」

  「請大帥即刻下令,我等今夜上艦,奇襲日本三島,從大阪登陸,佔了他江戶老巢。」

  俱是慷慨激昂,義憤填膺之語。

  至於裴謹說了什麼,反倒已經不那麼重要了。

  仝則只曉得他聲音沉穩如常,並沒有對眾將所言做任何反駁,而是以近乎淡然的態度堅持著之前的決定。

  心口當即一沉,方才誤打誤撞、得來全不費工夫的那點子好心情,頃刻間已蕩然無存。

  仝則是被現代政治和近代戰爭故事洗過腦的,從某種程度上說,他是陰謀論的擁躉。

  當年小日本如何負隅頑抗,他大抵還沒忘光。太平洋戰爭被美國人打得丟盔棄甲,東亞局勢到後期更是傾頹如山倒,然而直到柏林被攻陷,日本政府依然死扛著不肯投降。

  是以如今形勢,裴謹不會看不清楚。他要的也從來不只援朝,不止一戰揚名之後,坐享軍工帶來的收益財富,更是要徹底終結幕府時代,扶植沒有兵權的天皇,讓犬牙未成的野狼變身成為被馴服的家犬。

  只是這個道理,他仝則明白,敵人當然也明白。他們此刻最擔心的,恐怕是裴謹乘勝揮師,直搗黃龍再下一城。

  而朝廷在這個時候連發兩道敕命,說明有人已被幕府收買,若能趁此機會除掉裴謹,不僅對外人有利,對畏懼改革的國內保守勢力也同樣有利。

  海風漫卷呼嘯,吹得營帳發出獵獵聲響,吹在營房屋簷的瓦片上,發出陣陣嗚咽之音,聽上去如同一曲蒼涼的悲歌。

  裴謹當日的「預感」還縈繞在耳畔,仝則下意識向後退去,腳步悄然無聲,直到退至無人能看見他的地方。

  不多時,房內議事的諸將魚貫而出,每個人臉上的神氣都頗為鬱悶,只可惜無人能說服得了大帥,也就只好垂頭喪氣地憤憤然各回各家。

  靳晟最後一個出來,在門口站了良久,回頭看一眼房內尚未熄滅的燈火,不由得輕歎一聲。

  走回副帥營房,意外發現門前樹下站了一個人,他定睛辨認,倒有幾分臉熟,好像是這些日子跟隨在裴謹身邊,號稱「親衛」的那個年輕人。

  此人叫什麼來著,似乎那姓還挺少見,是了,他想起來了,是叫仝則。

  「仝侍衛?」靳晟有些奇怪,「找我有事?」

  對於仝則,他是有些印象的。只因這人像平空冒出來一般,讓人摸不著一點頭緒。

  要說靳晟本人,的確不大瞭解裴謹的親衛編製,但仝則一看就不是行伍中人,也不像江湖上深藏不露的高手,不知怎麼就出現在裴謹身邊,由此不得不讓他聯想起「過從甚密」這四個字。

  念頭閃過,卻架不住積習難改,對裴謹的敬和重最終壓倒了一切。主帥的私生活他不該過問,想明白這點,再接受面前這個挺拔俊朗的侍衛也就不是什麼難事了。

  「進去說吧。」靳晟比手,率先入內。

  正要沏點茶來招待,耳聽仝則說道,「靳大人不必忙了,在下深夜來訪已是冒昧,不便打擾大人休息,我長話短說就是。」

  接下來,他果然連彎子都不繞,直截了當的問,「方纔諸將在大帥房中,在下則在大帥房門外,一五一十全都聽到了。我只想問,後日和談,果真危機重重?大帥心知肚明,是否已有應對之策?」

  靳晟被他的直白弄得一愣,按說他二人的級別差著十萬八千里,此等機務根本沒必要和對方交代,而仝則又是裴謹的人,有什麼疑問為什麼不直接去向裴謹詢問?

  轉念再想,靳晟明白過來。

  和裴謹共事多年,那人什麼風格他心中有數。有時候想起來,他也禁不住特別恨,恨裴謹那種鐵桶似的滴水不漏,什麼事都一個人扛,再不肯同旁人交底——並非信不過,而是為了周全和保護。

  看來這仝侍衛也深諳裴謹為人,靳晟心頭湧上一點既欣慰又苦澀的感覺,連他自己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

  半晌他點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危險當然存在,現今是內憂勝過於外患,至於行瞻有何應對之法,我不清楚,他並沒有和我提過。」

  仝則在他說話時一直盯著他的眼睛看,確認他沒有隱瞞,心下又是一沉,「恕在下直言,大帥不打無準備之仗,但也同樣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孤勇。依在下推測,大帥或許是要將計就計,倘若能引出幕府行刺陰謀,才好有借口再度興兵。因為和談或是受降,甚至是賠款,都不是大帥此役的目的。」

  靳晟平靜地聽著,開頭多少還有點心不在焉,可漸漸地,卻不得不聚精會神凝目其人了。

  這年輕的侍衛並非想像中隨行慰軍那麼簡單,談吐從容有度,目光沉穩堅定,最關鍵是他居然能洞悉裴謹心中所想,而且分毫不差。

  「不錯,可惜很多人還不明白。」靳晟低聲道,「輜重已耗得差不多,朝廷不會再撥款,若要再戰,必須得靠自己想辦法。我不清楚行瞻打算犧牲到什麼程度,但倘若主帥被敵軍暗算,他便可以急調東海水師,以及內地增援,這是連朝廷都沒借口阻攔的。他的親信部眾大多分散於水師,這些人和他有過命的交情,不待兵部下令也定會傾力支持。如此,我們才有機會,一直打到幕府的老巢去。」

  停住話,他微微蹙眉,極輕的歎了一歎,「只可惜,為成就最終的結果,居然還要靠主帥親身去涉險。」

  仝則聽著,腦子裡只閃過一個念頭,恨不得裴謹立時就去推翻那個行將沒落的封建王朝,他甚至再一次想到了「枕頭風」這三個他滿心鄙夷的字眼,倘若管用,他真願意天天在裴謹耳邊鼓吹——武裝革命吧,只要你不再受制,只要你從此平安。

  只要你不再殫精竭慮一身傷痕,即便血流成河又與我有什麼相干?

  深吸一口氣,壓下滿腔沸騰的躁鬱,他對靳晟說,「無論大帥打算做什麼樣的犧牲,也無論他想好了什麼樣的對策,他必定不會對人言,也必定要獨自面對。但有句話我必須和大人說,大帥不能再負傷了!」

  靳晟神色微微一變,旋即表情亦頓了一下,「可這個不是你我能說了算的,你要知道,軍令如山。」

  仝則默了默,隨即道,「靳大人,天皇此次派出的和談使節名單,你看過了,那上頭的人是否從前都見過大帥?」

  靳晟皺眉想了一會,「應該沒有,歷次東瀛人來朝,我都隨行瞻接待過,這一回名單上頭,全是陌生之人。」話說完,他驀地驚問,「你的意思,該不會是想找人假扮大帥?」

  還沒等仝則回答,靳晟立刻搖頭,「此舉行不通,行瞻面上冷硬無情,對麾下將士卻最是仁義,他打定主意自己冒險,絕對不會讓別人代替他。」

  仝則笑了笑,「在下也不敢輕言讓旁人犯險,靳大人,你覺得在下如何?」

  靳晟被他突如其來的一句給問懵了,詫異的同時,勉強回神開始正正經經地打量其人。

  身高和裴謹差不太多,雖略瘦,行動間也帶著股子精幹利落,眉眼含笑,舒朗明媚,五官不如裴謹那般無懈可擊,卻也稱得上秀逸。

  倘若沒見過裴謹真人,光是聽聞他氣宇軒昂、相貌出眾的傳言,那麼乍看上去,倒也不至讓人立刻起疑心。

  但這是有危險的事,他明確知道,居然還肯以身代之?!

  「你……」靳晟坐不住了,起身踱了兩步,停在他面前,「你甘願冒險,此等大義,我靳某人由衷佩服。可你要知道,東瀛忍者手段陰毒酷狠,這麼多年下來,在戰場上贏不了,在戰場外卻幾乎從未停止過暗殺活動。」

  他仰起面孔,長長一歎,「有一年,我和行瞻方從南海歸來,東瀛人假扮受災漁民,前來叩謝大帥恩德,有忍者當場以身做炸藥,那時距離他不過十步之遙。當場炸死有親衛三人,若不是侍衛拚死相護,又兼行瞻反應迅速,日日穿著那鋼甲,只怕早就……就是那一次,他自己也身負重傷,足足修養了大半年才漸漸好轉。」

  說話間,他眼中似有淚光,於是越發仰起頭,試圖強行將淚水逼退回眼眶。

  經年往事如煙散去,很多都已被掩蓋在譽滿京華的浮誇之中,無人問津。至於箇中滋味,也只有親歷過的人方能清楚回味。

  可惜此刻,還不到憶苦思甜的時候。

  仝則亦站起身,神情鄭重的道,「正因為這樣,他更不能再出事,即便輕傷也不行。戎馬多年,再強健的身體也禁不得反覆折騰。」說著,他朝靳晟深深一揖,「我心意已決,還望大人成全,能夠幫我完成此番計劃。」

  靳晟忙扶起他,卻苦笑了下,「我能安排人隨行保護你,這一點,行瞻想必也有部署。但要瞞過他,恐怕還須你親力親為。我不妨再直接一點,他和你日常都在一起,你找個機會餵他服下些藥物,後日一早只要他醒不來,你就可以假扮他前去和談。」

  仝則頷首說好,「此事,應該不難……」

  「也不簡單。他為人精細,一定會有防備,你千萬不能露出半點馬腳。」靳晟擺手興歎道,「他呀,平日裡常吹噓什麼預感啊,直覺的,別說,每次還真都能應驗。」

  他並不知道自己一句無心點評,正勾起仝則一直以來隱隱介懷之事,思緒被牽著一動,心也就跟著亂了幾分。

  不得已平復一刻,仝則接著道,「我不會問他關於和談的任何事,只假裝不知,以我對他的瞭解,他也未必肯對我透露。那麼等下我從這裡出去,請大人務必叮囑侍衛——今夜從來沒有在此地見到過我。」

  靳晟點頭,二人又核對了幾處細節,見時候不早,為防裴謹生疑,仝則便提出告辭。

  送他至門口,靳晟忽問,「你,是不是前陣子被東瀛人綁去了西山?」

  仝則恰在此時回眸,一望他的眼神已知道他猜出了什麼,畢竟那次是裴謹親身營救,便是他想搪塞也實在有些搪塞不過去。

  「是,大人知道,大帥有恩於我,我也親眼目睹過他經歷的幾次危機,所以權當是報恩吧。」仝則望著他,微微一笑,「希望和談過後,我還能有機會看到我軍勢如劈竹,橫掃東海,徹底打敗幕府,從此百年內東海局勢穩如磐石。」

  言罷拱了拱手,道聲留步,人已小跑著去得遠了。

  靳晟看著他的背影,一時間五味雜陳,驀地裡想到這樣一個人,倘若因此事殞身,那裴行瞻還不得生吞活剝了他?他們這十多年的交情搞不好也是要毀於一旦的。

  想到這兒,靳大人渾身的汗毛彷彿一根根,全都立了起來。

 

 

第85章

  一路小跑著回去,仝則心情輕鬆了不少。

  或許事情沒有想像中那麼嚴重,裴謹沒準早就安排好要先發制人,不過是略施苦肉計,這個分寸自然會有親信之人拿捏穩妥,那麼他要做的,只是代替裴謹受一點皮肉小傷而已。

  至於怎麼會想到以身代之,卻是連他自己都沒弄明白。

  也許是那日興致到了,他一寸寸親吻過裴謹的肌膚,很多平常肉眼不大能瞧得清的傷痕被柔軟的雙唇感知到,於是得以窺一斑而知全豹。

  他猶是越來越清楚,裴謹身上到底有多少陳年舊傷。

  站在門口,那房間裡還亮著燈,隔窗望去,一團黃暈溫暖朦朧,他忽然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跋涉了許久的旅人,原本不清楚自己該不該停下腳步,結果在看見那團燈火之後,才終於明白了自己心歸何處。

  推門進去,那人身上兀自帶著濕漉漉的水氣,坐在燈下不知在看什麼。

  仝則望一眼小座鐘上的時間,問道,「你怎麼還不睡?」

  裴謹抬起頭,漫不經心的看著他,漫不經心的伸展著長腿,「不說你怎麼才回來。」

  「鄭醫官找我有點事,有個傷兵的傷口掙開了。」

  仝則睜著眼睛胡說八道。

  「不是剛才回來過?那會兒怎麼不進門,」裴謹瞇了下眼,霸氣滿滿的道,「那個老貨用起你還沒完了,不知道你是本帥的人?」

  剛才他確是在門口逗留了一刻,那些巡邏的侍衛想必都看見了,仝則一面脫外衣,一面不動聲色的應道,「你和眾位將軍談事,我估摸一時半會完不了就沒打擾。」

  他走過去,臉上掛著極自然的微笑,「今天有收穫,給你策反了一個機械師。」他把搭上大塚的事簡單描述了一遍,又道,「明天我就給宇田寫封信,至於回信,你找個會模仿字跡的人重新謄抄一遍,添些內容再交給那個大塚。」

  裴謹笑瞇瞇聽著,並沒說誇讚的話,語氣依然雲淡風輕,「他又沒見過那小白臉的字。」

  「不一定,宇田的行楷不是頗有令名,有幾個帖子在外頭一直叫價很高,說不準什麼時候就看見了,做戲還是做全套的好。」

  裴謹慢悠悠點頭,看著他直笑,「越來越會揣摩玩弄人心了。」

  這話要是平日聽著,仝則也就老實不客氣當誇讚收下了,這會兒卻難免有點做賊心虛,乾脆繞到他背後不看他的眼睛,開始解那衣服領子,「我瞧瞧傷口,要長好了就給你拆線。」

  他當時下針頗用心,眼見那肉皮長得嚴絲合縫,便拿了個小剪子,一邊說道,「忍著點,可能會有點癢。」

  裴謹由著他折騰,反正自己痛感遲鈍,可惜不經念叨,癢癢肉果然被莫名其妙地喚醒了。

  要說他這不覺疼只覺癢的毛病,真是直到這會兒,都還讓仝則一頭霧水,始終沒搞明白那癢究竟在何處,當然了,這點小事,裴謹自然也不肯老老實實地說給他聽。

  直到挑完第三根線,裴謹到底忍不住笑了。身上剛顫了顫,登時被仝則一把按住,「忍!馬上就好。」

  說著手下加快速度,等都拆完,仝則望了須臾,不禁由衷讚了自己一句,「這麼細一條線,不貼近看,根本就看不出來。」

  然則自吹歸自吹,抽離出來再看,那細細的一條線始終是個疤痕,有近一乍那麼長,而說到這樣的傷,在此人身上還不知有多少。

  仝則撫摸了片刻,察覺手底下的肌膚起了一層薄薄的細栗,估摸是癢癢肉快要集體爆發了,趁裴謹還沒笑起來,他低下頭,以雙唇覆住那傷口,一厘厘,從頭一直親吻到尾。

  嘴唇用了些力,果然很能及時止癢,半晌看見裴謹回過頭,兩個人視線一對上,登時便勾出了某種天雷與地火。

  對著傷疤也能起色心,仝則真是越來越佩服自己了。不過還沒等他繼續凝望住裴謹深情的目光,繼續膨脹起他的色心,人已經被剝光按在了床上。

  ………這廝的行動力,果然是………萬中挑一!

  此刻仝則的腦子裡,閃過裴謹曾嗔怪他的話——光知道躺著等我伺候。那是時候勤勉些了,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就要好好雪恥才行。

  一躍而起,他整個人跨坐在裴謹腰上,再一路向下退去。裴主帥晚來新浴,週身味道清爽宜人,還附帶著屬於他的獨特的男性氣息。

  仝則習慣了那味道,只覺得不是一般的好聞。

  於是吻上去,用唇齒緊緊包裹住,聽著那頭已輕輕地抽了好幾口氣。

  只是裴謹正覺享受,仝則不知為什麼驀地停了下來,手指頭牽來繞去,摩挲得他又一陣萬癢齊發,剛忍不住笑了兩下,那小裁縫忽然低啞了嗓子,無限纏綿的叫了一聲,「大帥。」

  這是……新學的情趣?

  裴謹一時忘了癢,耳聽得他一遍遍叫著這個稱謂,一陣恍惚間,覺得自己大約是要完——等到明天再聽那幫粗豪漢子叫大帥,那感覺只怕是要窘上心頭,彆扭得他灑落一地雞皮疙瘩。

  他的小裁縫,心眼真是越來越多了。

  不光如此,這一遍遍叫著彷彿上了癮,手裡也不停,撩三下再安撫兩下,顯見把他的招數是學全了,裴謹百爪撓心之餘,不覺湧上了一種作繭自縛的悲催無力感。

  「你這是……叫我還是叫他?」裴謹忍了半天,抽口氣問道。

  仝則一瞬間笑得不能自已,這人還不要臉,不過別說確實挺貼切,他垂眼看看,那位大帥嘛,果然是又大有帥,這麼想想,小腹下頭灼灼的湧過一股密密實實的熱流,轉眼奔騰至四肢百骸,奔流著襲上心頭。

  或許今夜之後,他們很久才能再這樣親密的去愛對方,或許……

  仝則一念起,突然竄將上來,動作矯健像匹掠食的狼,一下撲在裴謹身上,一手握住大帥,「想要我麼?」

  仰面躺著的人雙眸泛紅,看得仝則更是心潮澎湃,眼風下移,驚覺此人居然還煞風景的穿著上衣,而那扣子是他親手縫的,改良了從前的帶子,那會兒自詡是合理的設計,現在再看,簡直怎麼看怎麼礙眼。

  他伸手拽上那衣裳,一用力,只聽撕拉一響,素白中衣被他扯了個四分五裂。

  汗水與氣味混合,狂野和放縱交織。仝則身體燥熱,頭腦卻異常清晰,他感覺著自己被那強有力的大帥佔有著、攻陷著、疼惜著、也深愛著……

  再沒有什麼能比此時此刻的感覺更真實,更美妙了……

  翌日陽光明媚,仝則醒來時,又一次發現裴謹已不知去向,不過其人倒是很「貼心」的把被子都堆在了他身上,揉揉眉心,他直覺一定是昨夜這人搶被子搶得太凶殘,太人神共憤,所以故意製造出這種虛假現場來堵他的嘴。

  笑了一會,他起身收拾利索,匆匆吃過早飯,趕著去找那位昨夜剛替他背過鍋的鄭醫官。

  誰知鄭老今日看他的眼神,頗有那麼點不同尋常,似笑非笑像是大有深意,總而言之透著古怪二字。

  仝則醞釀了一路謊話,正要揮灑,卻見鄭老扯住他往後頭無人拽去,隨後悄聲對他說道,「不必多言了,藥都給你備好了。對付大帥,我可是用了不傳世的秘方,那藥粉無色無味,只須一小勺,保管讓他立馬睡倒。」

  這下輪到仝則詫異了,「您老都知道了?」

  鄭樂師拍拍他的手,「靳大人都和我說了。這事幹得好,幹得好,老朽是一百個一千個支持。」

  支持就成,可他老人家那手拍起來就停不下來,從眼神到語氣也愈發慈祥和藹起來,「是個好樣的,對大帥忠心可鑒,等這事過去,大帥一定會記住你這份情義。年輕人,我是真沒想到你能有這份忠勇。」

  這扯得有點大,仝則知道自己既非忠心,也談不上義勇,反倒是說真心話,受傷誰不怕?

  然而老軍醫那眼神好似在看孤膽英雄,他自覺受不大住,只好先不動聲色抽出手,然後將胡說八道大法發揚光大,「您老抬舉,我不過是覺得大帥對我不錯,報恩是一則,說實話私心更是有不少,大不了受點小傷嘛,還能讓大帥承我的情,往後我不也能背靠大樹好乘涼?當然您老這回也幫了大忙,回頭大帥知道了,也一樣記您的好。」

  「哦,那不敢當,他不怪罪就不錯了。」鄭老撇撇嘴,很有預見性的連連搖頭,「不過那都沒關係,老朽只要能保大帥平安,其餘的都是次要。孩子,我還有個東西要給你。」

  他轉去裡間,半晌拎了個錫制小酒壺出來,看上去也就巴掌大小。

  「別小瞧這個,裡頭裝的,是我自釀的米酒,味道不用說了,還放了些止疼藥,可以起幾個時辰的效用,你明天早上臨去前喝上幾口,也就當是我為你壯行了。」

  怎麼弄得頗有幾分風蕭蕭之感,太過了啊!

  只是人家一片好意還得收下,仝則含笑接過來,「多謝多謝,等大功告成,我一定給您老人家回禮。」

  這廂仝則謝過鄭樂師,拿著藥和酒去了,待人走遠,從裡間悠悠傳出來一個聲音。

  「那酒,他應該會喝吧?」

  「除非他不怕疼,這孩子縱是堅強能忍,心裡也還是會有畏懼,只是不肯表露出來罷了。」鄭老背著手說道,「別看他嘴上嘻嘻哈哈,都是裝的。那酒他收下了就一定會喝。」

  言罷,他沖裡頭人問道,「那邊的人選找好了?」

  裡間的人嗯了一聲,「也是個重情義的,曾經受過他恩惠,我這是拼著讓他怪罪,也不得不這麼做了。無論如何,我不能讓他出事,也不能讓他在意的人就這麼去冒險。」

  「說來說去,都是該幹正事的人不幹正事。」老醫官冷哼了一聲,「難為這些好兒郎,要一個個搭上自己往前衝。」

  年邁的老醫官眼裡閃過一絲悲憫,半日匆匆收住,仍舊背著手往前頭去了。

  晚間仝則和裴謹二人相對,少不得會聊起翌日的和談,裴謹語氣平淡,仝則也不多問,只讓他早點歇息,然後躺在他身邊不斷提醒自己,次日一定要在裴謹醒來前起身。

  心裡存了事,到底是會有效果。

  第二天一大早,仝則悄悄把藥放入裴謹的粥裡,親眼看著他毫無察覺的喝下去,再看著藥物起效,帶著一點得手的喜悅將他扶到床上躺好。

  之後換上裴謹的衣服,可惜營房裡不設鏡子,他也不曉得自己扮上之後,有沒有裴謹素日一半的風致。

  再回身,凝望床上人,他想起自己還沒機會仔細瞧過裴謹的睡顏。原以為這張臉看了那麼久,應該不會有什麼特別的驚艷之感,卻原來並不是。

  仝則怔怔發了好半天呆,方才收斂心緒,起身在裴謹額頭上落下一吻。

  接下來該琢磨自己的事了,他摸出那酒壺旋開蓋子,撲面酒香熏人欲醉,可見鄭老頭沒吹牛,這手藝是真不賴。仰頭喝下去,直喝了大半壺才將將收住——畢竟是要人模狗樣的去開會,還是悠著點好。

  走出門只覺陽光刺目,仝則手搭涼棚,餘光瞥見有不少人在等他,大約都是靳晟的人吧,心中略感踏實,就只是有些不解為何今晨的陽光會如此耀眼。

  邁出兩步,驀地裡覺得不大對,那光芒一團團的,在眼前晃來蕩去,漸漸越變越大,隨後在他眼前徹底暈開,剎那間又以極快的速度黯淡下去。

  仝則控制不住身體,慢慢地向旁邊倒去,在還沒徹底喪失意識前,實在忍不住罵了一句娘。

  ——這幫孫子,聯合了那個老騙子,不知道又找了哪個倒霉蛋來代替他……

  這一暈過去就有個把時辰,醒來時,頭依舊昏沉沉,恨不得忘了今夕何夕。可眨眨眼,他猛地翻身坐起,發覺自己正躺在床上,身上那件裴謹的公服還在,再看旁邊呢,卻是空無一人。

  腦袋轟地一響,他奔下床衝出屋,對著門前兩個侍衛啞著嗓子喊道,「大帥呢?」

  侍衛面面相覷,「不是去遼東艦上了,今日小鬼子派人來和談,你不知道?」

  耳邊嗡地炸開,他一手扶額,一手撐著門框彎下腰去,心裡明白,這是千算萬算,也依然還是沒能算過裴謹。

  歎口氣,他不禁在原地咬住唇,苦笑不已。

  然而片刻之後,兩個侍衛只覺人影一晃,那方纔還腳步發虛的仝侍衛,已如脫韁野馬一般,朝海邊疾奔而去了。

 

 

第86章

  東海上空的浮雲被風吹散了,然而京都此時的天空卻是彤雲密佈。

  大學士曹薰的馬車停在宮門外,曹大人才剛掀開簾子一角,險些沒讓呼嘯的北風把人給撅回車裡,頭上冠帽搖搖欲墜,他一面扶,一面暗罵此刻躲在暖閣裡的皇帝,非選這麼個破天氣招他進宮,真是有夠晦氣。

  進了暖閣,曹薰已被徹底吹成了紅臉漢子,加上暖爐熱氣一蒸,面皮更是紅得發村。

  皇帝正負著手,逗弄他新得的鷯哥。

  「有客到……」

  冷不丁一嗓子,嚇了正要請安的曹大人一跳。

  敢請這鳥是個公鴨嗓,聽動靜還有幾分像王連生那老東西,不過那貨嘴裡是斷不可能嚎出這麼句青樓老鴇的招牌台詞。

  「曹卿到了,快看座。」皇帝招呼一聲,又衝他招手,「瞧瞧朕這只八哥,這小東西機靈,才來三天,朕教什麼會什麼。」

  到底是讓坐還是讓看鳥?曹薰瞪著皇帝的背影,覺得還是穩妥點不挪窩比較莊重。

  其實說到這位皇帝,沒登基前算是個明哲保身、韜光養晦的主兒,外表看上去膿包,難得的是表裡如一,說話辦事也特別膿包,落在滿朝文武和前太子眼裡,那真是怎麼看都不具任何威脅性。

  可人家暗地裡早搭上了大權在握的裴謹。等裴謹弄殘了前太子,他不費吹灰之力順順當當上位,更不用費一兵一卒。誠然,他手裡壓根也不趁什麼兵卒。

  曹薰並沒上前,只是不鹹不淡的說道,「陛下,這鷯……八哥方纔那句字正腔圓,臣差點以為是哪位中貴人在說話,可見陛下調理的十分精心。」

  「國賊竄權,欺君罔上窮兵黷武,還不給朕速速拿下。」

  鷯哥受了吹捧,驀地裡精神抖擻,開口就嚎了這麼一嗓子。

  ……只是這話說的,該不會是……

  曹薰抬了抬眼皮,神情頗為晦澀的滯了一下。

  「曹卿莫怪,這小東西慣會胡說,才誇兩句就蹬鼻子上臉了。」皇帝轉過身,笑呵呵道,「不過它有時候嘛,也好說點真話。」

  君臣兩個意味深長的交換了一下眼神,曹薰忖度這遭瘟的皇帝不會在大風天請他來聽一隻扁毛畜生罵人,何況罵的還是遠在東海的那個人,人家正主反正也是聽不見。

  「曹卿啊,你們不是已經出了邀請函給日本公使館?再催一催,別讓人家青姬小姐等太長時間。」

  皇帝惦記完美人,忽然轉口道,「聽說那位公使和你很熟?要說他們這回可不是遞降書,而是和談,字面上確實不大夠意思,你說裴謹,他能同意麼?

  曹薰道,「陛下不是已在和談上簽字蓋章了,內閣半數成員也已通過。東海打成這樣,差不多也該收場了,再下去難道要攻佔人家的首府?那也,有點太不成話了。」

  「可裴謹,也沒少干你嘴裡不成話的事吧。」皇帝拖著長腔,唱戲似的歎道,「遠的不說,就說朕那腿殘了的兄長,嘖,那麼多人護衛著,愣是能從馬上掉下來,生生給摔成了殘廢……說話就快過年了,也該打發人去好好看看他了。」

  「哦對了,今天和談,朕就在琢磨著,千萬別起什麼干戈。」皇帝笑看曹薰,問道,「曹卿,你覺得會麼?」

  曹薰神色淡淡的回道,「裴侯大方,又兼我天朝上國風度卓然,定不會和番邦小國起什麼爭執。」

  「那要是小國成心滋事呢?」皇帝接話接得極快,「朕從昨兒晚上起,這眼皮就開始跳,總覺得不大安生。裴謹有什麼毛病,咱們可以關起門私下來解決,可在外人跟前不好出岔子,那些個東瀛人暗算過他多少回了,光朕知道的就不下四五次吧……要說今日,他們會不會也使什麼壞?」

  曹薰的眼皮被他說的也跳了跳,擠出個笑應道,「臣不清楚,倒是和陛下擔心到了一處。聽說東瀛忍者精於暗殺,裴侯身邊的人,連帶他自己都是大場面上真刀真槍拚殺過來的,卻不知對付近身暗殺有沒有防備。不過陛下不用擔心,這兩國和談,按規矩一向是不許帶槍械兵刃的。」

  「忍者,朕聽說東瀛忍者不用刀劍武器,一樣也能殺人。」皇帝饒有興趣地一笑,「朕看過那和談使節名單,淨是些不認識的生面孔,倒不知能不能成事啊,曹卿,不如你給朕念叨念叨。」

  都問到這份上了,二人間的啞謎還在繼續打,曹薰知道皇帝想聽什麼,琢磨片刻,覺得透給他一些卻也無妨。

  至於說皇帝從何處風聞東瀛人的預謀,曹薰不由看了看一臉事不關己,站在後頭的王連生。

  據說這老傢伙養了一幫徒子徒孫,打一進皇城就立志要把自己往專權大太監的路子上打造,如今那特務組織雖說有點青黃不接,然而探聽點不疼不癢的情報或許還是能辦到。

  曹薰對王連生當然不存一絲好感,但本著敵人的敵人可以視同朋友的原則,他決定暫時放下心頭膈應,和那老狗蹲在一個戰壕裡拉拉手。

  「臣只是耳聞,今次派出的使節很多都是武士道高手。不過沒了刀,他們也無用武之地。」曹薰頓了頓,又道,「還有一個專門修習忍術者,好像還是世家出身,精通漢語,至於那人是誰,臣就不是很清楚了。」

  「哦,這麼聽上去像是沒什麼大礙,那朕就放心了。」皇帝忽然擺擺手,轉頭興致勃勃給鷯哥餵水去了,半晌才道,「今日天不好,曹卿早點回去吧,朕在這兒等著前線的好消息。」

  什麼樣的好消息呢?曹薰冷笑了下,沖那背影躬身行了個不甚虔敬的禮,轉身欲撤。

  「奸佞小人,勾結外敵殘害良將,還不快快退散。」

  才轉一半身的曹薰,步子登時一頓,旋即滿頭黑線,群鴉繞頂。他咬牙切齒的想,等回頭青姬進宮,頭一件事就是要交代她,務必先把這口沒遮攔的畜生給他弄死。

  還有這位不知所謂的皇帝,給他留著位子不老實享富貴,難道真以為憑那幾瓣爛蒜就能讓他復辟皇權?

  世道亂了,什麼革命的、保皇的、維護官紳的,各自明爭暗鬥。那就且讓前頭兩波人馬鬥個你死我活去罷,倘若這回東瀛人真能得手,弄死那革命派的領頭羊,剩下的人很快就會一窩蜂散了,他再騰出手慢慢握住幾大防區的兵權,到時候這天下財富,依然還是在他們這群人手中。

  那個……忍者確是枚好棋,恐怕連裴謹都未必會去提防,那樣一個人。

  ………

  海水波光粼粼,浪潮拍打著沙灘,仝則一路狂奔至此,因為心裡也有種不祥的預感。

  岸邊搭設有帳子,諸將皆在帳內等候。他估算了下時間,從九時開始談判,到現在已談了整整五個小時。

  想著去找靳晟問問消息,可還沒等近前,卻在突兀間聽到一聲轟鳴,像是打炮,但又不是,只見遠處火光騰起,火球跌如海中,在海水裡燃燒翻滾。

  一時之間,所有人都從帳子裡鑽出來,屏住呼吸一言不發。

  和談時不能帶武器,不過炸彈該算是個「例外」,可以安裝在活人身上。仝則想到這兒,站在原地一陣氣血上湧,習慣自製的人攥緊拳頭,任指甲狠狠地摳進肉裡,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

  須臾迎風駛來一艘船,等到靠岸,只見一隊人拎著另一夥被五花大綁的東瀛人下船,隨即人群像海浪似的分開,裴謹亦從船上走了下來。

  到了此時,仝則方知道什麼叫過山車一樣的心率,深呼吸好幾次,牙根咬得是酸楚難言,天知道他廢了多大的力氣才沒憋紅眼眶,也幸好老天保佑裴謹好端端的,不然他只怕會搶過身邊人手中長槍,對著東瀛人挨個掃射過去。

  眾將迎了上去,不過態度明顯不大熱絡,而裴謹也沒說話,默默地退到了一旁。

  只聽靳晟揚聲道,「日方不守信約意圖行刺,背信棄義卑劣至極,此舉大燕絕不姑息,絕不善罷甘休。」

  「絕不姑息。」

  「打到江戶去。」

  「打服了他們為止。」

  拋開那些山呼海嘯,仝則只不錯眼珠地盯住裴謹,越看越覺得奇怪,不解他為何隱匿在人群裡。於是穿過人潮走過去,一直蹭到了裴謹身邊。

  「你沒事吧?」仝則拽了拽他的袖子。

  裴謹回眸,看著他呆了一下,表情分明很是茫然。

  互相對視片刻,仝則低聲道,「行瞻?」

  裴謹的反應竟然是一激靈。

  「你不是裴謹,是假扮的?」仝則心有點慌,急急低聲問,「裴,大帥沒事吧?」

  那「裴謹」這回倒是篤定地點了點頭,「大帥安好,一切無虞。」

  仝則心頭一鬆,還沒來得及問正主大帥究竟在何處,忽聽那群東瀛人中有人高聲叫道,「是你們使詐,誘我們出手防衛,且你們所謂的主帥根本就是旁人假扮的。不守信的是你們,就算打贏了,我們也永遠不會服!」

  「就好像那人肉炸藥不是你們弄出來的,」靳晟當場譏諷道,繼而一揮手,「統統帶走。」

  此時恰有個瘦小乾癟,身穿官服的傢伙,瞧模樣快被嚇尿了似的,聲音抖成風中一片破葉,兀自扯著脖子嚷嚷道,「我是天皇委派使節,我什麼都不知道,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他們都是將軍派來的,別有目的不和我相干,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你們不能殺我。」

  這位使節話音落,立刻接受到同胞無數記鄙視的目光,那弱不禁風的小身板眼看要被犀利眼風給射成篩子了。可惜表忠心無用,他人跌跌撞撞地,還是被扽住繩子往拽了幾步。

  岸上眾將面容森嚴齊整,睥睨的看著一行俘虜連滾帶爬,四下裡鴉雀不聞,卻是連一聲謾罵都沒有。

  只是接下來的變故,發生的實在太過突然。

  饒是有這麼多雙眼睛盯著,眾人仍只覺一道藍光閃過。那位方才被嚇尿了的天皇使節陡然間就地縮小了,整個人如同一條沒有骨頭的鰻魚,飛快從繩子中滑出,一伸手拔了就近一人的短劍,下一秒,人已晃到了那假裴謹的面前。

  仝則在猝不及防之下和他對視了一眼,正好看見那人眼中閃過一絲凶狠的戾色。

  砰地一聲槍響,子彈洞穿了那人的身體。可就在這眨眼的瞬間,仝則覺出一陣劇痛,他垂下眼,看見那枚短劍的劍身已插入他的胸口。

  「你才是裴謹……」那人露出詭異的笑,一條腿跪倒在地,旋即被趕上來的兵士一劍封喉。

  仝則踉蹌半步,摸著一手滾熱的血,身邊那假裴謹急忙扶住他,耳邊聽見有人在大喊軍醫擔架,他以手止血,感知了一下被刺的地方,好在距離心臟尚且略有偏差。

  大概是因為那刺客中了彈,手上失去準頭,這才沒能一擊致命。

  仝則想到自己還身著裴謹的公服,是以活該成了人家的靶子,不料兜兜轉轉,到底也沒能躲過皮肉之苦。劇痛帶來層層窒息感,他咬緊牙不吭聲,試圖盡量把呼吸拉得綿長一些。

  一陣熟悉的氣味逼近,那假裴謹讓開了,在一瞬間換上了真的裴謹。仝則側頭去看,看不見那臉上有半分表情,不過臉色卻堪稱糟糕透頂。

  「大帥……」這時有人衝上來叫道。

  「行瞻,我……我不知道仝,仝侍衛怎麼出來了……」這是靳晟在結結巴巴的解釋。

  裴謹沒搭理他,只丟給他一個回來再找你算賬的眼神,然後把人抱起來放在擔架上,斷然道,「別往回抬了,讓鄭樂師帶著傢伙立刻過來。」

  仝則平躺著,虛弱地看了看裴謹,登時被他冷得能淬出冰渣的眼神給震了個肝顫,覺得一顆心疼得厲害,已經連呼吸都開始不順暢了。

 

 

第87章

  仝則本以為靠在裴謹懷裡,或是聽他說一句「沒事」、「不怕」之類安撫的話,就能夠暫時忘記胸口的劇痛,忘記自己在千鈞一髮之際,未能及時閃避的那副蠢相。

  只可惜,裴謹並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他被眾人忙中有序的抬進屋,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一群久經沙場上見慣生死的漢子,只打眼一掃就曉得他那傷情頗重,何況仝則此刻半邊身子早已被血浸透。

  不過這侍衛倒真是夠硬氣,這麼半天過去愣是一聲不吭,眾將心中不禁都暗生好感,心想果然是大帥調理出來的人,是條漢子。

  只有被誤會的傷患自己最清楚,其實他是沒力氣吱聲而已。

  當然仝則也絕不可能在人前哼哼唧唧。然而疼是真切的,冷汗一頭一臉的下,隨著血汩汩流出,身體感覺越來越冷,惟有一雙眼卻仍是執迷不悟地穿過層層人群,似乎在尋找著什麼。

  片刻後,鄭醫官火急火燎地奔了來,撥開人群看一眼,臉色隨之凝重起來,回頭吩咐道,「拿個毛巾來讓他咬住,你們幾個扶穩了他人,千萬別讓他亂掙。」

  這是要拔出那柄短劍了,仝則咬緊牙,試圖調整身體顫抖的幅度,藏在被子底下的手緊緊攥住了床單,好像那是眼下他唯一能抓牢的救命稻草。

  「我來吧。」沉穩的聲音落地,人群集體愣了一下,紛紛回頭向後望去。

  那聲音來自裴謹,隨著他腳步漸近,人群自然而然向兩邊移開,裴謹好似分開紅海的摩西,踏著堅實的步子走了進來。

  眾人一時面面相顧,心裡難免生出了幾分感慨,一個親衛居然能得大帥親手照拂,哪怕只是拔劍之情呢,這傷也實在是受得夠本,都說大帥愛兵如子,此言當真不虛。

  鄭樂師也怔了怔,瞇著昏花老眼,陡然間像是開悟了一般,揮著手揚聲道,「閒雜人等都別堵在這兒,全給我出去。」

  人群很快散去,屋子裡安靜下來,裴謹坐在床邊,和仝則四目相對。

  如果說是方纔他進來時猶帶著滿眼煞氣,那麼到了這會兒,仝則總算能從那烏沉沉的雙眸間看出一星微妙的柔軟。

  裴謹凝視面前蒼白的幾近透明的臉,無論如何是硬不下心腸了,半晌繃著下頜道,「忍一下。」

  言簡意賅,三個字如同天籟,仝則登時把堅強忍耐全拋在了腦後,只覺劍身扎進血肉,每呼吸一下都是徹骨的痛,身體能忍、嘴上也能忍,唯有眼淚是忍不住的,不受控制生生崩出了眼眶,哪怕他十分不情願,卻也根本無力阻止。

  「疼……」仝則抽著氣,說出一個字。

  他幾乎沒撒過嬌,一旦軟弱起來簡直格外讓人扛不住,裴謹替他擦了擦汗,愈發放緩聲氣道,「別怕,小傷而已,我不騙你的。」

  說著往他嘴裡塞了個東西,仝則覺得舌尖一甜,居然是顆糖,來得真及時,正好化解了他口腔裡滿滿的苦澀感。

  「含住了,一會別喊出來,不然糖就掉了。」裴謹笑著說。

  仝則輕輕點頭,打從裴謹說別怕兩個字開始,他就已經像是吃了定心丸,效果比醫生親口相告還要管用,而眼下嘴裡又真有顆甜絲絲的丸藥,他凝視面前那雙眼睛,一時望不穿,卻在裡頭清楚看到了自己唇角虛弱的一抹笑。

  「等你吃完我再拔劍,放心,我動作會很快。」

  彷彿魔音入耳,一句話過後連肌肉都跟著放鬆下來,仝則剛想咬開那糖,讓它化得更開些,卻驀地發出一聲悶哼,頭下意識揚起又落下,不覺吸著氣顫聲道,「你怎麼,還帶騙人的。」

  原來那短劍已在他疏於防範時被裴謹拔出,鄭樂師見狀,立刻上前剪開他的衣服,先觀察一下傷口,隨即開始為他止血。

  身上沒有金屬異物,到底舒服多了。仝則曉得裴謹方才使了詐,甚至還不惜施美人計來迷惑他,不過論手法的確相當快,拔出來的那一下,遠沒有扎進去時那麼疼。

  再後來的事他就真記不得了,鄭醫官要處理傷口,在不知不覺中給他聞了麻醉藥,仝則便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醒來時已是晚上,胸前被綁得結結實實,為固定傷口一圈一圈纏滿了繃帶,他略動了動,疼痛感好似減弱許多,不過如此一來,換藥的時候應該會有點麻煩吧。

  正胡亂想著,裴謹的身影晃了過來,他換了家常衣裳,一身清清爽爽的坐在床邊。

  仝則頓時覺得自己身上粘膩得緊,又是血又是汗,神色便不大自然,生怕那味道不好聞再薰著裴謹,下意識就想往旁邊挪,一動之下還是牽扯了傷口,不禁咬著唇輕哼了一聲。

  「別亂動。」裴謹低聲喝止,「躲什麼,要嫌棄你還用等到這會兒?」

  仝則雖受了傷,卻也不失敏銳,總覺得裴謹這態度像是要秋後算賬,平時那點子急智冒出來,乾脆不要臉的再哼了一嗓子,「疼,渾身都疼。」

  誰知裴謹壓根不動容,眼神冷峭的看著他道,「要是真讓你代我去談判,被東瀛人抱著一起炸開花,那時候可就不知道疼了,如果腳程再快點的話,這會兒想必已過了奈何橋,可以準備投胎了。」

  看來示弱不大管用,仝則聽得心口真的一疼,不知該怎麼應對如此局面,茫然中眼神不覺帶了點委屈,「我……我就是怕你有危險,知道那招不高明,想著能有用就行。你是主帥,當然不能受傷,我……我能為你做的,也只有這個了。」

  裴謹仍不領情,一臉老子不吃你這套的冷峻,「下藥把我迷倒,手段拙劣,和靳晟鄭樂師串通一氣,更是拙劣透頂。」

  仝則乍聽這話,登時記起應有的義氣,忙不迭替人兜攬起責任,「是我找的他們,主意全是我一個人想出來的。」

  說著又覺得不大對,那鄭樂師只怕是個「雙面間諜」,給他的那壺酒裡明明也放了蒙汗藥。

  「你到底中招了沒有,」仝則不解的問,「還是早就知道我要這麼做?」

  裴謹懶得解釋,他的確猜到了,仗著自己意志堅定,將計就計吃了粥,不想鄭樂師下手太黑,藥效足夠放倒一頭大象的,他倒在床上足足昏了有三刻鐘,方才勉強起身,結果還是晚了一步,被靳晟安排假扮他的人捷足先登。

  「還有力氣管那麼多閒事,養好你的傷。」裴謹不悅的看著他,「渴了麼,餵你喝口水。」

  他語氣不怎麼溫柔,可將枕頭墊高,用水沾濕仝則的嘴唇,然後再半勺半勺的餵下去,一系列動作可謂極有耐心,只一張臉沉得死水無波,看樣子是並不打算照顧傷患此際忐忑不安的小情緒。

  「你別這樣,」仝則避開勺子,表示不喝了,「那個……你這表情……好像萬一我不小心死了,你就要擎等著……守寡似的。」

  按說此處,還該附帶幾聲不大乾巴的輕笑才更合宜,奈何仝則全沒力氣,一呼一吸間疼得難捱,哪裡還敢真的笑出聲來。

  裴謹抬了抬眼皮,放下水碗,回眸定定地看他,上下嘴皮輕輕一碰,出口道,「沒錯,你知道就好。」

  ……什麼?這是等於承認了他方纔那句玩笑話?!而且端看裴謹的表情,確鑿沒有半點不正經。

  仝則一下子慌了,雙眸瞇起,不大敢看他,視線游移著落在被子上,聽著裴謹一字一句的說道,「自作主張,我需要你們一個個為我犧牲?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真被炸死,剩我一個人,往後日日想著那一幕,餘生該怎麼度過?」

  言罷,他居然罕見的長歎了一口氣,「我出來得太晚了,正看見你被刺,你知道當時我什麼感覺麼?」

  仝則惶惶然地,半晌輕聲問,「什麼?」

  「心如刀絞。」裴謹一手輕抬起仝則的下巴,眉宇間的神色恰到好處的詮釋了這四個字。

  而四個字,確是他感同身受的寫照。

  仝則心口一陣劇烈收縮,現在不僅僅是疼了,還有艱澀難言的酸楚,整根脊樑骨都快被那陣酸澀給擊垮了,從身到心再提不起半點力氣。

  以前他從不相信這世上有感同身受這回事,此時此地,他寧願信了。裴謹開始用的是「你們」,之後則單單指明是「你」。他在意自己,仝則一點不懷疑,只是在意到這個程度,實在是始料未及。

  裴謹眼裡的傷感和溫柔持續了好一會,才漸漸收住,其後神色恢復平和,不再有冷硬的嗔怒。

  仝則卻不知該說些什麼,若說願意為裴謹死這類話固然太大,說自己不怕疼也是謊話,然而再撒嬌耍賴似乎也沒必要了,那麼乾脆還是說些正事要緊。

  「我有話問你……希望你能答應我。」

  裴謹默了一瞬,點點頭,「說吧。」

  仝則氣短的喘了半天,慢慢說道,「這回你有口實可以發兵,我知道你是一定要滅了幕府的,那麼帶我去,務必帶上我,我保證不會成為麻煩。」

  裴謹靜靜聽著,半天未置可否。

  仝則扯出個笑,想讓自己看上去沒那麼淒淒慘慘,可惜他根本瞧不見自家臉上,這會兒根本半點血色都沒有。

  「我的傷沒那麼嚴重,別把我留在這兒。一路上我能照顧好自己,最多每天換次藥,你要是沒空就打發軍醫來幫我一把。」

  提起這個,前陣子還是他在為裴謹換藥,不想接下來兩個人就要掉個過了,這六月債,也真是還得夠快。

  裴謹依然沒做肯定答覆,只道,「有空,逮著機會報仇不能錯過。不過就你這身體,憑什麼要我答應?」

  仝則想了想,半是認真的回答道,「省糧食。」

  裴謹挑眉,「什麼?」

  「我都這樣了,一天吃不了多少東西,等能站起來走,也不用人扶,給我個枴杖就好。」仝則舔舔唇,接著道,「活動少吃的就少,雖然不算戰鬥力,但也絕不會拖大軍後腿。」

  裴謹忍住想笑的衝動,沒說話,良久掖了掖床邊的被子,結果被仝則一把拽住了手。

  仝則的指尖不似從前那樣乾燥溫暖,透著濕濕涼涼的觸感,掌心也在出虛汗,不曉得是因為疼,還是別的什麼緣故。

  裴謹頓了下,終於默許似的點了點頭,「睡覺,養不足精神哪兒都不許你去。」

  仝則難得聽話的很,閉上眼睛沒一會就睡著了,他呼吸短促且用力,聽上去帶著幾分渾濁的粗重。

  無論單純還是脆弱,這個人都只有在睡夢中才肯流露。裴謹看著仝則蒼白的臉,心底漸漸地,湧起一股不合時宜的渴望。

  恰在此時,仝則的兩道長眉蹙了蹙,那略顯痛楚的神情雖一閃而逝,卻在頃刻間,就將裴謹心底升騰起的情慾徹底消弭乾淨了。

  只剩下,想要全力呵護和疼惜他的心情。

  然則後方再怎麼情意綿長,前方依然軍情如火。

  五日後,從內地急調的兩批輜重糧草,以及東海水師兩艘補給艦俱已到位,戰前動員做過,裴謹即刻揮師東進,劍指一衣帶水的日本三島。

 

 

第88章

  裴謹答應帶上仝則,卻沒把人帶往前線,反而給他找了一處挺不錯的海外修養勝地。

  琉球島嶼,裴謹以這裡作為主帥行營駐紮地,同時將一部分駐軍安放在此,充做後方補給之所。

  借住的宅子是成安君李洪在此地的私產,仝則住進來時,已能扶著裴謹的手臂自己行走。那宅子風格兼具日式和朝鮮風情,仝則總覺得這是李洪給他自己和宇田避世選的地方,有朝一日真落腳在這兒,有山有海,倒也挺像世外桃源。

  裴謹白天在書房接收前線斥候戰報,仝則閒來無事,只能和留下來看護他的游恆鬥嘴皮子玩。

  從中也瞭解不少前線的消息。

  燕軍勢如破竹,海防被打破,登陸江戶易如反掌。幕府因此戰在國內遭遇了來自中下層民眾的反對,開戰伊始已有一部分陸軍將士產生了消極情緒,裴謹早有瞭解,秘密安排了人前去策反,加之天皇一系暗中收買人心,臨到陣前,不少將領帶頭倒戈,不出半月,戰局已成不可逆轉之勢。

  戰事不必憂心,相比外敵,仝則最擔心的還是京都皇城中的那一夥人。

  他能想到這層不可調和的矛盾,也就不諱言的直抒胸臆,「戰局已定,你不宜在此地久留,還是速戰速決,盡早班師回朝吧。」

  可惜他說這話的時機,挑的似乎不大好,裴謹正為他換了藥,稀釋酒精給他清潔周邊皮膚,仝則是挺舒服了,裴謹伺候得也正來勁,笑得頗有幾分志得意滿,「我覺得這宅子不錯,正琢磨著不想回去了,要不乾脆買下來,咱倆在這島上當個島主如何。」

  好好和他說話,他又扯那些沒六的閒篇來聽。

  仝則牽唇淡笑,「現在轉移財產來得及?算不算叛國,小心再讓把你的私產都充公。行瞻,你知道東瀛人定然勾結了朝中勢力,不打算回去清算麼?要改革,不能手軟,你圖的不僅僅只是四鄰安穩,國內那些頑固勢力才是勁敵。」

  說著說著,他老毛病又犯了,補了一句道,「我能為你做什麼,你想想,反正我隨時聽命。」

  果然是一條繩上的人了,如果說從前還有點不得已為之,如今卻不會了,這一點彼此都心知肚明,甚至不必宣之於口。

  「有用,我想想。」裴謹認真不過一秒,旋即拉起他的手,牽著仝則修長有力的手指頭玩起來沒完,「你這雙手是摟錢的耙子,挺不錯的,回頭在戶部安排個職位,專門管皇商怎麼樣?他們那些人的貓膩瞞不過你,你幫我看住了,回頭有錢咱們倆一起賺。」

  他越是這樣,仝則越覺得有說不出的澀然,由著他繼續拿自己手指頭當玩具,也笑了笑道,「行瞻,你再這樣嘻嘻哈哈,那我身上的傷可就白受了。」

  裴謹抬了抬眉,漸漸斂了笑,「把你牽扯進來,以前不覺得有什麼,最近卻是越來越不踏實了,終歸不是長久之計。」

  他抿了下唇,有些艱澀的看著仝則,說道,「我可能,是有點後悔了,你能明白麼?」

  畢竟仝則幾次受傷,歸根到底都是因為他。他們這層關係又擺在那,一旦捅破,更是危險。

  從前沒有顧慮,因為彼此還沒積澱任何情感,時移世易,心境難免起了變化,裴謹那顆鐵石心腸,居然也會患得患失,何況他欠仝則的,尚有一份捨身護命之情。

  仝則看一眼他的眼神,當即全都懂了。

  可懂了,不代表會怕,倘若畏懼,從一開始他就不會選擇走這條路。

  「行瞻,拋開別得不說,我認同你要做的事。」仝則反手握住裴謹,說道,「內政外交,缺一不可,你攘外這步棋沒錯,不然等到內部爭鬥起來就遲了。如今看形勢,你一走,他們內外就勾結起來,敵人在解決你的問題上,是不惜聯手的。」

  「這些你心裡清楚,我不多廢話。」仝則頓一下,再道,「接下來怎麼和朝中人交代?我知道你不願用兵權解決內部矛盾,不願做軍閥,但你此戰要安撫的人太多,是時候想想如何擺平他們了。好比賠款,要是炸死了你,那三十萬兩恐怕不多不少,然而你還會活著,仗又打到這個地步,三十萬兩賠款可就遠遠不夠了。」

  裴謹以前從沒這麼清楚明白聽他的小裁縫說起過時局,且並非侃侃而談,而是推心置腹的切中要害。

  他一時很安靜的聽著,心裡卻在想,誰說仝則只會做華服量身段,他為人膽大心細,冷靜客觀,其實是個一點就透的通才。

  裴謹擺正了態度,點頭道,「說的都對,再說說看,你覺得我接下來該怎麼辦?」

  仝則想著,慢慢說道,「賠款要控制在彼此都可以接受的範圍,絕不能按國內有些人的想法——獅子大張口搾乾喝淨。幕府一系一半的私產加三十萬兩,不能安撫也要努力安撫。」

  此話正中裴謹下懷,只不知仝則的緣由是否和自己想的一致,便示意他接著說下去。

  「日本三島受地域所限,缺乏資源,遲早都會有膨脹的野心,實不宜壓制太狠,否則必有魚死網破般的反彈。國內民生很重要,只要老百姓有活路,野心家的鼓吹就很難打動民心,不會激起同仇敵愾的情緒。東海就能保持安穩。」

  仝則是讀過第三帝國興亡史的,記得德國在一戰中戰敗,被英法聯手壓制過狠,國民經濟一蹶不振,國內積弱剛好給了納粹一個借口,振興民族的「理想」宛如一劑春藥,於彼時彼地簡直不能再有效。

  他能說得出這些主張,是佔據瞭解史實的便宜,可裴謹呢,卻是實打實有這方面的籌謀,是以即便一拍即合也沒什麼可自滿,反倒是兩廂對比高下立判。

  裴謹果然頷首,目光清和澹然,注視仝則時,毫不吝嗇的帶著一味真誠的欣賞。

  仝則微微側過頭,知道自己該對這記注目敬謝不敏,只繼續道,「至於穩定,你扶植天皇,但不能讓他成為下一個幕府。趁他羽翼未豐,及早簽訂條約,管制軍備,限制其發展,日後他們的軍需物資只能仰仗我們,當然也不必給他最先進的。再以維護國土安全為由,讓大燕派軍進駐,一方面是一榮俱榮,一方面也是看護他們的一舉一動。」

  裴謹聽得一言不發,半晌一笑,起身去了外間,回來時拿了幾頁紙遞給他,「這是我昨天草擬的,你看看吧。」

  紙上正是他的字,筆鋒剛勁,隱隱有股鋒芒,美則美矣,卻多少透著點桀驁。

  仝則收回思路,再看內容,一條條一項項,居然和他剛才說的不謀而合。

  事實再一次證明,裴謹是真的比他高明許多。

  仝則抬眸衝他笑道,「原來你都想好了,我又在魯班面前班門弄斧了。」

  話雖如此,他卻覺得可以寬一半心了。

  裴謹搖頭,「非要謙虛?怎麼不說我們之間心有靈犀。」頓一下,他笑問,「還記得我說要送你份禮物麼?」

  好像是有這麼個提法,而當時的原話似乎是——送你當聘禮。

  仝則笑得一笑,彼時不過當玩笑在聽,此時此刻,他覺得再不認真對待,好像都有點對不起自己心口下方接近一寸長的傷疤。

  「是什麼?」仝則眨眨眼,頗有興味的問。

  裴謹起身,從外衣內兜裡取出一封公文,「你的自由身。」

  打開來看時,和曾經大赦仝敏那封一樣,只是上面還有著十好幾個名字,仝則兩個字夾在其中,除了姓氏,沒有半點顯眼之處。

  這個時點上他和皇帝勾兌此事,不用想,必是費了一番腦筋,夾帶上這麼些人,不就是為了不凸顯出自己?

  裴謹的確是用青姬做了交換,內中故事並不足道,所幸小裁縫和他眼神一對,便即心領神會,沒有再追問過程。

  「多謝。」看了半日,仝則只說出這兩個字,心喜之情自是不足以言表。

  仝則當然是高興的,這意味著什麼完全可以想像。從前心心唸唸的錢財、自由他都有了,他可以離開京都,甚至離開大燕,從此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然而,時機似乎不大一樣了。

  不知該說裴謹心機深沉還是用心良苦,仝則明知道他是一定要讓自己喜歡,甚至愛上他的,最好這一切歡喜來的還要比他早才好。那麼裴謹成功了,自己此刻的心境,的確已不想再離開。

  上輩子獨善其身,從世俗意義上來說,仝則善得很是成功。不提艱辛,畢竟誰沒有煩惱悲傷,和得到的成就相比,一切都是公平的。

  可如果這輩子依然那麼活,遠渡重洋,在異國他鄉求得一份肯定,他突然就覺得那樣的生活不可想像,甚至有些不可理喻。

  這是他的國家,正在蒸蒸日上日新月異,他想看著它成長,也想看著它強大,更想見證它變得越來越接近理想。

  誠然,他注定只是歷史長河裡的滄海一粟,生前不會風光無限,死後不會載入史冊,將來也不會為後人知曉。

  但依然不能阻擋他來過,並且真真切切的努力活過。

  仝則臉上的表情變換著,從克制的暗湧到平靜的欣喜,轉折毫不突兀,落在裴謹眼裡,分明又添了一種不必言說的默契。

  目的達到了,他的小裁縫不再想遠走高飛了——當仝則得到自由的那一刻,就意味著他可以選擇,而不需要掙扎或是平衡就可做出的決定,一定會符合他內心最真實的嚮往。

  兩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只是冬夜苦短,仝則又有傷在身,倆個人各盡所能不大耗費體力的溫存一刻,方才相擁而眠。

  翌日仝則醒來,裴謹已不在宅中,這本來沒什麼出奇,不料等到晚上,卻還不見人回來,他問過正兒八經的裴謹親衛,也只說大帥在商議受降、談判等諸多事宜,恐怕是忙的不亦樂乎。

  裴謹這一走就是三個晚上,再回來時,卻為仝則帶回了另一份禮物。

 

 

第89章

  這日直到夕陽西下,裴謹方從外頭風塵僕僕的回來。

  打發了所有人,關上門,他臉上似乎隱隱藏著某種興奮,雖沒什麼倦怠,卻也掩飾不住一身的征塵。

  無論天氣多冷,裴謹向來不過多加一件披風而已,此時解下來,仝則不必湊近也能聞到他身上濃重的硝煙味道,除此之外,還混雜了一股汗水蒸騰的熱度。

  屋子裡炭火生得旺,裴謹背上正冒汗,下意識解開領口,袒露出一片光滑的皮膚和筆直的鎖骨,顏色比在京都時深了不少,加上汗水的點綴,看上去格外健美,甚至還帶了種粗曠野性的力量。

  仝則盯了片刻,沒敢再看下去,偏轉視線,餘光瞥見裴謹拿出一疊厚實的紙,不太像信件,他定睛再看,只見上頭密密麻麻寫滿了各種公式和數據。

  「是那個大塚交代的,」裴謹說,「日不落號上的各項參數,其中幾個數據非常有用。」

  他並沒說那些你立了大功之類的客套話,眼睛裡卻分明寫著信任和感激,仝則也覺得欣慰,略看看說道,「那就好,不能讓英國佬專美於前,好東西嘛,當然要拿來分享,等改良了咱們的戰艦,大帥一定更能橫掃千軍。」

  裴謹近來只要聽到他說「咱們」這兩個字,就特別容易心潮澎湃。究其原因,是因為他太瞭解一個冷靜疏離的人要融入一段關係會有多難,是他花費了多少心血才得來的結果,不過現在再回想,一切都很值得。

  只是有點可惜了,這樣好的氛圍,配上這樣俊俏的郎君,卻不能和他日日夜夜廝守在一起。

  「小騙子,得了手這麼興奮?」裴謹端詳仝則的表情,含笑道,「宇田小白臉效率頗高,回頭你替我謝謝他。」

  仝則摸著下巴,邊打量他邊笑,「呦,大帥這是,不好意思親口言謝?」笑罷又搖了搖頭,「我的騙術不算高明,大塚是因為思念母親心情急迫,加上這個誘惑太大,也確實少有人能夠拒絕。」

  說完便即想起身邊人,奇怪在第一時間,仝則甚至沒想到自己的母親,而是惦記起裴謹和薛氏之間那點子齟齬。

  倘若易地而處,換做是裴謹呢,有人以他的母親做要挾,他會甘心就範麼?

  裴謹一定是在意薛氏的,否則就不會有少年時代那些苛責自己的行為。仝則沒聽他親口提過,也不知他願不願意說,然而自己憑空這樣想著,倒是比第一次聽李明修提及要心疼得多。

  如果能早點認識你,仝則默默地對自己說,我一定會陪在你身邊,像曾經照顧陪伴裴熠那樣,做你的伴讀,當你的玩伴,成為相伴你一生的知己和朋友。

  若你有煩惱,可以找我傾訴;若你有悲傷,可以盡情在我懷裡痛哭;若你感覺不平,可以在我這裡得到一切想要的慰藉。

  ——我願守護你的脆弱和堅強,陪你長大成人,與你呼吸相聞生死相關。

  裴謹見他一直出神,只從那微蹙的眉尖中便體味出他在琢磨什麼,心裡一動,笑道,「在想我和家人的積怨?替我不平?用不著,要真有人拿他們來威脅我,我是不會動心的,說不準還當那是挺好的報復機會。」

  說話間,他眉梢眼角全是壞笑,仝則瞇眼看著,暗忖每每他做這幅表情時,說的話其實多半都不會出自真心。

  掩飾基於習慣,那麼他心裡始終還是在意的。

  無謂和嘴硬的人計較,仝則笑笑,轉口問道,「定了哪天回去麼?」

  「你不是還沒好利索,」裴謹不願多提這個,衝他招手道,「有東西要送你,過來看看。」

  又送禮物?仝則頗有幾分無奈,瞥著他道,「你是抄了幕府家,預備送我銀票麼,那先說好,低於五萬兩就別送了,還不夠我隨便做幾身狐裘的。」

  「少來,我什麼時候給你送過錢?不過這玩意還真是抄來的。」裴謹一面笑他得瑟,從懷裡變出了一隻盒子,「我覺得你會喜歡。」

  這麼自信,仝則挑眉猜測,裡頭十有八九該是支槍,從前他送的那支被金盛那夥人繳去,丟在了茫茫西山裡,弄得他從此再沒有防身之物。

  而裴謹這人又是槍不離身,不光自己如此,更要求他也如是照辦。

  結果蓋子打開來,果不其然,和他猜想的一般無二。

  一支轉輪手槍,槍管珵亮,手柄烏黑,各自泛著誘人的光亮,實在是漂亮得令人髮指!

  槍內沒裝子彈,仝則一面把玩,不覺嘖嘖笑歎,「聽說這東西安全性不錯,大帥附送二十顆子彈,想必夠我防身的了。」

  裴謹的確在第一眼看到它時,就想起了仝則。那槍身線條流暢細膩,鋼製的拋光面亮度驚人,彰顯著力與美的極致平衡,靜靜地躺在那裡,凝練而肅然。

  現在聽仝則這麼說,他覺得自己的初衷並不是因為思及危險,便否認道,「玩物而已,博君一笑。你和我在一起不會出事了,我保證。」

  他靠近仝則,手臂環上他的腰,額頭相抵,看得見對方漆黑的眼眸,襯出面頰蒼白消瘦,他的手輕輕一碰就能估量出仝則瘦了多少,當日所謂省糧食原本只是句玩話,可其人重傷之後氣血兩虧,還真讓他自己給說著了。

  裴謹撫摸著他,不自覺從第一處傷疤開始——那是在周家遇見刺客時,左肩被刺中的一記刀傷。

  仝則身上的每一處傷,認真說,緣起都是因為他。

  裴謹手指繾綣流連,腦子裡不由回想起初見,那時仝則給人的感覺,很像一隻機警的山貓,言談中流露出不多的一點鋒芒,從容平和,而那些冷靜警惕其實也還是出於本能的自我保護。

  現在他整個人都敞開了,越來越坦蕩,越來越潤澤,此刻安靜的被自己環繞,那側臉的弧度清晰堅毅,愈發趨於成熟,依舊是靈活敏銳的,卻更沉穩,很像他手裡的這把槍,在精緻的外表下,暗藏機鋒。

  裴謹對愛人不吝溢美之詞,卻並不知道這幾天他不在時,仝則都想了些什麼。

  仝則習慣未雨綢繆,既然打定主意不離開裴謹,那麼自然而然就會想到將來,再像從前那樣隱藏在暗處只怕不易,很多事也沒法像從前那樣順利有序的去進行。

  一場轟轟烈烈的戰爭,他跟隨裴謹前來,又得到了裴謹為他爭取的自由,這層關係進展至此,如何還能想當然的,輕而易舉瞞過旁人的眼睛?

  這世上,沒有掩飾得住的情感,就如同貧窮和咳嗽一樣。愛,一樣難以掩蓋。

  不能成為裴謹的軟肋,裴謹回朝,會有更殘酷的戰爭等著他,這場仗要持續多久也沒人說得清。那麼他首先要做的,是保護好自己,不能再被人劫持,不能讓裴謹分身乏術。之後,盡自己所能繼續做一個細作,這是他早前就已決定好的。

  只要裴謹還需要,他就可以一直做下去,不過和最初的想法不一樣了,這個決定無關刺激,甚至無關熱血,只關乎,他喜歡這個男人。

  誰能想到有一天,他也會有如此純粹的念頭,有時候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至於將來再要碰到質疑,無論來自裴謹的母親,還是來自於他的朋友,仝則知道,自己應該已能夠坦然應對。

  他於是努力養好身體,認真吃每一頓飯。儘管他能察覺出,這一次的傷波及到心肺,時常覺得氣短,偶爾更覺心慌,有時午夜夢迴,他喘不上氣被憋醒過來;有時出門散步,呼吸一口冷風,都會被刺激得肺部一陣劇痛。

  這些他都可以忍著不提,也能做到咬緊牙關忍著不咳嗽,反正迄今為止還能瞞得住游恆。

  仝則當然也著急,畢竟往後日子還長,不能早早落下一身病痛。

  他更知道自己有多貪戀裴謹的柔軟和溫暖,渴望會在每個心口疼痛的瞬間湧起,漸漸地,沉澱成心底一抹揮之不去的執念。

  裴謹何嘗沒有私心,指尖遊走於傷痕上,他在心裡想,還是不能實話實說。

  他要好好護著仝則,不讓他再遭遇任何危險,可轉眼半個月過去,仝則的臉色依然沒恢復,唇色看上去也依然淺淡。倘若和他一起回到京都,倘若被有心人順籐摸瓜查出他們的關係……

  何況京裡還有那麼多污糟的爛事,亟待他回去處置。

  他投鼠忌器了,只能想到一個暫時周全的辦法,將仝則安置在較為穩妥的地方好好將養身體。

  希望他能理解這番苦心,乖乖地聽話。裴謹身子貼上去,滿含愧疚的在想,再給我點時間,等我解決了眼下的麻煩,一定會親自來接你回去,因為我離不開了,也決計不會再放手。

  仝則不經意間,居然從裴謹的神情裡看出了一線惶然,看得他心口倏地一緊,忙半開玩笑的說,「哪兒有那麼嚴重,好比這回,根本是我多事自找麻煩,和你沒關係。我一不會怪你,二沒有大礙,這麼年輕呢,恢復幾天照舊是一條好漢,用不著擔心。」

  「是麼?」裴謹把頭埋在他肩膀上,蹭了蹭,呵氣吹拂著仝則的耳垂,再抬起頭,他終於從那蒼白的臉上看見了一抹紅潤。

  這一點曖昧在剎那間,點燃了他滿心的疼惜和迷戀。

  仝則的確是想證明給他看,將身從他臂彎中掙出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脫去上衣,用力甩在一旁桌子上,半挑釁的看著他道,「不信?你可以試試看。」

  裴謹一震,這人身體尚未恢復,偏生還如此悍勇,教自己該拿他怎麼辦才好?

  本來是棋逢對手,可即將上演的,卻是屬於裴謹一個人需要面對的別離,滿心酸楚被仝則這番舉動不小心給刺激著了,再看那目光滿懷眷戀,他頭皮更是一陣發緊,勉強鎮定地想,自己是責無旁貸了,該當要給予他的小裁縫一場銘心刻骨的愛。

  仝則全程都在不錯眼珠地盯著裴謹,不同於以往的躁動或是癲狂,裴謹這一回旨在取悅他。

  手法細緻溫存,每一記愛撫都貼合著他的需要。可就算這樣,也還是不夠!他渾身上下每個毛孔依然在叫囂著渴望,裴謹的眼眸彷彿化為一汪深潭,他陷進去,就再也無法跳將出來。

  當快意鋪天蓋地湧上來時,仝則似乎有些明白了,對於他來說,所謂的得救之道,原來就在於裴謹的唇齒間,還有那靈活且溫熱的指尖上頭。

  裴謹親眼目睹,仝則的目光從執著到茫然,再到不滿足的委屈,最後則完全不能自抑,聽著他低低地一遍遍叫著自己的名字,粗重的呼吸掩蓋住了行瞻兩個字,聽上去含混不清,卻已經足夠能融化他自詡堅強酷狠的一顆心。

  仝則急促喘息著,身體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劇烈震顫讓傷口都快要崩開來,然而他不在乎,縱然血流成河也無所謂,身下的床單被他揉成一團,整個人無法控制地,被捲進無邊黑洞裡,連身帶心一併被徹底吞沒乾淨。

  無盡慾海,他縱身徜徉其間,察覺到極樂之地,一直都圍繞在他身邊。

  仝則不知道何時到達的巔峰,也不知道攀上雲端統共有多少回,到後來連嗓子都喊啞了,只在滿眼癡絕中看見裴謹俯下身,重重的親吻著他,那種親法,是恨不得將他整個人都含入口中。

  身上早濕透了,裴謹亦然,汗水順著他的鬢角一直流淌到仝則的鎖骨凹陷處,再看裴謹的那對眸子,明亮得嚇人,簡直比窗外升起的北極星還要耀眼。

  裴謹趴伏在他身上,望著仝則,雙唇微微發顫,「一定保護好自己,我知道你有這個能力,答應我,不再讓自己受傷,答應我。」

  仝則笑了,又有點難掩羞慚——都這時候了自己還在讓裴謹憂心。他點頭應下,之後乾脆把臉埋在裴謹肩膀上,「我會,絕不食言。」

  承諾對方的話,彼此都還沒食言過,裴謹合上眼,知道自己可以放心的離開了。

  仝則這日睡得不甚踏實,天不亮就醒過來,順手一摸,突然感覺身邊空落落的。撐著胳膊坐起身,心底泛起強烈的不安,披衣走出去,卻看見裴謹的親衛還在門外。

  他長舒一口氣,暗罵自己是積習難改多疑成性。那親衛見他出來,也回眸衝他點了點頭。

  「大帥呢?什麼時候走的?」

  親衛沉默片刻,據實以告,「大帥接軍機來信,凌晨時分登遼東艦先行返回京都,應該不會再回來了。」

 

 

第90章

  仝則愣了愣,當場沒做任何反應,道聲辛苦,返身回了屋。

  裴謹心裡有事,他早該感應到的。

  昨日回來,裴謹眉梢眼角都盤亙著不大痛快的鬱結。而且現在再回味,早在那場纏綿發生之前,他應該已打定主意要先行返回京都了,可笑自己那會是真著了色相,沉溺貪歡,竟然半點端倪都沒覺察出來。

  足見色心膨脹,是要耽誤事的!

  仝則默默坐了一會,反省完畢開始心有靈犀的在屋子裡翻找,他總覺得裴謹會留信給他。終於在枕頭底下,發現一封手書,是裴謹親筆,不過一行字,銀鉤鐵畫的寫著:望君努力加餐飯,待大安時回京團圓。

  他一下子笑了,這個老騙子,嫌棄他拖後腿明說就是,非要弄這麼一出生離。得虧自己心大,也的確夠相信他,換個人再試試,這會還不定怎麼琢磨呢——沒準是人家裴大帥玩膩了,把小情人流放在孤島上一了百了……

  轉念再想,仝則又笑不出來了,不知道京都那幫人到底準備了什麼陰謀詭計,能讓裴謹這樣火急火燎的匆匆趕了回去。

  裴謹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有必須要做的事,那麼仝則也有——養好身體精神,順帶探聽游恆的口風。

  「咱倆還真是難兄難弟,我知道,把你留下看我,你也是不情不願,」隔日,仝則笑瞇瞇對游恆說道,「有那功夫不如回去找我妹子,是吧?哎,說到這個,不知道小敏近來如何了?」

  游恆正憋屈呢,滿身相思無的放矢,一提小敏二字,立刻笑成了一朵狗尾巴草,迎風招展道,「昨兒來了一封信,一切順利。鋪子裡生意不錯,京都達官貴人和闊太太們,對她是喜歡的不得了,有好些請她登門量體裁衣的,哦還有,小敏姑娘問你好,讓你務必保重身體。」

  果然是親妹子,對便宜哥哥不過捎帶手問候一句,仝則奇道,「不是說咱倆下江南了麼,給的地址可都是假的,那信是你安排人半道截下的?」

  「不然怎麼著,老沒人回信,恐怕她要起疑心的,何必讓她擔驚受怕。」游恆甚為體貼的道,「饒這麼著,她還暗示問了好些前線戰況,你別看小敏姑娘平日不言不語,心裡頭通透著呢,真當她不知道你和少保一起來東海了?」

  他話匣子打開,沒太細琢磨又繼續說道,「這段時間往來通信不方便,海域封鎖了,都是兄弟們輾轉把信發到我手上,海禁還沒開,眼下東海屬於管制區域,就是咱們要回去也不那麼容易。」

  仝則從這話裡咂吧出點味道,心想海域還沒解禁,看來只能踏實等裴謹來接自己了,裴謹有事要忙,他也沒必要三天兩頭寫信去騷擾,這點自覺他還是有的。

  不過雖說不便聯繫,可裴謹要給他的東西,總還是能順順當當送到他手裡。

  老軍醫鄭樂師隔日會來給仝則號脈做檢查,於是大批人參燕窩,以及各色補藥也就隨著他的到來,源源不斷的擺在了仝則面前。

  只是這麼補下去,早晚得發福成個白面口袋吧。

  仝則久不見海風,近來臉皮養白了些,週身也橫生出了四兩肉,自覺已算對得起那幾根人參,當即閒不住,在成安君的宅子裡過起了雞飛狗跳四處找茬的日子。

  很快,他就把周圍一圈人的衣服全縫補了一遍,以至於眾親衛一見他就連連擺手,「再沒有破邊角的衣裳了,是真沒有了。」

  「那要不來幾件新衣裳?我看他們當地人的寬袍不錯,乾脆一人來一身,也好入鄉隨俗,回頭上街市扯幾匹布,我給你們做。」仝則眼看小侍衛臉都綠了,愈發開懷笑道,「還是我親自去吧,你們不懂料子,話說,大帥沒說不許我上街吧?」

  親衛面皮抽了抽,一面打量,一面心說,好端端一個俊朗英挺的爺們,看個頭和大帥都差不太多,身板也不孱弱,說話辦事是大方痛快,怎麼拈起針線居然能那麼來勁,該不會是被小鬼子捅了一刀,順帶撞了邪吧?

  「沒,沒說不許。」親衛訕笑著答他,「大帥說了,您要上街透氣當然是可以,我們只管在後頭跟著就行。」

  仝則要的就是這話,他得知道自己被看管限制的程度,瞭解過後,卻也沒打算出門,仍舊不動聲色地折騰起游恆的各色中衣和外衣來。

  等游恆被搓磨得一個頭三個大的時候,終於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來個救兵。宇田惠仁白龍魚服,帶著仨瓜倆棗的侍衛,不顯山不露水的出現在這座小院裡。

  故人久別重逢,實在是一件令人欣喜快慰的事。

  宇田還是老習慣,穿著漢人衣服,看上去人逢喜事精神爽,一點不像祖國才剛打了敗仗,不過天皇奪權成功,也算是了卻了他們家百年來的夙願。

  「你怎麼還不閒著呢?」宇田一見他那針線包,當時就笑了,「乾脆給你弄台縫紉機來如何?」

  仝則搖頭,「我是純打發時間,做太快了就沒意思了。不找點事幹,人都要長毛的。」懶洋洋說完,又問道,「殿下怎麼跑這來了?」

  「來看看你呀。怎麼,不信?」宇田眨眼笑道,「是你家侯爺不放心,專門寫信讓我來陪陪你。我猜他是知道你閒不住,會作妖,找我來看著你也未可知。」

  京都那頭什麼情況,裴謹還這麼有閒暇惦記他,仝則被「你家侯爺」四個字弄得心神恍惚了一瞬,覺得自己再想下去就快要動情了,忙轉移話題道,「我聽說殿下後來沒大婚,經年夙願得償,那是可喜可賀啊。」

  宇田呵呵笑著,「幸虧這場戰事來得快,不然就真得把人娶進門了。我和父皇說過了,讓他放我回京都,這輩子當質子也好,隨便什麼都行,時過境遷,我是不會再回去履行什麼家族義務了。」

  真是有情飲水飽,仝則點點頭,「成安君呢?今後也不回國了?」

  按說這倆人也算隔著國仇,可照樣顛撲不破那些海誓山盟,這份情深意重,簡直讓世人都難以望其項背。

  「他過些日子會來,」宇田說著,垂眸略帶了些羞澀,「我們好久都沒見了。」

  仝則當即瞭然一笑,仰頭哦了一聲,合著看他不過是順道,來此會情郎才是正經,「快過年了,是該團圓團圓。」

  說話看一眼窗外,見有親衛上街買了面和菜,估摸是打算包頓餃子來吃,仝則收回視線,問道,「三爺寫信給你,京裡一切還都順利吧?」

  宇田心裡咯登一響,該如實告訴他麼?來前最怕仝則套自己口風,他偏過頭,顧左右言他道,「京都這會兒也都忙著過年,要說你在這裡也算半個主人,年關太冷清可不行,回頭咱們弄點窗花對聯,再動手包餃子,好好熱鬧熱鬧。」

  聽話音兒,活脫脫就是一個漢人,仝則附和著笑笑,心裡卻明鏡兒,宇田這手打岔的功夫不靈,轉折太生硬,看來京都是一點不太平,裴謹的日子也不大可能順遂。

  可惜他兩眼一摸黑,而無論怎麼旁敲側擊,宇田都拒不接茬,仝則試過兩次,也就不再試探,反而裝起沒心沒肺,成日歡天喜地的準備著過年。

  這日趁游恆採買年貨,仝則溜躂出屋,在院子裡邊曬太陽,邊忖度要不要給裴謹寫封信。

  有時候錯過當下發生的事,在對方的這段生命中,自己就成了空白,沒法感同身受,一時間只覺距離感倍增。關於這點,他其實還該和宇田好好請教請教,譬如,怎樣才能維繫異地戀帶來的種種隔閡和不安?

  或許是想什麼來什麼,成安君李洪就在這個時候帶著隨從踏進了院門。

  這是他自己的宅子,當然不必通報任何人。仝則看見他,居然鬼使神差的沒迎上去,反而閃身往旁邊屋子裡遁去。他知道李洪會在第一時間去見宇田,只希望這倆人別一見面就上演什麼十八禁,好好說會話,哪怕能讓他聽到一點有用的信息也好。

  李洪召來裴謹留下的親衛,先問客人是否安好,親衛湊巧沒留神,不知道那擅長滿地亂跑的傷員神出鬼沒鑽進了別的屋子,只道仝則正在房中歇著,李洪便決定等下再去看望仝則,先和宇田攜手進了主屋。

  偏巧仝則躲著的地方就在主屋隔壁,木頭房子隔音效果不好,那二人的對話,他是一五一十就全都聽見了。

  然而李洪又長了個心眼,不知是否怕裴謹的人聽去,全程用的都是日語,得虧他沒說朝鮮話,不然仝則可就真抓瞎了。

  似乎纏綿有片刻,宇田先正兒八經的問道,「京都那邊還安好?新認命的西山大營總兵果真出了問題?聽說西山大營嘩變,有這回事麼?」

  李洪讓他稍安,隨後慢慢道,「軍機沒按住,讓內閣把侯爺母家那個扶不起的親戚弄去做了總兵,那薛瑞到任沒兩天就出事了。是為圈地,說要擴建練兵場,佔了一處山頭,結果那地是一個皇商名下的,那皇商並沒打點他,結果被薛瑞帶兵強佔了地方,人也被打成了重傷。你知道,皇商後頭站著那幾位,全是同氣連枝,連著三封彈劾折子一上,朝堂頓時亂成一鍋粥,半個月了天天都在吵。無非是侯爺縱容武將,縱容親眷,還牽扯出在圈地建兵工廠擾民的事,更不知從哪冒出來個「難民」說是要告御狀,什麼強佔他家耕地祖產,狀書寫的是血一把淚一把。」

  「這麼說不可信,裴謹向來都是要下頭人安頓好百姓,那幾個兵工廠建在人煙稀少的村落,事先和當地人溝通過,有願意留下的就入軍籍學技術,不願意的就集體搬遷走,安置的地方也都山清水秀。」宇田搖了搖頭道,「移民是大工程,當時為這件事,燕京學堂還開會討論過,出了一份詳細的安置辦法,我親眼見過的,而且裴謹從來不做仗勢欺凌的事。」

  李洪沉默一刻說,「但此刻有人證,關鍵是薛瑞那個糊塗蛋不省事,讓人平白抓了把柄。」

  宇田歎氣,「那你來之前,事情進展到哪一步了?」

  「裴謹暫停職務,等待三司調查。好在民間支持他的人居多,畢竟功勳卓著。」李洪說著,輕哼了一聲,「不過曹薰那些人握有筆桿子,手裡有一批酸儒為他們所用,到處做宣傳,說這仗打得勞民傷財,根本只是裴謹為滿足一己私慾,好大喜功,還說……是因為和你過從甚密,被你迷惑住了才非要出這個頭。」

  宇田聽完,倒是一點不生氣,反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文人的想像力,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其實於公,我的確希望有裴謹這樣一個人,咱們背靠大燕,總比被西洋人插足指手畫腳要好;於私,裴謹是個政客不假,可他也是個有人味的政客,看他至今不肯動用兵力推翻朝廷,也就知道了。他自己不想染指那個位子,也不想讓任何人染指,更不想讓大燕動盪。如今西洋人在邊境和天竺都增派了駐軍,一旦京都有變,立刻就會進犯西南。這些都是牽制,而裴謹並不想讓無辜百姓死於非命。」

  「話雖如此,但事情略有點棘手,裴謹也只能先下野。所幸兵權還在,至今沒人敢說讓他交出來。我相信裴謹會有後手的,你我先靜觀其變吧。」李洪驀地話鋒一轉,「至於他留下的那位,應該是他心裡很在意的人,我只看他眼神就知道。咱們替他照顧著,也就算不負所托了。」

  仝則走出來時,身子兀自晃晃悠悠,腳底下好像也有點發飄,只是他背著手,做閒庭信步狀,壓根沒教旁人看出任何異常。

  方纔那番對話,聽得他心緒起伏不定,儘管不斷在告誡自己,這是關心則亂,然而到底不大管用。

  捋一捋思路,裴謹下野倒沒什麼,案子可以查,輿論也可以造,說到牽制洋人兵力,裴謹反正不搞武裝革命,邊境不會疏於防範。但如果想化解危機,最好的辦法,其實是轉嫁危機。

  ——譬如,在邊境上來一場保衛戰,很快就能在朝野間拉回聲望。

  可是裴謹……他不會那麼做,他那些鐵血和冷酷只是包裹在政客外皮之下,至於芯子裡,說到底還是個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堂正之人。

  想到這個,仝則真有些哭笑不得,風光的時候拉他陪著看著,等到遭人彈劾下野就把他扔在小島上,讓他自己曬太陽,裴謹究竟把他當成什麼了?

  行事如此不靠譜,還好意思說肝膽相照?分明是扯他娘的臊!

  仝則腦子飛快轉著,他此刻已是自由身,理論上去哪兒都不會受限,決斷快又有行動力的人只用了半柱香的時間,就已打定主意,繼而便著手開展起他的計劃來。

 

 

第91章

  這年的年關來得有點遲,若說天氣早已回暖,連街口的柳樹都默默抽了條,鵝黃色的枝葉鮮嫩得緊,一眼看過去很是生機盎然。

  人心亦如是,被料峭春風一拂,仝則冷靜了下來,認真思量起自己究竟能帶給裴謹什麼益處,而不是添亂。同時某些執念也沒有斷,好比想要陪在他身邊,而不是人在千里之外等待得抓心撓肺。

  出出進進連著忙了三天,親衛只知道他上街逛得不亦樂乎,卻不知道他到底採買了什麼,不過也沒人在意,反正只要他別在家起勁的作——非要給他們每人扯布料做新衣裳,眾人也就阿彌陀佛皆大歡喜了。

  臨到大年夜,窗外鞭炮聲不絕於耳,小院裡好不熱鬧。

  仝則置了酒菜,沒去打擾宇田和李洪那對鴛鴦清修,卻是專為招待游恆一個人。

  三杯酒下肚,游參將話匣子便打開,龍門陣從少年時代出生入死開始擺起,直擺成了一道彎彎曲曲的四腳長蛇陣。

  說他的事跡,當然離不開裴謹,仝則很配合的聽著,逮著空檔切入主題,「我知道和三爺不對付的人很多,明裡暗裡想要他性命的人更是不少,有朝中大員,只怕也有他扶上去的那個皇帝,不過這些人處處阻撓,當真不怕他手裡的兵權?就這麼篤定他一定不會造反麼?」

  游恆聽他問得直白,不覺怔了一怔,酒杯卡噠一響撂在桌上,半晌都沒言聲。

  不過他臉上的表情可是半點不做作,意思很明顯,分明就是不會。

  「怎麼可能?少保答應過老皇帝,哦,就是先帝爺。先帝對他有知遇之恩,也有那麼點亦父亦師的意思吧。」

  「說到先帝,那位可是個掉錢眼裡的皇帝,向來什麼來錢快他就支持什麼。戰爭財,滿朝文武都沒他老人家發得痛快,由此也扶植出了不少的大商賈。」游恆壓低聲音道,「只是越到後來,他老人家心裡越明白,這種局面長不了,老貴族和新貴族之間,早晚要爭個魚死網破,皇權勢危也在所難免,但無論如何,他都得保住身後的家族——臨死前,他就對著少保親口求懇了這一件事。」

  這算是一則秘辛了,老皇帝未雨綢繆,先下手為強,怪不得裴謹至今沒選擇激烈的革命,但換個角度去想,人太重情義,難免也會被情義縛住手腳。

  仝則想了想,沒再繞任何彎子,直接道,「那眼下呢?明知道動不了三爺的兵權,京裡那幫人又弄這麼一出爛戲噁心人,究竟想幹什麼?」見游恆抬頭瞪眼,他揚手阻道,「你不用瞞我,我都知道了,今天和你閒聊,一是為關心,二是為誠心請教。」

  游恆詫異地抬了抬眼皮,藉著酒意,伸手笑指他人道,「我怎麼給忘了,你是個職業細作,打聽消息最是在行。」

  笑罷才又道,「那不妨攤開來說,其實你也能想到,那幾位老貴族就是要維繫世家權柄,排擠新興勢力,當然他們對皇權也沒那麼忠心耿耿。大約近來是想明白了,鬥了這麼久,有人有錢都還不夠,他們得有槍桿子才行。鬧這麼一出,是要讓朝野有人提議節制少保兵權。他們拖延住查案時間,最終的結果雖說動不得少保,卻能藉機在軍中安插自己的人,如此一來,即便少保虎符在手,少不得也要被他們慢慢蠶食。」

  那麼一次成功,保不齊還會有下一次,和平時期做些和平演變,最終的目的就是要分散裴謹手中的軍權。

  游恆見仝則不語,大手一揮,繼續說道,「少保等著他們查辦,之所以一直沒有大動作,恐怕是知道皇帝也在裡面摻合了一腿。那廝要想收回部分兵權,少保必不會讓步,但答應先帝的事,少保也定然不會食言,總歸得給那傢伙一點面子。如今朝野上下挺少保的人居多,皇帝佬兒最會見風使舵,估摸一時半刻還沒敢明著來。」

  這麼說,那些人還是忌憚裴謹的,然而雙方都身陷局中,是否也會有當局者迷的時候?

  仝則沒再多問,起身去拿出一封信出來,交到游恆手上,「你看看這個。」

  游恆不大當回事的接過來,心道你小子莫不是喝高了,怎麼連自家情信也拿到老子跟前顯擺,等到定睛一刻,不禁大驚失色,連酒都醒了有一多半。

  「是少保留下的?怎麼會……會是這樣?」

  仝則氣定神閒地看著他,不慌不忙地笑問,「看著像真的?別慌,這是我仿寫的。」

  游恆眼珠子差點沒瞪掉,「你說什麼?」

  也不怪他驚詫,仝則這一手模仿的功夫從前沒露過,且許久不用,連他自己都不大確定究竟能不能行。

  ——裴謹只留了那一封信,架不住他天天看,天天研究,加上之前也見過裴謹的字,心裡留存有印象。

  要說仝則除卻做衣裳,還有什麼特殊才能的話,也就是體現在模仿能力強這一點上了。至於書法,漢字還在其次,他最擅長仿的是英文花體,當時練這一手只是因為好玩,或者說,是為了滿足虛榮心彰顯自身逼格高。

  這廂游恆又匆匆看了一遍,倒吸一口涼氣,納罕道,「你到底要幹什麼?」

  仝則從他手裡抽出那封信,看著內容,緩緩說道,「將計就計。三爺親筆命川西總督廖運聰在邊境主動挑釁,意圖和盤踞在天竺的英軍開戰,更直言其不必聽兵部調令,只等三爺軍令。這個時點如此安排,傻子都明白是要利用戰事來轉移危機。我之前聽你說過,廖運聰隨三爺在西南平叛,是他麾下親信,那麼對三爺的風格一定很瞭解,這樣突兀的一封書信,又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如果不懷疑就有鬼了。而我在信上留有破綻,相信廖總督及其幕僚,稍加琢磨就能察覺得出。」

  一番話言罷,眼見游恆是愈發目瞪口呆了。

  仝則頓一頓,笑著解釋道,「至於這個破綻,你可以找找看。還有,我另備了一封信,是給那個薛瑞的。上頭寫明要他在東海戰事期間,在西山加緊圈地,此事先河一開,方好推進各大營在當地的新一輪圈地。」

  游恆眨巴著眼,至此才算琢磨明白,跟著恍然道,「你是要……要讓他們先看見所謂證物,以為可以做實罪名,其後再發覺是假的,於是順籐摸瓜,便可證明所有的事,都是有人故意栽贓陷害?」

  「可那個薛瑞這會兒已下了大獄,」游恆搖頭不屑,「況且那麼個衰人,本來就是拎不清的主兒。」

  「他拎不拎得清不要緊,有一個人一定會拎得清。」仝則道,「三爺的母親,薛太太。這封信交到她手上,她一看就會明白,自然能告訴薛瑞怎麼做。畢竟是一榮俱榮的關係,且不說她薛家,三爺到底還是她的兒子。」

  他篤定的說完,將另一封信一併拿出來,交到游恆手上,「這兩封信送到那兩個人手裡,游兄應該有辦法做得到吧。」

  連仝敏的私信都能在海禁時暢行無阻,仝則相信,游參將定然可將此事辦得萬無一失。

  游恆接信在手,卻是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可你這信,我怎麼瞧不出哪兒不對呢?還有這私章,前些天出門原來就是去刻這個,倒是說說看,那破綻到底是什麼?」

  仝則有些無奈的睨他一眼,「你以前沒見過三爺的私章?」

  「見是見過,不過說實話,我沒怎麼太留意。」游恆盯了片刻,兀自不解道,「這打眼一瞅,真瞧不出破綻在哪兒。」

  仝則笑笑,伸出手,指尖堪堪落在落款處的謹字上頭。

  游恆恨不得鼻尖貼上信紙,片刻後,猛地一拍大腿,「是了,我想起來了,以前還做傳令小兵的時候聽長官提過,少保有個改不掉的習慣,每次寫他那個謹,言字旁必要少一橫,不光如此,連私章上刻的也是少一橫的。嘖嘖,好兄弟,我說你這觀察力還真夠精準,這麼細微的地方……哥哥我算是服你了。」

  仝則對他的吹捧無動於衷,只微微笑道,「微妙之處,那些幕僚一定能看得出,太太是三爺母親,也必定能看得出。何況這信的內容,本身也不符合三爺的風格。」

  游恆連連點頭,「這麼著,是能快速解決問題啊,只要捅出來,必是軒然大波。少保何等敏銳,將計就計調轉槍頭,事情很快就會有轉圜。別說,你這招是真心不賴。」

  好或賴都不重要了,能管用就行,而且最關鍵是要快,仝則在意的無非這一個字,他可沒耐心在這小島上吹海風曬太陽,苦等個把月沒有裴謹的音信。

  「彫蟲小技,希望能有用。」仝則真心實意的說,「三爺未必想不到,估摸是不屑做,還有事涉薛家,這些盤根錯節的關係,由太太出面最合適,薛家經此一事,將來也不好再和三爺鬧騰——他雖然不怕小人,卻沒必要費心思和小人歪纏。」

  游恆嗯了一聲,笑著讚道,「想得周到。果然是……果然是……」

  果然了半天,也沒果然出什麼新詞來。果然是少保的好情郎麼?別看游參將舌頭都大了,卻到底還是說不出口那三個字。

  仝則善解人意,接下去道,「都是三爺的人,替他分憂罷了。他把你我留在這,是不想讓我們捲進那些爛事,這是他仁義。其實我這兩封信破洞百出,算不上高明。將來對薄公堂,三爺一看就知道該怎麼破局。」

  這話倒不是自謙,因為仝則自己最清楚,為這兩封信,他是整整苦熬了有三個晚上。

  熬得眼睛花了,手腕子也僵了,幸虧裴謹不是每次寫信都只用毛筆,也用鵝毛水筆,那質感趨近於硬筆,不然就算他開了掛,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模仿出一手高段位的毛筆字來。

  等游恆收好兩封信,這時才想起來好好端詳仝則,此刻於燈下細看,只見他眼窩發青,眼中血絲密佈,可見確是煞費心神,只是那目光依然清澈堅定,安安靜靜地散發著一種,其人胸有成竹可以全權信賴的感覺。

  「你也不容易,光是這措辭語氣就想了好久吧,編這些個東西最費腦筋。」游恆說著一歎,「虧我之前還當你到處閒逛,不知道惦記人,看來哥哥是錯怪你了。」

  仝則一笑,輕描淡寫的回答了他前半句話,「也沒什麼,並不比做衣服更麻煩。」

  關於這點,他沒說謊,從前每到發佈會臨近,那日子才最是熬人。創意這玩意對腦洞要求太高,一不留神還容易和別人撞梗,更有事無鉅細全,都需要親力親為,那時候仗著年輕身體好,連軸轉上幾個晚上,靠幾包煙也就生生挺過來了。

  現在這具身體,雖說年輕,可已算是傷痕纍纍。他近來精神尤其短,氣息也不穩,每每一著急,心口立時像被堵住了似的,深夜平躺下來,一刻鐘之內咳嗽根本止不住……也就剩下一個,看上去還像模像樣的空架子了。

  煙是抽不成了,夜也熬不住,腦子高速運轉過後,現在有點過猶不及。明明覺得疲憊不堪,可只要合上眼,神經系統頓時沒來由的活躍起來,翻來覆去酪過無數張大餅,還是難以成眠。

  「兄弟,好好養身體,這才是少保對你的囑托。」游恆看著他,幾番欲言又止,忽然牙疼似的吸溜一口酒,拍拍他的肩膀,「不多說了。你這份情義,我今天才算看明白,若說少保識人,遠遠比我要准。」

  不阻仝則休息,游恆忙不迭喝乾杯中酒,起身告辭。

  仝則送他出門,站在廊下被夜風一吹,不自覺打了個冷戰。游恆才走了兩步,驀地裡一回頭,見他人站在汽燈底下頭,長身玉立,眉目英俊,就是臉色蒼白得觸目驚心,偏他本人還愣是一點都不在意。

  游恆步子一頓,趕緊揮了揮手,「快回去,好生歇著。」

  仝則點點頭,像是不經意般說道,「明天我就偷懶補覺了,麻煩游兄去鄭醫官那,幫我要點安神散,多謝了。」

  游恆頷首答應下,再望一眼燈下人,被夜風吹起了衣袂,斯人嘴角猶自銜著笑,那雲淡風輕的閑雅勁頭,怎麼看,都好像越來越有他家少保的風範了。

 

 

第92章

  破五這日天公作美,嘩啦啦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雨。

  海水蒸騰,空氣潤澤,弄得一群在異地過年的大燕兵很是興奮,蓋因京都這個時節滴雨不至,燥起來簡直能把活人風乾成一片肉脯。

  眾人於是都說,這是財神爺借雨勢給大伙送錢呢,接下來一整年恐怕是要發達了。

  此時北海水師大部隊已撤離,留下來的全是為仝則所累有家不得歸的倒霉蛋,也只好苦中作樂。此外還有那個鄭樂師,被裴謹以醫術精妙為由留下照看,實則大有報復他當日沒時沒晌用仝則的不自覺。

  仝則連日都在補覺,服了鄭老的安神散睡得昏天黑地,游恆實在看不下去,決定拉他出來曬曬雨過天晴的太陽。

  不想瞧見他盯著一份古早的資料在看,游恆瞅了兩眼,當即大笑,「這是管鄭老要的?難為他了,戴著個花鏡還給你回憶這些個,他是大夫,不是將官,你想知道少保前些年打仗是什麼風格,跟我說就是,不過費一壺好酒的事嘛。」

  仝則看的資料,原是個順水人情。

  鄭樂師雖說只是大夫,卻不短英雄氣,閒聊起裴謹的過往,見仝則不曉得裴大帥之前種種威武霸氣,不由大感唏噓,隨後便自告奮勇。

  「趁我還沒老糊塗,寫給你看看,權當是回憶錄了。這東西啊,除了兵部檔案史,只此一家別無分號,你拿去好好研究,年輕人是該有個榜樣參考。」

  等「資料」拿到手,仝則看得津津有味。對戰爭感興趣是男人的天性,何況還涉及他感興趣的人,順著每一個決斷思考裴謹為何如此佈局,漸漸地也就看入了迷。

  此刻被游恆撞破,仝則也沒什麼好掩飾,笑了笑道,「你不是還有要事?那信現在應該已到京都裴府了吧?」

  游恆不大滿意他這句話,「我辦事你還不放心?自然是按最快的腳程來,不過這事不和少保知會一聲,我總覺得心裡不大踏實……」

  仝則擺手,寬慰他道,「你要信得過廖總督,他行動前要麼已經想好破局,要麼會自己先和三爺通氣。」

  想想也對,游恆放輕鬆一笑,「是這麼個理兒,不過你不出頭,是打算做好事不留名?」

  仝則眨眨眼,「我是怕某些人,覺得咱們日子過得太不安生。」

  說話間外頭進來幾個漢子,抬著一隻酒缸,親衛們迎上去,不多時紛紛回眸往屋子這頭看。

  「什麼意思?」游恆一見酒罈子,兩眼就發直,「今晚要整點葷的?」

  仝則拍拍他肩膀,笑著踱步走出去,對著眾人放話道,「是我要的,諸位近來都辛苦了,咱們在異地他鄉過年,也算值得紀念,今天請大家喝個痛快,另還有幾響掛鞭,回頭放起來,咱們也迎一迎財神爺。」

  行軍期間嚴令戒酒,一群禿小子憋了有兩個多月,聞言立馬歡呼雀躍,有人當場開蓋,研究起那酒按當地做法,到底該算是幾蒸幾釀。

  仝則負手,淡淡笑看,心下還是掠過了一絲歉疚之感。

  與此同時,京都也是一派熱鬧喜氣。

  大早上起來,承恩侯府先放了一串掛鞭,李明修親送裴謹回到私宅,又看著下人歸置完東西,方拱手一笑,「預祝三爺今年事事順遂,更希望三爺今年不必再南征北戰。」

  裴謹頷首說好,應以慵懶一笑。換過寬袍,在書房裡閒坐半日,要不是聽見李真人過府求見,只恨不得散了頭髮,怎麼舒服怎麼來呢。

  那李真人仙風道骨,今年已值花甲。本尊原是先帝的總管大太監,先帝在時混得風生水起,先帝臨去前功成身退,給自己找了個好去處——入了道門,還是奉旨修行,號稱要以餘生之力,為大燕、為先帝、為國泰民安祈福。

  老道見書案上鋪陳紙筆,放著寫了一多半的帖子,便捻著不存在的長鬚笑道,「侯爺真好雅興,比貧道還愜意,像是越來越有仙氣了。」

  「無事一身輕,不敢和真人比瀟灑自在。」裴謹笑笑,請他喝茶,自己則抱著個酒壺,有一搭沒一搭的來上一口。

  李真人打量完字帖,又打量這賦閒的人,猶記得從前剛嶄露頭角時,裴謹還只是個少年模樣,玉樹臨風意氣飛揚,站在他父親身後,隱隱已有遮擋不住的銳氣。其人趕上的時間點也好,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方才造就出了今時今日的他。

  不過盛極必衰,似乎也是人生常態。

  「真人年來沒進宮面聖,又該給先帝爺做法會了吧,前陣子聽說,你要出門雲遊一段時日?」

  「我是借名目四下裡逛逛,不然這輩子都圈在紅牆綠瓦下了。」李真人在裴謹面前不打誑語,擺手笑道,「這點小心思,侯爺就別揭穿了。我好歹還能拿朝廷給的養老銀子,就是身邊沒個貼心的人,好在我那小徒弟,逢年過節還能記得來看看我。」

  這是典型倚老賣老的話,他嘴裡那小徒弟,眼下可是大內太監行裡數二的人物,地位僅次於王連生而已。

  李真人接著道,「侯爺那案子,興許最近快有眉目了。據我那小徒說,這大年下還不消停,陛下連著接待了內閣一干人等,只說有最新證據。陛下本來不欲管這個,奈何他們非說,茲事體大,法司級別不夠,總要在御前有個交代。說起來,侯爺知不知道,究竟有什麼新證據?」

  裴謹眼皮輕輕一跳,雖說兵來將擋,他有辦法搪塞,也有準備後手,只是沒打算這麼快結案,說實話他還真挺享受這麼清閒的日子。

  但如果有些人亟不可待,那他也樂得奉陪。何況早點結束也好,他就能早點見到仝則。

  「不清楚,」裴謹攤手笑笑,「說是讓我協助調查,可至今也沒來找我這個當事人問過話。」

  李真人唔了一聲,半晌沒接茬,倒是伸長脖子看著書桌上的字帖,「老道看侯爺的書法是愈發精進了,我那兒還收著一幅侯爺十年前的下南洋貼,不過現在的字,看上去更圓融,也更放鬆,如此好帖,老道可有點想不要臉的討去收藏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那帖子就只差個落款,裴謹乾脆一揮而就,蓋好私章,「真人不嫌棄,我就托大當禮物送出手了,不過我的字不值錢,武人麼,字裡行間難免透著殺伐,坊間一向都說戾氣太重。」

  李真人不以為然,接過來如獲至寶,看著笑道,「還是老習慣,這款字還有那私章,侯爺至今都不改初衷。老道還記得,先帝和令尊大人都問起過,為何非要少那一橫,侯爺當日曾言,既是謹言慎行,那便自減一筆,時時提點以做自省,先帝當時就說侯爺悟性卓絕,老將軍……」

  「罵我沽名釣譽。」裴謹接口,笑得一笑。

  倒好像那四個字並非貶義,而只是一個中性的描述。

  李真人輕輕搖頭,「那是老將軍對侯爺要求高,這字帖老道收下了,回頭雲遊四方,不管去到哪裡總要隨身帶著,日日觀賞,有侯爺墨寶震懾,妖魔鬼怪也要退避三舍。」

  要不要再給他來個自己的畫像?裴謹暗笑,回頭壓枕頭底下當辟邪用?

  兩人扯了半日閒篇,書房裡笑聲不斷。又坐了半日,李真人告辭,裴謹親送他至門口。轉身回來,他琢磨起這老頭雖說年年都見,可不會無緣無故跑來要幅字帖,此舉好像大有深意。

  然而也就想到這,其後裴謹閉門謝客,繼續躲在房裡書畫娛情。

  又隔了幾日,裴謹正打算去西山找處清淨地散發弄扁舟,宮裡忽然來人說,皇帝宣他進宮一趟。

  沒有鴻門宴,沒有大朝會,大殿裡頭人卻聚得挺全乎。

  裴謹邁步進去,見眾臣一個個全望著他,有面容平靜的,也有涵養功夫不大好,忍不住掛相的,總之都是在表達一個意思:他裴謹目無法紀、跋扈囂張。

  法司的人此時被推到前頭,率先道,「臣等近日收到兩封信,疑似是侯爺所書,一封為調派西南軍,意圖挑起西南戰火;一封是侯爺在東海期間寫給前西山大營總兵薛瑞,要他加緊在西山圈地。前者乃廖總督知道事關重大,連夜千里加急送至兵部,後者則是在薛瑞家中抄出。兩封信件俱已呈至御前,也請侯爺一併過目。」

  王連生親手捧信過來,裴謹看了一眼,雖不至驚慌,卻也禁不住滿心詫異起來。

  這字還真像他的,而且分明是他近期的風格,曹薰這夥人什麼時候這麼長腦子了?

  但別人尤可,廖運聰他是瞭解的,絕不可能在明知對自己不利,又不和自己溝通的情況下,貿然出手舉證,他再掃一遍那信,片刻後,心中已有了成算。

  皇帝見他看得差不多,開口問道,「裴卿,這果真是你親筆麼?」

  「看著挺像,不過臣不記得自己寫過這兩封信。」裴謹抬頭,望一眼御案,「陛下在對照臣昔日奏折上的字體麼?」

  皇帝愣了一下,臉色居然有點發訕,指著旁邊一個滿臉呆相的傢伙道,「此人擅長辨認筆記,法司找他過來驗看,那你就說說意見吧。」

  被點名的人拱手道是,「臣仔細對比過,筆鋒走勢確與侯爺慣常所書一般無二,臣以為,或可鑒定為是侯爺親筆。」

  短短兩句話,說得他是一頭冷汗,然而什麼叫「或可」呢?

  有人當即輕咳兩聲以示不滿,曹薰作為領頭羊,不得已冒頭道,「既如此,還是請侯爺給個解釋。擅開邊釁,究竟意欲何為?圈地一事,各大營果真都要自建兵工廠?土地流轉不走常規手續,倘若開此先河,對民生可是大大不利,如今民間人心惶惶,都道軍界不守法度,長此以往,朝廷威信恐怕蕩然無存。」

  大帽子扣得是一愣一愣的,說完再看裴謹,卻見他一臉無辜的眨眨眼,渾身上下沒有半點囂張跋扈的態度。

  「臣沒法自證,本來還想請法司徹查,還臣清白,現在冒出來這兩封信,尋釁暫且不提。說薛瑞和臣書信往來交通違紀之事,過後還未將此信銷毀,似乎專等人上門查抄,這種豬腦子的人被擼下來,看來是一點不虧,臣以為實乃西山大營之幸。」

  曹薰輕笑,避輕就重的問道,「那就是說,侯爺沒法證明自己沒有寫過這兩封信?」

  裴謹轉過頭,看著他笑了一下,「曹大人,真跡和贗品放在一起,難道也需要真跡自證?不是該專業的人去鑒定麼?」說著,眼風若有若無掃過那筆記鑒定行家,「不過所謂的專業,鬧笑話的也不在少數。」

  他語調不緊不慢,像是好整以暇特意來跟他們扯淡,曹薰有點摸不準裴謹什麼路數,卻忽聽殿外有人稟道,「約翰神父有要事求見,請求即刻面見陛下。」

  以曹薰為首的一幫人,頓時都是一窒。

  要說皇帝不知抽了哪門子的風,儒釋道加一起好像還不夠他玩,近來又大讚基督教義好,好就好在有懺悔,動輒把個神父召集宮,讓人家聽他長篇大論的口述罪己詔。不過這麼一來,倒省卻發實文浪費紙張了,反正朝野上下也沒哪個關心他到底做錯了什麼。

  那神父並非一個人進來,身後還跟著個畏畏縮縮的東瀛鬼子。

  「陛下安好,我近來都在為陛下祝禱。」約翰畫了個十字,繼續道,「前些日子有位兄弟來告解,內容讓我很是驚駭,但神職人員和信眾有契約不能透露內容,我只能勸說這位兄弟自己道出實情,現在就請陛下親耳聽一聽。」

  那東瀛人滿面愁苦,整張臉像個大寫的懺悔,一面行禮道,「陛下,小臣是公使大人的文書,機緣巧合下得知公使一樁秘聞,在前陣子東海戰事期間,公使曾與將軍書信磋商,密謀借和談刺殺裴侯。而與此事相關的,似乎還有幾位朝中大人,小臣心知兩國雖交戰,卻也不該以非正大光明的手段進行暗殺,心內惶然,遂決定向陛下道出實情。」

  話音落,殿內一下子全亂了,眾臣嘩然,雖沒被指名道姓,卻有人按捺不住跳腳道,「血口噴人,你們吃了敗仗,就想要離見我將相君臣,此等拙劣手段根本不足取信。」

  「陛下,我本著仁慈的主的旨意,希望能夠讓陛下有所瞭解。至於是否每個字都屬實,我只能說,我願相信我的兄弟,在主面前不會撒謊欺騙。」約翰說完,雙手奉上一個盒子,「這是李真人雲遊前留下,希望我轉呈給陛下的新年賀禮。」

  王連生挪著步子上前接過,耳聽見李真人三個字一陣冒火,不過皇帝卻笑了,「他老人家又上哪處仙山逍遙去了?」

  約翰笑而不語,看上去有種法不傳六耳的神秘莫測,其實是真不知道。

  如今世道,各家各派常在一起互通有無、切磋「教義」,雖然信奉的不是一個主,但吃的可都是一家皇糧,是以半點不耽誤彼此間和和氣氣。

  皇帝饒有興趣的打開盒子,見不過是各色祈福經文,李老道的字近兩年總算是好看了點,可惜上了歲數又添手抖的毛病,筆鋒總帶著毛茬,看得人心裡說不出的癢癢難受。

  只是再翻下去,皇帝卻愣住了,不由將一頁紙拿在手裡,咦了一聲,「這不是裴卿的墨寶麼?」

  他對著那兩封信又看了半日,皺緊的眉頭就沒再展開過,良久冷著臉,示意那佈景板似的筆跡鑒定行家,「你看看這個。」

  那位行家再傻也知道出了問題,膽戰心驚的前前後後仔細查看,小眼神瞟了瞟曹薰,心說不管曹大人收沒收到暗示,自己總歸是要實話實說了。

  「好像不大對,結合落款和私章,還有侯爺奏折上的習慣,臣發現,侯爺在寫名諱中那個謹字時,總會缺少一筆。而這兩封信上卻沒有體現,就連私章也有如是出入。」

  字可改,若是連章也改換,那不是明擺著讓人質疑真偽。

  有人立刻反駁,「不對呀,那廖總督可是侯爺舊部,如何能不認得筆跡私章,還這麼火急火燎的把信發來兵部?」

  曹薰腦子快,扭頭狠狠瞪一眼說話的廢柴,心道,正因為廖運聰是裴謹私人,看出有假才有恃無恐,說不準是他們早串通好做的局。眼見自己是被坑了,他暗恨身後那些廢物點心,早說教他們少安毋躁,可這幫飯桶見信如見寶,非要狗顛屁股似的跑來對薄公堂。

  結果陷入被動,這回怕是要讓那個皇帝撿漏了。

  「豈有此理!」皇帝不負曹薰所望,當即拍案而起,「這麼說是有人故意偽造書信,意圖陷害裴卿?還有這東海一事……」

  「陛下,一事歸一事。」曹薰忙道,「臣以為既然鑒定過,便可還侯爺一個公道。且此事大有蹊蹺,連帶之前那些告御狀的刁民都要好好審過,以防有人蓄意構陷。」

  「至於日本公使,其人本就是幕府嫡系,此舉陰謀意味明顯,正該及早將其人驅逐出境。這名文書,可以交由法司嚴加審訊。」

  文書當場兩眼一番,險些昏倒在地,求助的看向約翰,可惜他的神父兄弟正眼觀鼻鼻觀心,神魂已在這一瞬飛昇去了天堂。

  其餘眾人,或貪或昏,可都還沒傻到家,都曉得和勾結外敵謀害兵馬大元帥相比,不疼不癢的黨同伐異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只要裴謹不起兵,就沒法把他們這群人一網打盡,何況即便是裴謹,也得遵守自己簽字同意過的大燕律法才行。

  眾人一時間紛紛轉口,隨聲附和起那書信是偽造的,從徹查裴侯到還侯爺一個清白公道,連半盞茶的功夫都還沒用上。

  鬧劇收場,朝堂又變成了上下一心同仇敵愾,眾人含笑拱手,各自登車離去。

  裴謹揉揉眉心,官復原職沒什麼值得欣喜,只那兩封信究竟是誰的手筆?此人旨在幫自己是一定的,莫非是李老道?他二人有交情不假,可也不至於這麼費心費力……

  正想著,有親衛飛馬近前道,「東海來信了。」

  裴謹還沒展開,眉心莫名一跳,忽然有個感覺,難不成是他的小裁縫干的?

  掃一眼內容,登時太陽穴狂跳,那信是游恆手書,字跡潦草難看,內容卻簡明扼要:遇海盜襲島,眾人全力抗擊之時,仝侍衛失散,至今下落不明。

  方纔仝則援手助他脫困的念頭,這時候蓬蓬勃勃地湧上來,最後那四個字又在眼前越變越大,裴謹驚出一後背冷汗,突然間有了一種失控的無助和茫然。

 

 

第93章

  仝則醒過來時,火把嗶嗶剝剝還在響,他半邊臉滾燙,半邊臉冰涼,嗓子幹得快冒煙,下意識叫了聲,「鄭老……」

  旋即想起,鄭樂師已被他送走了,而他也已轉戰了地方,儘管目前為止,還沒走出昨夜開始供他藏身的那片山林。

  清醒過來,仝則覺得又冷又餓。山洞外有星月微光,他發了一刻呆,心裡想在月不黑風不高的晚上,應該不難覓到食物吧。

  昨天摘的果子就剩下兩顆,根本不夠一個成年男人充飢的量,仝則扶著石壁站起來,眼前金星亂冒,強迫自己別搖搖晃晃,慢吞吞走出去,努力回憶近前不遠處似乎有條小溪。

  山風不止料峭,還格外陰寒,裹挾著濕淋淋的霧氣,人在其中彷彿誤入了一層迷瘴。

  仝則正覺得這環境很適合拍鬼片,便有不知名的怪鳥很配合的叫了兩聲,靜謐的林子愈顯森然空闊,讓人後脖梗子一陣發涼。

  循聲而至,那小溪確實在,而以他此刻的目力,也能看清水裡的確有魚。

  仝則頓時精神一震,再想想,如果自己沒找到這片水域,沒有看到這些活潑潑的魚,憑著一股不知哪裡來的「氣」,他沒準也能走出這片林子,尋到一戶人家去投宿。

  然而眼下看到食物,飢餓感瞬間擠壓到一起,沒什麼比填飽肚子更重要了,就好像吃不到那口肉,他就沒法提起那口氣!

  雖然,他完全不知道怎麼捉魚。

  好在四下沒有野獸出沒,他摸摸懷裡的槍,六發子彈打掉一發,餘下的足以對付猛獸。折斷一根樹枝,尖利的那面朝下,他捲起褲管,一步步走進溪水裡,水溫很不友善,堪稱冰涼徹骨。他知道自己急需補充能量,於是專心致志,聚精會神地去扎有生之年第一條野外求生時遇到的魚。

  在試了七八次,險些滑倒三跤之後,皇天不負苦心人,總算讓他插住一條大的——體積也就夠一個巴掌來長。

  回到山洞裡,用樹杈剖開魚腹,簡單清潔完畢上架開烤,沒有鹽,必然不會好吃,但仝則知道自己需要,他已經兩天兩夜沒吃過爛果子以外的東西了。

  一邊咬著說不上是美味還是腥乎乎的烤魚,他一邊苦笑,此時此刻,他也算是身體力行的體味到,什麼叫自作孽不可活。

  破五那晚,他如願以償把一院子的人全放倒了。

  冷靜的看著一地東倒西歪的人,再良心發現似的,把屋外的人都拖進屋裡,安排好每個人的位置,盡量別凍著大家,之後冷靜地把寫好的信放在宇田身邊,還有一封是專門留給游恆的,算是對這位「准妹夫」給予的額外道歉。

  安排好這些,仝則揣上裴謹給他的六發左輪手槍,干了留給自己的一碗沒放安神散的酒,準備揮一揮衣袖揚長而去。

  其實說玩一把浪漫也好,想要主動掌控節奏也罷,又或者只是希圖那麼一點點刺激感,總而言之天地良心,仝則下藥迷倒所有人跑路的初衷不過如此,只是萬萬沒想到事情會那麼寸。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幾聲槍響,繼而遠處響起一片驚叫騷動聲、奔跑聲,仝則愕然看向牆外,有火光在搖晃,有人撕心裂肺的大喊,「強盜來了……」

  這是座海島,雖然隸屬於大燕,同時也屬於大燕朝廷放任不管的地方,眼下海禁還沒解除,除非必要的商船往來,那麼也就只剩下海盜會肆無忌憚的橫行了。

  仝則在原地立了三秒,旋即轉頭看看那一屋子的人,再次確定集體全趴窩了,沒有一個清醒的戰鬥力。

  除了他自己。

  轉身奔回去,他先試圖拍醒成安君李洪,這時候已開始後悔藥下得太猛,眼見李洪的臉被他抽紅了,才勉勉強強睜開一條眼睛縫。

  仝則順手抄起旁邊的涼水,兜頭兜臉地潑了下去。

  「醒醒,海盜上島了,你的人還有沒有在附近的?」

  李洪迷茫的看著他,被強行弄醒過來,臉上明顯還帶著起床氣,可惜沒勁兒發出來,只能軟綿綿地問,「什麼人?沒,沒有了……你剛才說什麼海盜?」

  沒人了……

  仝則搖著他的肩膀,大聲吼道,「那你振奮點,人眼看就要殺過來了,不想死就趕緊醒醒。」

  直到嗓子吼劈了,成安君大人總算回過點味,無奈渾身癱軟,胳膊顫悠悠一抬,指著地下某處,「有,有個密道……先躲進去。」

  仝則一剎那如蒙大赦,不能打好歹還能躲!

  順著李洪手指的方向,掀開厚厚的地毯,只見有個微微凸起的地板,掀起來時,一股霉味撲鼻而來。

  這哪兒是什麼地道,分明是冬儲大白菜用的地窖。

  腹誹只能一秒,其餘都顧不上,得把這些人一個個都弄下去,仝則扶起李洪,繼續吼道,「你還能走麼?」

  李洪慢動作似的點了點頭,整個人掛在仝則身上,跌跌撞撞地滾下了地道。

  哪知道他還是最省事的一個,剩下的,不是自制力沒他好,就是像游恆這樣的,喝太多徹底人事不知,仝則是連架帶扛,最後恨不得連滾帶踹,把所有人一一扔進了地道,然後順手扔進去一盞燈,剛準備自己也跳進去時,腦子忽然嗡地一響。

  不大對……還少了一個,是老軍醫鄭樂師。

  外面喊殺聲越來越近,仝則一橫心先把地板闔上,放下地毯,將屋內所有燈熄滅,奔去院子開始四下找人。

  犄角旮旯全被摸查一遍,最後居然在馬廄裡,發現淌了一身口水的鄭老。

  人醉得像坨爛泥,所幸他身量不高,身材也乾癟,仝則就是抱也能把人給抱過去。

  卻在此時,身後天空驀然一亮,他聽見有人用日語在說,「這裡是個大戶,進來看看有沒有人。」

  人是有的,一隻活一隻癱。

  仝則直想仰天長歎,無論如何來不及返回地道了,六顆子彈也對付不了十好幾號人,何況懷裡還有個流滿口水的老軍醫……

  一扭臉,視線對上一匹黑馬溜溜的小眼,仝則抖擻了下精神,迅速把鄭樂師推扶上馬,自己翻身坐到他後頭,在海盜攻進大門的瞬間,打開後門飛馳而出。

  出去一看,才曉得四下裡俱是海盜,行跡很快就被發現,有人在電光石火間衝他這邊開了一槍,好在身下馬兒向前一竄,將將替他避開了這記冷槍。

  跑在黃土鋪成道路的市區裡,須臾身後響起馬蹄聲,顯然是有人追了上來。

  海盜手裡的馬都是剛剛劫掠來的,聽吵嚷聲追來的人並不多,仝則一手馭韁繩,一手圈主鄭樂師,百忙之中回頭一顧,見追兵果然只有四五個。

  鄭樂師被顛蕩醒了,搖頭晃腦甕聲甕氣地問道,「咱們回大燕了?這是快馬加鞭,還是飛了,乾脆,乾脆再快點……」

  ……眼看他要往旁邊栽歪,仝則慌忙一把摟緊他,「您老坐穩點……」

  就在他自顧不暇的時候,身後一道勁風漸漸逼近。仝則心口一緊,急忙狠夾馬腹,嘴裡默默念叨,「麻煩神駿您快點,躲過這一劫,我天天給您供最好的草料。」

  也不知道是他祈禱有效,還是那馬本來就是匹神駿,四蹄飛揚,立時竄出去好遠,瞬間把身後追兵給甩了出去。

  不多時已奔出市區,週遭越來越荒涼,連海水的味道都聞不見了,仝則依稀記得附近該有片林子,黑夜中卻辨不大清方向,只能一味向前,一面默默在心裡祈禱盡快擺脫身後海盜。

  正念叨完詞兒,突然間,他聽見一聲槍響。

  海盜手中有長槍,仝則腦子裡倏地閃過這一句,可惜聽音辨方向的技能他完全不具備,求生的本能湧上來,他拉住韁繩猛地偏轉方向,說時遲那時快,便覺得一道厲風貼耳掃過,刮得他耳尖劇烈一痛。

  海盜一擊未中,彷彿越戰越勇,片刻後有人再度趕了上來,身位越貼越近,仝則覺得那人伸手欲拽他的披風,不由暗叫不妙——之前他一直不想開槍,是怕一旦傷了海盜,那夥人更要趕盡殺絕,現在卻是躲不過了,只得一手拔槍,拔動轉輪,在回眸間對準身後人眉心,猛地射出一槍。

  聽著「啊」地一聲慘叫,那人跌落於馬下。隨後呼救聲大起,仝則再夾馬腹,閃電般衝出去好幾十米。

  或許是海盜要搶救兄弟,良久過去,竟然沒有再追上來。又不知奔了多久,已進入所謂密林腹地,仝則再四確定沒有追兵,才敢慢下些速度,此時再看懷中那位,也睜大眼恢復了神智。

  找到一處山洞先落腳,仝則隨身帶了火折,順手撿些干樹枝生起火,鄭樂師醒是醒了,四肢依舊無力,看著他忙前忙後,忽然冒出一句,「你臉上流血了。」

  仝則蹭一把,左頰熱乎乎的,那血還在流,想必是被樹枝劃破的。他唔了聲,席地坐在鄭樂師身邊,「沒事,您老覺得怎麼樣了?」

  鄭樂師搖搖腦袋,吐出一個字,「暈。」半晌又乜著他問,「你小子到底放了多少安神散?」

  仝則苦笑了下,「大概三四天的量吧,我攢了好久……您老手黑,自己應該也知道吧。」

  「還賴上我了?」鄭樂師氣若游絲的哼道,「你到底要幹什麼呀?傷還沒養利索就想跑,你知不知自己氣血兩虧,是傷了心肺!若不好好將養,日後是要留病根的。」

  仝則擺手,「沒有,不敢賴您,我這……純粹是害人害己,這回是真錯了,也不知道他們……他們都怎麼樣了……」

  他是逃出生天了,可那群兄弟、朋友,還有被他坑慘了的親衛還都生死不明……他不覺垂下頭,一時間只覺無地自容,難過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鄭樂師歎口氣,輕輕摸了摸他的頭,「你也不是故意的,誰能想到海盜會突襲,不過一群散兵游勇,趁燕軍撤回去了想打劫一通,李洪君他們好歹手裡有槍。」

  仝則搖頭,聲音乾澀的道,「都暈得沒勁兒了,拔不動搶,幸虧宅子裡有條密道,我把他們都藏好了,可就沒找著您,本來想把您也藏進密道,可是等找見已經來不及了,讓您置身險境,真對不起,我……」

  他說不下去了,實在是太作,為刺激好玩險些害死那麼多條人命,他越想越覺得自己不是東西,簡直混蛋透頂,捂著臉,沒法再面對旁邊的人。

  鄭樂師拍拍他的手,「原來如此,那還是怪老朽,不該喝多了亂跑讓你尋不見,不然大傢伙現在不都好好在密道裡頭?你放心,盜賊圖財不圖人,一窩蜂搶了東西一股煙似的就散了。不會發現什麼密道的,再說成安君是打過仗的人,對付區區幾個毛賊不在話下。才剛我聽他們的槍,聲音不大對,還是裝散彈的土傢伙式,戰鬥力不行。」

  都亡命天涯如此狼狽了,他還肯寬慰自己,仝則無聲長歎,默默點了點頭。甭管鄭樂師是不是刻意在安他的心,此刻也只能先往好處想了。

  仝則沒言聲,只對自己說,「我這麼不靠譜,也只有您老還願意替我說話。等回頭要都平安無事,我一一給大家賠罪,你們讓我幹什麼都行,我一定都認。」

  鄭樂師見他不說話,知道他還深陷在自責中出不來,不覺柔聲笑了笑,「你要真那麼不靠譜,就不會讓我坐在前頭,還抱我抱得那麼緊了,還不是想替我擋槍?」

  頓了良久,他又道,「傻孩子,我一把年紀了,你還風華正茂,咱倆誰死比較虧啊?這賬你算不明白?」

  「話是這麼說,可不能這麼算。您老不是還能治病救人麼?我能幹什麼……」仝則停住話,心道,大概只能把人打扮得漂漂亮亮……

  想著,不禁自嘲一笑,「所以,還是您的命比較值錢。」

  說完倒是真笑了,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露出一口齊整的小白牙。

  鄭樂師呵呵笑起來,「其實要沒有你這出,那海盜該上島還是要上,真刀真槍拼起來,你能打包票個頂個都不受傷?人生意外多,既然大難不死,咱爺倆必定都有後福。」

  仝則聽得無語,勉強牽了牽唇角,心裡淌過一串暖流。

  「不過你剛才抱得可是夠緊,老漢我這小腰都要被勒斷了。」鄭樂師看著他,伸了個懶腰,「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對老頭子我有意思呢。」

  「……」仝則哂了哂,「才剛那情況,不是我抱您,就是您摟我,反正都差不多,您也就別計較了。」

  鄭老調侃完年輕人,慢悠悠嗯了一嗓子,「好像也有那麼點道理,唉,不行了,我先迷瞪會,那夥人估計早撤了,你也抓緊時間來一覺。」說著掏出個小香袋,「黑色是止疼的,那葉子是平喘的,不舒服自己吃,我先睡了。」

  這人也不管地上涼,一副席地就能睡的架勢,仝則剛要把披風解下來給他墊著,被他一揚手拒絕了,沒過一會兒已是鼾聲大作。

  然而外頭情況不明,仝則根本連盹都不敢打一個,硬生生瞪著眼睛豎起耳朵,老老實實在鄭樂師身邊守了大半個晚上。

 

 

第94章

  鄭老這一覺,直睡到了日上三竿。

  睜開眼第一個念頭,便是想到那安神散果然配猛了,回頭還真得琢磨一下怎麼改改方子才行。

  剛覺得口裡發乾,一轉頭,看見層層樹葉做的水盆擺在眼前,旁邊還放著幾顆野果子,雖瞧不出是什麼,但果子上頭猶掛著新鮮水珠,顯然是洗乾淨了的。

  鄭樂師坐起身,旁邊立馬有條胳膊伸過來扶他,弄得他一笑出聲,再笑咳嗽了兩聲,心想真是夠周到——不過轉念再想,可見仝則還是沒放下心裡的自責,做了這麼多除了為照顧自己,明擺著也是因為過意不去。

  喝乾淨葉子裡盛的水,他回頭,對上仝則的眼眸,一看之下,登時一窒。

  那眼睛熬得活像隻兔子,鄭樂師看得眉頭越皺越緊,忍不住發作道,「一晚上沒睡?你就糟踐身子吧,告訴你那幫海盜早撤了,你見過強盜搶劫完還佔人家地盤的?那還叫海盜?什麼叫來無影去無蹤你懂不懂!?」

  氣急敗壞一通數落,過後發覺對方只是笑笑,隨手遞給他一隻果子,通紅的眼睛裡除了倦怠,還有一抹滿不在乎的笑意。

  「昨晚上驚嚇太多,一閉眼全是青面獠牙的人拿刀砍我,愣是嚇得沒睡著,估計是要做病,等回了京都還得勞煩您給治治。」

  這不是輕飄飄地在胡說八道嗎,守夜就說守夜,還不肯老實承認。

  鄭樂師剛想反駁,驀地琢磨出不對,「什麼意思?你不跟我回去?還打算自己一人偷跑回京都?」

  仝則的確是這麼想的,計劃定了,不打算更改。況且出了這檔子事,他認真思量過,鄭樂師的話有道理,海盜最多洗劫宅子,不至於翻找出地道。再退一萬步說,那些海盜是東瀛人,倘若發現宇田,亮過身份未必真敢殺人,否則天皇一家無論如何不能放過他們。

  朋友性命無虞,他就更不必回去了,當然他也正覺得沒臉,至少此時此刻,他自覺還是會羞於面對那幾個人。

  鄭樂師見他不言聲,不由急道,「怎麼還說不通了?掃清障礙,咱們差不多也能回去了,有軍艦護航不比你自己瞎溜躂強?海禁還沒解除,你搭什麼船往回走?那平民百姓的漁船可不敢載生人。」

  「還有商船呢,看我運氣如何吧。」仝則道,「沒事,就當遊歷長見識。您別擔心,我能保護自己,肯定不會出事。」

  鄭樂師被他噎了一句,半晌老實不客氣地點了點頭,「這我相信,你小子有這份能耐。」說完又找補了一句,「別的本事沒看出來,命大倒是真的。」

  仝則笑笑,「那就結了,一會您還騎昨兒那馬回去,我就往碼頭那邊溜躂去了。」

  鄭樂師沒說話了,良久拉過他的手,卻是為號脈,「氣血還沒養足,心肺恢復得也不好,可不能再受損了。對了,我一直想問你,按說那一刀雖深卻也不至於,你之前是不是受過傷,傷及過心肺?」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仝則估摸他指的,是自己被座鐘炸彈襲擊的那回,當時並沒太在意,沒成想還真留下了隱患……

  他點點頭,算是默認。

  鄭樂師察言觀色,知道他不欲多談,只道,「把藥帶上,尤其是止咳平喘的,睡前含著。此外千萬別再著涼,沒事可別往海裡跳,你那肺管子再經不起折騰了。」

  仝則都應下,一面在心裡暗笑,誰沒事往海裡跳呢?之後默默看著鄭樂師把果子啃完,也時候分道揚鑣了,扶他起來,再牽過馬扶他上去。

  「你多保重,咱們回見了。」分別在即,老軍醫俯視著兔子眼,忽然有些不捨,卻想不出還能叮囑些什麼。

  仝則仰頭衝他說道,「我留了信給宇田殿下還有游參將,麻煩您再跟他們說一聲,此處不安全,大家都早些回去吧。我的事,我自己和大帥解釋,絕不連累他們。」說著不覺一笑,「我多慮了,大帥何等人,從來不會遷怒的,兄弟們自然比我更瞭解他。」

  話至此,二人揮手作別,仝則目送他離開,才反身往回走。這時候胃裡開始一陣陣抽痛,困意也跟著湧上,他終於覺出那麼點不支,索性倒頭先睡,一覺睡到了天黑。

  眼下胃裡塞進一條小魚,算是養足了精神,他打算趁夜色往碼頭上去,看看能否趕上次日一早開往大燕方向去的商船。

  嗓子有些發癢,拿出鄭老留下的香袋,含上一片清肺潤喉的藥,摸黑走出林子。

  天濛濛亮時,路上已有行人走動,仝則打聽過後一路尋去,在碼頭上瞧見了一派蕭條。

  除了少數在近海作業的船隻,大多數漁船都停靠在岸。仝則問了幾個漁夫,都說是因為禁海令的緣故,又兼島上才遭遇海盜洗劫,近期大傢伙不能也不大敢出海去了。

  「倒是晌午會有艘英國商船,去往安南方向的,會在這裡停靠,你可以問問他們搭不搭散客。」

  對於仝則來說,搭或不搭,必須是絕對的選擇——憑借三寸不爛之舌,他編造了一套被戰亂困在此地,非常值得同情的遭遇,用的還是純正地道的英語,顯見是在京都家世不錯的子弟。其後適時遞上白花花的銀子,英國佬也就沒再討價還價,都是跑船的人,很能理解思鄉之苦,當即答應載他一程。

  不過,何謂一程呢?

  船上大副說的明白,「現在是海禁時期,我們不被允許靠近大燕內陸海岸線,只能在三海里以外行駛,也就是說,你要去京都,可以在靠近大沽港三海里處跳下海。」

  仝則眼角抽了兩抽,等待對方繼續說下去。

  「然後自己游回去。」大副順勢打量了一下他的身板,似乎覺得問題不大,點頭繼續說,「哦對了,你會游泳吧?」

  會,最高紀錄是五千米呢,然而……三海里,約等於一萬米……

  仝則無語的看著他,心想自己那肺管子大概真是要不得了,鄭老的烏鴉嘴呀,怎麼說什麼應驗什麼!?

  不過這也算聊勝於無,仝則趕緊寬慰自己,活動筋骨沒準有助於康復,畢竟生命在於運動。誰讓自己之前隨隨便便放倒了一群精壯漢子,害人家提不起槍殺不成海盜,眼下這情況大概就是現世報。

  在得到肯定答覆之後,大副像是放了心,可一想到這人居然不需要一件救生衣,未免有點可惜不能再收一套衣服錢。

  不過洋人的腸子天生比較直,很快就忘卻了這一點小小的遺憾。兩下裡沒有任何語言障礙,仝則山南海北隨人家侃大山,他那見什麼人說什麼話的本事一經發揮,恨不得被那大副當場引為知己,不多時便拿出了珍藏的愛爾蘭白酒招待這位在異鄉遇到的知音。

  那酒不加冰塊,其實難喝得要命。

  仝則小口抿著,不禁感慨自己時運不濟,要是遇見法國人的商船,好歹也能有口葡萄酒喝,哪怕是香檳呢……英國酒的味道,實在是不敢恭維。

  商船不比軍艦,行進得緩慢。在看過兩場日出和日落之後,終於開始接近大燕綿長的海岸線。

  「最近有海盜出沒,船長說了要全員戒備。」大副嘴裡這麼說,卻一點不見緊張,依舊請他喝酒,還拿了煙斗出來饞他,「東瀛海盜真是可惡,知道燕軍此時不會出港,鬧得是越來越凶。」

  仝則問道,「你們以前遇上過海盜?」

  大副吐出一口煙圈,瞇著眼睛回答,「當然,老朋友了,常常打交道。」

  仝則笑問,「結果是你們留下買路錢麼?」

  「不。」大副看著自己攥緊的拳頭,一笑道,「和他們干!我們也有武器,都是常年在海上行走,碰見就不能讓步,否則有一次還會有下一次,要打得他們不敢來騷擾。」

  「不用怕,只是小意思。」他又笑起來,絡腮鬍子下藏著被煙草和酒精過度暈染的黃色牙齒,「如果真打起來,你就躲到下頭艙裡去,等安全了再上來。」

  仝則聽得出,這是一個自覺身經百戰的人對一個內陸土鱉源自本能的保護,只是仗義之餘,也帶著一點發乎內心不可避免的輕視。

  當然,這沒什麼關係,出頭的事他本來就不打算做,但想到海盜燒殺劫掠無惡不作,倘若真的來犯,他也不會袖手旁觀,躲在一旁放放冷槍總還是可以的。

  天下間很多事,大約都不禁念叨,這晚夜半時分,船上警笛聲突然拉響,尖利刺耳,仝則一下子從床上驚跳起身,望向窗外,片刻之後,只覺轟地一響,整個船身發出巨震。

  耳中鳴音還沒停下來,門被推開,一個年輕的船員跑進來,慌張的說道,「我們被東瀛海盜跟上了,他們好像是衝著你來的——說是要找一個中國人,那人是不是你?」

  說話間眼神充滿質疑,好像在看一個隨時可能給他們帶來災禍的人。

  仝則被他問得愣住了,饒是腦子清楚,一時也沒想明白。海盜在找他,他什麼時候這樣搶手了?難道是那人被他槍擊墮馬之後身死了,海盜要來找他報仇?可他們又怎麼會知曉他的行蹤?

  該不會是鄭樂師被人逮住了吧……此時於紛亂中,一個念頭陡然殺出一條清明血路——是那夜的兩封書信!

  他擺在桌上,手忙腳亂之中忘記去收。那信是漢字寫就,東瀛人當然認得,上頭內容不單有他的計劃,甚至提及了裴謹……這相當於暴露了身份,加之他傷了海盜的人,所以才會被他們盯上。

  一瞬間,仝則不由慨歎,莫非自己之前的福運太好,連老天爺都看不過眼?所以才會讓他被災星附身,不光自己倒霉,還要順帶拖累一眾不相干的人。

  「你去和告訴船長,就說我已經跳海了。」仝則當機立斷,對水手說道,見他兀自迷惑,忙催促道,「說我剛剛跳下海,往大沽港方向游去。在此之前你悄悄扔個救生衣下海,外頭天黑或許能迷惑他們一陣,那夥人不會真和你們拚殺,可能就此調轉方向去找我。」

  水手瞠目,「那你,不是要暴露了麼?」

  「所以讓你扔個救生衣下去。」仝則順道摸出一錠銀子,「當是我買的衣服,從船尾扔下去,我從船的另一邊跳下海,希望天黑他們看不大清。好了現在行動吧,快去!」

  交代過後,起身穿戴好,既然要下水披風要不要都無所謂,倒是拿油布仔仔細細包裹好他的槍,其後悄悄地溜到甲板上。

  船上眾水手已如臨大敵,好在方纔那發炮彈並沒有擊中船身,只是起個警告的作用,是以目前為止,雙方人馬還都處於打嘴炮模式。

  繞道另一側船舷,在準備跳下去之前,仝則聽見那位大副和對方硬氣的死磕道,「這是大英商船,沒有英國人以外的任何人,就算有,那也是我們的朋友,你們無權過問,更無權干涉。」

  真夠仗義!就沖這位的酒和這幾句話,他也絕不能帶累人家。

  仝則辨認清楚方向,再三確認了大沽港的位置,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從欄杆上輕手輕腳地躍入冰冷的海水裡。

  水溫激得他渾身顫慄,他沒有游下去,只是扒住船身底部,活動著雙腿踩水。

  那邊驀地撲通一響,有船員大喊,「那人跳船了。」

  海盜立刻架起望遠鏡,隨即響起一片射擊聲。

  在槍聲和各種喊叫聲中,仝則小心翼翼潛進水中,朝著既定方向游去。

  此時大概是凌晨一點,不停的划水不停的游下去,在天亮之前,他或許就會達到目的地。

  心裡從來沒有這麼渴望過,對那一方故土或者說家園,而那中間,還有一個正在等待他,同時讓他萬分思念的人。

 

 

第95章

  仝則沒那麼托大,雖然在船上好吃好喝待了兩天,體力恢復一些,然而一萬米畢竟不是鬧著玩的,那海水又冰涼刺骨,他並不想就此葬身魚腹。

  扒著船身下頭呆了一會,順手解下一隻小救生圈,這東西關鍵時刻能頂用,套在脖子上,實在累得不行了,好歹能讓他不至於沉入海中。

  準備妥當,他心裡想,只要接近大沽港,應該就會有自己人能來救他一命。

  剩下的,就當成是場冬泳吧,一切聽天由命。

  大清早才破曉,塔台上的哨兵推開門,對著海面抻了記懶腰,餘光忽然掃見沙灘上好像橫著一個路倒,再揉揉眼,那路倒身邊還放著只黑不溜秋的東西,似乎是個氣吹的救生圈。

  這可是新鮮,人打哪兒冒出來的?莫非是昨晚上從海上飄來的,該不會是個偷渡客吧?

  大沽港因靠近京畿,治安一向頗嚴,這麼多年下來還真沒怎麼見過偷渡者。哨兵匆匆下了塔台,見路倒穿著漢人服色,整個人趴在沙灘上一動不動,被踢了兩腳也不見醒,於是乾脆把人翻過來。

  一瞅那臉色,真是難看得和死人差不多,探探鼻息,倒還有口氣在。

  哨兵召喚同伴把人抬進營房,仔仔細細翻查了一遍,從那人身上摸出了可證明身份的路引等物,原來此人姓佟名則,京都籍良民一個。

  可緊接著,他們就從這良民身上摸出了一把槍,事情一下子就變得耐人尋味起來。

  大燕實行槍械管制,這東西平民百姓當然不能擁有,幾個大頭兵愣在一起想了半天,都覺得此人有些不大對頭。

  仝則是徹底累趴了,被人扶著脖子餵了兩口水,又活活地給嗆醒了過來。

  身子一動,頭頂上方嘩啦嘩啦一通亂響,他沒力氣轉頭,眼風卻能瞥到——他右手被拉到頭上,鎖在一根鐵鐐子裡,鏈子的另一頭則拴在床頭的鐵架子上。

  「我說,姓佟是吧,京都人士?」哨兵擦擦被他濺到臉上的水珠子,問道,「這是打哪兒來啊?怎麼悄沒聲兒的就倒在岸邊了。」

  仝則望著那人身上的制服,良久過後,終於確定了自己身在何處。

  縱然手腕子被鎖,心底卻一下子感覺到了踏實,連那被海水浸透的衣服貼在身上,似乎也不顯得特別濕冷難捱了。

  老天保佑,總算還是讓他游了回來。

  仝則預備回答,不料上下嘴唇粘在一起,只得硬生生扯下一層皮,舌尖頓時嘗到一股子腥味,喘了喘,方才開始斷斷續續,有氣無力地講述了一遍遭際。

  其中真假參半,無外乎是在外經商遇到戰亂,音訊中斷,擔心家中親人惦念,這才藉機搭上一艘英國商船,輾轉回到故鄉。

  他沒說曾隨裴謹出征,也隻字未提這個名字。

  不確定裴謹的「官司」到底了結沒有,一直以來最擔憂的無非是這件事,倘若那麻煩還未解除,他自然不能再給裴謹添亂。

  「我說的都是真的,也不是……不是什麼壞人。你可以去京都查實身份真偽,我只是想回家而已。」

  哨兵沒吭氣的聽著,心想這人的意志可真夠堅定,居然愣生生游了三海里,眼看著已是精疲力盡,說話時下頜嘴唇全在顫,可望向自己的目光卻還透著一股子清潤坦蕩。

  觀察一刻,哨兵心頭多少有點唏噓,「聽上去倒是夠坎坷,要這麼著說呢,你還是先歇著吧,等恢復了咱們再談別的。不過你這體力是真不錯,可見還是年輕禁折騰。」

  說完也沒解釋為什麼鎖他,只示意仝則可以接著睡了。

  哨兵回到營房,看看桌上放著的一紙公文,正是早前兵部下發的,要他們各處海邊防密切留意近期所有隻身入境者,一旦發覺異常立時便要上報。

  這得算異常了吧?不論從游水的能耐看,還是從隨身攜帶槍支的角度思量,哨兵想了想,決定將此異狀如實呈稟上峰。

  京都軍機處正堂,此時一眾人等正在熱火朝天的討論著蒸汽機車鐵軌。

  一線貫通南北,一線橫亙東西,再在京津架設專線,如此既可方便江南與京都往來貨運,又可以在戰時將輜重軍需快速運至東南沿海。

  靳晟手指著京都到濟南一線,說道,「這段的撥款算有著落了,其後發行機車券,目前已有四大通衢票號響應,後頭籌款應該不成問題。就只是內閣對債券遲遲沒批復,一旦啟動,資金可是不能斷的。」

  眾人聞言,目光都紛紛轉向那位正在憑窗遠眺的軍機頭號大拿。

  只見這位大拿也不著急,背著手悠悠道,「無非要扯一扯交給誰家去發行,競標吧,公正公平,仔細查查參與票號近三年的財物狀況,調戶部的嚴精算來幫手。」

  「嗐,其實要說拖延,還是因為那幾位關係戶插不進來,心裡癢癢難受。」靳晟皮笑肉不笑的接道,「參鐵軌占林地耕地的折子,現還在內閣案頭擺著,曹大學士建議親去調研方好決定,事關民生嘛,萬萬不能敷衍。」

  還沒說完,卻見裴大帥的一名親衛匆匆而至,站在窗根下,顯然是有事要回稟。

  裴謹看一眼,顯出幾分心不在焉,「由他們去,債券發行寫個詳細辦法,一併上內閣過審。」說完便即點點頭,示意那親衛進來回事。

  「侯爺,這是各地海邊防今日上報的折子,大沽港口昨夜抓獲一名攜帶槍支者。說是先乘英國商船,其後從近海處游過來的。」

  話音落,裴謹和靳晟已隔空交換了一記眼神。

  裴謹道,「拿來我看。」

  打開一掃,轉輪手槍四個字格外扎眼,再看姓名,裴謹眼皮一跳。這麼多天懸著的一顆心,到了這會總算落回了腔子裡,恍惚間,又有了種塵埃落定的安穩感。來不及多想,只是習慣性用氣定神閒的語氣對靳晟說,「陪我去津門走一趟。」

  靳晟掃一眼那折子,嘴角頓時扯了扯,「去考察京津鐵軌沿線?那我趕緊叫人安排。」

  裴謹這麼會功夫早出了軍機衙署大門,頭也不回的撂下一句,「不用,隨查隨訪。」

  這廂仝則吃飽飯喝足水,對著看管他的哨兵是好說歹說,誠懇言明他跑不了,也沒能力跑,那哨兵斟酌半日,總算給他解了鐐子,不過仍然限制其行動,吩咐他不許隨意出屋,在此等候上頭命令。

  好容易回來了,距離京都不過百里之遙,結果反倒比在海外還沒自由。

  仝則試圖打個商量,「這點小事也要上報兵部?那槍,我其實可以解釋。出門在外,總得有個防身的東西,那邊才遭遇海盜洗劫,你們一問就知道了,哦對了,請問是兵部哪位大人在主管這件事?」

  哨兵私心覺得他這話有道理,奈何軍令如山不得違抗,便應道,「是侍郎靳大人親自下的令,等著吧,最近大人們都在忙鋪設鐵軌的事,只怕沒空搭理你。」他還是好心,又看著仝則,安慰道,「就當恢復身體吧。你也甭著急,反正都到家門口了,我們呢,也得執行軍令。」

  仝則沒言聲,思量片刻,算是得了些寬慰,既然靳晟還在主事,或許裴謹那場官司業已結案,於是也沒再多問。

  誰知過了晌午,一陣整肅的腳步聲突然停在了門口。

  仝則下意識神經繃緊,便看見門被推開,卻是一個熟悉的人走了進來。

  怔了怔,仝則站起身,「靳大人?」

  靳晟瞧見他臉的一瞬,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心說也就月餘功夫沒見,這人怎麼給自己來了個大變活人?

  說多狼狽談不上,衣衫不襤褸,面容也整潔,然而兩頰凹陷明顯,臉上猶帶菜色,上唇處、下頜上一片鬍子拉碴,好端端一個眉目俊朗的年輕人,活脫脫衰成了這幅模樣。

  再一想到百米開外,正坐在車裡頭等著的那位,一瞬間,靳晟只覺得頭更大了。

  「大人,」仝則沒心思發覺他的惆悵,按捺不住問道,「三爺……還好麼?」

  靳晟聞言,嘴角抽搐兩下,心裡忽然湧上一抹難描難述的憤慨。

  一個是乍聞消息,故作鎮定實則滿心焦急地趕著來接;一個是落魄成了茄子,自身都難保還只管張口就是關切。

  都如此這般了,兩個人乾脆過明路也就是了,能不能光明正大點,別把別人夾在當間不尷不尬的給他們圓場善後!

  靳晟此刻只有一個想頭,就是萬分後悔,答應某人跑這麼一趟。

  好在周圍沒人反應過來「三爺」究竟是誰,只當他二人原本就是舊識。靳晟於是淡淡點了下頭,算是回應,視線稍稍一轉,驀地裡,驚見那條垂下來的鐵鐐子。

  「這怎麼回事?」靳大人聲調微揚,驚詫發問。

  兵部侍郎兼軍機要員親至,大沽港守軍將領自然要前來奉陪,這會聽見問話,急忙作答,「此人身份不明,且身懷槍械,末將覺得十分可疑,便吩咐下頭先將此人鎖住看管。」

  言罷,示意屬下將繳來的轉輪手槍呈上,「大人請看,就是這一支。」

  靳晟乜一眼,那東西他其實眼熟得緊,還是他和裴大帥一起從幕府那頭查抄出來的,便不鹹不淡的嗯了一嗓子,「那怎麼又不鎖了?」

  那將領一滯,「他前夜剛游了三海里,壓根就跑不動,末將後來想想實在多此一舉,其實現在能活著已經算他命大了。」

  靳晟哼了一聲,得虧外頭車上那位還有自控力兼理智,沒親自進來接人,不然看見某人被當成犯人一般看管對待……他環顧四下,心道各位這三五年內的陞遷啊,只怕多少要受點牽連。

  「大人可是認得此人?」將領覷著他,小心問道。

  靳晟頷首,「的確是京都人氏,與我有過幾面之緣。這人我就先提走了。」

  說著不由上前兩步,「你還能走麼?」

  仝則半點都沒猶豫,「能。」當即起身,誰知太急於表現自己能行,這一下便起得有些猛了,身子微微一晃,連忙又伸手扶住了床腳。

  靳晟眼皮一翻,「……」

  仝則只能佯裝不見,遠遠地沖救了自己的那位哨兵點頭笑笑,跟在靳晟後頭出了門。一眾將士還要上演十八相送,靳晟便即揚手阻住,「不必送,忙你們的去罷。」

  一聲令下,眾人各回各家。

  見左近無人,仝則也不裝淡定了,「靳大人,三爺的事是否已經解決,他在京都麼?眼下一切安好?」

  「自己還泥菩薩過江呢,有那功夫擔心別人!」

  靳晟直覺,等下裴謹看見仝則這德行,指不定是要發作的,裴謹涵養功夫雖說不錯,可並不代表是個好脾氣的主兒。

  違令偷跑回來,按軍紀怎麼處置都不為過。不過這人是在島上養傷,且也沒有正經軍籍,自然不能作數,若論膽子,確是真夠肥的,單憑這一點,倒是頗讓人刮目相看。

  靳晟睨著他,忍不住旁敲側擊道,「你就不暈,不需要人扶麼?」

  適時裝裝孱弱其實很有必要,裴三爺喜歡勢均力敵,可也會時不時保護欲膨脹,見不得心上人慘兮兮的,興許心一軟,氣也就發不出來了。

  可惜仝則完全沒領會精神,搖頭道,「不要緊,我恢復得差不多了。」

  靳晟扭過臉,翻了一記白眼,既如此,就讓此人自求多福去吧,他指著一輛不大起眼的青呢車,說道,「上去吧,今天傍晚左右就能回京都了。」

  看樣子待遇還算不錯,仝則應了聲,沒多想順手掀開車簾子。

  一條腿才邁上去,同一時間,他整個身形都被定格住了。

  車裡還坐著一個人,彼此視線一對,霎時間已糾纏在一起,他自己什麼神情自是瞧不見,而那一位呢,目光辨不出悲喜,雙眸微微瞇了一下,倏地,已湧上了一層密雲。

 

 

第96章

  仝則瞬間驚了一跳。

  他是盼著能早點見到裴謹,卻又覺得相見不該在自己如此狼狽的時刻。

  之前影影綽綽泛起的一點近鄉情怯,可還沒來得及醞釀,就這麼猝不及防地面對面了。

  他匆忙回頭,見靳晟早就上了另一輛車,再看看自己,一條腿業已邁了上去,說不得,也只能硬著頭皮去邁另一條腿了。

  這些日子,仝則沒少誇口自己身強體健,此時一用勁,頓時察覺雙腿直打顫,肌肉酸痛到不行,一個簡單的上車動作,居然被他做得笨拙不堪。

  這時候福至心靈,驀地裡想起了靳晟的建議,要不要在此時此刻裝個暈?

  念頭一閃而逝,他到底裝堅強裝成了習慣,上輩子偶爾軟弱一下,卻根本找不著人心疼,久而久之乾脆也就收斂起一切看似軟弱的情態,不肯也不願再流露。

  而一個男人在另一個男人面前昏倒,這種事,確鑿也從未出現在他的理解範疇和行為準則裡。

  仝則咬咬牙,克制住繃緊的肌肉帶出來的陣陣酸痛感,扒著窗欞子坐上了車。

  裴謹從始至終一言不發的看著,連手都沒搭一把。

  仝則瞥著他的神色,越發覺得讓人費解——有些人好像天生就自帶冷漠疏離的氣場,每每接觸起來都需要先暖場。裴謹恰巧就是這種人,好容易在之前的相處中放下了淡漠,自己可以和他自如的說笑、調侃、親熱、歡愛……

  可惜分別一個月,那種不知該如何熱場的感覺又回來了。

  說起來,仝則大概猜度不出,在這個時點上,裴謹也正覺得心中有愧。

  沒有任何徵兆,也沒有溝通商量,裴謹是單方面決定把仝則扔在那座海島上。美其名曰養傷,實則連養到什麼程度,什麼時候可以回歸都未可知。

  裴謹之所以敢這麼做,是基於對雙方感情的信任,更是對仝則的信任。他知道仝則能理解,絕不會誤會,但不等同於仝則會認可他的安排。

  事情一出來,那頭連游恆都是一副腸子悔青了的形容兒,自然不敢實話實說。給裴謹的信中從頭到尾都只強調海盜突襲,他們這群人沒看顧好才令仝則走失。現在一眾人憋在島上,恨不得只當自己是被發配充軍了,大有不找到人或是不聽到其人音訊,就再無面目回來見裴謹的意思。

  是以裴謹瞭解的「實情」也就如游恆所說。

  他倒不是沒懷疑過仝則故意為之,所以才會下令海防密切留意所有隻身入境者。只是在聽到仝則游了三海里之後,那心情,說氣或者說悔,好像都不足以形容了。

  靳晟就此事曾問過他,「怕是成心偷跑回來的吧?趁亂不假,要我說他是有股子折騰勁,可軍令懂不懂,大帥的話難道還不夠份量麼?」

  裴謹彼時沒作答,其實是他也說不上來,仝則本來就好自作主張,有時候那主張剛巧做在了他心坎上,有時候卻是連他都覺得始料不及。

  那人習慣自己拿主意,偏又是個決斷快,極具行動力的傢伙。

  果然有利就有弊。利,他可以欣賞,弊也不能一桿子全打死。誰讓那副皮相,那點子性情,剛剛好就是合了他的意,無論如何也只能先受著了。

  仝則自打上了車,就非常規矩地佔據一個角落,離某人遠遠的,恨不得再拿個罩子把自己罩起來,帶累了那麼多人的愧疚感,一時之間全湧將上來,很有一種一發不可收的態勢。

  兩個人誰都不說話,氣氛算不上降到冰點,但委實頗有幾分尷尬。

  車子開始行進,晃晃悠悠間,已過了好半天,還是裴謹先開口道,「暈不暈,難受就說話。」

  他這一句關懷,剎那間讓仝則心裡的慚愧無限放大了——看人家還在惦念你,你卻把自己弄得丟盔棄甲,搞得人家親身來接……

  這麼一想,他覺得必須忽略掉滿身酸疼,還有傷口處的隱隱作痛。

  「沒事啊,」仝則故作輕鬆,甚至還笑了一下,「我又不是紙糊的,皮實著呢。」

  話說完,只見裴謹拍了拍窗欞子,駕車的親衛收到指令,頓時一揚馬鞭提起了車速。

  這下顛蕩得更厲害了,車輪碾壓過一粒石子,整個車廂都為之震了一震。

  仝則無語,「……」

  這是專治逞強說大話的狠招麼?!

  裴謹若無其事,鎮定的拿起茶吊子往杯子裡注水,一時間車內茶香四溢,他整套動作做下來,手都不帶抖的,連水珠也沒飛濺出一顆。

  慢悠悠喝上一口,裴謹才好整以暇的問,「你要麼?」

  仝則被顛得臉都綠了,強忍著不適,點了點頭。

  裴謹慢悠悠拿出了另一隻杯子,蓄滿水,其後示意仝則自己去拿。

  仝則連拿帶喝,總算潤了潤喉嚨,一面飛快地琢磨該說點什麼,可那路況似乎跟他有仇,按說官道不至於這麼坑窪不平,還沒喝完半杯,他前大襟上已灑了一片茶水。

  狼狽就狼狽吧,定定神,仝則問出此刻最關心的問題之一,「你的事,都解決了麼?」

  裴謹有心問他一句「什麼事」,於是轉過臉,看了此人一眼。

  他一貫都認為,仝則的側臉輪廓,其實比正臉要好看。

  雖然這種念頭或許不該在這個時起,而方才仝則上車前,彼此正面對視時,那張正臉看上去也確實稱得上慘淡二字。

  裴謹還記得,自己曾說過這人留鬍子好看,然而那好看,絕不是指這種任由鬍子沒章法生長的模樣,看上去簡直落拓的一塌糊塗。

  大約還是因為瘦了,他側臉的線條更顯削勁利落,同時睫毛垂下來,陰影卻沒遮掩住羞慚,微微一顫,彷彿堅毅配合上了慌亂。

  而片刻之後,仝則轉過頭,迎上他的注視,眼神流轉中分明帶了一抹柔和的純真。

  ——讓人在注視的瞬間願意去相信,他走了這麼長的路,吃了這麼多苦頭,的確只是為了得到一句自己平安無事的答案。

  忽略對方的消瘦和憔悴,裴謹沒好氣的回答,「不然呢?還能來這兒把你撈回去?私藏槍械的罪名,夠重判一回的了。」

  仝則被他奚落得臉上微微一紅,舔了舔唇,繼續問,「那游恆他們怎麼樣了?」

  裴謹看他一眼,語氣冷漠,「拜你所賜,終身流放。連人都看不住,還有臉再回來麼?」

  仝則聞言,臉色刷地一下白了,難以置信的看著裴謹,聲音微微發顫,「怎麼能怪他們呢?沒人知道海盜會突然登陸……」

  這解釋顯然不夠力度,他壓根也想不到游恆從頭到尾都沒出賣過他,幾乎語無倫次的說道,「是我先下藥迷倒了所有人,本來就打定主意要跑回來的,是我考慮不周,沒料到會有海盜。幸虧宅子裡有個密道,他們那會都沒抵抗能力了,不然……不然我……我才是真沒臉活下去了。」

  經歷過後,翻過頭再想更覺得後怕。仝則捂臉,懊悔自己過於任性,也懊悔如此陰差陽錯的結果。

  因為不甘心被裴謹保護,不甘心被扔在島上,於是出此下策。可有句話他不知該不該去問——有什麼事不能一起面對,難道你認為同甘共苦我做不到?

  裴謹卻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露出輕輕一哂,輕鬆詐出了真相,那些來龍去脈一想便即知道,然後不可避免的,他也想到了陰差陽錯這四個字。

  他不是神仙,算不到海盜何時上島。何況還挑在過年那會,全島都處於放鬆警惕的狀態。

  如果沒有仝則下藥這一出,大約也少不了要喝酒慶祝,結果眾人未必一定能招架,未必能保住每個人都不受傷。現在反倒好了,全員無傷亡。仝則自己也算受了懲罰,累個半死跑回來,才剛連杯子都拿不住,自然不全是因為車行顛簸,也是因為他兩條胳膊都在控制不住的發抖。

  裴謹在思索這些,半晌過去了,沒吭一聲。

  仝則更加膽戰心驚,只覺無計可施。

  倘若裴謹真要從嚴處置,那就是他仝則對不起所有人,這時候臉面不重要了,身段也可以放下,琢磨片刻,他身子蹭過去,倒是沒敢挨太近,伸出爪子,期期艾艾扽了扽裴謹的袖子,低聲嚅囁道,「錯都在我,求你別遷怒旁人,真不關他們的事。」

  裴謹正出神,忽然覺得被拽了拽,再聽那聲氣,哀求中還加了點哽咽,不由啼笑皆非,心說這傢伙居然肯撒嬌了,只可惜還是為了旁人,並不是為他自己……

  裴謹被他氣笑了,「講義氣?那就該想好後果。說,你從誰嘴裡聽說了我的事?」

  仝則哪敢隱瞞,倒豆子似的全吐了,當然不忘強調是他自己偷聽來的,「我總覺得奇怪,在哪兒養傷不是養,何必把我丟在海島上。」

  說完禁不住回憶起當時心境,他無聲歎息,良久語氣極盡誠懇的道,「既然說好了就是一體,福可以同享,難就不能同當?我在你心裡就那麼市儈功利,只有你風光無限我才能伴在身旁?行瞻,花無百日好,我不信你永遠都能一帆風順。如果真有不好的那天,你也不用給我找退路,我哪裡都不會去。」

  仝則是從不信海誓山盟的,一切說出口的甜言蜜語,在他看來都透著一種假模假式,是男人就該直接做,而不是靠嘴巴說。

  如果沒有這回的事,他覺得自己大概永遠都不會吐露心聲。倘若裴謹真有失勢的一天,他也只用默默陪伴就好,凡是他認準的,沒人能阻得住。

  裴謹所謂的氣,被他那一番告白說得煙消雲散,卻禁不住揶揄道,「你多有辦法,智計百出,真有那麼一天,恐怕我還要靠仝老闆搭救。」說著兩根指頭抬起仝則的下巴,壞笑著問,「學我的字,學的能以假亂真,什麼時候練的好本事?」

  關於這件事,當然也是非常講義氣的游少俠長篇大論告知裴謹的,為的不過是將來見面時,裴大帥能夠不至於太怪罪仝則。

  仝則差點忘了這個,乍被提醒,先是愣了一下,隨即衝口便問,「是不是沒用上,給你添麻煩了?」

  裴謹凝了凝眉,面上不動聲色,內心卻十分無語地端詳起他。

  這人有時候真矛盾的不像話,自信有主見,無所畏懼,堅守起原則來好像沒什麼事能糊弄得住他。可又總免不了帶著種懷疑精神,對週遭充滿不信任,早前是不信任他,現在又不信任起自己來。

  裴謹琢磨得直想笑,臉上繼續裝出大尾巴狼模樣,「單憑兩封信不足成事,好在有朋友幫忙,裡應外合,算是解決掉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你立功了,要說將功折罪,勉強可以功過相抵。」

  至於那讓他驚艷的模仿能力,和剛知道此事時五味陳雜的起伏心緒,也不過都精煉在這幾句戲謔的話裡。

  說到底,裴謹也不是那種能把人誇出花來的人。不過猶記得那時節一個念頭湧上腦海,仝則這輩子只當個裁縫,實在是有些可惜了。

  所謂時也,命也……

  不如讓他做個智囊,從今往後參與自己的事,是好鋼就該拿出來淬煉。仝則骨子裡極度要強,極度自尊,真要讓他躲在自己身後安心做個愛人,恐怕還是委屈了他。

  這頭裴謹在暢想,那廂仝則一顆心,算是落回到肚子裡。

  踏實了也就不吝直言,反正惶恐也好,撒嬌也罷,他再不情願也全都做了,可還有什麼值當顧忌的?

  「我是病急亂投醫,不知道怎麼做才能對你最有利。那時候想過,想在你需要的時候幫忙,你有危險的時候替你擋,最後再想想,也只能做到這個程度了。可惜還是弄巧成拙,害你擔心。」

  仝則扭頭,凝視起裴謹,也不等他回答,低眉笑了下,「我可能是有點矯情,不過都是真心話。因為這一點,對我來說很重要。」

 

 

第97章

  對仝則而言,顯然「有用」二字至關重要。

  裴謹聽出來了,隨即心中轟地一響,其後又漸漸地,歸於一片安穩的寂靜。

  曾經所有的試探、猜度、疑慮、糾結全都隨著上述話語土崩瓦解了。

  回想最初,他不過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情,啟用了這個人。看重的無非是他聰明、冷靜、反應快、膽子大,最重要一點是他沒有選擇,除了自己,無所依傍,低微如塵。

  一個聰明人當然懂得利用機會,於是兩下裡一拍即合。然而裴謹能敏銳的感知到,除卻渴望自由和生存最實際的需求,仝則似乎是為了某種理想主義情結才肯答應同他合作。

  或許正是因為那點有悖於精明表象的「不切實際」,才使得裴謹開始對仝則產生興趣。

  接觸下來,對方那種近乎於油鹽不進的的理智和冷靜,又在不斷挑戰他的興味。他的征服欲被徹底激發,一點點,越來越迫切地想要攻陷那顆看上去冷漠、對任何事都無所動的心。

  如今走過漫漫長路,彼此的初心是否還在呢?

  在,又不盡然……似乎經過了不斷地修正,在互相較力與互相磨合中,逐漸形成了今天這個局面。

  而在他愈發患得患失,總是想要保護好對方的時候,仝則卻給了他一記當頭棒喝——他並不需要,他的內心足夠強大,行動迅捷,頭腦清醒,不必任何人保護,也不必依附於任何人。

  仝則一直是這麼想的,也一直是這麼做的,反倒是他一直在蒙蔽自己,假裝看不到。

  現在仝則側著頭,雙眸清澈,直視著他。那下頜輪廓堅毅,眼神沉靜執著,坦坦蕩蕩的說出這番話。讓裴謹突然間頓悟出,不僅是仝則跋涉了那麼遠那麼長的路,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或許有生之年,真的會有這樣一個人,和你不期而遇狹路相逢,然後兜兜轉轉,願意與你並肩糾纏一生。

  這是對他來說,宿命般無法抗拒的誘惑——有個人值得他珍視,值得他竭盡所能,去給予呵護和尊重。

  裴謹伸出手,半晌只停在了半空,良久過去才落在仝則頭上,輕輕摸了摸,笑著,歎口氣道,「你這個人……」

  語氣既澀且甜,因為膩到了極致,反而顯出幾分無可奈何。

  說完,聲音已柔軟得如同春風輕拂耳畔,「我很想你。」

  仝則覺得有一道電流從頭頂流淌下來,半邊身子都被震麻了,拚命克制才沒立時軟綿綿倒在裴謹懷裡。

  得遇此情此景,再回想那三海里又算什麼?就是再來它三十個海裡,他應該也能義無反顧縱身往下跳。

  望著小裁縫呆若木雞的表情,裴謹暗暗一哂,才剛還誇他聰明,這會倒是出人意表,不過那眼神繾綣如同一汪秋水,看得他又輕輕笑了起來,「你呢,你想我麼?」

  仝則心口酸酸脹脹的,被這句話弄得一陣陣緊縮。然而,怎麼會不想呢?

  只是有時候,他真覺得自己在說情話方面,好像天生少了根筋。所以前世看似風光,實則卻沒有人真正愛過他,又或者,他其實只是在等一個機會,可以令他置之死地而後生,遇見生命中真正對的那個人?

  「不用說了……」正在仝則猶豫該怎生措辭的檔口,那個「對的人」再度發揮起他的讀心術,字字句句擊中要害,「我都明白。」

  裴謹伸臂,拉仝則過來,兩個人呈親密依偎的姿勢。不過下一秒,他就好像被鄭樂師附了身,牽起仝則的左手手腕逕自號上了脈。

  「你是怎麼游過來的?按說之前參湯喝了不少,鄭老還總說你氣血虧,看你這模樣像是睡眠不足,是不是在島上總擔心我要拋下你不理了?」

  仝則笑笑,實話實說,「你的字是那麼好學的?我熬了三個晚上寫廢了百十來張紙,不過有用就好,也算沒白忙乎。」

  裴謹揚了下眉,「手巧心靈啊,還知道要送到裴家,交給太太。」

  提到這個,不知道此事對修復他們母子關係有沒有幫助,仝則問道,「你和薛家呢,經過這事,多少會受點影響吧。」

  這話問的偏於謹慎了,裴謹當然知道仝則想聽什麼。

  要說薛氏選擇在接信的第一時間行動,直接安排薛瑞自首,目的清晰明確,犧牲一個無關緊要的廢子,保住關鍵之人,而這一切薛氏當時並沒有告知過他。

  事後和他談及整件事,薛氏沒有偏幫娘家,也沒有說到任何她自己的猜測,只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始終是你親娘,沒有理由幫別人而不幫你。這事就算沒轉圜,我也會想辦法,只是希望你明白,我們之間始終有斬不斷的親緣血脈。」

  裴謹不否認,而薛氏的驕傲也只能允許她說到這個程度。凡事有所保留,不輕易流露情緒,單就這一點,他們母子二人何其相像,無須強調血緣,自是鐵一般的實證。

  猶記得薛氏最後,曾淡淡地說,「你身邊,或許已經有了真正為你著想的人。我作為母親,替你感到欣慰。」

  裴謹收回思緒,感覺仝則的脈息還算沉穩有力,一面回道,「從前什麼樣,現在還一樣,薛家受了打擊沒勁再折騰,對我來說就是少了一個麻煩。」

  口吻依舊是雲淡風輕,仝則知道他不在意那些魑魅魍魎,也就應以一笑。

  倒是老半天過去,裴謹還按著他手腕子沒完沒了,他不由側目,乜著其人道,「我說裴大夫,您這是號出什麼花了?」

  裴謹回望過來,只作笑而不語。

  ……還故弄玄虛上了,仝則喉頭動了動,「又不是喜脈,您樂個什麼勁?」

  裴謹橫他一眼,眼中依然含笑,「萬米沒白游,心肺比之前恢復了一些。」

  仝則當即來了情緒,其實細琢磨一道,那夜遊到一半時,他衝破了極點,之後便不覺有多累,就像從前在學校跑萬米,咬牙熬過最艱難那一段,後頭不過是一馬平川。

  「可見靜養不行,人就得多運動。」仝則好了傷疤忘了疼,順勢蹬鼻子上臉,「可惜京都沒海,要不咱們去西山裡找片湖,隔十天半月去游它一回。」

  裴謹沒搭理他,半天輕哼一聲,「沒說完呢,腸胃不大對,你最近都饑一頓飽一頓的?」

  仝則心裡打突,一邊暗道,這也能摸的出?一定又是在詐我,鬼才相信他。

  「你又不是大夫,瞎蒙呢吧。」合上眼睛,他低聲懟了一句。

  說他好就信,不好就不信,裴謹乾脆更直接道,「是不是還空腹喝酒來著?」

  仝則驀地睜眼,抬了抬眉毛作望天不語,給他來個一個千頭萬緒實在無從回憶。

  裴謹不和他計較,放開手,揉了揉他的頭,「別裝了,回去再調養吧,覺得累就靠著我睡會。」

  仝則早困了,不過是生挺著在熬,渾身每一塊肌肉都在發酸發疼,一閉眼卻像還泡在海水裡似的,搖搖晃晃完全靜不下來。

  然而撒嬌這種事,大抵是一回生二回熟,仝則想著,禁不住有點委屈的說,「我都累成這樣了,連上車都費勁,侯爺可真是心硬,就那麼看著,愣是不肯拉兄弟一把。」

  裴謹不為所動,眉眼一彎,笑成一隻和煦的大尾巴狼,「有麼?我怎麼一點沒看出來,您身強力壯,何至於的?我正打算以你的事跡為榜樣,在全軍各大營好好推廣,將士們要都有您這體能,大燕軍從此戰無不勝。」

  雖然是胡說八道,但這話還挺中聽,仝則曉得裴謹這麼說是為顧全自己面子,心裡頓時甜絲絲的,越發覺得這人體貼起來,簡直是哪哪都好。

  誠然,覺還是補不夠的,在大沽港手臂被鎖著,睡也睡不踏實。回味起那點子事,仝則暗暗把右手腕往袖口裡藏了藏,生怕裴謹看見那上頭被鐵器膈出的一點痕跡。

  可惜這點小動作,沒能逃過裴謹的眼,精通讀心術的人問,「人家鎖你了吧?」

  仝則先往裴謹腿上一倒,跟著故作姿態的否認道,「怎麼可能,都對我客氣著呢,我還正想著回去之後怎麼感謝人家……」

  「別廢話了,真要對你客氣,我饒不了他們。」裴謹嘴上說的硬氣,卻十分縱容地笑了下,「身份不明還帶著槍,不把你直接扔進大獄算你走運。」

  仝則仰頭看他,看了一會,忽做了然一笑。

  這是裴謹,不會因為他受了所謂委屈,就隨意遷怒旁人。那麼轉念再想,游恆的事也就迎刃而解了。其實他自己早就說過,裴大帥拎得清,公私分明。

  怎麼如此爺們的人,剛好就成了他的男人呢,這感覺,真心是好得很!

  沒有顧慮了,可以好生枕著愛人睡上一覺,裴謹貼心地給他蓋了小毯子,仝則從身到心俱是暖融融的,閉上眼,雖還像停留在海浪裡,一搖三晃的,卻覺得舒服多了。

  如靳晟估算的,到了京都已是傍晚時分。車子直接停在裴謹的私宅門口,仝則一路睡得踏實,被叫醒還有點迷瞪,直到下了車吹吹風才算略微清醒過來。

  二門上的張伯很快迎了出來,「三爺,仝姑娘已經到了,眼下正在書房候著呢。」

  仝則渾身一激靈,登時警醒起來,「誰?哪個仝姑娘?」

  張伯對他友好又客氣地笑了笑,「就是您妹子啊,來了有一個多時辰了,等的有點著急,光上二門上來問,都有不下三回了。」

  仝則扭臉看向裴謹,禁不住以各種眼神試圖詢問。

  見他眉毛官司打得熱鬧,裴謹不緊不慢地笑道,「是我請她過來的,省得她著急。游恆那頭書信斷了好幾天,她來找過我。你還需要調養,我白天不在家,讓她來照顧著,我放心。」

  放什麼心?他的心都快跳出來了。仝則沒想到一回來就要面對這個,頓時生無可戀的看著裴謹,一臉欲哭無淚。

  「等等,你好歹幫我拖延一會,我……容我刮了鬍子再見她……」說完,已是一溜煙先奔內院去了。

  活了兩輩子下來,仝則還真沒怵過什麼人,唯二的兩個能讓他麻爪的對像,一個是裴謹,另一個就是仝敏。好容易搞定了前頭那位,誰知又冒出了後頭的小姑奶奶,早知如此,他為什麼要回來……

  說歸說,怯歸怯,等仝則見了仝敏,又看著她那恨不能執手相看淚眼的可憐勁兒,一瞬間當兄長的自覺和溫情全都破繭而出,摸摸她的頭笑道,「想我了吧?路上遇到點意外,生了場病,幸虧有三爺照應。現在都好了,你放心就是。」

  仝敏再不樂意,也知道裴謹對她哥沒有惡意,先見了禮,乾脆利落的對裴謹言謝。

  裴三爺在小女孩面前,一向是怎麼溫文爾雅怎麼來,做出一派謙謙君子模樣,和在軍營裡掛相的痞子簡直判若兩人,「仝姑娘別客氣,令兄舟車勞頓,意外感染了點風寒,需要靜心調養,這段時間就勞煩仝姑娘多加照看,裴謹在此先謝過了。」

  這話含了幾層意思:第一,你哥的身體,我本人非常在意;第二,你是我叫來的,要照顧自然是得在我家,我眼皮子底下;第三,你哥是我的人,親疏有別,你幫忙照看,我當然要表示感謝。

  仝敏聽著,嘴角的笑瞬時凝結,合著這說話間,自己就被這麼隔了一道?!

  她心裡湧上一股火,可對著那張乍看溫雅英俊,仔細一看更是溫雅英俊得過分的臉,又實在撒不出什麼火氣來。

  不過不要緊,有什麼話要問,還是關起門來單聊的好,審一審仝則,自然也就全都清楚了。

 

 

第98章

  仝則一望仝敏的眼神,就知不好。可恨裴謹老奸巨猾,推說自己有事先遁了,留下他們兄妹共進晚餐,讓仝則感覺自己行將去赴一場鴻門宴。

  關心的話還是要說,眼看仝敏氣色不錯,除了眉眼有些含嗔帶怨,仝則忙抓緊時間先誇她能幹,「我看了你的信,挺有經營買賣的天賦,手藝又好,回頭乾脆搬過來幫我吧。嗯,也不能說是幫,那鋪子原本就有你一半的。」

  仝敏沒接這話,抬手夾了一筷子清燉獅子頭,直遞到他碗裡去,「多吃點吧,又黑又瘦的,怎麼瞧都不像做買賣的富貴人。」

  「有麼……」仝則訕訕笑道,「病了一場,難免瘦了點。江南的飯菜太甜,我吃不大習慣。」

  啪地一響,仝敏筷子撂下,斜睨著他問,「江南的風還能把人吹黑?我怎麼不知道,吹面不寒楊柳風,在你這兒竟能趕上海風了?」

  說著倆人眼神交會,仝則滯了滯,跟著便很沒起子的裝慫避開了。

  「你騙人能不能走點心,打量我什麼都不知道呢。」仝敏語氣不善,「斷了音訊?江南多繁華的地方,你倒是說說看,躲在哪個犄角旮旯能徹底斷了音訊?」

  聲調不高,也不算咄咄逼人,但仝敏好像生來有種不徐不緩的勁頭,要讓仝則形容,是能用軟刀子殺人的主兒,光看眼神就讓人渾身不自在。

  「你要鬧到什麼時候?不為自己想,不為我想,也不為死了的爹媽想?」仝敏看著他,一字一句道,「非要不承認,我也沒辦法,咱們就天知地知吧,到底是病還是傷,現在追究起來也沒意義。我就問一句,你等下回不回家?」

  仝則十分惆悵的想,回家顯然是不可行的,裴謹說一不二,不會允許自己從他身邊溜開,多早晚養到滿意了,估計才會讓他重回店裡去。

  他沒吭氣,惹得仝敏狠狠剜了他一眼,「你去跟他說,咱們回家,我自會好好照顧你。這會兒家裡還有秀姑幫忙。對了,我找著秀兒了,她後來被戶部一個員外郎買去,那家的少爺瞧上她了,可她自己不樂意。我問過她,人家這會可還惦記著你呢。」

  仝則訝然,一頭霧水加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不記得了?秀姑啊,大眼睛瓜子臉。你說過的,咱們家所有丫頭加一起都沒她長得好。」仝敏笑起來,「我可還記得那年中秋,你托我請人家喝桂花酒,結果自己先喝高了,拽著人家的袖子就要往上頭題詩……」

  這都猴年馬月的事了,仝則聽得大窘,連連擺手,「年少無知,年少無知,快別提這些個了。」

  原主的鍋他就是不想背也得背,不過秀姑是誰,他總算是弄明白了。

  仝則忙著打岔,「既然替她贖了身,那就先留在你身邊幫忙吧,回頭照顧好人家,我就不去她跟前現眼了。」

  「你到底要怎麼樣?」仝敏一時妙目圓睜,「從前看見人家小姑娘,又是吹口哨又是說漂亮話,如今全改了性子,有時候我真懷疑你是不是受了刺激,從裡到外都跟變了個人似的。」

  仝則一笑,「那是變好了,還是變不好了?」

  仝敏看不慣那得意樣,飛他一眼道,「說正經的呢,你不娶妻成家就這麼胡鬧下去,想沒想過將來怎麼收場?」

  能怎麼收場?其實要說海通以來,社會風氣開化的程度已接近衛道士口中的禮崩樂壞,然而主流價值觀還脫不開繁衍後代那一套。

  再說回裴謹和他,自然也是前者率先在「歪路」上大步流星一騎絕塵,確實不是受了他仝則什麼不良的影響。

  這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只不過在這個時點上,仝則認為實在沒必要和仝敏細掰扯。

  「想了,走一步看一步。將來的事不必現在犯愁。」這話還真不大像從仝則嘴裡講出來的,只是說出口,倒也有一種灑脫況味,「我什麼都不缺,有恆產有手藝,活得好好的,又不指望誰給我承諾終身,想那麼多幹嘛。」

  仝敏沒法反駁,無奈道,「那你真不喜歡秀姑了?人家現在出落的可比從前還好了,模樣比我俊……」

  「打住。」仝則喝一口粥,倏忽間靈光一現,「我失蹤這麼會功夫,你居然還有閒心找著原先的丫頭。看來游兄給你的信裡,都是報喜不報憂啊。」

  一提游恆,仝敏立馬閉上了嘴,半晌少見的扭捏了下,才說,「他人呢,留在那邊善後了?還是因為沒照顧好你,被侯爺給流放了?」

  多聰明的丫頭,仝則突然明白過來,仝敏對裴謹的不滿,沒準也有他不讓游恆回來這層緣故。看來得讓裴謹對游恆好點才行啊,說不準還能就此拉近和小姑子的關係……

  仝則想著笑起來,「不能夠,說話間就該回來了。他沒受傷,全須全尾好著呢。三爺對他器重,多年的上下級,鐵打的兄弟情誼,絕虧待不了他。」

  他故意頓了頓,又道,「就是他的終身大事嘛,需要關懷關懷了。三爺想不到,做兄弟的當然要提醒,其實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要說先訂下來倒也無妨。」

  仝敏耳尖上倏地一紅,她性子再爽利架不住還是個小姑娘,騰地擰身起來,拉著臉道,「我該回去了,明天抽空再過來。你好好吃著那補藥,別讓大傢伙操心。」

  這才哪到哪,居然三言兩語就給說得沒脾氣了,看來祭出遊恆確實管用,世間事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仝則大敗敵軍凱旋得勝,輕鬆之餘望著仝敏的背影心想,小丫頭片子,想不到你自己也有今天吧。

  自得其樂的人閒不住,飯後先在院子裡溜躂了一刻,又做了會俯臥撐,洗澡換過衣裳,看書的功夫,那自鳴鐘便已報時十一點整。

  然而到了這會,裴謹卻還連人影都不見。

  仝則熬不大住,上下眼皮直打架,終於在不知不覺中睡了過去。

  這頭裴謹才從軍機出來,親衛匯報起,京都中人大都知道靳晟今日去大沽港提人,卻不知道他也一併跟了去,而回來時又是在院子裡落的車,是以暫時沒人留意過仝則。

  裴謹聽罷點點頭,示意親衛可以下去歇著了。

  靳晟大約也困了,步子略顯拖沓,出來站在他身邊說道,「憲法草案十天後過會,你這陣子多注意養養精神。晌午軍機派人去宮裡請示聖意,被王連生擋了駕,瞧那意思,皇帝近來「龍體」又欠安了,正日子口未必能出席,有意讓他們家派個代表。你猜會是誰?」

  「總不能是五歲的皇太子。」裴謹道,「話都說不利落,萬一被忽悠著簽了字,後悔都來不及。是前太子吧?」

  皇室那一家子,現今也就這一個王爺還能派上用場了。

  要說皇帝,眼下思路也很糾結,接受立憲的所謂君權神授,卻不再掌握絲毫實權,從此成個擺設坐鎮在四四方方的皇宮內院裡,還要給萬民做表率,除卻有大把錢拿,可謂沒有半點好處。

  祖宗江山傳到他這裡,又栽在自家手上,一幫舊貴族雖吵著要保留絕對君主制,奈何嘴炮打得響,壓根就沒什麼實際行動。皇帝滿心憤懣,乾脆躲在宮裡和新來的青姬鬼混,把外頭的事全權交給前太子打理——這會倒不怕他謀權篡位了,反正篡過來也不過是個空架子而已。

  各路人馬各懷鬼胎,卻都不能小覷,畢竟很多事一不留神就會折在小節上頭。

  裴謹說,「請樊先生進宮請個平安脈,十天之後務必讓皇帝精神抖擻出席,簽字還是吵架,都必須他自己來。」

  言罷才問,「有日子沒見他,怎麼忽然就不好了?」

  靳晟冷笑,「還不是因為青姬。在江戶那會給她吃了藥,人雖傻了不記得從前事,可不知道什麼時候染上了鴉片癮,進了宮帶著那位一起吞雲吐霧,那位不是說自己哮喘麼,愣是讓鴉片煙給治好了——不過是又添了旁的症候。」

  裴謹皺了下眉,「讓徐朔留心點,有異常立刻來報。」

  他口中的徐朔,正是宮牆裡僅次於王連生的二把手,管著內庫錢賬,皇帝開銷都要經他一道手,那鴉片膏子當然也少不了他去採買置辦。

  靳晟說好,想起日前聽聞,當笑話似的閒聊道,「陛下也沒閒著,前陣子說你家大奶奶沒了,大爺沒有伴,他妹子安陽公主剛好也死了丈夫,倆人湊一堆倒合適。保媒拉縴的隨口那麼一提,別說令兄最近和公主走得還真有點近。」

  裴謹才剛擰緊的眉頭還沒展開,又再度蹙緊,「他的事,只要不出格我從不管,也是我這陣子總不回家,對他們疏於照看。」想了想揉著眉心道,「事情進展到這步,不能折在小人手裡功虧一簣。這十天讓京畿各大營的人隨時待命。」

  靳晟揚眉,「你估摸,那幫老世家們會鬧妖蛾子?」

  「防患於未然。」裴謹忽略頭上錚錚亂跳的神經,慢慢舒展雙眉說,「我有個預感,皇帝不大好,別倒時候憲章還沒簽,他人先掛了。一變天就容易亂,渾水摸魚的多,要爭取平穩過渡才好。」

  「得勒,您也是……操碎了心。又頭疼了吧?」靳晟遞給他一瓶藥,「才配的藥。你趕緊回吧,今兒我就在這住下了。」

  裴謹取了一顆藥出來,也不就水,干吞了下去,「不回家,在這兒幹什麼?」

  「老婆挺著肚子,回去也幹不了什麼。」靳晟笑得大有深意,「可不像你,家裡還有美人等著,小別勝新婚吶,還不趕緊伺候去!」

  裴謹一點不客氣,一邊嘴角翹著,回敬給他一個既浪蕩又惑人的笑,「走了,今晚月色不錯,適宜做場春夢。悠著點,你那換洗衣服不大夠了。」

  靳晟聽見,笑罵了一句,對著那背影揮揮拳頭,半晌才轉身回去工作。

  裴謹到家時,仝則早睡著了,不過還是很自覺地以身靠牆,給某人留出了很大的空位子。

  這一點他和裴謹正相反,睡覺老實,基本躺下去什麼姿勢,醒來照舊是什麼姿勢。且睡眠淺,裴謹才剛挨著枕頭,這邊他人就已經醒了。

  迷迷糊糊叫了聲,「行瞻,你剛回來?」

  裴謹聲音極輕,「吵著你了?」

  仝則搖頭,睡得渾身發軟,也沒力氣想別的,只覺得有點抱憾,「明天吧……」他嘀咕著翻了個身,「明天早點,不早也行,我一定等你。」

  沒過一會就又睡著了,裴謹看著他直笑,抓過他的手,握在了一起。

  那雙手總算恢復了從前的乾燥溫暖,握著讓人心中踏實,即便不做什麼,其實也等同於小別勝新婚。

 

 

第99章

  裴侯實在有太多機務要忙,雖眼看著春暖花開了, 卻只能給在家賦閒的人許諾一張空頭支票——等忙過了這一陣子, 就帶仝則去看京津沿線架設好的鐵軌。

  「江南那趟線完工,以後一日之內就可以從京都抵達蘇杭。布匹綢緞運輸起來更方便, 你要想拓展生意,也可以把店舖開到那邊去。」

  仝則從前沒少暢想這些, 反倒是快落實了,他心思卻忽然淡了。可見事業心和小情小愛, 大抵是有些衝突不可得兼。

  於是他心安理得的認同了自己的沒出息, 決定把對未來的嚮往收縮一下,旨在等待裴謹閒暇時, 一起下趟江南。

  到底是年輕人的身體, 好吃好喝養上三五天, 精氣神全回來了。仝則再待不住, 這日趁人不留意,終於從宅子後門登上車, 回到了闊別兩個多月的鋪子裡。

  有老主顧眼尖,一見他人,立刻笑著迎上來,「佟老闆前陣子哪裡發財去了?扔下我們這一票人不管, 這說話可就有好幾個月沒見了。」

  眉宇間堆滿了牢騷埋怨,像是在指責他的見異思遷,好像他要當真另立分號,就是對他們一班老主顧始亂終棄了似的。

  另有幾位公使家眷聞風而動, 春天一到,又是她們辦宴會開舞會的傳統時節,一個個都忙不迭地趕過來要做最時新的裙裝穿。

  仝則一一關照著,臉都快笑僵了,手被不知多少婦人摸過,各色香粉味混在一起,直洗了三遍才覺得勉強洗乾淨。

  那群女人們喜歡他,不外乎因為他專業敬業,更難得人長得漂亮,話說得更漂亮,言談舉止偏又在合適的分寸裡,並不諂媚流俗,打起交道來讓人覺得格外舒服。

  是以才一回來便接了一堆單子,仝則忙到午後,方有閒暇坐下來吃口飯,不多時,卻又聽見門上傳來一陣鏗鏘有力的腳步聲。

  還沒等他反應,身邊坐著的仝敏已率先站了起來,一個箭步越出去,逕自拽開了房門。

  游恆那張被海風撩得黎黑的臉,就這麼毫無徵兆地撞進了仝則的視線。

  三人對望一瞬,當然有情的那一對眼神自帶繾綣,半晌還有些難解難分,仝則在一邊看著,心知有些事確是板上釘釘了,天要下雨妹子要嫁人,自己這個大舅子顯見是當定了。

  琢磨得正好,卻見游恆收回目光,上前兩步在他面前站定,緊接著那鐃鈸大的拳頭揮出來,咚地一下,砸在了仝則沒受傷的右胸口上。

  這一記老拳,仝則沒好意思躲,站著硬生生受了,一捶過後,他也知道准妹夫還算收著勁,壓根沒使全力。

  倆人對視一刻,仝則先笑了,其後誠懇言道,「對不住,讓你在海島上擔驚受怕,大傢伙都還好吧?」

  他本想再作個揖,被游恆虎著臉一把攔下了。

  「都回來了一個不少,要說你小子真是……真是……嗐,算了,我大人不記小人過,就原諒你這一遭了。」

  游恆說完笑起來,一低頭瞧見桌上飯菜,眼睛頓時一亮,「趕緊來副碗筷。別的都罷了,我現在就想吃點子新鮮蔬菜,最好在來個大碗麵,這兩個多月待的,海裡的魚蝦蟹吃得我嘴裡長泡,再這麼下去,我都快變成魚了。」

  聽著要求不高,這兩樣可以管夠,仝敏忙著張羅去了,游恆看著她的背影,坐下來,才捂嘴笑道,「嘴裡都他娘的淡出鳥了。」

  合著當著姑娘家,方纔這話沒好意思出口。

  仝則表示理解,陪他喝了兩杯酒,聽他大吹特吹後來怎麼會同李洪的援軍出海剿匪,還有鄭樂師回去之後,把仝則當晚一槍擊斃海盜的神勇也捧得是神乎其神。

  「你小子命夠硬的,少保早說你是福將,我這回可算信了。其實那晚大傢伙都放鬆警惕了,我也喝高了,要不是你把我們都藏進地道,還真不一定能幹得過那群海盜。」

  仝則笑著在聽,又問了他好些宇田和李洪的近況,海禁止是否解除之類,正說得熱鬧,忽聽外頭一陣亂哄哄。

  出去一看,湧進來一群陌生人,個個都是錦衣華服,大門外還站著一溜身穿甲冑的侍衛。

  領頭的是個公鴨嗓的中年人,面白無鬚,三角眼一掃,頃刻間眼神就在仝則身上打了個來回。

  吳鋒忙趕上來,低聲匯報道,「說是宮裡頭來的,這位公公姓王,正要尋一個會做正宗和服的人。」

  原來是位公公,怪不得聲勢弄的這麼浩大。雖說如今皇室勢微,連帶民間對他們的尊重感亦降低不少,不過神秘度猶在,且論排場,走到哪都還是倒驢不倒架子。

  來人正是王連生,說到此行目的,委實很讓他窩火,卻是為皇帝的新寵青姬來尋做和服的裁縫。

  別看青姬腦子不大好使,架不住特別能折騰。見天有不斷冒出來的新點子,先是要皇帝答應她行冊封禮的時候穿自己國家傳統服裝,接著就鬧騰要做和服,還非說宮裡的裁縫做得不像樣,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她滿意。

  皇帝不拘小節,反正有錢不造白不造,急急打發了王連生去外頭尋裁縫。這一家家一戶戶的找,把王連聲累了個半死,後來還是聽侍衛們說起,家裡人有在這家店面做衣裳的,那老闆似乎是個妙人,甭管東洋的西洋的,好像就沒有他搞不定的花樣。

  「我才剛瞧了,你那擺出來的和服樣子還不錯。今兒要做衣裳的是陛下即將冊封的娘娘,人是出不來了,只能請佟老闆跑一趟。回頭要做的好,陛下和娘娘自然少不了賞賜。」

  聽語氣,分明已是不容仝則推卻。

  仝則看一眼游恆,對方眼裡明顯暗藏著警惕,又聽王連生再道,「不過你一個男人家嘛,量體裁衣終歸不大方便。給娘娘做衣裳,還是得謹慎些好。」

  他眼風一掃,瞥見了仝敏,「把她也帶上吧,給你搭把手,剩下的就看你本事夠不夠。要讓娘娘滿意了,後頭的好可多著呢。」

  見仝敏被牽扯進來,游恆更是當仁不讓,自覺充當起車伕,路上三個臭皮匠還在小聲商量,等下該如何見機行事,仝敏便疑惑道,「這些人,該不會是衝著侯爺來的吧?」

  游恆低聲說,「倒也未必,我已經傳信給少保,等會外頭有我看著。那王連生不過是個半吊子,手裡原本還有些人,如今資金不夠,宮裡頭人心惶惶,也沒人給他賣命了。你們別緊張,等會見機行事就好。」

  仝則想到關鍵,不解道,「那青姬是千姬的妹妹,她不會是認出我了吧?」

  游恆扭頭,輕聲說不會,「這個少保早料到了,之前就給她吃過藥,現在就是不傻也什麼都記不得了,最多只知道自己是東瀛來的,這點你放心。」

  等到見了面,仝則才確定,那青姬不知被餵了什麼厲害的藥,不光記不得從前事,整個人還都有種介乎於天真爛漫和癡癡呆呆之間的純真。

  不過人長得是真美,比他印象裡的千姬要漂亮得多,怎麼看都像一個精緻易碎的瓷娃娃。

  而美人相見,更是分外開心。那青姬沒有架子,只管拉著仝敏的手看了好久,之後笑嘻嘻的讚道,「你生得真好看。」

  仝敏見她青春少艾,智力卻宛如五六歲的孩子,心裡多少有點惋惜,放緩聲音溫言道,「娘娘更好看,是我見過最美的人了。」

  青姬目前的身份說起來微妙,面上封了個青妃,很是不倫不類,正經冊封禮卻遲遲沒行。這頭在屏風後量尺寸,一徑和仝敏開懷說笑,看樣子倒像是專程找人來陪她閒聊的。

  就在兩個女孩子嘰嘰喳喳起沒完時,殿外有內侍高聲道,「陛下駕到。」

  仝則早前在裴謹的私宅見過這位皇帝,不多的一點印象還停留在其人面容清寒,五官清秀上頭,此時再見,驚覺他容顏清白浮腫,看上去十足一臉病態。

  皇帝並不在意仝則這類生人,看了小半天才想起有些面熟,再一思量何時何地見過,倒也不覺有異。畢竟不過一個裁縫,聽聞裴謹的細作遍佈各行各業,恰好當日正能用得上這一個,哪裡值當他去仔細研究。

  幫青姬選了一會料子,皇帝大約是鴉片抽多了,連打了好幾個哈欠,對仝則不鹹不淡的吩咐道,「動作快些,務必讓青妃滿意了,回頭她要是說好,朕賞你一個御用供奉的頭銜。你就等著發達吧。」

  仝則道了聲是,量好衣服進去拿圖樣子給青姬選。然後在布料上直接勾勒出尺寸,再依他的習慣,將針別在邊角上頭。

  青姬似乎看著花色很滿意,不知怎麼突然瞧見那針,驀地伸出手就去抓,一邊嘟囔著說,「我想起來了,我也學過縫紉的,還會繡好多花……哎呀……」

  一不留神讓針紮了下,指尖登時流出一串血珠。

  仝則正挨著她坐,忙拿了帕子替她止血。他忘了自己手上也有傷口,是早起不小心劃破的,原本沒在意,誰知那傷口才沾了一點新鮮的血,登時狠狠一疼,感覺倒像是他自己被針用力刺了一下。

  「別碰!」青姬睜大眼,撤回手躲閃著說。

  仝則以為她不願意被陌生男人碰觸,只好解釋道,「唐突娘娘了,真抱歉。」

  青姬懵懂的眨眼,半晌突然笑了,「沒有唐突……」說話間,表情帶了幾分神神秘秘,壓低了聲音笑嘻嘻道,「我是為你好。」

  不明不白的說完這句,她叫來侍女清洗包紮傷口,沒再理會仝則兄妹。

  同一時間,裴謹接了游恆的消息,已命人傳信給徐朔留意仝則的安全,可明明佈置妥當了,他眉心還是沒來由的猛跳了兩跳。

  其實皇帝能做什麼?何況也沒人知道他和仝則的那層關係,更加不會想到裴謹能認真看上一個小裁縫,實在沒什麼可擔憂的。

  至於這麼緊張?裴謹搖頭失笑,近來舉凡事情牽扯到仝則,他好像總免不了要失去一貫的理智。

  寬慰自己半日,他禁不住仍覺掛心,給軍機一干人等交代完公事,便匆忙離開,驅車直奔皇城。

  游恆遠遠瞧見,先迎了上去,裴謹只蹙眉問,「怎麼還沒出來?」

  游恆跟仝則久了,見慣所謂「高級定制」全套流程,不以為意道,「是沒那麼快,才剛徐公公派人出來遞話,說裡頭聊的甚歡,沒有大礙,連皇上也沒認出他人來。」

  裴謹沉默不語,冷靜地提醒自己要鎮定,可腦子裡卻翻江倒海湧上一個問題,倘若真有人窺破他和仝則的關係,用仝則來做要挾,他究竟該怎麼應對?

  好在理性與感性還沒來得及掐架,那頭人就出來了。兩輛車走了好一會,直到走進僻靜巷子裡,仝則才落車,趁四下無人上了裴謹的車。

  仝則打從坐上來就只往一邊倒,像是有些疲憊,臉色比平常紅潤,氣息卻比平常急促,他正覺得車裡晃蕩得厲害,忍不住說了句,「這麼晃?很著急回去麼,能不能慢一點。」

  裴謹觀察他片刻,微微有些吃驚,車子根本還沒開始走,哪兒來的搖晃?他飛快拉過仝則的手,還沒搭上腕子,已覺出他手臂滾燙。

  「你發燒了?」

  仝則呼出一口灼熱的氣,下意識敞開一點衣領子,「不知道怎麼了……行瞻,我有點暈,借你腿上枕一會。應該不要緊,回去發點汗就好。」

  可他自己知道,和這具身體磨合了這麼久,那底子其實非常不錯,加上他平常注意鍛煉,身子骨算是相當強健。這半下午又不曾著涼過,突如其來的發熱,難道是感染了什麼病毒?

  一時間腦子裡都是木的,有千頭萬緒,卻扯不出有用的那一根,只好先闔上眼,在越來越急促的喘息中,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第100章

  仝則一路渾渾噩噩,到了家門口還沒清醒過來。裴謹探一下他的額頭, 覺得比之前還要燙手。

  雖然知道對方在意什麼, 但眼下沒辦法,都到了這個時候當然不必再徵求意見, 裴謹二話沒說將人抱下了車。

  懷裡的人感覺出不大對,奈何沒力氣開口說話, 只好不痛不癢地掙了兩掙。

  恰好仝敏正掀簾子跳下車,一抬頭瞧見裴侯打橫抱著她哥, 一望過後, 小敏姑娘頓時變身成了一根木頭樁子,烏溜溜的大眼睛看直了, 不會轉了。

  蒼天吶, 光天化日底下, 這兩個人究竟要幹什麼?早知如此, 她何必非要一路跟著回來……

  難道就為看見如此喪盡天良的一幕麼?

  「好像不大對。」游恆雖然臉上也發僵,但還顧得上細琢磨情況, 也搭上他根深蒂固地認為,他家少保絕對是有分寸的人,沒事斷不可能在大庭廣眾之下秀恩愛。

  仝敏被他一提醒才緩過神,「我哥怎麼了, 難道病了不成?」說著沒遲疑,趕緊快步跟了進去。

  裴謹先讓人去請了梵先生,其實要是普通發熱,不必看醫生他也知道該吃什麼藥, 但這回他私心以為不像,這一場高熱委實來得有些古怪。

  屋子裡眾人忙而有序,那位梵神醫匆匆趕過來,一看床上人便想起,上回不就是這位小爺,那次是被炸彈傷及了心肺,這回不知又怎麼成了被殃及的池魚,結果針一探下去,他眉頭倏地皺了起來。

  「最近吃過什麼?接觸過什麼?」

  一整天都和仝則在一起的,只有游恆和仝敏,經二人回憶,似乎並無什麼異常。

  游恆頂著他家少保犀利如刀的眼風,沒敢隱瞞,吞吞吐吐交代了仝則曾陪他喝過酒,說完默默退到角落,只恨自己沒練過隱身術,心下急念起天靈靈地靈靈,各位菩薩快顯靈,只要讓他家少保忘記他的存在就好。

  「如果不是飲食上犯了忌諱,就是被什麼人感染了……不是毒,侯爺請放心。」樊先生想了想道,「我施針之後確定他體內無毒,其餘的現在還說不大好,尚需觀察,先把退燒的藥服下去再說。」

  裴謹忙謝過他,讓人陪著他去外間開方子煎藥。其後越過游恆,直接問起仝敏,讓她再好生回憶一下,在宮裡到底發生過什麼。

  仝敏仔仔細細詳述一遍,又補充道,「真的只是喝了一口茶,他一直很警惕,看著侍女從一個茶壺裡倒出那茶,青姬也喝過的,他才只象徵性的潤了潤唇,剩下什麼點心果品一概沒動過。」

  裴謹默然一刻,聽不出哪裡出了錯,再看看一屋子的人都在大眼瞪小眼,像是詫異於他的如臨大敵,個個都跟著緊張兮兮。

  既然大夫說沒中毒,應該就無甚大礙,如今敵人還在暗處,他不能先自亂陣腳。

  把人都打發出去,裴謹專心給仝則餵藥。那藥喝下去,眼看著一層層往外發汗,人睡不踏實,在床上不斷地輾轉。

  裴謹只好為仝則脫了衣服,外衣還好,裡頭中衣早就濕透了,整個人如同被水洗過似的,衣裳緊貼著身體,勾勒出寬肩細腰的精緻線條。

  色心在不恰當的時點莫名湧起,然而那身形雖好看,架不住床上的人正自痛苦難捱,喘著粗氣,翻身時連眉毛都擰緊在一起。

  裴謹手上動作沒停,一面給仝則擦汗,一面暗罵自己,都什麼時候了,居然還能想歪!?克制半日,方才勉強把邪火給壓了下去。

  仝則渾身酸疼,提不起力氣,綿軟得連拳頭都攥不住。迷迷瞪瞪間只在想,這感覺太像病毒感冒,除了排汗喝水代謝掉,好像也沒有其他好辦法。

  他意識半清醒,總覺得還沒跟裴謹說句話,還沒來得及告訴他一句別著急。心裡藏著事,念頭便不受控制地一個接一個往外冒。

  他想,自己還是中計了,沒能躲得過去,他已經很小心了,可這麼一來,怕是又要給裴謹添麻煩了……

  一時又想,他真不是故意的,王連生不由分說,那會他找什麼樣的借口恐怕都搪塞不過去……

  還該和裴謹說聲抱歉吧,只是他都深入禁宮了,按說那些人要弄死他簡直易如反掌,怎麼還能讓他好端端活著出來?

  或許竟是多慮了?那縱慾過度的皇帝,怎麼看都不大像是個長了腦子的主兒。

  他眉頭時緊時松,半晌覺得涼涼的手巾覆在額頭上、鎖骨處,衣服都被解開,一雙手握住了他,在幾處穴位那裡緩緩地揉捏。

  從小到大歷次發燒,仝則都是自己吃藥,自己發汗,對此很有經驗。反而是對這種精心的照看,他完全沒有經驗。一邊留戀著,一邊無奈藥勁上來,只能漸漸進入了睡眠狀態。

  一睡著,下午的事就像過電影似的不斷閃回,總覺得有個不大對頭的地方,說不上是什麼。那青姬的臉不斷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一會是傻笑,一會又和千姬的重合在一起,她語氣傲慢陰鷙,嘴角揚起,反反覆覆在說,「我是為你好……」

  我是為你好……

  仝則一下子醒了,屋裡還亮著燈,外頭則漆黑一片。再低下頭,看見裴謹打了地鋪,睡在床邊上,聽見動靜,立刻翻身坐了起來。

  裴謹還沒問話,先摸了摸他的頭,「燒退了些。」

  說完回手拿了晾好的水,仝則口乾舌燥,一股腦喝了個乾淨,又問,「還有麼?」

  裴謹回身去倒水,再遞給他,不防仝則這回喝得急了,嗆過一口,咳得是搜腸抖肺停不下來。

  裴謹忙坐回到床邊,接過水碗,仔仔細細地餵他,一面拍著他的後背,動作既溫柔又耐心。

  「還有哪不舒服?」裴謹把人摟在懷裡,輕聲問。

  仝則搖搖頭,呼出一口氣,感覺溫度已恢復如常,「我做了個夢……有些地方很奇怪。」

  聽他說話還在喘,裴謹有心阻道,「先別想了,好好睡一覺。」

  仝則一把拉住他,十指緊扣,搖了搖頭,「我怕睡一覺就忘了。你聽我說,你給青姬吃了什麼藥,她是變傻了,還是把過去的事徹底忘了?」

  裴謹見他堅持,只好應道,「是梵先生配的方子,你知道人的腦子裡有很多神經,那藥大概有阻斷神經的效用,讓人忘記過去,附帶會讓智力變得越來越像小孩。」

  仝則沉吟一刻,「你肯定她吃了那藥,癡傻不是裝出來的?」

  裴謹道,「確定無誤才把她送來京都的,怎麼,你覺得她有問題?」

  仝則喘口氣,說話間又開始出汗了,他掙著想從裴謹懷來挪出來,不料被看穿意圖,又讓裴謹不動聲色地給按了回來,鎖在兩臂之間。

  「都是汗……」仝則沒奈何的一歎。

  裴謹騰出手給他擦汗,一臉淡定的說,「剛吐完我都親過,一點汗,我不嫌棄。」

  仝則忍不住笑了,虛虛弱弱枕上裴謹的胸膛,繼續剛才的話題,「青姬服的藥有毒麼?」

  裴謹說沒有,「她要進宮,我也沒想弄死皇帝,犯不上拿她當藥引子。」

  說者原本無心,然而藥引子三個字彷彿一道火光,嚓地一下,就此點燃了仝則的思路。

  「我懷疑有人給她下了毒。」仝則說,抬高手,讓他看自己手背上的傷口,「她被針扎破指尖,我幫她止血時不過輕輕挨著一下,就覺得疼痛非常,之後出了宮便開始發熱。」

  「還有,」他轉頭,看裴謹正在凝眉看著他,「她自己好像知道什麼,後來就不讓我再碰傷口,還說了一句,是為我好。」

  他說完,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彷彿都在同一時間嗅到了某種陰謀的味道。

  如裴謹所料,皇帝沒那麼精明老道,昨日那一場突發事件並非衝著仝則,而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古老的典故終於在自己身上上演了。

  青姬是他下手弄失憶的,這個人人都知道。倘若她以身做藥毒殺了皇帝,這個鍋,到最後怕是還要輪到他來背。

  無論皇權多麼岌岌可危,說到底,也不可能允許人隨意戕害主君。

  沾染上幾滴血可以讓人發熱,那麼長久接觸下來呢?屈指一算,青姬進宮已有一個月,看來皇帝聖躬違和並不是借口,而是確有其事,要不是那鴉片煙,說不準早就發作了……

  仝則也想到了,立刻道,「那位梵先生,明天一早請他快進宮,能挽救的話,興許還不算太遲。」

  但願吧……這一夜時間過去,究竟會進展到什麼地步?

  敵人也許比他們想像中,還要亟不可待。

  裴謹感覺仝則手心一股股的在冒汗,忙握緊道,「沒事,還來得及。真要是死了,我也能應對,最多推遲憲章簽訂日期,那是早晚的事,他們躲不過去。」

  「你給我好好養病。」他又道,撫開仝則臉上一縷濕漉漉的碎發,知道仝則愛聽什麼,便毫不吝嗇且實實在在的寬慰起來,「那麼多人守在皇帝身邊,生怕他出亂子,沒想到你一去就撞破玄機。只是又害你病一場,跟著我,你好像就沒過過幾天好日子。」

  不知道怎麼了,話一拐彎,就成了仝則不愛聽的調調。

  懷裡的人果然動了動,不過沒掙扎也沒回頭,反倒顫悠悠地笑了,「不懂了吧,我是放長線釣大魚,等你成了內閣總理大臣,我的好日子還會遠麼?嗯,這點燒不算什麼,明天准好,你忙你的去吧,等憲章簽署完,趕緊陪我下趟江南。」

  他努力坐起來,又慢慢倒回到床上,後背一挨著褥子,立刻酸得牙根直髮軟。

  「我睡會,你也趕緊休息,別老做夜遊神。」

  仝則本來欲讓裴謹上床,一想到半張床都讓自己給塌濕了,只好作罷。又想說讓他去別的屋子裡睡,可用腳趾頭也能猜得出,裴謹一定會被拒絕,乾脆也就緘口不提這話。

  那就一個床上,一個地下吧,有裴謹在也好,這是兩個人都覺得最合適最踏實的方式。

  可惜睡到凌晨四點多,裴謹還是被親衛吵醒,所幸那會仝則睡得正熟,只是翻了個身。

  親衛面容嚴肅,俯在裴謹耳畔低聲說了幾句,裴謹的臉色霎時間就是一變。

 

 

第101章

  軍機處的的人雖不至於夙興夜寐,但每晚都有人輪崗值勤, 因為憲章草案就在那裡。

  昨夜輪班值夜的袁僉事不過是打了個盹, 醒來之後竟發現草案不翼而飛了。

  一直有親衛負責守在軍機處外圍,聽聞居然出了這種事, 裴謹的第一反應自然是有人監守自盜。

  「昨夜留下來的只有袁僉事?」

  侍衛皺著一雙八字眉,苦大仇深的道, 「是,但屬下覺得他不像是內奸。實際上……」吞吐了兩三句, 他終於說道, 「昨晚還有個人不請自來,正是侯爺的兄長, 裴家大爺。」

  裴謹眼皮抬了抬, 「他來幹什麼, 誰讓你們把人放進去的?」

  「他說……說是夫人有要事傳話給您, 袁僉事聽了不敢怠慢,也不好把人就那麼拒之門外, 只好先請他進去了。要說兩人說話功夫也不長,屬下現在想來也覺得匪夷所思,或許是屬下想多了。」

  裴謹眼皮直跳,長久以來疏忽了, 忘記還有這麼一位,他驀然間腦子裡蹦出自毀長城四個字。然而現在也不是發脾氣的時候,他壓下火氣說道,「給你一刻鐘時間, 把人叫齊從新擬定草案,明天,不已經是今天了,今天中午前必須完稿。」

  吩咐過後轉身回房,輕手輕腳地穿好衣服,再看一眼床上人還在睡著。

  裴謹琢磨自己方才說話聲音不大,應該不至於吵醒仝則。然而這人一向警醒,心眼又多,他打量片刻,見仝則只是翻了個身,發出幾聲沉沉的夢囈,方才轉身出了屋子。

  天黑沒亮,房間裡一團漆黑。

  仝則睜開眼望向窗外,裴謹和親衛對話的具體內容他的確沒聽清,不過可以肯定是出了大事,難道真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

  圖窮匕見……

  一晚上過去,京都有許多人都夜不能寐,更有許多人在同一時間,也同樣想到了這樣一個詞彙。

  軍機處裡緊鑼密鼓,隔了幾條街以外的仝則卻絲毫不知。

  天方濛濛亮,一個全身短打的人趁無人注意,飛快地叩門,閃身騰挪進了軍機處。

  「侯爺,昨夜宮中有變。」那人聲音尖細,一聽就知道是個內侍,「徐公公讓小的來知會您,陛下昨晚突然昏厥,徐公公連夜請了梵大夫入宮看診。」

  裴謹急問,「結果如何?」

  「是中毒。而且是在青姬剛剛侍寢完畢之後。那青姬現已被軟禁起來。」內侍回道,「御醫懷疑是她下毒,正準備徹查,暫被徐公公拖住了。公公的意思是,此女不能再留了。他之後會在鴉片煙中做些手腳,以茲證明是那煙膏子出了問題,再趁晚些時候送膳時神不知鬼不覺弄死青姬,絕不能讓人把禍事栽贓在侯爺身上。徐公公要小的帶話給您,他會將此事處置妥當,請侯爺千萬安心。」

  裴謹聞言望向皇城方向,一時目光如炬,「陛下現狀如何,梵先生怎麼說?」

  內侍搖了搖頭,「不大好,只怕撐不過今夜去。那位王爺現在就在宮中,已陛下的名義加派了驍騎營、健衛營兩批御林軍,先封鎖了皇城。王爺似乎早就料到了,趕在昨天傍晚前進宮,看這樣子不拿到傳位詔書是不打算出宮去了。徐公公猜測,王爺早和王連生勾結在了一起,卻不知他們是否已偽造了傳位詔書。」

  收住話音,他也朝牆外看了一眼,「只怕再晚點,京城就要戒嚴了。」

  不是只怕,而是必然會發生,所幸西山大營及京畿衛戍區此刻都在城外待命,只要裴謹一聲令下就能即刻開進皇城。

  裴謹沒說話,回眸遞過一個眼神,貼身親衛已知曉其意,無言頷首,隨即飛馬傳令去了——命眾將在一個時辰內將隊伍開進城內集結。

  安排完畢,裴謹少不得要捋一捋這千絲萬縷。王連生早放棄了皇帝,投靠了那位前太子,而背後必定還有諸多不肯明著出頭的世家貴族在支持。那青姬作為藥引子,毒殺皇帝為的是嫁禍於他。

  所幸眼下皇城雖被封鎖,但有梵先生和徐朔頂著,尚不至讓那夥人奸計得逞。

  只是,盜取憲章草案這一則又會生出怎樣的變故來?

  裴謹沉思片刻,吩咐奮筆疾書的一眾人等加快速度,再對靳晟道,「這裡你先幫我盯著,讓他們既要快也要穩,不能慌。軍機處外頭加固了人手,御林軍的人輕易不敢進來。」

  言罷已是頭也不回,出門登車而去。

  穿過街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內閣大學士家衛錚的府門前倒是頗為清淨,不多時只見角門打開,走出來一位看上去很不起眼的,一身僕從打扮的人。

  為裴謹駕車的親衛瞧見,當即揚聲道,「王公公,您老怎麼這幅模樣?莫非皇家給的俸祿不夠,還要來衛大人府上再尋一份工不成?」

  那人身形一滯,須臾扭過頭,正是本該在禁宮中陪侍彌留皇帝的總管太監王連生。

  等王連生看清了車中人,不禁還是一驚,其後才強裝鎮定地道,「咱家來此會友而已,侯爺管的還真寬哪,莫非連這個也要和你們軍機處匯報麼?」

  裴謹沒理會他,朝左右冷冷下令道,「我沒心情和他打嘴仗,搜身吧。」

  王連生哪裡想到對方連基本的斯文都不屑裝了,一上來就要耍流氓,嘴裡不由大喊大叫起來,可惜沒有反抗實力,只三下五除二就被搜遍了全身,從懷裡扯出來一份厚厚的文件。

  親衛將文件遞過來,裴謹一看就笑了,「你們偷了草案,起草新的速度倒快。「君上調遣全國軍隊,凡一切軍事,皆非內閣議會所得干預」………篡改得挺不錯,這字跡仿造的還是本人的?王公公,你拿著這東西,讓內閣三元大佬簽了字,可惜大燕律明文規定,重要議題須半數以上內閣成員通過方能生效,十一個人裡頭,你還差著不少呢,要不要我再幫幫你?」

  「你……」王連生被人鉗住雙臂,只好發狠作色道,「我早知中間會有內奸,只恨沒能早點剷除徐朔那廝,不過今日雖被你抓住,也不過只能阻得了一時,你那些奸計是絕不會得逞的。」

  「奸計?王公公不光會訓練八哥饒舌,自己嘴炮打得也很出色。」裴謹輕嗤一聲,「用青姬嫁禍我,再拿份假憲章到處忽悠閣臣,還有什麼後手麼?借京城戒嚴,限制我的行動?」

  王連聲咬牙切齒道,「不錯。以御林軍精銳二營之力不難成事,且各國公使都在看著,若不想京都生亂,我倒想知道你會怎麼應對,打算血流成河麼?裴謹你當日可是受過先帝爺恩惠,膽敢做出這樣的事來,先帝爺在九泉之下也一定饒不了你。」

  「都魚死網破了,還跟我講情義?」裴謹嗤笑道,「王公公還是先想想自己吧。你非軍機內閣之臣,卻敢偽造憲章,已是罪無可赦;陛下重病期間不在跟前照應,卻勾結親王謀權篡位,更是罪加一等。要翻身已是難如登天,我也就不必和你交代接下來什麼打算了。」

  說完喝令親衛,「把他押進刑部大牢,以叛國罪收監。」

  王連生聽他如此說,登時怒不可遏,一徑狂喊道,「裴謹,你日後不得好死!你以為躲得過去麼?以為你能成功麼?這百年的基業,豈是你一句話說毀就毀的,我王某人以身殉葬皇權半點不虧!你這種逆臣一定不會有好下場,遲早要後悔,我賭你一定會輸的一敗塗地……」

  被押著的人還不忘回頭,臉上猶帶著陰慘慘的笑,那模樣看得裴謹一陣頭疼,實在是太難看了,他揮揮手,示意親衛堵上王連生的嘴,把人塞進了車裡。

  同一時間,御林軍兩大營的人已將六部各司圍了個水洩不通,當然,他們也沒放過軍機處,執行命令的理由,則是源自一道緊急狀態下由「皇帝」簽發的敕令。

  此時此刻,仝則好似正覺得眼皮在不受控制地亂跳,直到靳晟突如其來地出現在面前,這人冒出來得十分奇怪,不過端看神色倒顯得挺正常。

  「聽說你病了,哎,先躺著吧,不知道這會覺得怎樣了?」靳晟的開場,顯得很是關心仝則病情。

  可仝則壓根不是聽話的人,坐起身直接下了床,他的燒已退了,此時心內存有一大堆的疑惑,彷彿也是因為這個,連病都覺得病不踏實。

  何況,也沒有誰會在大早上起來就發熱的。

  「我沒事。」仝則道,「勞煩靳大人掛念,不過您應該也不是專程來看我的吧,請問三爺人呢?」

  靳晟心道,裴謹等下怕是回不去軍機處了,即便讓他進去,一時半刻也不能再出來,只希望他帶足了人馬,現在若要逼宮還來得及,光是西山大營也足夠對付那兩撥御林軍了。自己趕在御林軍圍堵軍機處之前,拿來草案急溜出來,當然也是為了放手一搏。

  仝則見他沉默,等不急再問道,「大人有什麼話儘管說,你來此地不是找三爺有緊要事?難道還容許再耽擱麼?」

  靳晟是在等裴謹,卻不確定裴謹究竟會不會回來,思忖一刻,先簡述了當下局勢,其後道,「若王連生那夥人以戕害君主為名,只怕難纏得很,行瞻再如何位高權重,總要走徹查程序。可憲章不能再拖下去了,就是今天必須簽署!條件是需要過半內閣成團通過才行。我來這兒,是因為需要行瞻的字和他的私章,還要一個極親信之人前去遊說閣臣。不過外頭正在戒嚴,戒的是三品以上官員隨意行走,尤其是武將,卻還沒戒平民百姓正常行走往來。」

  仝則順著他的話一想,驀地裡明白了他的意思,裴謹的字他會仿,裴謹的章此刻就在書房,於是沒有猶豫的接口道,「我不知道他什麼回來,也不知道他後續什麼安排,但如果大人信得過,我可以去走這一趟。」

  所有當官的都被限制行動,除了他一介平民,這會也沒有什麼可用之人了,相信無論靳晟還是裴謹,其實都沒有多少選擇的餘地了。

  靳晟其實也在等他這句話,但見他居然義無反顧的應下,心裡陡然間,還是生出幾分微妙的感歎,「你……你當真是………」

  仝則擺擺手,恨不得懟他一句「都什麼時候了,大人您還是少點廢話吧」,忍了忍,到底嚥了回去,只道,「內閣成員我大抵知道,其中有好幾位的家眷我都認得,算是我的老主顧,我等下先謄抄了草案,之後再借送衣服的名義一一登門。」

  靳晟點點頭,「但是行動要快,眼下宮裡情況不明,一旦皇帝真有個好歹,那可就不是限制六部軍機,而是真的全城戒嚴了。」

  「我明白,」仝則看著靳晟一揮而就的閣臣名單,問,「這當中,有沒有特別難啃的骨頭。」

  靳晟指著名單上的曹薰二字,「此人是最難纏的,你去他府上千萬要當心,實在不行放棄他也沒什麼。就是說起來,此人算是世家裡領頭的,倘若真能逼他簽字,接下來咱們也就容易多了。」

  「說不服就動些粗的。」仝則一臉淡然道,一面從容地給那支轉輪手槍裝上了子彈,「他家總不能也私藏槍械吧?尋常護院的手段,再快也快不過這東西,除非他們個個都不怕死。」

  這悍勇,這語氣,直聽得靳晟一愣一愣的,按捺不住聯想起,這人的架勢怎麼越來越像裴行瞻痞氣發作時候的德行了?

  果然,世上還是存在近墨者黑這類事的……

  等到仝則這邊開始行動上了,裴謹卻還沒回軍機。他算策劃妥當了,連是否真要逼宮業已在他擬定好的規劃中。只是王連生那句「你會後悔,會輸得一敗塗地」,在之後卻給了他一個莫名的提示,諸多紛亂裡頭,他似乎還沒顧得上理會一個關鍵之人——他那個看上去除了玩女人,一事無成的大哥裴詮。

  正想著,便有裴府上的下人火急火燎地打馬追上了他,「三爺,大爺請您趕緊回家一趟,說有要事和您商量。」

  「李管家呢?」裴謹掀開車簾蹙眉問。

  來人氣喘吁吁道,「李爺……李爺一大早就被大爺叫去了,在書房一直沒出來,大爺才打發小的來請三爺。」

  裴謹眉心又是一跳,一貫很靈的預感倏地冒將上來——莫非那黃雀不是別人,而是平日裡廢物點心一樣的裴詮?

  如果真是那樣,也只能怪他太過疏忽大意了。

  許久沒有回家去,這時甫一進門,見闔府上下並沒有絲毫異常,而裴詮人在正堂,兀自滿面含笑地在等待著他。

  裴詮生得溫潤,笑起來不見陰鷙猙獰,反而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好久不見了,我說侯爺真是大忙人,要不是聖躬違和各部各司事務都停擺了,我還真有點害怕見不著你。」

  裴謹凝視他問,「太太呢?」

  裴詮怔了一下,略有些皮笑肉不笑的回道,「素日也不見你多孝敬太太,今天總算是想起來了?你猜我在想什麼,莫非還真有母子連心這種事不成?」

  看來預感果然還是應驗了,裴謹心下一沉,佯裝淡定地問,「你想怎麼樣,直接說罷。」

  「要不,我還是讓你先見見真佛?」裴詮笑笑,轉頭示意下人,少頃便從內間裡帶出了兩個人。

  一個是薛氏,另一個是裴熠。

  和想像中一樣,二人的確被人控制了,只是又比想像中要好一些,眼見兩個人能行動也能說話,至少打眼望上去並沒什麼特別不對的地方。

  「三叔!」裴熠到底年紀小,耐不住又驚又怕,在見到救星的一剎那忍不住喊了出來,「我和祖母都被下了藥,我們……我們都中毒了。」

 

 

第102章

  裴熠的話才說完,薛氏忽然出聲斥道, 「慌什麼?平常怎麼教你的, 臨事而懼,卻不可臨事畏懼, 坐下來,別給你三叔添堵。」

  她說完, 率先鎮定落座。對身後站著的一群人視而不見,端看氣度依然有素日的當家主母風範。

  裴詮被她冷戾眼風掃過, 習慣性的吞嚥了一口吐沫, 隨即想起這女人已成為一條落網之魚,不過是在強裝而已。

  「瞧太太這麼鎮定, 那我也就安心了。」

  裴詮冷笑說完, 轉頭對正抓起裴熠手腕號脈的裴謹言道, 「三弟呀, 我可是好久沒這麼叫你了,咱們也好久都沒聚在一起。其實我呢不過是希望你能走上正途——要說皇位, 從前可是你替當今算計來的,現在再還回去自是理所應當,你說是這話有沒有道理?」

  裴謹修長的手指搭在侄子的手腕上,心下一沉, 嘴裡閒閒地問,「想要兵權虎符?那請轉告王爺,等他得了那個位子,只管向我要就是, 這道程序他沒和你說清楚麼?」

  裴詮皺了下眉,哼道,「三弟氣勢這麼足,我自己有幾斤幾兩也還清楚。那些東西我要不來,如今只是要你一封親筆書信,叫西山大營和衛戍區的人退到城外三十里去,沒有皇帝敕命,不得踏進城門一步。」

  言罷,他又笑了下,「這要求,好像不難做到吧?」

  裴謹沒吭氣,對方要求全數兵力退守,之後再將他困在家中,接下來一個晚上的時間,足夠改朝換代天翻地覆的了,等明天太陽再升起時,京都只怕要換了新天地。

  再看那兩個中了毒的至親,他方才摸過脈息,什麼毒他探查不出,但裴熠明顯已身無半點氣力,只是明面上瞧不出來什麼端倪。

  偏巧此時梵先生又被困在宮裡,無人施救,時機真是掐得再好不過!

  這一波又一波算計,他躲過了前頭,卻還是沒能放防備住自家後院起火。

  見裴謹不說話,眼睛只看著薛氏和裴熠,裴詮愈發施施然道,「三弟,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咱們沒什麼時間猶豫了。藥效在六個時辰之內不會發作,發作起來那可是大羅金仙人都救不回來的。有些事當斷則斷。要說親娘和親侄子,和一枚虎符相比,哪頭份量更重?」

  頓了頓,他再道,「王爺承諾絕不反攻倒算,你畢竟是對大燕有功之臣,過去的事一筆勾銷,往後你還是堂堂正正的一品侯爺。」

  裴謹望著他,端起了一臉的莫測高深,其實是在掂量他的話——六個時辰,看裴詮那有恃無恐的德行,應該不會也不敢在這時點騙他。

  裴詮好似猜到他在想什麼,連忙說道,「我哪敢騙你,你的人起手就能要了我的命。我活得再窩囊,也還不至於想死。公主殿下都答應了,事成之後讓陛下冊封我做她的駙馬爺。」

  好像也不在乎什麼小人得志嘴臉,他繼續喋喋不休道,「聽說這藥是苗疆進上來的,不知用的什麼巫術,就是梵先生也難在六個時辰內配出解藥來。如今解藥並不在我手上,但只要你的人退出城外,那頭解藥立馬送到。如果你非要殺我,那咱們一家幾口就同時上路,我是沒話好說的,可孝哥兒才多大啊?連外頭世界什麼樣都沒來得及見,不是太虧得慌?你好歹也該替二弟唯一的獨苗想想。」

  一直沒吭聲的薛氏聞言,驀然冷冷道,「你的親衛守在外頭,不拿下這個罪大惡極之人還等什麼?你平日裡就是這麼帶兵打仗的?」

  話音明顯中氣不足,這廂裴熠也聽明白了,淚花嚼在眼眶裡,顫聲道,「三叔有要緊的事做,不能因為我們誤了那些大事,當斷則斷,三叔你快下令吧。」

  人質個個視死如歸,聽得裴詮眼角抽搐,「還都不怕死了?你們知道那是怎麼個死法麼?這藥裡加了一味馬錢子,要說死狀可是不大體面。」

  「人都有一死,三郎,要不是我咬不動舌頭,定然不會允許這一幕發生。」薛氏目光幽幽,氣息不穩的道,「我有對你不住的地方,現在只希望你能夠成就一番事業。你只須想想我曾經對你的苛責,對你的酷狠……你並不欠我什麼,把孝哥兒留給我就伴很好,來世我們還可以再續祖孫緣分。」

  平靜的腔調,平靜的口吻,然而一句是一句,隨著話音不徐不緩地砸在了裴謹的心上。

  他看著薛氏說這番話,也看見了她眼裡隱隱有光,雖然不夠脈脈柔情,卻在此時此刻,彷彿有了一點溫暖。她還是在乎他的,願意犧牲自己去成全他,又或者,她原本就是愛他的?

  多年以來,母親對他的「期望」就像一根緊箍咒,牢牢纏縛在他身上,直到今日依然沒能解下來。現在機會擺在眼前了,只消他一句話,讓外頭那群親衛衝進來,或是乾脆自己抬抬胳膊,這一世的孽緣就能從此了斷了吧。

  然而,他能解脫麼?

  為將者臨陣退縮,忽然間割捨不下感情,這在以前是絕不可想的,何況在來時路上,裴謹也曾暗暗告誡過自己,絕不能感情用事。

  只可惜人不是機器,做不到精準測量情感情緒,他一閃念記起了那雙眼睛裡的溫度,那是很久以前母親來探病時,還有他更年幼時,曾經在薛氏身上感受過的。

  曾經可望而不可及的東西,被這點似曾相識勾起來,心頭負累便在隔空相望間,生死相依時,一點點消弭,慢慢灰飛煙滅,那些經年積累的怨懟,漸漸被奇跡般地,稀釋成了一縷看不見的青煙。

  裴詮等得急躁,禁不住對薛氏怒目相向道,「裝什麼大義凜然,太太一貫蛇蠍心腸,旁的不說,欠我的難道不用還麼?我從小被你刻意養歪,之後由你做主娶進來一個病秧子女人,好容易有了孩子又被你下藥弄掉,打量我都不知道?為了你那個癆病鬼兒子,狠心把我唯一的孩子弄掉,殺人莫非不需要償命?」

  他說的是許氏的那個孩子,薛氏淡漠地應道,「孽種罷了,我即便是死,也不會是為它償命。」

  裴詮最恨她這種波瀾不興的口吻,能句句殺人無形,他氣得七竅生煙獰笑起來,「那乾脆先送你的寶貝孫子上路,反正你那癆病鬼兒子在下頭也須要有人照應。」

  這句才說完,突然間門被猛地撞開,只見一個人瘋了似的衝進屋,後面接二連三湧進來一堆下人,扯得扯拉得拉,愣是雞飛狗跳了半日才將將把人給按住。

  披頭散髮,目眥欲裂,正是二奶奶許氏。

  「裴詮你個豬狗不如的東西,敢害我的孝哥兒,我活咬了你的肉,喝乾了你的血,生生世世都不會放過你。」

  裴詮衝著下人狂喊,「誰把這個瘋子放出來了的,都幹什麼吃的,還不快把人給我拉下去!」

  院子裡一團紛亂,許氏撒潑打滾,如同在演一出鬧劇。

  薛氏一直看著裴謹,此刻依然很是平靜,「家宅亂成這樣,你看出我的無能了吧,還不肯放手嗎?三郎,就當是我對你最後的希望,你成全我吧。」

  裴謹捏了捏鼻樑,手指遮擋處眼神輕輕一顫,沒有說話。

  ………

  人在有事忙的時候,往往會感覺時間過得特別快。

  仝則從曹薰家出來,草案上已攢夠五個人的簽名。不過這會他手裡還挽著一個年輕男人,兩人面上含笑,狀態親熱,一點看不出那人的腰眼正在被仝則用槍口緊緊抵住。

  將人往車裡一塞,仝則吩咐駕車的人,「往下一家去,這人先交給你看著,曹大學士雖簽了字,可還得防著些,等會看緊了別讓他喊來巡防的御林軍。」

  六部裡人都散了,閣臣也被放回了家,好在正常生活買賣交易並沒斷,那曹大學士不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還是別的什麼緣故,非要趕在皇帝沒嚥氣之前再叫一桌席,於是仝則便得以堂而皇之的登門「拜訪」其人。

  過程不算驚險,等拍了槍在桌上,眾護院全都傻了眼。仝則到底不放心,少不得要抓了曹薰的兒子當人質,值此緊要關頭,他也是連節操為何物全顧不上了。

  不知道裴謹那邊如何了?是在軍機還是進了宮。轉念再想,仝則並不確定自己的行為能起什麼作用,也不過是能幫則幫,用靳晟的話說,是多一個籌碼多一份力量,至於能否用得上,要靠裴謹自己去運籌帷幄。

  靳晟那時無聲地拍著他的肩,眼神匯做千言萬語,似乎在說,裴行瞻不會輕易逼宮,希望這一局能助他扳回一城。

  風簌簌吹過,有落花搖曳墜落,仝則驀地嚮往起裴謹的那些預感,儘管此時他正覺得額頭發熱,連時靈時不靈的直覺業已徹底消失不見蹤影。

  …………

  天光暗下來,裴府裡的下人開始掌燈了。

  「冷血、瘋癲、癆病,這一家子都佔全了!真他媽的夠熱鬧。」裴詮大剌剌坐下,頭上直冒汗,「一晚上耗過去很容易,我等著你做決定,不怕再告訴你一句,我願賭服輸,敢拿命來賭,你呢,三弟,你不過是失去點權力,也不敢賭麼?」

  難得這人終於有了點血性,只是那血性,卻是為掉轉槍口用來對付自己人的,或許他也從來沒認同過彼此是自己人。

  正在這時,親衛大步闖進來,附在裴謹耳畔低聲說了幾句話。

  裴詮眼神一凜,再看裴謹神色,依然不辨悲喜。

  親衛帶來的消息是關於仝則的,裴謹事先沒有預判,既覺震驚又覺得一切很符合邏輯——符合那個自作主張之人的邏輯,而仝則拿著他的字和章,看似代表他本人,那群閣臣之所以肯簽字也是因為忌憚他在城內的佈防,那麼一旦沒了這層顧慮,那紙憲章分分鐘會成為一場空。

  至於為他奔走的人呢,卻不能跟著成為一場空。

  想起仝則病還沒好利落,裴謹默默歎了口氣,第一次無可奈何地承認,是自己沒有照顧好這個人,從開始到現在,幾乎從沒有一天照顧好過。

  「說什麼呢,能不能光明正大點,能不能給個痛快話?」裴詮憤而質問道。

  裴謹看他一眼,居然在這個時候展顏笑了,「能,準備筆墨吧。」

  裴詮好似沒反應過來,只當自己聽錯了,「你要什麼?」

  「不是要我的人撤出城外?會仿我的字卻怕人認出來,更怕將來對薄公堂遭人清算,既不敢殺我,也沒有理由殺我,你那位主子都怕成這樣了,偏又搞出這麼多事,不就是要我一封手書?」

  裴詮先是一愣,接著不由神情一鬆,原以為裴謹有後手或是要再磨幾個時辰,不料對方竟痛快答應了,只要有了白紙黑字就不怕他耍什麼花樣。

  家裡沒有他的私章,卻有隨身信物,裴謹拿出一枚金製短刀,「去吧,把這個一併交給萬總兵。」

  說著揮了揮手,狀似拂過額頭,卻飛快地做了幾個看上去不痛不癢的動作。

  裴詮盯著那信看,全然沒留意。在場的也沒人能看得懂,只有跟隨裴謹在戰場上衝殺過的親衛才知道,那是他們野戰時的手語,意思是:找到游恆,帶那人走,越遠越好不要再回頭。

  親衛接信反身即走,裴詮不放心忙派人跟了上去。

  裴謹看在眼裡,卻是不怕,親衛甩脫幾個廢柴當是易如反掌,他知道心裡惦記的人一定能安安穩穩,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他能做的只有這些了。

  游恆會曉之以情,會理解他的自身難保,政治鬥爭落敗,等待他的也許是監禁,也許是流放,而無論是什麼,都沒有必要找人陪他殉葬。

  唯一可惜的,是承諾過仝則的話,終究還是沒能做到,他不得不食言了。

  「三郎,」塵埃落定,薛氏輕聲歎息,早已控制不住淚流滿面,「你為什麼要放棄……為什麼做不到呢……」

  這是怪他狠不下心?都是凡夫俗子,誰也不是無情無慾的神仙,裴謹說不上現在什麼心情,只隨意聳了聳肩,「這樣挺好,我也累了,以後多陪陪您和孝哥兒,裴家麼,就多仰仗大哥了。」

  再望向裴詮,他說,「放輕鬆點,我等著你的解藥,至於虎符,我等著新帝下旨收回。」

  裴謹言畢起身,走過去扶起薛氏,他裝作看不到母親臉上的淚痕,溫聲道,「我陪您回房,鬧到這會還沒吃飯,兒子也餓了,咱們祖孫三代一塊用個晚餐。」

  順手拉起裴熠,察覺他兀自在瑟瑟發抖,裴謹皺眉道,「別怕,你是男子漢了,以後該學著保護祖母。」

  三人攜手出門,外間僕人無聲讓出一條路,至此已沒有人做任何阻攔。裴詮眼睜睜目送,方才得到的勝利喜悅猝不及防地被打散了,只覺心裡泛起一股說不出的忌恨和悵然。

  晚上七點,京都終於開始全面戒嚴。

  仝則走出方閣老家,身上開始一陣陣發冷,這又是發燒前的症狀,正想著便覺身後襲來一道涼風,送來幾許他熟悉的氣味。

  猛地回頭,只見游恆就站在他身後。

  「嚇我一跳,你怎麼出來了。」仝則呼一口氣問,「小敏呢?外頭正亂著,還不趕緊回去。」

  游恆面無表情地凝視他,「你要去哪?」

  仝則隱約覺得這人表情不大自然,漆黑黑的眸子裡有種少見的淒愴感,之後又暗道是自己想多了,搖搖頭說,「我正要回去,是三爺讓你來找我的?」

  游恆默了片刻,忽然道,「小敏姑娘,我已經安頓好了,你不用擔心。早點上車,身上甭管帶著什麼都藏好,千萬別讓人看出來。」

  仝則點點頭,回身往街口走。突然一下,脖子上的汗毛豎了起來,他心道不好,卻沒時間快跑或是回眸,只感覺兔起鶻落間,一記手刀狠狠地劈在他脖頸後頭。

  眼前跟著一黑,就此人事不知。

 

 

第103章

  逆水行舟,兩岸的景物飛一般地向後掠過。

  仝則醒來時, 感覺身下搖搖晃晃, 抬起頭,映入眼的便是這樣一幅畫面。

  第一反應是先去摸槍, 知道還在懷中老地方,他心裡瞬時一鬆。隨即坐起身, 這下動作偏猛了,腦後被襲擊的地方一陣凜冽作痛, 他揉著脖子, 看向坐在角落裡沉默不語的罪魁禍首。

  「這是哪?」仝則聲音沙啞的問。

  游恆在玩一把短刀,大概因為百無聊賴, 他不厭其煩地將刀拔出鞘再合上, 一張臉在陰影裡愈發顯得沉鬱, 暗藏著某種不動聲色的殺機。

  「東海上頭, 過了浙江快到福建,下一個大港口應該是泉州。」

  仝則震驚一秒, 旋即想起游恆襲擊自己時的鎮定自若,此人應該早有預謀,那麼無論將他帶到何處也都不出奇了。

  「速度倒挺快,我暈了不止一天兩天, 少說也有五六天了吧,這中間你用了什麼手段讓我一夢不醒?」

  雖然猜到,剛火還是沒能控制住,出口的話自帶了三分氣結的冷嘲熱諷。

  游恆顯然心情也不好, 冷漠的沉聲回答,「迷香。」

  所以走到這裡已遠離京都,終於可以讓他醒過來了?

  眨眼好幾天過去了,什麼黃花菜都早涼透了。只是這些人怎麼總是這樣,一聲招呼不打,隨意安排人的去留,每次都還美其名曰是為保護,弄得你不接受就是不理解他們一番苦心孤詣!

  仝則瞪著游恆問,「他交代你這麼做的?放逐我的最終目的地是哪裡?」

  游恆垂著頭,沒好氣地道,「嶺南,那兒四季溫暖如春,多好的地方,且天高皇帝遠,如今廣州城裡最是繁華,你以後要從那出洋也極方便。」

  果不其然,仝則一剎那只覺怒不可遏,旋即惡從膽邊生,騰地坐起身,一腳踢翻了阻隔在兩人之間的小桌子,其後迅雷不及掩耳一把揪住游恆的衣領,力氣之大,竟將個鐵塔般的人硬生生從椅子上拽了起來。

  「他憑什麼?想留就留,想打發就打發?」仝則怒吼,「有問過我的意思嗎?你們哪來的底氣,就這麼霸道的處置我,他憑什麼?」

  赤紅的一對眼,內中掀起巨浪滔天,心頭承載不住憤怒,從醒來時積攢的不安彷徨到此刻的驚怒交加,全數勢不可擋地爆發了出來。

  游恆任由他拽著,只用右手鉗住他的手腕,力道一點不容情,於是彼此都聽到骨頭被捏住的聲響,嘎巴一下,不過再看仝則那怒氣勃勃的臉上,卻是連半點吃痛的表情都沒有。

  兩個男人都在較力,氣血上湧至臉,慍色暈染上了眉間。

  「憑你自作主張勸說閣臣,憑你懷裡藏著的草案,憑這是口實!將來會成為敵人攻訐他的理由,也憑他自身難保,不想再牽涉更多的人,更憑他心裡想著惦著太多人,還要思量怎樣才能照顧好你這個混賬王八蛋……」

  游恆每說一句,仝則心底的恐懼便加深一層,手指漸漸攢不住氣力,他忽然明白了,要不是到了最後關頭,不是輸得一塌糊塗,裴謹絕不會出此下策。

  這不是高高在上的侯爺玩膩了他的小情人,試圖打發到海角天邊。而是一個男人在最後的關頭,依然盡力地在為他的愛人爭取一點點自由。

  然而他需要嗎?捫心自問,仝則覺得自己一分一厘都不需要,那麼這一點,裴謹難道弄不明白麼?

  「我是混賬……你們也他娘的一樣……」仝則咬著牙,從喉嚨裡擠出一句話。

  話音落,門簾子被掀開來,一個婦人打扮的年輕女子朝裡頭看了一眼,瞧見兩個男人正臉紅脖子粗的面對面「交談」,不由愣了一下。

  仝則再氣惱理智也依然在,見大喊大叫驚動了船家,忙手一鬆放開游恆,退回到床邊,之後滿眼警覺地盯著那女人看。

  女人是來送午飯的,瞥見小桌子倒在地上似乎有點吃驚,先將桌子扶正了,才放下手中托盤,再望一眼仝則,她忽然笑了笑,之後指指耳朵,又指指嘴巴,連連擺著手,笑容裡顯出幾分羞澀的歉然。

  原來是個啞女,聽不見動靜。怪不得那桌子都被踹翻好久,她好像一點沒感覺到。

  女人安置好菜飯,轉身出去了,更識趣地闔上房門。

  仝則這才顧得上打量屋子,見空間並不大,擺著簡單的陳設,一看就是尋常漁人出海的船,只是怎麼那麼巧,剛好碰見一個既聾又啞的船主?

  適才的爭執被打斷,憤怒也隨之戛然而止。吵架打架從來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仝則逼迫自己冷靜下來,半晌抬頭,正好對上游恆看過來的視線,對方眼裡的血色明顯也褪去了大半。

  「那女人……」

  游恆點點頭,「聽不見,也不會說話。」

  仝則有些疑惑,此時不吝以最壞的角度去揣測人心,「是你……」

  游恆毫不猶豫的白了他一眼,「不是,人家本來就那樣,我有那麼卑鄙無恥心狠手辣麼?」

  仝則想了想,的確沒有。被自己的懷疑精神弄得有點窘,他苦笑了下,「別介意,是我想多了。」

  游恆不算滿意地唔了一聲,沒再搭理他。

  隔著一桌子簡單到粗陋的飯菜,兩個人面面相顧,看樣子誰都沒有半點胃口。

  仝則此刻胸中有千言萬語,醞釀了老半天,越發覺得一顆心如同吊在了半空,被一根細細的線拉扯住,徒然生出了一種慌亂的刺痛感。

  他盡量平靜的問,「京裡什麼情況?他不肯逼宮,那些人……是不是用什麼人威脅了他?」

  游恆略一遲疑,回答說是,「用的是自己人,就是少保的大哥。趁人不備他給太太和孝哥下了毒,用他們做人質。少保有什麼辦法,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死。再說逼宮的代價是血留成河,他一向都不主張自己人互相殘殺。」

  聽見不是用自己來脅迫裴謹,他到底沒成為裴謹的負累,仝則驀地長吁一口氣,同時心裡又湧上一種難以言說的失落,失落於裴謹的決絕,為了「保全」他,還是毫不猶豫的替他做了決斷。

  假如他們之間那紙契約還算數的話,那就是裴謹單方面的撕毀了協議……

  仝則再問,「憲章沒用了,你剛才說的意思,是那些人譬如曹薰之流,會以他逼迫閣臣署名行欲加之罪,這麼一來,我就成了那個人證,所以不能留在京都,是不是?」

  游恆再點頭,「終於弄明白了?所以你不光不能留下,從此以後也不能再回去。不少人都見過你,特別是曹薰,你現在恨不得是他們眼裡頭號的通緝對象。」

  仝則順著他的話琢磨片刻,良久,認命似的澀然一笑,「那也不用去嶺南這麼遠吧,一輩子不見,一輩子流亡麼?你呢,也被打發來陪我,那小敏怎麼辦?」

  「我都安頓好了,讓人趁天黑把她轉移去了城外,先找個僻靜的鄉下躲一陣子。」游恆說著,從懷裡拿出了一沓銀票,「這是從店裡取的一部分,做路費和生活所需儘夠了。少保的意思是讓你好好活著,你的身份路引都在,通緝令他會想辦法壓下來,只要不回京都,你應該都是安全的。

  頓了頓,他凝視著仝則,一字一句很認真的說道,「別辜負他的心意,從今往後,你可以海闊天空了。」

  仝則挑了挑眉,平生第一次覺得這四個字居然這麼諷刺,諷刺到了一種沉重的地步。

  火氣早隨著惦念一點點沉寂下去,而最初的心願,此時聽上去,彷彿就快要實現了……

  仝則隨意望向桌面,那銀票無論數量還是數額,都能給人十足的安全感。他可以東山再起了,可以出遊海外去,人生不再有拖累,當然,也不會再有牽念。很容易就能活得和上輩子一樣,一頭扎進無邊慾海間,浮光掠影似的享受虛榮帶來的各種快慰。

  從此後,無情無愛,自由自在。

  浮生大抵如此,起點亦是終點吧,兜兜轉轉,宿命總歸難以抗拒。其間也不過是穿插了一段還沒完全展開的情感而已,而說到情感,並沒有誰離不開誰一說,無非合則聚不合則散。

  裴謹是多麼驕傲的一個人,怎麼會容許自己看著他一敗塗地,更加不會需要任何理解和同情,那是他的選擇,仝則至此完全明白了,倘若易地而處,自己也一樣會這麼做。

  既然已經離開,就不該再去想了……

  仝則望一眼窗外,東海廣闊無垠,海浪溫柔無限,處處都在預示著一個燦爛美好的開端。他依然能活得光鮮,活得令人艷羨,甚至只要他願意,還可以活出裴謹那種波瀾不興、優雅從容的態度。

  這難道,不是他以前心心唸唸嚮往的人生麼?

  然而眼下,他卻非常清醒地知道,自己對此不再嚮往了,甚至連一記敷衍的笑容都擠不出來。

  腦子裡像在較勁似的,兀自執迷不悟,穿插著「不想離開」這四個字。

  其實要承認他迷戀那個男人並不難,他迷戀裴謹的鐵血和柔情,迷戀他永遠堅定且有恃無恐的模樣,迷戀他在萬千人當中選中他的偶然和必然,一切的一切,他都迷戀……

  哪怕只是想念裴謹臂彎的溫度和力度,他也知道自己從身到心全都放不下、拋不開……

  哪怕前路望不到頭,根本看不見吉凶,他也覺得自己好像全然都不在乎了。

  在仝則兀自沉默的當口,游恆卻站起身,將短刀收入袖中,側頭看一眼舷窗外,石破天驚的說,「快靠岸了,也是時候和你分開了。」

  「你要去哪?」仝則倏地抬眼,滿臉迷茫不解。

  游恆淡淡道,「回去,把你安穩送到這,咱們就該散了。我不知道少保需不需要我,但我必須回去,不然這輩子都不會安心。你呢也別任性,老實聽話,不然就是在害他。其他的不多說了,還有一句,只要我活著,就一定會照顧好小敏姑娘。」

  仝則喉嚨發澀,怔怔看著他問,「我放心,只是,你也放心我麼?」

  「話說這麼清楚了,你並非糊塗人。」游恆道,終於露出一點笑模樣,「又有保護自己的能耐,這點我可是真的放心。」

  仝則無語,半晌笑了,「你要走我攔不住,好歹把地址留下,等我找到落腳處再給你聯繫,你總不至於連我和妹子通信也要阻止吧?而且,我須要知道你們都平安無事。」

  游恆頷首,詳細說了村落名稱,餘下的便沒什麼可交代。那船行不停,靠岸即分別,仝則站在船頭目送他跳上岸,游恆站在沙灘上,隔了許久向他揮揮手,四目相對片刻,就此轉身,頭也不回地大步去了。

  天水茫茫,轉眼過去了半個月時光,等真到了泉州時,仝則已離開京都有一月之久。

  他沒想好下一步,只是看著那商埠頗為繁華,便乾脆告知船女要在此處下船,其後留下銀錢,上岸後仍躲在暗處觀察,直到見那船女既沒上岸,也沒有和人有交流,傍晚時分起錨離港,他才放心地往城中走去。

  仝則暗暗提醒自己,從這一刻開始,他不會再輕易相信任何人,是以沒什麼掙扎,他迅速地又找回了從前那種警醒的,充滿戒備的狀態,讓自己變成一個看上去柔和無害,實則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內心極度封鎖封閉的人。

  這日在城中溜躂一圈,他找了間不大不小的客棧,洗澡更衣過後,下樓去用晚飯,想著聽聽本地人閒談,也好接觸些久違的人氣。

  泉州畢竟是大港口,開放通商的時間足夠長,以至於各地的買賣人都有,能聽見天南海北各種口音,讓他一個北方人混跡於此也不顯得突兀。

  可惜熙熙攘攘間,人們談得大多是生意經,仝則聽得完全提不起什麼興趣。

  待人散得差不多了,忽聽後頭吃酒的一個老漢感歎道,「你們都聽說了麼?朝廷詔命下了,要派承恩侯去遼東,還為此成立了個什麼牡丹江公署,下轄寧安、東林等五縣。要我說名頭叫得是好聽,還說是為防備北方的俄國人,其實不就是變相流放嘛。」

  有人接口道,「還防備俄國人,這餿主意本來就是俄國佬想出來的。他們公使覲見新帝時說起,那個什麼狗屁沙皇的,流放人就喜歡往最冷的地方打發,之前有一批鬧著革命的什麼十二月黨,就是往西伯利亞那鳥不拉屎的地方發配的。」

  仝則端起酒杯的手微微一顫,就此停在了唇邊,耳畔聽著有人說遼東苦寒,看來侯爺還真跟那群倒霉的革命黨差不多待遇……

  他不覺搖了搖頭,跟著酸楚地想起從前讀過的故事——那些十二月黨人雖然失敗了,但卻並不孤單,身邊還有妻子相伴。她們願意放棄優渥的貴族生活,放棄頭銜地位,毅然決然隨著丈夫一起流放,承受饑寒之苦。

  縱然是死,如果能有彼此相依相伴,此生應該也就沒有什麼遺憾了吧。

  「苦寒之地啊,據說滴水成冰,連呵氣都能成霜。那地方,半夜尿尿都要小心那話兒被凍住。這麼糟心的地界,朝廷不是往死裡整人麼。」

  「聽說新皇帝和侯爺有過節!如今保皇黨上位了,出台的政策明擺著是要復辟皇權。嘖,我就怕到時候把那鐵軌也停擺了,原本還指望著交通便利,往後做生意更方便呢,這下可要全糊了。」

  「那不至於,我聽人說啊,侯爺和新內閣交涉過,無論如何這項目不能停滯。」最初說話的老漢壓低了聲音,像是在說一樁秘聞似的,「要說侯爺是鞠躬盡瘁了,多少人想弄垮他,可江南江北西北幾大營的將士們都不答應啊,更別提還有水師,那可是真敢反的,皇帝見風向不好嚇得不敢動手,方才想出這麼齷齪的點子。饒是這麼著,還留了侯爺一家子,把人家老母親放在京裡當人質。」

  眾人一時唏噓,也有人義憤填膺隨口罵了幾句。

  正在遠處吹牛的年輕客商往這頭看看,插嘴道,「嗐,都說莫談國事,這些與咱們什麼相干?買賣不斷就行了唄,侯爺是英雄,可那是對外打仗的時候,如今講究穩定,朝廷不用兵,還簽署了好幾項和東南沿海諸國的貿易條款,咱們只管抓住機會發財不就結了。」

  眾人聽聞這話紛紛點頭,對英雄的那點遐思,很快便被拋諸在發財致富的夢想背後。

  一群來自五湖四海的漢子這廂磨完牙,繼續以酒當飯,誰都不曾留意坐在角落裡,身穿樸素青衣,正自默然出神的仝則。

  又不知過了多久,堂食的客人基本都散了,仝則桌上擺著的酒菜卻幾乎沒動過,他起身,逕自直奔門口櫃檯處。

  掌櫃的正在盤點今日賬,略抬眸,瞧見一張年輕面孔,只見眉目俊秀,笑容和煦,讓人打眼一瞧,不由生出三分好感。

  「借問掌櫃的,這附近有沒有馬市?」

  「客官要買馬啊,」掌櫃的想了想道,「城中東大街有騾馬巷,最近趕上天不錯,他們晚間也開市,客官可以去那看看。」

  話說完,只見年輕人拍了一錠銀子在櫃上,朝他笑著拱了拱手,踅身就往外去了。

 

 

第104章

  這一年的秋涼時節,江南地還籠罩在溫潤煙雨之中, 江北也還天高雲淡著, 偶爾才會夾纏幾陣颯颯秋風,而關外已率先進入了凜冬, 白毛風一刮,河面一夜之間就被冰封住, 成了一面碩大的,光可鑒人的鏡子。

  寧安縣靠近牡丹江, 是個不大不小的鎮子, 因氣候所限向來沒有「夜生活」條件,如今天一涼, 各家店舖更是早早收工, 整個街面都有種雞犬不聞式的安靜寂落。

  石記客棧坐落在鎮中心, 店門上掛著一盞氣死風燈, 正被風吹得搖搖晃晃,不過燈光依然很頑強的亮著, 為的就是給投宿的客人提個醒,客棧裡頭還有空房。

  只是這鬼天氣能有幾個人來住店,沒什麼生意可做,老闆娘心情不大好, 逮住自家老頭子,愣是沒病也要挑出點刺來。

  「我好容易和吳大頭說定,在他那店裡賣你釀的酒,好歹一月能有點進項, 你可倒好一天到晚不夠自己喝的,黃湯子灌到狗肚子裡去,一團暈乎。再這麼下去,小石頭上學能有著落?一家人全喝西北風得了。」

  店主石老漢被老伴數落慣了,也搭上確實喝得滿臉紅霞飛,不以為意笑呵呵的道,「吳大頭不靠譜,他那破店裡好位置都留給洋貨了,現今城裡人愛那些個葡萄酒,我這高粱太烈不好賣。你也甭著急,咱們這店早晚有客上門。」

  「屁!有個屁客人,連個鬼影子都沒的。」老闆娘抓了一把瓜子,閒嗑著說道,「那投宿令眼看有一個多月了,住店客一個個都要嚴格盤查身份戶籍,人家都懶得住呢!也不知道這妖風多早晚能刮過去,說是為迎承恩侯,排查外來人口整頓治安,那侯爺啥時候來啊,喊了有小半年了吧,至今也沒見動靜。」

  「鹹吃蘿蔔淡操心,那官府的事就是緊一陣松一陣。」石老漢乜著大門,「我估摸沒人來了,上門板吧。」

  才說完這句,好像突然就有了幾下敲門聲,老闆娘咦了一嗓子,「哎老頭子,是有人拍門不?」

  石老漢瞇著眼聽了一會,「那是風,都幾個點了,哪來什麼人。」

  甭管是人還是風,反正都像是專打酒鬼臉來的,他這頭話音剛落,那門上又響了幾下。

  「我去瞅瞅,萬一是……」

  「萬一是山賊來了,你就等著發家致富吧,是人,他不會吭氣叫門啊,非得拍拍拍……」

  老闆娘沒理會,拉開了一條門縫,呵,可不正是個人嘛,那人背著光瞧不清楚臉,光看個頭倒是夠高,身形挺拔修長,通身烏漆墨黑,像是披了一件黑大氅。

  「住店的?」

  那人沒言聲,點了點頭。

  老闆娘二話沒說趕緊打開門,那男人走進來,裹挾著一股逼人的寒氣,一時間顯得小店裡的火爐子都不大夠用了。

  那人進得屋,隨意拍拍身上的浮塵,之後摘下風帽,露出一張年輕的面容。

  看模樣最多不過二十,脫了黑大氅,裡頭還是件黑袍子,質地瞧不出多好,只覺得撲面全是風塵僕僕。

  不過那張臉可是真夠俊,並非那種面如冠玉的富貴俊法,卻也沒有絲毫清寒氣,而是俊得挺別具一格,鼻樑高挺,下頜堅毅,通身散發著利落的凌厲,然而從看人的眼神到繃緊的嘴角又都是收斂的,整個人如同一把藏在鞘裡的刀。

  細看眉眼,似乎蘊藉著某種說不出的憂鬱,輪廓偏又精緻鋒利,兩種矛盾的風格組合在一起,卻能在他臉上達到高度和諧統一。

  老闆娘自詡閱人無數,還是沒能瞧出這人什麼來頭,只好寒暄問道,「客官住店啊,這是打哪兒來,用過了晚飯沒?」

  那人搖了搖頭,顯然是只回答了她後一句話,對於從哪兒來這個問題則諱莫如深。

  「得勒,當家的,整一壺燒酒,再來兩碟下酒菜。」石老太回過頭,沖石老頭擠了擠眼。

  餘光瞧見那人落了座,奇怪的,此刻店裡分明沒別人,他卻只挑了個犄角旮旯坐,等酒菜上齊,銀錢已擺在了桌面上,石老太一看,正是水牌上寫的住店價碼,分毫不差。

  見了錢自然更好說話,且這黑衣客一看就是個痛快人,石老太當即笑道,「這是本店自釀的酒,味道醇厚,是拿上好的高粱做的。其實要說來關外,趕上這樣天氣,還真得喝地道燒酒才行。客官是頭回來我們鎮上吧?」

  那人看她一眼,很客氣地點點頭,依然沒吭聲。

  合著是不愛說話,可該辦的事還是得辦,老闆娘哦了一聲,搓著手道,「那是這麼著,我們這呢新定了規矩,凡來住宿的,必要先出示路引,您說這官府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沒事就好找麻煩——這不是要有大人物來我們這兒了嘛,怕出紕漏,您呀受累,把那路引給我們瞧瞧就好。」

  聽到大人物三個字,那人抬起了頭,寒星似的眸子裡湧起一點淺淺的笑意,隨即掏出路引,遞給了石老太。

  「呦,您這姓氏可是少見,」石老太道,「鄉野村婦亂猜一下,說錯了可別見怪,是念金銀銅鐵的銅那個音不是?」

  那人嘴角微微一彎,一個簡單的動作登時沖淡了滿身的銳度,流露出三分隨意平和的慵懶味道。

  這人,正是仝則。

  那日在泉州,聽說裴謹要來遼東,他當即決定啟程趕赴關外。之後在馬市上挑了匹所謂千里馬,便開始了北上。

  照道理說,從京都或是河北出關最為方便,可他不敢離京畿太近,只好先取道西口,再從蒙古繞進遼東。

  這一走就耗費了小半年的時間,之所以這麼慢,倒不是因為他有心情走馬觀花。起初是恨不得馬不停蹄,結果走了十來天,兩條腿撐不住都被磨出了血,大腿內側尤為嚴重,破了皮結痂,再蹭破痂重新淌血,反反覆覆總不見好,最後連走路都有點困難了,才不得已暫時停下腳步。

  趁養傷的功夫,他給自己做了護具,只是等到傷好再上馬,那層皮似乎也被磨厚實了,倒是再沒出現過這種情況。

  穿過大半個國家,一路上見聞不少,每每看見正在架設的鐵路線,他都會不由自主想到裴謹,這是由裴謹一力主張推進的,不說與有榮焉,也讓他頗感欣慰。而到了大一點的城市,他總要去當地尋些驛站流出來的邸報,試圖找到一切有關於裴謹的消息。

  一來二去,仝則發現不大對,裴謹不知被什麼事絆住了,遲遲沒有動身。他無從打探具體原因,決定還是按原定計劃繼續走下去,倘若能趕在裴謹前頭到達也沒什麼不好。

  夏秋交際時候,他走到山西和蒙古交界處,這一年的秋老虎格外厲害,因為沒經驗,他白天跑馬出過一身汗,卻沒想到晚間溫度會驟降,一不小心便著了涼,沒過多久轉成瘧疾,人躺在床上不由自主地打擺子。

  他高燒不退,渾身滾燙,很快人就燒糊塗了,連身在何處都弄不清楚,迷迷瞪瞪間,看誰都像是裴謹,胡言亂語的喊著他的名字,幸好那時候口齒不清,當地人也不大習慣聽官話,到底沒太弄明白他喊的究竟是什麼。

  這一病就過去了小一個月,幸虧這時候已有了金雞納霜,瘧疾不再是不治之症。反倒是咳嗽一直不見好。他總疑心自己得了肺炎,這年代雖然發達,畢竟也還沒有抗生素,只能靠著江湖郎中的一把草藥,總算給熬了過來,事後再想,他自己都覺得僥倖,這條命果然還算夠硬。

  然而病雖好了,卻還是留下了後遺症,他的嗓子燒壞了。音色粗糲,一開口像是扯破風箱,喝了一缸的胖大海仍不見好,大夫也說沒得治,從此以後,大概只能是這麼個破鑼嗓子了。

  別說旁人,有時候仝則聽自己的聲音都覺得腦仁疼,漸漸地,他養成了沒事不說話的習慣,能用點頭搖頭解決的問題便不用言語折磨自己和他人,是以從病好到現在,他始終都沒能接受自己那把銷魂的嗓音。

  「仝大兄弟,小地方簡陋,你先湊合住著,我給你收拾間上房去,反正這會客人也不多。」石老太熱情道,人長得俊嘛,總歸是比較容易拉近好感,「原來你是從京都來,是做買賣還是訪親探友?」

  店裡沒什麼客人,這老大娘只怕是閒得發慌,太想找人說話,仝則意會,不得不頂著頭疼未語先笑了起來,像是怕驚嚇到石老太似的,他先暗暗清了清嗓子,「等人,等一個朋友。」

  壓低的聲音,聽上去很沉穩,除了有種撒氣漏風的感覺,其實也不算特別難聽。

  石老太還是沒忍住,眉毛動了動,心說這麼年輕的小伙子,說話動靜怎麼比我家老頭子還老?怪不得死活不愛開口呢,原來是嗓子太難聽,倒是可惜了,配不上那麼俊的模樣。

  「跟您打聽個事。」仝則說了一句,也就不在乎繼續說下去,只是語速很慢,盡量控制著聲音,「我想在鎮上落腳,不知道有沒有正在賃的房子,還有哪裡有營生可以找。」

  這問題,他是認真在打聽,知道裴謹那頭已上路,可到地方還得有一陣子,他不方便老住客棧,租房子卻沒有營生,在小地方待長了容易惹人側目,他無意招惹麻煩,也不指望在這個地方重拾老本行,只希望活得越平常越好。

  石老太一聽,本不想接茬的,心想一個外來客和本地人搶什麼事做,可老石頭不知抽哪門子風,居然接茬說有,「仝先生看著像生意人,想必見多識廣讀書識字都沒問題,我們鎮上有個劉家園子,那劉家算是本地最大的財主了,他們那的家學私塾正在招先生呢。」

  「他們那要求可高。」石老太道,「劉財主年前進了趟京,見世面了,說起做買賣必須得會幾國洋文,將來還想讓兒子出洋見識見識,這不非要招個會說洋文的先生,那玩意能是個人就會的?」

  仝則垂著眼,不動聲色地喝口酒,心裡禁不住暗笑,看來他這輩子會的最管用的本事不是做衣裳,而是他肚子裡裝的那點子洋文。

  幾日後,仝則搖身一變成了劉財主家的私塾先生。

  他和石老頭一家也慢慢熟稔起來,石老太敏銳地發現,他這人其實極好相處,外表看上去冷淡,內裡卻有種溫和的氣度,不急不緩,好像什麼事都可以打個商量。譬如他家小孫子小石頭,上不了人家的家學,不過央求了仝則兩句,他便答應每日下學單給石頭講課——就在學堂裡,反正他住的地方也就在學堂後頭。

  仝則每日穿著樸素,耐心地等待著他要等的人。在不上課的時候依然不怎麼說話,如今劉家人都知道他嗓子不好,不過教學確是很有一套,為人風趣豁達,又頗有手段,很能震懾住一幫貓嫌狗不待見的半大小子。

  這日剛巧趕上要去縣衙組織破冰去網今年的胖頭魚,劉家的小孩們都湊熱鬧去了,學裡放了假,仝則便抽空單給小石頭授課,講些粗淺的算術。

  小石頭聽慣了他的嗓音,已不覺得有多難聽,抓著機會總問他出過洋沒有,外頭到底是個什麼樣。

  仝則雲山霧罩的忽悠著小朋友,順口問他將來想去哪裡,只見小石頭一臉憧憬的說道,「不管去哪兒,反正是要離開這裡。我們這山賊土匪太多,動不動就來打家劫舍,忒不太平。都說那個什麼侯爺就要來了,聽人說他會打仗,從來沒輸過的,對付幾個毛賊應該有辦法吧。」

  關外民風彪悍自古有之,而這話涉及到吹捧裴謹,仝則聽著十分受用,尋思了一會才問,「幾苗土匪,官府也治不了麼?」

  石頭撇嘴道,「我爺爺說都是勾結在一起的,府衙拿了朝廷撥款剿匪的錢,自己都私吞了,那群土匪搶了大戶,還和縣衙裡的老爺們分贓呢。」

  不知道這石頭是不是烏鴉托生的,話題還沒聊完,忽然就聽到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傳來,聲音很雜很亂,呼嘯著帶來一股殺氣,讓仝則一下子聯想起在島上遇到海盜的那一回。

  這時門匡啷一響,只見來接石頭的石老太大驚失色的跑進來,叫喊道,「趕緊跑,土匪來了……」

  跑是來不及了,土匪打家劫舍來得飛快,他們本是衝著劉財主來的,打算綁走他家小孩來換銀子,沒成想學堂裡就只剩下一個小崽子,還有一個先生模樣的傢伙並一個乾癟老太太。

  那匪首是個長著絡腮鬍子的大漢,環顧四周,狠狠啐了一聲,「人都死哪兒去了,哪個王八羔子說今天都在的,回去老子先挖了他一隻眼。」說著手一揚,「有一個算一個,先綁回去再說。」

  石老太登時傻了眼,哭天搶地的叫道,「天爺啊,我們可不是劉家人,幾位好漢綁我們也沒用啊,窮苦人家沒錢,那劉家更不會為我們花錢的。」

  土匪們聞言,奚落的笑起來,「個個都這麼說,你這老媽子還有點機靈勁,知道護著小主子啊。」

  誇完人,手下可沒停,先堵了石老太的嘴,那小石頭見狀上去就要拚命,被仝則一把抱在懷裡,貼著耳朵道,「別動,刀劍無眼。」

  仝則一邊說,一邊迅速估量形勢。土匪人數不算多,不過十來個而已。兵器也很簡陋,只是尋常刀劍。仝則懷裡揣著槍,可惜沒有足夠的子彈,也沒有足夠快的速度,想一下子全放倒絕不可能,但凡有空隙時間,他就得被人先砍了,何況此時還有石老太在人家手上。

  看來只有見招拆招了,好在對方圖的是錢不是命。這麼想著,那下一個被綁的對象就輪到了他。雙手被捆在後頭,眼睛上也蒙上了黑布。土匪見他不說話,也沒有什麼驚慌之態,直疑心此人是個傻的,怕他一會亂喊起來更要命,當下也沒含糊,拿了個破布塞進了他嘴裡。

  三個人都被扔上馬,仝則感覺一路顛簸,速度確是很快,土匪們來去如風,等再停下來,已是進了深山中的賊窩。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其實有個伏筆,但不是三爺帶兵來拯救仝則,仝先生還是會自救的。至於三爺,也不會甘心一敗塗地,其實只是正常的政壇起伏,這個時點的「資產階級革命」幾乎在所有國家都是迂迴前進的,即便暴力如法國,也還是會遭遇復辟,所以三爺或許只是曲線救國~

 

 

第105章

  到了地方被人拽下馬,其後七兜八繞, 直把三個蒙著眼睛看不見的人徹底給繞暈了。

  饒是仝則方向感不錯, 也已快分不清直線該怎麼走,何況是那一老一小, 走了一會石老太終於忍不住,哇地一口吐了出來。

  胃酸混合著半消化的食物, 那氣味糟透了,仝則琢磨著, 老太太的午飯裡似乎有一味是大蒜, 繼而頭一次非常惱恨,自己為什麼長了個這麼靈光的狗鼻子。

  原以為會被帶到堂上見見匪首, 哪怕被逼著寫個親筆家書什麼的, 結果卻是被直接扔進土牢裡頭, 匪兵們撤掉眼罩, 關門落鎖,動作一氣呵成, 其後便即揚長而去了。

  牢裡三人面面相覷,跟著石老太不出意外地,放聲號啕起來。不遠處的土匪也不知是見怪不怪,還是性情太好, 竟然沒人出聲喝止她。

  仝則只好忍受魔音繞耳,強迫自己深呼吸,靠著牆壁思索接下來該怎麼辦。

  以他們三個人的身份,劉財主未必肯當冤大頭花錢贖人, 而如果真如石頭所說,當地官府和土匪互相勾結,只怕也不會出兵來營救。

  好在土匪沒搜身,他懷裡還藏著一個大殺器;然而悲催的是,這把轉輪只能裝六發子彈。

  早前在草原曾遇到過狼,那時候他打光了所有子彈,之後因為一路坦途,沒遭遇任何危險,他掉以輕心之下,便沒再裝上過新彈。

  只是記得彈槽裡有一發打過之後忘記取出的彈殼,實際上不具備實質殺傷力。

  除了嚇唬人,再沒有旁的作用了。

  而此刻,土匪們也沒閒著,綁人的白六爺派屬下打聽了一遛夠,發覺自己真的綁錯了對象,如今那劉財主家的少爺們個個都還在家啃魚頭呢。親身上陣的白六爺氣得是吹鬍子瞪眼睛,直叫把那個唯一看著像樣點的教書匠提上來撒撒氣。

  白六爺一聲令下無人不從,他是這赤風寨裡的二當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只不過頭頂那一位跟他不大合拍,平日最討厭他下山劫掠本地大戶,尤其是像劉財主這種,縱然富得流油,卻並沒有什麼作惡記錄的主兒。

  昨日正趕上大當家高四爺犯了頭風,臥病在床休養,白老六這才決定干他一票,不然成日靠各路鏢局那點所謂的「打點」,兄弟們都要餓得二毛子爍爍放光了。

  仝則雙手繩索未除,被人推推搡搡帶到所謂匪窩的正堂,只見一屋子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堂上威風凜凜坐著那位匪首,後頭嘍囉一推他,朝上叫了聲,「六爺,這就是在劉家教書的那傢伙。」

  白六爺氣不打一處來,看著仝則,陰慘慘笑道,「外向鄉客啊?還是打京都來的,之前做什麼的,來寧安縣幹什麼?」

  面對盤查戶口的非公職人員,仝則無奈道,「我來此地不過混口飯吃,剛到劉家幾天而已,和他們並沒交情。不光是我,你們綁的那二位我也能做保,家裡窮的叮噹響壓根沒油水可搾。六爺是好漢,麻煩發個善心放了我們吧。」

  聽語氣不大像求人,看神情猶帶著股子硬氣,白六爺嘿了一嗓子,「不能吧,你不是還會洋文,說吧,隨身帶了多少盤纏?」

  仝則是不大會求除卻裴謹以外的任何人,也知道土匪綁了肉票不可能輕易放回去,順著話茬,盡量扮出一臉無辜道,「盤纏路上早花光了,要不然何至於去劉家教書。我來這是為等一個朋友,他是才致仕的一個芝麻小官,本來我們合計著做點子買賣,在邊境和俄國人……」

  「等等,朋友?」白六爺覺得有門,站起身,走到仝則面前,轉著圈打量起來,「你朋友甭管是多小的官,這年頭沒錢不可能辭官不幹。說,他幾時到,想活命就讓他拿銀票來贖人。」

  仝則皺著眉,神情既為難又尷尬,「人差不多該到了,說是要住在城外驛站。六爺容我寫封信給他,他這人最講義氣一準能交贖金,且他不是本地人,在這沒根基,六爺大可放心。」

  「老子難道還怕你報官不成,那群飯桶要能攻上山,那可就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白六爺譏諷的笑道,「這麼著吧,死馬權當活馬醫,小的們給他紙筆。」

  說完又用手戳著仝則胸口,似笑非笑道,「小子,你可想好了,活還是死,都在你自己一念之間。」

  等筆墨鋪陳好,仝則期期艾艾上前,餘光卻時刻在盯著白六爺。只見他繞著自己踱步,一時卻不近身。

  仝則於是開始磨洋工,揉著被綁了半日的腕子,遲遲不肯提筆。

  「幹什麼呢?」白六爺等得不耐煩,大步搶上來,用力一搡仝則,「有完沒完,要不要老子給你找個按摩師傅來。」

  仝則連忙惶恐搖頭,「實在是捆得有點疼,來的時候又顛蕩得太厲害,腦子發暈,容我瞧瞧時間,記得我那朋友說過今天傍晚前就能到的。」

  一邊說,一邊從懷裡掏出懷表,那是很久之前裴謹送他的第一份「禮物」,他一直隨身帶在身邊。

  白六爺長了一雙賊眼,沒放過這東西,見懷表精緻小巧,不由湊近了些,一面心道,瞧不出這還是條大魚,看來誤打誤撞算是綁對了人。

  仝則留心觀察,就在等這一刻,見白六爺頭探過他胸前,說時遲那時快,他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掏出槍,伸開右臂摟住對方脖子,黑洞洞的槍口直指白老六的太陽穴。

  這一下變生不測,驚呆了滿堂的土匪。

  白老六確是個悍匪,被槍頂著腦袋兀自掙扎不停。仝則用盡全部力氣,死死圈住他的喉嚨。

  白老六掙扎片刻,只聽仝則輕輕扳了下轉輪,那聲音實在太具安魂作用,他心口一緊,登時便安靜了下來。

  一屋子的刀劍恨不得齊刷刷出鞘,仝則只把人往自己身前一擋,一面喝道,「放人,將那二人安全送下山去,不然我的子彈可不長眼睛。」

  他聲音本來就沙啞低沉,這時候喊出來,粗糙度簡直比在場任何一個都更像正經土匪。那白老六萬沒想到自己跑了一輩子船,今天卻在陰溝裡翻了——這教書匠不光看著不像文弱書生,行動做派更加透著不地道。

  土匪們包圍上來,漸漸縮小成一個圈,見有人刀尖像前躍躍欲試,仝則這回也不喊了,放緩聲音在白老六耳邊,不輕不重地說道,「看來你的手下,並非個個都希望你平安無事。」

  白六爺經他一挑撥,眼風過處殺機叢生,那持刀的被看慫了,訕訕向後推了兩步,「六爺……」

  「都他娘的給我往後撤。」白六爺怒吼一聲,「去,把那兩個沒用的給我放下山。」

  仝則適時道,「六爺受累,也和我走一趟吧。」

  「你很在乎那兩個人的性命,想充大瓣蒜救人?」此時白老六已鎮定下來,呵呵一笑,」要真讓你睜眼看清了下山的路,那可就活不成了。你想清楚,我可以把人放嘍,但是你,該怎麼收場?」

  仝則心裡咯登一響,沉默著沒接他的話。

  很快,石頭祖孫二人被蒙住眼,從他面前走過,石頭雖看不見,仍然左顧右盼的叫道,「仝先生,先生沒事吧,你到底在哪啊?」

  聲音裡,已明顯帶著哭腔。

  仝則瞬間胸口一熱,只覺得為著這兩句關切的叫喚,他所作的一切努力都算值得了。

  「怎麼著,想明白了麼?」白老六沒再給他時間熱血上湧,開口問道。

  仝則冷靜地說,「我拿錢,自己贖自己,六爺可否放我一條生路。」

  白老六道,「那你鬆開手,咱們各退一步。」

  「條件呢?」仝則警惕的看著他,心想不讓他出這口被挾持的氣,此人怕是不會善罷甘休。

  白老六乾笑一聲,「是個聰明人。我也不為難你,只需你跪在我腳下,喊三聲爺爺,再舔乾淨我鞋尖上的泥,我就大發善心放過你。」

  仝則冷哼道,「恕難從命,看來只能同歸於盡了,有六爺陪著,我不算虧。」說完扣住扳機,驀地抬起了手腕。

  恰在此時,腦後掠過一陣勁風,只聽嗖地一響,一枚羽箭破空飛過,堪堪擦著仝則的耳尖,直直插入面前空地,地上的青磚被巨大力道震碎,裂開一條細細的口子。

  好強的臂力!

  身後的腳步極輕,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一個聲音沉沉道,「好膽色,是條漢子!可殺不可辱。」

  一屋子的土匪此時齊齊轉向那人,恭敬行禮道,「四爺。」

  仝則拽著白老六回身,看清來人是個精壯的年輕漢子,三十出頭,濃眉大眼,和他印象裡土匪的形象分明大相逕庭,居然長了張極標準的正面人物臉。

  人不可貌相,那正面人物在堂上坐定,眼神剎那生出三分陰鷙,「老六,看看你幹的好事,還要兄弟們給你擦屁股。」

  見白老六想爭辯,他揚手止道,「這傢伙要麼有官府背景,要麼本身就是匪類,不然哪來的手裡那傢伙式,你捅簍子了。」

  仝則兩條手臂都快麻了,終於等到了一個明白人,也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當即誠懇道,「四爺,我本就是過路的,不想捲入是非,如四爺能放我一馬,仝某人今後定當報答。」

  那位四爺吊了下嘴角,嗤笑道,「你能報答什麼?派兵來剿我自是不怕,不過我覺得你這人還算有骨氣,很講義氣。我本人一向看重這樣人,衝著你方才救人的舉動,我可以放你下山。」

  「不能放他走!」白老六被勒得喘不上氣,兀自尖著嗓子叫嚷道,「我不服……」

  高四爺虎目一瞪,「嚎什麼喪,老子還沒說完話。」

  白老六頓時乖乖收聲,可見這位一把手在他心裡還是頗具威嚴。

  高四爺睨著仝則,「我不折辱你,但你要走,便得按我們的規矩來,想想留下點什麼吧。」

  仝則再不懂也猜得出,他指的不是身上細軟,而是自己身體的零部件。既然人在屋簷下,他快速權衡了一下,這法子總比搭上性命要強。

  他一把推開白老六,槍口朝著地下,「三刀六洞,還是要我哪根手指頭,四爺直說吧。」

  一屋子的人聞言,全都笑起來。

  「什麼年代了,還玩三刀六洞那一套,我瞧你這槍不錯,留下吧,我即刻放你走。」

  仝則,「……」

  連土匪都務實到這種程度了,世道變化速度之快,委實教人匪夷所思。

  只是很可惜,這條件聽上去一點不苛刻,但仝則卻覺得難以接受。

  他已經弄丟過一支裴謹送他的槍,這一支無論如何都要保住,眼前閃過些零星的畫面,是當日裴謹送他搶時,環住他腰身,握緊他持槍的手,那手柄上還留有他們兩個人的指紋和溫度,他下意識攥緊了些,愈發不想鬆開。

  仝則搖頭,「它對我很重要,我不會把它給任何人。」

  話音落,高四爺面色一沉,白老六眼中殺機陡現。

  仝則知道自己沒退路了,想著不遠千里奔波來到這裡,就是為了見一見那人,希望能夠陪在他身邊,可眼下還沒照面,難道就要死在這不知名的匪窩裡麼?

  他死不瞑目。

  危機一觸即發的瞬間,仝則摸到了槍上的轉輪,突然間靈光一現。

  「四爺給我面子,我不能不識抬舉。不知四爺願不願意賭一把,要是你贏了,槍和人都歸你處置。要是我贏了,就請四爺放我下山。」

  「和我賭?」高四爺目光一跳,活像是在看怪物,語氣輕佻,宛如他自己才是天字第一號賭徒,「賭什麼,命麼?」

  「不錯。」仝則語驚四座,抬起手臂,看著那轉輪手槍,「這裡頭其實只有一顆子彈,你我二人輪番射擊,槍口對準自己要害所在,誰被打中就算是誰輸了。」

  不論高四爺還是白六爺,誰都沒用過轉輪,乍一聽還真被他給糊弄住了,不過這槍的原理他們自是清楚,略一思忖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高四爺的確是賭徒,且在一干兄弟面前,若連肉票的話都不敢應,豈不是跌份跌到了姥姥家?絕不能在兄弟面前失了底氣,他把心一橫,從容起身,朗聲說道,「好,我跟你賭。」

  眾土匪立時齊聲喝彩,當然內中也夾雜了不少勸阻聲,幾個欲規勸的人被高四爺一記眼神鎖死在原地,跟著他再示意嘍囉上前打開彈槽,驗看裡面唯一的一發子彈。

  仝則一顆心提上了嗓子眼,幸虧那嘍囉不識貨,看不出那是個空彈殼,況且也沒人能想得到,一個肉票居然敢大模大樣用空槍要挾一山寨的強梁。

  若是知道真相,只怕是要滑天下之大稽的。

  驗看完畢,仝則合上轉輪,「為表誠意,我先開第一槍。」

  言畢毫不猶豫對準頭部,眼都沒眨一下,便聽卡噠一聲,是個空彈槽。

  眾人看得屏住呼吸,良久,有人禁不住長舒了一口氣。

  輪到高四爺了,其人無半點猶豫,模樣慷慨凜然,接過槍依樣葫蘆指向自己的頭部。

  到了此時,仝則內心對這個土匪,已然生出了一點由衷的欽佩。

  自己是佔據瞭解玄機,方才敢賭「命」。對方卻是一無所知,不管他是因為裡子還是因為面子,雖說有那麼點匹夫之勇,卻也不失為一條好漢。

  便在此時,忽聽高四爺道,「小的們都給我聽好了,我願賭服輸,如果真輸了,所有人不許為難他,老規矩蒙眼放下山,事後不准尋仇,都聽清楚了?」

  眾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不得已應聲道是。高四爺眸光一凝,望向白老六,「你也聽清楚了?」

  白六爺被他目光震懾,垂下頭不情不願道,「聽清了,全聽四爺吩咐。」

  交代完畢,高四爺扣動扳機,隨著輕響傳來,一屋子人俱都發出如釋重負般的歎息。

  再次輪到仝則,他心裡的感慨又多了一層,腦子不停在轉,想著高四爺其人頗講道義,山寨裡也不趁什麼好武器,似乎還很怕人知道他們的藏身之處,顯然是有所畏懼。那麼這夥人在畏懼什麼呢,畏懼官兵上山來剿匪麼?

  換句話說,這群土匪或許並不是石頭口中形容的,和官府沆瀣一氣狼狽為奸之輩。

  落草為寇大多有隱情,被逼為匪身後或許有令人唏噓的故事。仝則也是看水滸傳長大的,姑且不論裡頭各色殺人狂魔的價值觀,那些最核心的兄弟情總還是能點燃男人的熱血。如果高四爺等人真有不得已為匪的苦衷,何不讓他們走上正途,至少這姓高的人品不壞,若能收歸正牌軍沒準會是個可造之材。

  思忖間,第二輪兩個人都已打完。仝則最後一次扣動扳機,少不得要作戲做全套,略顯遲疑地閉上眼,身子不由自主微微一顫。

  再睜開眼,其實已證明塵埃落定。當他將槍倒轉手柄,眾土匪的臉上都現出了悲憤之狀。

  轉輪轉動指向的彈槽裡,必然是裝有子彈的,到了這會對方接還是不接,便成了一個問題。

  高四爺怔忡片刻,忽然哈哈一笑,抄起槍握在手,低頭看了良久,「真漂亮,死在這麼美的物件手裡,老子也算值了。」

  「四爺……」

  以白老六為首的一眾人接二連三跪倒在地,聲淚俱下的勸道,「四爺不能啊,請四爺為我等兄弟們考慮,我們……我們心甘情願放此人下山。」

  賭到這個程度,效果已經達到,真開那最後一槍可就要穿幫了,仝則驀地上前,揚聲道,「四爺不可!」

  眾人轉頭,只見仝則昂首誠懇道,「四爺氣度遠超常人,仝某人佩服得很,此番賭局到此為止。其實是我佔了四爺便宜,先開槍者中彈幾率本就小於後者。所以和四爺相比,仝某人貪生怕死機關算盡,一開始就已落了下成。」

  這一番褒獎對方,貶損自己的言語,儘管有些刻意,卻能讓一眾高四爺的擁躉聽得心裡舒坦,有人頓時把對他的敵意撇在一旁,看他的眼神甚至還多了幾許惺惺相惜。

  那高四爺顯然更覺快慰,仰面大笑幾聲,笑罷,將槍物歸原主,走上前站在仝則面前,凝視許久。

  他不說話,仝則在那灼灼目光逼視之下,頓覺壓迫感撲面而來。那高四爺盯著他,心中也在暗道,一般人少有能和自己對視這麼久的,這人果真是有幾分膽色。

  其實他不知道,仝則是因為經受過裴謹各種注目的考驗,內心堅強宛如銅牆鐵壁,何況他本來就無所畏懼。

  高四爺見他明澈坦蕩,當即叫了一聲好,再不掩飾心中好感,拍著仝則肩膀道,「果然是個爺們,我說話算話,明日就放你下山。今晚先擺宴,我和你好好喝個痛快。」

  不打不相識,打完還要喝,仝則心下鬆了鬆,一股豪氣湧上來,想到和此人痛快喝上一晚也覺得頗有興味。

  不想這高四爺酒量驚人的好,堪稱千杯不倒,仝則邊喝邊腹誹,世上要真有喬峰那種酒量,大約也就是這樣了。而他自己也是奇葩體質,從來對酒就沒感覺,除了紅白葡萄酒能品出點味道,剩下都不覺得好喝,可架不住灌進去多少都跟沒喝一樣。

  兩人是棋逢對手,推杯換盞之間,邊吹牛邊推心置腹,聊得不亦樂乎。仝則隨口說起一路出關見聞,加之本就能言會道,不過兩罈子酒下肚,已讓高四爺恨不得將他引為莫逆之交。

  仝則也由此知道了,這位四爺的本名叫高雲朗,原是山東人氏,因手刃家鄉惡霸,方才逃至關外佔山為寇。

  子夜時分,酒酣耳熱,高雲朗搭著仝則肩膀,將他逕自帶到房中,「今夜敞開聊,要不是你說還有朋友要見,我真想拉你入伙算了。不過你小子的話虛虛實實,說是做買賣才置辦的槍,我聽聽罷了,我知道,你絕不是一般的買賣人。」

  仝則對不能說實話略感抱歉,只好露出個頗為含蓄的,看上去很有幾分迷離的微笑。

  高雲朗一揮手,「不要緊,誰還沒有點秘密,不說也罷。到了這個份上,你已是我高雲朗認準的兄弟。改天我再請你上山,帶上你那位朋友,咱們再喝一回。」

  仝則點頭道好,看著他心想,倘若那位「朋友」親至,以他的習慣怕是上來就要炸平整間山寨,如果再讓他知道你手下曾折辱我的話,我還真不敢保證他會不會以牙還牙變本加厲。

  正胡亂想著一陣好笑,見高雲朗已站起身,看了一眼時辰,之後很鄭重其事地走到床邊,按住牆上石壁,須臾牆面向後退去,露出藏在裡頭的一間格子,卻是個香案,案頭正中掛有一幅人像畫。

  仝則好奇心一起,跟著走上去,站在他身後。見他虔誠拈香拜了兩拜,仝則又看向那畫像,一望之後,禁不住太陽穴一陣簌簌亂跳。

  好一張青面獠牙,肌肉橫生的臉,身材魁梧得過分,明顯不成比例,也不知是哪路神仙,竟能生得這般雄奇偉岸……

  「這是我平生最佩服的大英雄。」高雲朗介紹道,「不過讓小的們知道卻是不大好,只怕又要聒噪,我便每日悄悄地拜拜他,也算是求個平安了。」

  原來是鎮宅祈福用的,怪不得,這畫中人看上去這般骨骼清奇。

  仝則笑問,「是哪位英雄,能讓高大哥這麼敬仰?」

  「你不知道?」高雲朗看看畫像,又看看仝則,感覺像是在看一隻從爪哇國翻牆過來的土鱉,「這便是我大燕戰神,天下兵馬大元帥,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承恩侯裴謹啊。」

  仝則,「……」

  他瞇眼聽著,半天過去,十分不情願地再回眸瞥了一眼畫中人,頓時覺得半邊腦袋都跟著抽緊了一疼。

  實在是……太醜了……千萬不能讓裴謹知道,不然他真有可能二話不說,徹底蕩平這座山頭。

 

 

第106章

  見仝則擺出一臉牙疼的表情,高雲朗少不得盯著他仔細瞧了一刻。

  看過之後, 高雲郎得出結論, 「我說兄弟,你這個人英雄氣概是夠了, 就是相貌上差點意思。哎,倒也不是說你長的不好, 不過男人家嘛,要那麼俊沒用, 總顯得不大夠味道。」

  合著長成畫像那副尊容才算夠味道?仝則深深覺得這位高大當家的審美, 實在是扭曲得有點不像話……

  「高大哥見過侯爺麼?」

  高雲朗聞言,古銅色的面龐微微一紅, 「不瞞你說, 還真沒見過。不過依著我的想像, 侯爺他就該和我畫的差不多, 你看看,這模樣多氣派, 多有英雄味道。」

  仝則實在沒繃住笑了,跟著打岔道,「聽說侯爺就快到寧安了,到時候高大哥就能得見真容, 要是再能投了侯爺麾下……」

  「我?不不不,那可不成。我這種山野匹夫,哪裡夠資格面見侯爺。」高雲朗是真帶了幾分羞慚,連連擺手, 「我就想到時候混在人群裡,遠遠看看就好。所以這陣子也不打算幹買賣了,琢磨著和道上朋友摻和點鏢局生意,入點股好歹也算正經行當,當然要是再有餘力保一方平安那就更好了。」

  說完這番話,他又摸著鼻子笑了笑,「你別嫌我大言不慚,也被看老六他魯,那是因為你今天當著弟兄們下了他面子。其實他輕易不傷人性命,不然的話我也留他不得了。」

  仝則不介意和白六爺的過節,倒是很認真地,半寬慰半鼓勵起高雲朗,「你這想法不錯,而且事在人為,我從前在京都聽人說起過,侯爺為人豁達,並非那種拘泥出身的人,回頭不妨試試看,興許有機會得他青眼——就是不知侯爺幾時能到咱們這?」

  「這事我也關心哪,一直派人在查訪,估計也就這幾天了。」高雲朗慢慢斂了笑意,頗為正色道,「不過侯爺一出山海關就遭遇了埋伏,如今到了關外,哪個山溝裡找不出幾個亡命之徒來,我總擔心有些人會利用圖財的響馬,對侯爺再下手。」

  仝則神情倏地一凜。

  怎麼之前沒想到這點?裴謹雖然在政斗中落敗,可人卻還好端端活著,那些政敵豈肯善罷甘休?憑借他對歷史事件粗淺的記憶,也還沒忘記王陽明在發配途中,曾被大太監劉瑾暗中追殺過……

  仝則心裡忽然浮起一層說不出的恐懼,「侯爺現在走到哪裡了?」

  高雲朗聽其話音,略略怔了下,隨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這人不久前才剛經歷了生死懸於一線,那時不見他流露半點害怕的表情,怎麼此刻提到裴侯安危,卻突然緊張起來?

  看來自己並沒走眼,此人確是個堅韌良善的忠義之輩。

  高雲郎不由好感更盛,坐在他面前,切切說道,「昨日已到東林縣。不瞞你說,別的地方我不方便露面,但到了這地界,我還是有些人脈手段的,也正打算下山去,盡我所能暗中護送侯爺一段。」

  仝則心想這主意不錯,就是高雲郎他們的兵器太爛,都火器時代了,整間寨子還在用刀劍,也不知道能不能起到保護作用。

  不過從側面看,可見朝廷對軍火的管制倒是頗為成功,換個角度再想,那幫刺客們手裡說不定也不趁什麼殺傷力強的武器。

  一念起,仝則道,「說心裡話,我也很仰慕侯爺,被大哥一提就更加神往了。」他順勢睨著那畫像,神經又抽了兩抽,琢磨著還是少看為妙,忙又收回視線再道,「大哥要下山護送侯爺,能不能捎帶上我,我也正有心一睹侯爺的風采。」

  「噯,這可是有危險的事……不過說起來嘛,你那支槍沒準還能派上用場。」高雲朗斟酌著,忽然一笑,「話說那玩意,我見你百般不捨,想必是什麼重要之人送你的吧?」

  仝則也笑了笑,「它跟我走過很多地方,經歷了很多事,雖然只是個物件,但沾染了回憶就變得不同尋常了,如此而已。」

  果然是個長情、懂得珍惜的人,高雲郎藉著好感,不吝主觀臆斷地胡亂猜道,面前這人並非看上去那麼冷淡冷靜,而是心思細膩,外冷心熱。

  於是兩人一拍即合,商議兵貴神速,趁明日天黑之後便下山,直奔東林鎮接應裴侯的隊伍。

  不出意外,高雲郎的消息不算太準,仝則跟著他在官道上等了兩天,白日埋伏在山口,身上臉上被朔風吹得是七零八落,連頭髮絲裡都混雜著土腥氣,鬍子也有三天沒刮過,論模樣儼然已和土匪沒兩樣。

  不過等待消磨了內心的忐忑,驅散了心底那一點點怯意。

  之前無數次想像過重逢的場景,裴謹會生氣吧,畢竟做了那麼多努力就是為了把他摘出來,為了不讓他看見自己有多狼狽,結果他還是一意孤行,非要撞上來。

  沒關係的,仝則數不清多少次安慰自己,裴謹氣惱是應該的,大不了他認罰,也願意服軟。時至今日,已經沒有什麼可端著的了。裴謹只需一個眼神,就能讓他甘心去做任何事,包括放低身段,包括忘記自己曾經固守的、堅不可摧的小世界。

  只要裴謹能夠平安無事就好。

  第三天晌午過後,在一眾人被凍得鼻尖通紅時,仝則那說不上什麼時候靈的直覺,突然沒來由地發作了。之後沒過多久,眾人便看見承恩侯兼牡丹江總署署長的隊伍如一道旋風,出現在視野中。

  仝則定睛望去,見打頭的全是裴謹親衛,隊伍安靜整肅,依然充滿了訓練有素的秩序感。

  但總有同樣快,卻紛繁麻煩的東西如影隨形。

  還沒等仝則看清裴謹的車駕,對面山頭上的冷箭忽然如雨而下,不知道從哪冒出來一群人,像是不要命般衝向了親衛隊伍中。

  高雲朗一看形勢,當即罵了一聲娘,隨即喝令左右埋伏的弓箭手射殺賊人,自己帶著一隊人就要往山下去,衝鋒前不忘回頭對仝則喊道,「兄弟,我顧不上你了,自己千萬小心,你那槍關鍵時候記得要用上。」

  關鍵時候是指什麼?兩人在剎那間默契交織,仝則明白他的意思是在指保護裴侯,看來高雲郎受他蠱惑不輕,真以為他拿著一桿空槍就有能耐唬住所有人。

  可惜仝則辜負了高雲郎讓他埋伏在此的心意,沒過多久便衝下山,直奔裴謹的馬車。

  親衛們殺得興起,正規軍對付響馬如同砍瓜切菜,不料平地又冒出另一夥人,正暗道不妙呢,誰知右邊山頭的和左邊行刺的打將在了一起,看那架勢下手毫不留情,卻原來是給自己助陣的。

  眼看親衛和高雲郎的人佔據上風,仝則一面躲閃刀劍一面奔至車前,卻見那車駕紋絲不動,裡頭的人顯然穩如泰山,他腦子裡隨之閃過一絲奇怪的念頭,怎麼車駕週遭竟沒有人護持?

  就在此時,一枚重箭突如其來劃破長空,直襲那輛青呢車。只聽砰地一響箭身沒入頂篷,旋即轟地一下燃燒起來,火苗借風勢急速蔓延,很快就席捲至一整座車身。

  仝則在心驚膽戰時心想,那箭尖一定塗有白磷,所以脫落之後才會自燃!

  此時天地彷彿都化作一片火海,仝則心口狠狠一震,也顧不上再想刺客用的手段,直撲過去大喊一聲,「快跳車。」

  他像看不見沖天火勢一般,奔上前掀起燒著的簾子,邊咳喘邊拉起車內之人,一把將人拽了下來,隨即察覺那車身劇烈搖晃起來。

  只一眨眼的功夫,那青呢車塌了。

  仝則本能的將人壓在自己身下,以老母雞護小雞的姿勢為其遮擋熱浪,火苗飛濺著,落在他髮梢耳畔,灼痛了皮膚,卻不能讓他有分毫動搖。

  車前被拴住的馬受了驚嚇,四蹄揚起,瘋狂向前奔去,帶著一團火光橫衝直撞,倒是把幾個負隅頑抗的賊人撞翻在地,等到那火海漸漸遠了,親衛們才反身前來「救駕」。

  仝則被嗆了幾口煙,頭有些發暈,感覺身下人動了動,連忙回過魂,就地朝一旁滾了兩滾。

  身下人正好轉過頭,四目相對,彼此都愣住了。

  仝則口鼻被煙火熏著,狗鼻子短暫失了靈,方才沒聞出什麼不對,此時再感覺,裴謹身上並沒有他熟悉的味道,再看其人滿臉寫滿驚懼,哪裡有素日裴謹的半分沉穩?

  只有眉眼和他朝思暮想的人有七分相像。

  然而像不等於是,這人壓根就不是裴謹。

  仝則心頭一慌,一柄長刀已架在他脖子上。可等到親衛低眉一看,手中刀勢立刻向後收了收。

  「是你?」

  那親衛正是當日奉裴謹之命傳信給游恆之人,不光認得仝則,更知道仝則對於侯爺的意義。可是這人不是已被帶走了麼,怎麼又會出現在此地,莫非是一路追隨而來的?

  親衛恍惚了一下,有點弄不明白什麼情況,千里尋夫麼……這難道,不是戲文裡才有的故事?

  仝則不曉得人家細微的心理活動,一骨碌爬起身,眼神駭人,聲音嘶啞的拉扯住他問,「三爺呢?他人在哪兒?」

  親衛聽著那沙啞的破喉嚨,不由自主肩膀一抖,彷彿被那聲音懾去魂魄般脫口道,「在驛站,人平安無事。」

  話音落,他眼見仝則迅猛如脫兔,翻身搶上一匹無主黑馬,一人一馬恍若離弦之箭,衝出人群便往驛站方向飛馳而去。

  幾十里的路,仝則好像跑了有半輩子那麼長。

  幸而親衛所言不虛,那驛站門口井然有序,早就明裡暗裡包圍了裴侯的人。

  仝則望了一眼,無聲笑了,裴謹哪是那麼容易被暗算的?可不禁又有些奇怪,裴謹更不是會用替身的人,上一次不得已為之還是被靳晟等人設計,若非下藥,他絕不肯讓別人替他去犯險,那麼這一回呢,他該不會是受了傷吧?

  他跳下馬,驀地裡心亂如麻。

  思緒不受控制,各種不好的預感紛至沓來。仝則只好站在原地不斷深呼吸,記憶裡還從來沒這麼緊張過,活像是得了失心瘋。

  隔著大半年時光,他無從知道京都發生過什麼。也不是沒想過裴謹失勢後的遭遇——被人搓磨,被新帝打壓。每每一想到這些,心口會痛得不能自已,他強迫自己不去思量,強迫自己往好處幻想,裴謹是打不垮的,這一句話如同精神勝利法,然而此刻再琢磨,其實也不過自欺欺人罷了。

  沒有人能夠永遠立於不敗,也沒人能夠真的感同身受他人遭際,一陣無力感湧上來,關於這半年,他缺失得太多了。

  不到六個月的光陰,卻是恍如隔世。

  往事像潮水般湧上來,他想起那個會玩笑,會調情,帶著三分痞氣,有時優雅有時戲謔的裴謹,眼波流轉間,有著似嘲非嘲的風情,睥睨天下卻並不疏狂傲慢,那如水般的聲調會細細說出熨貼人心的情話,還有他永遠乾燥炙熱的掌心,以及屬於他們之間熾烈的情愫,流淌著滿身的汗水,衝動而滅裂……

  站在關外的蒼茫天地間,仝則想,無論是誰,假如他曾經有幸得到過這樣一個人,一定終其一生都不會再忘懷,也一定不會願意再放開手。

  收斂起所有的不安和膽戰心驚,他穩住步伐,向驛站走去。

  門前把守的親衛遠遠就攔下了他,對於這個看上去十分落拓,鬍子叢生的陌生男人充滿警惕。

  親衛壓低聲音喝問,「什麼人?」

  仝則知道自己看上去和從前不大一樣了,連聲音也變得面目全非,偏巧攔著他的人是個不大相熟的生面孔,只能耐著性子回答,「麻煩通報侯爺,就說仝則求見他。」

  親衛還沒說話,驛館門裡卻晃出一個人。那人看向門外,頓足望了一會,忽地快步走出來,詫異驚呼道,「怎麼是你?你……你怎麼,怎麼會跑到這兒來了。」

  說話的,正是裴府管家李明修。

  仝則頓時有了一種他鄉遇故知的激動,抓住他的手臂,聲音止不住地發顫,「李爺,我是仝則,三爺還好麼?」

  「你……」李明修還是難掩驚愕,上下打量著他,「你這嗓子,怎麼弄成這樣了?哎,三爺在樓上呢,他沒事,這會才用了飯,哎你……」

  話沒說完,仝則早已越步竄進門去。

  「你等等。」李明修趕緊追上來,「他,他近來精神不大好,可受不得刺激,你千萬別讓他激動了,千萬別……」

  仝則心急如焚,連帶敏感度一併降低了,根本察覺不到對方話裡的欲言又止,匆忙道了聲好,轉身衝上了樓。

  驛站早清除了閒雜人等,過道裡只有一個驛丞,仝則趕上去問侯爺住在哪間房。那驛丞看看他,知道能被親衛放進來的人定然無礙,便道,「我正要給侯爺送邸報,喏,就在那間。」

  「勞煩了,我來就好。」仝則順手接過邸報,三言兩語就打發了那人。

  房內燈光亮著,他站在門口,不由再次深深吸氣。

  合上眼,他甚至連敲門都記不得了,夢遊似的推開了房門。

  再睜眼,那人就站在窗邊,一身青色寬袍,背影挺拔依舊,聽見門響卻沒有回頭。

  「誰?」是裴謹的聲音,平平淡淡地發問。

  從他的語氣裡,仝則聽出了一絲倦意。

  一顆心被柔軟的思念鋪得滿滿當當,仝則嘴唇動了動,忽然遲疑起自己那變調的沙啞聲音會不會嚇著裴謹。

  一定會的,不過裴謹為什麼不回頭呢?仝則又想起自己現在的德行,灰頭土臉,鬍子拉碴,還帶了一身的匪氣。

  沒關係,被相思和重逢折磨得神經兮兮的人想,裴謹說過,喜歡看他留鬍子的模樣。那隱秘的心思,涉及裴謹心心唸唸的年齡差。不過裴謹不會承認,仝則也不忍拆穿,那是屬於他們的特別的默契……

  其實只要裴謹願意,從此以後他可以為他刻意留住歲月的痕跡,留存住時間在他臉上刻畫下的所有滄桑。

  就在他目不轉睛,用近乎癡纏的目光凝視窗邊人時,裴謹驀然轉過身來了。

  霎時間,仝則呼吸驟停——那張臉比自己記憶中要瘦得多了,剛才隔著寬大的袍子他失去了想像力,此刻那面容清晰映入眼,分明兩頰凹陷,英氣勃勃的劍眉蹙緊著,眉心處顯出一道深刻的折痕。

  唯有目光依然銳利,卻沒有絲毫溫度。

  裴謹的視線輕輕巧巧越過仝則的臉,落在門邊,無波無瀾如一池靜水,從轉過身到慢慢坐在窗邊的圈椅上,不曾掀起半點漣漪。

  「有事麼?」裴謹淡漠的問,視線跟著垂了下來。

  曾經多麼敏銳的一個人,如今眼裡竟然少見的出現了一抹飄忽感,看得仝則打了個寒顫,他凝視坐著的人,開始肆無忌憚的盯著他看,而對方依然慵懶地坐在那裡,側臉如雕塑般,沒有任何情緒起伏。

  「我……我來送今日的邸報。」仝則強壓心中翻湧的驚恐,試探著說。

  裴謹點了下頭,「放在桌上吧,辛苦了,你是驛站的人?」

  如此簡單的一句話,卻比方纔的刺殺更讓人覺得恐怖。仝則雙眸倏地一緊,耳邊響起李明修難言之隱似的吞吞吐吐。

  他精神不好,不要刺激他……

  這不是精神不好,裴謹回身時不可能看不見自己,可他居然認不出?連他的親衛和管家都能一眼識別,他卻不知對面站著的人是誰!?

  一時間,亂七八糟的念頭悉數冒出來,裴謹是失憶了,還是故意不認自己?難道他真的心意堅如磐石,一定要和自己撇清關係,從此兩不相欠、互不相干?

  仝則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再想不到下一秒,裴謹只用一個輕微的動作,便粉碎了他所有不安的猜測。

  裴謹微微仰起頭,語氣有些倦怠道,「怎麼像個悶葫蘆,放下邸報就出去吧。」

  之前隱約意識到有什麼不對,終於,隨著裴謹頭轉向窗外,便像是有一道閃電劈面劃過,仝則弄明白了——裴謹從始至終都沒有看過他,那眼神虛虛實實地,只不過籠罩在他周圍。

  卻一直,沒能落在他臉上。

  作者有話要說:  我就想說本文不虐啊,之後基調也不會虐的,之前是三爺追仝則,現在給個機會讓仝則追三爺,之後就是漫漫長路,仝則寵他的三爺……哦,什麼鬼~~BTW,三爺沒失憶!!!!

 

 

第107章

  仝則站在原地,想起了自己被東瀛人綁架受傷, 引發短暫失明的那一回。

  裴謹的眼神不對, 是因為知道門口站了人,視線才會輕飄飄地落在這裡, 但卻沒法精準定位在自己臉上。

  這個念頭一起,仝則覺得五臟六腑彷彿都縮成了一團。

  他往後退兩步, 拉開了門,然後又在門內挪動幾步, 順手合上了房門, 之後調整氣息,盡量讓自己每一下呼吸都不發出聲響。

  裴謹兀自坐在窗邊, 望著外頭出神。聽到門響方才慢慢轉過頭, 那眸光鋒銳的程度, 又看得仝則心頭劇震。

  可下一瞬, 裴謹雙肩一鬆,向後倒在了椅子上, 良久過去,他再往門邊「凝望」,視線變得渙散無神,分明已和剛才大不相同。

  仝則心下猛地一沉。

  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衝上去, 正自猶豫著,卻見裴謹站了起來。他動作很慢,直到起身站穩,右手還沒有徹底離開椅子把手。

  仝則眼睜睜看著他一點點往床邊挪, 短短幾步路,走得是異常艱難,其間伸手扶了幾次周圍可以碰觸到的擺設,還差一點撞到床架子上,好不容易摸到床鋪,才緩緩地坐了下去。

  裴謹一邊解開長袍上的帶子,一邊極輕地發出一聲歎息。

  幾不可聞,然而仝則聽見了,那歎息不亞於一記撻伐重重抽打在他身上,他下意識想去捂嘴,因為眼睛鼻子嘴巴裡此刻都酸楚難言,可他不敢動,剛剛裴謹走得那麼困難,他尚且沒敢上前攙扶,到了此時,他已經沒有勇氣再讓他發覺自己的存在了。

  他用「不作為」徹底證實了心內懷疑,裴謹不是失憶,也不是不肯認他,而是他根本就看不見。

  到底發生了什麼,李明修的話縈繞在耳邊,裴謹受不得刺激……這是在提醒他,不能讓裴謹再情緒激動。那麼突然乍見自己,再聽見自己那把永遠也恢復不了的沙啞嗓音,對於裴謹而言,是否算是太過刺激?

  所以他剛才只開口說了一句話,而裴謹僅憑聲音壓根就認不出他,仝則澀然笑了下,對面不相識啊,他們之間真的連最後一點牽絆都不存在了麼……

  可他為什麼會弄成這樣,是因為受傷還是因為打擊太大?仝則不大相信,裴謹是那麼強悍,政壇起伏又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他自己也清楚花無百日紅的道理,何至於一蹶不振到這個地步?

  他這頭思緒千回百轉,裴謹那廂已睡下了,躺下前還不忘摸著床頭燈,將燈光熄滅掉。

  明明看不見,為什麼還要做這個動作?

  仝則想起剛剛他以為自己是驛站的人,愣是生裝出一副視力無礙的模樣來,心頭不禁又好笑又氣苦,這人怎麼走到哪都忘不了裝相呢!

  這麼亂琢磨著,酸楚被沖淡了一些,反正現在也不是感傷落淚的時候,仝則靜靜看著,耐心等著,直到裴謹呼吸規律均勻了,才敢輕手輕腳走出房間。

  回眸時,他還是貪戀的望了一眼。裴謹臉部輪廓清晰,睡姿安靜,仝則忽然意識到,原來他一個人的時候也可以規規矩矩不亂騎被子。

  那是成心欺負自己睡品好了?仝則被這念頭逗笑了,一時間喉嚨裡什麼滋味都有,苦、澀、甘、甜,那感覺簡直沒法形容。

  再喘口氣,他快速往樓下奔去,方才拐個彎,一頭撞上了滿臉憂心忡忡的李明修。

  「哎呦我的祖宗,我的仝小爺啊……」李明修揉著被撞疼的胸口,慌慌張張地問,「你沒嚇著他吧?他可不能再受刺激了……」

  仝則心頭掠過一絲訝然——見了我當真有那麼大刺激作用,要真那樣的話,能不能激動到讓眼睛一下子復明?

  可話到嘴邊,他嚥了回去,只問,「怎麼弄成這樣的?」

  李明修微微一愣,看著他歎了口氣道,「你都看出來了?唉,要說大約是在三個月前了。忽然有一天就看不見的,開始他誰也沒告訴,後來還是我瞧出不對……這種事想瞞也瞞不住啊。京都但凡有點名的大夫全來瞧過了,又是針灸又是吃藥都不見好。還是梵先生說,大概是因為心情沉鬱,積壓太久方才導致的,這得慢慢調養千萬不能急。他人更不能著急上火,如今最忌諱的就是情緒波動。」

  仝則還是難以置信,「他沒受過傷?那能被什麼刺激著了,太太和孝哥眼下在哪?」

  李明修搖搖頭,「在京裡,都好好的。皇帝也得講律法不是,沒敢輕舉妄動,不過是留他們在府裡當個人質,京都有西山大營和三爺的舊人鎮著,出不了亂子。」

  那還能有什麼事,值當讓他受這麼大打擊?

  仝則忖度片刻,驀地抓住李明修,老頭被他扽得胳膊一疼,不由自主哎呦了一嗓子。

  「您實話說,到底是為了什麼?」仝則頓了頓,目光如劍,「事到如今也沒什麼能刺激到我了,您不用瞞著。」

  李明修眉頭一緊,神情變得複雜難言,在他逼視之下無奈歎道,「福建提督受三爺之托,曾派人暗訪你的行蹤。不知道怎麼的,後來就搞錯了,那跟著的人回稟說你在蒙古邊境上遭遇狼群,還留下有血衣,由此推測……你多半已是遇難了。」

  「消息傳到,三爺那會已卸了軍機職務在家休養,當時沒說什麼,只把自己關在房裡,兩天兩夜沒出來,也沒讓任何人進去。後來倒像沒事人似的,還帶著太太和孝哥去西山避了一陣子暑,可回來沒多久眼睛就不好了。」

  仝則聽著,腳下無意識踉蹌了兩步,然而還沒等李明修伸過手,他自己倒是先穩住了,其後整個人像一根釘子似的,紮在原地發傻,不動也不說話。

  短短幾句,涵蓋的可是過去幾個月來所有的驚心動魄,陰錯陽差四個字分明已不能形容了,這命運實在是太弄人。

  李明修看他的臉色,覺得這個人離崩潰應該不遠了。

  可出人意料的,只見仝則晃了晃腦袋,霎時間又回魂了。一雙眸子清澈透亮,且裡頭並沒有什麼多餘的傷感或是自責。

  「他認定我死了,而我現在突然活過來,對他來說可能是個不小的「刺激」,所以我還不能認他,李爺心裡想的是這層意思麼?」

  李明修沒料到他這麼快就鎮定下來,頗有幾分意外,半晌頷首道,「是,而且他一時半會看不見,你這聲音又變得太厲害,他未必肯相信。至於你們從前的事,我建議也不要讓他再多回憶了,這樣才有可能慢慢恢復。好在這窮鄉僻壤的也沒有多少事可做,總能讓他得一陣清閒。」

  仝則沒猶豫,痛快的點了點頭,「只要他能復原,我都聽大夫的。」

  李明修聞言如釋重負,剛想為他的「深明大義」表彰兩句,就聽仝則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另外您想個轍,盡快把我安排進新府裡,以後我貼身伺候他,反正他這人也從不用丫頭。哦對了,他聽過我說話,沒準還記得這聲音,您想想,怎麼圓個說法吧。」

  仝則覺得頭頂錚錚地疼,連帶著渾身上下哪哪都疼,說完也沒什麼心力再想撒謊撂屁那點事,乾脆抬腳往外去了。

  不過這態度是真堅決,李明修眼望他的背影,心想這人放著好日子不過,從福建一路跑到遼東,要論這份恆心毅力,確也不是幾句話就能打發了的。

  少不得,還真得費心替他安排一遭。

  老頭行動迅速,很快替仝則編了個不倫不類的化名叫來生,對裴謹只說是從驛站跟隨而來的,因太過仰慕崇拜三爺,那天又瞧出點不對,這才求了他前去照顧,又將編好的其人「家底」詳述一遍,以茲證明確鑿沒有問題。

  李明修畢竟是裴謹最信任的人,裴謹也就不疑有他。一眾人在驛站停駐兩天之後啟程,浩浩蕩蕩搬進了朝廷派人新收拾出來,專供裴謹下榻的一處宅邸。

  仝則來不及跟高雲朗或是劉財主辭行,便跟著一道進了這座規制不怎麼合理的侯府,再見到裴謹時,已然變身成了他的親隨加貼身僕從。

  裴謹這人,在軍中一向是該嚴的時候嚴,該松的時候松,對待家下僕人其實更寬些,如不是犯了大過斷不會苛責,沒事也不大會端什麼架子。

  於是沒幾天功夫,仝則就算和他「混熟」了,同時發現從面上,根本就看不出裴謹有所謂的「鬱悶」。

  不光沒有,這人還明顯比在京都活得更滋潤暢快,端看成日行動做派,在這屁大點的宅子裡,恨不得比行軍打仗那會兒更加如魚得水。

  沒過多久,也不知他打哪弄了只野八哥,開始在屋裡興致勃勃教那笨鳥說話。一人一鳥,見天瞎眼對豆眼,詩詞歌賦滿嘴胡跑,經常上一句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下一句就接上淺草才能沒馬蹄,聽得人是一個頭兩個大,偏偏承恩侯閣下還特別自得其樂。

  反正身邊人大都知道他眼神不好,對於他和一隻鳥逗悶子多採取縱容態度,不過除了李明修以外,卻也沒幾個人知道那眼神究竟「不好」到什麼程度。

  然而這點不適,已足夠裴謹作為閉門謝客的借口了,一連半個月,他推說天寒地凍水土不服,要專注休養身體,誰來拜謁都不方便相見。

  就好像他不是那個從十四歲開始駐防邊疆塞外,動輒風裡來浪裡去大司馬似的。

  承恩侯突然嬌貴起來,變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他老人家日子過得十足舒泰,唯一不大滿意也就是仝則這個近身服侍的人。

  換衣服的時候,裴謹會嫌他手粗,「你那手指頭怎麼那麼多繭子,駐守驛站也用每天跑十回馬?你們那兒有這麼忙?」

  那是因為仝則連續跑了四個多月的馬,手指頭都被韁繩勒粗了。

  他只能說,「家境不好,從小做活做粗了。侯爺將就點,我回頭找人去去繭子。」

  雖說聽了十來天,可裴謹還是沒習慣他拉風箱式的說話節奏,牙花子緊著一疼,跟著再補一刀,「嗓子呢,也是因為家貧,玉米碴子吃多了給剌壞的?」

  仝則仗著他看不見,對著他翻了好幾個大白眼,心說都這模樣了,嘴怎麼還不閒著呢?這人以前就夠促狹沒正形的,如今儼然又給自己升了個級,看來一隻八哥根本就不夠他散德行的。

  「怎麼又沒動靜了,真是鋸嘴的葫蘆?」裴謹看不見,全靠想像別人吃癟的表情,滿心愉悅的道,「這要是我的兵,趕上問三句話不回,早打出去開除軍籍了。」

  可惜現在他的兵,就剩下宅子外頭那不到五十人的親衛了。

  仝則心酸之餘,略沒好氣的回道,「抽煙抽的,把嗓子給熏壞了。」

  裴謹哦了一聲,「習慣不錯。我正好有雲南進上的煙葉子,回頭你替我捲了,我分你一半。」

  那是因為他看不見自己卷不了,其實捲煙真算不上什麼複雜工種,多練幾回沒準也就熟能生巧了,順帶還可以發洩一下他過剩的精力。

  仝則不為所動,「早戒了。」

  「不用吧,都已經這樣了,再壞也壞不到哪去,人活一輩子有個嗜好不容易。」裴謹架著兩條長腿和僕人推心置腹,越說越是感慨,「唔,我以前就沒什麼不良嗜好,現在想起來有點虧,只能重新開發了。」

  仝則忍不住扶額,暗道幸而自己是個冒牌的,要真來了個他的崇拜者,眼見裴侯爺這麼不分尊卑,隨性隨意,說起話來沒心沒肺的形容兒,還不得立馬崩潰,直接撂挑子走人?

  但就是這幅模樣,笑瞇瞇的,看上去對現狀沒有半點不滿,才讓仝則更加擔心憂慮——自從住進這宅子,裴謹從來不提政務上的事,不見當地官員,連邸報讓人念了兩天也順手丟到一邊,甚至不張羅給家裡寫信保平安。

  他好像準備用一種肆無忌憚的閒散,漫不經心的吊兒郎當,徹底把自己放逐在冰天雪地的關外,順便連內心也一道冰封起來,沒人探得進去,他自己也並不打算走出來。

  日子就這麼晃晃蕩蕩的過,到了冬至那日,闔府上下都在張羅著包餃子,忽然見李明修一路小跑,親自來通報道,「豐將軍來了。三爺,您還是見見他吧?」

  裴謹正教那八哥念到「親射虎,看孫郎」,聽見這句,話音頓時停了下來。

  他轉過頭,眼神在一瞬便收斂住了連日來那種放縱的鬆散,沉吟片刻點頭道,「讓他進來吧。把話說清楚,別讓老豐一驚一乍的。我換個衣服就去見他。」

 

 

第108章

  裴謹本著對麾下眾將的透徹瞭解, 事先叮囑了一番,可惜還是沒能阻擋住性烈如火的遼東守將豐平將軍,表現出他的咋咋呼呼。

  「大帥……你眼睛怎麼成了這樣……當真,當真一點都看不見了麼?」

  門一關上,豐平朝裴謹望了望, 立即察覺問題的嚴重性, 那對素日神采奕奕, 偶爾冷靜藏鋒的雙眸, 此刻變得暗淡無光,無論再怎麼凝聚視線,看著也還是不大對味道。

  裴謹,「……」

  居然一眼就能瞧出來, 此人怎麼說也算粗中有細了, 其實還該覺得欣慰才對, 裴謹壓壓手,示意豐平先坐。

  「大什麼帥啊,我如今就是個閒散侯爺, 七大軍區都不歸我調派。弄這麼大稱謂,是要我在牡丹江稱王稱霸麼,你坐下好好說話。」

  豐平正自滿腔悲憤, 不想被他三言兩語的自嘲給攪沒了脾氣,然而不讓叫大帥,他心裡委實覺得過不去。

  「在我老豐眼裡,您永遠是我的大帥, 有道是一日為帥,終身為帥……」

  裴謹眨了眨有點發乾的眼,心想得虧自己沒當過他師傅,要不非得教這句莫須有的「有道是」給氣死不可,一個行武中人,哪來這麼多死板教條的臭毛病呢?

  「說事,從奉天大老遠趕來,先談正事,回頭閒了再抒情。」

  豐平,「……」

  頓了頓,他還是不大放心,欠著身子問道,「大帥,你這視力得多久才能恢復啊?」

  裴謹半是敷衍半是安慰的衝他笑了笑,「吃著藥呢,梵先生配的方子,應該用不了十二個月就能好吧。」

  豐平,「……」

  瞎足一年,居然還能這麼淡定!

  都說遇事方能彰顯一個人真實的心理素質,大帥臨到陣前就不慌,現在流放到鳥不拉屎的地方仍能寵辱不驚,這氣度,老豐自覺就是打小開始學也拍馬都攆不上了。

  他這頭正崇拜得五體投地手抓泥,就聽裴謹沉下了聲音,帶著些歉意道,「你也不容易,在這都守了四五年了,本來想早點調你回京,為我的事恐怕還要再耽擱一陣子。」

  「大帥不用為我操心,老豐糙人一個,在哪都一樣。」豐平揮揮手,話鋒一轉,「何況遼東這些年匪患不斷,雖然大部分被打得躲在山溝不出來,可總有幾個不安分的。前些日子襲擊大帥的一夥人被我端了老窩,只是匪首被人下藥給弄死了,至今沒問出什麼有用的,剩下幾處山頭的賊子最近也有新動作。」

  裴謹聞言,下意識側過耳仔細聆聽。

  「我派去打探的細作傳信回來說,日前大青山裡一群悍匪有異動,很有可能已經和俄國人接上了頭。他們要交易必定涉及軍火,不過細節還待進一步探查清楚。」

  裴謹問,「大青山那夥人什麼來頭?和本地官員有瓜葛?」

  豐平道,「大帥估計得不錯,匪首梁坤和朝廷新提拔的寧安府佐領張遷有瓜葛,張遷這個人,大帥應該有耳聞,馬上就要娶曹薰的小姨子過門,兩家做了姻親,曹薰有意安排這貨來此地,怕是……」

  「是來監視我,順便弄票大的。」裴謹接口,雲淡風輕的瞇著眼道,「說不准要讓土匪炮轟總署衙門,反正不會讓我安生。」

  豐平皺了皺眉,霍地起身,「我先調三千精兵前來守護大帥,再帶上三門重炮,大帥乾脆先下手為強……」

  裴謹嘖了一聲,頗有耐心的再壓了壓手,「老豐,你的心意我領了,但軍法軍紀在,你的兵我無權下令調撥,無權指揮,你就別在這個時候給人找口實對付你了。」

  豐平一時啞口無言,半晌不甘心的道,「那我總能協助剿匪吧。」

  裴謹好整以暇,用不算特別有神的目光規勸他少安毋躁,「匪,還是交給我,對付幾路毛賊,我就當閒來無事打發時間了。但確實需要你幫我,我這會人手不夠,也不能指望那些不知道從哪招來的新兵蛋子。我要梁坤等人的具體計劃,既然他們背後有人支持,就不會是小打小鬧。俄國人不見兔子不撒鷹,等閒小買賣也不會和土匪做,必定是大單軍火生意,我要知道具體情況。」

  豐平按圖索驥順勢一想,驀地裡冷汗都下來了,「要是他們真下了血本,大帥你可就有危險了。」

  「不光我有危險,寧安府的百姓也有。」裴謹下頜線條繃得有點緊,近乎肅然道,「此處民生受損,當然是我的失職。不能讓他們拿當地老百姓開刀,到時候需要見機行事。」

  豐平思忖一刻便即明白,「大帥身邊,此時可有靠得住的人能夠與細作接洽?」

  裴謹微微一怔,半晌眼神黯了下去,良久才緩緩搖頭道,「原本有的,現在沒了。在這人生地不熟,容我慢慢來吧。」

  正當裴謹關起門會晤豐平時,仝則也被打發到了廚房,和李明修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順帶看著正在灶上煎著的藥。

  「我跟豐將軍說了,畢竟他曾見過你,不過為著三爺的病,他假裝不認識你也就是了。」李明修被火熏得有點燥熱,扇著蒲扇道,「希望別再出什麼事,能讓他安安穩穩的,不操閒心。這麼多年了,他怎麼過的我也是看在眼裡,統共沒睡過幾個好覺,在外頭打仗,不用想也知道時常吃飯都顧不上。這消耗的可都是從前那點底子,內裡虧了太多,身上又都是舊傷,怕是早晚要做病的。」

  但樹欲靜而風不止,敵人不大可能會閒著,仝則暗暗思量,看著那藥罐子,轉口問,「這藥效到底如何?樊先生有說多久能好麼?」

  「怎麼也得要一年半載了。」

  李明修歎口氣,再道,「我明年就六十整了,半輩子光陰都在裴家,老將軍對我有恩吶,可眼看著下一代兄弟鬩牆,我這心裡難過得很。只能盡心照顧好他,將來才有臉去見老將軍。倒是你小子,真沒想到能這麼有情有義,當日買下你,我真是做對了決定。」

  仝則扯出個笑回應,「您老也費心了,只是大爺呢?這事就這麼完了?依三爺的性子不該放過他才對。」

  李明修遲疑著搖搖頭,「只為太太也有對不住他的地方,三爺心裡清楚,就算是為母親還了這筆債。別看三爺雷厲風行的,涉及親情卻不大狠得下心,少年時心心唸唸都是父母親,到了沒被人家在乎,好容易母子關係修復了些,又要遠隔千里。大爺的事,他沒明著交代,不過我知道,但凡再有不軌的念頭,他是絕不會姑息了。」

  這人重情,所以才會聽見自己的「死訊」,驚痛之下導致失明。仝則有時候也好奇,裴謹那顆七竅玲瓏心裡,到底埋伏著多少情感,背負有多少恩怨,偏又無人可以傾訴,以至於時時都得拗出一臉的滿不在乎。

  「你呢,有什麼打算?」李明修轉過頭,語重心長道,「這陣子以大局為重,少不得要委屈你,但如果他一直不好呢,你就這樣沒名沒分的繼續在他身邊伺候?」

  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那麼相愛的人呢?就算兩情相悅,近在遲尺卻不能相認,還要被當成陌生僕人來對待,能有幾個有這份耐性堅持下來?

  仝則淡淡笑了下,「他對我有恩,就當是報答他吧。」

  不是沒想過該如何相處,而他要的其實並非報答恩情。裴謹說過,一輩子長著呢不爭朝夕。而他要給裴謹的,則是一個重新認識自己的機會——彼此都換過心境了,他堅信自己有足夠耐心,能做到如裴謹曾經溫柔呵護他那樣,不離不棄相依相伴。

  等豐平離去,那藥也煎好晾得差不多了。仝則親自端過去,才一進門,就見裴謹皺了皺鼻子,臉色顯得不那麼好瞧。

  裴謹慢悠悠站起身,背著手,對藥和仝則都來了個「視而不見」,屋子本就不大,那點擺設他業已熟悉了,於是閒庭信步似的往鳥籠子那頭溜躂。

  仝則看著他的背影,忍住想笑的衝動,十分討人嫌的提醒道,「三爺,到點吃藥了,還是趁熱先喝了的好。」

  裴謹腳下沒停,不過確實也走不了多快,「嗯,不是還冒熱氣麼,再等會。」

  仝則低頭一笑,往他身邊湊過去,半伸著手虛虛扶著他。

  裴謹不大願意讓人近身,這一點仝則心知肚明。卻也說不上是因為斷袖的心裡作祟,還是因為裴謹對他始終沒太信任,更有可能是因為自尊心太強,儘管行動不便,也不能允許別人真像照顧瞎子那般照顧他。

  仝則也不多廢話,只在他耳邊輕聲道,「今天有蜜餞,是廚娘新醃的,味道不錯。」

  裴謹嗜甜,聽見這個眉毛一動,「就那位打死賣鹽的張嫂,別是糖鹽不分再放錯了。」

  仝則笑說不會,「我嘗過了,甜度足夠。來吧,喝完吃顆蜜餞,保準嘴裡不留苦味。」

  裴謹唔了一聲,被他挽著衣袖,稀里糊往回帶了幾步,忽然一陣清苦藥味直竄入鼻,想必那藥碗已呈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看不出平時不愛說話,關鍵時候不急不緩地還挺會磨人,裴謹腦海裡浮現出面前這個「陌生人」的臉,他只能通過聲音去構想,那面孔自然而然便是粗豪的歪瓜裂棗模樣,好像非得如此才能和那把嗓子相得益彰。

  裴侯從小就被各路老師一再提點,切記不能以貌取人,後來舉凡涉及軍務政務,他都努力貫徹執行了這一條,唯獨對身邊人依然挑剔得很。一想到自己如此落配,近身服侍的竟是個難看的糙漢,心裡頓時生出一股沒毛鳳凰不如雞般的悲涼。

  捏著鼻子喝光藥,裴謹已經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了,好在仝則適時地塞給他一口甜膩膩的醃果子,終於讓他稍稍心平氣和了些。

  「我記得你是寧安本地人,你們這匪患一直很猖獗麼?」擦乾淨嘴角,裴謹問。

  仝則正收拾碗,拿出去交給廊下侍衛,回身答道,「是有不少,時不常還會下山劫掠,土匪來去太快,經常連官兵也沒辦法。」

  「辦法總能有,不過是願不願想的問題。」

  仝則見裴謹斜依靠在榻上,一身悠哉悠哉,卻不經意般一語中的,彷彿在剎那間又恢復了從前的慧黠和幹練,不由站在他面前莞爾,感覺自己的舌尖也微微有了些甜意。

  「這生存環境不好,比不上關內,老百姓活下來不容易。」

  「你不是活得不錯?嗯是了,土匪搶的都是大戶,你們家窮,土匪看不上。」裴謹摸著鼻翼,笑吟吟道,「你官話說的真不錯,倒是一點沒有當地口音。」

  仝則心下一跳,這廝的銳利來得猝不及防,他想著李明修編纂的家世,順口再諏道,「我娘是京都人,原本是官家小姐,為和我爹私奔才來這裡落腳的,我的官話就是和她學的。」

  裴謹長眉一挑,「為了愛情奮不顧身,勇氣可嘉。」說著忽然頓住,半天過去,才似笑非笑的補了句,「讓人羨慕啊。」

  言罷搖搖晃晃起身,又教那八哥吟詩去了。

  仝則才醞釀好一肚子話,打算和他套套近乎,結果卻沒來得及釋放,眼看著這位「紈褲」的背影不免有些上火,到了下午裴謹歇過中覺,洗漱完畢,就聽見有人拿著一隻小座鐘,在他耳邊晃了晃。

  裴謹側頭,「聽音辨時間?我不具備這功能。」

  仝則,「……」

  他也得有這天賦啊,想像力倒不錯,仝則抿嘴笑道,「這鍾時間不大准了,眼下也沒人能修,三爺會修麼?」

  這下輪到裴謹無語了,半晌望過來,眼神分明像在「看」一個癡傻之人,多少還帶了點憐憫,「我知道你很崇拜我,雖然不忍心打擊,可還得實話實說,我不是萬能的!眼睛瞧不見,怎麼著也不可能修表,光聽聲是聽不出哪趟線路不對的。」

  仝則選擇忽略他的無恥自大,繼續道,「我負責拆,說給三爺哪個零件長什麼樣,在什麼位置,沒準也能修好呢,試試看嘛。」

  裴謹酷愛機械,仝則也想知道他到底能到什麼程度,何況拆裝鐘錶,怎麼也比他拉著鳥再念那些上句不接下句的詩要強。

  裴謹潛伏已久的興致還真被他勾起來了,兩人順勢挨坐在一起,開始鼓搗那只其實哪哪都沒毛病的倒霉座鐘。

  很快,拆了一桌子零件的人發現裝不上了,仝則本就不是機械愛好者,看著一堆螺母、螺絲、彈簧直眼暈,覺得都長得差不多,且對座鐘的興趣,遠沒有對他身邊人大。扭頭端詳起裴謹的側臉,視線掃過處,只覺得這人真實耐看,連瘦都瘦得那麼精緻有味道。

  心裡飄飄乎乎的,小腹底下一陣亂流倏然淌過,恰在此時,裴謹大約是嫌他動作慢了,手爪子沒忍住摸上來,好死不死正觸碰在仝則的手背上。

  還挺光滑,比滿是繭子的手指細膩多了,裴謹按了一會,忽然念頭閃過,隨即覺出不對,這人怎麼也不知道躲?斷袖的自覺恰如其分地湧上來,他蹭地縮回手,眼神不自覺眨了兩眨。

  那手撤回的速度太快,快到有些突兀,其實更顯出了幾分此地無銀。

  然而仝則沒心思想那麼複雜,這會渾身都僵了,怔怔看著裴謹,回憶起已有半年多沒牽過他的手了,方纔那股好容易壓下去的熱浪,便在此時再度瘋狂席捲而上,思念混雜著說不出的澎湃情慾,讓他眼底瞬間氤氳出一片如霧般的曖昧。

 

 

第109章

  裴謹不會特別在意肢體接觸,行軍打仗常混在一眾老爺們中間, 高興起來難免會有勾肩搭背的舉動。

  但他有分寸, 畢竟自己是個實實在在的斷袖。何況除此之外,他更兼具身為斷袖的情操和覺悟——不是搭了誰的肩都能產生綺念的。

  好比身邊這位, 依著他的想像,那都長成窩瓜土豆模樣了, 手背就是再細滑也沒法勾起他丁點遐思來。

  不過還是有些奇怪的,這個名叫張來生的傢伙, 似乎對他特別瞭解, 他喜歡吃甜食,喜歡拆裝機械表對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按張來生的說法, 是因為對他欽佩仰慕已久, 所以默默關注, 那倒是……還算說得過去。

  只是他又知不知道,自己是個只喜歡男人的斷袖呢?

  裴謹滿腦子疑惑, 習慣性的側頭聽著動靜,很快覺察出不對,身邊人氣息起伏劇烈,呼氣粗得程度已經讓人聽著有點心驚了。

  仝則一顆心確實快跳出嗓子眼, 渾身止不住的發顫,有生以來頭一回差點控制不住衝動,恨不得耗盡了所有心血意志才強行忍住,沒有一把將裴謹摟入懷中。

  裴謹聽得出來, 心中暗道不妙。難道這人不只仰慕他那麼簡單,該不會是在那仰慕裡還加纏了一些他敬謝不敏的情意吧?我的天,他再想著,那可就真不能怪他以貌取人了,涉及私人情感,對方太醜他實在是下不去手。

  更別提,他此時完全沒有這些想頭,因為心口上那道疤還沒徹底結痂。

  裴謹本身並不希望傷口癒合,所以時不常會想辦法撕開一個小口子,疼上一陣卻也挺能管事,或許他也有些害怕,怕萬一時候長了,他會就此淡忘掉。

  淡忘他才剛剛得到的情深意重,淡忘那人對他的「不改初心」。縱然被放逐了,還非得不辭辛苦關山飛渡,他終於知道了那人的心意,得到了期盼已久的「愛意」,可惜隨著轟然一響,又憑空煙消雲散了。

  果真還是命太硬,父兄早逝,愛人橫死,曾經鐵口直斷的道士還真是好的不靈壞的靈。看來除了把心中堅持的理想實現掉,其餘的事,這輩子還是別再沾纏的好。

  裴謹聽著那粗重卻又明顯在壓抑克制的呼吸,還是禁不住有點牙疼。深吸一口氣,他琢磨著如何才能把對方這道邪火給壓下去。

  要說裴謹的脾氣實在算不上有多好,卻能容忍一個「醜男」面對面這麼肖想自己,還老半天都沒發作出來,自然也是有原因的。

  因為那「醜男」日夜照顧他,而且照顧得相當不錯。

  細心周到、體貼入微,不該說的話不說,不該問的事不問,處處透著一種恰到好處的分寸感。

  知道自己不喜歡被人貼太近,走路的時候,便會微微張著雙臂,虛虛攏在他周圍;

  知道自己喜歡甜口,吃飯的時候會讓人多落些糖,之後也不說那些叫他多吃的廢話,只把他喜歡的菜色一一擺在近前;

  似乎還知道自己晚上睡不安生,於是也會在一旁的榻上輾轉,時常還會下來看看他有沒有踢開被子。

  ——其實這毛病他早改了,被子這種東西,身邊要是沒有人和你合蓋,搶起來也就不會那麼有滋味。

  遑論還有傢俱陳設,也在不知不覺中,都被其人悄沒聲息挪到了不礙事的地方,甚至連一道門檻都沒放過,趁他不在房間的時候找人給鋸掉了。

  這人不限制你的行動,不會對你過度保護,更不會讓你覺得他如影隨形,很多時候彷彿沒有存在感似的,但你分明就是知道,他在你身邊。

  照這麼相處下去,裴謹有時候也疑心,自己會不會對其人產生不必要的依賴?儘管內心深處,他還沒有完全信任這個人。

  但那種分寸感,的確很能拉近距離,這麼一琢磨,裴謹繃緊的神經又猛地跳了兩跳,怎麼和那人這麼像?隨即忙不迭自我否定道,這可不好,他不該隨隨便便拿一個醜男來比他的小裁縫!

  這對逝去的人而言,是一種不尊重。

  裴謹難得柔腸百轉了一回,儘管臉上淡淡的,仍是捎帶出一點點幌子,神情恍惚中流露一線傷感,看得對面的人心口越發蓬勃亂跳,牙根卻已咬得發軟發酸了。

  他是在懷念自己麼?也許還在做對比。一種又甜又澀的滋味縈繞在唇齒間,仝則回憶起曾經在一起的點滴,其實他從沒做過什麼細緻關愛的事,就連在床上,都是擎等著裴謹來伺候。

  裴謹太強大了,不管那份強大是否真實,呈現出的狀態卻是不需要人照料,不需要人陪伴,彷彿永遠都能活得理直氣壯、無所畏懼。他不光沒參與過裴謹的衣食住行,更連一句喜歡都沒能親口道出——裴謹一直在等,等自己真正愛上他,現在他可以說也願意說那個字了,時機卻又完全不對,裴謹業已不會再相信了。

  那麼此時此刻,裴謹是怎麼想這個對面不相識的自己呢?

  仝則心動神馳,理智已魂飛天外,微微張口,使勁渾身力氣才讓聲音聽上去盡量如常,「三爺,你想不想知道,我到底長什麼樣?」

  裴謹還在思量怎麼讓這人死心,聽見這句,一時沒反應過來,「嗯?」

  仝則被那輕柔的鼻音弄得有一瞬恍惚,到底沒敢去牽他的手,只放緩聲音道,「輪廓可以摸出來,三爺擅丹青,摸過之後應該能想像得出。」

  話音落,只見裴謹微微怔了怔,旋即非常不配合的給他來了個倒仰。

  這還明目張膽上了?兩個大男人,光天化日在房間裡摸來摸去麼,此人蹬鼻子上臉的速度超乎想像,莫非是有些瘋?

  裴謹眉心皺緊,那道折痕突顯出來,不過還是沒忍心太刻薄,半晌醞釀出一個看似閒散疏懶的笑,「我瞎的時候有點短,尚且不具備這功能。」

  雖說是拒絕的話,可依然給人留足情面,就像從前一樣,看上去強勁強勢,內心始終還是個敞亮君子,促狹歸促狹,卻不會出口傷人。

  裴謹猜測對面人這會兒應該暗自傷神,無計可施了,於是趁勢勝追擊道,「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吃甜的,還知道我喜歡機械表?」

  仝則無奈笑了下,望著裴謹的瞳仁裡映出自己的那張臉,那眉宇間灑滿了寂寂荒涼。

  「聽李爺說的,他告訴我這些,也是為了讓我能照顧好三爺。」

  裴謹抬了抬眉毛,如自語般低聲抱怨了句,「老頭總自作主張,把我的事到處抖落。」

  好像確是這麼回事,仝則想起李明修自說自話般對著他介紹裴謹童年的那一幕,心念立時動了動,他笑問,「難道不是三爺授意的麼?」

  「我授意他說那些幹嘛,都是陳芝麻亂谷子了。」

  裴謹說完,突然意識到問題所在,兩個人的對話壓根就不在一個點上。

  對方問的是他的起居嗜好,而他想起的,則是李明修告訴給仝則的那些陳年舊事……

  然而今天究竟是怎麼了,好像沒完沒了的記起他的小裁縫,想必還是太閒了,那一隻笨鳥遠遠不夠打發時間,乾脆再叫人多弄一隻來?

  可就是這樣,一天之內回憶不斷,偏生到了午夜時分,仝則卻從不肯入夢來。大約還是在生氣吧,那人脾氣看上去不錯,氣性可著實不小,多半還是怨恨自己半途而廢,一聲不吭把他打發到嶺南的行為。

  沒有機會去解釋了,裴謹想,只有等來生了。巧的是,身邊這人居然剛好叫這名字,不過自己的來生是要交代給小裁縫的,希望彼此還能在最好的時點遇上,之後再不要有那麼多危險,不要有那麼多坎坷……

  只是如果太平順的話,那過分冷靜理性的人又該怎生動情呢?

  裴謹慢慢站起身,他該換換腦子了。剛才的事只是個小小意外,他早已沒有調戲人的心思和熱情了,往後還是保持距離,少說話少近距離接觸為妙。

  仝則心內的一把火隨著時間流逝,終於漸漸熄滅。裴謹明顯沒有再接受任何人的意思,或許他該覺得欣慰,可也免不了更覺無奈。裴謹的心扉有多難被打開?似乎只比他的略容易那麼一點點而已,如今他們之間又橫亙著一個「死去」的自己。他苦笑,那個想要裴謹重新瞭解他的計劃,簡直快要變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了。

  就在他想不明白該怎麼破局時,李明修又親自過來了,手裡拿著一封拜帖似的東西,先看一眼仝則,隨後對裴謹說道,「寧安府衙派人送來帖子,說是臘月初八例行全城同慶,晚間有活動,全城百姓都想一睹三爺風采呢,請您撥冗賞光蒞臨。」

  裴謹一聽就笑了,「爭睹一個瞎子的風采?我就說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我看不見的事早晚瞞不下去的。」

  仝則也是後來才瞭解到,為不讓有心人演繹故事,也為安撫軍中人心,裴謹隱瞞了失明的事,可他雖然理解,卻也還是堅持認為,這不能成為裴謹不出門的借口。

  仝則看著李明修,李明修也剛好在看著他,兩個人眼神一對上,彼此都心領神會,這次的邀約怕是搪塞不過去了。

  裴謹正站在鳥籠子跟前,不知道又琢磨哪句歪詩呢,半晌忽問,「你們臘八還有這傳統?」

  這話是在問「張來生」,仝則下意識回答,「有啊,關外一到貓冬時節沒什麼娛樂,趕上一回,大傢伙都願意出來湊熱鬧。」

  李明修忙道,「那帖子上是說,恭請侯爺與民同樂。」頓了頓,他試探問,「來人還等著呢,咱們如何答覆?」

  仝則懷著私心,很想把裴宅男拉出門溜溜,便斟酌著說道,「要不讓那位替身扮作三爺前去,三爺可以帶著親衛在四下裡走走,或是在酒樓裡聽聽熱鬧,正好藉機瞭解本地民生民情。」

  裴謹聞言回眸,「怎麼就沒你不知道的,連替身的事都清楚?」

  語氣帶著那麼點揶揄,並沒有質問的意思。

  仝則笑笑,「都是聽李爺說的,他交代得清楚,是怕我在不知道的情況下,說錯什麼話辦錯什麼事。」

  不得已背了黑鍋的李明修訕訕一笑,「是,我見他這人赤膽忠心,行事很靠得住,而且那天顯示出觀察力不錯,也就沒太瞞著,三爺放心,別人我不敢多說,但來生這人的性情品行,我絕對能打保票,就說他這機靈勁吧,其實才想的這招還真心不錯……」

  裴謹聽他聒噪得厲害,忙揚手止住,心下不免稱奇,按說李明修閱人無數,居然對一個糙漢這麼不吝溢美之詞,雖說誇得不算過分,可也不至於吧,莫非這老頭又懷著什麼不可告人的小心思,想要拉郎配給自己找個伴兒……

  這種事,他李明修可不是頭一回干了!

  裴謹身上一激靈,趕緊把思路強行拽回來,想著兵來將擋,憋屈在方寸天地裡的裴三爺最終決定,是該出山去「看看」了,順帶在暗中會一會當地那群官員。

  「去回話吧,就說我收了貼子,正日子一定出席。」

 

 

第110章

  臘八當夜,朔風細細, 呵氣成霜。

  街面上卻有一番熱氣騰騰, 陣陣鑼鼓點打得鏗鏘,踩高蹺的、扭秧歌的、舞龍舞獅的輪番登場, 更有一口官府架設在綵棚外的大鍋,裡頭熬著濃稠的臘八粥, 配上關外產的大豆高粱,聞上去很是香飄四溢。

  臨街最好的酒樓大多被當地大戶包了, 裴謹和仝則低調的選了間靠邊角的包房, 好在憑欄有窗,也不必叫臘八粥, 自有店家親自送上門來。

  「唔, 甜的還是比鹹的好。」資深嗜甜者裴謹慢悠悠吃完一口, 慢悠悠點評道。

  他眼睛不好使, 聽力就變得格外敏銳,耳畔充斥著樓下熱鬧紛繁的各色大戲, 其中不少唱詞大膽熱辣,雖說民風開放,也能聽到大姑娘小媳婦耳根發燙。

  「你們這的戲文都這麼……返璞歸真麼?」

  仝則暗笑,心說您還沒見過後世未經改良的二人轉呢, 不過說到這個,他自己也沒怎麼看過,畢竟是江南水鄉長大的孩子,昆曲評彈雖不會唱也算耳濡目染, 還真不大受得了這麼不含蓄的風韻。

  「貓冬時間太長,沒事可幹,只能自娛自樂了。」

  「就靠打情罵俏?」裴謹笑瞇瞇道,站起身往窗邊踱去。

  順手推開一扇窗,冷冽的風直灌入口鼻,他沖仝則道,「看得清下頭麼,給我講講。」

  仝則知道他關心的,是綵棚裡那幾個官員和冒牌的裴謹,於是仔細瞧了一會,「三爺的替身正跟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在閒談,那人看上去挺會來事的,還遞了一支煙袋過來,嗯,三爺會什麼不會什麼,看來此處人都打聽清楚了。」

  說完又描述了一遍眾人的衣著服飾,裴謹聽罷,往避風處挪了兩步,點點頭道,「那人應該叫張遷,是新調任來寧安的,所以你不認得。」

  移動間,他似乎沒太留神,一不小心差點碰上一旁的火爐子,仝則忙伸過手把他往自己這頭拉,動作做得急了,兩人的身子不可避免的碰在了一處。

  裴謹表情不算僵,身體卻明顯不大自然,小臂肌肉霎時就是一緊。

  仝則感覺到了,心下微微一歎,不得已準備鬆手,驀地裡只聽一聲炮仗平地炸開來。

  那動靜太巨大,裴謹本能的激靈了下,身子微微一晃。

  仝則忙扶住他手肘,這回兩下裡挨得更近了,幾乎呈現出臉貼臉的姿勢,倘若此刻有人推門而入,瞧見這幅景象,只怕會想當然的認為這二人之間存在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

  不止說不清,依稀彷彿的,好似還生出了一段旖旎來。

  裴謹輕緩的鼻息正落在仝則臉上,他口中含有臘八粥甜絲絲的味道,讓仝則有那麼一瞬間趨之若鶩,於是兩個人的鼻子臉頰便猝不及防的輕輕打了個照面。

  裴謹的鼻尖冰涼,仝則覺得像是被縮在寒風中的小動物給蹭了兩下,猶帶著三分繾綣的可愛,可還沒等他品咂夠滋味,就見那小動物呼吸一窒,飛快地向後撤了好幾步。

  裴謹一觸之下,沒想到有了新發現——這人原來還留著鬍子,一抹在上唇和鼻子中間,一點零星的胡茬則散落在他的下頜上。

  對於鬍子,裴三爺並不存在特別的情有獨鍾,這東西留著好看與否,其實還得取決於生在誰臉上。

  他心裡想著,這張來生到底多大年紀,一時好像記不清了,不過李明修未必肯說實話,極可能是在騙他,說不準就是成心找個靠譜又年紀大才更會照顧人?

  想到這,裴三爺那向來不多的一點同情心,驀地裡突兀氾濫起來。這人照顧自己不易,眼下可沒有給他陞官發財的機會,記得他家中無人了,而這把年紀還討不著老婆的,不是因為生得醜就是……就是個喜歡男人的斷袖,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自己終究是要辜負人家一片深情了。

  要不回頭給他物色個合適的人,好歹也算是相識一場的報答。

  這廂仝則逮住機會,卻在盡情凝視裴謹,此刻他猜不出裴謹在想什麼,只覺那臉部線條越來越柔和,看上去很有一種任人擺佈式的乖巧,那睫毛低低垂著,像在思索什麼,又像是在醞釀什麼溫柔的措辭。

  是覺得有熟悉感了?或許還在思索自己和他記憶中的人有哪些相似之處,或許那兩個形象終究會漸漸地重合在一起……

  正當仝則展開想像,憧憬著裴謹的心理活動之時,忽聽對方開口道,「說實話,你今年得有四十了吧?」

  裴謹問話間摸著鼻翼,嘴角輕揚,泛起一個精緻且有型的弧度。

  仝則,「……」

  還是太天真了!跟這種人面對面,完全不值當浮想聯翩!仝則現在不禁深深懷疑,裴謹當日根本就是看臉才喜歡上他的。

  哭笑不得的人飛起一記白眼,沒好氣的道,「早著呢,我比三爺剛好小八歲。」

  八歲之差,正是有些人念念不忘的「鴻溝」,好似一道難以逾越的刀鋒,成為了裴謹糾結在心底不可言說的遺憾。

  既然曾經在意,那麼乍聽這個數字,至少也該被激發出一線敏感多疑來。

  可惜恰在此時,一隊長龍式的秧歌隊伍剛好扭到了酒樓下頭,鑼鼓點震耳欲聾,把仝則這句說者有心的話徹底捲進了一片喧囂中。

  裴謹於是什麼都沒聽見。

  但他的臉色卻變了,剎那間眸光一凝,跟著兩道眉峰驟然聚攏。

  「三爺,回去坐著吧。」仝則沒看出端倪,貼在他耳邊說道,「窗邊太吵了。」

  裴謹搖了搖頭,想著自己做不出貼耳的親暱舉動,便即揚聲喊了一嗓子,「我有預感,恐怕要出事。」

  關於裴大帥那狗鼻子一樣靈敏的預感,仝則見識過,也服氣過,當即心口一跳,下意識往樓下望去。

  於是他看清了,先是一道火光沖天而降,在空中已炸開一截,火花飛濺著落在彎彎曲曲的秧歌隊中,人群倏地一亂,立時豁開一道大口子,緊跟著,卻見西面八方都有火箭,朝人群密集處射了過來。

  看熱鬧的老百姓轟地炸鍋了,一時間人群衝向人群,踩高蹺的被扭秧歌的絆倒在地,眨眼就亂成了一鍋臘八粥,可前頭的隊伍還不知發生了什麼,歡天喜地的鑼鼓點依舊,扭出了一派喜氣洋洋,那場面看上去愈發顯得詭異難言。

  「告訴錢侍衛他們疏散人群,務必減少踩踏傷亡。」

  裴謹當機立斷,這回沒顧得上貼耳不貼耳,迅速湊過來叮囑道。

  仝則忙反身出去交代,其後又趕緊跑回來,第一時間先關注人群,隨後目光方才轉移到綵棚裡頭。

  裴謹在此時心有靈犀的問,「那幫當官的呢,是撤了還是有人藉機放冷槍?」

  仝則邊凝目,邊皺眉道,「沒撤,那個叫張遷的,身上中箭了……嗯,是在左肩,應該沒有性命之憂。」

  而假裴謹這會正被兩三個親衛簇擁著,不過人手到底有限,更多的親衛則在按裴謹吩咐疏散百姓,另有一群當地府兵也正在試圖加緊轉移那幫官員。

  裴謹皺了下眉,低聲自語道,「襲擊張遷……這是要演個苦肉計了?」

  話音落,只聽鑼鼓點戛然而止,那喊聲隨即紛亂四起,人群中一個年輕人搖搖晃晃站起來,手裡拿著一張殘破的紙張,如同發現新大陸似的高喊起來,「是土匪,他們,他們是衝著侯爺來的。」

  有人聽見了,有人仍在專注四處奔逃。

  被這麼一提醒,近處很快有人發覺,那土匪的箭矢上綁著避火的鋁箔,上頭寫著:恭迎承恩侯大駕,大禮隨後再行奉上。

  包間裡的二人看不見紙上內容,憑借想像倒也能猜得出一二。

  仝則心驚之餘暗道,土匪公然挑釁,當著老百姓製造大場面殺戮,這是要逼裴謹不得不剿匪了?可裴謹能動用的兵力……目光轉向樓下,他看著那群寧安府新招募的兵士,一個個早都成了廢物點心,嚇得是兩股戰戰潰不成軍。

  眼見親衛們全在維護秩序,包間附近藏身人手已不多,仝則怕再生變故,忙先建議道,「三爺還是撤吧,此地不宜久留。」

  裴謹凝眉不語,好似在專注聆聽什麼,突然雙眸間精光一閃,「對面屋頂有人。」

  仝則聞言,一把先將他摟緊,將人順勢帶到自己身後,再定睛去看時,果然見房簷上趴伏著一個黑衣人,週身和夜色融為一體,若不是裴謹提醒,他決計不會注意得到。

  方纔那拽人動作著實過猛了,連裴謹都被扥得一趔趄,不過他沒言聲,也沒打算就此躲在仝則身後,只是橫跨一步,露出頭的同時已然拔槍在手。

  然而剛要舉起手臂,他突然頓住了,臉上劃過一線微妙的尷尬,隨即手臂垂下,槍口亦朝下,半晌都沒再動彈。

  仝則看在眼裡,心痛一秒,卻見裴謹收起一閃而過的落寞,飛快的問,「會用槍麼?」

  會!而且槍法比從前要好得多了。

  電光石火間,仝則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倘若自己展露一手,或許會勾起裴謹的回憶,有些習慣是一直存在的,敏銳如裴謹一定不難覺察,他不指望能被立刻認出,但能被認為有相似之處也算是更進一步。

  然而轉念再想,他忽然改了主意。

  仝則向旁邊挪去,站在裴謹身後側,順勢抬起他的手臂,將手握在扳機上,也握在了裴謹溫熱的手背上。

  「三爺能行的,我說位置,你來瞄準。」

  裴謹長眉微微一緊,不知為何一種熟悉的感覺撲面而來,大概在他愣神的功夫裡,便沒來得及放下胳膊,手指也沒顧得上離開扳機。

  「他現在在兩點方向,再偏上一點,試試看,他手裡沒有武器,應該是在等人群散了好開溜。」

  裴謹嗯了一聲,這體驗煞是新鮮,他不由想到了很久以前,也是漆黑的夜,一團漆黑的視野,那時候仝則的世界是全黑的,應該比他現在能感受到的還要糟糕,彼時他把性命交到仝則手上,那不能視物的人又是在怎樣一種心境下完成了那一次射擊?

  從那個時候起,仝則對他,是否已有了傾力保護,矢志不渝的念頭。

  如果他走過仝則走過的路,感受過仝則的感受,彼此的距離是否會更近一步,就算天人相隔,那個人在這個瞬間也彷彿就在他身邊。

  隨著砰地一響,槍口處燃起細細的煙塵,不過這槍聲被人群呼號徹底淹沒住,聽上去僅僅像是一記不太脆亮的爆竹聲。

  眼見那黑衣人從屋簷上滾落而下,仝則笑了,他情不自禁扶住裴謹的雙肩,「三爺槍法如神,一擊命中。」

  裴謹被他搖晃著帶了兩下,心說不至於吧,這聲音聽上去興奮得都走調了,此人崇拜自己的程度委實有些過火,他不動聲色往旁邊退去,避開那雙手加在身上的桎梏,只淡淡問,「死了麼?」

  大頭朝下,就是不死也得被摔殘,可此刻何必再去糾纏怎麼死的呢,仝則狂喜依舊,笑著點頭,「三爺打中的,嗯應該是頭吧,光線不好我也看不太清楚。」

  「總之神得很,三爺連對面有人都能知道,比我這個睜眼瞎可強得多了。」

  裴謹不忌諱瞎字,對這誇法倒是頗覺牙磣,嘴角抽了抽道,「少見多怪。」

  「不算什麼。」他收好槍,隨意擺了擺手,「外頭燈火通明不算太黑,那人還是靜止不動的,我曾經見過一個人剛失明,連適應都還來不及,就能打中移動目標一槍斃命,那才是……」

  突然,裴謹停住話沒再往下說,只是他看不見身邊人,此時正緊緊地盯著他,眼神中滿滿當當全是眷戀。

  仝則胸口彷彿吊著一口氣,涼涼的,被那一句話牽扯得不上不下,張了張嘴正要再問,卻見門被推開來,一個親衛走進來道,「人群已被控制住了,請三爺下樓,先行回府吧。」

  「人抓住了?」裴謹問。

  親衛垂了下頭,「賊人散入人群一時不好抓捕,屬下等失職,請三爺責罰。」

  裴謹並沒苛責,緩了口氣,抬腿便往外走,仝則跟在後頭,衣袖被那親衛扽住,只聽他小聲在耳畔說道,「有個叫高雲朗的,說是你的舊識,在樓下等著呢。你快著些,我們護送三爺先回去。」

  高雲朗?仝則直覺,這人突然出現,應該是有關於今天的內情要跟他言說,挑了挑眉,他對親衛無聲點頭道好。

 

 

第111章

  仝則看著裴謹從後門處登上車,方才在酒樓大堂露了個頭。

  高雲朗就在這時, 從不知哪個旮旯裡冒了出來。

  頭戴一頂大棉帽, 兩邊帽耳垂下遮擋住半張臉,身上是件半新不舊的破棉襖, 兩隻手掖在袖筒裡,還被凍得是哆哆嗦嗦。

  和身穿厚實鶴氅的仝則一對比, 更顯寒酸。不知道的,估摸是要把他當成特地來求地主減租子的佃戶了。

  仝則看一眼, 不由笑出聲, 壓低了嗓子拱手道,「高大哥, 別來無恙。」

  高雲朗只把他往角落裡拽, 見四下無人才眨巴眨巴快掛霜的眼睫, 斜睨著他道, 「兄弟,你可真讓我好找啊。那天殺得興起就見你飛馬絕塵而去, 我還以為你是要跑路呢,沒成想比我下手快,居然先投了侯爺麾下。」

  仝則一哂,「那天情急, 沒來得及打招呼,怨我。今天外頭兵荒馬亂的,大哥怎麼跑出來湊這熱鬧?」

  「不是說想看看侯爺麼……話說那天遇見的不是真人,我一眼就瞧出來了。」高雲朗道, 「先說正事,你在侯爺身邊,我才想著告訴你,今天這伙鬧事的不是善茬,而且只怕是要鬧大。」

  仝則斂了笑意,示意他說下去。

  「這夥人藏身在大青山,當家的叫梁坤。此人極具野心,一直想吞併其餘山頭,眼下終於得了機會——不知是誰給牽了線,日前和毛子做起買賣來。據可靠消息,頭一批軍火現已入了他的庫,光槍械聽說就有五百多發。」

  高雲郎嘖嘖一歎,到底難言羨慕之情,頓了頓又道,「所以這廝底氣才這麼足,敢明著挑釁。梁坤這貨我知道,一貫心狠手黑,放話誰都不服,包括侯爺在內。說他不過是沒機會、沒裝備,但凡要讓他都有了,干翻正規軍不在話下,更要讓遼東各山頭都聽他號令。」

  如此彪悍,仝則不由皺緊了眉頭。

  但這話細琢磨起來,其實一點沒錯。裴謹再能,手裡沒人沒武器也是白搭,虎落平陽這種事可不止會在戲文裡才發生。

  仝則點頭道,「大哥這情報及時,我會盡快轉達給侯爺。你這陣子也加小心,別著了那姓梁的道。」

  「好說,我那山坳子易守難攻,梁坤真不見得看得上。好在兄弟們都還算齊心。」高雲郎話鋒一轉,略顯侷促道,「我這回來找你,嗯,其實還有個想法。」

  仝則看著他臉上閃過的憨態,心下已明白,「跟侯爺舉薦你是應當的,只是我有點不懂,剛才那親衛竟沒認出你,那天你不是和他們並肩斬殺過賊人?」

  高雲朗大喇喇一笑,「剛才我還黏著大鬍子呢,也沒敢明目張膽不是。說實話我還是有擔心,自己什麼出身?侯爺怕是正眼都瞧不上,要說起來,我看他……還真有那麼點不拿正眼瞧人的意思。」

  別說正眼了,裴謹此刻兩眼全都一抹黑,只是他慣會在人前裝樣,走不快卻也絕不讓人扶,不明就裡的人一准看不出他瞎。

  不過也有顯而易見的壞處,就是在公眾場合無處安放他那兩道無神的眼波,於是只好裝成目不斜視,看上去儼然一副眼高於頂的闊少做派。

  仝則笑了笑道,「沒有的事,他和你一樣,是不得已掩飾身份,外頭多少人想要他的命呢。回頭等有合適機會,我一定引薦你,高大哥往後再有什麼消息,記得一定要告訴我。」

  高雲郎說好,忽然拉住他,神色一時扭捏起來,「兄弟,話說你身邊那個,確確實實是侯爺吧?」

  仝則點點頭,眼神很是誠懇。

  高雲郎猶有不甘,「真的?你不會也被騙了吧?」

  仝則一笑,「真的,怪我之前沒細說,以前在京都我曾見過侯爺,確實就是這樣。」

  想起高雲朗親筆描摹的裴謹,仝則不覺帶了點促狹看著他直笑。

  「哎呦我天,敢情侯爺是個小白臉啊。」高雲朗拍著自家大腿,難以置信道,「就那模樣也能上陣殺敵?」

  仝則笑著點頭,「不用上陣,侯爺坐鎮軍中指揮就行。」

  高雲朗恍然,半晌深深看了他一眼,也不知又在琢磨些什麼。

  仝則想著光逗人家似乎不大厚道,於是拍拍他的肩,繼續再接再厲的不厚道,「大哥,回去趕緊把畫像換了吧,拜錯人,那心願可就不靈了。」

  高雲朗尷尬的咳了兩嗓子,「……唔,我知道了,我知道,合著你們才是一國人,全是那個什麼……」他大概又想說小白臉,想了想不合適,忙又嚥回去,訕訕道,「怪不得侯爺能看中你呢。」

  仝則噗地一笑,自覺跟粗曠漢子沒法講究,當即虛虛拱手道,「那借您吉言了。」

  高雲朗,「……」

  看來這是真準備以「身」投奔侯爺啊,高大當家心裡犯起嘀咕,這投名狀也忒實在了吧,要擱自己好像有點難以承受。

  仝則不便多耽擱,差不多便和他告辭,再叮囑他千萬保重,臨走時候回眸疑惑道,「你的大名就這麼堂而皇之報給侯爺親衛,他們怎麼也沒懷疑?」

  高雲朗眼中閃過一點微不可察的狡猾,笑道,「我在官府備案的大號不叫這個,叫高天。噯,我告訴你的可是真名,做兄弟嘛,自然是要以誠相待。」

  少頃仝則和那真誠的人話了別,等到回府後才發現,裴謹也沒顧上休息,屋子裡正站滿了他的心腹親衛,還有一個身穿甲冑的小將,卻是豐平派來傳達機務的。

  因為要送晚間的藥,仝則直接進了門,放下藥碗,裴謹並沒叫他出去。站定有片刻,他看見案頭擺著一件兵部加急文件,匆匆一掃,心下禁不住一陣冷笑。

  內容是新任兵書預備檢閱遼東三軍,責令遼東諸將全數整裝待命,閱兵沒結束前不得擅離職守,有違令者從嚴重處。而所謂檢閱三軍,卻不包括新設置的牡丹江總署,提到承恩侯駐防邊塞辛苦,朝廷屆時自會有額外犒賞。

  廢話連篇,無非傳達一個意思——不許遼東諸守將增援裴謹,牡丹江山頭不管有多少匪患,都得裴謹自己想辦法去剿。

  至於犒賞,用腳趾頭想也知道純粹胡扯淡,什麼有用的輜重都不會給。

  難道真靠那五十個親衛,對抗一山持有重武器的悍匪麼?

  這時那小將開口道,「將軍派往大青山的細作日前斷了聯繫,恐怕已凶多吉少,暫時不好再貿然派人前去打探。將軍的意思是,大帥現在不宜動手,等他擺平了兵部那頭再來協助大帥。」

  話說得挺有分寸,迴避了裴謹無人可用的侷促,只是一屋子的心腹親衛聽了還是上火,面面相顧之後都開始了摩拳擦掌。

  裴謹搖頭道,「等不得,今晚的事你看見了,對方明目張膽,就是為逼我動手。且不提別的,滿城百姓安危已受威脅,趁著他們還在估量,須得急早下手。」

  小將本就是當地人,聽見他不扯皮不推諉,只是提及民生安危,當下情不自禁地被感動了一把,深深點了點頭。

  可轉念想起豐將軍是派他來勸說大帥的,自己不能被這三言兩語就給忽悠的心頭發熱。

  「大帥,還是先派人探明虛實為好,倘若有梁坤囤積軍火的實證,將軍才好和兵部談判,到時候咱們的勝算也會大一些。」

  裴謹默了默,忽問,「你之前說,截獲了一個俄國人派去和梁坤談協議的人,他之前沒上過大青山,沒見過梁坤,這人還活著麼?」

  「活著,將軍將此人嚴加看管,不過,那廝的嘴,確實還有點緊。」

  「務必撬開,讓他把梁坤現有的火力都吐乾淨,然後再殺。」裴謹瞇著雙眼道,「找個人扮作他,上大青山。」

  眾人先是一愣,接著都緩過神來,請戰的聲音頓時此起彼伏,人人爭先恐後。

  裴謹被吵得太陽穴直跳,邊揉著,邊揚了下手,「別嚷嚷,有你們出頭的時候。」

  那小將掃視一圈,頂著被眾親衛眼神殺死的危險說道,「只怕不妥,大帥的人自然個個驍勇,可一則今日露了面,不少兄弟都被土匪瞧見了臉,二則,不怕眾位哥哥罵我,大家都是正規軍出身,往那一站,他就沒有二鬼子土匪樣。」

  眾人聞言,果然怒目而向,不過再看看彼此如標槍般挺直的腰桿,頓時又癟茄子了。

  仝則正在裴大帥身側,聽見這句,一瞬間好像鬼使神差似的,渾身一懈,直接在原地站出了三道彎。

  那小將心明眼亮,當即看著他道,「這位兄弟倒是眼生,今日一直陪在大帥身邊沒出去,末將覺得或許是個不錯的人選,而且看眼神,也像是走南闖北見過世面的。」

  後面的話他隱去沒提,卻是——那模樣稍微裝扮一下也有股子匪氣,入了匪窩斷不至於被嚇趴下,應該能見機行事相機而動。

  仝則就在等他這話,少不得沖那小將拋了一個「你很有眼光」的嘉許注目,跟著道,「三爺,既然如此,乾脆就派我去吧。」

  話音才落,只見那小將眼睛又是一亮,「大帥,這位兄弟的一把嗓子,真是太……太……」

  得,一激動找不著詞了,還是仝則提醒他道,「是太像土匪了麼?」

  眾人哄然一笑,那小將自己先不好意思起來,「那倒不是,是那二鬼子本身是個老煙槍,嗓音又粗又啞,乍一聽,和兄弟你還真有幾分相像。」

  眾親衛至此,已明白肯定沒自己什麼事了,有知情者瞭解仝則,知道他從前就是個細作,如今改頭換面重新來過,卻仍是得做細作,不由感慨起這人大抵命該如此。

  裴謹卻在一屋子調侃的笑聲中一徑沉默著,不是因為沒有決斷,而是因為那感覺太過玄妙,這個人居然能毫不猶豫的請戰深入虎穴,和他的小裁縫似乎頗有異曲同工的味道。

  莫非他也會是個福將?

  裴謹半生縱橫,到了此刻看似落魄,卻依然心中有譜,知道自己不過是蟄伏一段時日,可他能有昔日成就,當然也少不了那些明裡暗裡為他助陣的人,倘若人真有運數的話,那麼只看他身邊福將不斷,也能想見他的氣運不會跌落。

  但這個張來生,他難道不懼危險嗎?這要真讓他做成了,自己欠他的人情可就愈發大了……

  裴謹揉著眉心,沉聲道,「給你兩天時間套出那二鬼子的話,一定讓他把身份履歷交代清楚。」再轉頭對仝則道,「也給你兩天時間背明白,然後……早去早回。」

  侯爺拍板,此事就算落停。

  仝則顧不上感受興奮或是行將分別的惦念,業已馬不停蹄研究起,那名叫阿里克謝王的二鬼子的全部背景資料。

  與此同時,他抽空傳了信給高雲朗,向其借了十來個兵以作接應,又聽高雲朗的人講了半日土匪窩裡的掌故,一面用心記在腦子裡。

  三日後,仝則喬裝一番,啟程趕赴百里開外的大青山。

  然而他料到了所有可能遇到的風險,卻萬萬沒料到,會在半路上遇見在此等候他的不速之客。

  那個只帶了一名親衛,通身散發著公子哥氣息,唇上還赫然貼著兩撇風騷小鬍子的裴謹。

 

 

第112章

  在被冰雪凍得瓷瓷實實的荒野小徑上,仝則就這樣和裴謹不期而遇了。

  裴謹眉梢眼角含笑, 徜徉著一抹介乎於風流和風騷之間極難拿捏的態色, 再瞧身上穿戴,儼然一副紈褲子弟形容兒, 看得仝則眼皮登時突突直跳。

  「你在這幹什麼?」

  話說完,只見裴謹身後的親衛神情一緊, 望向仝則的眼神都開始不大對了,彷彿在驚歎之餘還帶了那麼一點不可言說的「欽佩」。

  被迫打扮得流里流氣, 還粘了一臉大鬍子的倒霉親衛心想, 才離開侯爺幾個時辰,居然連敬語都不會用了, 看來仝小爺扮流氓二鬼子, 已然是入戲甚深吶。

  裴謹側耳聽著, 從仝則的口不擇言裡沒聽出什麼冒犯來, 反倒聽出了一點焦躁的不安,他俯身在馬背上, 暗暗笑了笑道,「在這等你,一起上大青山會會那幫賊寇。」

  仝則隱約猜到了,可還是氣不打一處來, 「三爺不是以為黏兩撇鬍子就能矇混過關吧,臘八那晚,眾土匪可是見過「侯爺」尊容,不說完全像, 也有六七分像,三爺上了山打算怎麼收場?」

  只是六七分像而已,天底下的事無巧不成書,模樣相近並不算多出奇,更多的還得看行動做派。

  裴謹眨了下眼,突然變得惜字如金,「我瞎。」

  那意思無非是,誰能相信承恩侯裴謹雙目不能視物?更不會有人能往這方面去想——也虧得他餘威猶在,並沒人走茶涼,是以這件事至今還被瞞得滴水不漏。

  仝則皺著眉再問,「主帥深入虎穴,萬一出了事,你要餘下的人怎麼應對?」

  裴謹扯出一抹笑,幽幽道,「你想差了,我本就沒打算乾等著。真要出事,寧安的佈防不足以抵擋,還不如待在土匪窩裡更安全。」頓了頓,他指著身後親衛的方向,「我可還帶著半個月的藥呢。」

  都這麼精打細算,分明是吃了秤砣鐵了心。

  仝則微微一窒,琢磨著他的話,驀然發覺自己竟無言反駁了。

  「走吧,」裴謹噎完人,坐直身子道,「快下雪了,再耽擱下去不好進山。」

  仝則心下一沉,知道攔不住了,只問,「等到了地方,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裴謹大方的笑笑,「你是主演,我不過湊個熱鬧。扮做你的副手,一個會摸骨算命的師爺如何?」

  言罷也不等仝則回答,掉轉馬頭,不徐不緩地往前頭去了。

  仝則長眉挑了幾挑,跟著一夾馬腹追上他,伸手無意識的拽了下裴謹的袖子,「三爺是不相信我麼?」

  裴謹聞言,一時卻沒吭氣。

  對於他而言,答案當然是否定的,真要不相信何必還留人在身邊,但這語氣聽上去實在耳熟,有種似曾相識的冷靜和驕傲,卻又似是而非,隨著那粗糲的聲音流淌過耳畔,進入耳膜,總覺得始終差著一點意思。

  「才剛是想差了,現在是想多了。」裴謹好整以暇的微微偏過頭,實則視線只將將落在了仝則肩膀處,對著那一肩的金線蟠龍繡紋,他似笑非笑的說,「我習慣被你照顧,好像離不開了。有你在身邊,心裡才能覺得踏實。」

  仝則沒想到他在這個節骨眼上,忽然說這麼窩心的話,頓時啞口無言,隨即覺得舌尖心上都被這句真假參半的「道白」給輕輕搔了一下,又癢又澀,還隱隱夾纏著淡淡,說不出的清甜。

  等半晌之後再回神,仝則方才驚覺,自己已找不到回嘴的詞了。

  誠然,客觀條件也不允許他再多說,眼見拐個彎開始進山,冷風是兜頭兜臉一陣緊似一陣,迎風穿越茫茫林海,直有種讓人喘不上氣來的憋悶感。

  裴謹少年時,曾在西北邊陲平過叛亂,經年南征北戰,並不缺乏應對惡劣天氣的經驗,軍人耐磨抗造,雖然此刻臉也被吹得發白,卻依然能在馬背上氣定神閒,同時充分調動其餘四感,保持著應有的警覺。

  就在此時,一道細風從身側拂過,一隻狐皮縫製的面罩落在了他手邊,耳聽仝則沉著嗓子說,「把臉護上。」

  裴謹摸索著面罩拎起來,抖了抖道,「我……」

  眼看他又要說瞎,仝則心想,瞎個茄子,能瞎到連自己臉長哪,後腦勺長哪都不知道?瞎到綁不上幾根帶子——那不是瞎,是裝傻!

  於是裴謹的「瞎」字還沒出口,仝則的手已襲上來,一把奪過面罩,三下兩下給他繫好,之後也不說話,只扽著韁繩往旁邊閃開了幾步。

  並肩騎行,兩個人之間始終保持半臂距離。

  山風凜冽,一呼一吸間,口鼻中充斥著一團白煙,裴謹的嗅覺被凍失靈了,聞不大出那面罩上有沒有熟悉的味道,只好回味起方才仝則挨過來那一下,指尖是冰涼的,和記憶裡永遠溫熱的觸感不大一樣。

  然而這是在關外,又趕上能凍死人的嚴冬時節。

  裴謹一念起,突然想問對方為什麼不帶個手套,便在此時一片雪花落在了他睫毛上,輕輕一滑跌至面頰,一直滑到他嘴唇上。

  那兩瓣唇就像是被封印了一般,尚未出口的問話就這樣收剎住了。

  此刻還沒弄清楚這人究竟是誰,裴謹暗暗想,自己的關心會不會來得太快了些?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裴謹心裡開始有了疑惑,再從日常一點一滴中品咂,更覺出幾分奇特。再回想仝則數次化險為夷,固然因為人夠機敏,也因為他委實足夠幸運。

  既然如此,或許不該那麼輕易死掉,關於這點他早前不是沒質疑過,可一則送信之人言之鑿鑿,二則自己又不方便親身去驗看,不得已只能姑且認同了這個說法。

  然後,這張來生就突如其來的冒了出來,李明修的解釋大抵能夠前後呼應,可他還是覺察出了,這人和仝則有一些相像的蛛絲馬跡。

  只是有個問題讓他大感迷惑,如果張來生真是仝則,那他為什麼要裝作不認識自己,還要強行去扮演一個陌生人?

  這裡頭的隱情,似乎頗有幾分耐人尋味。

  臨行前那一夜,裴謹趁仝則耗了幾天心神,睡得正沉,忍不住悄悄起身站在了塌邊,他屏氣聽了許久,覺得這人和仝則的呼吸聲不大一樣,可什麼都能變,唯獨身上的疤痕沒辦法遮掩,仝則心口下方那一道刀傷尤其深。

  他思量著,伸出手想要去摸,驀地裡,卻聽對方低聲咕噥了一句,翻了個身。

  從來泰山崩於前依然面不改色的人猛地縮回手,就在猶豫的剎那間,心頭湧上了一陣前所未有的恐懼感。

  ——倘若那胸口上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呢?

  仝則一轉頭,正對上了身邊飄過來的一記「對視」,說來也巧,這回裴謹的目光恰好落在他臉上,儘管有可能只是停在鼻尖而非眼睛上,但看上去已經很接近凝望了。

  那凝望還挺專注,裴謹的睫毛上掛了一層白霜,神情若有所思,雙眸雖沒從前深邃,卻好似蘊藉了一股沉靜的力量,看得仝則心下怦然,很想對著他笑上一笑。

  只可惜整張臉早被凍僵,什麼動作都做不出,他只能抱憾的安慰自己,反正裴謹也什麼都看不見。

  就在仝則低頭哂笑的功夫,裴謹卻搶先開口道,「有人來了。」

  很快,前方響起一陣馬蹄聲,須臾一隊人馬迎面馳來,直奔到仝則等人面前才勘堪停住。

  領頭的人身帶煞氣,低聲喝問,「從哪裡來的?」

  仝則道,「西海沿子順流直下。」

  那人又問,「預備往哪裡去?」

  仝則回答,「乘風而上直入九天。」

  你來我往驢唇不對馬嘴,正是土匪間雲山霧罩的切口,大青山上通行的黑話。

  領頭的土匪當即一揮手,「有請,跟我們走著。」

  深山老林,越走越是隱蔽,足足又奔了三刻鐘,仝則身後的一行人眼看快被帶得失去耐性了,這才終於望見了真的賊窟洞府。

  天上飄著雪花,光線晦暗,寨子裡則是燈火通明,那正堂遠比高雲朗的匪窩要氣派得多。

  大青山號稱有一千土匪,這麼看上去所言未必是虛。

  跟來的人都被帶到下處休息,匪兵正打算把裴謹也一併帶走,便被仝則伸手給攔了下來。

  「師爺不算我的兵,也是亞先生派來商談的使節,需要一起去見梁九爺。」

  匪兵頭子看了看裴謹,心中嘀咕道,這身扮相加上這副長相,怎麼看都不大像師爺,倒挺像個面首。

  「這位師爺怎麼稱呼?」

  裴謹很有自覺,端起一臉面首般的驕矜,「好說,姓薛,單名一個飛字。」

  用母家姓氏啊,至於飛字,仝則摸著鼻翼暗暗揶揄,這人眼下的行為,的確是夠放飛自我的。

  那土匪又看了裴謹兩眼,有些遲疑道,「薛師爺瞧著面善,不知道咱們是不是在哪見過?」

  仝則一聽,脖子上的汗毛立時根根豎起,卻見「薛飛」薛師爺不緊不慢地一笑,「我老家在長白山,怎麼你也是那的?該不會從前還做過鄰居吧。」

  說話間,似不經意般帶出了點當地口音。

  那土匪還是疑惑,這時卻見有人從裡頭飛奔而出,衝著他嚷嚷道,「九爺正等著呢,別磨蹭趕緊帶人進去。」

  這麼一打岔,一群人方才入內進了正堂。

  仝則自從踏進山寨大門,腦子裡的弦便已拉緊,眼風掃到那堂下兩側設有七八個座位,全都滿滿當當坐著土匪,當然沒有人正襟危坐,一個個全都七扭八歪,一路緊盯著他二人看。

  視線再往上轉,見堂上擺了一個碩大的太師椅,椅面上鋪就一張雪白的狐狸皮,上頭坐著的人,顯然就是匪首梁坤。

  高雲朗說過,梁坤其人陰狠毒辣,勇猛如虎,狡猾如狐。這妖魔化的形容,難免讓人聯想起妖魔化的形象,然而此刻正主就在眼前,非但沒有三頭六臂,更是長得一點都不恐怖。

  不像高雲朗那般濃眉大眼,梁坤是個模樣相當清秀的男人,眉眼細長,膚色偏白,坐在那身量顯得不高,略微還有點瘦小,讓仝則在第一時間想起一句話,會咬人的狗不叫。

  梁坤穩穩坐著,直到仝則走到台階下,方才站起身,對望片刻,他笑著展開了雙臂,「終於把你盼來了,王先生,依著你們的規矩,是不是該先來個擁抱啊?」

  眾匪附和的笑起來,氣氛登時一鬆。

  仝則上前兩步,遙遙伸出手,「九爺,亞先生托我給九爺帶個好。」

  梁坤行九,是家中老么,和多數土匪一樣出身貧苦。但他好像生來志氣不凡,反正打小就不相信自己會當一輩子苦哈哈的農民,少年時不顧父母反對離家出外闖蕩,等闖出了名堂卻再沒和父母兄弟有任何聯繫,甚至連一個大子都不曾往家送,算得上是真正的冷血冷情。

  見仝則擺這番姿態,梁坤會意一笑,上前握住了仝則的手。

  兩人相對站著,梁坤的身高其實僅到仝則的下巴,但行家一搭手便知有沒有,悍匪手指粗糙,一根根骨節分明,加上不顯山不露水的暗暗運勁,捏得仝則虎口一陣生疼。

  禮尚往來,仝則用了七分力回握過去。

  須臾,梁坤細長的雙眸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訝異,心道這鬍子拉碴的二鬼子手勁不小,倒還真不像看上去那麼繡花枕頭。

  估量完畢,雙雙返身落座。

  梁坤率先道,「亞先生有什麼交代?第一批貨,咱們錢貨兩清,第二批重炮何時運抵,我的銀票也會跟著奉上。」

  「九爺是痛快人,向來穩妥,亞先生很高興能結交你這個朋友。」仝則含笑道,「一切按原定計劃,不過眼下還有件事需要麻煩九爺。」

  梁坤瞇了下眼道,「王先生請講。」

  仝則說,「上一裝槍械時,兄弟們沒留心,有十來支槍托上還刻著有亞先生的家族徽章。亞先生的意思,那畢竟代表了他的家族,多少還是有些忌諱的,所以希望九爺能夠理解。」

  梁坤哦了一聲,饒有興趣的問,「怎麼個理解法呢?」

  仝則道,「當然,不必再換,那太麻煩了,只需清掉就好。亞先生讓我來處理,事後給他捎信做個交代,九爺應該能行個方便吧?」

  這番話正是那正主二鬼子交代的,仝則以此為借口,為的是找機會進入梁坤藏軍火的庫房,再想辦法將其封死或搗毀。

  而那十多條槍,梁坤不會,也絕對不捨得丟棄。

  說到這個,其實又涉及了老毛子的私心。裴謹當年沒少得罪這群傢伙,人家逮著機會豈能不報復?然則風雲變幻,再沒弄死裴謹之前,對方也並不想帶出幌子,畢竟公然襄助土匪對抗正規軍,說出去無疑又會落人口實。

  梁坤打心眼裡瞧不上俄國佬的心機,更瞧不上眼前的二鬼子,便不鹹不淡的說道,「正好咱們面對面再清點一下貨,拉出來看看有沒有啞火的。請轉告亞先生,我梁九在道上能立得住,靠的是給人面子給自己方便,這事雖然給我添麻煩,但我願意為他著想,不過下一批重炮,我可就得先驗貨再付錢了。」

  事到如今他有了槍,縱橫方圓幾百里已不在話下。而正面和裴謹槓,則是他這輩子最有可能揚名立萬的機會。只是背後那幾個鬼鬼祟祟的朝廷官員總盯著他何時行動,煞是討厭。雖說彼此互相利用,但他梁坤可從沒真心鳥過那夥人——他要的,是在遼東一戰成名。

  仝則臉上掛著和稀泥般的微笑,點頭道,「我理解九爺,這話一定帶到。其實大家都是中國人,沒道理自己為難自己,九爺給我行個方便,讓我瞧見那十多支槍鏟了徽章,我也好和亞先生交代後頭的事。」

  各有所求,雙方合該各讓一步。

  梁坤本來也不太在意,便即一拍椅子扶手道,「好。」說完端起面前一隻酒碗,再道,「王先生辛苦了,咱們大傢伙幹了這一碗,為王先生接風洗塵。」

  各人面前的小几案上都擺了酒,仝則拿起自己那隻,同時把裴謹案頭的那碗往外推了推——李明修曾叮囑過,吃那治眼睛的藥時要謹忌煙酒。

  這小小不然的動作逃過了一眾匪徒的眼,卻到底沒能逃過梁坤那細彎彎的兩隻狐眸。

  仰頭喝乾酒,梁坤緩步走下台階,直接站在了裴謹面前,「這位是?」

  仝則從容介紹道,「是薛師爺,算是我的左膀右臂,亞先生也是知道他的。」

  一邊說一邊提醒自己,回頭和俄國鬼子的往來「通信」,還得把這個人也一併涉及到。

  梁坤目光不曾移開,只是籠罩在裴謹週身,片刻後卻見對方絲毫沒有反應,心下一動,伸出手在裴謹眼前晃了兩晃。

  「師爺的眼睛?」

  仝則頷首,「失禮了,他看不見。」

  此時突兀地,有人當場「咦」了一聲。

  「九爺,這師爺看著恁眼熟,總覺得像在哪見過。」

  眾人的目光俱被吸引過來,一個個都定睛望向裴謹,片刻後忽聽一人驚呼,「想起來了,此人面相,分明和那個姓裴的侯爺有四五分像。」

  這話說完,梁坤眸中湧起一股厲色,迅速從腰間拔出槍,直指裴謹眉心。

  那槍距離裴謹的臉,不過只有三寸之遙。

 

 

第113章

  槍一拔出,仝則心跳瞬時飆升, 眼底跟著漫起一層似有似無的暗紅血色。

  可裴謹不知是裝的還是真沒察覺出, 嘴角猶掛著一抹淡然淺笑,似乎半點不在乎危險一觸即發。

  仝則忍不住, 霍地起身道,「什麼意思, 大青山就是如此待客的?不相信我直說,衝著我來就是, 要殺要剮全憑九爺一句話。」

  梁坤不看他, 只一味盯著裴謹,眼神愈顯狠戾, 「是敵是友, 還得請你這位師爺說說清楚。」

  仝則怒道, 「敵?我身上有亞先生親筆信, 足以證明我的身份,九爺若是不信, 乾脆把我們轟下山去,讓亞先生再派別人來交涉好了。不就是給九爺添了點麻煩,何至於如此小氣!」

  胡言亂語加倒打一耙,仗著聲調低沉沙啞, 旁人一時還真聽不出他心裡正自慌亂得沒著沒落。

  仝則說完,立刻飛快地轉起念頭,到底該怎麼解釋才能圓住場子?

  梁坤卻不理會他的質問,揚聲道, 「我沒見過那姓裴的,弟兄們可是有見過的,說說看吧,此人究竟像到什麼程度?」

  有人當即道,「乍一看是挺像,仔細一看吧,又不大一樣,那姓裴的招子賊亮,這師爺的眼睛嘛,哎我說他是真瞎還是假瞎啊?」

  這句問完,眾人議論聲隨之四起。

  「甭管真假裴謹,先關起來再說,萬一是真的,咱們這回可就賺大發了。」

  「那裴謹也不傻吧,敢一個人單槍匹馬闖到咱們這來,讓咱們白撿個大發?」

  「解釋,趕緊解釋,要說我看那母豬還都長一個樣呢,人有點相似不打緊,可怎麼就那麼巧了呢。」

  仝則在一片紛亂中,漸漸穩住了心神,壓壓手示意眾人收聲,大概因為他氣度從容,臉上神情有種安定人心的作用,沒幾下,一屋子土匪還真安靜下來了。

  「薛師爺是亞先生看重的人,更是我的朋友。我本來不想說的,雖然我也沒見過裴謹,但聽亞先生提起,師爺和裴謹確有幾分相像。就為這一點,亞先生才同意他來大青山,奇貨可居四個字,不知諸位懂不懂裡頭的意思?」

  仝則頓了頓,再道,「亞先生曾對我說,九爺奇襲官署以後,可以給他來個掉包——以假亂真。關鍵時候把這假的祭出去,至於真或假又有誰能分得清?到時一定會引發混亂。那裴謹畢竟在軍中積威甚重,若是遼東各路人馬趕來增援,九爺難保力有不逮,只要「裴謹」還在咱們手上,那就不用發愁他們不退兵。」

  「亞先生是為九爺和大青山的兄弟們著想,不瞞諸位,他自己曾被那姓裴的坑過,和大傢伙一樣不想此人在活在世上。但彼此既是朋友,當然要為朋友考慮周詳。九爺英雄豪傑,不到萬不得已,未必肯用這個計策,所以亞先生才讓我暫緩不提。現在弟兄們有疑惑,我也只能坦白告之了。」

  「呵,這老毛子想得還挺周到。」

  「我總覺得太巧,怎麼就剛好找了個這麼像的來?」

  「扯那些沒用的幹嘛,他到底什麼來路,一五一十說清楚明白,大傢伙不就不疑心了。」

  有人在此時突然高聲道,「他剛才說自己是白山人,咱們派人去白山,一查不就全清楚了。」

  梁坤面無表情的聽著,那抬了老半天的手臂依然紋絲不動,衝著裴謹道,「白山具體什麼地方,家中還剩幾口人?」

  仝則暗暗長出一口氣,心想這類謊話裴謹應該能編的八九不離十,大不了回頭自己找機會下山,趕緊帶話讓人安排好就是。

  之前一直對吵嚷無動於衷的裴謹,這時候終於開了金口,而且回答的字數也顯得特別金貴,「沒家人,都死絕了。」

  霎時間,場面變得出奇安靜,接近於落針可聞。

  眾人都在順著他的話思量,於是多多少少,生出了一點心有慼慼——落草為寇,很多人都和家裡斷了聯繫,從此後幹的是刀頭舔血的買賣,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指不定哪天折在官兵手裡,再拖累家人實在是不值當。

  有人表示理解,當下默默點了點頭,也有人更生疑惑,叫喚著此人不實恐怕有詐。

  仝則卻是快被裴謹給弄瘋了!

  這人究竟幾個意思?真打算靠莫測高深裝蒜麼?!他頭疼欲裂,扶額心道,自己缺失的那大半年光陰裡,裴謹該不會因為變故,把腦子也一併給「憂鬱」壞了吧。

  至少在這一刻,他不得不失望又失落的承認,自己再無法和裴謹產生任何心意相通的默契。

  裴大蒜似乎並不落寞,在這個時點上居然還笑了一笑,「我天生體質特異,十歲出馬,十二歲失明,家裡人先後被我剋死了,還都是橫死。九爺要是有這種家世,沒事也不會願意再提了吧?」

  梁坤聞言,抬了一下眉毛,「你會算命?」

  裴謹一邊嘴角吊著,「看著不像?」

  裝神弄鬼,梁坤冷笑道,「口說無憑,不如你給我看看,怎麼著是摸骨,還是燃香跳大神?」

  話說完,嘲諷和奚落的笑聲響徹全場,仝則在陣陣浪笑聲中再度扶額坐下,藏在桌子底下的手已然按住了槍托。

  裴謹支起手臂放在桌面上,動了動手指頭,「九爺挺懂行,我靠摸骨。給只手吧左右都行,嗯,不舉槍的那只就行。」

  合著他什麼都知道,一句話之後,整個人驀地裡就有了點仙風道骨的感覺。

  梁坤冷冷看著,果然把不持槍的左手遞給了他。

  「九爺的脈門,眼下可扣在我手裡了。」裴謹笑瞇瞇地摸上去,指頭虛虛一搭,籠住了對方的手腕。

  梁坤槍口一動,臉色沉了下去。

  「冷靜,」裴謹低聲道,「你的槍快過我的手,一個瞎子而已,用不著這麼緊張。九爺江湖上行走,該看得出我不是裝的。說說吧,你想知道什麼?」

  梁坤被他的神道弄得有點木亂,正想著問題,忽聽有人笑道,「給我們九爺算算,幾時能討著老婆吧。」

  眾人起哄架秧子式的狂笑起來,忽然間,只見梁坤扭過頭,一個眼風掃過,那笑聲便戛然而止了。

  裴謹彷彿對週遭無知無識,好整以暇慢慢說道,「九爺這輩子會有兒子,至於老婆可就未必有了,不過偌大的山寨肯定能後繼有人。你這輩子發不了大財,卻是可以揚名立萬,中年之後成為遼東實至名歸的霸主。」

  「這麼說,裴謹那廝也不在話下?」梁坤心念一動,「他果真那麼不堪一擊?」

  裴謹淡笑著搖頭,「他本來就不是神!什麼戰神之類的,全是吹捧出來的,又被無知婦孺到處亂傳,這話九爺你也信?沒人沒槍,說什麼都是扯犢子,我看那傢伙要真和我長的像,多半也就是個小白臉,運數絕好不到哪兒去。」

  得,這人埋汰起自己來,下嘴可謂是毫不留情。

  眾土匪一聽這種長自己志氣滅他人威風的話,登時群情再度亢奮起來。

  除了仝則依然不動不語,沉靜得如同一尊泥塑雕像。

  整個過程,他一直目不轉睛盯緊面前二人,而背上的汗是滾滾而下,他根本沒聽清裴謹說了什麼,只覺得那廝的模樣真挺像神棍,說到後來連梁坤的眸光都明顯一亮。

  梁坤的確沒有老婆,不光沒有,也壓根沒有娶老婆的打算。但兒子是他的執念,現在手頭上正有個相好的,不過是他找來生兒子的工具罷了。對於親情,他從來沒有嚮往,金錢也不是終極目標,好狠鬥勇了半輩子,為得只是成為後人口中遼東頭一號的驍勇悍匪。

  裴謹的話,字字句句都說在了他心坎上。

  梁坤極輕的笑了,「忽悠,可我還是不大信,你今天要說不出一個親人名字來,我手裡的槍,只怕不會答應。」

  仝則才放鬆兩秒的手指頭,立時再度握緊,按在了那槍托上。

  神經繃得太緊,似乎已接近斷裂的邊緣,但也只能強撐下去,不能崩潰。

  如果是他自己被人用槍指著腦袋,大概都會比現在來得鎮靜坦然,涉及到裴謹,仝則只覺得一股股的熱血湧上來,腦子裡只有一個念想,無論如何要護住這個人。

  「九爺這麼不放心,非要我說個在乎的人?」裴謹不慌也不亂,「當是投名狀麼?」

  梁坤冷冷一笑,「不錯,這是我的規矩。」

  「沒有親人,豈不是只能死?」裴謹微笑著反問,「九爺要人質嘛,其實我在意和在意我的人,這會正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說著並不轉頭,只用眼角睨了一記身邊人,那一瞥,看上去若有若無,只是那飛揚的眼角已漫生出了萬種風情。

  仝則先是被震得一激靈,旋即悟出來——這人是在公然調戲自己!不是說情深不壽,對死去的他矢志不渝麼?怎麼突然屈尊降貴又和他結上連理了……

  然而腹誹可以,時間卻並不允許他再耽擱。

  仝則行動前,心跳砰砰作響,咬牙暗道,這可是你自己送上門的,一會不能怪我成心欺負殘障人士。

  說時遲,仝則慢悠悠掃一眼裴謹,手臂抬起迅速將人摟進懷裡,不是搭個肩膀那種程度的摟,而是實實在在把人按在了自己胸口。

  「都說讓你別得瑟,行事低調,還非得張揚的滿世界都知道?你這個人吶,什麼時候能稍微聽話點,嗯?」

  裴謹非但沒躲閃,還在他懷裡躺出了一身天經地義。

  那模樣別提多自在,他順手勾起仝則的衣領,聲調極盡柔緩道,「都快被人弄死了,你就忍心睜眼看著,不試試還真不知道什麼叫郎心似鐵,不知道你一點都不在意我。」

  仝則長臂一緊,面頰貼上他的臉,輕聲耳語似的,可惜從那把嗓子裡流出的話音,再輕也還是能讓所有人聽見。

  「就你事多,死活非得跟來搗亂……看晚上怎麼收拾你。手爪子給我下去……那麼多人看著呢,你還要臉不要!」

  「臉值多少錢一斤,能和你比?」裴謹蹭了下他的肩,低低笑起來,「大不了我認錯,晚上隨你怎麼折騰。」

  別說旁人了,連仝則自己都雞皮疙瘩掉了一地,眼看劍拔弩張的土匪窩就這麼化為了風月場,兩個人是旁若無物,你儂我儂繾綣無限。

  終於,有人看不下去咳嗽了兩聲,一經提醒,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哄笑頓時此起彼伏,有人拍著桌子,也有人牙磣得直倒仰,反正都覺得那場面辣眼睛,再聽下去耳朵都快扛不住了。

  「噯我說,差不多得了啊,要恩愛晚上回屋裡去,關好了門再恩愛。」

  仝則順勢一抖,可到底也沒抖落乾淨心頭的那點綺念,只好勉為其難輕斥一聲,「別鬧,丟人現眼。」隨即一把打落裴謹纏繞上來的爪子,不過力道拿捏得相當輕柔,「容我先跟九爺解釋清楚。」

  還解釋個屁,梁坤簡直沒眼看下去,要說這倆人生得都挺周正,留著鬍子看著也挺有男人氣概,沒成想居然會是他娘的死斷袖。

  此時此刻,連這個活土匪的腦子裡都蹦出八個大字——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九爺見笑了,要說他的確是亞先生派來的,可也是為他不肯離開我。」仝則清清嗓子說道,「當著眾位英雄好漢,我原打算不聲張的,可他耐不住,性子又一貫有點偏執,還請九爺千萬別和他計較。但凡有對他信不過的地方,只管拿我開刀,更別糟蹋了他那張臉……」

  梁坤眉毛一挑,不明白解釋的話題怎麼又繞回到了秀恩愛上!

  「不是,」仝則忙擺手,微微一哂,「他這臉,不是還得留著,將來有大用嘛。」

  梁坤哭笑不得哼了一聲,想想關鍵的事還沒幹,再看看那位薛師爺,兀自側耳在聽二鬼子說話,那神情那姿態,端的是一派妖嬈,春色無邊。

  他看得一陣恍惚,不由生出一種山外的桃花是不是已經全都開了的錯覺。

  梁坤沉默良久,終於慢慢收了槍,才一笑道,「既如此,應該早說,弄出這麼一場誤會,那就請亞先生給咱們雙方一個交代也就是了。」

  殺機雖解除,但這土匪頭子顯然還有懷疑,仝則心裡盤算著,那「親筆信」務必要在近日準備妥當了。

  「兩位一路辛苦,」梁坤道,「讓小的們先帶二位回客房休息,明天咱們再談正事。」

  原本準備了兩間房,看這樣子大概是用不上了,那小么用眼神詢問梁坤意思,後者不動聲色點點頭,這便是在吩咐將他二人安排在一處。

  仝則管不了那麼多,先扶著裴謹站起身,手一觸到他臂彎,心中頓感踏實,此外更有一種失而復得般的欣喜和暢快,只想從這一刻開始再不鬆手,索性再度攬過他人,恨不得在那側臉上親一口才好。

  喉嚨動了兩下,他終於還是忍住了。

  一路如同連體嬰,走得頗有幾分跌跌撞撞,裴謹那嘴裡,兀自沒死活的浪著,「不嫌丟人麼?那你倒是撒手啊……」

  仝則又好氣又好笑,按住他趁機亂摸的爪子,低聲喝道,「別鬧,看不見回頭再摔著。」

  眾土匪目送耳聞,不料又被迫見證了這二人的寡廉鮮恥,不由面面相覷,表情悲憤難言。

  進了屋子,那領路的交代兩句便轉身去了。

  裴謹也不回頭,抬起腿踢上房門,下一秒,他已掙脫開仝則的手,身子接連向後退了兩步。

  他後背抵在門上,似笑非笑的看著那漸漸回過味,此刻也說不上是該尷尬還是該欣慰的人,半天過去不發一言。

  直看得仝則眼裡浮起點點漣漪,倏然一閃,光華肆虐。

 

 

第114章

  兩個人面對面站著,保持沉默的「互相對望」。

  裴謹的視線精準落在仝則臉上, 而且唇角銜笑, 似乎是在表達某種嘉許之意。

  這說明裴三爺對剛剛在人前大肆渲染的親熱舉動不存在氣惱,那是因為演技太好, 還是因為真心不排斥?

  看著那落落大方的表情,仝則都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高興了。

  原本依著他的設想, 日久生情是最為水到渠成的路徑。不過這麼一來也就意味著,裴謹需要淡忘從前那個仝則, 那麼短的時間心裡就住進一個新人, 難免也會顯得有幾分涼薄……

  仝則只是一閃念,隨即便罵了一聲有病!這是精分麼?居然無聊到自己跟自己吃醋。他自嘲完畢, 便又解嘲的笑了笑, 眼神漸漸柔軟下來, 這個時候再看裴謹, 彷彿生出了一種好像他也能清楚望見自己的微妙感覺。

  那麼,他會不會是在裝看不見……

  仝則心頭浮起疑惑, 按說那藥裴謹吃了不短的時日,沒道理一點效用都不起,但要說已有好轉卻故意隱瞞,這種事, 仝則直覺裴謹鐵定有能耐幹得出。

  正打算試探兩下,不想裴謹慢悠悠地朝他走了過來。

  兩三步的路而已,他走得挺穩當,之後停在仝則面前。

  那下頜還是略顯消瘦的, 不過人一瘦下來,輪廓就會格外清晰,會顯出骨相裡蘊藏著的清俊。以前沒見過裴謹蓄須,如今帶著那抹鬍子,更平添了一抹精緻的陰鬱,只是那對笑眼裡並不見半點愁容或是陰霾。

  然而再好看,仝則還是覺得意難平,只為他見過裴謹神采飛揚的狀態,此刻他忽然很想衝上去抱緊裴謹,捧起他的臉,在他乾燥溫軟的唇鋒上覆著下一記綿長縱情的深吻。

  豈料下一瞬,卻是裴謹先動了,一抬手撫摸上仝則的臉,溫涼的手指順著頜骨滑下,兩根手指輕輕一鉗,捏住了仝則的下巴。

  仝則,「……」

  又疏忽大意了,此人動手動腳的速度總是能快過他,自己這頭才起意,人家已然付諸行動,當然裴謹手指拿捏得力道很輕,尚不至於讓人產生反感。

  可這充滿挑逗意味的一捏,究竟又是幾個意思呢?

  唯一的寬慰,是對比自己才冒出的念頭,兩個人也該算是心有靈犀了吧……

  裴謹潤了潤乾燥的雙唇,微笑開口道,「挺得意?才佔了我那麼大便宜。」

  仝則覺得這人多半是豬長老轉世,一招倒打釘耙玩的可謂得心應手,方才明明是他主動,自己要不配合如何搪塞過去,而這會再回味,他更是覺得裴謹打從一開始就已經在計算這一步。

  無論是解釋容貌相似的巧合,還是給自己編造一套來歷,對裴謹而言都不是什麼難事,非弄得遮遮掩掩、三緘其口,好像就是專為等接下來的「投懷送抱」和「英雄救美」。

  念頭盤亙在腦海,仝則實在有些惆悵,按原計劃是他給予裴謹無限關懷照料,噓寒問暖溫柔呵護,極盡所能的讓裴謹感受到愛和珍惜,從此以後只對他一個人欲罷不能……

  結果現在呢,主動權被對方不聲不響地巧取豪奪了,裴謹是眼瞎,心眼可一點都不瞎,算計起人來依舊毫不手軟。

  再想到剛才他把自己當人肉靠墊,躺得那般怡然自得,仝則更覺好笑,只是面不改色的回道,「彼此,彼此。」

  裴謹手一鬆,眼神連著跳了兩下,這四個字不出奇,可回答的方式耳熟得緊,正是仝則在第一晚對他說過的話,儘管聲音不一樣,可語氣卻十足相像。

  他不會聽錯。

  那麼問題來了,裴謹從前沒靠在過仝則懷裡,姿勢互換一番,他實在體會不出異同,而且單憑觸感,面前這個人確是比當日的仝則要瘦削結實得多。

  兩個人各懷心思,都沒再言聲,只維持著目下頗有些難拿的姿勢——說是調戲,卻並沒有下文;說不是調戲,又分明曖昧不清。

  仝則不明白裴謹在等什麼,心下替他著急,正打算反客為主,卻見裴謹皺了皺鼻子,眉眼飽含嫌棄的說道,「一身的土味,趕緊打水洗澡吧。」

  說完撤回手,沒事人似的溜躂著往旁邊去了。

  仝則,「……」

  這就完了?撩了人扭頭就走,簡直就是喪心病狂,仝則不甘地打算轉身討個說法,就聽身後突然傳來砰地一聲悶響。

  裴謹一個沒留神,胯骨撞桌角上了。

  原來他還是看不見的……

  裴謹疼得皺了下眉,隨即又倉促地舒展開了,只是按著胯頓在當下,仝則一看他臉上表情就知沒有作偽,適才心裡那點不實猜測瞬間土崩瓦解,跟著不免對這位「裴真瞎」產生了一點點歉然。

  「走那麼快幹嘛,不知道讓我扶麼,這會兒屋裡又沒別人,怎麼就非得逞強?」

  裴謹,「……」

  以前怎麼沒發現,這人訓起話來居然能滔滔不絕,如此絮叨,難道是因為和自己有了點肌膚之親,於是就敢強行自來熟上了?

  裴謹擺擺手,要說這一撞還真挺疼,但那是他裝雲淡風輕的代價,倒也不能怨別人。

  「沒事,我骨頭硬。」

  仝則心說何止骨頭硬,您簡直渾身都硬,抿嘴無奈一笑,一面扶裴謹坐定,「我讓人去燒水,再給你煎藥,順便看看晚飯什麼時候送來。」

  說到沐浴這種小事,他二人向來是一個在外頭等,一個在裡頭自在自得,這是打一開始彼此間就心有靈犀、不言自明的處理方式。

  只是自從賦閒失明以後,裴謹的生活和從前略有了些不同,談不上任性,卻也多了幾分隨意隨性。

  好比洗澡時間長短不固定,有時候讓人覺得,他依然有軍人的時間觀念、行動敏捷,有時候又會讓人懷疑,他是不是在裡頭打了個漫長的盹,順帶夢了一些他心底思念著的,可望而不可即的人。

  好在今天還算快,仝則不過坐了一刻鐘,就見裴謹披散著濕淋淋的頭髮從裡間走了出來。髮梢滴答著水,塌濕了胸前一整片衣裳。

  仝則瞇眼看了片刻,什麼話都沒說,拎起干巾子開始一綹綹擦拭他的頭髮,恍惚間記起他們從來都是各自沐浴,兩個人都習慣獨立生活,習慣了自己照顧自己,在這種事上還真製造不出什麼額外的親密。

  等兩人都清理乾淨自己,吃過晚飯,便不得不琢磨一樁接下來必須要面對的事。

  屋子裡只有一張床,不必仝則告知,裴謹自然能想像得出。

  仝則本著人道主義精神,覺得不能把殘疾人打發去睡地鋪,又本著親熱一回其實和親熱百八十回沒區別,他那張老臉一點都不會感到羞愧的精神,二話沒說先行鋪床疊被去了。

  裴謹就站在一邊,閒閒喝著茶,耳朵聽著動靜,半晌幽幽道,「你還挺自覺的。」

  顯然是一語雙關。

  仝則笑了笑,轉身抓過他的手,見對方明顯一怔,也不做解釋便攤開其手掌,一筆一劃地寫道,「做戲要做全套。」

  突然間神神道道,是為防隔牆有耳,有些話不便在此時說破。

  果然有幾分機靈勁兒,裴謹輕輕點著頭,眼神中真帶了一抹嘉許。如果面前這個人當真是仝則,裴謹想,那就更說得通了,能數次完成任務全身而退,這點警惕性必定是會有的。

  裴謹兀自琢磨著,不防被仝則牽著手,直往床邊帶。

  「晚上你睡裡頭。」

  裴謹摩挲著鼻翼不吭氣,想起歷次同寢都是他睡外頭,如今很多事顛倒了,讓人一時間還真有點不適應。

  「聽話。」仝則輕而易舉窺破這人怔愣背後的小心思,在他手上再寫道,「方便照顧你,我睡眠淺。」

  同樣也是淺眠……其實關於這點,裴謹早察覺到了,只是對方忽然自己說出來,好像於不經意間還透著某種刻意似的。

  收拾利落雙雙躺下,雖說奔波一天身體疲憊,可精神卻又都處於活躍奔逸的狀態。

  半晌,仝則在裴謹手心寫道,「怎麼想起裝算命的了?」

  裴謹龍飛鳳舞的回答,「不是瞎子最合適的營生?」

  仝則一笑,「太冒險了,梁坤讓你摸骨,萬一你說錯了怎麼辦?還說他討不著老婆,如果我是他當場就跟你急了。」

  裴謹挑了挑眉,看不出這人對此等事還挺上心,不由揶揄道,「他對老婆沒興趣,人家志向比你遠大。」

  狗屁志向,不就是組織反政府武裝嗎!仝則滿心不屑,只問,「你怎麼知道他沒興趣?」

  裴謹指了指耳朵,意思是「我會聽」。然後邊寫,眼睛裡邊閃過一點得意,「下屬才問一句就被他噤聲,可見他不欲多提,算命說到底都是猜度人心。」

  至於他曾聽多少人,講述過多少和梁坤相關的背景資料,此時此刻,好像全都可以忽略不計隻字不提了。

  仝則也不拆穿,「接下來打算怎麼辦?明天去探探藏軍火的倉庫,見機行事吧,要能偷到倉庫鑰匙,找機會複製一把,再換個假的給梁坤,等進山埋伏的兄弟攻上來,興許還能兵不血刃。」

  最後那四個字不錯,正中裴謹心中所想,那些親衛是他從京都帶過來的,說白了都是因為他才被發配到這苦寒之地,能全數再把人帶回去,一直以來都是他的一個心願。

  裴謹沒再寫什麼,唇角微微彎了一彎。

  仝則也在含笑看著他,月光透光窗紙映照進來,落在裴謹臉上,為他的面容鍍上了一層淡而清幽的光,眉目彎彎之下,他整個人似乎顯出了一種超凡脫俗的況味。

  然而再料不到,那超凡脫俗的人忽然一個轉身,騰地一下,直接翻到他這邊,其後以半坐的姿勢覆在了他身上。

  這一下兔起鶻落,仝則情不自禁唔了一聲,脫口道,「你幹嘛……」

  話沒說完,嘴已被裴謹摀住了。

  ……難道……竟是要逼|奸不成!?

  當然霸王硬上弓不是裴謹的風格,那就是新的試探和考驗?

  柔軟的髮梢輕輕撩過仝則的鎖骨、胸口,他心裡想,人性可禁不住考驗,尤其是對著一個不到二十,身心乾涸太久,積壓了太多渴望的男人,他現在已經有些控制不住小腹間暗湧的一股股熱潮。

  裴謹這時俯下身,貼著他的耳朵說,「窗外有人,在監視我們。」

  他的聲音是冷靜的,僅有一點被壓抑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輕顫,讓仝則聽過之後,心中登時警鈴大震。

  繼而腦子裡蹦出個念頭,裴謹是不是在詐他?

  老奸巨猾的人心思一貫難猜,可仝則等了半天,裴謹也只是坐在那,沒有任何動作,姿態幾乎稱得上是老實規矩——一隻手猶自撐在床上,像是不大忍心把他當人肉床墊。

  就在此時,一陣風刮過,乾枯的樹杈在窗戶上投下斑駁疏影,在光影的間隙裡,仝則看到一個尖銳物的影子,或許是支小弩,或許是把短刀,看來裴謹所言不虛,屋外的確是藏了人。

  大晚上埋伏在外,必定是來聽壁角的。

  正經話沒法再說,又不能總靠寫字無聲交流,且兩個人如果連親熱都沒有,那白天在人前裝出的模樣就都算白裝了,梁坤如此多疑,定然還會再度對他們的身份產生懷疑。

  裴謹給了身下人思考時間,同時覺得那具身體突然繃緊,於是再附耳輕聲道,「做戲做全套,別為這點事功虧一簣。」

  仝則凝視著他,心裡全明白,可手上嘴上依然很是遲緩。

  手被壓在底下,一時騰不出來,預備要說幾句情話,可又覺得和白天不大一樣——彼時做戲有大把觀眾,演起來自是比較盡興,現在黑燈瞎火,做給一個不知在哪貓著的單幫土匪聽,想想都覺得意興闌珊。

  除此之外,當然還有裴謹。只是自己真能以現在這個身份,對著他講出情意綿綿的告白麼?

  太突兀了……何況眼下的氣氛本來也算不上多好。

  儘管嘴上死不承認,但仝則在這種事上,還真如裴謹當日所說——有著一種近乎於完美主義的矯情,需要時間地點和氛圍加持。唯有如此,他那本就存貨不多的一點情話,或許才能自然而然地流淌而出。

  裴謹趁著這功夫,卻在仔仔細細感受這具身體,從胸膛緊實的程度,到兩邊胯骨微微突起的形狀,還有靈敏而有力量感的腰部,回味著它們曾經怎樣輾轉和律動……

  心口彷彿重物猛地一擊,一種完完全全的熟悉感喚醒了他的記憶,之後又在頃刻間徹底淹沒了他。

  與此同時,仝則五臟六腑都捲起了一團火,很快就有了燎原之勢,觸手可及的肌膚越來越滾燙,那堅硬而挺立的東西卻好似已橫亙在兩人之間。

  他在最後一線清明中感到窘迫難耐,只好艱難的試圖曲起腿來作遮掩,然而無論什麼姿勢都沒法迴避事實。

  而裴謹的凶器,也正在以不可思議地的速度急速膨脹。

 

 

第115章

  梁坤半披著棉襖坐在炕頭,看著被吹得滿臉村紅的下屬, 一點都不善解人意的問道, 「一晚上光折騰了,就沒說點有用的?再好好想, 有沒有什麼竊竊私語是讓你小子給聽漏掉的?」

  被派去聽壁角的土匪年紀不大,那臉上的紅一半是給凍出來的, 另一半卻是因為血脈僨張,閉上眼此時此刻腦子裡全是自個兒想像出來的畫面, 奈何還得被老大逼著回憶, 紅臉蛋頓時變得慘綠,搖頭道, 「沒有, 兩人啥都沒說, 光直著脖子叫喚了。」

  炕角上正坐著個女人, 聽見這句噗嗤一聲笑出來,她有細細的吊梢眉, 略略一挑彷彿快要挑到髮際線上了,「我說,好聽麼?兩個大男人,嘖, 那要怎麼下得去手啊……」

  話才說半截,被梁坤一回眸給瞪了回去。

  「明晚上繼續,仔細著點,別露出你那驢蹄子來。」

  年輕匪兵倒抽一口氣, 心說不帶這樣的,這聽壁角可不容易,好歹也給點福利放人下山逛逛窯子解解饞,再這麼下實在不利於身心,九爺自己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更不知道那兩人在炕上有多「狂野」。

  耳邊隨即縈繞起那生龍活虎般的動靜,一時間好像連二鬼子那沙啞的嗓子,都顯出了一種別樣的磁性。

  彼時那匪兵就趴在屋簷上,聽了近一個多時辰,漸漸變成了熱鍋上被炙烤的螞蟻,而屋裡面那二位,感覺委實也好不到哪裡去。

  裴謹體味到了熟悉感,也覺察出了對方身體的變化,頭腦清明之下閃過一線狐疑,這人十有八九應該就是仝則,至於剩下的那一分可能,也許只能解釋為自己思念過度,產生了某種遺情錯覺。

  那麼如果張來生真是仝則,沒道理面對面卻還要假裝不認自己,是在玩情趣?還是因為氣惱勁頭還沒過去?

  總之無論是哪一種,在裴謹看來,手段都可謂是相當拙劣。

  停下思緒,他決定還是把「裝」的格調繼續發揚下去,貼著仝則面頰低聲道,「看見外面的人影了,配合兩下吧。」

  仝則正強忍著難受,喘口氣問,「怎麼配合?」

  裴謹極輕的笑了下,「弄點聲兒出來。」

  仝則愕然瞪著他,對方那不能視物的雙眸看上去很是清亮,既狡黠又鎮定,神情不像是隨意開玩笑,倒是和從前有點相像,閃過一抹氣定神閒的胸有成竹。

  可什麼都還沒交代明白,忽然假戲真做實在荒唐,也超乎了仝則的理解範疇——裴謹是誰?潔身自好固然談不上,但自持自矜已是融進骨血裡的特質,沒道理會輕易和人隨隨便便。

  這麼一想,仝則很快平靜下來,既然彼此都不是禽獸,那麼控制自身不越界應該不難做到。

  他抽出手伸向床頭,打算就勢晃悠出點動靜,誰知一摸之下,方才驚覺哪裡有什麼床頭!跟著記起身下躺著的是一方火炕,挨著牆面整整齊齊砌出來的火炕!

  心下一陣絕望,仝則自暴自棄地想,還是算了,即便說聲「我累了」隨意敷衍過去又如何,外頭的人還能立刻覺出不對,明天在來一圈三堂會審?

  反正明天的事,自有明天再去想辦法解決。

  就在此時,裴謹忽然不鹹不淡的輕聲道,「叫兩嗓子總會吧。」

  仝則頓時大窘,壓低聲音語無倫次道,「你……你幹嘛不叫,我………」

  這不是廢話嗎,他沒說完業已自動收聲,裴謹那麼驕傲,向來活得不可一世,無論精緻還是放肆都能隨心所欲駕馭自如,絕不會失了格調,怎麼可能做這種丟人現眼的事!

  倘若時光倒流,回到從前不曾動心的那一刻,對於如此無稽無禮的要求,仝則一定也會當場斷然拒絕。

  但眼下,對他提出要求的人是裴謹,形勢就變得不大一樣了。

  對著裴謹,仝則一早已決定不再端著,何況他自詡為人豁朗大方,總不至於在這個節骨眼上和一個殘疾人認真計較。

  或許,這也該算是他寵溺裴謹獨有的方式吧,仝則無聲笑笑,在這一刻突然有了幾分心甘情願。

  「我叫不出。」果然的,裴謹一臉理直氣壯,看著他說。

  仝則凝視著那雙眼裡影影綽綽的笑意,那樣子分明像是在逗弄,也像是有所期待,一下子倒把他心底那些亂七八糟的火氣都給蕩平了。

  索性閉上眼,不看這人的壞樣。

  可那張臉依然徘徊在腦海,異常清晰揮之不去。

  裴謹並沒從他腿上挪開,不去看反倒更能激活想像力,仝則忽然心生促狹,從嗓子裡擠出一聲低沉的呻吟,聽上去帶了幾許婉轉,比從前歷次都更為纏綿。

  能豁出去一回,後頭他整個人簡直如同打了雞血,連哼帶叫接連來了好幾嗓子。也算是突破自我了,仝則心道,反正要破罐破摔,附帶逗逗裴謹也好,他當然是知道的,裴謹剛剛對著他也起一些不可描述的反應。

  雖然仝則還不能確定,那是因為空窗太久,還是因為他本人確實頗具魅力。

  臭不要臉兼自戀的人演得是越來越投入,只可惜除了開頭那一聲哼唧,下剩的嚎叫可是一點都不美好。

  裴謹聽得瞠目,心說怎麼忘了這人有把破鑼嗓子呢,照這麼下去,不知道的還以為自己把他怎麼著了,用得著如此慘烈?入戲太深,也不曉得那腦殼裡在琢磨些什麼,半晌他已聽得如坐針氈,好幾次險些從對方腿上一頭栽下去。

  終於忍無可忍,裴謹迅速俯身制止,「趕緊收,都快把狼招來了。」

  仝則閉著眼睛,不懷好意的笑了,這廝也有忍不下去的時候,不是能裝麼,不是就喜歡為難人麼,他暗戳戳興奮的腹誹完睜開了眼,看向那憋出了一臉鬱悶的人。

  裴謹也待不下去了,麻溜兒從仝則身上下來,順勢往旁邊一倒,只覺身心受到極大傷害,連那點熟悉感帶來的震驚悚然和思念惘然,都已被一股腦給沖淡了。

  平復一刻,仝則默默問了自己一個問題,裴謹該不會就此以後都打算守身如玉了吧?

  當然直到這會,他也並沒有引誘殘障人士的意圖,畢竟目前最重要的,是弄清楚裴謹所謂的「精神狀況」,至少通過他的觀察,裴謹絕沒有抑鬱,更談不上一蹶不振脆弱得經受不住打擊,反倒是處理突發事件仍能游刃有餘。

  然而仔細琢磨,還是什麼事都習慣積壓在心底,自己擔著,自己扛著。裴謹經歷過背叛,還有諸多掛念的人需要保全,也許在壓力方面確實有些積重難返。

  同時還有一點,仝則一直以來都沒能想明白,更從來就沒完全相信過——裴謹會因為他的死而眼盲?他搖搖頭,不至於,充其量自己不過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而已。

  仝則邊思忖,心口漸漸溢滿了疼惜,神色柔和目光專注,不自覺牽起裴謹的手,寫道,「三爺並不討厭我?」

  這話可以當作是問句,也可以當作是陳述句,不過端看對方怎麼理解了。

  裴謹默默眨了眨眼,的確不討厭,只是覺得彆扭,他寫道,「想太多,深呼吸定定神。」

  都到這會了還裝模作樣,就好像方才某人的身體沒有給出最自然的反應一樣,仝則暗笑他死鴨子嘴硬,不理會的追問起來,「三爺從前有過愛人?」

  裴謹眼皮一跳,這回他沒再寫出來,臉上神色淡淡的,微微點了一下頭。

  「他人呢?」仝則眼不眨、手不抖的寫下這三個字。

  裴謹忽然念頭湧上,沉吟了好一會,才瞇著眼,輕聲地蹦出了句法語,「走了。」

  這句式其實略微有點飄,可以理解為這人離開了,也可以寓意為這人死了,同樣看對方如何去理解了。

  仝則全副身心都在裴謹身上,腦子一時短路,壓根沒想起「張來生」是什麼身份,應不應該聽得懂這句法文,便跟著問,「三爺不打算找回來?」

  裴謹在黑暗中露出一笑,半晌慢慢寫道,「我憋在這個地方,來找我幹嘛?喝西北風?還隨時有生命危險,那人精得很,不會做這樣的傻事。」

  眼看被評價成了精緻的利己主義者,仝則倒也不在意,更沒想開口反駁,只隱約覺得裴謹的笑頗有深意,還想再追問兩句,卻見裴謹抬了抬手,輕輕摸著鼻翼,隨即從他中衣的袖口裡竄出了一道細細的香風。

  再之後,仝則漸覺眼皮越來越沉,沒怎麼掙扎便無力地睡了過去。

  裴謹自己也沒料到,有一天他居然會用這種手段來對付仝則。

  那袖中香只是隨身的一個暗器,此外他還藏有其他利刃,說不上是防備土匪還是防備自己人,只因最近一段時間,他變得對誰都不大信任了。

  仝則沒猜錯,裴謹目不能視的原因,確實不是因為聽到他的「死訊」被刺激所致。

  早在那之前的某一天,裴謹晨起就發覺視力微微有些模糊,當時並沒太在意,誰知幾天過去,眼前卻總像是有個虛影在晃來晃去。

  大夫來看過一輪,全都不約而同把病因歸結為積勞積鬱,這種說辭對於裴謹而言,根本就是言過其實。

  他對自己的身體有著清醒深刻的認識,要鬧情緒可以,但不該是精神上,譬如那些堆積在腰、腿、肩上層層疊疊的舊傷,鬧一鬧也就算了,眼睛裹的是哪門子的亂?

  何況他根本不存在積鬱,一點打擊都受不了,又如何能走得到今時今日。

  裴謹不相信別人,不想從梵先生口中卻得到了差不多的答案。於是只好按方子服藥,而在那之後不久,他的視力每況愈下,直到從遠方聽到了故人橫死的消息。

  不可能不感到絕望,他反反覆覆思量,反反覆覆質疑,卻又清楚知道一切都符合仝則行事的邏輯,他知道仝則不會甘心被放逐,只是沒想到反擊的速度會這麼快,明知道他要去的地方山長水遠,荒僻苦寒,還要一意孤行的跑回來。

  欣慰有之,震驚有之,後悔更有之,種種情緒翻江倒海湧上,辨不清究竟是什麼滋味,裴謹沉浸在繁雜中拔不出來,不得已認清並承認,他到底失去了他愛的,也同樣在愛著他的那個男人。

  這「徹悟」來的太不是時候,裴謹有種被命運捉弄的憤怒,繼而無力地沉浸在了巨大的空寂和失落中,把自己關在房裡兩天兩夜,避而不見任何人。

  自懂事開始,他從沒這麼任性過,忘掉責任,忘掉所謂的堅強,一心一意安靜地發洩悲傷,可惜積習難改,連眼淚都少得可憐,他早已拋棄人性裡的軟弱和不堪一擊,那麼在關鍵時刻,那些聊以慰藉,可以適當減輕壓力的情感也理所當然地離他而去。

  兩天過去,依然渾渾噩噩,裴謹覺得想不明白,只能走出門給自己找事做。他掩飾得很好,沒人能看出端倪,惟有在夜深人靜,自己和自己獨處之時,那種遲重的鈍痛才會一點點襲上心頭。

  多麼倉促,沒有來得及話別,也沒有能等到再相逢,他恨仝則的自作主張,卻沒法恨到怪罪或是遺忘,因為他們骨子裡本就是同一類人。

  無能為力,只能交給時間去解決,那是最有力量的存在,不論多麼激烈或是深刻的情感,最終都會它消磨成為一段模糊褪色的記憶。

  就在裴謹以為自己快痊癒,卻在一個清晨睜開眼,發現面前的世界籠罩在一片虛濛濛的白霧裡。

  那時梵先生業已出門遠遊,他的徒弟急急發信給師傅,匆忙更換了藥方,在裴謹看來,有種死馬當活馬醫的勁頭,其後每天三頓,他按部就班吃著那苦到心坎裡的藥。

  說是恢復需要少則半年,多則一年,但過程絕不該沒有一點改變。

  裴謹服藥大半年,不是沒疑心那徒弟學藝不精,描述不對他的症候,前些日子終於忍不住懈怠,在某日仝則也累得顧不大上時,連著兩天放置了藥,等到涼透便被他悄悄倒掉了。

  意想不到的,是幾天後再睜眼,目力讓他自己都一陣訝然,他能夠感覺到微妙的光線,也能看得清人影的輪廓,這比之前明顯要好得多。

  許久不曾出現的預感,恰在此時湧現,問題或許就出在那藥上頭。

  裴謹首先懷疑的,自然是張來生,這人每天接觸藥,不啻為有最大嫌疑。然而這人又是李明修引薦的,這麼多年下來,李明修為自己做過多少事,除卻管家之職,更承擔了一部分父親的責任,給予他恰到好處的關懷和溫暖,老頭甚至將裴詮趁虛而入視為自己最大的失誤,事過之後每每如臨大敵,比從前更為小心謹慎。

  而且很快,猜忌被打破,張來生主動請纓深入土匪巢穴,這意味著要離開自己身邊一段時間,此人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在親衛中找到同謀,更加不可能算到自己會隨他一起趕赴大青山。

  那日臨行前,裴謹打發了其餘人,自在房中靜默一刻,憑借微弱的視力將裝好的藥換掉,那些可疑的藥則被暫時鎖進只有他能打開的暗箱中,而到了今天,他已經能模糊的看清身前站著的人,辨識出高矮胖瘦,只是還不能看清五官樣貌。

  短短幾個月時間,他已習慣在黑暗中生活,雖然能感光,聽力依然非常敏銳,身邊人的呼吸均勻清淺,可以判定是進入了深沉的睡眠。

  裴謹翻身靠近他,憑借感覺摸到身邊人的衣領,慢慢的敞開一些,再敞開一些,順著左胸上穩輕輕跳動的肌膚向下一寸,指腹突地一緊,跟著緩緩地覆了上去。

 

 

第116章

  仝則很久沒睡這麼沉實了, 醒來之前還做了個極清楚的夢。

  夢裡他站在一間闊氣十足的店門口,迎來送往著一堆花枝招展的貴婦小姐們,看樣子是哪國人都有, 其中不少還正在對他拋媚眼、甩飛吻,在夢裡他依稀彷彿能感覺到,自己一張臉就快要笑僵掉了。

  一扭頭, 赫然看見對面街角站著的裴謹。

  此人已堂皇地下了車, 斜靠車身帶笑不笑的盯著他瞧, 眼神略顯晦澀,像是在表達一種類似於「你小子又被我拿住小辮子」似的惡趣味。

  之後他慢悠悠溜躂過來, 在大庭廣眾之下,用七分愛撫、三分輕佻的的力道抬起了仝則的下巴。

  「上到八十,下到八歲, 仝先生老少咸宜廣受歡迎, 難怪大清早就笑得像個爛酸梨。」

  「街坊四鄰給面子,當然也和我本人技藝精湛, 做買賣公道有關。承蒙大傢伙捧場罷了。」

  裴謹從嗓子裡擠出一點笑, 「前些日子某店家的天價手包,連戶部稽查司都看不下去了,說要出面調查,懷疑有人惡意擾亂市場價。我說你好意思的麼?害我早起就趕著擺平這事, 還買賣公道?仝老闆賺錢賺的是滿嘴跑旱船。」

  仝則不以為然,笑出一臉天經地義,「有需求, 且供不應求才會產生高價,其實官府不該太干涉過多。」眼見裴謹眉峰一挑,他忙祭出一記陽光般燦爛的微笑,「您受累,我以後盡量注意著,不賣那麼奢侈的東西。不過這事從側面看,著實反應了新政府治下的國家正在蒸蒸日上,百姓生活富足安康。」

  「馬屁精似的。」裴謹伸臂摟住他的肩膀,譏笑道,「就這麼點出息吧,讓你辦個大點的成衣廠,你就成天犯懶一推二五六。」

  仝則說,「我就喜歡手工作坊。現在多好,沒那麼大理想,也不用受那麼大約束,賺點錢給咱們以後養老就行,我都看好了,在西山附近蓋個宅子,門前種桂花,屋後種竹子,再挖一池溫泉水出來,將來讓你在那頤養天年。」

  「早了點吧,才多大就想不幹了。」裴謹不稀得捧他這個場,「收拾收拾,過兩天陪我去江北視察海軍,順便檢驗新通的京衢線,帶你坐一回首發機車。」

  仝則應聲說好,側頭再看看身邊人,正在笑而不語,依然是風華正茂的好年紀,大概對他的這番暢想雖無異議,卻還是覺得過於遙遠了。

  牽唇笑笑,仝則想起自己並無治國安邦的理想才華,最初的心願不過是獲得自由,盡可能把日子過得舒坦,現在再看,雖然背離了當時設想,但顯然這樣的生活更令他滿意。

  而裴謹也正在一步步接近理想。

  他在無意中參與了裴謹的政治生活,成為裴謹私人感情中最重要的存在,百年之後,史書當然不會出現仝則這個名字,但不要緊,就像每個默默耕耘的人一樣,他力所能及的在這張綿延錦繡的時間長卷裡織就下一針一線,那上面留下過他親手縫製出的針腳痕跡。

  這麼一想,仝則就心滿意足的笑了,想要去尋身邊人的手,摸了半天卻一無所獲,心中一急,跟著也就醒了過來。

  原來是個夢,是裴謹重新回到京都,實現改革之後的事了,那感覺倒是真不錯,夢裡的陽光格外絢爛,但一點都不灼人。

  往旁邊看看,已是人去炕空,轉過頭,見裴謹都收拾利索,坐在椅子上正在喝茶。

  仝則琢磨著昨晚發生的事,一時沒鬧明白自己是怎麼睡過去的,翻身起來洗漱,再坐在裴謹面前,忽然間卻有點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裴謹分明也沒有開口的意思,只把饅頭烙餅往他跟前推了推。

  不尷不尬的吃著早飯,這氛圍和夢裡實在相去甚遠,裴謹像沒事人似的,彷彿昨夜那一場「假戲」和「前戲」都只是他一個人的錯覺,夢一樣不真實。

  然而不必仝則費心去想怎麼緩解氣氛,此時外頭烏泱泱地,湧進來幾個粗聲豪氣的土匪。

  打頭的是排行老四老五的兩位,奉了梁坤的令來「請」仝則一塊下山。

  「快到年關了,九爺預備給王先生好好接風,讓大傢伙下山弄點子草谷,先生正好和我們弟兄一塊,順便也瞧瞧我們槍法如何。」

  仝則明白這是要去山下村鎮打劫,心裡暗罵了聲混蛋,可少不得還得擺出感興趣的樣子應付這一幫混蛋。

  說了半日,終於搞清楚打劫目標不遠,就在山下不大的地方練練手。

  仝則不露痕跡的道,「我有個建議,年關底下不宜張揚,弄狠了容易出亂子,咱們差不多得了,真要練槍法,我聽說林子裡就有虎豹豺狼,還有熊瞎子,我倒是挺想弄兩隻,熊掌甭管紅燜清燉,反正權當是我孝敬九爺的一點意思。」

  這話聽上去有那麼點子氣魄,於是當場便有人一併隨聲附和。

  仝則回眸道,「師爺趕緊收拾收拾,咱們這就下山逛去。」

  誰知四當家的擺了擺手,「我瞧師爺臉色不大好,就王先生和咱們去得了。」他貼近仝則,小聲笑起來,「用不著一時半刻都分不開,太黏糊了可不成,再說他一瞎子,帶去了也沒用不是。」

  仝則心裡打突,不動聲色的壓低聲兒道,「你不知道,他這人事忒多,又習慣我在身邊照應,別再給兄弟們添麻煩……」

  「不麻煩,師爺是貴客,誰要是敢伺候不周,我頭一個饒不了他。」

  就在此時,梁坤踱著步子出現在眾人面前,他氣勢不壓人,可字裡行間流露出的,卻是一股不容置喙的強橫。

  再看身後還跟著個女人,依舊是眉梢高吊,纖腰款款,只那眼神一個勁亂飛,跳脫得讓人有目不暇接之感。

  這時裴謹也負著手站起身,笑眼一彎,彎出一派灼灼桃花般的妖嬈,「我有那麼麻煩?你忙你的,我留下專等你的熊掌。」

  說著,手扶上仝則的肩膀,從肩開始往下順溜,一直順著摸到他的手,隨後緊緊一握,仝則感覺到那指間的熱度,心下一安,同時自家掌心已被塞進了一團紙。

  仝則不動聲色地回握,接著抱起雙臂,把那紙放進了袖口,「你消停點,別要這要那到處亂跑,那個什麼,小錢給你留下,有事只管找他。」

  「帶走,聒噪得要命。」裴謹嫌棄的揮著手,「你自己小心,長得本來就夠寒磣,別再叫熊瞎子拍花了臉。」

  仝則,「……」

  這人是戲精麼,演著演著還總不忘擠兌人,可這一句話聽得一屋土匪全樂開了。

  「師爺是瞧不見,兄弟可得提醒提醒你,要說王先生這模樣還叫不好看,那咱們滿山寨可就找不出個能瞧的人來了。」

  裴謹對拿某人和匪類對比沒什麼興趣,淡淡一笑,「欺負我眼瞎,我能摸出來,那一臉的胡茬子,加上那把破嗓子,少說也有四十,愣騙人說才二十出頭,也不嫌害臊。」

  土匪們哄堂大笑,有人看著裴謹打量片刻,點頭笑道,「果然的,還是師爺看著更年輕,比王先生臉嫩。」

  仝則在一片嘻笑聲中挑了挑眉,心想這話可真是正中某人下懷,沒想到這年齡差的難題居然在土匪口中迎刃而解了。

  千里奔波沾染的風霜,還有刻意留起的那點胡茬,終於讓他顯得和裴謹年紀相當,甚至比裴謹還要更滄桑,就沖方纔那句點評,曾經的露宿風餐也就值當了。

  仝則想得挺美,難為了此刻被你推給我,我推給你的錢親衛,他站在門裡邊琢磨著,這二位把自己當皮球踢,實則卻都是為對方安全考慮,可到底該聽誰的?

  不大會功夫,錢親衛已恨不得愁出了一腦門子的抬頭紋。

  最後還是仝則當機立斷,「小錢留下吧,我帶其餘的弟兄們出去見見世面,就這麼定了,你在家好好歇著。」

  撂下話,人已和那四當家的勾肩搭背,說笑著往外去了。

  裴謹忖度著,梁坤明擺是要隔開他二人,那試探就不會斷。好在那傢伙人夠機靈,必定能保全好自己,還有那把槍,也不知道是不是又被他給弄丟了……

  再要找不見,從今以後他可還不送了,省的一槍在手,某些人總能有恃無恐到處亂跑。

  寨子裡沒人限制裴謹四下行走,憑他直覺,這幫土匪估摸還想讓他到溜躂。錢親衛這兩天沒少和高雲朗的一群下屬廝混,匪氣沒學來,變身成了包打聽,有關於土匪窩裡的勾當、規矩,連帶梁坤的風月情事都聽了個遛夠,趁著這會兒沒人,便一一說給原本也葷素不忌的裴侯聽。

  不想說曹操曹操到,風月佳人伶俐潑辣的笑聲,很快就在門外不遠處響起。

  「嫂子來這兒幹嘛?」

  「什麼話,屁大點的山頭,我哪兒不能來,要你個毛猴兒管?」

  「不是管,問一句總沒過吧?這裡頭住的可是九爺的貴客,我不是奉命來這兒照看好人家嘛。」

  「猴崽子什麼意思,難不成我是刺客,來了還能要他命不成?還是他是紙糊出來的?老娘瞅一眼就能把他給瞅爛了?」

  「呦,那可不好說,哎呦喂,我說嫂子你下手輕著點……」

  聲音消停了,大約是在說悄悄話,那女人不知又嘀咕了什麼,半晌終於沒了調笑,方纔那男人似乎也撤得遠了些。

  老錢感覺不妙,飛速介紹道,「是梁坤的姘頭,這女人來者不善。」

  裴謹抬了抬眼皮,心說老錢這形容不怎麼精準,人家畢竟是男未婚女未嫁,說不準是真有情呢?

  那女人,合該說是梁坤的相好更為合適。

  她原本是土匪打劫村鎮時被擄上山來的,天生了一張不安分的臉,於艷俗中透著星星點點的狡猾,更有個和面孔極為相稱的艷俗名字,符春花。

  春花在大青山待了三年,早習慣於梁坤的粗暴,不習慣也沒有辦法。好在這匪頭子不曾有過其他女人,彷彿是在向古時候那些「英雄豪傑」看齊,梁坤對女色並不大上心,純粹只是把當她成發洩和生兒子的工具。

  要是沒兒子,春花知道自己早晚地位不保,淪為伺候人的或是被梁坤犒賞給兄弟們,都是可以想見的結果,何況那些糙漢子們早就在暗地裡打她的主意了。

  即便是在梁坤眼皮子底下,春花也一樣有辦法和其他人勾勾搭搭,男女之間那點事麼,從古到今再如何嚴防死守也還是會有見縫插針的餘地。

  這廂一推門,符春花的眼睛立馬亮了,再沒想到居然會在此處撞見如此標緻的人物!

  她活了快三十年,土匪見了一窩又一窩,梁坤那不下千人的隊伍裡,卻再找不出比這更漂亮的臉和身段了,成日都覺得梁坤生得不錯,如今和這瞎子一比,簡直就給比成了腳下泥。

  可巧了,這麼俊的人偏就喜歡男人?這麼明亮的一雙眼,莫非真瞎得看不見自己?

  看不見倒也罷了,喜歡男人其實也有的醫,不就是沒大見過女人,沒好好嘗過女人的銷魂滋味麼,趁著他人在山上,梁坤讓她來試探,索性試探出個假戲真做,倒也算是對得起自個兒了。

  有賊心也有賊膽的春花打定主意,搖曳著扭了過來,「薛師爺,久仰大名,我奉九爺之命來瞧瞧師爺這裡缺少什麼,有什麼需要只管告訴我,大青山對貴客一向是不敢怠慢的。」

  老錢聽這話音兒不地道,見她上前,緊著往橫裡跨了一步,「這位夫人,這裡不缺什麼,多謝好意。」

  憑空冒出一座大山,春花先將一記媚眼飛了過去,久經風月的人,幾乎忘了自己在山上是萬綠叢中一點紅,所以才會特別招人待見,自信爆棚到一定程度,便真的以為魅力足夠所向披靡。

  春花推了推,那石頭似的胸膛紋絲不動,再伸手戳一戳,那鐵塔般的黑臉似乎更黑了。

  裴謹好像知道發生了什麼,笑著解圍道,「九爺客氣了,多謝夫人惦記,既然來了,那就坐下喝杯茶,我帶了些俄國人喜歡的紅茶,也請夫人嘗嘗看。」

  說著揮揮手,示意錢親衛親自去取,眼睛輕輕一眨,那意思是在說不必擔心。

  老錢只好匆匆去了,聽那腳步聲,明顯是仍不放心,打算速去速回。

  人一走,春花根本坐不住,來回溜躂著似在看鋪蓋被褥、杯碟茶碗。其實大青山再闊也有限,哪來那麼多講究,她眼神飄來飄去,半晌停住,盯著那漂亮的瞎子使勁的瞧。

  「夫人受累,還是先坐吧,這裡佈置得周詳,想必也是夫人的功勞。不過我們住不了多久,簽完協議也就該撤了。」

  「呦,這才來就說要走?寨子裡有日子沒客人了,家裡沒個新鮮人氣不成,要說多住些日子不好麼?」

  春花邊說,邊往裴謹跟前湊去,嘴角輕佻,腳下跟著來了個拌蒜,只聽「哎呦」一聲,人已朝他懷裡撲了過去。

  裴謹聞到一陣濃郁香風襲來,說時遲那時快,他一把揪住春花的手腕子,另一隻手把人一拉再一帶,穩穩地定在了原地。

  一摸過後,裴謹忽然笑了,「原來夫人有喜了,真是福氣,可喜可賀。」

  話音落,那春花的臉色,倏地變白了三分。

 

 

第117章

  晌午後變了天, 山裡開始下起鵝毛大雪,風勢很緊,刮得屋簷上的瓦片卡啦卡啦響個不停。

  打劫的一眾土匪歸來時, 天已向晚。

  裴謹用過飯,耳聽著一大幫人興奮高亢的唱著歌呼號亂叫,之後仝則就在亂哄哄的吵嚷聲中推門而入, 捲進一道逼人的徹骨寒風。

  脫去氅衣, 仝則站在門邊搓著凍得通紅的手指頭, 打算捂暖和身子再靠近裴謹。

  裴謹就坐在炕邊,半靠著牆, 表情說不上是百無聊賴還是又在憋什麼壞。

  「收穫頗豐?真獵著熊了?」

  仝則一路上歸心似箭,回來看見裴謹好端端坐在那,三魂七魄頓時各歸各位, 只覺得再沒什麼能比這畫面更讓人心頭踏實的, 至於那些個熊掌虎皮,原本也一點都不重要。

  他嗯一聲, 「還真碰上熊瞎子了, 不過是個還沒成年的。這幫人慫得很,趕在大的還沒來之前趕緊打完就跑。熊掌那玩意太橫,我給你帶了點新鮮榛子回來。」

  東北的榛子極香,仝則前世很喜歡這口, 難得這會兒還有種獻寶的心情,把滿滿一兜子的榛子放下笑道,「等會我剝給你吃。」

  裴謹微微笑了下, 擺擺頭朝窗外「看」了一眼。

  仝則明白他的意思,拎起大氅一推門出去了,藉著拍打衣服上的殘雪,四下裡看過一圈,連屋簷上都沒放過,好在此時正交飯點,偷聽偷看的土匪還沒來得及埋伏就位。

  「沒人,放心說話吧。」進了屋,仝則直奔炕頭,坐在裴謹腿邊說道。

  一挨近他人,仝則立刻覺出不大對,裴謹身上夾纏著一股不怎麼好聞的脂粉味,極為傖俗濃艷。

  看來自己不在的這半下午功夫,裴侯爺的小日子過得很是滋潤嘛!

  仝則皺眉問,「有人來過?」

  「梁坤的女人,早起那會兒你應該見過了。」裴謹看著他一笑,「那時節,那女人盯著你瞧了吧?」

  仝則心說哪兒挨哪兒,讓他交代這幾個時辰幹什麼了,私會過什麼人,他怎麼好意思把話題拐到梁坤的女人看誰沒看誰這上頭?

  可還沒等他回憶清楚這問題,裴謹又笑瞇瞇的接了一句,「我多餘問,有我在呢,肯定是顧不上看你了。」

  仝則,「……」

  這人是有多欠,眼睛都瞧不見了還不忘得瑟美貌。

  仝則不跟他扯這個,只問,「幹嘛來,又為試探你?」

  裴謹點點頭,聲音都放得很輕,「那女的有點用,我詐了詐她,她權衡利弊,決定幫咱們一把,把梁坤軍火庫的鑰匙給偷換出來。」

  仝則精神一震,裴謹效率高這事不新鮮,高到這麼出其不意還是頗讓人服氣的,沉吟片刻,他道,「那張字條我趁人不注意藏在樹洞裡了,不過你叫親衛營趕在三十晚上進山伏擊,有幾成把握?」

  裴謹輕輕搖這頭,「沒時間再拖,梁坤打定主意要把我扣在這當人質,估計是真動心想用我「以假亂真」——這是他女人說的。梁坤信不過俄國人,也不是什麼英雄好漢,他有他的小算盤,怕你不肯留下我,預先找個女人來勾搭,捉姦成功就有口實,可以光明正大的扣留,再等第二批重炮到手,他就可以放手大幹一場。」

  仝則眉尖一凜,連帶裴謹是否被那女人調戲都顧不上問了,「靠譜嗎?你拿住她什麼把柄,以防萬一我再去震嚇她一回。」

  裴謹一邊眉毛挑了挑,「用不著,你省省氣力,人家壓根也沒看上你。」

  仝則,「……」

  裴謹頓了頓,漸漸斂去不正經的笑模樣,「我號出她懷了身子,再一詐那孩子果然不是梁坤的,她眼下正愁日子交代不過去,本打算賴在我身上,反正是梁坤逼她前來,到時候應該能免她一死。至於梁坤手底下的人,其實心思各異,有些人並不想把事情弄大。」

  他摩挲著下巴,接著道,「梁坤之所以盤踞在此處,是因為前朝有個王爺在這兒挖了藏寶洞,洞穴建得極隱秘不說,那山門還異常的結實,尋常炸藥很難炸開。大門平日緊鎖,要兩把鑰匙才能打開。我讓她拿了兩把相近的鑰匙做替換,等三十晚上找個機會把她人鎖進去,就算保她一條命,事後這個女人我還有用。」

  仝則前後思量,緩緩點頭,又想起裴謹看不見,便說了聲好,跟著沒留神碎嘴了一句,「想不到你還真會號脈,我以為是裝的呢。」

  說完立刻想捂嘴,似乎暴露了什麼,仝則想起裴謹從沒當著「張來生」的面號過脈,心下一慌,匆忙站起身,掩飾失誤般的去尋茶杯茶壺。

  裴謹抿唇發笑,其實他能看清對方起身時略顯倉惶的背影,心裡便在想,他的小裁縫到底是長大了,儼然已是挺拔健朗的成年男人形象,比從前還更多了一份精悍的矯健。

  因為經歷過風霜,於是被淬煉出了今天這幅模樣。

  裴謹覺得欣慰,同時心裡也還是鋪綴了遺憾,那份成熟美則美矣,卻和他最初所設想的富貴閒適越來越偏離了。

  「我通一點醫理,摸個喜脈不成問題。」裴謹道,「但要摸出中毒,或者下的什麼毒可就不容易了。」

  這話實則透露了某些重要信息,以仝則的敏銳原本不難覺察,只可惜他這會兒正提起茶壺倒茶,水聲淹沒了後半句,叫人聽不真切,且恍惚間還在惦記如何一鍋端了土匪窩,便也並沒太上心。

  仝則拿著茶杯喝一口,嘗嘗溫度適宜,方才遞到裴謹手邊,看著那漸漸被潤澤的雙唇,他忽然覺得這樣相對無言挺不錯的,甚至比在山下那段不尷不尬的日子還更自在親密,原來在匪窩裡,也能過出一種歲月靜好,甘苦與共的從容來。

  「你……」

  仝則才說一個字,卻見裴謹忽然搖搖頭,伸手指了指頭頂。

  ……這監聽工作,開展的可真夠勤勉,接下來兩個人說話又要受限了,仝則無語蹙眉,便聽裴謹笑問,「你的嗓子真不是天生就這樣?」

  這問題不是早都解釋過,怎麼又提起來,莫非是老奸巨猾的人對自己產生了額外的興趣?

  仝則臉不紅氣不喘,張嘴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你知道旱煙勁大,打從十歲起開抽,一天一煙袋,能不抽壞嘛,說起這個你會治嗎?」

  睜著眼說瞎話,裴謹知道他不肯講明白,只能猜測那半年他到底遭遇過什麼,從狼群圍攻中逃生,中途還遇到過哪些危險?八成是生過病,保不齊還是重病,極有可能因此燒壞了嗓子,他想起小裁縫從前清越沉實的聲音,心口狠狠地縮了一下,他知道即便將來相認,這人也未必肯對他吐露實情。

  不多事,不抱怨,不遷怒,習慣報喜不報憂,都是仝則慣常的行事風格,如今已大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或許真該成全他那份想要呵護自己的心意,給仝則個機會充分地、盡情地去照顧自己。

  裴謹想著,已從炕上坐直,起身好像要去放那杯子,不知道是因為坐久了腿麻,還是另有什麼別的緣故,才一下地,雙膝竟微微一顫,腳下便跟著踉蹌了一步。

  仝則視線根本不離他,手疾眼快一把抱住了他,等自己也站起身才把抱改成了扶,手臂碰到裴謹的腰身,職業習慣立時發作,順勢估量出這人的腰圍清減了得有兩寸,很想脫口而出「你瘦了」,忍了半天,終於還是硬生生把話給嚥了回去。

  那些「你來我往」、「曖昧叢生」還是留待以後再施展發揚吧,此時此刻裴謹不適合情緒激盪,雖然仝則從沒把裴謹當成玻璃製品小心翼翼去對待,但也還是能時不時想起李明修曾叮囑過的話,心裡便會有些發怵——萬一裴謹真比他想像中用情要深呢?

  仝則不能,也不敢再冒任何風險了。

  裴謹逮住機會,倒是一點不客氣,不遺餘力往仝則身上靠去,一面還不大滿意的嘀咕道,「也不長肉,靠著太硌一點都不舒服。」

  仝則,「……」

  要知道跑馬是多麼好的鍛煉項目,遑論幾個月連續每天跑八到十個小時的馬!他原本對自己一身精瘦的肌肉頗感滿意,現在被裴謹這麼一抱怨,再想想確是讓人家依偎得不大舒爽了,那自得感頓時退散,居然為此還產生了一絲難以言說的歉然。

  把人摟得更緊些,仝則的指尖依然會難以抑制的發顫,「你好好坐著,要什麼只管說給我就好。」

  裴謹被他按著肩膀坐回炕上,仰起臉,微微笑問,「要什麼都行麼?」

  此時面對著面,他看得見仝則的臉部輪廓,卻看不見那眼裡一閃而過的訝然和慌張,但又看得見對方似乎無聲在笑,露出了一口雪白的小牙,直晃得他心裡一陣亮堂堂的。

  仝則早就不在乎裴謹到底把他當成誰,對這種似有若無的調戲很是受用,拉起裴謹的手,在上頭寫道,「今晚累了,不折騰,咱們好好睡一覺,讓屋頂上的人自己喝風去吧。」

  裴謹似乎意猶未盡,良久才點了下頭,一心二用邊寫邊說道,「讓你逞能,又沒見過世面,熊瞎子是那麼好獵的?那麼多人不過搞了個熊崽子回來,還不如從前白山裡有經驗的獵人。」

  手底下寫著的卻是,「養精蓄銳,明天找借口探一探藏軍火的倉庫。」

  他談正經事,仝則也就勢問正經話,「那女人真能靠得住?」

  裴謹寫道,「她有性命之憂,必須放手一搏。梁坤多疑,要偷換不易,實在不行就只能炸了,老錢帶著火藥,數目不多,已藏穩妥,屆時要能炸得開那道門,索性一把火點了這山頭。」

  這是下下策,仝則知道對於目下缺人少糧的裴大帥而言,梁坤那百十來支槍也能算是不菲的牙祭了。

  「趕在三十之前,找個借口讓你下山,然後……別再上來了。」仝則按下裴謹正要抬起的手,心底驀然交織出一片柔軟,眼神卻又堅定無限,「記住你是裴謹,是所有人的主心骨,不能有閃失。你信得過我,就交給我辦,我一定辦好,保證全須全尾平安下山。」

  寫完,仝則笑了笑,嘴裡順著裴謹剛才的話,笑著調侃道,「少埋汰人,你聽點話行不行?知道你要是生病累著了,我心裡多不好受麼?白天分開那會,就想著能早點回來,可不是為和你折騰,就是看著你才能覺得踏實。」

  倘若裴謹能看清他此時的表情,那麼或許也就能讀懂,這些話背後蘊藏的含義——你運籌帷幄就好,剩下不管是去執行還是要冒險,統統交給我來做。

  但裴謹也能夠聽得出,仝則的語氣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篤定,此外更多了一種熱切的溫度。

  他忽然間,心下湧起一股強烈的執念,那是繼他「下野」之後從未出現過的。他要理清那藥裡的貓膩,盡快恢復視力,不再藏鋒,也不再假模三道的弄什麼韜光養晦。

  ——時間並不等人,他和他的小裁縫所擁有的不過幾十年,那是只爭朝夕的迫切,仝則可以不在乎是否風光無限,但他卻不能總拽著對方經歷生死一線,他要的是安穩生活,要的是從今以後攜手並肩相濡以沫。

  這一晚兩個人各有各的心思,可也都算睡得踏實,在仝則呼吸漸漸均勻後,裴謹自被中摸到了他的手,十指緊扣握在了一起,儘管慾念不失時機地閃現,然而奇怪的,他很快就平復下來,感覺到的是比悸動更為強烈的,內心充實的平靜和歡愉。

  舒心的日子不可能持續太久,第二天還沒等來符春花那頭的消息,梁坤已派人來請「王先生」去商議合約細則問題。

  這一回,依然指名要王先生單獨前去就好,大青山上上下下似乎已把薛師爺徹底當成了純粹的面首,仝則無謂堅持,從善如流到了約定地點,這才發覺竟然是那「軍火重地」的庫房門口。

  而這座軍火庫,的確不是凡品,簡直快比得上後世銀行的金庫大門了,讓仝則在一瞬間懷疑起,老錢帶來的那幾隻火藥,恐怕未必能炸得開大門的一角。

 

 

第118章

  「三層鋼板, 還有一層是特別加厚的,尋常火藥根本奈何不了。這間石頭屋子,或者說這道門, 是整座大青山最值錢的物件了。」

  仝則聽著梁坤的介紹,平靜微笑,暗地裡卻已做了好幾個深呼吸。

  梁坤所言不虛, 尤其那神色簡直稱得上有恃無恐, 約自己來這個地方扯那沒什麼爭議的合約內容, 多半也是存了顯擺的心思。

  四當家是梁坤嫡系,不過此刻他對這個說法很不以為然, 「九爺這是什麼話,咱們大青山最值錢的,那當然還得是九爺您才對。」

  眾人聞言, 恨不得齊齊點頭, 梁坤豪氣萬狀的笑道,「不錯, 官府懸賞十萬兩, 要我這顆項上人頭,本人還真能算是個值錢貨!」

  「那群酒囊飯袋,壓根就上不來,上回才到半山腰被咱們嚇得快尿褲子了。要說沒九爺在大青山鎮著, 朝廷那幫飯桶哪來由頭伸手管兵部要剿匪錢,倒是該感激咱們幫他發家致富了。」

  「對,等回頭辦完大事, 咱們乾脆轟轟烈烈劫他一票,尤其那個姓張的狗官,上回見面竟敢打嫂子的主意,一定不能饒了那廝……」

  話沒說完,已被梁坤抬手截斷了,眾人立時醒悟這是丟面子的事,忙不迭轉移起話題,有人當即提議進去拿幾支槍給兄弟們練練手。

  然而說者無心,聽者還是留意到了,仝則猜測那張姓狗官,就是新到任此處的地方官員張遷。

  這人和曹薰曹大學士既是姻親,又是一丘之貉,覬覦的女人自然就是符春花,那麼換句話說,符春花應該很清楚張遷私下勾結土匪的事了。

  仝則於是徹悟,裴謹為什麼決定要留那女人一命。

  思量的功夫,梁坤已打開了那道門。他用了兩把鑰匙,一把碩大,一把只是普通大小,開鎖後還要旋動一旁沉重的轉盤。仝則將步驟一一記在心裡,之後再看梁坤將把兩把鑰匙分別放置身側,一左一右貼近中衣。

  以梁坤陰狠多疑的性格,不知道日常會隨身帶著鑰匙,還是將它們藏在雲深不知處。仝則心裡惴惴地想,憑符春花的手段,卻不知到底能不能成事……

  與此同時,本該留下獨個賣呆的薛師爺,眼下卻是半點都不孤單,在房中再度招待起「特地」前來看望他的符春花夫人。

  梁坤使了一招調虎離山,引開仝則,其後再派自己的女人前去和裴謹幽會。只為他已將「薛飛」視為一件奇貨。

  梁坤出身不高,身上帶有一種原始而樸素的精狡,或許是對聲震四海的名頭太過渴望,由此滋生出一種瘋狂的偏執,為達目的可以犧牲一切,包括一半的兄弟,也包括自己的女人。

  春花看透了男人本質,只打算能撈一把是一把,破罐破摔的直說道,「梁坤誰都不信,鑰匙睡著也藏在胸口,還特別縫了張皮口袋,跟他自己的皮都快黏一塊了,我沒本事偷得出,除非……給他下藥。」

  「他會中招?」裴謹不溫不火地問,「既然誰都不信,要如何落藥,是在飯菜裡,還是在酒水中?」

  春花眼睛轉了轉,「要不,你們也犧牲一個人。從年二十九開始,山裡就要擺宴。酒總是要喝的,梁坤酒量不錯,也喜歡和人拼酒,那個時候下藥最方便,不過從一個罈子裡倒出來,你們的人也得喝下去才行。」

  裴謹沒作答,再問道,「年三十那天,他會不會開庫房檢驗槍支彈藥。」

  春花想了想,瞪著眼說,「那誰知道?不過他這人迷信,過年不見血不擺弄刀劍槍炮,一則怕走火誤傷,二則怕有血光之災,一整年都會走霉運,他很信這個。再者嘛,咱們現在不過是賭一把,怎麼著,難道你還不敢賭了?」

  裴謹一笑,「夫人好膽識,為了腹中骨肉,果然什麼都豁得出去。」

  春花怔了怔,半晌沉下臉,「咱們可說好了的,完事以後你帶我下山,把我周轉到邊境。拿了錢,從此和你兩不相干。你要是敢騙我,我就是拼著不投胎,做鬼也絕不會放過你!」

  裴大帥對怪力亂神的事不當真,連裝都懶得去裝,揚眉道,「我說話算話,願不願在你。你如果想跟梁坤亡命天涯,那也是你的自由。」

  女人升格做了母親,不再像年少時那般任性肆意,春花下意識撫摸小腹,狠狠剜了剜面前英俊得不像話的男人,暗罵真是白瞎了這張臉,實則也是個狠心無情的王八羔子。

  那王八羔子對她的注目無動於衷,眼神遊離在若有所思和魂遊天外之間,「藥我負責下,酒我們負責喝,你做好你該做的事,三十晚上,你就可以在固若金湯的庫房裡一覺睡到來年了。」

  「看來你還真是什麼都有,準備得夠全乎,連鑰匙都配了各色各樣的,嘖嘖。」春花越想越覺得奇怪,不覺探過身子問,「哎我說,你到底是真瞎,還是裝模作樣?」

  裴謹仰面一笑,順勢往後一倒,「憑你對男人的瞭解,如果我真知道你長什麼樣,你說,我還能硬得起心腸麼?」

  他忽然來了個婉轉動人,春花忍不住心動神馳了一刻,想要摸摸那張俊臉,下意識伸出兩根指頭,在他面頰旁邊繞來繞去,見瞎子果真視而不見,她大起了膽子,畢竟這麼漂亮的一張臉,摸一回,給自己這輩子留個念想也好。

  水蔥似的玉指伸出去,距離目標將將還有一掌而已,忽聽啪地一下,手腕子上是先緊後疼,春花感覺骨頭都快被捏碎了,暗罵這瞎子手勁忒大,一點都不懂憐香惜玉。

  「鬆開,你快鬆開,手要折了……」

  裴謹向來對女人一視同仁,並不覺得就該心慈手軟,在她腕子上倏地一點,不知道又觸動了哪處穴位,春花半條胳膊登時發狠似的一疼。

  裴謹卻若無其事,驀然鬆開了手。

  「哎我說,你至於得麼!」春花邊揉腕子,邊恨恨道,「你可別指望過河拆橋,要逼急了,我現在立馬就去跟梁坤說……」

  誰知那姓錢的傢伙,戳在一邊當了半日聾子啞巴,聽聞這話,登時向她投來了一記金剛怒目。

  春花嚥了下吐沫,閉上了嘴,畢竟人家連銀票都給了她,自己跟著梁坤三年,可還沒見過那麼大數目,有利不圖、有自在不要,那她跟棒槌還有什麼分別。

  「你到底是什麼人?」春花盯著裴謹,充滿了疑惑和好奇,「都說你和山下那個侯爺長得像,別真就是侯爺本尊吧,那我可真是賺大發了。」

  她咯咯的笑起來,卻又匆忙收住,恰在此時,有她的心腹小么趕過來稟道,「二當家帶人上山了,是在山下碰見的,一隊俄國佬,為首的說他們是亞先生派來見九爺的。

  匯報完,又念叨著,「奇怪了,不是有人在咱們這兒,怎麼又派了人過來?」

  春花垂下眼,片刻後抬眸,報復般的笑看裴謹,「得,我瞧你們,馬上就快要露餡了。」

  「彼此彼此,」裴謹閒閒笑著,「你識字不多,不認得銀票上寫的是裴謹的戶頭,你和九爺最想弄死的人有首尾,下場只怕也好不到哪兒去。」

  春花瞠目,驚道,「你……」

  「別廢話了,想活命就好好聽著。」裴謹問道,「你們這有沒有翻譯,那個上山的俄國人是誰,以前見過梁坤沒有?」

  那土匪回憶道,「九爺很少親自見洋人,他嫌那幫人態度傲慢,像是來施捨,洋人確實也看不大起我們,每次都是派幾個二毛子,就是你們這樣的,來和我們交涉。至於翻譯也都是他們自帶,不過寨子裡唯一一個懂俄文的是陳山河,他和毛子做過生意,會看文字,也能白呼兩句。」

  裴謹視線微微一凝,旋即對著符春花,說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

  這廂仝則還正拎著雙管獵槍比劃,就被梁坤火急火燎帶出了庫房,往匪窩正堂趕去,直到路上梁坤才交代清楚,亞先生派了親信上山來,恐怕是有什麼重要的事交代。

  「王先生之前接到過信麼?」梁坤問。

  仝則懵了足有兩秒,萬萬沒想到俄國人突然上山,這意味著身份即將被揭穿,他內心騰地燒起一團火,可面上還得裝出人五人六,搖頭慢慢道,「不曉得,亞先生做事有分寸,按說不會突然更改協議,莫非是得了什麼不好的消息,趕來知會九爺,也或許是快過年了來拜拜年,不過這個時點外國人上山,可是容易招來眼線。」

  甭管梁坤聽進去多少,仝則都得拿話點他,而以他此刻的腦力,已顧不上再想什麼對策,心血全都匯聚到一處,在那一方逼仄狹小的空間裡,似乎也只能容得下一個裴謹了。

  等下萬一暴露,裴謹該如何逃脫?

  趁著這會兒絕大多數人都在正堂,此時不走,還更待何時!?

  仝則心念如電,淡定轉頭,對著一個四當家手下說道,「麻煩替我去跟師爺說一聲,昨晚上說好的,那藥到點該吃就得吃,不然病總也好不利索,耽誤自己不說,還耽誤別人。兄弟請務必把話替我帶到。」

  他頓了頓,好像又長長地歎了口氣,「真是一時一刻都不讓人省心。」

  梁坤對這些叮囑不以為意,其他人也沒聽出什麼特別,四當家仗著和仝則有過一起獵熊崽子的情誼,開口調笑道,「你這相公當的,真是操碎了心。不過既然下了手,可就得對人家負責到底了。」

  仝則抬眼,應以一記苦笑,心說誰先下的手,誰該對誰負責啊……

  只是那笑真挺應景,顯出了一絲既掛心又無奈的酸澀,然而在場眾人並不會知道,那還就是他此刻內心最真實的寫照。

  ——已經說的很清楚了,裴謹應該能聽得懂,他的安危不容有失,這時候不能胡亂逞英雄,僅憑幾十個人根本扛不住土匪百十來條槍。

  就算真的要魚死網破,那也該由他仝則一個人來面對。

  這個時節正堂上,二當家和老毛子還在閒談,用不著翻譯,那俄國佬本來就會說中國話。

  一照面,便知雙方從前沒打過交道,這是頭一回相見。仝則心下略鬆,聽那毛子自我介紹名叫保羅,態度算不上傲慢,但也很是冷淡,打量梁坤的眼神透著質疑,先聲奪人的讓梁坤等人心下起了反感。

  仝則暗道了一聲好,想著這保羅大概不滿意被打發到土匪窩,又趕上天寒地凍的時候,不定怎麼抱怨呢,他越是態度倨傲,自己就越容易攪局。

  梁坤落座便道,「保羅先生見見自己人吧,王先生也在這兒,不知道貴方另有什麼囑咐,說說看吧。」

  那保羅臉上,一瞬變了顏色,「阿里克謝?這怎麼可能,他已經和我們斷了聯繫,有大半個月了。據可靠消息,他是被裴謹的人給捉走了。」

  此話一出,滿堂一片嘩然。

  仝則不能再藏在人群裡,越眾而出,一派昂然道,「這話聽誰說的?我不是好端端站在這兒麼。」

  保羅定睛看去,半晌搖頭否定道,「你不是阿里克謝,絕對不是。梁九爺,我敢肯定,這個人不是亞先生派來的,我也從來都沒有在亞先生身邊見過他。」

  「巧了,」仝則目光涼涼,停留在他臉上,「我也沒有在亞先生那裡見過閣下。」

  保羅詫異的看著他,跟著恍然,早聽說燕人奸狡,這個看上去年輕俊朗,眉眼陽光的男人居然也不是省油的燈,一張嘴就是如此無理的反駁。

  不過這情形,倒是有點意思了。

  梁坤瞇眼聽著,轉頭問自己人,「老二,這位朋友,你是從哪兒遇上的?」

  「辦完九爺交代的事,在回來路上剛好碰上一隊人馬,還和我們問路,這一問一答,再加上他說的出咱們的切口,我才知道原來是客人。九爺,應該不會有假,這可是個貨真價實的毛子啊。」

  言下之意,是二毛子仝則才更值得懷疑,二當家撇清他帶上山的人,對目前的狀況自覺慧眼如炬,愈發看那二毛子不地道。

  仝則轉身,面向梁坤,「九爺,親筆信和翻譯稿件你都看過的,協議也在我手上,哪一點值得懷疑,我可以當面和他對峙。倒是這人憑空冒出來,我想請問,九爺之前有收到亞先生的口信,要再派人上山來麼?」

  梁坤搖頭,一言不發的端詳著他,眼裡在某一個時刻,似乎閃過了一抹狠戾。

  仝則佯裝不察,不徐不緩道,「我也沒收到,所以我堅持,這個人的來歷十分可疑。」

  言罷,堂上有不少人都跟著點頭附和起來。

  「毛子從沒派過自己人,這傢伙一口的漢話說還挺溜,既有這樣人,怎麼不早派來?」

  保羅在喧囂聲中直著脖子疾呼,「我身上帶的才是真協議!原來那份已隨著阿里克謝一起失蹤,如果有,也一定早被裴謹的人截獲,那份不能算數。」

  仝則立時接口,「意思是說,我是裴謹的人,你有什麼證據?裴謹的確曾攔截過我,被我們用計給甩脫了,這說明他確實知道亞先生和九爺有聯繫,而你突然半道殺出來,焉知不是他派來離間我們的?九爺,我懷疑此人才是裴謹的奸細。」

  聽見奸細二字,保羅忍不住大怒,「你……你……你分明是血口吃人……」

  「國際友人」的成語明顯還沒學利索,一著急,憋出個吃人來。

  眾人聽得哄堂大笑,再看保羅急得額頭冒汗,仝則卻是一絲不亂,一時間還真有點分不清哪個假哪個真。

  仝則趁熱打鐵,掏出懷中左輪手槍,往梁坤面前一拍,三分委屈七分光棍的道,「九爺要是不信我,乾脆一槍把我崩了,再和他簽協議去,看看會不會前腳派人去接火炮,後腳就被裴謹的人包圍個正著。」

  這話一出,土匪們不免開始未雨綢繆,擔心起了自身安危。

  有人疾道,「這兩個都不地道,關起來審過再說,炮不炮的咱們不要也罷,百十來條槍先統一遼東各山頭,裴謹的事容後再說,等咱們勢大,那廝自己就會怯了。」

  反對派借勢揭竿而起,聲音一浪高過一浪。

  梁坤平日最不耐煩聽這個,猛地一揮手喝道,「都閉嘴,你!」他伸手指著保羅,「怎麼證明自己是亞先生的人?」

  「我有證物,還有協議,那是貨真價實的協議,你們不能被裴謹騙了,那個人聽說是非常的陰險狡詐,最擅長用細作來騙人。」

  「所以才收買了一個外國人。」仝則接話接得極快,「裴謹在京都時,和各國使館都有聯繫往來,你從前受過他的恩惠吧?也一定不知道,亞先生一貫主張,要用漢人和漢人打交道做買賣,才會更有效率。」

  保羅驚訝於這人歪曲事實的本領,不可思議道,「胡說八道!一派胡言!裴謹和我們俄國人的關係一直都很不好。」

  保羅鼻子快氣歪了,沒想到李逵遇上了李鬼,有理還說不清了!心急之下,順嘴冒出句本國罵人話,「混蛋!」

  仝則眉鋒一挑,他聽不懂俄語,連半句都不會說。心口一緊,久違的急智湧上來——自己不會說沒關係,在場眾人不也一樣聽不懂,不論哪國話對土匪來說都如同天書。

  「此人暴露了。」驀地裡,只聽仝則笑得格外張揚,扭臉對梁坤道,「九爺,這人才剛那句是法語,壓根就不是俄國話。」

  保羅被對方指鹿為馬的功力徹底驚呆了,愣在當下,竟然連反駁的詞都給忘了。

  仝則踱著步子,更顯氣定神閒,「眾所周知,各國公使中,屬法蘭西和裴謹關係最密切,我看你就是法國公使派來的襄助他的。」

  停住話,他似笑非笑看著保羅,一字一頓,用他平生掌握的最純屬的法語說道,「你是個騙子,而騙子的下場,只能是死。」

  保羅氣瘋了,連比劃帶跳腳的喊道,「我說的是我的母語,我的母語!你才是騙子,哦對,我知道了,你壓根就不會說我們的話,所以才故意歪曲事實。」

  「他當然會說!」一個清冷慵懶的聲音突兀地響起,「不過兩個人怎麼對話?你說法語,他說俄語麼?找個懂行的人來聽聽不就得了。」

 

 

第119章

  聽見熟悉的聲音, 仝則第一反應不是一顆心落地,而是忽忽悠悠被提起,跟著腦中嗡嗡亂響, 耳鳴不止。

  這人怎麼還在山上,難道他聽不懂人話?就算聽不懂,至少也該知道發生了什麼。眼看正主找上門, 身份危機一觸即發, 生死攸關之下, 他難道不知道自己那條命有多金貴?

  曾經的天下兵馬大元帥,淪落到死在荒僻深山老林的賊窩裡, 會成為標榜青史的豐功偉績還是人們茶餘飯後的唏噓笑柄,他自己心裡不清楚嗎?

  仝則氣得指尖發抖,方才氣定神閒侃侃而談, 實則後背早被冷汗塌濕, 而今又重新覆蓋上一層熱汗,他看不見自己的模樣, 直覺頭頂已經快要冒青煙了。

  差點把人氣出個好歹的裴侯, 卻似閒庭信步般出現在眾人面前。

  他隨意朝堂上拱了拱手,因為瞎,拱的方向便不大對頭,看上去倒像是對著梁坤身邊一個乾癟的小嘍囉在禮敬有加。

  那樣子著實有幾分欠扁, 要不是他看不見,自我意識已膨脹至天花板的梁坤真想把人揪住,狠狠痛毆一頓。

  裴侯不管別人怎麼腹誹, 依然閒散的沒什麼正形,「九爺這裡人才匯聚,找個能聽得懂俄文的應該不難吧?在下原本是會的,可為避嫌,當然不能做這個鑒別。這位……保什麼來著的,甭管是保天王還是保皇帝了,反正他帶來的人也一樣有嫌疑,只能請九爺找個靠譜的人來裁奪了。」

  說完,他像是開了天眼,居然在旁邊摸索出一把空椅子,其後大模大樣坐上去,悠悠補了句,「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吧。」

  保羅本來正欲跳腳,忽然間又見著這麼一位,心下更犯起嘀咕。好在他沒見過裴謹真人,所以看不出問題所在,只覺得燕人實在神秘而弔詭,明明長得挺端正人模狗樣,心眼卻好像一個更比一個多。

  梁坤卻在忖度,如今滿山寨只有一個會說俄語的,也不過是簡單的幾句,但眼下僵局總得破,於是沉聲吩咐道,「陳山河呢,把他給我叫來。」

  土匪領命去了,頗費了好一會功夫,那陳山河方才小步跑著進了正堂,其人名字起得挺大,人長得卻是瘦骨伶仃,加上臉色蒼白,一眼看過去完全名不符實。

  梁坤不耐喝問,「怎麼這麼慢?」

  陳山河忙著擦額頭上的汗,眼神有點發飄,「九爺,小的才剛肚子疼,正在茅房,耽,耽擱了……」

  梁坤皺眉揮手,「行了,叫你來聽聽,這兩個人到底誰說的是正經俄國話。」

  隨後一番商議,結果是照著那協議念上兩句,反正誰都聽不懂,也就不算洩密。

  兩份協議,內容是一樣的,保羅和仝則各執一張。

  都到了這個節骨眼了,仝則也不打算避嫌,乾脆光明正大一味盯著裴謹看。只見那人渾身懶洋洋,嘴角銜著一絲滿不在乎的笑,模樣格外的得瑟。

  然而仝則看得出,裴謹的背脊始終是挺直的,而且收的很緊。

  那麼為何會有如斯建議呢?仝則禁不住思量,他不懷疑陳山河已被裴謹收買或是脅迫,短時間內出手,迅速穩定局面,的確是裴侯的風格。但讓自己說「俄文」這招,裴謹又是如何在事先沒通氣的情況下想到的?

  莫非裴謹早就知道他懂法文?所以也打算順著他的思路「濫竽充數」?

  電光石火間,仝則終於福至心靈的想起自己曾經露餡的一幕,就在那一晚,裴謹似乎說了句法語,而他竟然無知無覺地接下了話茬!

  當時滿心蕩漾著柔軟和期待,根本就沒過腦子。而裴謹是無心為之,還是有意試探?如果是後者,他又在試探什麼呢,該不會已經懷疑自己的真實身份了吧?

  也許事到如今,的確已沒有必要再演下去,倘若今天能順利過關,也是時候開誠佈公了。

  裴謹的精神狀態不存在問題,那麼直面其人,把來龍去脈交代清楚——他就是不願意接受所謂自由的安排,他也沒有想像中那麼精明市儈,所以才會冒傻氣的跑回來,談不上歷經磨難,不過是生了一場大病,如今早已恢復,依然生龍活虎的站在裴謹面前。

  仝則專注的想,視線一直黏在裴謹臉上,與此同時彷彿心有靈犀,裴謹也抬起頭看向了他。

  下一瞬,只見裴謹揚唇一笑,像是撥雲見霧般,仝則面對那抹笑,便非常有來由的心下一寂,所有的思緒在剎那間消弭得乾乾淨淨。

  ——他好像走過了一段曲折而綿延的長路,如今終於走到了盡頭,他等待的人就在那裡,直看得他心頭溢滿歡喜。

  這樣也好,仝則原本做好了孤軍奮戰的準備,現在身邊多出一個人,彼此並肩,裴謹永遠都是他最堅實的後盾,無論何時何地,都能顯得不驚不亂。

  讓人一下子,就覺得既安穩又可靠。

  在仝則陷入自我寬慰和自我陶醉交織的迷思時,那位保羅已率先抑揚頓挫,舌頭打了無數個卷的認真念罷協議,其間一口氣沒停頓,還念多了兩行。

  陳山河聽過沒說話,臉上的表情很堂皇,彰顯著一種「為公平起見,請另外一位也照本宣科一遍」他才好點評的淡然。

  仝則笑了下,不大情願地收回視線,背上的汗已乾透,週身輕快了許多。帶著種生生死死反正注定糾纏在一起,自己穿越千山萬水,甚至時間空間,就是為等到這樣一個人的「徹悟」,大模大樣地展開了手中協議。

  突然間,他思維奔逸起來,在場土匪沒人聽得懂,他等下要出口的話就可以說給裴謹一個人聽,那些條款乾巴巴太無趣,他忽然一個字都不想去翻譯,清清嗓子,盡量讓聲帶的粗糲變得沉實穩重,醞釀片刻,然後開口。

  「過往經歷的很多時刻裡,有悲傷,有驚喜,有不可知的挫折,讓人不得不隨時去面對。有時候有準備,有時候卻猝不及防。但自從那天我來到你的書房,鼓足勇氣跨過門檻,看到你回應給我的微笑,我便清楚知道了自己的未來。錯綜複雜的過去都留在了身後,我們要面對的是現在還一片空白的將來,時間會將它一點一點填滿,用各種人、事、物、還有愛。在那些定格的瞬間,有各類情感,諸多紛繁,而當中最重要的,是我身邊一直都有你。」

  說來也奇怪,從這番話響起,直到結束,全場居然鴉雀不聞,一眾土匪聽著那鼻音濃重不明所以的新鮮語言之餘,不免都在思量,這老毛子的協議怎麼寫的像情書,二毛子讀的情緒充沛,比方纔那個鏗鏘有力的大舌頭念起來要好聽得多。

  裴謹一動不動坐在原處,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唯有一抹笑漸漸加深,笑意直達眼底,幾乎像是鐫刻進了瞳仁裡,不過倘若不仔細看,倒也不大看得出來。

  原來他的小裁縫是會說情話的,還說得如此令人動容,那些真情實感自然流露,讓他意外地收穫了這番告白,如同上天賜下的豐盛厚禮——至少在仝則清醒的時候,裝模作樣的時候,自我保護意識氾濫的時候,甚至是說著母語的時候,都不曾這樣清楚明白的表達過心意。

  卻終於在強梁環伺,生死一線之際,酣暢淋漓地脫口道出。

  喜悅或是幸福,其實並不能用言語精準描摹出,只能靠當事人親身去體悟,感受越深越沒辦法形容,因為那不是一系列事件的堆積沉澱,而是一種狀態的持續,從開始到現在,再到不可知的將來,它會一直都在。

  當下裴謹能夠給予和回饋的,只是盡量延長眼裡的笑意,而沒能應以任何言辭,此刻倒也不覺得有絲毫遺憾了。

  既然都懂得,也就無謂再贅述。

  而彼此眼波交匯間的纏綿,也沒有人能看得明白。

  沉默半日,梁坤按捺不住,十分煞風景的乾咳了兩聲,他覺出氣氛似乎有點跑偏,奇怪這兩個無恥男人每每出現在一起,好像總能把氛圍搞得格外……詭異?

  想不到任何旖旎字眼的土匪頭子,果斷地沉聲問,「聽出什麼了,到底誰說的對?反正我聽著他們倆說的完全就不一樣。」

  陳山河急忙點頭,「九爺英明,大傢伙都能聽得出吧,這根本就不是一國話。小的聽得仔細,王先生念的確實是協議條款,一字不差,而這位保羅……小的聽不懂他在嘀咕些什麼。」

  本來胸有成竹的保羅被這番顛倒黑白震驚了,一時怒不可遏,將手裡的協議扯得嘩嘩作響,「你是什麼東西?騙子,全是騙子,你們是不是不想要我們的重炮了,我這就和亞先生說清楚,和背信棄義的小人根本不該合作。」

  仝則還沉浸在某人溫柔的眼波間,意猶未盡,完全沒想到剛才能說的那樣自然。他心頭在跳,要說快被自己感動哭了確實有點丟人,可兩輩子合起來也沒幹過這麼「浪漫」的事,收穫了裴謹繾綣如水般的注視,乾脆留戀的不捨得眨眼,死死盯著裴謹看,週遭一切全都憑空消失了。

  不過下一秒,他看見裴謹眸光微變,閃過了一絲狡黠。

  仝則立即心意相通,回過神,剛好聽見保羅撂準備挑子不幹的憤怒之語,登時轉頭反唇相譏,「被拆穿了,還想逃下山報信?你是沒料到寨子裡藏龍臥虎吧?說!裴謹讓你來有什麼陰謀詭計,你帶來的那些人呢,隨身藏了多少武器?」

  被他這麼一提醒,梁坤也擰眉問道,「老二,都查過了麼,有沒有雷子什麼?」

  帶槍不算什麼,雷火炸藥才是大忌,可二當家不知抽什麼瘋,大約是心裡總覺得這王先生和瞎師爺不像好東西,對保羅一行人先行有了期待,再加上俄國佬很堅持,非要等上了山安頓好,才肯接受盤查,二當家彼時一念之差,想著十幾個老毛子能掀什麼大風浪,也就放他一馬帶上了山。

  這下被問個正著,二當家只能含糊其辭道,「都是客人,應該,應該沒什麼的,就那麼點人,翻過了確實沒藏什麼。」

  話音落,卻見一個土匪飛奔而入,簡直像是專門來打二當家臉似的,站定後稟道,「出事了,那些毛子聽說扣了他們頭,拔槍就要火拚,咱們的人從帶的東西裡翻出了有炸藥。」

  霎時間,從梁坤到一眾底下人,恨不得個個怒髮衝冠。

  保羅再天真輕敵,到了這會兒也知道自己被人耍了,而結果已經危及到生命,他顧不了那麼多,幾乎本能的反身就要往外跑。

  仝則自打不情願的把視線從裴謹身上挪開,就只能更不情願的關注起這傢伙來,眼看他要跑,本著做戲做全套的精神,飛快伸腿就是一檔。

  保羅光顧著逃命沒留心腳下,被狠狠一絆,重心頓時前傾。仝則跟著箭步躍上,一把扭住其右臂,嘎地一聲反轉至背後,沒費什麼力氣便把人控制住了。

  「想跑?」仝則向堂上看去,「九爺,這個裴謹的奸細該怎麼處置?」

  他昂首直問,整個人看上去威風凜凜,眉宇間堂正的氣度似乎能與日月爭輝,乾淨利索的拿人、問話,半點不提被懷疑、被冤枉受的委屈,光憑這份大氣磊落,已博得堂上多半數土匪的欽佩和好感。

  「九爺,王先生義勇,咱們可不能虧待了朋友。」

  「差點就中了姓裴的奸計,九爺說怎麼處置,要不要扒皮抽筋,把人送還給姓裴的。」

  保羅聽得汗如雨下,仝則感覺到他人抖成了篩子,心想掠過不多的一點惻然,暗道對不住了,這是敵我矛盾,你的命我不打算救,但讓你死的痛快些我還是能做到。

  「九爺,與其打草驚蛇,不如將計就計,讓裴謹以為此人被成功留在山上,用以迷惑住敵人,等年後咱們再按計劃,打他個出其不意。不過這人不能留了,萬一不小心逃走恐怕更生禍患。」

  梁坤聽得懂他的意思,鬧到這會兒,也確實該給他一個交代,這人看上去雖好說話,其實內裡也是個狠角色。

  拿起方才仝則擱在自己面前的槍,梁坤扣動扳機,只聽砰地一響,保羅已應聲倒地。

  亂哄哄的場子裡徹底安靜了,你方唱罷我登場也消停下來,眾人見狀,不管是希望高調還是主張安分的,都只能作罷,有會來事的已忙不迭展開稱讚,無非是九爺當機立斷,殺得好云云。

  梁坤擺擺手,走下座位,站在了仝則面前,神情不可捉摸的凝視著他,良久拍拍他的肩膀,「王先生受委屈了,後天是年二十九,咱們先痛痛快快地過年,我梁某人好好款待王先生,權當是賠罪。」

  匪首安撫過人,逕自揚長而去,紛紛擾擾亦跟著退散,除了不大長眼的四當家還在試圖和仝則勾肩搭背,剩下的人都已漸漸退出正堂。

  好容易打發掉那聒噪的傢伙,仝則這才得空轉身去看裴謹,斯人似乎又有感應,扶著椅子站起身來。

  以裴謹此刻的目力,能看清仝則一步步朝自己走過來,加上腦海裡的聯想,其人的臉在眼前便顯得異常清晰,應該是含著笑的,眉目舒朗,依稀還是從前那樣燦若朝陽。

  然而還沒等裴謹展開一記微笑,那一直氣宇軒昂,經歷了死亡威脅依然從容有度的人,忽然身子一矮,毫無徵兆地直接撲進他懷裡,兩隻手臂像是纏繞的籐蔓,緊緊箍住了他的肩頸。

  而嘴上也沒閒著,用一種裴謹這輩子都沒見識過,也早就不指望能見識的嬌軟語調說道,「好險,我以為再也見不著你了。」

 

 

第120章

  裴謹長眉一挑, 本能的抱緊仝則,將人攬進了懷裡。

  如果忽略那沙啞的破喉嚨,剛才那句話其實挺能讓人情生意動, 他的小裁縫出人意表,一天之內接連給了他兩個頗為新鮮的驚喜。

  但裴謹是誰,懷抱著仝則, 臉上照舊不顯山不露水, 只不過輕聲斥了一句, 「不是要我走嗎?走了還怎麼見的著?」

  仝則,「……」

  他被噎得無話可說, 原本想著有一就有二,反正都表白了,再往人懷裡撲一撲也就不算什麼, 何況事過境遷, 他這會兒還真有點腿軟——畢竟這一仗不僅關乎自家性命,弄不好連帶裴謹和其餘人的命也得被搭進去。

  如今撲都撲了, 順勢說句矯情的話又能怎樣?他不過是仗著裴謹看不見, 實則自己都能感覺到耳根子正燒得慌,而此刻,那片紅熱大概已一直蔓延上了整張臉。

  仝則不禁懷疑,自己現在這幅熊樣, 看上去應該就像只剛出籠的大螃蟹。

  不過最欣慰的,是裴謹沒有一把推開他。換句話說,就是裴謹認下他了, 再不濟也是不排斥和他有親密接觸。

  實在是太久沒抱過這個人了,仝則真想挨著那身子好好地蹭上一遍,即便蹭得渾身發燙也不管不顧、在所不惜。

  於是乎,仝小爺就真的沒羞沒臊,徹底把自己吊在了裴侯身上。

  匆忙趕來接人的錢親衛非常「有幸」的目睹了這一場景,登時驚得倒抽一口涼氣,跟著傻在了原地,連轉身都忘了,等回過味來,愈發不知道一雙眼該往哪安放才好。

  這是在土匪窩裡啊,錢親衛暗道,竟然有心情整這麼一出來,姓仝的果然有大才!

  裴謹餘光瞄見人影,既鎮定又堂皇地拍了拍仝則的後背,到底沒忍心苛責,緩著聲氣說,「走吧,先回去,回去再說。」

  回去也好,仝則身上已經開始燥熱,這麼下去終歸不大好,他豁出去發一回嗲,除了因為沒克制住真情流露,當然也是因為心裡有點打怵。

  裴謹會不會怪他?

  雖然他有騙人的合理借口,但騙就是騙。明知道裴謹在意他的死活,還故意隱瞞不提。要換做是他呢?仝則琢磨了一回,覺得至少該生上五分鐘的閒氣,但裴謹好像比他大方,沒準只生兩分鐘也就過去了。

  懷著不安心事的人,從裡到外都格外乖巧,恨不得柔順成了另一個人,只是一路都沒閒著,仍舊掛在裴謹身上,且對錢親衛來了個熟視無睹,分分鐘把不要臉神功發揮到了新高度。

  進了屋,忍耐半日的錢親衛非常有眼力價兒的順手關門開溜,心想接下來任這二位自個兒折騰去吧,他眼不見,日後方不至於長針眼。

  仝則被裴謹輕手輕腳地放在了炕邊,此時臉上的紅暈褪去,多少還有點難為情,衝動不過一時,等闔上門,反倒覺得有些束手束腳起來。

  裴謹沒挨著他坐,起身坐在了他對面,似乎有點為躲他,又或者生怕他一個扛不住把自己直接撲倒在床上。

  其實仝則即便有色心,也並不會真有這個色膽,說起來不知道為什麼,在兩個人之間,他總覺得自己才是理虧的那一方。

  可能因為裴謹這個人,活得實在是太理直氣壯了。

  常有理的裴侯把人晾了一刻,豎著耳朵聽清楚四下無「奸細」,方才開口道,「逞英雄,打算自己一個人應對。還說怕見不著我,你不是早做好準備再也見不著了?」

  仝則舔著唇,微微一哂,「事兒來得太突然,我沒其他辦法。」頓了頓,又訕訕笑道,「我都忘了你肯定有招,是怎麼買通那個陳山河的,還有,你怎麼知道俄國人帶了炸藥?」

  怎麼知道?那是特地讓老錢他們趁人不備做下的手腳,他的這群親衛個個精於隱藏暗殺,說白了在人眼皮子底下動些手腳不在話下。

  裴謹應道,「符春花的人來報信,幸虧寨子裡只有一個人通俄語,我先騙他吃了顆藥丸,他信以為真自己中了毒,稀里糊塗就按吩咐照辦了。解藥還在老錢手裡,說好等年三十晚上毒性發作前再給他。」

  仝則當即恍然,不吝揀好聽的稱讚,「果然行動迅速,真沒白勾搭符春花,是個挺管用的人。」

  說完琢磨出不大對,不太像是誇裴謹的好話,用詞也不怎麼妥當,果然裴謹睨了他一眼,沒接這茬。

  相對無言,仝則心想還是說正事吧,醞釀有一肚子的話,臨到關鍵時刻卻又吐不出來。能說的彷彿都用法語說完了,改換成母語,不光纏綿悱惻有困難,連傾訴思念衷腸,講述歷經千辛萬苦抵達關外,統統都有些無從談及。

  一顆心只在腔子裡打著旋,恨不得當場拋開來,直接拿給裴謹驗看一遍。

  裴謹何嘗不明白,他視力雖然模糊,卻能感受到仝則的彆扭和心緒起伏,半晌歎了口氣問,「你為什麼會說法語?」

  這句什麼意思?仝則一下被問住了,一頭霧水的看著裴謹,卻見對方神色平常,如同閒話家常,好像還在專注等他回答,可這不是明知故問麼?!

  然後還沒等他開口,裴謹自行唔了一聲,「你母親出身京都官宦世家,早年學過洋文,所以從小教過你是不是?」

  仝則心臟頓時漏跳了半拍,聽這意思,分明是還把他當成張來生?自己的話已說得那麼清楚明白,難道裴謹還不肯認他麼?

  「我……我是………」仝則一著急,嗓子啞得更厲害了,連自己聽著都覺得牙疼,卻只能硬著頭皮往下說,「我一直都會,你,你知道的,當然不是和母親學的,我也不是,不是……」

  「你想說,你不是張來生,那你是誰?」裴謹一派從容的接口道,「說的真挺不錯,那幾句話是對我說的吧?書房,那晚……你知道的不少,也知道我曾經喜歡的那個人,我們之間發生過的那點事。要說李明修這老東西,我真該早點找個封條把他那嘴給堵上。」

  仝則,「……」

  他嘴唇翕張,整個人驚住了,一種巨大的失落和恐慌鋪天蓋地席捲而來——裴謹是故意的吧?因為太生氣了,因為覺得自己被耍了,於是才要藉機報復作弄他?

  一定是這樣,這小氣的人……

  仝則豁地起身,一躍到了裴謹跟前,蹲下去,摸索著找到他的手,一路直往自己臉頰上帶,「我不是張來生,也不是有意騙你。你以為我死了,其實我一直活得好好的,一點事都沒有。可見了你這樣,我真不敢再刺激你,真的,他們都說你的眼睛是因為受了刺激才會……我不敢冒險,只好先化名陪在你身邊……你要是生氣,乾脆就罵我兩句,打我兩下也行,或者……或者怎麼都行,我隨你出氣。」

  但你不能不認我,仝則默默想著這句,眼睛鼻子泛起陣陣酸楚,倘若說出口,一定會夾雜著濃重的鼻音,聽上去大概就像是只受了委屈的小狗在朝主人咕噥撒嬌。

  裴謹心口抽著一緊,鈍痛感從前胸直透後背,仝則是多麼倔強的一個人,曾經心如磐石般冷硬,能微笑著拒人於千里,輕易絕不袒露心扉,誰知一旦敞開了居然能這樣豁得出去,半點都不留餘地。

  手被牽著,一寸寸撫摸上那熟悉的臉,皮膚變糙了,胡茬又硬又扎,輪廓瘦削精悍,可惜他看不大清,不然一定會覺得驚艷,驚艷於風霜帶來的成熟感,美得更豐富,也更肅然。

  可裴謹沉下嗓音,殊無感情的說,「你讓我摸什麼?你想說,你就是我弄丟了的那個人,叫仝則?我看不見,卻記得他的嗓子不是這樣的。你和李明修串通好,以為裝成他,就能讓我早點好起來?大可不必,我的眼睛我自己知道,還有,我很感謝你的照料,你今天那番話說的很動情,可惜打動不了我。假戲永遠不可能真做。」

  仝則聽懵了,思緒百轉千回,只一味執著地在問為什麼,裴謹有難言之隱,還是那刺激當真比想像中更嚴重,寧願相信自己已不在人世,也不肯接受現實?

  可無論怎麼想,都不符合常理!

  不甘心的人在一旁冥思苦想,忽然間靈光閃現,他飛快解開衣領,拽著裴謹的手就往自己胸口按去。

  「你摸摸看,這裡有近一寸的傷疤。要是作偽,能連這個也做麼,天底下有這麼巧的事嗎?」

  那胸口滾燙,裴謹的指尖毫無防備地被灼了一下。這已是他第二次確認那傷疤,早在那一晚他就摸過了,也早就不存任何疑惑。

  他至今都還記得那一觸之後,曾經帶給他怎樣的震撼。

  自認為不會被任何事蠱惑的人,都禁不住怔愣住了,渾身如同被火燙著了似的,他倏地一下縮回手,良久卻又戀戀不捨地再度撫摸上去。

  往事如煙,一點點幻化成為仝則的臉。

  裴謹再一次確認,這個人沒那麼容易死,他還活著,就在自己身邊。乾涸了不知多少年的眼眶,在漆黑的夜裡隱隱泛起了水光,原來上天待他不薄,終究還是沒捨得奪去他的小裁縫。

  從懷疑到確認,再到真真切切出現在眼前,他被失而復得的狂喜籠罩著,連身體都開始無意識的發顫。

  真是後知後覺,如果不是仝則,還有誰能在他落魄到這般田地時前來陪伴;還有誰能對他那麼瞭解,給予最周到最合宜的照看;還有誰能那麼默契的和他配合,一槍擊中藏身暗處的匪徒?

  是他太遲鈍了。

  遲鈍到擺平外間事,卻疏忽了暗藏於身後的冷箭;

  遲鈍到以為自己心硬如鐵不在乎血緣親情,卻在關鍵時刻狠不下心;

  遲鈍到不瞭解仝則的想法,一廂情願替他安排下出路;

  遲鈍到放任身邊人暗算自己,卻根本不知道那個人究竟是誰。

  遲鈍到,不光眼瞎,連心也跟著一塊瞎了。

  裴謹對自己的氣惱,在那一晚發作的酣暢淋漓。

  他在懊悔之餘,清楚分析著自己性格上的軟肋,或許他並不適合做一個徹底的革命者。失敗過一次,捲土重來需要時間,可他的敵人未必願意給他時間。而他依然有要保護的人,現在這個人回來了,敵在暗我在明,他不能再讓仝則成為犧牲品。

  再給他些時間吧,盡快穩定局面,將來他不會再站在巔峰,但也絕不能讓他的小裁縫再跟著他,或是在他想像不到的什麼地方,經歷生死磨難。

  原諒我,裴謹在心裡說,暫時還不便相認,只有對你不在意,才能保證你不受無謂的加害。

  ——那個人就潛伏在你我身邊,也許就是他最信任最親近的人,雖然現在,一切還都只是猜測和懷疑。

  「天下這麼大,什麼事都可能有巧合。」裴謹不動聲色的抽回手,「別想太多,從始至終我沒把你當下人看待,從今往後也依然把你當朋友,這次的事我對你確實心懷感激。」

  仝則驀地覺得手指一鬆,手腕便僵在了半空,許久才無力地垂下來,他猜不透裴謹波瀾不興的背後潛藏著什麼用意,但直覺,裴謹定然是有苦衷。

  因為方纔那些笑容做不了假,既非逢場作戲也非故意引逗,他讀得出來。那麼他該聽一次話,配合裴謹把戲演下去,反正無論仝則或是張來生,自己今生今世都不會再離開這個人,所以又有什麼分別呢?

  仝則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站起身,輕輕笑了下,「不必感激,都是我應該也願意去做的。我懂你的意思,不多說了。後頭還有硬仗要打,希望年三十晚上咱們一切順利。」

  裴謹一字一句聽著,從心底到喉嚨漸漸溢出一種既酸且甜的慰藉,這真是最好的人選,永遠都能明白他的心意。

  聰明的恰到好處,多一分會成為精刮,少一分則顯得執拗衝動,仝則有著冷靜的頑強,強大到不會因為一點「委屈」而失魂落魄,糾纏不休。

  究竟該怎樣去愛這個人?裴謹想,將來若能實現理想,他甘願放棄所謂至高權力,和仝則一起雙宿雙棲,好好補償他曾經因自己受過的傷痛,曾經因自己不得不經歷的顛沛流離。

  傾全力,用一生去補償。

  而仝則說到做到,言談舉止一如往昔,只是態度比之從前多了份微妙的親暱,卻沒再做任何出格之舉。

  他彷彿在一夜之間,將心底的情愫盡數化為了關懷,沒有怨懟或是不滿,按部就班、從容不迫地履行著他對自己的承諾——重新讓裴謹離不開他,重新讓裴謹瞭解他所有的好處。

  於是在格外用心的兩天裡,仝則覺察出裴謹的視力有所恢復,然則欣喜之餘,尚且來不及細問,那濃墨重彩的大年夜就已悄然逼近。

 

 

第121章

  大年三十, 山裡點燈,山外點名字。

  土匪們不低調,年貨置辦得齊全, 張燈掛綵不說,二踢腳鑽天猴一個都不能少,最富裕當然還屬酒, 有自釀的, 有山下劫掠的, 光是酒罈子已經快把後院全堆滿了。

  天色暗下來,山裡飄著零星雪花, 在這個時節的關外,算是能見度不錯的好天氣。

  是以此地的夜行衣也配合著皚皚白雪,必須得用白色才最合宜。

  一群穿著白色夜行衣的親衛潛伏在山石間, 等到入夜時, 便沿著最險的一條野路摸上了山。

  先潛隊員放倒了巡視的仨瓜倆棗,將人拖過來換上了他們的衣裳, 一面向親衛副隊長匯報道, 「老錢說十二點開放二踢腳,藉著動靜大,讓咱們趕那會攻進去。」

  說完順勢踢了一腳死過去的土匪,「黃湯灌了不少, 疏於防範。」

  有人哼笑,「梁坤原本不讓值守的沾酒,可誰幹啊, 都偷著喝唄,土匪就是土匪,要有整肅的軍紀,不成咱們正規軍了。」

  「別貧了,」副隊冷冷截斷話題,「老錢不說要先接應仝則麼,你摸進去看看喝到什麼程度了。」

  副隊想著,老錢的信上寫,子夜動手前先把陪梁坤拼酒的仝則轉移到安全地界去,屆時會有裡頭的人負責接應,想必不是他本人,就是仝則從別處弄來的那幾個傢伙,看模樣和土匪也差不太多。

  仝則後來回憶,的確有些記不大清,自己究竟是怎麼被人哄騙出山寨的。

  只知道這夜要去灌梁坤酒,人選當然不能是裴謹,而自己酒量不錯,所以責無旁貸。

  一來二去,倒也展現了他酒功了得。

  酒場大概是男人除了沙場之外最見真功夫的地方之一,梁坤好狠鬥勇一輩子,在色字上已然輸了一籌,在酒字上倒是隨時預備和人分個高下。

  很快,他就和仝則從豪飲變成了單挑加豪飲。

  梁坤還是有譜的,基本上只在自己能力範圍內拚殺,興致再高,腦子裡時刻還繃著根弦。邊喝不忘摸一摸胸口那兩把鑰匙。二當家的原本提議,趁過年開庫房取幾把槍,也好給兄弟們解解饞,結果被他回絕了——一幫醉鬼,回頭沒留神再擦槍走火,還不夠亂套的。

  雖然趕上過年,梁坤卻也沒閒著,一直在打聽山下裴謹的動靜。

  張遷那狗官沒哄他,新任兵書的確是專門和裴謹做對的,老傢伙早前是吏部的混子,一輩子沒摸過槍,更沒上過一次戰場,做人事工作拍馬屁非常有一套,配合內閣說來遼東閱兵,可才出關就被冷風給吹傻了,豪情萬狀全凍住了。當然他自己也知道,遼東現任駐防的將士,大多都是裴謹曾經的心腹,必定不會買他的賬,於是索性裝病,在瀋陽城歇下就沒再挪窩,只做出一副過年還奔波在外,為家國社稷鞠躬盡瘁的勁頭給京裡那群人看。

  聽說那老小子今夜擺宴,在瀋陽城慰勞眾將士,有多少人捧場不知道,反正瀋陽距此千里,遠水解不了近渴。

  任誰都不會猜到,他梁坤打算大年初二就幹上一票,別人過節,他梁坤也過節,只是方式略微有些與眾不同而已。

  等他這頭留下行跡,讓裴謹的人知道他和毛子做過軍火交易,毛子那頭可就是騎虎難下,不幫他一起做掉裴謹,怕是將來也不好和大燕朝廷交代。

  梁坤自覺如意算盤打得不賴,端起一碗酒,仰脖干了個痛快。

  抬眼看看,外頭群魔亂舞,人影憧憧。

  梁坤不知拼到第多少碗了,正覺得腦袋有點渾湯,再瞧面前的二毛子,一雙招子好像也有點迷離,不過說話還算清晰,舌頭沒硬,尚有餘力。

  男人較勁,有時候就跟小孩差不多,沒道理可講,純粹是一方必須壓倒另一方,梁坤瞥一眼喝乾的兩隻空罈子,心想不管二毛子為人如何,單說酒量,算是一條好漢。

  可惜好漢仝則現在看梁坤都是轉的,他知道老錢在酒罈子裡全下了藥,卻沒想到自己喝的這壇勁這麼足。腦袋越來越漿糊,只能拚命努力維繫一線清明,也不知道下的什麼無臭無味高檔貨,能讓人暈得渾身提不起氣力。

  之所以這麼篤定,是因為他有個奇葩體質,單純喝酒,喝多少都沒反應,尤其是在心裡有事的時候。

  仝則邊琢磨,餘光始終不忘去找裴謹,那傢伙不知在給哪個醉鬼摸手相,想必又是一通雲裡霧裡的忽悠。透過一雙朦朧醉眼,他越看越覺得此人真挺像江湖騙子。裴謹本來就有讀心術,只要願意,什麼好聽的話都能打那兩片薄唇裡溜躂出來,加上頂著那張臉,看人的時候再來點刻意的真誠,輕而易舉就能把人糊弄得五迷三道。

  將來老了出門閒逛,興許可以指著他這糟心的本事混口飯吃。

  仝則笑起來,神情略顯促狹,梁坤瞧見了,暗道這小子怎麼還不倒?不想剛念叨完,自己頓覺一陣眩暈。

  不大妙,梁坤想,今天這酒似乎格外上頭?腦子裡那根弦立刻拉緊,不管怎樣,他得先去庫房看看。跟著放眼一望,見二毛子的人都在,那瞎師爺也在,登時心又落回到肚子裡,扶著頭起身,一連晃了兩晃。

  「不成了,噯,先說清楚,可不是喝不過你,老子是扛不住,得去放水了。」

  一旁看熱鬧的土匪都笑起來,梁坤尿遁,仝則估摸他是不會再回來,看那架勢說不定已起了疑心,他也跟著起身,見錢親衛正站在門口,便朝他走了過去。

  幾步路而已,仝則也不知道自己走的是不是直線,臨到跟前,被老錢大剌剌地一摟,隨即聽見他低聲道,「別說話,跟我去外頭。」

  仝則下意識就想回頭找裴謹,肩膀一緊,被老錢一把給扳了過來,「別看,裝喝高了就行,三爺身邊沒事,都是咱們的人。」

  那藥大概有些類似慢性麻醉,漸漸地讓人頭暈腦漲,四肢乏力,仝則無力反抗,整個人不由自主往老錢身上靠去。

  強撐著讓腦子盡量不亂,一面禁不住胡亂想著,最近真是靠人靠上癮了,口子一開怎麼就沒死活的往人身上倒?

  仝則鬧不大清老錢要把他往哪帶,只覺得走了有一會還不見停,才納悶問道,「去哪兒?周圍沒人了,你要說什麼可以放心說了。」

  老錢把人扶穩當,心想沒什麼可說的,侯爺交代,敲昏了直接塞進車帶下山,務必保證安全,山石後頭已藏了幾個高雲朗的人,這些日子彼此早就熟稔,交給他們,他還算放心。

  他瞳孔微微一縮,這一下,愣是被半醉半傻的仝則給捕捉到了。

  曾經被游恆打昏前的那種感覺湧上來,仝則猛地向後一踉蹌,飛快逃脫了老錢的魔爪。

  「你要幹嘛?」他低聲喝問,「是他的意思?把我弄暈,提前帶下山?」

  老錢沒得手,皺著眉直看他,那眼神充分表達著,都明白還廢什麼話,趕緊讓我下手不就得了。

  「為你好,你看看你這樣。等會動手,你能幹什麼?還得累大傢伙照看,趕緊的,聽話,我就一下,保準不疼。」

  語氣像糊弄小孩似的,一點誠意都沒有。

  仝則忍不住腹誹,這幫軍人下手根本沒輕重,說不疼純粹是扯淡。

  「我沒想賴著不走,你也不用把我弄暈,我已經暈了。你趕緊回去吧,人呢?我這就跟他們走。」

  老錢知道他對自家侯爺情深意重,不知道他還能如此深明大義,不多廢話痛快利索。於是正打算讓人把他帶走,不想那痛快利索的人倏地一下,攀住了他的胳膊。

  利索人大著舌頭囑咐,「一定,一定要保證他安全,他不能出事,他那眼睛……還是,還是沒好。」

  這句沒說之前,藥勁已蓬勃發作,這會兒要不藉著老錢的胳膊,仝則是真的站都站不穩了。

  只是心裡越發清楚,還是讓裴謹先下手了,搶先把他歸置到安全的地方。不過這樣也好,不添亂就行,他得相信裴謹,相信那傢伙不會打無準備之仗。

  仝則手腳癱軟,意識混沌,好似做了個不長不短的夢,隱約覺得等清醒了睜開眼,事情應該就能擺平了,裴謹自然也會出現在他面前。

  可惜事實與想像,總還是會有些出入,仝則不是自然醒的,而是被一聲爆炸聲給驚醒的。

  一睜眼,發覺自己還躺在車裡,車子沒動,不知道是不是連馬都讓那動靜給徹底震傻了。

  仝則坐起身,頭還一陣陣發緊,他按著一邊太陽穴,一手扯開簾子,只見遠處有火光沖天,再看週遭,大約車子是停靠在了半山腰。

  他心裡咯登一下,連難受都忘了,蹭地跳下車,順帶把前頭趕車的給嚇了一跳。

  那是高雲朗的人,正匪裡匪氣的叼著根乾枯的狗尾巴草,皺眉瞭望火光,倒是一點不慌,「梁九的人都趴窩起不來了,嘿,侯爺這是要炸他個乾乾淨淨啊。」

  是裴謹炸的,還是梁坤炸的,現在還未可知。仝則對這位預言小哥顧不上刮目相看,只覺得後脖頸子猛地一涼,似乎有種正被人窺視的不好預感。

  一念才起,前方忽然傳來了整肅的馬蹄聲,影影綽綽地還有汽燈火光在閃爍。

  聽見動靜的剎那,仝則一顆心總算落袋為安,那是裴謹帶出來的隊伍,不會錯。土匪趕路絕不會這麼鏗鏘,這麼齊整,聽上去一絲不亂。

  高興勁還沒發出來,也不過就在眨眼的瞬間,他才剛看清隊伍打頭那人的熟悉輪廓,驀地從斜刺裡竄出個黑影,伴隨一道勁風,那預言小哥一聲沒吭匡當倒地,而他的太陽穴也被頂上了一把槍。

  鮮血混合著烈酒、泥土的氣息,還有凜冽刺骨的殺意,不必轉頭,仝則也知道來的是梁坤。

  梁坤是從密道裡逃出來的,他一彈未發,十分艱難的甩脫了追蹤他的親衛,身上的血則是他為保持清醒,自己割破手臂的結果。

  整間寨子全軍覆沒,用的不是蒙汗藥,而是讓人無知無覺的軟筋散。等到酒酣耳熱之際,一群人突然從天而降,山裡山外的匪兵拿起日常所用刀劍,這才驚覺連揮刀砍向敵人的力氣都沒了,一寨子的人全成了軟腳蝦。

  梁坤比別人的厲害之處,也僅僅在於更早發覺了這一點。意識到不對,第一反應是去武器庫,不料兩把鑰匙居然沒有一把能打得開門。那一刻他是徹底慌了,腦子裡閃過大勢已去四個字,良久才淡定下來,佯裝指揮,卻暗地裡拋下眾人,潛進事先挖好的密道中。

  密道直通半山腰,路徑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可惜他走出來,迎接他的,只有遠處那一團火光,

  苦心經營,一朝盡毀。

  梁坤不怕死,反之凶殘和暴虐已是融進他骨髓裡洗不掉的特質。此時火光映紅雙眼,嗜血的瘋狂被激發出來,與其苟延殘喘躲躲藏藏,不如爽性來他個痛快。

  他看見了跳下車的仝則,同一時間,也看見了策馬而來的裴謹。

  梁坤知道槍口對準著的二毛子,根本就不姓王,更不是什麼俄國人派來的,十有八|九是裴謹的人。而如果他沒猜錯,那個一直裝瞎子蒙事的神棍,應該就是裴謹本尊。

  何其有幸,梁坤禁不住在心底狂笑,在這麼個辭舊迎新大吉大利的日子口,他終於和自己心心唸唸要對抗的人,正面相逢了。

  裴謹在左右汽燈照射下,能大概其看清腳下路,也能大概其看清前方人,隨即頭頂錚錚的一疼——上馬前被石子絆過一下,他當時就覺得要壞事,至少事兒不會像看上去那麼順當。

  之後他找到了密道,派人前去追捕,估計密道出口就在山腰附近,便趕過來圍堵,果然就看見了這麼一幕。

  又遲一步,裴謹用盡渾身力氣才逼著自己把失控的心跳給壓了下去,他甚至自欺欺人的安慰自己,幸好他出現了,不然仝則很可能會被梁坤直接一槍斃|命。

  梁坤不躲不逃,證明還沒死心,狗急跳牆,這是要在自己面前再贏回一程。

  裴謹當先勒馬,一抬手,身後奔馳的隊伍整齊的停在當下,三十多人不算浩蕩,卻憑空停出了一股千軍萬馬般的氣勢。

  從仝則一對迷離的醉眼望過去,裴謹的雙目此刻異常澄明,燈光透過他的瞳孔,折射出刀鋒般冷冽的寒光,恍惚間,這個半瞎好像又變回了曾經所向披靡的天下兵馬大元帥。

  然而大元帥背後的中衣,早被冷汗打濕了。

  仝則穩住呼吸,迅速掂量了下,自己掏槍的速度無論如何是趕不上梁坤扣扳機的速度,那麼還是別做無謂掙扎了,他需要等待裴謹先給出反應,然後再相機作出相應的配合。

  梁坤一夫當關似的,先揚聲吼了一嗓子,「都別動!」說著,把仝則揪過來擋在了自己身前,陰陽怪氣的冷笑道,「裴侯爺,你大駕光臨鄙人的寨子,怎麼還更名換姓裝瞎子,害得我以為你是哪路跳大神的,真是失敬了。」

  裴謹沒吭氣,只做了個伸手的動作,錢親衛立刻明白這是在要槍,而且是在要上了弦的槍。

  什麼意思?莫非侯爺打算親自射殺梁坤,可他……看得見麼?

  能騎馬是出於訓練有素,和馬配合得當,除此之外還得他時常提醒路上遇到的坑窪,但射擊可是個精準活,莫非……

  錢親衛一邊想,基於服從命令的習慣,一邊將槍遞到了裴謹手上。

  下一秒,裴謹做了極盡張揚且拉風的動作,抬起手臂,在半空中啪地一聲拉開保險,單手持槍瞄準梁坤眉心,半晌舉槍的右臂才順勢垂落。

  動作做得有型有款,就好像他真能看得清楚似的。

  不過花哨和吸引人的都在前頭,身後人看見的則是另一番畫面,每個人都看懂了他背在身後的左手手勢——摸到有山石遮擋的右側,迅速擊斃。

  最後一排的一名瘦小親衛在此時悄無聲息地下馬,而裴謹懶洋洋的聲音響起,恰到好處地為他起了掩護,「抓個無名小卒沒意思,你的目標是我,我也想知道你有多大能耐,單挑吧。」

  梁坤陰森森一笑,「無名小卒?侯爺做大事的人,果然拿得起放得下,那麼炙熱火辣的情話,嘖,下了床就全忘光了?」

  這話說的夠直白,裴侯身後的兄弟們聽得是老臉一熱,旋即又開始默默反省,那是演戲而已,更是土匪惡意詆毀侯爺清譽,豈能當真?!

  裴侯爺半點都不臉熱,槍口舉起來接著再瞄,「單挑還是被亂槍打死,給你一刻鐘考慮。我會開第一槍,你可以把那個人肉擋箭牌再拉近點,方便我穿糖葫蘆,還省子彈。」

  他話音裡帶著一絲譏誚,剩下的則是滿不在乎,梁坤聽得心裡泛起嘀咕,莫非真是露水姻緣,不能擾亂這姓裴的一點心神?

  匪首猶是略略遲疑了下。

  仝則敏銳的察覺出那舉槍的手輕輕一頓,趁著梁坤思緒正亂,他忙著嚷嚷起來,「姓裴的狼心狗肺,過了河就拆橋!早知道跟你這樣人沒有好下場,我說兄弟們都聽見了嗎,此人根本不顧下頭人死活,趁現在趕緊倒戈,你們還算沒白長腦子!」

  眾人,「……」

  仝則琢磨著,按說自己一開口,槍應該就勢逼得更近些才對,然而並沒有,看來梁坤是被兩番話弄得暫時失去了判斷。

  那就好,不是想擾亂裴謹的心神麼,那不妨看看,到底是誰的心神率先亂起來。

  「九爺別殺我,我知道他好多秘密。」仝則轉過頭,在梁坤耳邊悄聲說道,「他是真瞎,不是裝的,不過你不能和他單挑,他們人多你吃虧。我當著他兄弟這麼說,他一時不敢殺我。咱們往後撤,我給你駕車,你槍口指著我,我也不敢幹什麼。還有我有錢,懂俄語,咱們出關去老毛子那兒躲陣子,只要命在錢在,日後定能徐徐圖之。」

  窮途末路的投機分子乍聽「徐徐圖之」四個字,心下登時不可遏止地微微一漾。

  裴謹的唇角在此時微不可察的揚了下,涼涼地補了一刀,「你還有半刻鐘時間。」

  他邊說,邊似不經意般以微弱的視線向右側探看,人影正在無聲的移動,然而地上枯枝冰碴極多,還須小心繞過才能不發出聲響,速度上只能略微放緩。

  心裡再急,裴謹常年裝大尾巴狼的功力仍不容小覷,一邊好整以暇的等著,一邊逗悶子似的說,「商量合夥跑路,他不會說俄文,別讓他給騙了。」

  虛虛實實,各說各話。

  梁坤實在有點理不清,腦子裡一會想著裴謹在詐他,一會想著留得青山在,乾脆斷喝道,「叫你的人退開,要單挑,咱們到你官署門前挑去,我梁某人就是死,也要死在人前,死得轟轟烈烈。」

  說完卻壓低了聲,對著仝則吹氣似的道,「往後退,別亂動,不然一槍崩了你。」

  仝則微微點頭,順從的跟著他向後挪,心道這是要上車開溜了,裴謹會坐視不理麼?

  就在此時,仝則那狗鼻子動了動,他聞見一股硝煙混雜著一點藥香,來自於斜後方——硝煙是因為開過槍,好比梁坤這一隻就沒那味道;藥香則是因為裴謹身上常帶著明目的香囊,並不見他拿出來聞,氣味也非常淺淡,可一旦沾染很長時間內不會退散。

  斜後方有潛伏而至的親衛,可惜從這個角度射擊,不捎帶上自己恐怕有點困難。

  眼見兩個人朝後退去,裴謹沒有出聲喝止,倒像是饒有興致的在觀望。同時,他能看見親衛站著的方向,心裡也在估量,兩個人離得太近了,他必須提醒仝則朝右前方閃避,只要避開頭部的位置就好。

  這一次,裴謹選擇不出聲。只微微瞇了一下眼,他看清親衛抬起手臂瞄準的方向,也看清了仝則正在用一種既熱切,又十足冷靜的目光在凝望他。

  那份冷靜中,還夾雜著一味異乎尋常的夷然和置之死地而後生。

  裴謹的唇輕輕動了動,一張一闔,帶出兩個詞,是仝則最為熟悉的法文,三和右前方。

  數到三,是親衛平日訓練瞄準的時間,右前方則是躲避的方向。

  仝則的臉上閃過一個稍縱即逝的微笑,之後闔上了雙眼。

  三秒之間,眼前劃過的全是裴謹的各色表情,有戲謔的、也有動情的、有溫柔的、更有縱容的……還有方才面對面死生不渝的。

  如果闖過這一關,從此後天高地闊,應該再沒什麼能橫亙在他們中間了吧。

  砰地一響,帶著腥氣的粘稠血液再一次濺落在仝則臉上。

  即便是最殘忍的敵人,血一樣也是溫熱的,指著他致命之處的槍應聲下落,直直地跌在了地上。

  可隨之而來的是噬骨般的劇痛,梁坤在倒下的瞬間,狠狠咬住了他的肩膀,其後整個人站立不穩,向前傾覆,圈住他的手臂尚來不及放下,帶著他朝前方冷硬的冰面上摔了下去。

  仝則渾身乏力沒勁甩開他,只好承受著身上死沉的重量,就這麼被撲在了地上。

  那一刻,他忍著肩膀上的疼,苦笑著心想,讓你總想往某人懷裡撲,這回終於被人給撲了吧……

  這就叫做現世報。

 

 

第122章

  事過之後, 仝則被塞進車帶回侯府,美其名曰養傷,一養就是十天半個月沒再出過門。

  其實除卻肩膀上那一排牙印, 外加破了點皮,他壓根就沒什麼傷可養。

  細數從前歷次「大冒險」,這一回不過是看著凶險, 實則還該說是有驚而無險。

  仝則唯一不放心的, 是被瘋子咬了一口, 也不知會不會就此傳染上類似狂犬病一樣的症候。

  所幸大夫及時宣告一切正常,打消了他在床榻上的胡思亂想。這麼些天了, 裴謹把他安排在自己屋外的軟塌上,理由特別堂皇——既然沒大事,那就物盡其用好了, 晚上還能使喚這個人端茶遞水。

  在外人看來, 此舉多少有照料仝則的意思,至少也是為互相照看。侯爺有情有義, 臨危不亂救了下屬性命, 之後更是關愛有加,有眼睛的全都看得見,猶是不免生出跟對了領導的欣慰。

  可見裴謹裝得有多像,在人前永遠是愛兵如子的長官模樣, 慰問也是例行公事中捎帶上一點殷切期盼——期盼仝則趕緊恢復,繼續充當他的眼睛和拐棍。

  瞎子在人前二五八萬,房間陳設早爛熟於心, 沒人在跟前照樣能行走如常。而對仝則的態度,則是不鹹不淡,半點曖昧都不曾流露。

  養傷的人只能配合著一起裝,白天還好,到了夜半時分難免會有真情流露的時候。

  可能是因為憋得太久,這一晚終於沒忍住爆發了出來。

  仝則做了個噩夢,夢裡被梁坤綁架的人變換成裴謹,明晃晃的刀架在裴謹脖子上,稍稍一用力,帶出一條細細的血痕。

  他看得心驚肉跳,即便自己被人拿槍指著那會兒,也不曾讓他感到如此恐慌。

  仝則並非不怕死,畢竟他是死過一回的人。但與其說畏懼死亡,不如說畏懼死後到底會魂歸何處。

  仝則對生活從不肯安之若素,如今好不容易融入,歪打正著似的撞見了一個讓他魂縈夢繞的人,如果再被強行帶離,哪怕是回到本來的那個世界,對他而言也已是一種不可想像的恐怖。

  裴謹將來會去哪裡?今世今生還沒過完,彼此好像也忘記要約定來生來世,然而約定就真的管用麼?

  都說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可實際情況根本由不得他們做主。

  很長一段時間裡,仝則都認為是自己在掌控命運,時常還會沾沾自喜覺得自己做的不錯,隨著閱歷漸長,這種輕浮的態度才漸漸淡了。將來會發生什麼誰知道?人生太無常,一個風浪過來,就可能徹底掀翻過去所有的一切,湮滅所有執著難捨的情感。

  此刻他能擁有的,只有不知什麼原因不願和他相認,待他如尋常下屬、朋友一般的裴謹。

  「別碰……我和他換,不許你傷他……」

  仝則不受控制的在夢裡衝口而出,這句是喊出來的,喊完,他一下就被震醒了。

  隨後覺得手被人攥住,握得很緊,像是要借力給他似的,一方柔軟的帕子,又或者是袖口拂過他的額頭,擦乾不斷冒出來的冷汗,動作輕柔,猶帶著幾分疼惜。

  仝則睜眼的時候,倒了好半天的氣,夢境太真實,讓人分不清今夕何夕,咬了咬舌尖,疼痛感傳來,他終於鬆了一口氣。

  榻邊正坐著裴謹,身上披著件衣裳,明顯是聽見他叫喚才匆匆趕過來的。

  看清楚人,仝則再度長出一口氣,裴謹還在,他自己也還在。隨即便是一哂,這是怎麼了,被挾持留下的後遺症嗎?什麼時候起他也開始患得患失了?

  被放逐在孤島,被打發到海角天涯,那時候好像都沒覺得驚慌過,因為他心裡有數,裴謹怎麼安排是一回事,攔不住他有手有腳。可時間長了,大概還是留下有陰影,彼此都這麼喜歡自作主張,都喜歡一聲招呼都不打,現在窗戶紙又沒捅破,萬一裴謹眼睛好不了,會不會又偷著把他弄到什麼地方去?

  這麼想著,仝則反手握住裴謹,恨不得壓下那手腕,裴謹被他牽著身子往前一帶,感覺像是教人用手銬鎖住了似的。

  「嗯?」裴謹的視力在黑暗中仍不大好,能尋摸著仝則的額頭擦乾淨汗就不錯了,這會兒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猜測他是被夢魘嚇住了。

  再堅強再勇敢,午夜夢迴還是會有脆弱的時候。仝則一直以來都做得夠好了,裴謹心裡一軟,忍住沒掙脫開他的禁錮。

  「魘住了而已,別慌。」裴謹輕描淡寫的道,「梁坤不是什麼勁敵,雖說你有點倒霉,不過足夠機靈,也和我配合默契。都過去了,姓梁的早死得透透的了。」

  仝則覺得這番安慰根本沒在點上,他是怕梁坤麼?開玩笑,他一個人穿越大半個國家,繞經莽莽荒原,生了一場差點奪去性命的重病,被劫掠到土匪窩和人玩俄羅斯輪盤賭,他都不曾怕過,能讓他覺得恐懼的,永遠都不是這些危及他生命的人或是物。

  他是怕有生之年來不及好好去愛,怕還沒感受過細水長流就匆匆離開,怕眼前的人從此再看不見光明,看不見自己,心境沉鬱下去,不再有昔日的壯志豪情。

  然而這些話到了嘴邊,卻又不知究竟該從何說起。

  裴謹伸出另一隻手,哄小孩似的拍了拍他,讀心術一點沒發揮,細膩的人忽然就變得特別大條,「你剛才喊了一句,嗯,什麼拿我換?你要換誰?」

  仝則,「……」

  非要明知故問,簡直讓人無語凝噎。裴謹自從眼睛瞎了,比從前更多了一種玩世的態度,讓人看不出他對此有一星半點的在乎,強大到了無懈可擊的程度,可仝則知道不是的,這人不過是太會裝樣而已。

  他想,用不著試探,就是換你,拿我的命換你的命,你偷著樂去吧。

  可說出口,味道就變了,「還是怕,這輩子沒讓人拿槍指過呢,嚇得腿都軟了,要我拿多少錢換都行。三爺還滿不在乎,真傷人心,我當時差點以為你打算放棄了,反正我只是個半路跟過來的無名小卒。」

  無名小卒四個字咬得格外重,裴謹聽得眉心一跳,這是在變著法撒嬌嗎?還學會拿話戳他的肺管子了?

  他可不會為一個無名小卒塌濕一整片後背,那時候他甚至想過放虎歸山,只要能保住仝則的命,他在所不惜。平生頭一次覺得自己十足無能,連被人算計那會兒都沒這麼氣餒過。說到底,是他先招惹的仝則,可自從跟了他,仝則就沒過什麼安穩日子,他這干的都是什麼事呢?!

  能演又能貧的裴侯忽然沉默不語,接不上話了。

  仝則看他神色,猜測自己說重了,何必呢,他其實一點不介意那四個字,何況別說是他,就算任何一個親衛遇險,裴謹都會盡全力去營救。

  正預備化解尷尬,卻見裴謹眨了眨眼,伸手撫上他的額頭,帶了點類似長輩寬慰晚輩的勁頭,滿臉慈愛的說道,「睡吧,接茬夢,就能夢見我英勇救人的一幕了。」

  仝則沒脾氣的笑了下,真想問他演的累不累?直覺裴謹似乎想要抽出手,忙又一把按住,聲調委委屈屈的道,「嚇得睡不著,三爺陪陪我,行麼?」

  這傢伙什麼時候練就了一身磨人功夫?裴謹搜腸刮肚想了一會兒,沒回憶出結果。

  於是在耽擱的片刻間,已然錯過了花言巧語拒絕的好時機。

  仝則節操全棄,雙手齊上拽住裴謹那條胳膊,「又不是沒在一個炕上睡過,我睡品好,三爺知道的。」

  知道……還會給人蓋被子,會偷偷看他睡得實不實,會對著他的睡相研究好久,也不知在琢磨些什麼,成天見,難道還能從他臉上看出花來不成?

  倒是他好久沒看過小裁縫的模樣了,想想確實有點懷念,現在人在身邊,樣子在他心裡,長夜漫漫的,要不就彼此滿足一回得了。

  裴謹甩掉外衣,上了榻,覺得仝則特別乖順的往裡挪,可榻不比床,並沒那麼大地方,憑空讓出一大片空間,他直覺仝則的胳膊都該緊緊貼在榻沿上了。

  裴謹沒多話,只牽著他的手把人往自己身邊扽了扽,「我挺苗條的,佔不了多大地方。」頓了頓又說,「你這是在家憋得時間太長,前些日子忙著收拾行署那群人,招兵練兵,和俄國人簽邊貿協訂,管朝廷要修鐵路的錢,事趕事,一時沒顧得上你,明天就帶你出門轉轉。」

  這話倒是不虛,仝則在家養傷期間,裴謹一刻也沒耽擱,先派人把符春花往京裡一送,順勢把張遷一干人等全抖落了出來。

  沒人想到裴謹居然選擇「蠻幹」,以千金之軀深入賊窩,連個替身都不帶找,僅用幾十人就挑了號稱千人的大青山,還活捉下一個證人。

  京裡的傢伙全傻眼了,曹薰果斷放棄廢物點心姻親,忙著撇清干係,順帶大肆吹捧起裴侯實乃孤膽英雄,為民除害值得朝廷隆重褒獎。

  逮住褒獎兩個字,裴謹半點沒客氣,二話不說立刻開始漫天要價。

  符春花不光是曹薰的軟肋,也是投放在俄國貴族間的一枚小型炸彈,能炸開不大不小的一灘水花。那位指望搞垮裴謹的亞歷山大事發後被打發回了克山老家,毛子的親燕派由此冒頭,裴謹藉機派人和他們談邊貿協議,雙方承諾兩年之內將一條跨國鐵路建好,日後俄國人的貨物便可以從牡丹江源源不斷進入內地。

  把邊境小城鎮打造成貿易貨運集散地,對當地百姓自然是好消息。加上裴謹不用造輿論,大青山剿匪記已經被編成話本在坊間茶館演繹,官府多年不作為,裴侯來了沒多久卻能成功剿匪,在老百姓眼裡,這才是實打實的功績。

  剿匪隊伍從五十一路減少,恨不得被展開成了十幾個,裴侯親兵如同天將,智取上加力敵,最後成功顛覆土匪巢穴……足見世間那些口口相傳的傳奇事跡,大抵都少不了誇張的成分。

  招兵因此特別順暢,裴謹的事跡成功點燃了年輕人的英雄夢,連土匪也有的龜縮,有的動了別樣心思,解散隊伍下山投誠——好比高雲朗,如今已是名正言順的官軍一員了。

  裴謹忙忙碌碌,便時常顧不上正點吃藥,李明修惆悵的頭髮都白了一片,成天和仝則埋怨裴謹不愛惜身體,歎氣歎得整個人都快斷氣了。

  「這麼下去不成,你看看,賊窩裡瞎折騰一回,我是攔不住,可不能不好好吃藥,我把他交給你,原本是放心的,沒想到你居然一點都不上心。」

  仝則被數落的好生冤枉,趕緊匯報,「按時吃著一頓不差,都是在我眼皮子底下捏著鼻子喝進去的。」

  李明修這才緩過點氣色,「那就好,量你小子虧待誰也不會虧待他。可都服藥了,怎麼還不見好?你覺得他有什麼起色沒?」

  仝則前陣子覺得裴謹似乎能看清光亮,沒顧上細問,回來一忙乎便忘了,現在再想,多半還是裝出來的,那天漆黑的夜裡比劃瞄準雖然像模像樣,可他還記得自己被撲倒之後,裴謹連馬都沒下,睜著倆眼問周圍的人,「打中了?一個還是兩個?」

  足見還是沒好,如此頑疾,真是讓人莫可奈何。

  只是當事人不怎麼急,除了忙乎國計民生,不知道又從哪弄來只大田鼠。繼八哥之後,裴侯又養上了耗子,而且看精心程度似乎不養成碩鼠不肯罷休。

  現在轉頭再看看這人,黑漆漆的眼不見什麼神采,正望著屋頂大梁不知道在想什麼。

  仝則問,「鐵路的撥款到位了?前兩天不是還差著一大筆。」

  「指望他們呢,沒倆臭雞蛋還做不成槽子糕?」裴謹不鹹不淡的奚落完,話鋒一轉,「明天約了商人談買賣,不談借貸,專聊聊出錢修鐵路的好處,往後貨運三年內免稅。」

  仝則點頭笑了笑,「那肯定有的是人願意出錢,只要能變成商貿港口,繁榮昌盛是遲早的,以後這兒就不再是土匪盤踞的落後小村鎮了。」

  「還早。」裴謹枕著手臂一笑,「我打算在遼東建幾個學堂,基礎教育太薄弱,都是舊式的家學私塾,學的也是老掉牙的東西。得找讓人來督學,要招些會演算、懂精算、物理、洋文的先生,從一代人開始培養。有了人,才能不愁發展。」

  聽上去如同在打造一個小型的理想國,這片荒涼苦寒的地方成了他的試驗田,仝則內心小澎湃了一下,隨即心裡湧上一點歉然感,他還是小瞧裴謹了,退一萬步說,就算這人眼睛真好不起來了,也不會一蹶不振。

  「明天帶你去看看學堂選址,回頭你幫著督辦,等閒下來再幫我喂喂八哥,還有那只田鼠,別讓他們給養瘦了。」

  仝則,「……」

  分他的精力的事和人已經夠多了,現在還要再加上小動物……

  仝則覺得裴謹之所以能承受一般人承受不了的失明,八成是因為他太能給自己找分心解悶的消遣。

  只是這話要問裴謹,他一定打心眼裡不贊成,明明是因為心裡有寄托,手邊還有人。想了想,他雖沒去牽仝則的手,卻很是溫柔的說,「睡吧,有我在,一準能做個好夢。」

 

 

第123章

  春暖花開時節, 寧安學堂招生工作已落停,隔著院牆,每日都能聽見琅琅讀書聲。

  繁複的四書五經被簡化了, 年幼的學童更多是通過這些典籍學習古代文法。課業偏重科學技術類,語言也分得更細——這一點,是仝則這個所謂督學, 在充分領會裴謹精神之後想出來的主意。

  自從被裴謹打發來做督學, 仝則一連幾個月就沒閒下來過, 朝廷的專項教育撥款非常有限,少不得還要遊說當地士紳大族出錢, 好在藉著承恩侯人氣正旺,教育又是百年大計,財主們就算再摳門, 為了下一代大多也還是肯掏腰包。

  招生不難, 招好老師卻不易。起初還是從關內引進,燕京學堂到底是裴謹的大本營, 願意派有理想、肯吃苦的年輕人前來支援關外教育, 有了榜樣做帶動,慢慢地才招攬上了一批人才。

  仝則自己並沒閒著,做督導的同時兼任了西語先生,不比在劉財主家打發時間, 這一回他得認真對待下一代了,每天備課講學、批改作業、沒時沒晌回答學生問題,忙得是不亦樂乎。

  忙得他連裴謹都快無暇顧及了。

  裴侯自然也有他的忙法, 眼睛看不見至今還瞞得滴水不漏,於是不耽誤人家天天去練兵場看訓練新軍,本地以陸軍為主,雖不臨海,卻有兩條大河,於是組建了一支龍江水師,日常會在江面上排兵操練。

  說來也奇怪,裴謹每天巡視營房駐地,居然沒被看出眼睛有問題,該說那些行伍中人太糙,還是他積威過重,弄得下面人根本不大敢仔細觀察他的一舉一動?

  日子忙中有序,倏忽一閃過得極快,到了盛夏時節,才讓人驚覺原來關外並沒有想像中那麼涼快。

  耳邊蟬鳴聲不斷,晌午過後,仝則坐在學堂裡正教法語文法,餘光瞄見月洞門上有人,再一看正是裴謹。

  他身邊沒跟什麼扈從,只帶著一個老錢,兩個人低調而隨意的溜躂了進來。

  裴謹沒什麼正行的半倚在窗台邊,眼神微微有些凝滯,反正轉來轉去也沒用,不過視線落向仝則這邊,感覺像專門盯著仝則在瞧,半晌聽著幾個好學的問問題,嘴角便微微揚上一揚。

  模樣帶著點和學堂不大相符的風流,表情又隱隱含著一點點慈愛,難得笑容顯得特別真心實意,他人站在樹蔭底下,綠油油的葉子襯著烏黑的頭髮,看得人說不出的愜意,彷彿連外頭的蟬鳴鼓噪都不存在了。

  趕上差不多該休息,仝則乾脆宣佈下課,起身迎了出去。

  順手遞了兩杯茶那兩個人,他問,「三爺怎麼來了,視察一圈,觀感如何?」

  裴謹吹著熱氣一笑,「沒觀,就是聽聽。順便琢磨下,我夠不夠格來當個先生。」

  仝則覺得他心情不錯,也順嘴和他閒扯,「搶我飯碗?三爺還是督辦廠房吧,鐵架子都搭好了,聽說年底前就完成運轉的托盤?」

  裴謹嗯了一聲,顧著喝茶沒說話。

  老錢才陪著從廠房回來,跟著道,「快,是真快!一片熱火朝天,工人們上勁,著急趕在冬天之前完工,怕一入冬工期會延長。畢竟是通商的大事,誰不上心啊?要想富得修路,如今人人嘴裡都會說上這麼一句了。」

  仝則點點頭,「這趟線算解決了,什麼時候再能聯通關外往江南的路就更好了,也不知道關內現在什麼情況。」

  「情況不大妙。」老錢不吝譏諷的笑道,「內閣要把粵漢鐵路的管理權租給洋人,一次性償還民間借貸,後續使用歸英、德幾大商行。老百姓都不幹了,擺明是被內閣給坑了嘛。各方就此事或上疏,或見報大造輿論,迄今為止,內閣連個屁都沒放呢。」

  裴謹聽著,把茶杯子往仝則跟前一送,「好處都收了,當然不吭聲。我那都堆了有兩天的邸報,前陣子兩湖都督府興辦了新報,比朝報內容更新更快,等會回去給我好好唸唸。」

  合著他是來交代任務的,仝則才要說好,就聽身後傳來一聲怯怯的「先生」,只見一個小少年跑過來,正是當日和他有過短暫師生緣分的小石頭。

  這孩子長高了,神情憨頭憨腦,之前招生來報名,看見仝則自是激動的了不得。仝則心裡有譜,現在很多事還沒擺在明面上,當時就吩咐了石頭,以後只稱呼他張先生就好。

  小石頭是來請假的,他有些嚅囁道,「我家裡現放著兩畝地,別人家壯勞力都去廠房了,有活幹還有薪資報酬,家裡人手少,壯丁一個沒有,地裡麥子沒人收不成,所以想跟先生請兩天假。」

  「農忙時節應該放假。」裴謹站在一邊,儼然一副指點江山的閒人派頭。

  只聽閒人接著道,「關外地廣人稀,像是家裡有田產忙不過來的就該給假,包括廠子裡也一樣,有不願意歇的再酌情補償工酬。」

  仝則想想說好,見石頭一臉懵懂的打量裴謹,不覺摸了摸他的頭,「去吧,等忙完再回來上課,有不懂的就直接來問我,下課之後我再給你補。」

  「還像從前那會似的?」石頭一高興忘了仝則囑咐的話,帶出幌子道,「仝先生真好,我奶奶說了,什麼時候你有空,一定去家裡吃餃子。」

  仝則先是驚了一下,可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沒法再收回了,隨即心裡一動,這樣也好,且看看裴某人還能怎麼個裝法。

  仝則現在對相認這事,並不存在特別的執著,兩個人不過是沒有最親密的那一步,日常生活卻是在一起的,些許小事點點滴滴,反而比從前更多了份自然親近,至於偶爾露出的身份疑雲,倒成了他猜測裴謹會如何反應的一類小遊戲。

  裴謹扭頭做東張西望狀,眼神往天邊飄了飄,恰好兩個小孩追逐著跑過他身邊,吵吵鬧鬧間,他便順理成章的來了個什麼都沒聽見。

  老錢在旁邊看得有點無語,直和仝則面面相覷了一眼,心說李管家這一手「偷梁換柱」玩的可有點糟心,這是要瞞到哪一天呢,越瞞越沒法再拆穿,而要說侯爺的心事,實在是有些讓人搞不明白。

  仝則對此沒多大所謂,傍晚放學回去,見裴謹剛沐浴過,披散著頭髮坐在書房,緞面似的烏髮被仝則修剪成齊肩長,洗過之後格外順滑,散發著清爽的皂角香。

  聽見動靜,裴謹朝他招了招手,「您受累念報,先潤潤喉嚨。」

  一面推過來一個提籃,裡頭放著猶帶水珠的新鮮黃瓜、番茄,一看就知道又是哪個他的民間崇拜者強塞進府裡來的。

  「味兒不錯,」裴謹道,「旱黃瓜清香,還有點發甜。」

  但凡是個吃食帶點甜,他總能覺得不錯,仝則笑了下,此時挨近了細看,他忽然覺得裴謹臉色有點發白,嘴唇的顏色也顯得慘淡。

  這些日子白天各有各忙,晚上時間又有限,仝則覺得自己是疏忽了,這會兒認認真真凝視一番,更確認裴謹是瘦了,兩頰都微微有些凹陷。

  本來還覺得忙起來挺好,現在又不禁質疑忙這些都是為什麼,那些當權的人依舊在位子上撈好處,他裴謹就是把自己鞠躬盡瘁到形銷骨立又有幾個人叫好?

  裴謹等了半天,沒見他動黃瓜,也沒見他拿起報紙,便伸指頭敲了敲桌子,「等什麼呢,還要沐浴淨手焚香嗎?」

  仝則緩了緩神,若無其事道,「晚飯吃什麼了,最近好像有點見瘦。」

  「苦夏,吃不大動。」提到飯,裴謹胃裡的不適感隱隱發作,不動聲色吞口茶壓下去,才又說,「我一到夏天就瘦,你沒發現麼?」

  仝則知道他不肯說真話,半嘲弄半自嘲的道,「我才和三爺過第一個夏天,不清楚。」頓了頓問,「三爺要聽新報還是朝廷那老三樣?」

  「新報吧,你正好學著點,回頭咱們也辦個地方報紙。」裴謹忽然一頓,又翻出來一封信函,「對了,這還有封信,你先幫我唸唸。」

  仝則接過來展開,聽裴謹又道,「寫信的人是我帶過的兵,人現在京都,一手爛字不太能入眼,你將就著看吧。」

  順著這話往落款看,仝則頓時眼皮一跳,那寫信的,卻原來是游恆。

  游參將的字不算特別丑,一筆一畫很是工整,就是太過刻板,看著有點像幼兒體,用詞也極盡簡單。

  這是一封匯報家常的信。

  內容涉及的是裴家近況,仝則知道游恆是被留下照看薛氏和裴熠,那二位在京都一切安好。至於大爺裴詮,游恆則隻字未提。其後話鋒一轉,說到薛氏想為他籌辦婚事,被他大義凜然的謝辭了,原因有二,裴謹還沒回歸京都,另一個則是缺少兩位主婚人。

  仝則一時老懷大慰,心說游恆還記得主婚人是兩個而非一個,難得游參將眼裡除卻裴謹和仝敏,終於也有了第三個人!

  念到這兒,他眉峰下意識挑了幾挑,連自己都沒留意唇角帶著點含笑的味道。

  裴謹也笑了,「革命不成何以為家?越來越能扯了,我看他能忍到什麼時候,唔,不過人家姑娘還年輕呢,等到時候抱了兒子,我就寫個「老來得子」的橫幅給他送去。」

  消遣完再笑看仝則,這話是故意說給他聽的,那信也是故意拿給他看的,仝則心裡自然都明白。

  拋開真正的身份不提,仝敏是在他這個世界僅存的親人了,給過他關愛,待他以真誠。而游恆則是兄弟,苦也好樂也好,彼此相伴著走過一段漫漫長路。這兩個人能有結果也是他的心願,裴謹替他安排的不錯,真要說到主婚人,裴謹其實比他更有資格。

  正想著,忽聽角落裡那只田鼠「吱」地叫了一嗓子,仝則驀地記起還有這麼個東西,又到點該餵它吃食了。

  起身去找籠子,因為裴謹對田鼠兄弟特別厚愛,是以專門找了只極大的籠子,裡面鋪上鬆軟乾土,營造出田園野趣,可惜鼠兄撒不動野——吃得太好,眼看趴窩在那兒,慵懶得很不像話。

  「餓一頓吧,太胖了。」仝則歎道。

  裴謹有一搭沒一搭的問,「胖麼?我早上摸著覺得還好啊。」

  仝則懷疑他感官系統也出了毛病,搖頭道,「胖還在其次,是太懶,你看這兩步路,爬得跟四肢不協調似的。昨天給了他一顆松子,他好像忘了怎麼嗑,抓了半天愣沒處下嘴,照這麼養下去,這耗子早晚得廢。」

  裴謹若有所思道,「今早放它出來,好像是有點笨得不會跳了。我原先是看它長得機靈才拎回來養的。」

  仝則蹲下身逗弄那傻耗子,一人一鼠著實相看兩相厭,他摸摸那鬚子預備示好,視線略微偏轉,驀地瞧見籠子邊上有個淡褐色的小顆粒。

  他清理過田鼠糞便,知道不大像。好奇地捏起來,那顆粒乾透了,不過芝麻大小,聞一下,有一股熟悉的味道,好像之前聞過,很像是裴謹那副藥裡的氣味。

  難道是藥丸掉下來的渣滓?

  裴謹原先喝的是湯藥,後來公務一忙時常不按頓,於是便改成了丸藥,好方便隨身攜帶,可這東西怎麼會掉在這兒,吃藥能吃到把藥渣灑落到耗子窩裡嗎?

  仝則腦子裡閃過了一個不明所以的猜測,莫非裴謹沒吃那藥?

  回頭看看,裴謹似乎無知無覺,手裡兀自玩著一把沒沾水的鵝毛筆。

  想著其人久治不愈的眼疾,遮遮掩掩不肯透露的心思,仝則禁不住猜測裴謹到底在想什麼,籌謀什麼?一時間心頭疑雲密佈。

  想要試探兩句,裴謹卻沒給他這個機會。

  不多時便有豐平的親信前來,和裴謹關起門在書房密談了好幾個時辰,等談完天色已晚了。

  這夜子時,窗外突然風聲大作,長蛇般的閃電一道道劃過,拍門聲卻先於雷聲響徹了院落,仝則匆匆去開門,迎進來一臉凝重的老錢。

  他帶來一個既在意想中,又在預料外的消息,漢陽軍民抗議朝廷租售鐵路管理權給洋人,昨夜已攻佔了漢陽軍工廠,一路席捲武昌、漢口,打出的口號則是脫離大燕,獨立自治。

 

 

第124章

  之所以說在意想中, 是因為裴謹曾經透露過,這樣的局勢遲早不可避免。

  一年多光景,他看似下野, 被「流放」至關外小城,其實不過是保皇黨和舊勢力在做最後一記掙扎。

  不僅如此,裴謹還預測過事發地點——兩湖地區一馬當先, 換句話說, 最有可能率先發生起義的便是中部核心區域。

  河北山東靠近京畿, 條件上不太允許,兩江流域一向又最富庶, 可人一旦有錢難免會多生顧慮,造反或者說革命總歸是有風險,在乎身家性命的人絕不肯輕易涉險。

  西北邊塞倒是既有心又有力, 但影響太有限, 本來就窮的叮噹響,鬧獨立又能如何?還不是要靠內地接濟, 朝廷未必多在乎, 早晚也能騰出手收拾利索。

  中部地區則不同,地理位置重要,一旦將長江水運截斷,勢必造成極其嚴重的影響。洞庭流域有地有人, 自古就是魚米之鄉,可以在經濟上和中央暫時抗衡,其後慢慢蠶食, 擴大影響是指日可待的事。

  最重要是漢陽有當今最先進的軍工廠,裴謹在那裡佈局,也自有其戰略意義。

  所以現在兩湖掀起革命浪潮,內閣那些人再想要屁股坐得穩,可就有些困難了。

  而說到預料外,卻是連裴謹都沒算出會這麼快,起義的將領陸漢藻是裴謹舊部,亦是他的死忠之一。大約沒收斂住爆脾氣,迅速和所謂同盟組織聯手策劃了炮擊總督府,迅雷不及掩耳的活捉了兩湖現任總督。

  大半夜的,被吵醒一時再難入睡,外頭雷聲隆隆,雨水沿著屋簷不斷的往下流淌,屋子裡倒是很安靜,老錢來去匆匆,目下只剩仝則和裴謹了,後者靠著枕頭,閉目養神似的不吭聲。

  仝則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遞給他一杯茶,順帶打破沉默,「陸將軍是你的人,出了事,京都那幫人免不了要來騷擾你,既然不是你授意的,那麼下一步他們弄清楚方向,沒準還會指望你出山平定所謂的叛亂。」

  裴謹揉著眉心,不疼不癢的說了聲會,「但不會那麼快,他們得掂量清楚,不到搞不定不會來找我。」

  他說完睜開眼,接下去道,「老陸在兩湖軍中威望極高,下頭很多人是他一手帶起來的,又坐鎮漢陽四五年,對當地政商民生都很熟悉,沒有十足把握不會輕易動手。」

  「獨立不過是口號,喊出來嚇唬人罷了,倒是接下來兩廣也有可能會跟著響應,」仝則問,「朝廷近期會火速派兵平亂麼?」

  裴謹微微一哂,「也得有兵可派,鐵定能打勝仗的人屈指可數,這屈指可數里面還有不少是反對皇帝和現任內閣的。陸漢藻很快會再提要求,必定是改組內閣,實行君主立憲。京裡的人不到最後關節,總還是要掙扎一下,可惜沒有兵權可爭,只能依靠制衡各方勢力了。」

  仝則聞言蹙眉,「那太太和孝哥兒的安全……」

  裴謹抬眼看了看他,一瞬間目光極為清亮,「我不會兩次都栽在同一個坑裡。」

  說完這句,他眼睛微微瞇了下,終於露出了一點疲態——仝則在方纔那茶裡放了安神藥,為的就是能讓他好好睡上一覺,這會兒藥效已經開始發揮作用了。

  如裴謹所料,第二天醒來一切如常。

  邊遠小城,消息並不靈通,普通百姓沒有承恩侯的耳報神,完全不清楚幾千公里以外的地方正在發生一場攪動時局,甚至很可能改寫歷史的事件,依舊按部就班的生活著。

  至於朝中那些人,大多還在忙於糾結博弈,不到萬不得已,沒人會提出起復裴謹。

  於是裴侯也樂得繼續做他的事,只是豐平等遼東諸將風聞消息,陸陸續續來寧安探問他的意思,弄得他比之前更忙了,經常一整天見不著人影。

  好不容易逮著他,卻是在書房和李明修談事,仝則進去時,赫然見李明修面帶愁容,兩個人呈相顧無言狀。

  半晌,李明修放下幾封信函,歎口氣道,「如今關內郵政都切斷了,往關外來的信函也都嚴加勘查,這是豐將軍截下來的。太太給我的信裡說,這些日子總有人在府門外晃悠,只要出門,車後頭就有尾巴,看得比之前更緊了。」

  裴謹手裡正掰著藥丸,眉間的惆悵顯然是源於這顆苦了吧唧的小玩意,和遠在京都被人監視的至親沒多大關係。

  「知道了,」他點點頭,「你夫人和姑娘,這會兒在哪呢?我記得好像聽你說過,有點想不起來了。」

  李明修怔了怔,皺眉道,「要不,還是讓她們上來伺候太太吧,好歹就個伴。要不是我那姑娘臨產,我也不該把她們打發回鄉下的。」

  裴謹擺擺手,「都走了,還搭進去幹嘛?這麼著挺好,安排的不錯。那個,我今天的藥真沒吃過麼?」

  仝則心想又裝傻,吃了你還掰什麼勁的,可李明修卻是神情一凜,特別正色的回答,「沒有,這是今天中午那一顆。」

  話音一頓,他再度關切的開口,「又過了幾個月了,感覺到底怎麼樣啊?」

  裴謹唔了一聲,答非所問似的淡淡道,「困,可一挨枕頭又睡不著。你昨天不是說要聯繫梵先生,有信麼?」

  李明修聽得瞪了瞪眼,看看他,又看看仝則,神情活像是見了鬼,「啊,還沒呢,這不是各路驛站都在嚴查,往來信箋不太方便嘛。三爺要不先吃藥,我去給您拿點蜜餞來。」

  說著比劃了一個手勢,仝則會意,悄悄地跟了出來。

  李明修拉著他直往外頭走,一面小聲問,「什麼情況,他這樣有多久了?」

  仝則一頭霧水,「三爺怎麼了?」

  「你沒看出來?」李明修急得鬢角冒汗,嗐了一聲道,「問我家裡人,老早就告訴他了,他就跟忘了似的,要說他事情多一時記不住也正常。可梵先生是怎麼回事,人家早不知雲遊到哪兒了,連徒弟都不曉得,且我什麼時候說過聯繫了,這……這是最近事多,又走心裡去了?你平時就沒覺出點不對?」

  這麼一說,仝則立刻咂吧出點不對味來。

  早前的懷疑,他一直忍住沒問,心裡也知道裴謹不會老實作答,但既然裴謹疑心那藥有問題,想必不會是空穴來風。

  連日來仝則觀察那田鼠,覺得已露出些癡傻的狀態了,四肢無力,行動艱難,他隱隱覺悟過來,裴謹多半是在拿這田鼠做實驗。

  可方纔,裴謹又當著李明修的面吃了那藥……

  心裡不好的感覺湧上來,仝則想,裴謹不告訴他,是出於某種保護的目的,不想他牽扯進來,白跟著擔心著急。可瞞著李明修,卻又是為什麼呢?

  一直以來,李明修算是極得裴謹信任的人,明明家裡有妻有女卻跟著來到關外,也該說是忠心耿耿。裴謹連他都隱瞞,唯一的解釋,就是不再信任他,或許他已被人收買,或許已成了加害裴謹的幫兇?

  還有之前裴詮下毒要挾一事,李明修是否也有參與?

  這麼細琢磨下去,其實一切都有可能。

  仝則不動聲色,順著裴謹的思路,做出一臉訝然,「是我疏忽了,可能他擔心太太和孝哥兒吧。他這人,習慣裝著事不言語,表面上滿不在乎,其實心重得很。我再勸勸他,要不趁著暑熱,找個山裡清靜地方,陪他去避暑散心?」

  「總是一事還沒消停,就接著還有下一事。」李明修搖頭興歎,「那藥……」

  仝則忙應道,「八成也沒好好吃,您知道的,他怕苦,咱們看不見的時候難保糊弄,還是我跟著吧,每天和您匯報。」

  李明修深深點頭,抓著他的手切切道,「他這人一點不聽話,你可得看住了,我還要留心京都的情況,分不開精力了,這會不能再讓他們拿太太坑他了。」

  那不好的感覺瞬間又加深了一層,仝則回憶李明修似乎總在提醒吃藥,這和裴謹現在的選擇背道而馳,而不讓他和裴謹相認的也是李明修,那麼這人果真是想讓裴謹快點好起來麼!?

  一路思量,再回去裴謹已不在書房。仝則收拾了一通書桌,把殘茶拿去倒掉,不意卻在淨室裡聞見了一股淡淡的藥味。

  裴謹剛剛來過!那藥味不是身上散發的,不然不至於這麼明顯,人走了還能殘留得如此清晰,那是很新鮮一股味道,帶著清苦的氣息。

  仝則留心觀察,週遭已被水沖的乾乾淨淨,看不出半點痕跡。

  聯想起裴謹近來突如其來的清瘦,「偶有不振」的食慾,他越發覺得奇怪,按說裴謹的腸胃應該禁得住折騰,更不可能存在什麼水土不服——職業軍人哪來那麼多的嬌貴。

  難不成是因為他每次不得已吃過藥,都要趁沒消化前再吐出來?為此多多少少傷及了脾胃,如果是這樣,倒是能解釋得通了。

  仝則壓下這些疑惑,盡量如常陪在裴謹身邊觀察。沒過多久,京都便派人前來,以試探為主,表達希望能裴謹顧全大局,以戡亂救國為要務,早日出面和曾經舊部曉以大義。

  裴謹不置可否,借口身體不好推卻了,只說試著寫信規勸,這麼拖拖拉拉間,眼看就入了秋,等到第一場雪零星落下時,寧安站卻已然落成了。

  四條鐵軌筆直,從機車庫房架設而出,打開廠房大門,映入眼的是一個巨大的圓形轉盤。

  轉盤可以同時承載六輛蒸汽列車,每當有列車駛出時,大門打開,轉盤轉動將機車對準鐵軌方向,之後沿著不同的鐵路線,開往不同的方向。

  鋼架光潔閃亮,充滿了機械的鋒利感,漂亮得無懈可擊。

  至少看得仝則無話可說,其實現代人見過的科技遠比這厲害得多,但這樣第一手、簇新的機械依然讓人覺得新鮮,彷彿映射出時代之光,又彷彿是自己就站在巨輪之上,轟隆隆碾壓過所有的腐朽、滯後、愚昧、頑固不化,毅然決然向著遠方奔馳而去。

  而巨輪的推手,此刻正背著手,頗有興味的聽著講解,也不知道究竟看清楚了沒有。

  仝則猜測有裴謹在興建過程中有參與提意見,更毫不懷疑如果不是眼睛不好,他多半還會自己動手構圖設計,好好過一把他的機械癮。

  裴謹看了一會,特別大模大樣的問,「總覺得還缺點什麼?」環顧四下,又問周圍人,「你們覺著呢,站前標識不太明顯,要和海上燈塔一樣,在晚上也能讓人看得見,啟明星一樣亮才好。」

  陪同眾人看他的眼神,便好似是在看啟明星,有人當即笑道,「站牌名字自然要侯爺來題,回頭嵌在屋頂,周圍一圈安上汽燈,晚上準保能看得一清二楚,我們可就專等候爺墨寶了。」

  裴謹一句推辭的話沒說,含笑點了點頭,舉步往外去了。

  「你看的見麼?」仝則心裡好笑,湊到他耳邊輕聲問。

  裴謹側頭,低聲回道,「不是還有你麼?」

  說完笑笑,做出一副專心遠眺的模樣。

  仝則心裡一動,看著這一語雙關的傢伙,琢磨著這句「還有你」不知是指自己能幫他寫字,還是暗示自己會模仿他的字。

  看了在建的機車,試驗了幾下蒸汽動力,一行人方才離開寧安站回府。按著這個速度計算,仝則推測,汽車時代應該也不遠了,而京都聽說已開始流行照相,他再一次覺得裴所說的時代洪流確是無法阻擋,而且是真真切切影響著所有的人。

  身上沾了些許塵土,仝則換了衣服預備先洗個澡。雖是冬日,因淨室裡鋪有地暖,燒好水,便氤氳出熱氣騰騰的水霧。

  沐浴的人站在木桶邊,專注於手裡在做的事,絲毫沒防備身後悄無聲息走進來的人。

  門沒有響動,因為推門的人特別擅長不讓人發覺行蹤。裴謹原本只覺得胃裡不太舒服,想找他的小裁縫要點甜果子吃——這人好像時刻都會備些甜絲絲的小零嘴,隨時隨地都能拿給他似的。

  走到淨室旁,他聽見有水聲,說鬼使神差也好,說心裡有點癢癢也行,裴謹不過遲疑了片刻,就輕手輕腳地站在了仝則身後。

  光線不錯,室內看上去很是亮堂。

  在他進來的一瞬,連霧氣似乎都散開了些。

  在溫熱的水汽環繞中,露出了仝則全數裸|露的上身。

  略顯肥大馬褲滑落到腰際,那裡很瘦削,隨著仝則手臂轉動,巾帕在修長頸部間摩擦,兩顆小小的腰窩便跟著時隱時現。

  修長勻稱的背部微微彎曲,上頭撒落著一串水珠,順著脊背蜿蜒而下,流淌進凹陷的腰部,養了一個冬天的皮膚恢復了白皙,在水光浸潤下顯得格外純淨通透,兩側肩胛骨微微突起著,每一次聳動,都帶出一種迅捷而靈敏的感覺。

  好似一隻矯健,卻又離群索居的獵豹在孤獨的戲水。

  除卻力量和精緻,還有一味難以言說的靜寂感。

  裴謹怔忡的看著,如同墜入了某種微妙的幻境,他不光能看見,還親眼目睹了馬褲滑落到潔白無瑕且纖細靈敏腰部的那一幕,看見了仝則結實修長的雙臂,看見了他摯愛的那一片肩胛和肌膚。

  許久不見,宛如一道溫暖朦朧的光,卻是觸手可及。

  與此同時,一股刻骨銘心的孤獨感,感同身受般迅速淹沒了他。

  仝則是在不經意間聞到了熟悉的味道,不過並沒太設防,慢悠悠地轉過身來。

  視線倏地對上,兩個人不由都是一愣。

  下一秒,仝則看見裴謹的眼神從執迷迅速切換成了茫然,可這一次,那切換顯得特別不自然。

  裴謹假裝視線不聚焦,卻依然能看見那白色的巾帕墜在地上,而仝則沒有去撿,只是呆立一刻,便朝他一步步地走了過來。

  萬年不慌的心突兀地亂跳了三兩下,這行為算不算偷窺還得看如何定義,但要說到被水聲吸引徘徊不去,甚至徑直推門而入,確實已經算是有意為之了。

  斯人為什麼總能面不改色,仝則好氣又好笑的想,他克制不住心裡翻湧的各種情緒,既有好奇,又有期待,一個聲音在耳邊適時響起,裴謹一定是看見了!

  於是被戲弄的惱火冒出來,什麼人呢,揩完油還想裝雲淡風輕嗎?

  其後又分明有疼惜在暗湧,他終於從裴謹臉上看出了一點不安,一絲不亂被打破,胸有成竹的人從神壇上走了下來,一抹尷尬的笑還停留在嘴角,他看得出裴謹正在試圖壓制眼底清晰可見的慾望和思念。

  一眨眼的時間,仝則伸臂一擋,徹底圈住了猶自垂著眼裝相的傢伙。

  「你來這兒幹嘛?」

  裴謹覺得頭皮一陣發麻,這輩子還沒被人抵在牆上過,還堵得這麼瓷實,那感覺簡直像是被活捉了。

  可來都來了,也確實是聽憑本能,已經忍耐了這麼久,再打熬下去並不算太難,卻架不住他還是會心懷嚮往,那純淨溫暖的白色火光,成為他復明之後最先看到的,如同一團絢爛的生命之火。

  裴謹不回答,仝則便越逼越近,氣息愈發粗重灼熱。

  「你先……」裴謹摩挲鼻翼,盡量正常的說,「先把衣服穿上。」

  仝則極輕的笑了下,「有關係麼?反正你也看不見。」

  裴謹咬著牙,一字一頓道,「我能摸得出,你都快貼我身上了。」

  話出口,他像是被開啟了一道封閉已久的閘門,猛地捧起仝則的臉,對著那濕潤柔軟的嘴唇精準、毫不遲疑的吻了上去。

 

 

第125章

  裴謹的嘴唇才一挨上來, 仝則的身子忍不住一顫,撐在牆上的手抖了兩下,實在撐不住了, 乾脆扶上裴謹的腰,死死地圈住。

  兩個人貼得更近,徹底黏在了一起。

  仝則覺得裴謹瘦多了, 腰圍清減不止兩寸, 胃部那裡凹進去一塊, 隨即鼻子狠狠一酸,真想推開他人先質問一句, 要裝到什麼時候,非得把自己熬得這麼辛苦?

  裴謹沒給他機會,唇齒相依的滋味太美好, 仝則的味道濕潤清新, 彷彿比蜜餞還甜,更襯得他自己的口腔裡全是清苦的藥味。

  思念像一根不長不短的引線, 一個吻點著了火, 再也收煞不住了。

  嘎嗒一聲,裴謹反手鎖上了門。

  一響過後,兩個人瞬間分開,視線交織在一起, 都有了點面面相覷的味道。

  這是要做什麼?無意識鎖門動作的背後,裴某人的心思已昭然若揭。

  仝則凝視著裴謹,這會兒那對雙眸近在咫尺, 內中明亮的映照出自己的模樣——裴謹再要說看不見,他可是一百個不相信。

  本想問「我是誰?」,可話到嘴邊,心裡卻想著比這個更重要的問題,仝則喘了口氣道,「眼睛都好了?」

  裴謹有點窘,眼看大尾巴狼裝不下去了,眼風瞟到一旁放衣服的小榻,他蹭著把人往榻邊推,一面含混其詞的回答,「我知道你是誰。」

  廢話,難道還真和張來生熱吻嗎?假戲不能真做,裴行瞻哪能打自己的臉?!

  仝則又氣又無奈,卻拿這人毫無辦法。偏裴謹一雙手爪子半點不老實,邊走邊往他最敏感的地方摩挲,弄得他渾身上下除了某處,哪哪都成了軟的,不知不覺就被推到了榻上。

  如此小而緊湊的地方,仝則乜了一眼想,他們的第一次還是在農人家,明明看上去挺講究的人,實際上呢,滿不是那麼回事。

  不過氣氛到了,誰還會在乎那麼多。

  裴謹脫衣服的速度彰顯出軍人的利落,須臾露出上身,依然精瘦結實,只是隱隱能顯出一點點肋骨的形狀。

  仝則看著心裡發酸,酸過之後,又不禁暗暗琢磨,要說力量,這會兒他和裴謹大約也能旗鼓相當。

  多餘的廢話一點沒有,男人間就是簡單直接,仝則痛快地一個翻身,把裴謹壓在了下頭,揚著下頜挑釁地笑看他。

  裴謹,「……」

  看樣子是要反攻倒算了,他閉上眼,任由長長的睫毛垂下,擺出一副任君施為的姿態。

  真乖順啊,仝則心頭燒起一把火,其後又被纏綿的柔情給壓了下去,兩廂交錯著,他凝視著那永遠活得盛氣凌人的傢伙,即便不能視物,仍能游刃有餘的構建出一片理想家園,現在呢,安安靜靜躺在那裡,神情恬淡溫柔,預備把身心交付給自己,反而他倒有點不知該怎麼下手了。

  那就下嘴吧,仝則低下頭親吻他,一寸寸,從眉毛眼睛到喉結鎖骨,每一處都打上烙印,每標記過一回,他心裡的篤定就會再增加一分。

  充溢到了極致,裴謹卻忽然難以抑制的低吟了一聲,尾音除卻纏綿,還帶了一抹不易察覺的壓抑忍耐。

  仝則是誰,察言觀色自是一等一的的高手,遑論現在全副精力都在裴謹身上,立刻停下動作問,「怎麼了,哪兒不舒服?」

  裴謹牽唇,酸酸楚楚的笑了下,「高興過頭了,剛才看你又有點重影,沒事,別慌……」

  莫非是刺激有點大?仝則可比他在意,比他更為緊張,一時深深看他,恨不得從那眼裡看出所有端倪——再這麼虛虛實實下去,他感覺自己就快要瘋了。

  猶豫的片刻,裴謹一推一帶,順勢給他來了個撲倒,兩下裡換了個過,還沒等仝則收回那一點忐忑,身下驀地就是一緊。

  「唔……」

  又被騙了,這就是關心則亂,以及同情心氾濫的結果,仝則皺著眉恨恨地想,以後再也不相信這老騙子的話了……

  可甘之如飴麼?分明也是有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襲上全身,溫柔澎湃,炙熱強烈,帶給他陣陣戰慄。仝則緩緩吐氣,身體被打開,視線漸漸模糊,腦子卻越來越清楚,他還是不忍心,這輩子都會被姓裴的吃得死死的,不過沒關係,因為是裴謹,他願意全盤接受。

  折騰了半日,再扶著裴謹假模假式走出淨房,兩個人身上都難免有點濕漉漉的,好巧不巧,轉個彎便撞見了李明修。

  老頭的眼睛看得發直,當即便問這是怎麼了?

  仝則明顯覺出裴謹在往自己身上靠,心裡暗道那猜測十有八|九是對的,於是便道,「三爺不大舒服,我幫他擦了擦身上。」

  為了報復某人剛才刻意使壞,他邊說,一隻手毫不留情地在裴謹腰上作怪,裴謹強忍著酥、癢、麻各種感覺奇襲,沒敢笑出聲來。

  自作孽的裴侯到底饜足了,回屋繼續裝他的瞎子,沒有任何多餘的表示。

  仝則不必他示意,甚至連解釋都不需要了,一看他的眼神已然全明白,猶是也不說破,只在單獨「看護」他的時候,替他把那藥丸悄悄處理掉了。

  倘若藥裡的手腳真是李明修所為,收拾這個人倒也不難,可服務於裴家半生的老管家究竟為什麼,仝則想不明白,是處心積慮,還是受人脅迫?裴謹似乎還在給他機會,是為揪出幕後主使?

  仝則在沉默中暗暗猜度,第二天早上卻發現裴謹還賴在床上,聲稱渾身不舒服,說話都帶著懶洋洋的倦怠。仝則正打算去學堂裡找人代課,卻見裴謹在床上衝他眨眨眼,搖了搖頭。

  裴謹有事要做,打算在今日發難揭穿李明修?心裡泛起一點不安,如今只要沾點危險,裴謹都要把他打發的遠遠的,是真的怕了麼?

  手上一緊,已被裴謹握住,那一下帶著力度,能適時地安撫人心,仝則感覺到了裴謹此刻的心意,沒再開口多問。

  放在從前,裴謹半開玩笑在意的是所謂年齡問題,到了今時今日,裴謹最在乎的便是他仝則的安全問題。

  太多次的「九死一生」都是因為自己,如果愛要附帶上這些考驗,裴謹心裡會有難以言說的芥蒂,他太想仝則平安無事,太想他不再牽扯進危機,時至今日,仝則早已不是和他簽訂契約的細作,而是他窮盡一生捧在手心裡珍惜的愛人。

  成全裴謹不難,反正一切盡在他掌控,沒有自己介入,他沒準更踏實從容。仝則如願去了學堂,午後隔窗看著落雪無聲,突然間一天一地都鋪墜上了白色,像是要掩蓋什麼似的,又或者是要將眼前這個世界徹底蕩滌乾淨。

  裴謹床前半遮著的幔帳,被輕輕掀開一角,屋外鴉雀不聞,在床邊坐下的人眼裡佈滿血絲,神情十分複雜的在盯著裴謹看。

  李明修更換過衣服,摸了摸懷裡揣著的短刀,它跟了他五十多年,比和床上人認識的時間還要長,他剛剛用那柄錯刀劃開了來自京都的信函,看過之後,那份齒冷感猶在。

  曹薰的密函,讓他盡快勸說裴謹南下漢陽,和革命黨交涉平息叛亂,朝廷可以承諾讓裴謹回京,並不再以薛氏和裴熠作人質要挾。曹薰還特別交待,成敗在此一舉,朝廷不能亂,京都更加不能亂,事成之後,會將他的妻女轉移至海外,從此不再牽涉裴家事。

  李明修冷笑,燕朝的中樞內閣就是被這種小人霸佔著,妻女他早安頓妥當,當日臨別,他已知道會是永別,奇怪倒也沒有太多傷感,也許是做了一輩子的戲,行將落幕收場了,再回首,這一生都是場騙局,大概也分不出什麼對錯真假來。

  有些固守會像刺一樣扎進心裡,一扎就是幾十年。這期間他看著裴謹成長,從活潑好動的孩童一點點被磨成背負責任,隱藏內心情感的少年,再到披荊斬棘成就事業,每一步路他都看在眼裡,同時也能看到背後的心酸。他用十幾年把敵人熬死,用十幾年把他的家宅搞得烏七八糟,再用十幾年埋伏下兄弟鬩牆的禍患,自相殘殺的引子,那麼裴將軍在九泉之下會不會恨到暴跳如雷、切齒泣血?

  現在輪到他最出色的兒子了,出色到不僅僅之於小小的裴氏,更之於足下這片土地,好一個泱泱大國啊,僅憑當權者的私慾,就可以橫加干涉別國,窮兵黷武,貪婪掠奪,這一切遲早要被反噬,而這個惡果,現在輪到裴謹替他的祖國承擔。

  至於曹薰那些齷齪的念頭,李明修一個都不想滿足,畢竟道不同,沒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真實意圖。是時候離開了,在走之前,他確實想攤一次牌,為曾經亦假,卻又亦真的關懷做一個收官。

  靜坐良久,裴謹依然闔著雙眼,不曾醒過來。

  李明修忽然很想看看那雙眼睛,很久沒見過它神采奕奕的樣子了,多少有些懷念。演了一輩子戲,總會在某一個時刻,某一個瞬間,情不自禁地入戲,要是從頭到尾都不曾流露半點真情,人活一世也未免太可悲了。

  此刻他看著裴謹,心裡在想,今日過後,你身染頑疾無法行動,雙目失明的消息就會傳遍京都,繼而傳遍大燕,軍中或許會有嘩變,曹薰等人指望你斡旋便會落空,或許會有地方勢力蠢蠢欲動,或許會有人真心為你報仇,或許有人只不過是打著你的旗號……

  都不重要了,天下熙來攘往,各有各的利益山頭,你的理想國在邊陲小城也許能實現,放眼大燕太難了,腐朽之花早就開遍,不是一個兩個心懷家國之人能拯救得過來。漫漫長路,你該停下來歇歇,我把真心待你的人留下,從今以後山高水長,去逍遙處安身立命吧。

  「我對你算是仁至義盡,無論如何,你給過我尊重,待我如長輩。在那樣一個家裡還沒被養歪,也是不易,希望你別再那麼重情義,放下那些無謂的惦念。」

  這些話在李明修腦海裡徘徊,終於漸漸脫口而出,低低的道,「有些人,不值得你一直放在心裡。」

  就在此時,床上的人倏地一下睜開了眼,目光清明冷冽,開口便是直指人心,「這些人裡,也包括你麼?」

  李明修一凜,下意識去摸袖中短刀,才動了下胳膊而已,已被裴謹一把扣住手腕,牢牢按住。

  裴謹的手如一把鋼鉗,豈是他這等老朽能掙脫得開的,李明修大驚之下,瞪著他問道,「你眼睛全好了?之前一直都是在裝?」

  「我是裝給你看,」裴謹以肘支頭,側身靠在枕頭上對他說,「因為我好奇你的動機,我猜你的苦衷很深,埋在心裡應該很久了,也知道你會挑個時候來和我告別。」

  李明修眼神微微一顫,如果裴謹發狠對付他,他勢必隻言片語都不會透露,然而裴謹態度平和,似乎真的只是想知道答案,那麼多年相處的光陰,實打實都刻在記憶深處,人心並非鋼鐵鑄,他需要給彼此一個交代。

  「你從什麼時候知道是我?」

  裴謹蹙了下眉,「我這病本來就蹊蹺,來遼東之前懷疑過,過篩子似的查了身邊所有人,親衛都是自己帶出來的,還是讓游恆挨個摸排,直到最後才懷疑到你。這就更費解了,我想不明白,你的身世履歷我查不出問題,你又是父親在世時跟著他的人,我也就差讓人把父親的墳刨開找線索了。為了知道答案,我決定配合你演下去。」

  「那藥呢?」李明修奇道,「是了,是你和仝則合著伙騙我………」

  裴謹搖頭,「他不知道,藥我餵給耗子吃了,田鼠兄弟現在得了失憶症,明顯發傻,四肢也僵硬,所以失明只是第一步,後續是讓我癱在床上?」

  李明修笑了,「原來還有樣板供你參考,我還是大意了。那天你故意靠在仝則身上,假裝行動不便,其實也是演給我看的?」

  裴謹點頭說是,「我時間不多,不能再陪你演下去了,可是心裡疑惑還在,你也許不願說,我也不會逼你,不管真相是什麼,都不會讓人愉快,之於你我,都是一場被設計的騙局。」

  句句切中要害,李明修仰天長歎,歎過一番,只覺五味雜陳,也不知該憤恨還是該遺憾,「棋差一招,枉費我經營一生,不過你的氣運就算還在,和那些人依然有的磨,建立一個新的時代何其艱難,當年我的父輩何嘗不想建立一個全新的朝鮮。」

  他眼裡湧上一層薄薄的霧氣,腦海中遙遠畫面已經有些褪色了,連鮮血的顏色都黯淡了,只是心口還會痛,需要艱難呼吸才能倒出一口氣來。

  「我的父親是李朝宗世子弟,不滿足腐朽政體,知道這樣下去只會在大燕和東瀛兩國的夾縫中求存,更不想被倭人一再騷擾,聯合有識之士發動了政變。那時節李朝向大燕求救,你父親被委任為總督,以幫辦朝鮮軍務為由平叛,我的父兄,還有合族百餘人,都被當年的裴司馬殺得乾乾淨淨,只剩下我一個,被義士轉移到了大燕。其後東躲西藏,為一戶李姓人家收養,十歲來到京郊,過上了一個普通農人子弟的生活。」

  裴謹不動聲色的說,「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怪不得,你養父母死的早,又是後來遷居京郊,沒人知道你是領養來的。你在我父親身邊十多年,他去世時不過五十,年紀並不大,是你的手筆麼?」

  李明修冷笑,「那是他自作孽,征戰多年一身傷病,不用我出手也一樣會早死。」

  說著,往裴謹身上瞄了一眼,冷笑不減,目光中卻又多了一份意味深長。

  「何況還有你母親,一直都像防賊似的防著你父親的人。」李明修接著道,「等他死了,我費盡心思才得到她信任,但仇只報了一半,仇家死了,你們一家子都還活得好好的,大燕的狗皇帝也活得好好的。機會不好找,你平日連裴府都不回,要不是跟你來了遼東,我真連下藥的時機都沒有。」

  裴謹了悟似的哦了一聲,「所以報仇不光要殺人,還要攪亂時局,弄得仇人家破人亡,一敗塗地?這倒是比看著仇人死更解恨,你也是照著這個思路對付我的?」

  李明修滯了滯,咬牙道,「是你自己想不開,非要為朝廷賣命,你在做當年我父兄做過的事,結果如何,你自己已經看到了。就算沒有我,你以為他們會放任你東山再起?」

  裴謹覺得李明修還是不太瞭解他,他可沒為朝廷賣命,不過也無謂反駁,他問,「太太和裴詮之間的矛盾,有你的挑撥吧?你故意讓裴詮知道太太對他放任自流,把他的紈褲都歸罪於太太,還有他曾經有過的孩子一一流產,最後也都賴在太太身上。這一點不得不說,太太這個人,從來都不屑於解釋。」

  他說到這兒不禁想,原來這一點他是隨了母親,可惜這領悟來的有點遲,有點讓人哭笑不得。

  「不錯,看著裴詮藉機報復,我有種生啖仇人肉,生飲仇人血的淋漓暢快。」李明修表情有點瘋,笑得充滿了神經質,「那個紈褲,活著一天就是對你父親這類人最大的諷刺,他最在意的兒子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滿肚子全是男盜女娼,居然還能活得風生水起。大燕,遲早要完!」

  裴謹在一聲聲癲狂的笑裡瞇起雙眸,眼裡凝聚出一道冷鋒,「大燕本就不會萬世不滅,走到盡頭沒什麼可惋惜,但是中華完不了,華夏民族永遠都會屹立在這片土地上。」

  李明修愣了一刻,嗤笑著問道,「有意義嗎?強人爭奪疆域,滿足個人膨脹的野心,幻想被後世吹捧的功績,你就算嘗過那滋味又如何?一身傷病,親情淡漠,高處不勝寒,每個人都把你當成靠山,你自己又能去依靠誰?」

  裴謹聽得嘖了一嗓子,頗有幾分牙疼於這類煽情的忽悠,「說的挺通透,你又為什麼放不開,你對家國不也有磨滅不去的執念麼?」

  李明修笑了,搖搖頭道,「執不執無所謂,我這輩子夠本了。你現在知道也沒什麼,將來必定要收拾裴詮,就讓他下去陪你父親作伴吧。你的路不會好走,我寫了信函,飛鴿傳到了京都大營,今日過後,你身患惡疾失明失憶的消息就會傳開,你猜,你那些部下會不會打著為你報仇的旗號,攻佔內閣和皇城?」

  手腕上猛地收緊,他知道裴謹終於動容了,可彼此誰都沒說動對方,裴謹在意的和他李明修在意的都已深深根植進血肉裡,拔除不掉了。

  裴謹發作不過兩秒,壓下去火氣,平復出一臉波瀾不興,「真的假不了,亂一亂也好,流血犧牲不可避免,這樣省得我再有顧忌,多謝你推了我一把。」

  李明修懶得去辨別他到底是不是在嘴硬,越發淡笑道,「說這麼多沒用,你應該恨我,我唯一對不起的,也只有你。你曾為我的祖國打過一場本不是非打不可的仗,令我的同胞免受奴役,單為這個,我死在你手上半點都不冤,動手吧。」

  他仍有很好的氣度,苦心孤詣大半生,要說人偏執不難,一直在一個點上偏執幾十年卻不易,只是一把年歲了,心到底沒有青年時代那麼冷硬了。

  裴謹問,「有什麼要求麼?」

  李明修微微一笑,「什麼時候能不再重情義,至少別讓有心人看出來。」

  裴謹一哂,「我是人,狼心狗肺無情無義,還能叫人麼?」

  李明修點點頭,短促的笑了一下,「把我的骨灰送回朝鮮,你能辦得到的。」

  落葉歸根,裴謹當然可以滿足,然而他不置可否的搖了搖頭,看得李明修登時呼吸一窒。

  「我哥的病真是天生的?他從沒好過,二十多歲就沒了,你在這裡頭做過什麼?人反正不在了,你實話實說吧。」

  裴謹從不叫裴詮哥哥,這一聲哥,當然指的是同父同母的兄長裴讓。

  李明修對此事問心無愧,對他的懷疑卻突然有點欣慰,裴謹終於把自己當成徹頭徹尾的敵人了,可轉眼他又生出一份惶惶不安,萬一被挫骨揚灰,他就再也不能回歸故鄉了。

  「你先答應我,我就告訴你實情。」他用力扽住裴謹的袖口,緊張到聲音嘶啞,全無哀懇,反倒顯得格外淒厲,「否則,我死不瞑目……」

  「目」字將將落地,只聽匡噹一聲巨響,門被人大力撞開,說時遲那時快,裴謹不過瞧見人影一閃,隨後便聽一聲清脆槍響,李明修腦後噴出一股血,人晃了幾晃,身子一軟滑落著倒在了床下。

  進來的人一陣風似的奔到床邊,眉宇間堆著滿滿的煞氣,正是心裡放不下匆匆趕來,才聽見死不瞑目一詞就按捺不住開槍殺人的仝則。

 

 

第126章

  仝則一陣風似的衝進來, 根本無視倒在地下的李明修,瘋瘋癲癲抓起裴謹的手,動作近乎於粗暴, 「你怎麼樣,受傷了沒?」

  驚慌之下,嗓子啞得更厲害了, 猶帶著止不住的顫音, 配合神色焦急, 整個人顯出一種說不出的猙獰。

  裴謹看著他乾瞪眼,心裡滿滿的全是無可奈何, 怎麼就那麼寸呢?他這頭才要問的事,是憋在心裡很久的一樁疑惑,連母親薛氏都未必能為他解惑, 眼看著就要詐出來了, 居然被小裁縫突如其來的一槍,徹底給攪合沒了。

  真想扶額長歎, 可惜壓根抽不出手來……

  此刻想扶額的不止裴謹一個, 本該被李明修一碗飯迷暈了的親衛,正有兩只好端端埋伏在屋簷上頭,兩個人大眼瞪小眼,錯愕地回想著剛剛發生的「變故」。

  年輕一點的親衛姓張, 嚥了嚥口水,問身邊趴著的老錢,「你方才瞧見他掏槍了麼?」

  老錢咂著牙花子搖頭, 「出手夠快的,跟著侯爺想來是學了好幾手。」

  「會不會壞事?」小張有點含糊,「侯爺才問了一句關鍵的,就這麼沒下文了,哎我就說嘛,剛才他進來咱應該攔著,你偏不讓。」

  老錢乜他一眼,心說那位仝小爺是誰,你攔得住麼?一時也架不住在心內腹誹,虧仝則還趴門邊聽了一會,也不知什麼耳力和理解力,乍聞死不瞑目就抓狂了,又不是說侯爺死不瞑目……

  老錢扭頭默默呸了兩下,回神淡定道,「剩下的事不歸咱們管了,下去等招呼,麻溜兒把屍首抬出去處置了就是。」

  屋裡還安靜著,裴謹在沉默中消化著他的憤懣,他不能和仝則發作,既不應該也不忍心。目睹仝則焦急的情狀,眉宇間充斥著不多見的戾氣——即便在被人用槍指著腦袋的時候也不曾出現過,他還如何能沖仝則發火?

  裴謹是沒動怒,然而面無表情,全程都在盯著仝則看。

  仝則被他弄得不知所措,這會兒覺出不對,估摸是自己衝動了,半晌舔著嘴唇,笑容發訕,「我……我是不是來的不太是時候?」

  裴謹不想理會他的哪壺不開提哪壺,輕咳嗽了一嗓子,簷上那二位無聲無息落地,推門進來準備處置李明修的屍首。

  老錢問,「怎麼安排?」

  「清理乾淨火化,按他的意思送回朝鮮,盡量找到埋葬他父親的地方,安置在一起吧。」裴謹說著,乜一眼仝則,幽幽再道,「別讓人家死不瞑目。」

  等老錢二人利索的抬走了李明修,仝則這廂才恍然大悟,而大悟的結果便是無言以對。

  地上血污很快被清理乾淨,老錢趕在侯爺發作之前,十分乖覺地帶人撤了個一乾二淨。

  屋裡更安靜了,裴謹睨著那不太好意思抬眼的人,輕聲笑問,「長本事了,槍法挺準,還能殺人不眨眼?」

  仝則窘得聲氣都不大自然,「那什麼,反正也不是好人,我嫉惡如仇,眼裡不揉沙子。」

  裴謹,「……」

  這番大言不慚的也算是到位,決斷快是這人一貫的優點,關鍵時刻沒有糾結和婦人之仁,有時候比自己還下的去手,誠然仝則和李明修也沒有十幾年的相處下來積累的情感。

  再去苛責沒有意義,裴謹見仝則一臉無辜茫然,心底業已軟成了一團漿糊,握著他的手不由自主收緊了些。

  仝則這才好意思抬眸,「你剛才,是不是要問他什麼很重要的話?結果被我給……」

  裴謹捏了捏他的手,沒加什麼力道,之後乾脆地搖頭,「都過去了,問不問沒多大意義,其實不知道也好,我就不會那麼恨他了。」

  仝則默默舒一口氣,「沒想到他藏得那麼深,幸好你察覺了。多大的仇恨能堅守一輩子,伺機而動,就為最後一搏,這心性是真夠堅韌的。」

  「血海深仇,不是對我,是對我父親。」裴謹大概講述了來龍去脈,適才沒來得及感慨的那一口氣,終於在此刻歎了出來,「他存了必死之心,你不殺他,他也不打算活了。」

  仝則旨在安慰,想了想道,「他一直……對你很好,到底也沒捨得直接要你的命。」

  這話原本是為寬心,可實則卻有點扎心,好在裴謹想到了,也都明白,「感情是相對的,他大概也很矛盾,既想毀了我,又想讓我得到自由,但的確沒有想過要我死。」

  說完,他換上一副不怎麼沉重的揶揄腔調,「還沒多謝你及時趕到,你這人,還真是怎麼打發都打發不掉。」

  仝則摸著下巴發笑,現在就算說他是狗皮膏藥也無所謂了,隨即想起再不用裝張來生,他可以做回仝則,可以光明正大賴在裴謹身邊,轉眼已是一年光景,這份憋屈蔓生在心底,眼看就快要長成一片荒原了。

  他欺近裴謹,不大要臉的抵在人家身前,「我知道你心裡有譜,戰無不勝,可冷箭防不勝防,上回沒陪在你身邊,我腸子都悔青了,就怕你萬一有點危險,又會把我弄到不知道什麼地方去。你知道麼?我是真的怕了,那時節趕路,看見還沒修好的鐵軌,心裡又激動又著急,想著要是能早點通車多好,我就能早點見著你了。」

  話匣子一經打開,如同奔逸的江水,一發不可收拾,「我一路上都在擔心,怕你被人暗殺,或是下毒……想過無數次,可又覺得你不該是那個下場。每到一個地方,我先找邸報來看,後來發展到進了廟就拜,我不懂那些神佛娘娘,只覺得是個神仙就行,連送子觀音我都拜過。再後來病了一場,我當時就想,也許是替你把厄運擔了,那也好,你一定就能平安無事。沒想到看見的是你目不能視……你知道我那時候有多絕望麼……」

  「我只是怕了,不在你身邊,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做不了,時常胡思亂想,怕的要命……」

  仝則說不下去了,禁不住垂首哽咽,憋了太久,還要在人前裝出一派淡然。趕路的時候流過汗,也流過血,唯獨不曾流過淚,他從小就知道眼淚解決不了問題,在無關痛癢的人面前流,和苦澀的鹽水沒什麼分別,此刻卻顧不上那麼多,任憑淚水抑制不住的奔逃出了眼眶。

  他低下頭,吻上裴謹的手背,沒有抽泣,而是無聲的淚流滿面。說到底,他還是不願讓裴謹看見他脆弱崩潰的樣子,然而不再有逞強意味,單純的只是不想令對方難過。

  心裡也覺得自己矯情,可又實在是壓抑不住。

  裴謹默默注視,暗暗想著要給足他釋放的時間,那些話聽上去有點語無倫次,是仝則在鎮靜的時候怎麼都不會開口直言的,這人看上去狡黠務實,其實也不過是普通人一個,最讓人弄不明白的是年紀輕輕,似乎已擁有不惑的心境,什麼都不在乎,平靜且心安理得的和天斗、和地斗、和人鬥,卻在此時此刻,在他面前承認了自己的軟弱和無助。

  心口一陣酸軟,卻又分明疼得發甜。

  裴謹在仝則看不見的地方,不加掩飾的動容,隨後輕輕拍著仝則的背,極盡誠懇的寬慰道,「是我不對,以後不會一聲不吭替你安排,無論順境逆境都和你在一起。」

  仝則沒吭聲,肩胛骨顫了顫,良久才漸漸平復,抹了一把臉抬起頭。

  他剛哭完,臉上淚痕猶在,水洗似的瞳仁現出靜謐幽深,經過無法言說的悲傷洗禮,整張臉俊美得不可方物。

  該做什麼其實並沒有定式,少了偷偷摸摸的刺激,有了光明正大的契機,仝則抬起裴謹的下巴,照著上頭狠狠親了一口,直親得裴謹嘴唇生疼。

  兩個人就勢抱在一起,頃刻間已難捨難分,仝則只管盯著裴謹看,似乎要把他嵌進眼眶裡才滿足,嘴裡碎碎念起來根本停不住,「你都能看見的,對吧?我的眼睛、鼻子、嘴巴,肯定好了?再不會反覆,對不對……」

  說話間,他被裴謹扒了個精光,不覺匪夷所思起這廝敏捷的身手,「你怎麼……」

  裴謹沒給他聒噪的機會,堵上那不停歇的兩片唇,許久後才意猶未盡的分開來,只見仝則的雙眼愈發沉醉迷離了。

  裴謹笑起來,「還看得見你洗澡,看得一清二楚,比以前黑了些,不過骨架長開了。」

  仝則回眸瞥著他,「好意思麼,堂堂一個侯爺,還干偷窺的事……」

  裴謹吊著嘴角反問,「我看自己媳婦,有什麼不好意思?」

  「你說什麼?」仝則一擰身竄起來,又被裴謹迅速給壓了回去,「嘶,輕點……我說你會不會用詞?」

  「不會,要不你教教我,寶貝、心肝、老婆、蜜餞?」

  仝則,「……」

  裴謹將人翻過來,不太用力地抵著,眼裡蘊藉出一味細水長流似的柔情,「不讓叫媳婦,叫聲哥來聽聽。」

  仝則,「……」

  他對這種非常傳統的肉麻稱謂沒什麼興趣,撇嘴笑了笑,「不怕叫老了?嗯,確實是可以當我大哥的年紀,唔……」

  裴謹放棄溫柔,十分凶狠地頂了一頂,隨後不說話,只用眼神挑釁地看著他。

  仝則起初咬牙不屈,不想幾個回合就敗下陣來,他一向識時務,更肯在裴謹面前服軟,邊笑邊喘著叫了聲,「哥……」

  其實也挺好的,他心裡想,很久以前他就希望能有這麼一個哥哥,不說有依靠,但很多事都可以有人商量,有人可以給他以引領。拋開上一世的年齡不提,裴謹的成熟沉穩確是足以做他的兄長,叫一聲不虧,他決定認了。

  仝則眼眸彎了一彎,唇邊兩顆不大明顯的梨渦露出來,眼裡流轉著靈動的慧黠,既專注又朦朧。

  「我愛你。」他用極輕的聲音,低低的說。

  裴謹動作停了下,一顆汗珠正從他的喉結往下流淌,一直流到堅實的胸膛上,然而他的眼睛比沾了汗水的肌膚還要亮,「你說什麼?」

  這句話他等了多久?開始是為滿足征服以及控制欲,漸漸覺得不那麼容易,兩個人都較著勁,絕口不說不提,好像誰先承認誰就輸了。可行動遠比言語更靠譜,彼此又都行在了前頭,只是說到自覺自知,卻又無法考證究竟發生在什麼時點上。

  最終還是仝則先於他說出口,論勇氣,仝則其實更強過他,裴謹清楚的感覺到,收穫了這句告白,那種淺薄的征服快感卻早已蕩然無存,流進他心裡的是足以令天地都不存在的感動和雀躍。

  拾人牙慧的話,裴侯自然不屑跟風去說,或許再找個機會,弄出個什麼特別的氣氛才好親口講上一回,對此他自有安排。

  只是在那之前,還有正事要先處理,翌日裴侯一行出關,登上了南下的蒸汽列車,前往兩湖首府武漢三鎮。

  而裴謹履行承諾,帶上仝則,一路實現了真正的同行同止。

 

 

第127章 正文完

  滔滔長江水, 浩浩湯湯,站在江邊遠眺,仝則想到的不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而是邊看浪花起伏,腦子裡邊蹦出後世那位偉人曾寫下的句子——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只可惜事關剽竊, 不能拿來一用, 也不知道在這個平行時空裡, 以後還會前赴後繼地湧現出多少風流俊彥,多少傳世的雋永佳句。

  東湖的水面則要平靜得多, 人在畫舫內,宛若尋常遊湖客,從外頭看不出任何玄機。

  裴謹是秘密南下的, 留了那位替身駐守遼東, 此刻滿朝文武誰都想不到,本該雙目失明、喪失行動力的承恩侯卻已在湖心處和舊部品茗「閒話」。

  閒話的內容當是天下事, 如何確立政體, 如何穩定京畿,如何善後皇室等諸多議題,耗時只用了一個下午,再上岸, 陸漢藻已接受了朝廷遣使請他上京和談的要求。

  裴謹一行輕裝便服,先行動身登上了北上的列車。蒸汽機車運行不到半年,一切都還很新鮮, 如果不是趕時間,裴謹其實很願意沿途停靠,走走看看。仝則作為「親衛」,坐蒸汽火車不至於多激動,反倒是職業病發作,看列車上的「服務人員」不覺開始橫挑鼻子豎挑眼,主要還是對人家的服飾頗有不滿。

  「一點不精幹,工部的人太守舊,制服就該有制服的樣子,要讓穿著的人喜歡,看著的人羨慕。」

  坐在包廂裡,仝裁縫不吝大放厥詞,「軍隊制服也一樣,都什麼年代了,盔甲防不住子彈火炮,不要也罷,還該改良得輕便些,設計貼身顯出軍人的英武不凡,配上軍靴,褲腳扎進靴筒裡,那一身才夠威武氣派。」

  裴謹聽著,心說要照你的意思改良,往後軍中人淨顧著臭美了,誰還有心思練兵打仗?當即毫不留情的用眼神表達給他看,你這純粹是個餿主意。

  仝則看出來了,並且萬不贊同,想當年希特勒多麼重視納粹軍裝,標準只有一個就是要漂亮,人家可是深諳惟有如此,方能吸引更多年輕人嚮往從戎。

  雖說形式不該大過內容,但適當的包裝也是必不可少的。

  當然這個例子舉不得,話得說在決策人心坎上,仝則道,「甲冑行動不便,我說的是要實用。且年輕人的熱血最容易激發,借助服裝增添他們的榮譽感,和鮮衣怒馬是一個概念。前朝不是有過錦衣衛,明太|祖招的可都是貴族子弟,模樣俊朗,再配上飛魚服繡春刀,貴族子弟一個個趨之若鶩,這效果就達到了。」

  說著眨眼笑笑,「回頭我先做一身給你試穿,你一量相,準保能讓其他人驚艷。」

  裴謹闔上眼,不大想理會這茬,半晌輕輕一笑,「如果一切順利,可以考慮你的餿主意試試看。」

  仝則聞言正了正容色,「會吧?陸將軍三日後抵京,內閣和皇帝還能什麼後手?和談擺宴,還要宴請各國公使,大員親眷,是鴻門宴還是真心和談?京西大營有你在還好,就怕現在都知道你重病的消息,人心惶惶,弄不好再被內閣當了槍使。」

  「京裡我安置了人,這會兒已接倒秘信,知道如何配合。」裴謹道,「皇帝陛下搞這麼大,就是不想撕破臉,拿準了老陸他們有顧忌,並不想把局勢徹底搞亂。」

  「曹薰呢,那個牆頭草不是和陸將軍私下勾兌,改組內閣,務必保留他做度支大臣,好繼續手握錢袋子。」仝則想著不覺冷笑,「再給老陸一個陸軍大臣的職位。曹薰不在意皇權,在意的是他自己的位子,只是有你在一天,他知道自己必定沒好果子吃。」

  裴謹睜開眼,緩緩地笑了下,「牆頭草好啊,窩裡鬥起來也讓新皇帝看看,究竟誰手裡有槍。還是那句話,能不發一槍解決問題為上,局面推進到這個份上,已經不是一個兩個人負隅頑抗能成事的了。」

  仝則琢磨著他的話,問道,「所以那個時候你看似放棄,是因為覺得時機還沒到?」

  裴謹沉默了一會兒,再度闔上眼,輕輕點頭道,「我這人有軟肋,所以重新組閣以後,總理大臣這類職務絕不能由我出任。在小地方實現理想容易,放眼舉國卻很難。我更適合做一個職業軍人,練兵、守國門,做自己擅長的事。唯一的用處是還震得住現今軍中這撥人,保證軍權集中於議會,決不能出現軍閥割據的亂象。」

  想得這麼透徹,仝則覺得他比自己這個知道歷史走向的現代人還更明白,是以無需再廢話,而對他激流勇退,特別是對他清楚自己的能力和不戀棧這兩點由衷感佩,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權力面前拎得清,被機遇推上去胡搞一通,任由野心膨脹的例子並不在少數。

  值得慶幸,他的裴謹和後世的袁世凱不一樣。

  因為是秘密進京,一行人在天津站下了車,其後改走官道,輕鬆對付過盤查,和事先取得聯繫的法國使館參贊接洽上。參贊起了個中文名叫周崇德,對於低調裝扮的裴侯,他保持著一種禮貌的客套,對仝則,卻顯得要親密得多。

  「多謝參贊此番照應。」仝則握著老主顧的手,滿懷誠摯表達感激。

  周崇德笑得很含蓄,「我們法國人是來和中國人做朋友的,不想在遠東挑起紛爭。我們的手不可能伸得這樣長,事實上也錯過了這個時機——貴國的國力不允許外人染指,現在只有不亂,我們的貿易往來才可以繼續,這樣對大家都有好處。只有總想著要征服擴張的白癡,才會不自量力的在貴國土地上試圖搗亂。」

  搗亂也沒關係,仝則默默地想,反正總會失敗,然後再搗亂再失敗,直至滅亡,這也是後世那位偉人總結過的,一切反動派的行動軌跡莫過於此。

  在參贊家住了兩日,熟悉的人終於出現,一年多沒見,游恆黑了也瘦了,見著他的少保激動得似乎還能言表,見著仝則卻是兩隻眼睛都看直了。

  他還不知道,仝小爺早就偷著跑回了裴謹身邊。

  游恆懸了大半年的心,可算是落地了。這些日子,他覺得自己越發羞於面對仝敏,畢竟連人家哥哥的生死都搞不清楚,還有什麼臉面再相對,更何況談婚約,簡直連想都不敢去想。他早打定主意,等擺平了京都的事,他就南下去找仝則,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嶺南沒有就再下南洋,不找著這個人,他寧可再不回來了——因為沒法和他這輩子最在乎的兩個人交代。

  這麼想著,游恆按捺不住,對著仝則奉上了一記老拳,這回可是用足了七成力,打在仝則身上,只聽砰地一響。

  仝小爺還沒怎麼著,裴少保的眉間已皺出了一道折痕。

  仝則比游恆反應快,趕緊順勢一帶,給他來了個結結實實兄弟般的擁抱。

  「讓你擔心了,我應該早點寫信告訴你,都賴我,回頭我一定任罰。」

  游恆瞭解這個人,外表看上去精明事故,骨子裡卻自有一份仁義在,心下不由感懷,也抱著他連拍了幾拍,拍得半日都忘記了要撒手。

  裴謹斜睨著這兩隻,心裡納悶的想,這是把我當透明的麼?

  直到咳了兩嗓子,兩隻才終於曉得要分開,游恆面對他家少保正經多了,斂容道,「明日宮宴,陛下也請了太太和小爺進宮,西山大營段總兵已接信,一切妥當,都在咱們掌握中。」

  所謂和談大宴,各路人馬齊齊登場。

  招待賓客,面上自是要過得去,從皇帝到內侍個個都擅長作戲,該有的風儀一點不少。只是皇帝行動不便,畢竟瘸了一條腿,只好坐著不起身,意為藏拙,即便要起身也走得極緩慢。他這條腿是當日裴謹設計弄殘的,要說不恨也難,遑論還有他曾經的摯愛千姬,隨著幕府倒台,其人香消玉殞,他後來到處尋摸同樣有狐狸般媚眼的女人,也不過是因為一種補償心理在作祟。

  江山本該是他的,裴謹幫他的弟弟硬生生從他手裡搶過來,如今好容易再奪回,他心裡其實也清楚,歷史潮流不可違,順者昌逆者亡。可道理歸道理,人在這個位子上,倘若連放手一搏的勇氣都沒有,還談什麼復興帝制,還談什麼萬世基業?他的祖父、父親窮兵黷武,用整整兩代積攢下了國力和財富,難道就是為臣子們有朝一日推翻他的國、他的朝?

  這事不禁琢磨,皇帝陛下自然是一萬個不甘心。

  他談笑風生,因為早已得知來自遼東的密報,裴謹連日躲在府邸不出來,據可靠消息透露,此人罹患了不治之症。軍心缺了這根定海神針,其實就是一盤散沙,各人有個人的算盤,沒了凝聚力更易各個擊破。

  好比陸漢藻求什麼?不外乎改組內閣,大不了封他當總理大臣,此人在京都政壇沒有根基,遲早會搞不定焦頭爛額,然而在滔天權勢面前,有幾個人能不亂花漸欲迷人眼,理智清楚的提出拒絕?

  皇帝得意的笑著,眼風轉到裴家那對祖孫身上,薛氏身邊有惠妃陪著,裴熠則是少年初長成,眉宇間有一種清潤淡然的況味,顯得不驕不躁。

  皇帝起初覺得眼熟,再三確認後,心裡湧出一股厭惡,這少年越來越像他的親叔叔裴謹了,多半還是在刻意模仿他三叔的行為做派。

  正想著,餘光瞧見駙馬兼忠勇伯裴詮舉杯,笑著朝他敬酒道,「這是臣從新疆帶回來的葡萄酒,陛下嘗嘗看味道如何。」

  皇帝轉過視線,看著這個同樣出身裴家的人,裴詮如願尚了公主,榮升駙馬,更得了個不鹹不淡的爵位,那時節此人蹬鼻子上臉原本想要做侯爺,大概是為能和裴謹比肩,結果被自己四兩撥千斤給撅回去了。

  皇帝在心內冷笑,也不看看自己什麼德行,憑這熊樣也配?

  可他沒下裴詮的面子,順勢舉杯邀在座諸位,「日前出現了一點小風波,目下已化干戈為玉帛,陸將軍深明大義,及時止息一場紛爭,望今日之後,大家能達成共識,為來日國朝繁榮昌盛求得一個圓滿結果。」

  言罷率先乾了杯中酒,見皇帝陛下豪情萬丈,大家也跟著紛紛附和飲杯。

  這廂還沒等杯子撂下,卻見一個內侍慌慌張張的跑進來,當著滿殿貴賓結結巴巴稟道,「西山大營段總兵帶人進宮來了,此外還有還有……」他瞥了眼一旁穩坐泰山的陸漢藻,「還有漢陽同盟會,不,是造反的那夥人也來了,他們要求面見陛下,請陛下在請願協議上簽字蓋章。」

  這是公然造反嗎?皇帝臉色發青,忍無可忍拍桌道,「豈有此理,皇城守衛都是死人麼,朕的親衛隊長何在?」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皇帝到底擁有幾百人的親衛隊,這群人無論如何都不至於倒戈,可內侍的回答卻在瞬間粉碎了皇帝的幻想,「御林軍和段總兵的人對峙,無奈對方人數眾多,裝備精良,御林軍實在攔不住了。」

  皇帝驚得忘了拍桌子,不明白情勢為什麼急轉直下的這麼快,現如今不是正有大好局面,風平浪靜,井然有序,為什麼偏要搞亂這一切?

  他轉頭,看向陸漢藻,眼內醞釀出一團風暴,「陸卿,這就是你的誠意?勾結京衛,當著各國使節,如此逼迫於朕,你們眼裡還有沒有一點王法?」

  陸漢藻對王法兩個字不以為然,聳了聳肩道,「陛下說的,臣一概不知,既然各國公使,內閣成員都在,何不滿足同盟會的要求,接見其代表,這樣不是更能彰顯公平公開?」

  笑話!皇帝心想,要他和亂臣賊子坐在一起和談嗎,還是在被脅迫的情況下,如果他答應了,古往今來可還有比他更窩囊的皇帝!?

  誰知更窩囊的事,旋即便發生了。

  一群人揚長直入大殿,為首的有所謂和談代表,還有因裁撤軍機處,被打發回家帶孩子的靳晟,更有西山大營叛變的總兵,穿著甲冑的軍人在頃刻間將殿內圍得水洩不通,他們自己卻一絲不亂,好整以暇且秩序井然的朝皇帝行了個表達敬意的禮。

  「你們,你們到底要做什麼?」皇帝驚怒交加,不由自主乜了一眼坐在下頭的曹薰,這廝半點不見慌張,莫非早就和他們勾結在一起了?是了,他們要求君主立憲,當然不涉及他曹薰的利益,皇帝在這一刻,忽然覺得自己被內閣的人給出賣了。

  曹薰倒想和人勾結,奈何沒人搭理,他表面鎮定,是因為迅速認清了形勢,槍桿子不在自家手上,還有什麼好說?既然要解決立憲,他或許還有翻盤機會,至少保住性命不難。不能跟著皇帝一塊跳腳,他可是還有用武之地,譬如這些湧進內閣的軍人,他們能擔負起管理國家的職責嗎?還不是得靠自己這樣有經驗的人去運籌帷幄。

  在這個時點上,撇清保皇黨的身份最為要緊,何況他曹薰從來就不是什麼堅定的保皇黨。

  靳晟便在此時越眾而出,朗聲道,「既然是和談,怎麼能少得了民眾代表,早前內閣決策失誤,臣懷疑有人暗中收受好處,一意孤行這才引發民憤,陛下應該趁此機會給各方人士一個合理的交代。」

  皇帝怒道,「你們口中的合理,就是以武力闖宮?朕這個皇帝,你們還打算放在眼裡嗎?」

  靳晟沒太摟住,非常自然地做了一個「確實沒把你放眼裡」的表情,接著道,「此外還有一份憲章,是早就準備好的,一直推托到今日,也請陛下一併過目。」

  到了此時,皇帝就算再傻也知道,今日的重頭戲是那份憲章,他不覺望著靳晟咬牙道,「沒了裴謹,你們居然還這麼囂張,此事是他授意的?你可知他已罹患重病,連床都下不了,雙目失明,更連一場戰事都無力指揮,你們就算把他迎回來,還能指望他代替朕坐在這個位子上麼?」

  靳晟淡淡一笑,「陛下想差了,位子由誰來做理應遵循法度,軍中一向承認皇室,承認大燕的君主世襲制度,這和裴侯根本就扯不上關係。」

  皇帝冷笑問,「當著各國公使的面,你說話算話?」

  「當然,也希望陛下能夠說話算話。」

  這句卻不是出自靳晟之口,話音落,裴謹越步走了進來,一身尋常服色,目光澹然。他環顧四下,神情昂揚,眼中卻又有著內斂的光華。

  一看就知道,這人根本就不瞎!

  謠言被粉碎,皇帝驚訝,曹薰等內閣成員更驚訝。

  裴謹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他們一概不知,情報工作差勁不說,且再次證明手握槍桿子的重要性。但上一次他們僥倖成功,是因為裴謹還有顧忌,這一次呢,他的母親和親侄子可就在他眼皮子底下。

  「諸位使節……」皇帝艱難開口,打算在撕破臉前先拉個統一戰線。

  英、德兩國公使正在運氣,心裡也有驚怕,明明給了內閣大佬們好處,這幫人還說頂得住,什麼只要裴謹不行了,軍中就是一盤散沙,誰都不服誰,根本拎不起來,虧這番鬼話他們當時還信以為真了。

  在別人地盤上硬碰硬不明智,兩國公使互相一對視,皆搖頭道,「友邦事務,我們不便插手干涉,還望陛下能夠自行處置妥當。」

  態度一推二五六,已然打定主意作壁上觀。

  全是小人,皇帝在滿心頹喪中站起身,忽然覺得一陣腥甜湧入喉嚨,跟著一口血猛地噴出,在搖搖晃晃間,他看清了下面人的表情,有人驚詫,有人含笑,有人平靜觀望,有人面帶嘲諷……

  一隻手從旁有力地扶住了他,是那個叫徐朔的內臣,此人是王連生死後,皇城內侍中最得力之人,皇帝心下稍安,看來關鍵時刻還是內侍靠得住。

  「陛下的酒中有毒……」

  徐朔突兀地喊出這一句,殿內為數不多的御林軍聞言率先慌了,抽刀的抽刀,拔劍的拔劍,只有匆匆趕來的侍衛長一人配了槍,然則拔|出來的剎那,他卻有點含糊不知那槍口究竟該對準誰。

  再看殿內訓練有素具備實戰經驗的京營衛隊,和此時驚慌失措,成日只在京都陪皇帝打獵的御林軍少爺們一對比,高下立判,侍衛長的心頭頓時一片冰涼。

  徐朔依然扶著皇帝,卻一點不著急去傳太醫,像是抽絲剝繭般恍然道,「這酒是駙馬進獻……」

  皇帝勉力提起腔子裡最後一口氣,伸手指向裴詮,「原來是你,做過一次叛徒就會有第二次,你這個小人,來人……將他拿下……」

  御林軍的少爺們想著皇帝下令,還該聽命才是,不料裴詮不知從哪來的力氣,蹭地一下站起身,幾個箭步直竄到了薛氏背後。

  然而袖中藏著的匕首還沒等出鞘,他先被裴熠一肘擊中胸口,旋即裴熠站起回身,飛腿踢翻了他手中短刀,再起一腳將他人踹翻,就地穩穩地擒拿住。

  「三叔,我把大伯抓住了。」

  少年人威風凜凜,神情間已褪去了昔日的青澀,多了一份從容的幹練。

  裴謹衝他點點頭,唇角微微一揚,恰在此時,倒在徐朔身上的皇帝頭一垂,於無聲無息間毒|發,連誰接替他繼承大統都還沒來得及宣佈。

  按順位繼承,本該由他襁褓中的長子承嗣皇位,可他自己的皇位得來已不算名正言順,眾人心裡不免都在思量,先帝膝下曾經還立過一位太子呢。

  一切發生的都太快,內閣中人還在打腹稿如何措辭,只見殿門再次開啟,一隊兵士護衛著前皇后和年滿六歲的前太子緩緩走進殿中,這對孤兒寡母幽居於深宮,許久無人問津,此時看上去已有幾分清苦的寒酸。

  見眾人兀自瞠目,法國公使非常恰到好處的起身說道,「作為派遣使節,我今天很遺憾的見證了一場謀害君主的禍亂,好在承恩侯閣下能夠及時出面止亂,也萬幸皇室仍然後繼有人,希望今日過後,京都和大燕不至生變,因為那是我們在座所有人都不希望看到的事。」

  眾人緩過神,不知是誰一馬當先說了聲好,隨即開始有越來越多的人跟著附議,紛紛起身向那位六歲的准皇帝行禮致意。

  等到那小小孩童升坐,一份憲章已攤開在他的面前,上面赫然寫著:遵國憲,重國權,組建議會……君主無權廢除法律,無權干涉議會,不經議會同意,君主不得組織常備軍,不得拘捕臣民……

  上面的每一個字,六歲的准皇帝都看得明白,卻又弄不大懂其中含義,只是隱約猜到他大概就要成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代君王了,他懵懂的握住手中筆,抬眼看了看自己的母親。

  即將被尊為太后的清秀女人在心裡無聲喟歎,有些事爭得過一時,爭不過一世,這或許就是他們這一代人的宿命。她握緊兒子的手,一筆一劃,鄭重地在上面簽署下了名字。

  直到黃昏,宮門才重新開啟,眾人魚貫而出,和來時不同,有人意氣風發,有人如喪考妣。

  裴謹牽著仝則,在夕陽西下時登上城樓,屹立百年的宮苑,此時沐浴在一片霞光中。放眼望去,城外沒有戒嚴,一切安穩如常,行走在街面上的百姓甚至不清楚發生了什麼。

  但翌日天明,憲章就會正式公佈,從足下的皇城傳開去,會傳到杏花煙雨的江南,會傳到塞外漠北的雪域關山,還會漂洋過海傳到遙遠的附屬國度,或許不是人人都清楚那字裡行間的微言大義,但沒有關係,他們很快會在實踐中慢慢領悟,那些條文會化作日常點滴融入他們的生活,影響一代人,甚至接下來幾代人。

  仝則凝望裴謹,「兵不血刃,你的目的達到了。」

  「還差得遠,要組建議會,改組內閣,選拔有志之士,限制各地方軍權,方方面面都要重新開始。」

  裴謹負手瞭望城下,繼續說道,「路還長,危險也沒斷,你還要跟著我繼續趟渾水?」頓了頓,他扭頭笑看仝則,「其實三年之約,早已經滿了。」

  那是很久以前關乎契約的口頭協定,仝則笑笑,撣了撣身上看不見的風塵,「你就快要風光了,這節骨眼我怎麼能一走了之,好不容易熬出頭的。」

  裴謹眼底含笑,嘴上揶揄,「真是人才,放長線釣大魚,賭術精湛。」

  「好說,別忘了,最開始可是你先招惹我的。」仝則定睛看他,雖然被夕陽刺疼了雙眼,可依然有點捨不得移開視線,「再說不太平也沒什麼,早習慣了,我這人命硬。」

  裴謹沒說話,半晌轉頭望著城樓下,良久才笑吟吟的問,「看什麼呢?」

  「看你。」仝則說,心裡卻在想,也在看一個時代。

  這個時代有好有壞,不算百廢待興,但依然隨時有暗流在洶湧,好在歷史的腳步不會停歇,它推著每一個人或直面、或迂迴,朝著既定的方向不斷前行。

  在奔騰不息的洪流裡,他是渺小的一滴,在無垠的時間長河裡,他是飛逝而過的一瞬。也許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曾經鮮活而真實的存在過。

  或許不止,還該有此時此刻,摟著他的裴謹,仝則聽見他在自己耳畔低聲笑道,「你該說,在看我的愛人。」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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