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原名《裸替》————得過最佳男配的何修懿因家中變故退出娛樂圈多年,還欠了債,再復出後卻發現整個影視行業已今非昔比。朋友好不容易將他「塞」進劇組,他趕到片場後才發現角色是長得極相像的小鮮肉的裸替。他本來不想接,卻在劇組加價之下為錢折腰。與他演對手戲的是高冷影帝,然而他卻發現,在拍戲時……

 

  CP:外表高冷男神內心癡情的攻,外表妖艷xx內心淡然的受

 

  甜甜甜,攻寵受,後期受也寵攻。

  是一個「影帝演技雖好,XX不會騙人」的故事

 

  內容標籤: 甜文 情有獨鍾 娛樂圈

  搜索關鍵字:主角:左然,何修懿 │ 配角: │ 其它:

 

  作品簡評:

  影帝左然當群演時被何修懿幫過一次,從此念念不忘。多年之後,因家中變故退出娛樂圈多年的何修懿重回影壇,卻退下了光環,無奈接受了一個替身演員的角色。影帝左然內心雀躍,表面上卻依舊高冷。本文行文流暢,穿插著小幽默,左然、何修懿一路攜手,在事業走向巔峰之時也收穫了彼此真摯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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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何修懿

  電話鈴響起時,何修懿正在客廳中看DVD。屏幕中放映的是去年由左然主演的一部片子,風評極佳,在東京國際電影節上收穫五項大獎,左然也又多了一個影帝頭銜。

  擔心和「找工作」的事情有關係,何修懿按了暫時鍵,快步走到小茶几邊,伸手拿起了乳白色的話筒:「喂?」

  老朋友沈珩的聲音立即傳了出來:「我的大帥哥啊,我終於把你塞進了一個好的劇組!」沈珩是一個經紀人,人脈頗廣,也是何修懿本科四年的同學。

  「哦?」何修懿語氣有點緊張,「什麼劇組?」

  沈珩反問:「李朝隱導演你知道的吧?」

  「當然。」何修懿說,「李導那麼有名。」李朝隱,大導演,美國知名電影學院畢業之後留在了好萊塢,拍的片子得了不少國際大獎,據說這會兒正在國內拍攝某部電影,不過外人都不知道片子的具體內容。

  「嘿我跟你講你真走了狗屎運!」沈珩十分誇張地道,「李導最初拒絕了我,還說由於特殊情況你啥都演不了。我認為不可能,著實磨了他一陣子。昨天他突然聯繫我說很希望你能接受一個角色,但又有點開不了口,因為覺得你肯定不會同意的。」

  「嗯?」何修懿感覺不對勁,問,「到底是什麼角色?」

  沈珩說:「沒細聽……我當時有一點著急。你不什麼都肯接嗎?我直接讓劇組聯繫你本人了。」

  何修懿點了點頭:「對。」沈珩沒有弄錯,他的確是什麼都肯接的。

  何修懿的起點其實很高。他演的第二部戲就拿到了某個電影節的最佳男配角和最佳新人獎,誰都認為他的前途無量。誰知就在他事業起飛的當口,他的母親被醫院診斷出重病。於是,比起早出晚歸滿世界地拍戲,何修懿選擇了在母親身邊照顧她。他母親的生存期遠遠超過了平均,掙扎六年,年前去世,而他因為帶著母親四處求醫問藥,欠了親戚們不少錢。

  母親過世之後,為了他喜歡的事業,同時為了還債,何修懿選擇了復出。他拜託之前的朋友幫他「牽線」,卻沒想到這事沒有那麼容易——他已經29歲了,只演過兩部戲,不上不下,不尷不尬。現在,99年出生的小鮮肉們都擔綱男一了,臉嫩得能掐出水來,而且都是偶像明星,有廣大的粉絲基礎,至於男二男三,都會留給公司提拔新人,要麼留給投資商塞情人,都也不想弄個六年沒演戲的、沒粉絲的、沒後台的、年紀也不算太小的傢伙,而再小的角色,一般劇組也不好意思交給當年的最佳男配飾演。當然,也有可能一切只是因為他運氣太差了——自打母親病倒,他就一直沒有被上天眷顧過,有時不信邪都不行。老同學們幫他找了兩個月整,還是沒什麼可能拿到的角色。

  何修懿謝過了沈珩,撂下電話,加了李朝隱劇組的演員副導演的微信。對方辟里啪啦打道,戲其實已經開拍了,就卡在這角色上了,讓何修懿越早過去面談越好。何修懿本人也想快點定下來,於是便和對方約定第二天在劇組位於本市的片場見面。

  折騰一圈之後,何修懿繼續觀看左然那部電影——片子真的優秀,不論發生什麼,何修懿都無法做到「中途離場」。

  他看著電視屏幕當中的左然,深覺這是一個老天賞飯的人。左然有著完美的臉、完美的身材、完美的演技、完美的一切,然而卻不是科班出身的。左然是名校理工科畢業的,有著「學神」光環,卻不知為什麼選擇了「演戲」這條路。而最「令人髮指」的是,左然在進入演藝圈的第四年便拿了個柏林電影節的銀熊。

  至於這位左影帝的性格,何修懿聽說——就是冷。左然英俊、冷淡,有一種禁慾感,對什麼都沒有興趣,總拒人於千里之外,感覺與這世界格格不入,記者一直很難採訪到他。

  想想也是,左然一路走到這裡似乎不費吹灰之力——輕鬆考取名校,又以優秀畢業生的身份走出校園,轉行成為演員之後名氣、口碑、榮譽、地位一樣不少,令其他人望塵莫及。應該沒有什麼是他無法得到的吧,久而久之自然「對什麼都沒有興趣」、「總拒人於千里之外」……何修懿胡亂猜測著。

  何修懿其實還是羨慕的。他在重新出發之後一直都在努力奮戰,同時感覺自己隨時都有可能大敗而歸。六年前觸手可及的東西此刻卻是無比遙遠,他有一些茫然無措。

  ……

  休息一晚過後,何修懿如期趕到了劇組。

  他沒想到的是,李朝隱導演竟親自接待了他。

  李朝隱導演長得和電視上面一樣,外表極為凶狠,眼眶是三角形,眼珠微微鼓出,瞳孔只露一半,吊在上面,露出下方大片眼白,看起來很怨毒,不過在傳聞中對方人品非常地好。

  「那個,」李導帶著期待問何修懿,「你知道是演什麼吧?」

  何修懿笑笑說:「不太清楚,還沒人告訴我。」演員副導演從未提及過細節。

  李導伸出兩根手指,有些難以啟齒地道:「這一部片子吧,講的是中國式『宗族',兩個主角是同性戀。」

  何修懿愣了愣,說:「哦。」怪了……他不覺得兩個主角和他會有什麼關係。這種名導要拿獎的大片,不會請他擔綱。

  李朝隱道:「主演之一是柳揚庭。柳揚庭你知不知道?」

  何修懿點頭:「嗯。」他知道柳揚庭,當紅的小鮮肉,長得相當漂亮,演技算是相當不錯。

  李朝隱繼續說:「戲裡有幾場激情戲。柳揚庭呢,可能還是太小了吧,人很清純,特別害羞,對於人前全裸有些牴觸,不大願意拍那幾場床戲、裸戲。我的觀點一向就是,倘若演員沒表現欲,那就乾脆不要上了,絕對拍不出好東西。」

  何修懿又是愣了愣地說:「哦。」柳揚庭,出道以來走的就是清純路線,害羞,採訪被問到kiss都會臉紅低頭避而不答,若是在戲裡大尺度出演,的確與定位不是很相符——對於他這樣的小鮮肉來說,轉型還是早了點,沒必要去冒現有粉絲流失的風險。可這和自己的角色有何關聯?何修懿心中湧起不好的預感。

  「你……」李朝隱欲言又止,「你和柳揚庭,長得有些像。幾場床戲非常重要,加起來有十五分鐘,是體現主角內心的重要情節,並不是誰來替柳揚庭都可以。我幾年前看過你的片子,演技肯定是沒問題的了,比較適合……那個。」話到這裡,被人工切斷了。

  何修懿想:果然。他心裡很清楚,柳揚庭出道時就總有人說他們倆長得像,還有些辨人能力不強的觀眾時常將他們兩個人搞混,甚至有人搞了個連連看,何修懿消掉何修懿,柳揚庭消掉柳揚庭,不得連錯,不少人說難度S級,是史上最難小遊戲。不過,何修懿長得更「妖媚」一些,膚色白皙,有一雙典型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水汪汪的,有時目光有些朦朧,看起來似醉非醉的,而柳揚庭則很簡單,好像柔弱動物一般,未被俗世所沾染過。

  何修懿也明白李導最初拒絕沈珩的原因了——自己與柳揚庭撞臉,自然是「啥都演不了」,而他突然回應沈珩的理由是,臨到要上陣時,柳揚庭有些彆扭了,激情戲推進不下去。

  見何修懿沉默不語,李朝隱終於問出來:「你願不願意當柳揚庭的裸替?劇組一定會嚴格為你保密的。這是為了藝術,不要想得太多。鏡頭共有十五分鐘,其實也是挺多的了。」

  「裸替……」何修懿說,「對不……」他沒有興趣當什麼裸替。

  眼見對方搖頭,李朝隱著急了,說:「我給你20萬的片酬,五天。」

  何修懿:「………………」20萬五天,對於裸替來說,當真是天價了。一般來說,尺寸最大的一天也就2萬塊。

  想到自己依然欠著的那些錢,何修懿立即被糖衣炮彈給腐蝕了。他硬生生地改口道:「好,我當。」

  李朝隱長長地舒了一大口氣:「委屈你了。」他只想導出好片子,不會顧慮太多事情。

  何修懿唇角勾起一絲「妖艷賤貨」的笑:「沒事,他不想脫,我脫。」

  隨後,李朝隱將何修懿帶到了另一個主演的面前。何修懿驚訝地發現,另個主演,竟然就是影帝左然!就在前一天,他還妄想著,如果能與左然飆戲一定非常過癮,結果眼一眨便當真得到了機會,雖然自己只是替身。

  李朝隱向左然解釋了下經過,說:「何修懿會和你一起演激情戲。」

  左然撩了一下眼皮,十分冷漠地看了何修懿一眼。他的眼睛非常漂亮,好像南北兩極最純淨的冰川。冷是冷,卻有種多年沉積而成的深邃。

  李朝隱問左然:「沒什麼問題吧?」

  「隨你便吧。」左然回答,「誰都可以,我無所謂。」

  左然是在何修懿「隱退」後成名並成為影帝的,在何修懿短暫的娛樂圈時光裡,兩個人從未有過任何交集,因此他們根本就不認識,何修懿覺得左然作為影帝看不上自己也很正常。

  而柳揚庭,則是捂著臉道:「這不是最佳男配嗎?當我裸替……太對不起您了……我好不安……我這是走了什麼運?我這麼差,何德何能,能請到前輩作替身……我會向前輩學習的,絕不把前輩當替身。」

  何修懿的第六感讓他覺得有點怪怪的。

 

 

第2章 左然

  因為拍攝進度已經進行到了幾場激情戲,李朝隱導演很著急,他讓劇組火速與何修懿本人簽訂了合同,並要求何修懿立即進組。

  進組當天,造型師將何修懿的頭髮剪得和小鮮肉柳揚庭一樣長,又依照電影的需要為他弄了新的髮型。何修懿覺得還挺英俊的,雖然有那麼點不像自己。左然在看見造型師極力將何修懿打造成柳揚庭的時候幾不可查地皺了下眉,讓何修懿感到有點疑惑。

  試過造型,李朝隱導演講了一下戲。何修懿發現了,李朝隱導演的確是非常重視這幾場戲的,否則他沒必要專門為一個裸替詳細地講述劇中人物的經歷、性格、心理。

  做完這些事情已是晚上,李朝隱導演將左然和何修懿叫到一起,用明顯的三白眼問兩人:「明天正式拍攝,有沒有什麼覺得不妥的地方?」

  何修懿想了想,實話實說地道:「我沒拍過這種,怕到時放不開。」

  李朝隱點點頭:「我猜也是。我剛才就琢磨著,你們倆還是提前熟悉一下彼此的身體為好。」

  何修懿:「……?」

  李朝隱揮揮手:「一起洗個桑拿——我讓司機帶你們去個高檔的會所,離這兒挺近的。都是男人,沒什麼的,我和會所打過招呼,他們會專門騰間桑拿房出來。」李朝隱是認為,同性間不怕看,他年輕時,大家都是一起洗澡,廁所也沒單間。

  何修懿裸戲都拍了,自然不在乎洗桑拿,道:「行。」

  就這麼著,兩個人被載著到了附近一間高檔會所。會所位於一間大廈頂層,裝修十分中式但卻富麗堂皇,大廳中還立著一扇金箔屏風。

  會所果然單獨為他二人開了間桑拿房。

  何修懿腰間裹著條浴巾走進了桑拿房,發現裡邊十分乾淨,LED燈帶佈置得很美,昏暗的光線在氤氳的水氣中微微跳動,水珠彷彿都漫射著溫柔的光線。桑拿房裡,三面都是木質椅子,濕漉漉的。浴室裡的熱度讓何修懿皮膚發紅,似乎還有一點點針尖微刺似的癢。

  一開始,何修懿沒有動,左然也沒有動。

  一分鐘後,何修懿覺得繼續下去這樣不太行——李朝隱導演的意思顯然是讓他們脫光,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彼此熟悉一下」,全世界絕大多數國家的「桑拿」也有「脫個精光」的「潛規則」存在。這樣腰間圍著條浴巾起不到什麼作用。

  何修懿歎了一口氣,想起了自己的妖艷賤貨人設。他很清楚,在劇組人眼裡,「裸替」這活,依然是下賤的。雖然他們口中稱是為了藝術,但心中其實並非真那樣覺得。他們依然認為,用「脫」來賺錢的,簡直粗俗到了不堪入目,而他作為最佳男配,卻心甘情願地當了一名裸替,不在乎自己身體的尊嚴,更是墮落。

  想到這裡,何修懿雲淡風輕地扯下了腰間的浴巾,鋪在中間的長凳上,而後毫不在意似的坐了上去,將他左腳的腳腕搭在了右腿的膝蓋上,大大喇喇。

  左然:「……」

  何修懿又給了對方一個妖艷賤貨式的微笑:「來啊。」

  左然沉默地解開了浴巾,不過卻沒坐下,而是走到了炭火爐子的旁邊,低頭看著火星。

  何修懿看著對方的側影,被他身材的完美震驚了——左然肩膀很寬,背部肩胛骨極漂亮,中間腰線也深,兩側有著很美好的弧線。雙腿很長,而且顯示出了種勃發的力量,讓何修懿憑空想起某種猛獸。胸肌很鼓,腹上幾塊腹肌顯得極為誘惑,人魚線深,再往下是尺寸挺可怕的東西。欣賞了一會兒,何修懿想吹聲口哨,不過覺得還是算了——他不想在妖艷賤貨這人設上走得太遠。

  何修懿發現,左然好像一直沒有看他,眼神偶爾飄過來,也是十分地冷淡,眸子裡面沒有任何感情,彷彿對這世界都沒什麼興趣。他想:這影帝「高冷」的傳聞,很對。

  何修懿胡思亂想,渾然不知時間已經過了許久,直到他眼前一黑,連呼吸都變得十分困難。好像只要張口,熱氣便會化作火焰進入他的胸腔、點燃他的身體,令他體內五臟六腑遭受一場酷刑。

  糟了……他貧血。在洗桑拿時,血管擴張之後血液更加稀薄,竟然是要暈。

  何修懿掙扎著站了起來,還說「左然,我得出去」,沒想腦袋一麻,竟然是直直地栽倒在地!地上很滑,他想用手去撐,可是卻撐不住,還是摔了。在最後還有意識的時候,何修懿依稀聽見有人喊「修懿」,語氣裡邊帶著緊張,分不出來是誰。

  再醒過來,何修懿發現自己躺在高檔會所標準間的大床上,全身赤裸,身上只蓋了一條不算厚也不算薄的舒服的棉被。

  左然穿戴整齊,面孔十分俊朗,正坐在茶几旁優雅地看報紙。

  何修懿動了動胳膊,掙扎著坐起了身子:「左然……」

  「醒了?」左然放下報紙,好整以暇地道,「你暈了。」

  「我知道。」

  「會所的醫生過來看過了,說你沒事,在通風的房間待幾分鐘就會醒了。」

  「謝謝幫忙。」何修懿看了看四周,再次開口問左然,「我衣服呢?」

  左然走到沙發邊上,將一堆衣服丟給他。

  「謝了。」何修懿坐起來,讓被子一直蓋到腰,伸長胳膊拖過了床上的衣服,從褲子裡邊扒出了內褲,便塞進了被子裡邊,往他兩條長腿上套。

  套著套著,何修懿覺得有點不對勁。他定定神,發現還真不是他的錯覺。藉著掀開被的一點光亮,何修懿看見了……他大腿根上有一個小小的紅色痕跡。放下被子,他抬頭問左然:「我腿怎麼紅了一塊?」

  「不知道。」左然好像一點都不關心,「摔的吧。」

  「……」摔能摔在這裡?不過,也沒什麼別的解釋,何修懿說:「可能是吧。」

  「既然你沒事了。」左然站起了身,「明天片場見了,我回去休息了。」

  「好。」

  ……

  第二天的上午,左然和何修懿正式開拍第一場激情戲。

  影片《家族》時間跨度長達七十幾年。這一場戲的背景是,抗戰爆發之前,村子還算寧靜,小鮮肉柳揚庭所飾演的角色「宋至」到了適婚年齡,然而家中遭遇變故,祖父父親相繼去世,為了不給家中增添負擔,母親要求他不娶妻,與哥哥一道努力賺錢供養母親、嫂子,還有哥嫂的三個孩子。宋至在家十分壓抑,可又不能不顧家中貧困,於是每天都去茶館聽路人講城裡的事,心裡漸漸生了嚮往。後來,宋至得到一個機會,跟隨人到城裡做生意,倒賣村中特產,並且結識了左然飾演的「沈炎」。因為家中無力迎接新丁,母親總是試圖壓抑宋至對女性的喜歡,宋至漸漸發覺,他與沈炎的關係變得曖昧了起來。

  在這一場激情戲中,何修懿無需全裸出鏡。他們兩人都要穿著國外人的浴袍,但左然會衣著整齊,何修懿則需要肩膀、後背半露。左然將站在何修懿身後緊貼著他,同時親吻他的脖子,攝影機會從二人身後拍攝。

  造型師將何修懿衣服扒得極有美感——他的肩膀和後背在強光下彷彿閃著一層溫潤的色澤。

  李朝隱看著監視器:「ALEXA開機。」用ALEXA,人物會像畫像一般,色澤溫暖而且自然。

  左然貼著何修懿的耳朵說:「要冒犯了。」

  何修懿搖搖頭:「……沒事。」

  幾秒種後,李朝隱又說道:「好,一二三,開始。」

  何修懿感覺左然貼上他的背,而後,溫熱的氣息噴在他的脖子上——影帝在輕輕吻他脖子了,他能感受得到對方柔軟的唇。

  何修懿在心裡做好了NG的準備。他估摸著,要NG很多次。身後左大影帝應該覺得這種事情蠻噁心的——這是第一場激情戲,應該很難突破心裡障礙。正常直男很難在面對男人的身體時裝出一副沉迷的樣子,何況那個人是那個很有禁慾感的左然。

  等等……何修懿突然覺得不對勁——似乎有什麼令人尷尬的東西隔著浴袍碰到了他!

  他感受到了……

  何修懿全身僵了下。

  身後,左然左手一路向上,並且隔著浴袍來到了他的胸口處。右邊的攝影機也在默默地工作著,近距離拍攝兩個人上半身的鏡頭。

  何修懿見左然依然還在演戲,內心歎了口氣,心想這影帝真入戲,那麼他只好也配合著繼續了。何修懿對他自己說:要專業,要專業,此時此刻你是「宋至」。

  「宋至……」左然的聲音竟然都啞了,他道,「宋至,我這心裡一直有你……」同時,他的舌頭也貼近了何修懿的耳朵。

  「……嗯。」也許因為把自己想像成了也在愛著「沈炎」的「宋至」,何修懿竟然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嗯」。

  聽見這聲,左然更「情動」了。

  何修懿的雙眼迷離。他可以體會得到戲中「宋至」的情感。對於宋至來說,因為家庭貧困,他為了母親、哥嫂、侄子一直在犧牲,心頭沉甸甸的,倍感獨木不支。而沈炎呢,是他苦悶的生活中那唯一的一點溫暖,就像一道陽光,直射進了地面皺襞的最深處,是他滿目狼藉當中唯一想珍惜的存在。

  何修懿抬起頭。片場太陽燈的光輝將他的眼瞳點上一縷光,他的雙眼雖然沒有焦點,卻彷彿正帶著期盼用力窺視未來。

  「宋至……」左然繼續講著台詞,聲音沙啞得彷彿木匠打磨木頭一般,「你能明白我心意嗎?」話語之間,縷縷深情飄入何修懿的耳中,宛如海浪一層一層衝擊沙堡,溫柔地衝散掉了沙堡的城牆。他讓何修懿可以感覺到,此刻,「宋至」並未被家人期待,單單只是在被深愛著。

  何修懿不自覺地向後靠上去,小心地試圖依賴他身後的人。

  左然舌尖鑽進了何修懿耳朵,左手也伸進了何修懿浴袍。

  「啊……」何修懿知道,「宋至」心中沙堡進一步坍塌了,他模糊地叫道,「沈炎……沈炎,我……我不知道,不知道……」「宋至」內心的怯懦,在做著最後的抗爭。

  六年沒有演戲,此刻,何修懿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的確確喜歡這行。在片場的燈光之下,他甚至有一點想哭。他盡心盡力地闡釋悲歡離合,化身一個個不同的角色,帶著觀眾在時空中穿行,做一場又一場五光十色的夢。

  他回來了。雖然,他只是個替身,演繹的只是正牌演員不願演繹的劇情,但是……他在演戲。

  何修懿息影前的最後一部戲是戰爭的題材,於是過去整整六年,何修懿時常在睡夢當中回到那個帶給他最佳男配榮譽的片場,眼前總看到戰壕的塵土,鼻尖總嗅到槍彈的硝煙,耳朵總聽到引擎的轟鳴,肌膚總觸到逼人的熱浪。那些記憶歷歷如畫地供他在夜晚追尋它的蹤跡,然後在夢醒後的白天提醒做夢的人他那瘋魔了一般的對於過去的眷念。

  可那些都已經無所謂了,因為,自己已經重新站在這了。

  就在何修懿依然戀戀不捨之時,李朝隱導演大喊了一聲:「好,行了!」

  「……」何修懿動了動屁股,不大適應地往前站,遠離對方。

  左然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冷淡:「怎麼?」

  何修懿:「……」

  左然又道:「不都為了戲麼?」

  「是,」何修懿道,「抱歉了,我只拍過兩部電影,沒有激情戲的經驗。」

  左然沒有答話。

  回想起來,何修懿覺得左然演得是真好——真不愧是影帝,裝得那麼深情,從台詞,到動作,再到……身體反應。

  何修懿攏好了浴袍,根據裸替「行業規則」,對著導演鞠了個躬,對其他人也是如此。不過,除了李導笑了笑外,剩下的人……都該幹什麼就幹什麼——收拾東西、商量事情,連正眼看他都沒有。

  也是……何修懿想:他只不過是個裸替罷了——有誰會關注這樣的角色呢。

  似乎是看出何修懿有些難過,一旁的攝影師凱文安慰了他句:「那個,你……你挺不錯的,我覺得你挺不錯的。」凱文是一個美國人,之前混跡於好萊塢,水平很高,後來跟著一個叫作邁克的人來到中國,據說聽力非常不錯,但是口語有點捉急。每次講中文時都有一些費勁,要在腦中的詞彙庫當中「檢索」,只有專業內容還行。

  何修懿笑著問:「是嗎?」

  「嗯,」凱文絞盡腦汁,尋找他會的詞,「經過這兩天的接觸,我發現你……愛國、敬業、誠信、友善……」

  「……」何修懿說,「謝謝安慰,我好多了。」

  他有點暈。

  愛國、敬業、誠信、友善。

  這他媽不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嗎?

 

 

第3章 開拍(一)

  下午,左然與何修懿開拍第一場真正的激情戲,地點依然還是被當作「沈家大屋」的片場。這是「宋至」與「沈炎」第一次靈與肉交合,對於兩個角色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從此刻起,所有的曖昧不明、猶豫不定、模稜兩可將會無影無蹤、消形斂跡。

  因為這回兩個演員真的要脫,李朝隱導演進行了清場,整個片場只留了他自己、左然、何修懿、攝像師等少數幾人。

  左然帶上了白色安全罩。通常來講,為了防止「擦槍走火」,安全罩會被用膠帶緊緊地粘在演員的關鍵部位,很多演員都說摘安全罩的時候會十分疼痛。何修懿則是用肉色絲襪裹住重點,又用黃色膠帶緊緊纏了幾圈。李朝隱導演說,不要兩個人都帶安全罩,會有聲音,影響聲效同時影響情緒。

  按照劇本,在一開始,「沈炎」會細細地親吻「宋至」。大部分攝影機會在遠處拍攝兩個人的整體,觀眾很難看清楚只露了一個側臉的何修懿。電影中還會有一段唇部特寫,不過應該也沒有人能只通過嘴巴便認出誰。

  李朝隱對左然說道:「沈炎即將真正得到宋至。他很珍惜這個『初次接觸』,你要體現出這一點。下身表達能力有限,想想待會兒該如何親吻。」

  「『珍惜』是嗎?」左然的眸子依然波瀾不驚的,「我試試吧。」

  「對,試試吧。」

  幫兩個人擺好姿勢之後,李朝隱走到了監視器的後面。場記十分有穿透力的聲音響徹片場:「第30場1A鏡1次!」

  幾台攝影機有條不紊地工作,安靜的氣氛迅速瀰散到各處。

  左然先吻了下何修懿的髮際線,而後嘴唇貼著飽滿的前額劃過,又吻上了何修懿漂亮的眼睛。他用雙唇抿著何修懿的睫毛輕輕拉扯,讓何修懿覺得有一些癢,不過,很快左然便放過了眼睛,順著鼻樑向下,輕輕地碰了碰何修懿的唇。那個吻是蜻蜓點水般的,碰了一下之後立即小心地避開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可以碰觸到對方。他很小心地呵護著對方,卻又存在著溫存的渴望。幾秒之後,左然才又啄了一下,接著是第三下、第四下,每一次輕貼的時間越來越長,到了最後,終於徹底啜住了何修懿的嘴唇。何修懿上唇有一個小巧的唇珠,左然含住了,用舌尖輕輕地來回撥弄。過了片刻,左然才轉而進攻何修懿的下唇。他一下一下地將下唇舔濕了,用舌尖勾畫對方的唇形。等何修懿的雙唇被弄得紅通通的,左然才將他的舌頭推進對方齒縫。他裹挾住何修懿的舌尖,引導兩人舌尖互相輕推。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親吻變成重舔重壓,無比霸道,佔有慾強,甚至有些粗魯,強悍而又熾熱,像要將何修懿整個吞下、永遠只屬於他一人一般。

  何修懿覺得口腔內的空氣全部被對方猛烈地奪走了。在這樣的時候,他不由得佩服起了左然。左然的演技實在是太出彩了——方才明明只說「試試」,結果竟能將感情表達得如此細膩,彷彿真的初次從如此近的地方接觸自己的摯愛,何修懿確實有一種被珍惜的感覺。

  「停!好!很好!」一直在盯著特寫鏡頭的李朝隱激動地大聲喊了一句,「這就是我要的!」甚至,比預期還要更出色。他能明顯地感受到,「宋至」就是「沈炎」一切情思的中心和終結。

  接下來的一場便是真正的「正餐」了。

  何修懿揚起了他精緻的脖頸,大口喘氣,發出了無聲的吶喊。左然見狀,低下頭吻上了何修懿的喉結,開始模仿合二為一時的動作。

  何修懿努力地飾演「宋至」。他全身繃緊了,彷彿正在接受一場蛻變。

  對於「宋至」來說,有些情感在他身體內部形成了巨大的漩渦,將一切意識全部拉進去並且吞噬了。好像是一碗清水被滴進了一滴顏料,顏料由近至遠逐漸瀰散開來,靈魂當中一直封閉著的某樣東西也終於掙脫了出去,流遍四肢百骸,他的每根骨頭、每條血管、每個細胞,都有一種被充盈的感覺。

  到了這裡,這段戲便到了尾聲,再有幾秒就該卡了,一切順利。

  就在何修懿以為會順利地結束的時候,一直趴在他身上的左然突然間不動了。

  何修懿也放鬆身體:「……?」

  左然抬起了頭,用冷淡的聲音對李朝隱導演說:「停一下。」

  何修懿再一次:「……?」

  左然從何修懿身上直起身子,右手輕輕按住自己腰下。

  「……」何修懿看見,原本將安全罩黏在皮膚上的膠帶已經鬆了。之前膠帶十分緊實,此刻卻是鬆鬆垮垮地搭在皮膚上。

  「……」何修懿很清楚,影帝肯定是再次「入戲」了,然後將扣著的安全罩頂開了。可能,因為太陽光的炙熱光線,還因為方纔的連續動作,左然身上出了薄汗,汗水也使膠帶的黏性變差了。

  何修懿努力思考著,應該說些什麼話好。場面實在有些尷尬,沉默以對不是辦法。兩秒之後,他撐起身子,沒心沒肺地笑著說:「這膠帶的質量太差了。」

  左然依然是冰著臉,看不出在想些什麼。

  何修懿只好硬著頭髮繼續道:「劇組也太摳了。」他插科打諢的,希望能用玩笑緩解一下氣氛。

  不過其實,這是他的真實想法。

  安全罩被彈開,真是聞所未聞——如果不是膠帶本能黏性不好,怎麼可能出現這種詭異問題?

  太摳了吧……

  雖然這是不能上映的文藝片,但李朝隱好歹是個名導,劇組應該不至於太窮的——總有「愛藝術」的商人會投資他。

  可是現在,連捲膠帶都要買便宜的,何修懿實在是想不明白。

  何修懿完全不認為膠帶是正常膠帶。

  原因非常簡單,沒有人有那麼……

  ……

  「行了,」李朝隱導演輕咳了一聲,似乎也感到有一些尷尬,「沒事,重拍這場。」

  何修懿說:「好的。」

  攝影機再一次開始運轉。

  何修懿兩手「失控」地抓床單。他雖然沒什麼「實戰經驗」,但也看過一些片子。在那些片子中,承受的一方總是抓床單。方纔他沒想到這點,此時卻是覺得他還可以演得更好。何修懿對待演戲很認真,即使這只是柳揚庭主動拋棄了的場次。他不敢太用力,怕把場景弄亂,只將床單揪出了兩個小鼓包。

  沒有想到,左然突然握住了他的手,扯離原處並且強勢地按在了枕頭旁邊,一隻手在頭頂,一隻手在耳側。

  左然下半身動作依舊,明亮的眸子盯著何修懿,兩手卻從何修懿的手腕附近開始撫摸,上滑到手心,而後是指尖,最後強硬地分開對方的指縫,十分霸道地將他自己的指尖一一插入了何修懿的指縫——十指相扣,嚴絲合縫。

  左然握得太過用力,何修懿有一點恍惚。

 

 

第4章 開拍(二)

  正式拍攝的第二天,左然與何修懿又拍攝了一場。

  在第一個鏡頭當中,作為前奏,何修懿要趴在床上,左然從他背後吻他。

  李朝隱給他們擺了半天姿勢,最後終於覺得比較有「美感」了,才回到了監視器前:「全場安靜。55場1A鏡。一二三,走。」

  何修懿趴在大床上,幾秒之後,感受到了溫熱的唇落在後頸,左然睜著明亮的眼,吊著眼睛向上看何修懿,舌尖輕輕刷過對方皮膚。而後那個吻緩緩地向下,何修懿扭了下,演出了一副十分感動的樣子。

  大約十秒之後,何修懿突然感覺到,有個暖暖軟軟的東西從他尾椎上劃過!

  他的大腦立刻一片空白。

  何修懿全身如遭電擊般,一個激靈,突地一抖,感覺整個人都變酥軟了。

  「……」他簡直不敢相信左然正在做的事。

  怎麼能連那種地方……?這影帝也太敬業了!簡直是個戲癡!難道只有可以犧牲到這種程度的人,才能拿得下國內外各種影帝頭銜嗎?何修懿的心情複雜——一方面很敬佩,另一方面……又很心疼。

  拍完「前戲」,李朝隱導演讓他們休息一下。

  何修懿始終記得左然那一舔,覺得十分抱歉,於是披上衣服,走到桌前拿了一瓶礦泉水和一個一次性的紙杯,遞給左然:「影帝,漱漱口吧,吐這杯裡就行。」

  「……」左然漂亮的眸子向下掃了掃,而後伸手接過水和杯子,「謝了。」

  「沒事。」何修懿有一點彆扭,笑了一下,急忙轉身離開。

  等他隨便晃了一圈再轉回桌子前邊時,他發現水和杯子都被左然放回了桌上。

  何修懿看了看——左然一口沒喝,連瓶蓋都沒擰,接過去之後就直接撂在那了。何修懿再一次驚訝於左然的毫不在意。作為演員,的確應當有追求藝術的堅定的決心和信心,歷來不願意犧牲自己的演員都會被指責為矯情,但何修懿捫心自問,認定自己是無法達到這程度的。他甚至有點對那天「老天賞飯」的評論感到慚愧了,因為左然所付出的遠遠不是其他演員能比擬的。

  有這樣得天獨厚的條件,卻還……何修懿對左然好感劇增。

  還沒等何修懿琢磨完呢,李朝隱導演便叫二人趴回床上拍攝「正戲」了。

  何修懿並不是女的,不過還是遮住了關鍵部位。前面纏上了黃絲襪、黃膠帶,後面也貼上了薄薄一層膠帶。至於左然,又被嚴嚴實實地扣上了那個白色罩子。

  在一開始,何修懿是跪趴在床上的,用外側的大腿擋著絲襪、膠帶,左然在他身後摟著他腰,一手搭在對方胯間裝作撫摸,另一隻胳膊則是遮著自己某處。

  成功結束兩鏡之後,何修懿換成平趴的姿勢,左然則改為俯臥在他的身體上方。

  這一整段難度不小,一共拍了三個小時。

  何修懿倒還好,因為他的姿勢是趴在床上的,可左然要撐著,也沒怎麼休息,跟平板支撐三小時差不太多。

  何修懿驚訝於左然的力量和體力。

  拍到最後,何修懿偷偷地對左然說:「左老師你……要不就直接趴在我後背上吧?別這麼干撐了。」

  「不用。」

  「這一段是從頭頂拍攝的,觀眾又看不見,你把下半身撂下來好了。」

  「不用。」左然說,「沉。」

  「……」既然左然如此堅持,何修懿也沒有辦法。在他眼中看來,由他承受左然的一部分重量肯定是比左然獨自撐著要好,畢竟他下邊有床,但是左然不願意,只得作罷。

  這個「從頭頂拍攝」的鏡頭,是電影中很重要的部分。此時正是沈炎和宋至情意最濃的時候,李朝隱希望盡全力表現一種溫柔繾綣。

  他又用貌似凶悍的三角加三白眼瞪著左然,講出的話卻是情意綿綿地到了骨子裡:「左然,在最後兩人合二為一時,你要用飽含深情的口氣叫上一聲『宋至』。拿出你所有的演技來,『宋至』二字要讓觀眾的靈魂都抖上幾抖。」

  左然說:「嗯。」

  片場再一次安靜了。

  何修懿側著頭,眼神迷濛,被身後人推得輕微晃動。

  左然渾身肌肉緊繃,緊緊地抱住了懷裡的人,用低沉磁性的嗓音說了一句:「宋至——」這兩個字宛如是海浪一般的能輕輕流動的東西,將何修懿擁抱在了其中。

  「停!」李朝隱叫,「重來!」

  何修懿以為是自己表現不好,有點不安,誰知李朝隱導演卻對左然道:「左然不行,感情不夠。」

  在55場6A鏡二次中,李朝隱導演又是叫:「NG!」

  55場6A鏡三次:「重來。」

  55場6A鏡四次:「NG。左影帝,你終於不是『一條過』了。」眾所周知,左然拍戲,基本都是「一條過」的。

  李朝隱是「完美主義」的繼承者,要求一向都非常高,過去,被他逼得崩潰大哭的演員有過無數個。

  其實在何修懿聽來,那「宋至」兩個字應該已經能「讓觀眾的靈魂都抖上幾抖」了。那話語中所蘊含的感情,似乎不帶一絲瑕疵,裊裊地將他的身體還有意識都環繞在裡面。何修懿不明白,為什麼李朝隱會覺得不夠好,一直重新拍攝。

  李朝隱撓了撓下巴,突然換了一個溝通對像:「修懿,你也再加把勁,激發和你演對手戲的人。」兩人之間互相激發演技一直以來都是很重要的。

  何修懿點頭:「是。」

  55場6A鏡五次,何修懿又仔細地揣摩了下戲中宋至的感情,一邊被人輕推,一邊試圖用沒有焦距的眼睛鎖定「沈炎」。他的臉頰緋紅,睫毛輕輕顫動,嘴唇上閃著溫潤的水光,用他能表現的最溫柔、最纏綿的眼神看著左然:「嗯……啊。」

  左然似乎有點呆了。他怔怔地看著何修懿,好幾秒後,才無意識似的用沙啞的聲音吐出一句:「修懿……」

  「好!」李朝隱導演的聲音再次從監視器後面傳來,「就是這個感覺!」

  左然:「……?」

  李朝隱笑了笑:「不過,左然,你叫錯名字了。」

  左然:「……」

  「台詞是『宋至』,你叫成『修懿』。」

  「……」

  「再次一次。」李朝隱說,「你把剛才那個狀態複製粘貼過去就好,這次不要再失誤了。」

  55場6A鏡六次。左然回想了一下方才叫「修懿」時的感覺,一邊裝作頂弄,一邊念出台詞:「宋至——」左然的聲調並無太大的起伏,卻彷彿是在輕風中靜立的一幅色彩鮮艷飽滿的圖畫,不動聲色當中有濃烈的感情噴薄而出。

  何修懿的心尖忍不住顫了下。

  監視器後,李朝隱又反覆看了幾遍監視器上邊的內容,「收工!」

  何修懿知道李朝隱導演非常滿意,否則不會喊cut。事實上,他自己聽不出最後這遍「宋至」與之前那些有何區別,只是本能地顫了下,不過他很清楚,李朝隱導演絕對聽出區別了。

  ……

  何修懿從床上爬了起來,垂著頭走進一間更衣室,將膠帶一條條緩緩地撕下去,又把套著他的絲襪也拿掉了,穿上來時的樸素的衣服,便打算回家裡歇著去了。

  沒有想到,剛一出門,何修懿便聽見一個人叫他的名字:「何修懿,晚上你也來!」

  「嗯?」劇組裡面的人何修懿認不全。他覺得眼前這個高大的男人似乎是製片團隊的一員——不是總製片人,應該是某一個下級製片,但他也不確定。

  對方回答:「有個投資爸爸來了,晚上有飯局,你也去。」

  「……?」何修懿完全不明白,和「投資爸爸」的飯局,為什麼要他去——他只是個裸替,按說沒資格的。

  旁邊左然聽見了兩人的對話,十分多管閒事地邁步走過去:「他過去幹什麼?」

  高大的男人道:「吃吃飯,喝喝酒。」

  左然似乎知道是誰來了,陰沉著一張臉:「那投資人酒品不好。」

  「嗨,誰讓人家是投資爸爸呢。」

  左然又問:「上次他說,只要柳揚庭陪他喝酒唱歌,他就追加三千萬,李導拒絕了他,有這事吧?」

  「對,不止沒加啊,還鬧得有點僵。你也知道,柳揚庭年紀小,人也清純、害羞,是當紅小鮮肉,李導又是美國好萊塢回來的,性格也不至於那麼『入鄉隨俗』,一回來就把孩子往狼窩裡推。」美國那邊不太流行這種「飯局」。陪酒自然不僅僅是陪酒,明星肯定要被佔去不少便宜。

  左然一向平靜的聲音似乎隱隱地有點動怒:「那你還讓何修懿去?」

  「這是總製片的意思,這不……」高大的男人沒有說出口,而是一直給左然使眼色。

  他的想法非常好懂。劇組和某個投資鬧得有點僵,這總不會是件好事,最好還是能想個辦法解決了。李導不同意柳揚庭陪酒,那麼劇組就退而求其次,讓和柳揚庭長得很像的何修懿去伺候伺候,爭取能把投資爸爸哄得開心一點,也是好的。何修懿只是個裸替,在這個行業裡,基本上可以說,裸替什麼事都肯幹——他們為了錢和機會已經豁到這種程度,能接受的底線自然比別人都低了很多。裸替陪酒、陪睡簡直司空見慣,就在昨天,他朋友圈裡還有一個混得很差的、狗屁不是的演員副導演和兩個裸替雙飛,飛完了還拍照發朋友圈。

  給這個何修懿一個認識投資人的機會,他可能還巴不得呢,再說,也能和這個劇組的製片人們打好關係,說不定下次就能當個男五六七八了。

  左然盯著對方看了好幾秒鐘,才開口說:「想緩和與投資人的關係是吧?我也去吧。」

  「……啊?你……你就別去了唄,明天還要拍戲。」製片清楚投資爸爸不是很喜歡和左然一起吃飯。左然太冷,坐在那裡活像一個低壓氣旋,導致別人也放不開,玩兒不HIGH。

  「怎麼?」左然反問,「我親自去陪酒,供著他哄著他,他還不樂意麼?」

 

 

第5章 開拍(三)

  晚上, 劇組一行人分坐三輛車前往一處高檔私人會所。

  因為左然說「別擔心, 相信我」, 所以何修懿覺得倒也還好——影帝總不至於誑他。雖然他只是個替身, 然而這個圈子太小, 最好不要一口回絕總製片人提的要求, 何況對方並未明說什麼。到了私人會所自己注意一點, 倘若投資真的有了無禮表現, 再名正言順地婉拒了也不遲。

  左然、何修懿都上了左然的車。柳揚庭雖然不會去飯局, 但是也隨著眾人一起走出了片場。他一看見左然的車, 便輕聲輕氣問:「2016年的慕尚嗎?真好。」

  左然「嗯」了一聲,柳揚庭又說道:「如果我也跟著,這在我坐過的好車裡就可以排進前三名了……最好的, 就是那年的勞斯萊斯幻影了。」隔了大約兩秒, 轉頭問何修懿, 「前輩,你坐過的最豪的車是什麼啊?」

  何修懿感到這問題十分無聊, 看著車頭燈低頭想了幾秒鐘, 嘴角撩起一絲笑容, 吐出幾個奇怪的字:「CRH380。」

  柳揚庭眨了幾下眼, 猶豫了下, 又開口問:「前輩, 你是不是記錯了呀?好像沒有這款車型……」

  「沒記錯,是這個。」何修懿還是懶散的樣子, 「CRH380。」拉開了車門的左然偏頭看了何修懿一眼, 眸子當中似乎難得地帶了一點笑意。

  柳揚庭逮著一個空,掏出手機查了一下「CRH380是什麼車」,而後看著百度為他呈現出的搜索結果:「……」

  答案上清清楚楚地寫著:【和諧號。】

  下面還詳細地介紹道:【CRH380為ABCD四型。CRH380A動車,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鐵道部為高速城際鐵路及客運專線,由南車青島在原有基礎上自主研發的CRH系列高速動車,最高營運速度350千米/小時。2009年6月,中華人民共和國鐵道部向國內動車組製造企業招標採購……同年9月28日,鐵道部武漢鐵路局與南車青島在北京簽署了140列動車採購合同,包括100列16節長編組,及40列8節短編組的動車訂單,合同總金額約值450億元人民幣。】

  ……

  到了會所前面,何修懿走下車,發現劇組眾人都已經在會所前面等了。何修懿沒有看見李朝隱,也不知道是他自己不來,還是總製片人周麟不讓,也許是他們雙方的意思,畢竟李朝隱不喜歡「投資爸爸」,「投資爸爸」同樣不喜歡李朝隱。

  何修懿剛與總製片人周麟打了個招呼,便看見一輛極為惹眼的車「呼」地一下停在了邊上。一個身材瘦高的男人出現,周麟急忙迎了上去:「徐總!」

  投資爸爸「徐總」果然與劇組的關係僵了,目不斜視,一路徑直走進了豪華的私人會所大廳,周麟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後面。

  何修懿無意中聽過周麟與《家族》的事情。周麟,本來也是一個導演,相比於錢,更喜歡獎——總是想拿獎,但總也拿不上。然而也不知是因為什麼,近些年來,他的片子變得越來越難看了。無奈之下,才四十幾歲便喪失了創作能力的周麟轉行成為了獨立製片人,指望著靠與導演同樣重要的「製片」翻身。《家族》是周麟第一個項目,關係到他作為製片人的飯碗,兩年間他為此付出許多。周麟認為《家族》很有拿獎潛質,然而內容有同性戀,原作也沒名氣,折騰來折騰去,都拉不到什麼投資,直到李朝隱對項目表現出興趣。由於李朝隱的推薦,周麟終於找到了幾家願意投資的影業公司。只是,因為很難賣錢,公司都不太大,湊錢過程也說得上是一波三折。

  何修懿知道,影業公司撤資或者不繼續出資,都並不罕見。這會兒,投資人之一的「徐總」不大高興,製片周麟亦步亦趨溜鬚拍馬……也正常。

  私人會所又是十分中式,青瓦紅牆,院子裡有天井,走廊牆壁上有大紅宮燈,吊頂金碧輝煌,古韻濃烈。

  而他們被帶進的接待廳也是同樣一套裝修風格,屋子一面立著屏風,裡側牆壁則是一整面牆的仙鶴圖,紅木傢俱雕工精巧,黃色的光暈從屋頂宮燈輕輕流瀉而下。

  周麟還有監製分坐在徐總的兩邊,而後是其他陪同人員、左然等演員,何修懿最沒有地位,被扔在了靠門口的那張椅子上。

  徐總喜歡野味。很快,金錢龜、燜蛇、老虎斑、東青斑等菜便一道道地上桌了。

  周麟又笑:「這家會所有個酒窖,徐總,等會兒您嘗嘗,不一般哪。酒是從法國、美國等等國家好幾十個酒莊運送過來的,最貴的50萬一瓶。會所角落裡有個品酒室,吃完飯我們去看看?」

  徐總果然流露出了興趣:「哦?好,吃完飯去看看。」

  周麟大笑著道:「徐總果然喜歡美酒,來來來,都滿上,大家先來碰碰杯吧。」

  漂亮的服務生為眾人斟上酒,何修懿稍微抿了兩三口,屁股都還沒來得及坐熱,便聽見周麟對自己說道:「修懿,你趕緊來給徐總敬杯酒,求徐總以後照顧你一下。」

  何修懿:「……」

  周麟其實是胸有成竹的。這個劇組李朝隱的牌兒最大,而且中國電影一般是導演中心制,製片人最重要的活兒就是找投資,因此,雖然他對李朝隱把事情弄成這樣怨氣頗多,卻也從來沒有想過與李朝隱硬對著干——團隊中兩個老大合不來,絕對是成功最大的阻礙。既然李朝隱要護著他的演員,那就讓他護吧。不過,何修懿與柳揚庭不一樣。何修懿只是個裸替而已,待上五天就走,根本無足輕重,等他離組便沒人記得了。替身替身,就是什麼都要替的,替喝點酒,大概也在情理當中。裸替這個職業,被人摸是常事——並非所有演對手戲的男演員都是正人君子,趁機揩油、動手動腳的大有人在,甚至很常見。戲內光著身子都經常被人摸,戲外穿著衣服怎麼就不讓了?裸替因為與明星長得像,又較「隨便」,經常參加一些飯局,陪酒、陪睡全都不足為奇。周麟還沒見過什麼戲內隨便摸、戲外不能摸的貞烈男女呢。而且,這個職業的人為了「夢想」全都拼了,不會輕易得罪任何一個人的,何修懿六年前是混得還可以,不過現在也已經徹底「淪落」了,他曾有過未來,應該更加患得患失。只是……一般老闆就是喜歡明星,雖然何修懿比柳揚庭還漂亮,徐總也不一定真的能看上他,只能盡量試一試了。

  那邊,還沒等何修懿想好怎麼拒絕,一直默默坐著的左然突然道:「修懿不能喝酒。」

  周麟:「嗯?」

  左然唇角勾了一下:「修懿不能喝酒。」

  「為什麼?」周麟打定主意,如果左然講出「胃炎」這種常見借口,自己便「科普」說「沒事的」,雖然這個科普等於胡扯、忽悠。

  結果,左然說:「他眼睛不好。」

  周麟:「啊?」

  左然又道:「有時候跟瞎了一樣,見過的人站在眼前,都認不出。」

  何修懿:「……」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左然話裡有些幽怨……

  劇組一人卻是真的信了:「啊!青光眼吧?!那是不能喝,會使眼壓升高,導致青光眼變得更嚴重,加速失明過程!」

  見周麟看向了自己,何修懿只好硬著頭皮道:「嗯,對,青光眼。」

  左然施施然地站了起來:「我代修懿與徐總干了吧。」

  徐總說:「你……」

  「怎麼?他只是個替身而已,我這主演代他干了,面子反而不夠?」說完,左然長腿一邁,沿著桌子走到何修懿座位的左邊,從他手裡抽走了他一直攥著的紅酒杯,邁步到徐總面前,眼神依然冰川一般,將紅酒杯與徐總的毫不溫柔地碰了下,仰頭將杯中的液體倒進了他自己喉管。左然穿著件黑襯衣,動作十分瀟灑漂亮。

  何修懿的臉有一些發紅——那杯酒他已經喝過兩三口了,左然卻是強硬地拿了去,將自己喝剩下的酒一口乾了……

  徐總也干了。按「常理」說,喝完酒之後,他就該攬著對方的腰把人拖近然後啵一個,但他看著左然的臉,覺得還是算了——對方氣勢比他還強,透露著一股威壓感,他一時間弱了三分。

  誰知,周麟卻不輕易罷休。

  過了大約十來分鐘,他又叫何修懿去敬酒:「只喝一杯,沒關係的。」

  左然「卡」地一聲將一條蟹腿夾成了兩半,那響亮的碎裂將在場的眾人嚇了一跳:「修懿不能喝酒。」

  「……」

  左然將剝好了的螃蟹腿扔進了旁邊何修懿的盤子裡,撩起眼皮,眸子沒有一點溫度:「我代修懿與徐總干了吧。」與第一次一字不差。

  影視圈並不大,他不想令何修懿為難,因此都是代喝,還示意何修懿不要插話,老實坐著。

  幾次之後,徐總看著左然的冰山臉覺得十分鬧心,不耐煩地揮了下手:「拉倒拉倒,算了算了。」

  ……

  這一頓飯吃得徐總非常壓抑。才只一個小時,他便急匆匆地與周麟去會所的酒窖那邊了。

  劇組其他的人小聲對左然說:「左老師,散伙了,咱們可以走了。」

  左然一隻手撐著頭,半晌都沒發出聲響。

  監製又說:「左然……?散伙了……!」

  左然還是沒有反應。

  監製覺得不對,伸手拍了拍左然的肩膀,微微蹲低身子,將左然撐著頭的手拉開,仔細地看左然的臉。

  左然:「……」他的雙目沒有焦點,游移不定,有些迷茫。

  「走了!!!」監製湊近大喊,「回家!!!」

  左然說:「我不走。」

  「靠!!!」監製此刻終於是確定了,「他醉了!!!」

  有人問:「一共喝了幾杯啊?」

  監製在心裡算了算:「應該……也就四五杯吧?」他感到很發愁——左然酒量根本不行……剛才胡亂逞什麼能?這會兒酒勁上來了,他就在這迷迷登登、暈暈乎乎。

  聽說影帝醉了,幾個人圍上去,試圖使用蠻力將左然帶出會所。

  沒有想到,左然還挺倔的,亂七八糟地道:「我不認識你們」、「你們是誰」、「只有我媳婦來,我才能走」、「我只跟媳婦走」。

  何修懿見另外幾個人都在扯,那自己也不好在原地乾站著,只好也走上去,跟著眾人勸道:「左然,影帝……走吧?」

  左然抬頭,很努力地看著對面的人。過了半晌,他似乎認出了對方是誰,說:「嗯,走了。」

  左然意識不大清楚,可是走路卻不打晃。

  「……」見左然認出了自己,何修懿鬆了一口氣。

  他覺得不是很放心,上前稍微扶了左然一下,又問:「左然,你家在哪兒啊?」

  「……?」左然似乎頗為疑惑地轉過頭,看著身邊的何修懿一眼,「我家不就是你家麼?」

  「……」何修懿感到有一些頭疼。

  方纔還以為左然認出自己了。

  這他媽的還是沒認出啊?

 

 

第6章 開拍(四)

  喝醉酒的左然實在是很難搞——他誰都「不認識」。助理和司機兩個人想把他從何修懿身上扒下去,可左然警惕性極高,死活都不撒手,堅決拒絕那兩個人,一心一意求何修懿帶他回家。

  劇組有人站在一邊,唯恐天下不亂地用手機拍攝,監製走到他們跟前小聲「命令」他們全都刪了。

  何修懿也有些無奈——常年如冰山一般的左然喝醉了之後怎麼是這樣?他那些狂熱粉絲知道了會不會紛紛爬牆到別家?

  不知是誰開玩笑似的說:「影帝該不會喜歡柳揚庭?錯把長得很像的何修懿當成自己暗戀的對象了?」

  何修懿笑了笑:「不清楚,可能吧。」

  折騰半天,監製有點累了,歎了口氣,對何修懿問道:「要不你把左然帶回你家去吧?就一晚上……明早你們兩個一起趕去片場。看這架勢,就算你幫忙把他送回家,你離開後他也又會鬧的。」

  何修懿沉默了一下,半晌之後才開口說:「我那房子面積很小,我怕左老師住不慣。」

  監製笑了:「他哪裡是那麼矯情的人?」作為演員,忙起來時從第一場拍到最後一場無休,冬天穿短袖,夏天穿棉服。左然還不紅的時候,有幾次在村裡拍戲,眼睜睜地看著老鼠經常囂張得從睡著了的人身上踩過去。不過,每次在記者問到拍戲是不是辛苦時,左然都會十分平靜地回答:「沒有感覺,這應該的。」

  何修懿只能應承了,扶著左然,再次鑽進那輛「慕尚」,給司機報了一個地址,而後便讓左然靠著自己,一路往熟悉的小區去了。靠著他的左然再也沒掙動過,彷彿真的找到了自己的「媳婦」。

  何修懿的「家」真的非常小,在一棟八幾年的老樓一樓最內側,一室,沒廳。地板踩上去吱呀吱呀響,牆上的白漆也有些剝落了。

  這是他最近才租的房子。母親去世之後不久,便有人給父親介紹了一位四十歲的離異的女性,父親覺得十分喜歡,見了幾次面後便讓對方住到了家裡來。據說,她的兒子借了幾十萬塊參與什麼「莊園開發」,被人騙得血本無歸,於是她只好賣房子還債,出來再找「老伴」也是因為實在是沒有住處了。何修懿的父親急著「抄底」,因此不顧旁人指點,堅持讓「女朋友」住進他唯一的一套房子裡了。何修懿見過「准後媽」,十分漂亮,風韻猶存。他的父親是個「顏控」,何修懿的母親便是個大美人,而何修懿像他母親,桃花眼、高鼻樑,還有一雙長腿。

  何家一共兩室一廳。何修懿將近三十歲,和四十歲女性住在一起實在是有一些彆扭,只好出去租了房子。他的經濟十分緊張,也租不起什麼好的,只能一邊幹著兼職一邊勉勉強強將就著住——他最近的一個兼職是給朋友開的婚紗攝影當模特拍攝宣傳照。

  左然進門之後卻沒什麼不適。何修懿讓他坐在椅子上,他便乖乖地坐在椅子上,眼睛只盯著何修懿,別的什麼都不在意。

  何修懿覺得有一點好笑,玩兒心上來,逗著左然說:「閉眼。」

  左然聽話地閉上了眼睛。

  何修懿又道:「睜開。」

  左然又是照做。

  「張嘴。」

  「……」左然雙眼直盯著何修懿,半仰著頭,似乎覺得自己會得到一個吻一樣,微微啟開一條唇縫,還伸手去拉何修懿的腕子。

  何修懿連忙道:「行了閉嘴。」

  「……」左然有些失望地合上了雙唇。

  看著左然這樣,何修懿感到有一些詫異,問道:「左老師,左影帝,你對我相信到這種程度?」

  左然點了下頭。

  何修懿突然之間竟然有些羨慕那個「媳婦」。此刻的左然很像幼兒園孩子,不搭理「陌生人」,只願意把昏昏沉沉的自己交給「媳婦」,完全聽對方的指揮。這種羨慕很沒由頭,因為何修懿甚至不知道那個「媳婦」是否當真存在——是左然現實當中的戀人,還是他酒醉之後的幻想。

  何修懿又對左然道:「你在這稍微坐一下。我去洗漱,馬上回來。」

  「好。」

  何修懿走進破舊的廁所,打開了那個搖搖晃晃的籠頭,等了足足有五、六分鐘,熱水才汩汩地流進了池子裡。白天用於修飾的妝去吃飯前已經卸了,何修懿在洗臉這步並沒有花太長時間。之後刷牙、使用牙線,當他從廁所再走回客廳裡時,左然剛好獨自待了十五分鐘。

  何修懿看見左然依然坐在門廳內的木質餐桌前,微微蹙著好看的眉,修長的手指拿著一張紅色便簽紙,似乎正在研究什麼。

  「左然?」紅色的便簽薄一直放在餐桌上,是正方形的,何修懿有時會在上面記錄信息。何修懿心裡琢磨著:原來方才左然在玩這個,怪不得一直沒發出聲音。

  左然沒有答話,繼續與手裡的便簽紙搏鬥著。他將紙折過來、折過去,時不時地拆開,而後再折過來、折過去……無限地重複著無意義的流程。那張紅紙折痕遍佈,看著有些傷痕纍纍。

  何修懿想將紙抽出,左然卻固執地不讓。

  「……」何修懿只好等一下。

  又過了大約五分鐘,左然終於完成了他想要完成的高難度操作——將手裡那張紅色的便簽紙折成了一個心形。何修懿仔細看過了,心形折法十分簡單,有效操作只有四到六步,卻把喝醉了的左然……足足絆住了將近20分鐘。

  何修懿:「行了,留著吧,別丟了,明早起來你再看看。」不知左影帝明早聽說自己折這顆心花了二十分鐘時會作何感想。

  那邊,左然卻用兩手捧著那顆「紅心」,逕直遞到了何修懿面前。

  「……」

  「送你。」

  「……」

  左然雙眼飽含期待:「送你。」

  「好吧好吧。」何修懿只得先隨便接了,將那顆歷經磨難才被送出來的紅心握在手心,「謝謝,謝謝,咱上床睡覺吧?」因為被左然擺弄了整整二十分鐘,紅心上還有一些被熨燙過一般的溫度。

  「嗯。」左然貌似十分滿意地道,「上床。」

  「……我還是給你擦一把臉吧。」左然的臉「價值連城」,不洗臉的話……萬一明天冒一個痘出來,李朝隱導演可能要唯他是問了,至於刷牙,難度太高,還是算了,一個晚上蛀不了的。

  左然找了半天找不到路,何修懿只好推著他走進唯一一間臥室。臥室的床只有一米二寬,睡兩個成年男人其實有一些勉強,不過此刻也沒有選擇了,何修懿只能選擇與左然擠一晚了。

  他本來打算讓左然和衣而臥——幫對方換衣服畢竟是一件麻煩又尷尬的事,沒想到左然卻自己除了衣衫,只穿一條內褲便鑽進了何修懿鋪開的被子。

  「……」

  左然似乎想摸,被何修懿喝止住了,於是改為伸手連著被子一起摟著,迷迷糊糊地在何修懿耳邊胡亂叫,一會兒是「老婆」,一會兒是「媳婦」,一會兒是「心肝兒」,一會兒是「寶貝兒」,一會兒是「親愛的」……到了後來,變成了帶著幽怨的「小傻瓜」、「小笨蛋」……

  「……」何修懿忍了一會兒,終於是忍不下去了,轉過頭問左然,「你知道我是誰?」

  「……?」左然露出一臉茫然。

  「你能說出我的名字嗎?」

  左然頗為困惑地盯著何修懿瞅了一會兒,才開口道:「何修懿。」

  「你可總算認出來了。」

  何修懿剛放心了下,左然又開始亂七八糟地喊「老婆」、「媳婦」、「心肝兒」、「寶貝兒」、「親愛的」、「小傻瓜」、「小笨蛋」……

  每次何修懿讓他叫名字,他都能短暫地清醒一下,之後又是醉得一塌糊塗。

  到了最後,左然終於是要睡了,不過睡前還神叨叨地嘟囔了兩句。何修懿覺得好像不是那些亂七八糟的稱呼,仔細聽了一下,卻發現是「你太壞了」、「你太壞了……」,聲音漸小,最後終於變成了沉穩的呼吸聲。

  何修懿:「……」真是一言難盡。

  算了,太累了,也睡吧。

  ……

  一夜無夢。

  早上,何修懿起床的動作驚擾到了左然,左然顫了一顫睫毛,有些困難地睜開了眼睛。在發現天花板並不是自己所熟悉的之後,眼瞳現出一絲困惑,但是很快便鎖定了坐在床邊的何修懿。

  何修懿解釋說:「昨晚你喝醉了。」

  左然坐了起來,頸部和肩部的肌肉線條顯得十分漂亮,眼神恢復成何修懿平日裡熟悉的冷淡:「到底怎麼回事?」

  「昨晚你在與徐總的飯局上喝醉了,劇組讓我把你帶回來休息一晚上。」

  左然的聲調沒有一絲的起伏:「為什麼是你?我……昨晚講了什麼?」

  「沒講什麼,」何修懿選擇替左然隱去了尷尬的內容:「可能因為只有我們兩個是演員吧,你一直跟著我,監製就讓我照顧你一下。」

  左然盯著何修懿看,似乎正在審視真假,半晌後才點了點頭,翻身站起去拿衣服。昨夜鬧個不停的左然消失了,此時又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高冷影帝。

  何修懿說:「我去給你弄點早餐。」

  「謝了。」

  何修懿的廚藝並不算好,熱了兩杯牛奶,用鍋煎了兩個雞蛋,烤了兩片麵包,便算是一天的早餐了。

  左然坐在昨晚那張餐桌旁邊,看見那顆「紅心」之後愣了一下,不過很快態度便恢復如常,不說話,但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存在感。

  「行了,吃吧。」何修懿說。

  左然提起筷子,盯著筷子尖仔細看了看,問何修懿:「這個是你……用過的餐具麼?」

  「嗯?啊。」何修懿想起來,有禁慾感的左然應當也是一些潔癖的,連忙解釋,「不是,都是新的,放心用吧。」

  「哦。」左然開始夾煎蛋了。

  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何修懿總覺得,那個「哦」字並不是高興的意思。

 

 

第7章 開拍(五)

  即使是吃煎蛋, 左然動作也依然是優雅且賞心悅目的。他放下筷子走進廚房, 拿了兩副刀叉, 將黑襯衣的袖口向上挽了一折, 將煎蛋從中間輕輕劃開, 粘稠的流心蛋黃緩緩地流出。左然又將蛋白切成幾份, 不緊不慢地用叉子叉起其中一塊, 蘸了一點蛋黃送進口中。他的薄唇張開的高度似乎都是精心計算過的, 與破舊的房子格格不入。

  何修懿不知道左然是耍帥, 還是當真每次都這麼吃。想來大約是後者吧, 和自己……沒必要耍帥。他拿著左然之前遞來的刀叉,雙手頓在空中猶豫許久,幾次想切下去, 但卻都停住了, 最後終於默默地歎了一口氣, 將刀叉放下了,左手端起盤子放在嘴邊, 右手重新拿起筷子, 把煎蛋扒拉出來一點, 「吭哧」一口咬掉三分之一。

  左然旁若無人, 自從那個「哦」字之後再也沒有用正眼瞧過何修懿。

  何修懿吃光了煎蛋, 將盤子放回到桌子:「左然, 昨天謝謝你了。」

  左然直到這時才撩起眼皮看了何修懿一眼。

  何修懿喝了一口杯子裡的牛奶,又伸出舌頭將唇上乳白色的牛奶舔乾淨了:「幸虧有你, 否則我還真是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左然表情依然沒有波瀾, 他移開了視線,將手中盤子放在了一邊:「沒事。圈子太小,你是新人,別鬧翻了。」

  「嗯。」從前參演的兩部戲年代已經太久遠了,左然說他是個新人倒是也沒講錯什麼。

  左然並沒有動那幾片看起來乾巴巴的麵包,端著杯子喝完牛奶,便起身去廚房洗口洗手,打算出發去片場了。何修懿的杯子樣式都很幼稚,上面畫著各種各種的小動物。

  同樣吃完了早餐的何修懿則是走進臥室換衣服。他很簡單地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又在T恤外套了一件藍色格子的襯衣,牛仔褲,他長相顯年輕,別人也看不出他已經快30了。

  當他再回到外邊時,發現左然正在低頭看他之前隨手放在走廊架子上的婚紗攝影相冊封面。何修懿笑了笑:「我最近的一個兼職是給朋友開的婚紗攝影當模特拍攝宣傳照。」

  「嗯。」左然聲音一向微涼,好像某種金屬。

  「你可以拿起來看的。」

  何修懿本來以為左然不會感興趣,誰知左然沉默片刻之後竟真的拿起來,面無表情,一頁頁翻。照片有好幾套。第一套中,何修懿穿著白色的襯衣、黑色的外套、同款的褲子,打著領結。那新郎服非常修身,將人襯得腰細腿長。第二套中,他則是身著傳統的中式禮服。深紅色的囍袍上盤繡著瑞獸,金絲當中似乎還流溢著其他色彩。而後是第三套……灰色民國風的長衫。每一張照片中,何修懿都笑得一臉幸福,溫柔地注視著他身邊的「新娘」好像那真的是人生當中最重要的一天。左然翻得很慢,有些淺色的眼珠盯著何修懿的樣子,不知在想什麼。

  何修懿挪到左然的身邊:「怎麼樣?拍得是不是還不錯?」

  左然合上相冊,放回到架子上:「太普通了。」

  「真的?」何修懿說,「我覺得很好了。」朋友那個影樓已經十分高檔,據說顧客全是高收入的人群。

  左然搖了搖頭。

  「不普通的是什麼樣?」

  左然偏過了頭,眼神鎖住了何修懿,幽深的視線似乎能直達心底。何修懿的心臟猛地跳了幾下,覺得好像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傾瀉而下,即將將他徹底淹沒。幾秒之後,左然才說:「走吧。」

  「去哪?」

  「片場。不然你以為是去哪?」

  「……哦。」

  ……

  片場,李朝隱導演早已經到了。諸多工作人員在佈景、布光、拉線、鋪軌。凱文低頭擺弄著他的攝影機,並且隨便拉了兩人站在燈光底下,他一遍一遍地試光以及調整。

  李朝隱說:「快去準備。」

  左然說:「嗯。」

  李朝隱又補了一句:「今天是第三天。今天收工之後何修懿的戲份就過去大半了。都挺高興吧?」一般演員都會認為拍攝激情戲是最累的——太陽燈離得近,每次都跟洗了個熱水澡似的,一個姿勢半天,而且還不能抖,又要保持住誇張的面部表情。

  左然似乎被提醒了什麼,十分莫名地重複了一遍:「過去……大半了?」

  李朝隱很奇怪地道:「當然。」

  左然垂眸,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沒事。」

  「那快去化妝吧。」

  在這場戲當中,李朝隱導演又給他們倆安排了一種全新的姿勢——兩人相對而戰。兩人又用絲襪裹住關鍵部位,再用黃色膠帶緊緊纏繞幾圈,而後互相抱在一起,靜靜地等待著拍攝。

  何修懿覺得,這個李導……花樣還真多。

  「Action」後,兩人依然是從接吻開始。

  左然將何修懿緊緊摟在懷裡,輕貼上對方的嘴唇,何修懿感受到了柔軟和彈性。左然探出舌尖,強勢、霸道地裹住了何修懿的舌頭,在他唇內翻轉、掃蕩,一次次地吮吸。

  何修懿偷偷睜開眼,發現左然並未將眼完全闔上。他可以看見對方長長的睫毛下一點淺色瞳孔,還有那高挺的鼻樑。嘴唇像被蟄了一樣,麻麻的,癢癢著,還帶著一點痛。何修懿總覺得,這個吻與之前兩天不大一樣,帶著不捨。那種不捨被壓抑得很深,夾雜在好不容易才衝破閘門奔騰而出的肆意當中,他要用力地看,才能從重重霧氣中發現它的影子。

  他再一次佩服於左然的演技。劇情進行到這裡時,沈炎已經決定要出發去北平。他參加了一個什麼學社,要和「大家」一起。宋至希望沈炎能留下來,沈炎卻教了他一句秋瑾的話「危局如斯、敢惜身?」兩人需要暫時告別,沈炎的確應有「不捨」。

  何修懿也回吻對方。左然的吻有股魔力,糖果般甜甜的,又有一些酸澀,如同一個巨大漩渦,能將人的靈魂全部拉進其中。何修懿被左然帶著,也完全進入了角色,將自己交給了對方。

  對於影片中的宋至來說,他再一次確定,眼前的這個人,是他心繫所在,永遠不會更改。飄蕩的魂靈終於是有了歸處,找回了些牽腸掛肚似的溫柔。自己可以很輕鬆地、什麼都不想地,跟在沈炎的身後走,飄飄蕩蕩地去這世界的哪裡都好。

  在劇本中,這次過後,宋至便決定要隨著沈炎去北平了。

  「好,卡!」李朝隱說,「準備準備,接下一鏡。」

  「李導,」一旁凱文突然開口說道,「軌道好像出了一點問題。」等下會有個將鏡頭推過去的操作,可早上試拍時,每次到了中間,攝影機都會卡一下,十分影響畫面。

  李朝隱導演說:「……那你研究下吧。」

  何修懿披上劇組的浴袍,轉悠了一會兒,決定找個地方涼快一下。

  「沈家大屋」一共兩層,片場有一個類似樓梯間的東西,何修懿決定去那「放放風」。

  不過,還沒等推開大門呢,他便聽見裡面傳出人聲,同時,還有一些煙味鑽出,令何修懿感到有一些嗆。

  兩個人聲,一個是李朝隱的,一個是……周麟的。

  何修懿本來想轉身離開門口,卻依稀聽見了他自己的名字。

  「周大制啊,」李朝隱道,「之前徐總一直壓著第二筆款,怎麼今早突然就給打過來了?」

  周麟語氣平靜地說:「這難道不是個好事?徐總也跟我保證不會撤資了。」

  「怎麼回事?昨晚的事我聽說了,你讓何修懿去陪酒,你,哎,你也真幹得出。我不同意柳揚庭去,你就拉上何修懿了?」

  周麟好像發出了聲嘲諷的笑。

  李朝隱似乎有一點動怒:「最後到底是怎麼解決的?何修懿沒喝酒,你又帶誰去了?一個團隊的人,你就這麼糟蹋?」

  沒想,總製片人周麟由平靜轉為嘲諷的口氣突然演變成了一場爆發。

  他的聲音好像金屬互相摩擦一般:「我帶誰去?我他媽的能帶誰去?!人撤資怎麼辦?沒錢能拍成電影嗎?能嗎?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你、柳揚庭、左然、何修懿,都不願意犧牲一下!我一個人在這兒乾著急!陪陪酒而已,至於嗎?他要摸我親我幾下就能解決問題我做夢都能笑醒了,但他看不上我這個長相!」周麟四十多歲,外表十分普通,嘴角兩旁還有兩道很深的紋。

  周麟繼續說了下去:「怎麼解決的?我現在告訴你我怎麼解決的!我他媽的,陪著姓徐的在那酒窖旁邊的品酒室裡,點頭哈腰地給他倒酒,最後三瓶,我倒完了,一邊把杯子遞給他,一邊唱那幾把《三杯美酒敬親人》,唱完一句喝上一口,最後我裝著跪下了,仰著腦袋跟他舉杯,膝蓋離地面五厘米,就差真給撂在地上了!」

  李朝隱沒說話。

  「柳揚庭、何修懿陪著喝點就行,但他們不願意,那我就自己上,可我上就他媽的得加上下跪了!幸虧下跪好使!我一邊跪還一邊擔心呢!」

  「……」

  「你滿意了?」

  「……」

  「之前為了拉個演員,我在人家小區外邊天天堵著,求她接這本子,當時是三九天,風濕犯了整宿整宿疼得睡不著覺,第二天晚上我繼續過去堵人!一連堵了一個半月她才願意聽我說話!」

  「……」

  「你們一個個靠理想,我求爺爺告奶奶的……」

  「……」李朝隱沉默了半刻,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周大制,我終於知道你前幾年的片子為什麼變得那麼……了,導演這種充滿了幻想的職位,的的確確是已經不適合你了。」又是幾秒之後,「理念不同,我也不說什麼了……我是不會讓我的演員去參加飯局的。」李朝隱知道誰也說服不了誰,這是他們第一次合作,大概也是最後一次。

 

 

第8章 開拍(六)

  凱文終於宣佈軌道調整完畢,到處放風的人又呼啦啦地湧回了片場,左然和何修懿重新擺好姿勢,李朝隱重新坐在了監視器的後面:「全場安靜。」

  左然再次緊緊摟住了何修懿後腰,用自己健壯的胸膛壓住了對方的,低頭找到了無論如何也吮吸不夠的唇,再一次汲取了何修懿從覆於心上的雙肺之間噴出的炙熱呼吸。

  何修懿靠著牆,攬住左然的脖頸,也投入到了親吻當中。片刻之後,他的手從左然的脖頸移到了雙肩,又順著鎖骨滑下,在左然的胸口處輕推。

  「……」何修懿的指尖明顯地感覺到,左然胸腔內心臟怦怦地跳動,猛烈地撞擊著胸口,連自己的指尖都一併被衝擊了。

  隔著絲襪還有膠帶互相畫圓,何修懿有一些難得的羞恥。這種羞恥在被抬起了一條腿,假裝結合時達到了頂峰。他自己兩條腿和左然的身體遮住了攝影機,正好不會暴露。

  左然又開始吻何修懿的額頭、鼻樑、嘴唇、下巴,他虔誠地親吻對方,並且等待著對方的回應。

  「停,」李朝隱有些無奈地道,「軌道卡了一下。凱文,你不是說修好了嗎?」

  凱文回答:「……我看看。」

  何修懿放下了左腿。左然一臉淡漠,拿起浴巾圍在腰間,輕輕靠在牆上。浴巾很大,圍起來也並未是規則的形狀,配上俊美的臉孔以及上身的胸肌、腹肌,男性的荷爾蒙根本抑制不住。

  半個小時之後,凱文信誓旦旦地說這回沒問題了,結果……到了同一地方,李朝隱又抓狂地道:「軌道怎麼又卡?」

  凱文說道:「我再看看。」

  到第三次,何修懿感覺自己的腿快被掰折了。

  左然摟住了何修懿後腰的手十分用力,並且偷偷地向上托。何修懿瞬間明白了……左然這是怕自己累——他單腿支地,若是一次兩次能過也就算了,否則實在是一件體力活兒。

  這回總算順利完成,可以收工。

  李朝隱導演心力交瘁道:「凱文,這U形軌不是為了《家族》特意定制的嗎?第一次用就不好使?」軌道形狀有些特殊,非常注重拍攝效果的凱文和李朝隱為了《家族》定制了包括這條在內的許多條。

  凱文說:「是定制。」

  「等下去查查看其他的有沒有什麼問題。」李朝隱道,「如果不是偶然,盡快退貨,另外找供應商。」

  「好,沒問題。」涉及到專業常用句子之外的東西,凱文又開始搜腸刮肚地尋找詞彙了,「攝制組一定……會本著客觀公正、科學認定、權責一致、終身追究的原則,明確此事。」

  李朝隱:「……」

  有人小聲地問凱文:「凱文,你每天都看什麼學習中文啊?」

  「新聞。」凱文回答,「我的中國朋友說她學習英文就是看BBC、ABC、FOX、NPR、VOA等等,十分管用。」不過最近一段時間他總是覺得怪怪的……

  在場的人都沉默了。

  「我們平時不說新聞聯播裡那些話」,這個真相太過殘酷,在場的人全都善良而又默契地選擇了好好保護凱文,十來個攝影助理用同情的目光注視著他們從好萊塢漂洋過海來的老大。

  何修懿走進更衣室,再次忍著疼痛將膠帶撕下來,穿上T恤、襯衣、褲子,摸了摸錢包和手機,走回片場。片場之內,左然也換回了襯衣,恢復了那種優雅得體的模樣,正低頭扣他的袖扣。袖扣的中央是一塊海一般深邃的藍色方形石頭,周圍銀色金屬上邊似乎鑲著一排碎鑽,何修懿再一次感慨,左然真是……十分注意儀表。

  仔細想來有些奇特,「十分注意儀表」這點似乎與左然的性格格格不入——左然只沉浸於少數幾件事情,從來不會在意旁人。

  見何修懿望著自己,左然也抬起了眼皮:「怎麼?」

  「呃……」何修懿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講出在他心中盤旋的話,「左老師,你……似乎有些心動過速……要不要抽空去醫院查個心電圖?別是什麼心血管類的疾病。」為了照顧母親,何修懿在醫院待了將近六年,懂的比別人多,在某些方面甚至趕上醫生了。左然那個心跳速度,實在是有些誇張了,據何修懿保守估計,每分鐘也在120次以上,而每分鐘100次以上便可以算心動過速。他媽媽的幾個病友就是因為心動過速被確診了心血管類疾病的,如心肌炎、心包炎,主動脈瓣關閉不全、二尖瓣關閉不全,還有些越早開刀越好的病。如果是偶然出現或者是運動過後出現這種現象當然無需當心,但是……這一場戲本來就不簡單,又因為軌道老搗亂,拍了整整四個小時,從下午一點到五點,而他每次隔著肌膚感受到左然心跳時都會暗暗心驚,因為左然心跳是持續性地在120次以上——這就有問題了。

  左然眼神如往常般沒有溫度:「沒事。」

  「但是……」

  左然斜睨了何修懿一眼,走了。他邁步到片場小圓桌旁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劇本,拿在手裡便打算徑直離開了。

  何修懿:「……」也不知道左然聽進去了沒有。

  片場幾個工作人員一邊收拾東西一邊閒聊。

  五十多歲的製片主任說:「我孫女最近喜歡上了一個外國演員,每天去人家推特下面留言,還說堅持不懈就可以得到回復哈哈。」

  一年輕的化妝師助理說:「網絡上有追星攻略,上邊保證照著去做總有一天偶像會認識你。」

  另外幾個人十分感興趣:「都有什麼方法?說說?」

  化妝師助理道:「我也不是特別記得,就是,給明星留言、給明星畫畫、送明星禮物……還有,趕到片場去、混進他組裡、當上個群演,什麼什麼什麼的吧……一共有二十條,說只要照做了,偶像肯定會認識你。其實都是老一套了,我十年前當迷妹的時候坊間就流傳著差不多的東西,現在也就多個『微博』。」

  「真的假的……」有兩三個想要進影視圈可惜卻只能在不同劇組打雜的姑娘說,「真的有用我也試試……」

  一直如靜立的雕塑一般不苟言笑的左然此時卻突然用眼角看了她們一眼:「沒用。」

  「啊?」

  「或者,很有可能沒用,最好不要浪費時間。」

  「哦哦,對了。」對方回答,「左老師肯定知道的。這些招數很多人對您用過吧?」

  左然說:「我不知道別人對我用過什麼招數。」

  「那……?」

  左然看了站在一旁的何修懿一眼,彷彿回憶起了很多年前發生的什麼事一般,冰涼得一如既往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氣勢道:「反正沒用。」

  何修懿:「……???」

  作者有話要說:  左然:老婆怕我得心臟病,好善良,好可愛,好關心我,想日。

 

 

第9章 開拍(七)

  接下來便進入第四天的拍攝,李朝隱導演果然又有新招數。

  激情戲的地點是在「沈家大屋」客廳裡的一張椅子上,何修懿覺得,若是沈炎的父母知道自己兒子在家中每一處都發過情,怕是要打死這個不肖子。這幾場戲表現的是沈炎知道宋至將陪他去北平後難以抑制的激烈情緒——到了這個階段,原始情慾早已隨著第二夜、第三夜被一再地稀釋,驅使著他們的,是前所未有地明晰起來的命運相互交錯的軌跡。

  在一開始,何修懿坐在椅子上,兩腳踩在左然的雙肩上,左然則是半蹲在椅子前,薄唇湊近膠帶,難度並不是非常大。

  左然睫毛很長,漂亮得好像蝴蝶的翅膀,在人心尖撲稜,何修懿莫名地有些心癢。他不知道這只蝴蝶是不是和在巴西輕拍翅膀的那只一樣,也可以導致數個月後發生在別處的龍捲風。

  這裡被NG了一回,李導理由是「左然呼吸聲有點重」。

  此後兩場正戲,何修懿覺得李朝隱簡直是在為難他。李朝隱先是讓何修懿跨坐在左然的大腿上,兩腿盤著左然的腰,又指揮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四片嘴唇貼合,舌尖也一刻不停地糾纏、嬉戲。而後,李朝隱竟然用無比冷靜的口吻說:「何修懿,兩腿越過左然的肩,腳踝搭在椅背上面。」

  「啊?」何修懿有點傻,「搭……搭在椅背上面?」此時左然正常坐在椅子上面,何修懿則面對對方跨坐在其身上。何修懿看了看椅背——很高,上緣在左然耳朵那。他評估了一下自己的老胳膊老腿,覺得這個動作對他來講十分高難,轉頭望向李導:「我……可能抬不上去……我試試吧……」

  李朝隱說:「試試。」

  何修懿:「……」

  左然話裡帶了一點很罕見的味道:「我會摟住你的,摔不下去,不要太擔心了。」

  「嗯。」何修懿答應了,抬起左腿撂在了椅背上,接著抿緊嘴唇,舉起右腿奮力地向上送。為了減輕負擔,他後背向後仰,似乎眼看就要翻下椅子,可左然有力的前臂緊緊抱住了他,何修懿憑空有了一點點安心。

  十幾秒後,何修懿終於坐在了左然的腰腿之間,將精緻的腳踝搭在了對方左右耳朵兩旁。他的腿筋被拉伸著,有一點疼,可李朝隱導演好像依然覺得他膝蓋彎曲得太厲害了,不美,親自走到椅子旁邊按著他的膝蓋往下壓了一壓:「保持這個姿勢。」

  「……」何修懿咬著唇。他也不大明白,為什麼名導在拍攝激情戲時,都喜歡搞一些奇怪的動作,似乎不玩兒出點花兒來,便不能體現感情的深厚,彷彿只有「失真」才能使主人公的愛情永不跌落於現實的窠臼。在何修懿極其有限的認知中,椅子空間有限,他之前是真沒想到自己竟然要遭一遍「拉筋」的罪。

  左然看出何修懿不是很舒服,伸手摸了一摸他頭頂柔軟的發。

  「左然?」何修懿抬眼看對方,但左然眼中的溫柔一閃而逝,在剛剛展開的瞬間戛然而止。

  「好了。」李朝隱導演說,「爭取一遍就能過去,大家都能輕鬆一些。」

  左然垂眸看了幾眼,移視線開始裝作頂動,何修懿伸手雙手摟住對方的脖子,同時揚起自己脖頸,迎著燈光找到了事先已決定好的角度,給出「最漂亮的側臉」,各種努力簡直讓他有點心力交瘁。

  就在迷迷糊糊之際,何修懿突然間發現——左然做出了個腳本裡沒有的動作……他在吻自己的小腿!

  一下子清醒了。

  左然抓著何修懿的小腿細細地吻,到了後來,軟軟的舌尖甚至舔上了他的腳踝。

  「……」何修懿的腳趾不自覺地繃直。

  怎麼,連腳踝都……

  那個地方……

  再次覺得羞恥。何修懿不知道,與影帝這五天的激情戲,究竟是在犧牲,還是在占影帝便宜。

  「Cut」之後,李朝隱回看了幾遍,說,「可以,不過再多拍一條吧。這次修懿不摟脖子,改成撐左然的膝蓋,後背挺直,不要馱著,後期對比一下效果。」有的時候,即使過了,導演也想多拍幾條。

  何修懿點了一下頭。

  「李導,」左然冰涼的聲響再次迴響在片場,「讓何修懿搭句詞吧,感情可以更加到位。」

  「也行。」李導翻了一下劇本,「修懿,加句:『我總歸不會離開你』或者『我永遠不會離開你』,口型差不多,你自己選吧。」何修懿與柳揚庭聲音並不像,就算搭詞,後期也是要配音的。

  第二次拍,何修懿的眼神從天花板移到左然臉上,沙啞著道:「嗯,嗯,我……我……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左然眼瞳驀地變得深沉,湊上前去,狂亂地舔何修懿的鎖骨。

  何修懿脖子上邊的青筋直跳,動脈中的血液彷彿也加速了奔湧。

  ……

  幾場戲拍得極其累。當李朝隱宣佈收工之後,何修懿覺得自己的膝蓋已經不能動了。他把腿放下來,在左然身上坐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站起身,饒是如此依然差點摔上一跤,幸虧左然一直將手放在他的腰上扶著他。

  原地待了會兒,全身上下的血液才流順暢了。

  何修懿換好了衣服,走出更衣室,打算離開片場時卻發現門口的左然正低頭看著什麼。左然視線在那幾張巴掌大的粉色紙張上流連,用兩隻手的拇指和食指輕輕捏著兩角,時不時地摩挲兩下,剩餘幾根手指仔細托著,好像那是什麼左然本人無比珍視的東西,即使周圍群魔亂舞也絕不鬆手。

  何修懿並無心八卦,與左然打了聲招呼,便打算離開了。

  沒有想到,左然忽然主動開口:「早上隨便拿了一個文件夾裝劇本,剛發現側兜裡還有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好幾年前的了,我看看是什麼。」

  「哦……」

  左然用食指和中指夾著那幾張紙,又恢復了以往全然不在意的樣子:「給你了。」

  何修懿:「……啊?」

  「我不要了。」

  「哦……」這是讓自己替他扔了嗎?

  何修懿伸手接過來,低頭一看,發現那是……幾張車票。粉紅色的火車票的確有年頭了,上面日期寫著「2010年5月20日」,出發地是北京,到達地是杭州。車票上面沒有名字,2010年實名制還沒有開始——那東西是2011年才正式啟用的,因此,車票左下角是一片空白。

  第二張……是客車票,出發地是杭州,到達地是橫店。只是一張薄薄的紙,最上寫著「中國道路,浙江省汽車客票」,「中國道路」和「浙江省汽車客票」中間蓋著個「浙江省道路運輸票證專章」,最下寫著日期「2010年5月21日」,還有開車時間、車次等等。

  第三張,也是客車票,從橫店回杭州,日期是2010年6月22日。

  最後一張,是火車票,從杭州回北京,日期是2010年6月23日。

  雖然已經過去七年,但車票都被保存得十分完好。想想也是,一直以來被遺忘在文件夾裡,想要變舊都難。

  這個應該是左影帝的吧?七年之前,左然應該還沒進影視圈……去橫店幹什麼?難道他那時就對拍戲感興趣了嗎?所以去看別人拍戲?

  那邊,左然又說:「別扔了。」

  「……?」

  「明天你就離組了吧?」

  「嗯。」

  「這個就當作臨行禮物了。」

  何修懿:「………………」

  他覺得,這個左影帝好怪。

  臨行禮物……就是幾張剛剛隨手撿到了的破舊車票……?一般人都會認為這還不如不給呢。

  可左影帝就是給了。

  何修懿一臉的懵逼,不過既然是來自影帝的「禮物」,他便還是仔細收好,雖然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

  左然送出禮物,說了個「拜」,邁開長腿,又是十分冷淡地離開了片場。

  作者有話要說:  左影帝:老婆要離開了,把對老婆一見鍾情那趟旅程的車票都送給老婆,老婆不明白,急。

 

 

第10章 開拍(八)

  時間流轉,不因任何人意志而改變。

  最後一天拍攝終究是到來了——這一場的內容,是沈炎與宋至的第二次結合。

  李朝隱導演長長地吐了口氣:「總算是要拍完這些激情戲了。」

  左然:「……」

  李導讓何修懿坐在「沈家大屋」餐廳飯桌的桌沿上,摟著左然的肩,大腿擋住關鍵位置,並且要求左然穩穩站在飯桌旁邊、雙手用力握住何修懿的臀部。

  左然雙手十分暖和,並不帶輕佻地捉著面前的人。何修懿覺得對方眼瞳深邃異常,完美地演繹了影片中沈炎的深情,就像一隻半透明的蠶繭,看著嚴絲合縫,然而輕輕一拉,便能抽出許許多多意想不到的柔軟的絲線。

  在李導喊了「action」之後,何修懿看著左然的眼睛,快速地進入了宋至的角色——心臟彷彿被什麼戳中了似的,只想堅定自己跟隨眼前這個男人的決心。在遇到沈炎前,宋至只是一隻即便在夢中也不懂飛翔的幼鳥,是沈炎用他自己的深情,為宋至愜意地描繪了一個與以往不同的世界。

  左然用修長的手指撫摸何修懿的臉。何修懿輕輕顫抖著睫毛,抿緊唇線,擺出了一副青澀的樣子。兩人嘴唇相貼,漸漸地,意識如同在杯子中滴落兩滴水銀,慢慢靠近、倏而融合、最終難分彼此。何修懿感覺整個人都被對方強悍的氣息淹沒了,似乎已經找不到任何自己仍獨立存在著的證據。他抓住了左然的肩,指尖感受到了實體,明白「本體消失」只是幻象。

  左然……真是……太會演戲。

  而後,他用力盤住了左然健壯的腰。左然模擬衝撞,他則緊繃肌肉,爭取能呈現出李導心目中的效果。

  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何修懿有一些心慌——方纔的那個吻,太過驚心動魄,是左然五天來最巔峰的表現,令何修懿本能地有一點想逃。

  一次過吧……一次過吧……拜託。

  幸虧,過了今天,便再沒有激情戲了。

  何修懿其實並不明白到底逃什麼,只是感到有那麼一點點「危險」。

  攝影機靜靜地運轉。就在還有幾秒便能「cut」的時候,左然突然偏過了頭,輕輕咳了一聲。

  「停停停,」李朝隱導演叫,「這條廢。」

  左然看了李朝隱導演一眼:「抱歉,我想聲音沙啞一點,沒想到最後嗓子難受了。」

  「沒事。」李導安慰著影帝的情緒,「誰也不能總是『一條過'吧。」李朝隱暗自感慨鏡頭前那二人身材的完美——左然的身體充滿力量感,何修懿則有著纖長流暢的線條。

  兩個人又重新拍了一條——這回,過了。

  在李朝隱宣佈「完工」後,左然雙手突然緊摟住何修懿,將頭埋在何修懿的頸間——鎖骨上方那個精緻的頸窩處。

  「……左老師?」何修懿頗詫異地望著左然的頭頂,「怎麼了?」

  左然回答:「突然有點頭暈。」

  「……」何修懿伸手扶了下左然,「沒事吧?為什麼會突然頭暈?」

  左然搖了搖頭:「血糖有一些低,休息一下就好。」

  「……這樣。」何修懿也摟住左然。方纔,左然搖頭時柔軟的黑髮掃過他頸間,讓何修懿有些酥癢,而且那種酥癢一路直達他的心口,令他猛地戰慄了下,甚至差點起了生理反應。

  李朝隱也問:「怎麼了?」

  何修懿道:「左老師突然有點頭暈,站不住,需要休息一下,我扶著,馬上好,抱歉了。」

  「啊?」聽說影帝頭暈,李朝隱和凱文急忙走上前去,「快快快,坐下。」從第二天開始,拍攝現場便只有兩個主演、導演和攝影師等少數幾人了。

  「……」左然將頭從何修懿頸間抬起,「沒事了。」

  李朝隱、凱文仔細看了看左然,發現對方眼中的確是一片清明,總算放下了心:「是片場太悶了?」

  左然回答:「大概。」

  ……

  戲份全部結束,何修懿穿上了衣服,走出房間,與他能找到的所有劇組人員一一道謝、道別。

  李朝隱笑了笑,並肯定了他的演技,真誠地祝願何修懿能夠重新回到浪尖。

  周麟明顯不待見他,一直自顧自地抽煙。

  凱文說:「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後期。」不知道是跟誰學的,很詭異。

  錄音師也笑了一下。

  剩下的人基本……都該幹什麼就幹什麼——收拾東西、商量事情,連正眼看他都沒有。

  也是……何修懿想:他只不過是個裸替罷了……有誰會關注這樣的東西呢。

  在於柳揚庭道別時,柳揚庭羞澀地笑道:「前輩演技精湛,我……我會努力的,爭取能夠跟上前輩,不讓觀眾看出差距。」柳揚庭之前離開了兩天,剛剛回到劇組,準備在何修懿離開後繼續拍剩餘的戲。

  旁邊有人拍了下柳揚庭:「柳小鮮肉,你都紅破天了,性格不要總是這麼軟啊。」

  柳揚庭低著頭,有些受寵若驚:「我?我紅嗎?我不紅的……哪裡紅了,只是最近把這輩子的好運全部透支了,才有幸遇到了幾個喜歡我的天使……我努力只是為了讓他們開心。」

  何修懿忍不住在心裡刷彈幕:還不紅?你還要怎麼紅?隔三差五便上熱搜,新聞上到處都有你……片刻之後,何修懿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氣:「別杞人憂天了,加油。」

  最後一個道謝、道別的對象是左然。

  「左老師,」何修懿道,「五天來……我學會了很多東西。」

  左然注視著何修懿,口中卻是一言不發。

  「我馬上就離組,想跟你道個別。」

  左然十分冷淡地道:「知道了。」

  何修懿想了想:「那……那就這樣了。」他本來想再講幾句,比如「有緣再見」之類,不過想想對方是個影帝,自己只是一個拍五天戲的小替身,未免有攀交情的嫌疑,話臨到嘴邊又嚥下了。

  左然看著何修懿的臉,似乎在等對方繼續講,見何修懿突然轉身,眸子難以察覺地暗了暗:「對了。」

  「嗯?」

  「李導應該有你的聯繫方式吧?」

  何修懿點點頭:「有。」

  「那就好。萬一有需要補拍的地方,再找你。」

  「嗯。」何修懿再次敬佩起左然。這左影帝,心裡真是時時刻刻都想著戲。

  「還有,」左然拿起放在桌上的文件夾,用漂亮的手指拎出一張表格:「這是《家族》劇組的通訊錄,你若有事也可以隨時講。」

  「好,謝謝。」

  「這張通訊錄給你了——我已經問過李導了。」

  何修懿低頭看了看,發現通訊錄上密密麻麻地羅列著電話。左邊一欄是姓名欄,右邊一欄是電話欄,第一行便是李朝隱導演。姓名是按職責排的,先是「導演組」,包括導演、副導演、執行導演、場記,而後是「製片組」,第一個是周麟,下邊是製片主任、生活製片,接著是劇務組、攝影組、美工組、錄音組……最後才是演員。

  何修懿發現,有一個人的聯繫方式非常奇特。

  就是左然。

  左然佔了好大一片空間,右邊一欄不僅列了手機號碼,還有宅電號碼、郵箱、微信、QQ、Skype……等一大堆。

  「……」何修懿想了想,覺得這可能是因為左然角色太重要了,生怕人找不到,因此將各種聯繫方式全部寫在上面了。

  再看看下邊那個柳揚庭——只有手機號碼,敬業程度差距明顯。

  何修懿仔細地疊好,抬頭對左然笑了笑:「好的。」

  「嗯。」

  「那拜拜了。」

  左然依舊是一個冷冰冰的:「嗯。」

  旁邊柳揚庭看見了,露出了一個厭惡的神情。

  ……

  何修懿背著裝衣服的包緩緩地向門口走去。

  五天演員生涯,已經是結束了。這是他極為短暫的愉悅時光,而此時,它正快速地朝著遠方的地平線消形斂跡。

  再見了。

  再見了,《家族》。再見了,劇組。再見了,沈炎,再見了……左然。

  ——就在這時,演員副導演張熙突然叫住何修懿:「喂,你等下!」

  何修懿:「……?」

  張熙幾步走到何修懿的面前,說:「那誰,等下你再替柳揚庭演一場。」

  「……?」何修懿問,「又加戲了?」

  「不是,」張熙回答,「後邊還有場戲,柳揚庭有點不大方便演,李朝隱導演讓你替一下。」

  何修懿問:「是什麼戲?」對於演戲,他有渴望。

  張熙塞給了何修懿幾頁分鏡頭腳本:「是沈炎抽了宋至一個耳光——你看看吧。」

  作者有話要說: 左然:老婆還是不明白,愁。

 

 

第11章 開拍(九)

  聽見副導演張熙的話,何修懿低頭看了看劇本,問:「柳揚庭怎麼不能演了?」

  「哎,就是吧,」張熙回答,「柳揚庭的身體一直不好,進組以來病了好幾回了,總要吃藥,他剛才說,他有過敏性皮膚病,用力一碰就腫,一整天才能消,拍這場戲有點麻煩。柳揚庭看起來細皮嫩肉,出了印子確實不容易消。」

  何修懿:「……」

  「為了效果,李導讓左影帝真打,不能輕扇,這場你替他演了吧。」

  「哦,被抽耳光?」何修懿抬眼,「裸替還得兼職『抽替』是吧?」

  「……」

  「行啊,」何修懿說,「抽唄,沒問題。」想了一想,何修懿又說道,「20萬挺多,這場就當贈品了。」

  雖然已經離開娛樂圈多年了,但何修懿也很清楚,裸替或者其他的「替」,替挨打,替落水……甚至替吃大魚大肉,替任何事都是很正常的。現在的「替」多種多樣,據說,還有吻替、跪替……當紅小生們不願意演的,總能找到個替身來解決。

  何修懿走回了片場,看見幾個工作人員正在忙活「抽耳光」一幕的佈景、燈光。柳揚庭坐在一張椅子上,眼睛紅通通,像一隻柔弱的兔子,明顯剛剛哭過一場,呼吸也是只進不出,抽抽搭搭,還對他面前的李朝隱說:「我下個休息日就去醫院開一個證明來……」

  「不用了,」李朝隱道,「休息日就待著吧。」

  「嗯。」柳揚庭伸手用掌心擦眼淚,嘴角露出了頗為堅強的微笑,「多少年都沒哭過了……太丟臉了……您忘了吧……」

  他這麼一抬頭,正好看見了剛出現的何修懿,侷促地站起身,當眾深深地鞠了一個躬:「前輩,抱歉……這應該是我分內的事情……我給前輩添麻煩了,特別特別過意不去。」

  「……」何修懿說,「沒事。」作為一個替身,還能怎麼說呢?別說柳揚庭有理由,就算沒有理由,他也是要替的。

  柳揚庭又道:「我會盡量補償前輩。前輩以後若是有事,儘管來找我。」

  「真的沒事,」何修懿說:「我不會去找你的。」

  左然站在一邊,對於何修懿這一次的「贈送」態度相當地陰冷。

  ……

  「沈炎」抽「宋至」耳光這場戲,其實是劇情的重要部分。此前宋至在城中開店舖,為全家的生活左右奔波。終於,他用攢下的錢為家裡蓋了一間新房子。母親帶人搬去新家那天,特地敲鑼打鼓,一路慢慢地走,目的就是向村裡的人們炫耀兒子——她想要說,她是一個寡婦又怎麼樣?

  誰知這次「喬遷」也是一次災禍。宋至父親當過當地地主林家老太爺的下人,林家老太爺臨終前曾允諾給宋至父親一些銀元。結果,老太爺去世後,林家人堅決不認賬,宋至父親也只能作罷了。這回因為需要添置傢俱,大哥帶著他的兒子抱著「試試看」的心理再次去林家要。沒有想到,因為林家痛罵他們無賴、扯謊,大侄子氣不過,與對方動起手。林家勢力龐大,侄子最終被關進了大牢。

  而這遠非噩夢結束。因為在城市開拓了眼界,宋至曾出錢讓第二個侄子到城裡好好唸書。一次,二侄子在桌子上跑,跌下來後陰囊磕在了桌子角,從此無法生育,而宋至的嫂子,也因傷心過度,不適合懷孕了。

  在這種情況下,母親緊急讓宋至回村子生活並且娶妻生子,擔起作為家中頂樑柱的責任。

  這階段的宋至,正打算跟著沈炎去北平。宋至在痛苦的猶豫之後,選擇了回到小村子,幫助家族「開枝散葉」,不讓他守寡的母親再多操心。宋至認為,這是他在家庭危難之中應當完成的事,他不能因為他自己個人歡樂,給母親、哥嫂增添更多的悲苦。何況,他總認為,兩個侄子苦難的「因」,都是由他所造成的——他要補償。

  在傳統的中國家庭當中,每個「個體」,都是為了大家族而服務的。

  在宋至心意已決時,他到沈炎家中告別,而沈炎明白了他已無力挽回。於是,為了讓宋至「不掛念」,安安心心娶妻生子,他給了對方一耳光,打碎他們之間所有可能。

  在李導喊出「action」之後,何修懿迅速入了戲。

  他的眼中寫滿絕望,極力忍耐,脖子上的青筋鼓起,一跳一跳,注視著面前的左然,輕輕說了句「對不起」。

  何修懿很清楚,他的這些表演到時在影片中會全部被剪掉——這一段的特寫會由柳揚庭拍,而他自己的出鏡呢,就只有被打的瞬間。攝像機會在他的側後邊拍攝,並將焦點放在左然身上。左然到時一個巴掌呼將過來,他表演被扇時的背影就行了。正因為是這樣,李朝隱導演才會用替身,何況何修懿本來就長得和柳揚庭很像。

  不過……為了能讓左然更加入戲,何修懿還是念了「宋至」的台詞。

  按照劇本,說完「對不起」後,左然應該給何修懿一個響亮耳光,吐出一句:「這就是我給你的回答——滾!」

  然而……左然那個巴掌,簡直像是輕撫一樣,羽毛一般落在何修懿的臉上,彷彿情人間親暱的玩笑一般。就算是扇五歲小孩,小孩都不會覺得疼。

  「停停停。」李朝隱叫,「太輕了!再來一條!」

  再來一遍,還是那樣;又來一遍……沒有區別。

  「左然……」李朝隱頭痛了,「你有過三次不過嗎?」

  左然依然十分冷淡:「沒有。」

  「那這怎麼?」

  「入不了戲。」

  「……」

  左然提出了個要求:「我看一下錄像,體會體會自己到底差在哪裡。」

  「來吧。」

  監視器旁,左然抱著胳膊反覆觀看錄像,一如既往地優雅,但何修懿總是覺得平靜的水面之下有什麼東西正在翻騰。半晌之後,左然突然看向坐在椅子上的李朝隱,開口道:「李導,替身被抽完臉都不敢甩過來。」

  「……」幾秒過去,李朝隱點點頭,「我明白你什麼意思。其實我剛剛也在想這個——最後的確不大自然,這場最好不用替身。」

  說罷,李朝隱站起身,讓張熙叫來了柳揚庭,並對柳揚庭道:「拍一條試一試,爭取能一次過,拍完劇組給你放一天假好了——實在不行我們再回去用替身。」

  「……」柳揚庭抿了一下唇,說,「抱歉……抱歉讓劇組這麼費心……我努力。」

  「左然,」李朝隱又看向左然,「能不能一次過主要取決於你。柳揚庭是被抽的人,沒有什麼肢體動作。畫面效果由你承擔,你這次最好能入戲。」

  左然看著自己的手,動了一動指節,說:「嗯。」

  同一場戲,換人重新開始。

  柳揚庭蹙起漂亮的眉頭:「對不起……」

  對面,左然演技瞬間變得出神入化,突然伸手,又快又狠地劈頭便給了柳揚庭一耳光:「這就是我給你的回答——滾!」

  耳光聲響徹了整個片場,每個人的心頭都是一驚。眾人都驚訝地睜大了眼,難以相信自己所看見的——兩次表演差這麼多?

  左然將柳揚庭扇得一個踉蹌,柳揚庭站都快站不穩,簡直被對方打懵了。

  「喂……」李朝隱都嚇了一跳——他這輩子見過的真打多了去,但是也沒見過有真打這麼狠。

  左然收手,問:「行了麼?」

  李朝隱看了兩三遍:「OK……不過,怎麼突然就找到狀態了?」

  左然聲音彷彿比平時還要冷了幾分:「柳揚庭比較能激發我的演技。」

  「因為是柳揚庭一直和你演對手戲吧。」李朝隱其實覺得何修懿的表現要更好。

  左然不置可否,淡淡地看了柳揚庭一眼,走了。路過何修懿面前時,左然停住腳步,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隨口問了一句:「疼麼?」

  何修懿搖搖頭:「那麼輕,哪會疼。」

  而另一邊,柳揚庭的臉果真迅速地腫了。不過,按左然的那個力度,不管是誰臉都會腫的,柳揚庭似乎也沒比普通人腫得更厲害。

  在場的人全都感覺出來左影帝生氣了——可是……為什麼這麼生氣啊?

  ……

  不用當「抽替」了,何修懿挺欣慰。他再次告別了眾人,拎著他的行李離開片場。

  出門時他還想:左影帝……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好像十分神秘,讓人捉摸不透……還有,入圈六年,沒有任何緋聞,不過,看他床戲那個「種馬」的樣子,不像啊……

  作者有話要說:  來了來了,抽耳光了……左然內心上躥下跳:「讓我抽我老婆?找死!」

 

 

第12章 開拍(十)

  回到家中的何修懿非常清楚, 《家族》這個劇組不會再跟他有任何聯繫, 短暫的與世界級的導演、演員合作的日子已一去不返。

  他必須承認, 與左然飆戲是一段難以忘懷的經歷, 即使他只是一個小替身。他被對方的表演所感染, 全身心地投入到劇情當中, 發揮了自己擁有的極限並且看見了全新的可能。他穿梭了時空, 對世界的感懷變得更加濃烈綿長。這種感覺在飾演幫助他拿到最佳男配的那個角色時都未曾體會過。只是……那些在頂級劇組中的並不屬於自己的日子就像一道閃電, 光芒無比耀眼, 甚至可以劈開黑暗, 卻必然不可能是漫長的。

  五天,已經是他能偷到的極限。

  何修懿並未無為地沉浸在懷念當中,而是在離組的第二天便開始更加積極地尋找參演的機會。他很清楚, 只有勤勉, 才能幫他有朝一日真正加入如《家族》一般的劇組。

  在嘗過與左然飆戲的滋味後, 繼續渾渾噩噩顯得無比艱難。他有時候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與世隔絕的人, 無意之中走到外面, 在一片懵懂時, 冷不防看見一輛燈火通明的列車在漆黑的暗夜呼嘯而過, 那種震撼和嚮往很難再從心中抹去。

  他很希望……有天能夠再與左然演戲, 而後告訴對方, 是在《家族》劇組當替身的日子讓他變得加倍努力了的。

  只是那個時候,左然也許早已經忘了他。

  左然為人那麼冰冷, 大概……是不會記得的。

  雖然有左然的聯繫方式, 但是何修懿從來沒有碰過那張三頁的紙。他們兩個人根本就不熟,主動打電話、發消息未免有「抱大腿」的嫌疑。他只是將表格小心地放在了床頭的抽屜裡,心裡將「有一天可以若無其事地依照紙上的信息聯繫左然」當成重要目標。

  倒是左然,有次錯把短信發到他手機了。

  那天,何修懿早上一起床便看見了條短信。上面只有十六個字:【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雲遠,曷雲能來。】

  「……?」何修懿知道,這是詩經當中的一句話,意思是,看著太陽、月亮,我悠悠地思念。道路有那麼遠,他何時能回來。

  接著,一分鐘後,同一個號碼又發來一條短信:【不好意思,發錯人了。】

  【發錯?】

  【沈炎戲中要對宋至念一句詩,李導認為編劇原先那句不好,讓我挑挑自己念著有感情的,再和組裡幾個編劇溝通一下。有個編劇和你名字有些相像,我拿著李導的手機,看錯字了。左然。】

  何修懿脾氣好,連忙說:【沒事的。】

  ……

  在離組大約七天後,何修懿十分驚訝地發現,自己處於了尷尬的中心。

  那天,將他塞進了《家族》劇組的好友沈珩用憤怒的聲音讓他上網搜一搜他自己的名。

  何修懿問:「發生什麼?」

  沈珩說:「你當裸替的事,被人給捅到網上去了!」

  「……」何修懿坐在電腦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打下了「何修懿」三字。

  第一條新聞是:【昔日最佳男配角如今已經淪為了裸替。】

  第二條新聞是:【柳揚庭新戲替身竟為何修懿。】

  第三條新聞是:【柳揚庭、何修懿官方蓋章「相像」,何修懿自願給柳揚庭當替身。】

  社交媒體上邊也有博主在發,不少水軍不停轉載這些東西。

  何修懿將文章一一點開,看見了諸多「知情人爆料」,而後發現眾多娛記都在用香艷的筆觸「痛心」自己自甘墮落成為了個裸替。至於配圖,放的是第一天穿浴袍時被偷拍的照片——只有那天,因為尺度不大,李導沒有清場,很多人在。照片有些模糊,但還是看得清。

  另一方面,柳揚庭自然顯得與別的小鮮肉不同了——昔日最佳男配自願學他演戲!一般來說,替身也都是奔著學演技去的,他們需要模仿「正主」在戲中的肢體語言。

  光從文章、照片,看不出來是誰搞鬼。

  何修懿搜索了一下柳揚庭過去的通稿,發現其中80%都是由最早刊登「裸替」事件的幾家網站發出的,而幾個同步爆料的微博博主,過去也時常po柳揚庭的消息。

  何修懿知道了,柳揚庭討厭他,希望自己再也沒有前途可言。

  究竟為什麼呢?因為「耳光事件」讓他臉面全無?所以希望自己更加名譽掃地?不敢針對左然於是針對自己?同時也抬高他柳揚庭的身段?何修懿覺得有一點好笑。

  他其實還挺淡定的,甚至還沒有沈珩生氣呢。

  既然他是真的幹過,被人知道也沒什麼,何況這個職業也沒什麼丟人。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在親身經歷了種種不公的待遇後,他彷彿回到了年少的叛逆期——主流越是嘲諷什麼,他便越是為其背書。他想:裸替也是一種正規演員,為何總要承受污言穢語?

  而且,跟著母親在各個醫院奔波了五年,何修懿早已經看開了很多很多事。「A陷害B,B陷害A」之類勾心鬥角在他看來實在是很無聊——與最重要的人的生死比起來,這些算得了什麼呢?

  ……

  然而,雖然何修懿無所謂,另外一邊卻有人有所謂。

  演員副導演張熙心急火燎地跑到李朝隱導演身邊道:「左影帝作起妖來了!!!」

  「……作妖?」

  「左影帝耍大牌,而且耍上天際!」

  李朝隱完全沒辦法相信:「不可能吧,從沒聽說過左然耍大牌。」

  「恭喜您,」張熙說,「您運氣好,左影帝第一次耍大牌就被您給趕上了。」

  李朝隱問:「他要幹嘛?」

  張熙十分頭痛地答:「他要換掉柳揚庭,把『宋至』的角色給何修懿,否則他就解約、賠錢、退出劇組。」

  「……哈?」李朝隱認為這簡直是天方夜譚,「他瘋了嗎?錢倒是小事,最重要的是,他的專業性會受到質疑。」

  「不曉得……可能瘋了吧……」

  「我去看看。」

  這件事急。

  李朝隱快步走到左然身邊,眼瞳好像吊得更往上了,似乎隨時都能灌人一杯毒酒:「張熙說你有無理的要求?」

  「不是無理。」左然「耍大牌」依然優雅得像個貴族,「柳揚庭幹了什麼您不也知道了麼?」

  「沒有證據,」李朝隱其實不想管戲外的那些爛事,他只希望能拍出一部最優秀的電影,「而且,不就是個替身?」

  裸替而已……一個替身,還是一般認為最下賤的替身,沒有劇組會為一個裸替大動干戈。這點,柳揚庭知道,李朝隱知道,張熙知道,全劇組都知道,只有左然拎不清楚。

  左然對李朝隱說道:「何修懿演得明顯要更好,就說打耳光那場吧,難道李導您看不出差距?」

  李朝隱當然能夠看出來。柳揚庭也不錯,但是,與何修懿不是一個等級的,沒法比,誰也無法否認。

  「換了吧,趁著現在還沒有拍多少。」左然說,「您還想不想『完美』了?您還想不想拿獎了?您還想不想贏得口碑了?只要找到他洩露消息的證據,解約理所應當。若是不行,把鍋給我,劇組違約的錢也由我來支付。」

  「沒有那麼簡單。」李朝隱說,「這涉及面太廣。就算把鍋給你,兩個主演鬧到這種地步也不是啥光彩的事,怕有負面影響。」

  「您考慮一下吧。」左然垂下眸子,「我的態度已經在這裡了——有他沒我,有我沒他,決不食言。」

  「……」

  「我很抱歉,不過我已經沒有辦法和他搭戲了,我做不到。」

  李朝隱歎了一口氣:「左然,當初,柳揚庭還是你推薦的呢。」在知道自己是左然推薦的後,柳揚庭笑得梨渦非常深,帶著一絲羞赧,根本看不出……竟是那種人。

  「是我不對。」左然垂下眸子,濃密的睫毛為眼瞼籠上了一層陰影,「我當時是……太相信『面相』了。」

  作者有話要說:  影帝內心暴風哭泣:我不要和這個壞蛋飾演情侶!我要老婆!給我老婆!

 

 

第13章 《家族》(一)

  「身份曝光」後的第三天, 何修懿便接到了演員副導演張熙的電話。張熙讓他立即趕回本市劇組, 說要與他重新商談合同的事。

  「行啊。」何修懿說。

  他很清楚, 這事兒一定與「身份曝光」有關——低調是裸替的「行業規則」, 何修懿覺得, 他的戲份怕是要被刪光了。

  他在心裡打定主意:刪他的戲, 沒有問題;讓他退錢, 絕無可能。他沒做錯任何事情, 劇組讓他脫他就脫, 讓他挨抽他就挨抽, 兢兢業業地完成了他的職責。柳揚庭小鮮肉的鍋,他是不會輕易背的——劇組一個子兒都別想要回去。

  沒有想到,到了片場之後, 張熙根本沒提裸替的事, 而是抖出另外一張合同, 讓他在簽字頁簽字。

  「……?」何修懿仔細看了看,發現, 那幾頁紙, 是讓他飾演「宋至」的合同!

  「這……」何修懿開口問張熙, 「還是『裸替』的活兒, 對麼?」雖然看起來是讓他飾演宋至, 但是何修懿不認為那是真的。

  「不是」發生這種麻煩事情,張熙也十分地暴躁, 「柳揚庭被換下去了, 『宋至』這個角色給你了。」

  「……什麼?」這件事聽上去實在太過荒誕,以至於何修懿完全不敢相信,「為什麼?」

  「左然說了,有他就沒有柳揚庭,有柳揚庭就沒有他,讓李導選。」

  何修懿:「………………」

  「行了,明早八點,進組正式報到。」

  「好。」

  ……

  第二天一大早,何修懿早早地便到了片場等李朝隱和左然。

  片場裡工作人員已到了不少,所有人都在討論「勁爆」的八卦,何修懿也從眾人的言語當中得知了更多的細節。

  本來,對於柳揚庭曝光裸替身份為自己貼金的這件事,劇組中所有人默契地沉默著,因為何修懿只是一個小裸替,柳揚庭卻是擁有眾多戰鬥力極強的「親媽粉」「親女友粉」的當紅小鮮肉。沒有想到,左然突然發起了瘋,堅持換人,並威脅要退出劇組。李朝隱導演的態度比較模糊,一方面,他也不缺一兩個獎,因此希望可以維持現狀,不願讓影視圈認為自己欠缺對劇組和對演員的控制。而且,柳揚庭的演技其實也挺不錯,又有顏有身材,已經十分少有,是他之前認可了的主演之一,不能朝三暮四。然而另一方面,李導又很清楚,他找不到什麼人來代替左然,就算勉強將人留下,兩主角水火不容也絕無可能產生佳作——這就不僅僅是獎不獎的問題了,同樣涉及到了他的招牌。這事讓李朝隱十分為難。

  最後極力地促成了這件事的,竟是周麟。周麟在乍聽見左然的要求時整個人都是暴怒的,就差當眾痛斥左然是一個無情無義的自私鬼了。不過,在看過了幾場激情戲的樣片和抽耳光戲的廢片之後,周麟變了態度,認為「既然片子無法在大陸公映,外國人又不認識柳揚庭,那麼啟用演技更好的何修懿更有把握拿獎。」對於周麟來說,這部片子意義非凡,孤注一擲的他更為凶狠,這點與李朝隱不同。聚在一起八卦的人不太清楚解約現場的情況,只知道與柳揚庭是協議解約,給了柳揚庭一些錢,但也不算是特別多,雙方並未因為「洩密」的事當場大撕特撕,但是劇組也沒百分之百地支付違約金。

  而這三天,簡直亂套。在得到「主演換人」的消息之後,兩個投資商想撤資,周麟喝酒胃部出血進了醫院。饒是如此,還是有一個撒腿兒跑了。左然個人投資了兩千萬,成為股東,勉強補平了「換角」事件帶來的損失。

  曾偷聽到李朝隱與周麟講話的何修懿知道,周麟並不喜歡自己,當然也不喜歡柳揚庭,還不喜歡左然,認為他們幾個全都「自私」,因此被李朝隱評價為「沒底線」。周麟曾經要求何修懿去陪酒,轉頭卻又給了他《家族》的主演,何修懿對這周大制……感覺變得有點複雜,最後歸根究底,可能也只剩下李朝隱的那一句「道不同」了吧。

  七點四十左右,左然終於到了。

  他一眼便看見了何修懿,面色極為平靜地道:「你來了。」

  何修懿站起身,走到左然面前:「那個……謝了……張熙副導演說,是你……」

  「沒有。」左然打斷了何修懿,「李導覺得你在演戲時更符合他心中『宋至』的感覺——他不是會被我威脅的人。」

  「那你呢?為什麼會去『威脅』李導?」很奇怪地,何修懿就是想知道。柳揚庭曝光了一個裸替身份的事,雖說違反規定,但也不是大事,不至於到讓劇組整個亂套的地步。左然為自己做到這程度——有他就沒有柳揚庭,有柳揚庭就沒有他,何修懿真的沒法不疑惑。

  左然淡淡地說了句:「以後你總會知道的。」

  「哦……」知道什麼啊……?

  拿到「宋至」這個角色,何修懿自己都覺得像在夢中一樣,不可思議。然而,夢中的確是有夢中才會有的綺麗,片場中的一切都輝煌而耀眼。

  八點,李朝隱也到了。

  他一走近片場,便問副導演張熙:「都通知到了麼?有多少人不能過來?」張熙念了幾個名字,李朝隱低頭想了想,道,「還好,最重要的是解小溪能來。」解小溪是飾演宋至的妻子的人,對於電影劇情十分重要,讓周麟等的「風濕犯了整宿整宿疼得睡不著覺」的便是這位解小溪了。

  李朝隱讓片場工作人員將十幾張椅子排成了一個圈,走到何修懿面前問:「劇本通讀過了沒有?對於戲中角色遭遇有沒有什麼與之前不一樣的想法?」演員有想法便是好事,不論與導演一不一致。

  何修懿苦笑道:「快速過了一遍,沒來得及細讀,更是沒來得及……」

  李朝隱點點頭:「沒事,下周才是正式開拍。我們用一周來排練,今天重新來一遍全陣容通篇對詞。」

  李朝隱習慣於以完整陣容進行劇本從頭至尾的通篇對詞,這樣可以讓演員們熟悉整個故事,增加彼此間的化學反應,同時培養出對於電影的興奮狀態。這次事發突然,人沒有能湊齊,但其他人之前已經對過詞了,只要與何修懿互動最多的左然、解小溪能參與,問題也不大。

  李朝隱從來不相信演員們會自己仔細研究劇本,寧可看著他們圍成一圈老老實實地念一遍台詞。

  有些導演從不排練,但李朝隱認為,實際上沒區別——他們開著鏡頭排練。威廉·惠勒便不排練,然而每場電影沖印出來的底片長達一百萬英吋。在傳說中,「再來一次」是惠勒給予每一個演員的唯一指導。

  當參與對詞的十幾個演員陸續進入片場並且坐在椅子上後,李朝隱將每個人都介紹了下,重點是何修懿——他讚賞了何修懿的演技,卻沒有提那混亂的「換人」。隨後,他用五分鐘來了一個開場白,介紹了下他對於《家族》的理解以及他對於對詞的要求:「首先,放鬆自己。這並不是表演,絕對不要刻意追求演技,輕鬆、自在地對話就好了,自然地看劇情流動,如同平常讀書一樣。你可以做任何事情,站著讀、坐著讀、躺著讀、走著讀,怎麼樣都沒有問題。第二,注意傾聽。在別人讀詞時,請專心地聆聽、回應,別忙著看下邊的詞。第三,隨時提問。有什麼不懂的,或者想討論的,不要藏著憋著,第一時間示意。第四,注意尋找自己角色的貫串線,主線是什麼,支線是什麼,要心中有數,落實一個角色的層次和結構。」頓了一頓,李導又道,「修懿,這周我會不斷與你探討對宋至的看法,你要做好準備。」

  何修懿點點頭:「好的。」

  李朝隱又說道:「不要害怕排練。有些演員認為,排練會扼殺新鮮度,這是一種誤解。在我看來,靈感猶如汪洋大海,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思考越多,收穫越多,排練可以使表演變得更有衝擊力。在一次次排練當中,更深邃的情感會湧入到腦海,對角色的體會將越來越深刻。如果你認為你第一次的表演總是你的巔峰,之後便再也沒有新的感悟了,那麼我只能很遺憾地表示,演員這條路大概並不適合你。」

  忽然之間,何修懿的血液有些沸騰。是啊,他是「主演」之一——與劇組當裸替那次不同,李朝隱導演正詳細地教導他如何成為真正的優秀的演員。李朝隱沒有只談「宋至」這角色,而是在將許多經驗傳授給他。

  他好像正站在夜與晨的交界,即將邁進那色彩斑斕的世界。

  開場白結束後,對此正式開始。

  何修懿放鬆了下來,跟隨眾人,娓娓地念出屬於宋至的台詞。他謹記著李朝隱導演方才講的話,在別人念詞時都靜靜地看著對方,專心聆聽,認真體會。

  可是……

  有時,左然念著念著,會突然抬起頭,抓住他的眼睛,用李朝隱說的「不帶演技的」、「自然的」語氣一字字說:「我願為你赴湯蹈火。」

  或者:「你知道麼,巴巴耶娃有句詩說,離別對於愛情……就像風對於火一樣——它熄滅了火星,但卻能煽起狂焰。」

  或者別的。

  不知道為什麼,好像……比演戲時,更能讓何修懿心尖微微發顫。

  作者有話要說:  左影帝:老婆來啦!旋轉跳躍!升空爆炸!我要繃住,我要高冷。

 

 

第14章 《家族》(二)

  其實並不是十分全的全陣容通篇對詞當晚,為了歡迎何修懿的加入,生活製片親自訂了餐廳,請劇組工作人員和來參加對詞的演員吃飯。

  對於那些曾經不大友善的人,何修懿心裡還是有個小疙瘩。他也清楚自己需要調整心態,否則絕對沒有辦法愉快公事。只是這事兒並未第一天便能想開的,何修懿表面上溫和、有禮、謙虛,心理上卻本能般地更親近李朝隱和左然。

  那家餐廳海鮮非常正宗。大龍蝦一上來,李朝隱導演便笑了一笑,伸手指了下何修懿,對服務生說道:「最大的給那位先生。」

  「謝謝。」何修懿也沒有推辭,而是表達了他的高興和感謝,笑道:「我就喜歡大的。不管吃什麼吧,我都喜歡大的。」

  左然:「……」

  何修懿感覺到了左然奇特的眼神,於是也轉頭看見旁邊冷峻的男人:「……?」

  左然將視線移回自己的盤子,沒搭理何修懿,又是一副優雅貴族的樣子。

  席間眾人沒怎麼聊《家族》的事,而是紛紛談起各種業內八卦,比如誰隱婚了,誰劈腿了,誰給了知名娛記一億封口費,幾個女孩子八得臉上直發光。

  有人問左然:「大影帝,您怎麼看這些事兒?」

  左然伸手舀了碗湯:「無聊。」

  「對哦,您從沒有出過緋聞,心思全都放在演戲上了。」

  左然頓了一下:「我意思是,他們對待感情的態度,很無聊。」

  「原來如此……」

  唯一算是與《家族》有關的話題便是李朝隱讓何修懿加微信。之前何修懿只是個裸替,沒什麼資格進劇組的群,此刻他的身份卻是大不相同,於是被拖進了所有相關的群和討論組,有劇組主創群,有全部演員群,有主演群,有造型群……各種消息一屏一屏,何修懿眼睛都花了,不禁有些擔心自己以後會漏看什麼從而導致嚴重失誤。

  何修懿也加了在場所有人的微信,包括左然。左然的朋友圈是當下難得的乾淨,一共也沒幾條,最近的是5月30號發的「五月三十」,再其次是……去年5月30號……同樣一句「五月三十」,一看就知道這個日子對左然來說非常重要。何修懿想起了那張5月20去6月23回的車票,琢磨了下,覺得兩者大概沒有什麼關係。

  他又看了下李朝隱的朋友圈,發現……李朝隱的朋友圈畫風十分清奇——差不多每隔三四天,李導便要發一張片場的照片,配上他自己寫的詩,情懷滿滿。因為需要保密,照片上看不出什麼,一般只有一塊綠幕,或者一個道具。

  何修懿看見,在自己當裸替的第三天,也就是拍攝「沈炎要去北平,兩人難捨難分」那天,李朝隱作的詩是這樣的:【滿腔熱血已經沸騰,要為真理戰鬥!快把那爐火燒紅了,讓我鍛制長矛!】下邊一大堆贊,差不多每個劇組人員都「學習」了下,除了左然。

  「……」何修懿抬起頭看了看李導的三角加三白眼,心中感慨,李朝隱極其凶狠的外表下竟然洋溢著各種情懷——看來之前幾天,作為裸替他沒有能瞭解李導,因為李導在片場和他講的話其實並不太多。

  一頓飯一直吃到了九點。

  快散伙時何修懿想要再盛一碗湯,抬起頭卻發現周麟正在挑豌豆吃,於是只得等了一等,沒有伸手撥轉圓盤。

  左然問:「想喝湯?」

  「嗯。」

  「我幫你盛吧。」湯鍋離他不遠,他胳膊長,可以夠得到。

  說完,左然便拿起了何修懿的湯碗,舀了半碗,舀的時候居然還很注意各種食材在湯碗中所佔據的比例。放下湯勺,左然將修長的胳膊收了回去,將碗放在嘴邊輕輕吹了一下,又遞給何修懿,「公事公辦」地道:「剛上的,別燙著。」因為湯的味道不錯,一鍋不夠,製片主任便又加了一單。

  見左然這樣做,何修懿的臉微微發紅了——他總覺得,左然剛才那個動作有點色情……大概是錯覺吧……他連忙接過湯,手指卻不能避免地碰到了左然的。

  有些不安的何修懿端起湯碗,用喝湯吃菜來掩飾他的尷尬。沒想,一個肉圓子剛被夾起來便「噗通」一聲又跌回到湯碗裡,還把湯濺出來,何修懿臉上都被弄上了幾滴。

  「……」何修懿拿起餐廳紙,將臉上和衣服上的湯擦掉了。

  一旁的左然斜睨他一眼,用依然涼涼的調子道,「頭髮上面也有。」

  「……哪裡?」何修懿將一張新的餐巾紙遞給了左然。

  左然卻沒有接,而是直接伸手到何修懿左側劉海位置,捏著幾根髮絲輕輕抹了一把:「這裡,一滴。」手指就在皮膚旁邊,空氣彷彿都變熱了。

  擦了一下手指,左然不再理何修懿,而是看向了正在講話的李導。他用方才幫何修懿抹乾頭髮的手撐著下巴,好像全不在意剛剛發生過的小插曲。

  何修懿甩了甩頭髮,將奇怪的觸感抖落。

  ……

  因為太過勞累,何修懿一夜都沒有做夢。

  第二天一大早,他再次提前四十分鐘趕到了片場。

  他要珍惜這一周的排練時間,將人物理解透徹,將情緒醞釀到位,將台詞背得爛熟,將走位牢記於心。正式開拍之後絕不能拖後腿。

  排練不會如正式拍攝般一場一場地來。導演通常會將多場串在一起,哪怕背景不同也會一起排練。比如,「一個人在餐廳幹了些事,而後邁步走到臥室,又在臥室幹了些事」其實應當至少是兩場戲,但排練時幾乎一定是一起的。這樣可以節約時間成本。

  李朝隱說,這一周的排練不會只練「宋家大屋」當中發生的事,而是全部——有時他需要把「宋家大屋」裡裡外外當成其他場景。

  馬上要開始運用肢體語言了,何修懿覺得稍微有一點緊張。

  李朝隱對肢體語言要求很高。就在昨天,還說:「台詞不是你的盔甲,很多演員認為台詞會保護他們,這是不思進取的想法。的確,只要有台詞的存在,電影觀眾一定能看得懂。但是你要思考,他們為什麼要觀看你的表演,而不是讀劇本?你能傳遞什麼劇本外的東西?」李朝隱甚至是十分極端地道,「有聲電影技術,全面拖慢了演技、攝影、燈光、佈景的發展。」

  還有一小段時間,再把台詞背一遍吧……何修懿想著,走到了「沈家大屋」的落地窗前,將目光放在遠處地平線,頭腦放空,張開嘴唇,開始小聲念叨電影中的台詞,希望借此加深記憶,讓他在排練中可以將更多的精力放在自己的肢體動作上。他只看了幾天劇本,遠做不到倒背如流,然而,如果排練時連台詞都有困難,肢體動作一定會慘不忍睹的。

  何修懿一直站在窗前背台詞,渾然不覺時間已經過了許久。

  「郎君……呃,郎君……」

  卡殼了。

  這一段戲,是在兩人第一次激情戲過去之後,沈炎給沒有念過書的宋至講述中西方各種對「丈夫」的稱呼,從起源到發展,還逼著宋至一個個地念,算是調情。

  「郎君」下面是什麼詞來著?

  何修懿忘記了。

  他不想看劇本,努力地回憶著:「郎君……」

  忽然,何修懿看見一隻指節分明的手從他背後伸過來,撐著明亮的玻璃窗。與此同時,一個低沉性感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還帶著呼吸的熱氣:「別『郎君』了。『郎君』叫你去排練了。」

  「……!!!」何修懿驚覺,左然在離他極近的地方!!!

  他連忙轉頭看。

  左然還是面無表情,垂著眸看著他,彷彿真的只是叫他去排練的。半晌之後,左然又開口道:「行了,時間到了,沒什麼事的話立即過來準備。」

  說完一轉身,離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影帝:很大的!真的很大的!不行,我得撩撩老婆,否則沒希望的QAQ。

 

 

第15章 《家族》(三)

  李朝隱導演對排練態度非常認真。他會將跳棋當作是演員, 根據現場狀況一邊念叨台詞一邊移動跳棋, 而後一張一張地繪製走位圖。

  因為很難在實景地排練, 李朝隱導演每場都會仔細地丈量, 用黃膠帶貼出場地邊界並將一些桌椅放在裡面偽裝佈景。接著, 再讓與左然和何修懿身高差不多的工作人員進入場地模擬二人以便讓燈光師和攝影師明確方案。

  左然和何修懿的第一遍排練, 永遠都是機械走位。何修懿覺得這步有點像一場芭蕾舞演出最初的準備階段——看起來震撼人心的表現也是從枯燥的記憶開始的。

  到第二遍, 才會加上表演元素。李朝隱並不是個控制欲非常強的導演, 他會詢問左然和何修懿走位是否舒服, 並給予二人自行調整的權力, 燈光師、攝影師也會配合修改原定方案。

  ……

  一周的排練時間其實很緊張——在不知不覺中,日曆便翻到了正式開拍的日子。

  22場。地點:沈家大屋。

  這是宋至第一次進沈炎的家。他們二人關係已經十分曖昧,沈炎便邀請宋至到家中作客。何修懿當裸替的第一天拍攝的那場穿浴袍的半裸戲便會穿插在這段劇情當中。

  其實「沈家大屋」原來並不是第一個拍攝場地——在「沈家大屋」前還有幾個外景。因為天氣等不可控因素, 導演通常會先拍攝外景, 這樣調整時間比較充裕, 不至於最後再焦頭爛額地趕工期。然而這次情況比較特殊,「沈家大屋」場地已經租了, 卻臨時出了個換角色的事情, 走了再來反而麻煩, 不如重新制定工作計劃, 首先拍攝「沈家大屋」中的戲份。

  何修懿站在燈光下, 用力深呼吸了幾次。

  「怎麼了?」左然問。

  「有些不安……」

  還沒等他講完, 場記板便響了,何修懿連忙進入表演的狀態:「沈先生, 這便是您居住的地方?」左然應了, 作為「沈炎」帶著宋至參觀沈家大屋,不斷地介紹沈炎成長的軌跡。

  拍攝了一會兒,何修懿發現自己並未被左然秒成渣,心裡感到高興,堵在胸膛的幾塊石頭終於落了下去。此前,何修懿很擔心自己與左然屬於迥然不同的兩個世界,自己會像一根小刺一樣紮在《家族》這戲的肉體上。如今對起戲來,覺得倒也還好,一直沉甸甸地壓在心上的不安終於被他抖落了。

  「停,」李朝隱忽然說,「左然……你收著幹什麼?」

  左然:「……」

  「表演不錯,可我清楚,還可以再好無數倍。」

  左然沉默了下:「修懿有些不安。」不收著也許會給何修懿壓力。

  「猜到了是這麼回事。」李朝隱導演歎了口氣,「目的已經達到了,修懿自然了許多。」

  左然說:「嗯。」

  「以後不要自作主張,我不會讓你演得過火的。你只需要演繹角色,控制現場是導演的事情。永遠不要影響對手戲的演員。」

  「抱歉。」

  「……」何修懿想:原來左然是在故意收著演技?他真的是……非常照顧自己對手戲的演員。敬業、沒有架子,何修懿對左然越來越敬佩了。

  一鏡一鏡地,拍攝很順利。

  上午最後一鏡內容是沈炎教宋至讀詩。宋至看見一本詩集便拿起翻了翻,發現很多字不認識,根本就看不懂,沈炎教他讀了幾首並解釋了句子意思。

  兩台攝影機分別對著二人的正臉,還有一台攝影師在遠處拍攝全景。對於這段重要對話,李朝隱並沒有採用什麼特殊方法,而是選擇了教科書般的連續正反打。

  比較特殊的東西反而是話筒。李朝隱十分相信左然、何修懿,很少見地運用了全指向話筒,而不是最為常見的領夾式話筒,只因為前者能記錄最自然的人聲,後者的效果較缺乏透視感。

  左然坐在桌前,用漂亮得好像琥珀一般的眼睛看著何修懿,手指輕輕搭在書上,指尖對著《邶風·柏舟》,一句一句輕輕地念:「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大概依然是把自己當作了宋至的關係,何修懿只覺得心尖兀自一抖,連聲音都不受控制地發著顫,「我……我……」

  左然低頭,繼續表演:「這句是說,我心並非石子,不可隨意轉移。我心並非蓆子,不可隨意捲起——後世經常用於形容……永不變心。」

  何修懿喉頭動了動。

  大概是太入戲,心臟咚咚地跳。

  「下邊一句……」左然又抬起了眸子,繼續表演教人讀詩,「憂心悄悄……」

  片子沒必要將整首《柏舟》念完,左然直接躍到了下一句台詞,他指著「我心匪石」那幾句,用低沉的聲音對何修懿說:「你來讀一遍吧。」

  「……」何修懿低下頭,整臉臉都紅了,按著《詩經》的指尖都有發白,全身上下帶著不諳世事、情竇初開的少年的緊張,「我……我……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他想快速結束,卻又假裝鎮定,台詞節奏充滿了忽快忽慢的矛盾。

  「好!」李朝隱說,「好!」

  何修懿連忙站起了身子,不敢再看左然,拍拍自己的臉:「行了,出戲。」

  盒飯已經到了,何修懿沒去搶,而是站在一邊靜靜地發著呆。

  左然走到他的身邊,也靠在了牆上,顯得身材修長、挺拔:「最後一鏡感覺最好。」

  「……嗯。」

  「說起《詩經》,你最愛那句?」

  「嗯?」何修懿十分驚訝左然會與自己聊天,不過轉念一想,又覺得挺正常——他們倆是《家族》主演,總不能一直不講話。

  何修懿琢磨了一下,微微皺起眉頭:「我知道的不多……可能是那一句『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吧。」

  左然沒有說話。

  何修懿覺得自己產生了幻覺,因為他隱約聽見左然「哼」了聲。

  何修懿轉頭問:「左老師,那您呢?」

  「我?」左然微微地一篇頭,看著何修懿的眼睛,輕笑了聲,說,「就是那首『風雨淒淒,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啊?」何修懿有點傻——這詩他不熟悉,不過好像聽過最後一句。

  即使不大明白具體意思,何修懿還是恍惚了一下——左然方才聲音過於好聽,彷彿動用了全部的台詞功底……不過想想也知道是錯覺。

  左然語氣平靜地解釋了一下:「叫作《風雨》,《國風·鄭風》中的一篇,講夫妻或者情人重逢的。翻譯過來就是:風雨如此寒涼,雞鳴依然高亢。終於見到君子歸來,還有什麼不安寧呢?風雨如此暴急,雞鳴依然清晰。終於見到君子歸來,還有什麼心病不除?風雨晦暗不明,雞鳴仍不止息。終於見到君子歸來,還有什麼不歡欣呢。」

  「……」何修懿回望進了左然的眼睛,片刻之後卻又飛快地移開了。他覺得對方眼裡好像有漩渦,可以將他一切意識都拉進去,而他在洶湧的水中再也無法保持住獨自的靈魂。

  何修懿是個同性戀,可是過去常年走醫院裡奔走,早已經心如止水了,比和尚還和尚,最近兩天他卻覺得自己有些像個色魔——每次左然說點「情話」,他心神都蕩上一下。

  他又看向左然,覺得……左然唇角似乎……若有若無……地撩起了一點,十分漂亮,不如以往那般冷漠。

  怪了……

  ……

  盒飯味道不錯,只是有些涼了。何修懿也不挑,吃得乾乾淨淨。憑良心說,劇組中的盒飯,比醫院強多了,醫院饅頭有時硬得可以把人砸一個坑,可何修懿還是每天都會守在病房裡面。

  下午,拍攝繼續。

  在影片中也就能佔據五分鐘的「走進沈炎家」,李朝隱導演卻指揮整個劇組足足忙了一天。

  最後,接著那場半裸的戲,「宋至」輕輕地問「沈炎」:「沈炎,你……第一次見我時……感覺是怎樣的?」宋至在城中租借的店舖正是沈炎家中產業,他也是在那第一次見到了沈家的大少爺的。

  左然緊盯著何修懿,聲音似乎比以往更加有魅力:「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無法理清當時紛繁的感覺。」

  「嗯?」

  「後來,在一日一日連續的思念中,在一夜一夜旖旎的夢境中,我終於明白了,那個感覺一點都不複雜——就叫一見鍾情。」

  作者有話要說:  翻譯一下:我白天老是惦記你,晚上老是發春夢,於是我知道我愛上你了哇。

 

 

第16章 《家族》(四)

  為了盡快融入劇組, 「家」就在本市的何修懿晚上也沒有回出租屋, 而是選擇了與其他演員一同住在酒店裡邊。

  左然也沒有走。因為有時需要忙到凌晨, 劇組為左然和助理也訂了一間房, 不過兩個人卻很少留宿, 屋子總是空的。

  李朝隱和製片主任沒給何修懿的第一天安排太多事, 收工時天色還挺早, 何修懿趿拉趿拉地晃進了酒店走廊角落的一扇門內, 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拿起劇本又開始讀——他希望能盡快熟悉劇本, 彌補臨時進組所造成的缺陷。因為是補訂的,他的房間與劇組其他人離得有點遠,屋子也在陰面, 空氣中總飄著種淡淡的潮味。

  到了大約九點, 何修懿聽見電話鈴響了。他拿起來一看, 驚訝地發現對方是左然。

  左然問:「打牌麼?」

  何修懿:「嗯?」

  左然說:「撲克牌,312。」「312」是左然的房間號。

  何修懿放下了劇本:「哦, 好, 等兩三分鐘。」左然叫他打牌這個行為裡邊藏著細心——他作為一中途進組的人, 只在片場出現的話很難拉近與眾人的關係。不論中外, 員工下班之後都經常會參與聚餐、泡吧等等活動, 而「打牌」呢, 無疑是不大會講話的人最喜歡的選項——既能增進感情,又不需要尬聊。

  掛斷電話, 何修懿拿起房卡揣在褲兜裡, 輕輕地帶上門,在酒店走廊裡迷路了一會兒,最後乘坐了距離312最遠的一部電梯下樓。等出現在左然房門外時,已經過了差不多十分鐘了。

  房間裡的人是左然、錄音師、主美術,還有一個平常舉話筒吊桿的「桿爺」和一個美術助理分別坐在錄音師和副美術身後。

  錄音師一看見何修懿便招呼道:「嗨我親愛的朋友,快點過來……」

  何修懿聽說過,錄音師莫安早年是從事譯製片配音的,可以把譯製片配音後期做得爐火純青,不比原音差上多少——喊真的有喊的效果,低語也真的有低語的效果。後來莫安「轉行」錄音,發展得還不錯,不過開口說話總有一股譯製片的味道,也不知是故意為之,還是習慣成自然了。

  左然問道:「雙升,會麼?」

  「哦,會。」

  左然又道:「按這個劇組的規矩,輸牌的人都要接受對方在他臉上畫道。」

  「好。」自己是無所謂,不過……何修懿有點難以想像左然被人在臉上畫道。

  抽籤的結果是,左然與副美術一組,何修懿與莫安一組。

  何修懿其實打得並不好,而且,左然太會記牌和算牌了,每人打過什麼、同伴手裡還有什麼、對家手裡還有什麼,似乎一清二楚、輕輕鬆鬆、毫不費力。沒過多一會兒,左然與副美術便升級到了「8」,而何修懿一組依然停留在「3」。

  何修懿臉上被左然畫了5個道道。左然修長的手指拿起馬克筆,拔開筆帽,微微傾身,在何修懿臉上勾勾抹抹。他靠得近,動作也輕,淡褐色的眸子十分明亮,認真地盯著何修懿的臉,動作優雅得像是握著油畫筆,即將在一塊畫布上描繪繽紛的色彩。何修懿看著左然揚起的脖子,喉頭「咕」的一下,沒來由地將視線往左右瞥去。

  至於同樣輸牌的莫安,則由主美術負責處理。

  第七次又要輸牌時,莫安開始唉聲歎氣:「天哪夥計,你怎麼能打那張『K』?」「噢,請你不要這樣,噢,上帝啊。」「看看這手牌有多爛,就像……呃,我是說,看看這手牌有多爛。」「嘿,瞧瞧,大伙都來瞧瞧,我就知道會是這樣。」

  「……」何修懿說,「是左然太強了。」

  從這次起,每次輸牌,莫安都仔細地與何修懿復盤,一張一張牌地討論,表情是劇組開會時從來沒有過的專注。他還說,他的「牌魂」也許是遺傳自他媽。他媽打麻將打出頸椎病,醫生喝令她再也不許碰,他媽便將牌友叫到家裡。她自己是沒打,但是靠在後邊沙發背上看著人打,還給別人支招,已持續了數年。

  儘管何修懿與莫安態度很好,臉上的道道卻還是飛速地增加著,到了晚上十一點整,左然一組已經升到了A,何修懿一組卻只勉強升到了4,雖然何修懿覺得贏的唯二兩把還是左然有意放水了。

  被屠了。

  「收拾收拾回去睡了,」左然嘴角似乎勾起了一點點,「先都去把臉洗了。」

  莫安先走進了房裡的洗手間,而後是副美術、左然,何修懿是最後一個從地毯上爬起來並去洗臉的。

  在沖水前,何修懿看了看自己左右臉頰。

  「……」竟然還行……不醜,不像莫安臉上那樣亂七八糟一堆筆劃。

  兩邊都有黑色馬克筆畫過的痕跡,但都不長,左然很體貼地沒有「毀了」他這賴以生存的臉。

  「……?」「自戀」地又看了十幾秒,何修懿突然覺得不對勁。

  那些筆劃看著十分隨性,似乎毫無規律可言,可是若是仔細盯著,便能發現全都很像英文字母。

  不對……不是英文……那是什麼……?

  何修懿耐心辨認著,並用他的手機記錄:【J、e、t、e、d、e、s、i、r、e。】連筆連得十分潦草,但還是看得出形狀。

  打牌一共輸了十次,正好湊了十個字母。

  何修懿將十個字母放進搜索引擎,一點,關於它們的搜索結果立即被呈現出來。

  是句法文。

  意為……

  何修懿繼續往下看:

  意為:【我想要你。】

  何修懿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只能聽見自己咚咚的心跳聲。那個聲音那麼清晰,彷彿一匹駿馬從遠方奔騰而來,踏碎了他心頭原本井然的寧靜,又有點像離弦之箭飛躍空曠場地正中靶心時所發出來的悶聲。

  這是……什麼意思?

  何修懿記起了那次耳光事件。柳揚庭不想被人抽耳光,於是導演組叫自己去替。左然面對自己沒下去手,卻狠狠地甩了柳揚庭一耳光。十幾天來,何修懿一直以為左然是「懲奸除惡」的大天使,從來沒往其他地方想過。

  難道……

  不對,不可能。

  左然入圈六年,從沒有過負面新聞,坊間傳聞都說,他從沒有男女朋友,更不要說「一夜情」「約炮」或者「潛規則」之類的了。而且,近二十天相處下來,何修懿很佩服左影帝的人品,並不覺得左影帝是那種隨隨便便撩人上床的人。

  至於真心喜歡,更加可以排除。

  耳光事件發生那時,他們倆才認識五天。即使現在,也還不到二十天呢。二十天中,兩人交流僅限拍戲,幾乎沒有額外接觸,左然也一直非常冷,沒理由突然愛上了。那個可是……禁慾的、潔身自好的、從未有過緋聞的、對感情很認真的,左然。就在一周前的劇組聚餐上面,左然還說「他們對待感情的態度,很無聊。」何況,何修懿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值得左然愛上的。

  何修懿想起來,下午在拍戲時,沈炎有句台詞就是「我想要你」,當時自己表現不好,十分僵硬,NG了N次。此時重提,難道是個善意取笑?左然是在開小玩笑?逗逗自己,加強兩人間的聯繫?

  聽上去挺奇怪的,可是卻是最佳答案。

  算了,不想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

  又沒有怎麼樣,別自己亂想了。

  先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家族》上,不要無謂擔心。

  ……

  也許是因為白天太勞累,心裡惦記著事的何修懿居然還是睡得不錯。

  清晨回到棚子,《家族》繼續拍攝。

  「沈家大屋」劇情其實並不算多,第二天拍攝便推進到了沈炎、宋至二人情意最濃的幾場。

  幾場當中,有個吻戲。

  左然將何修懿壓在牆上,胸膛抵著,手指扣著何修懿的十指,拉高了按在他身後牆上。

  兩周來第一場吻戲,左然演得十分動情。

  他裹住了何修懿的舌尖,在對方口腔內掃蕩,還用舌尖舔弄何修懿的上膛,前後輕掃,有時似乎可以碰到他的喉嚨。

  嘴唇被親腫了的何修懿覺得自己彷彿要被吞噬了。

  迷迷糊糊當中,何修懿想起了昨天打牌之後自己對著鏡子所看見的法文:【Je te desire.】

  不知道為什麼,連他都記住了。

  【我想要你。】

  作者有話要說:  癡漢人設不崩!

  影帝:這是我能做出的最直球的表白了,老婆明白了嗎QAQ。

  影帝:我想要(ri)你,我想要(ri)你,可老婆不理我,嗚……嗚……嗚哇!!!大哭!!!

 

 

第17章 《家族》(五)

  李朝隱花費兩天結束了「沈炎、宋至二人情意最濃」的幾場的拍攝, 正式將進度推進到「沈炎要去北平, 兩人難捨難分」那一小段劇情。

  宋至從未去過遠方。他在小村子裡出生又在小村子裡長大。倘若不是祖父、父親相繼去世, 家中氛圍驟然變得壓抑, 他甚至不會對城市產生嚮往。過去, 他就像是一隻被飼養在家中的寵物一般, 認為那一小塊地方便是全部天地, 滿懷著一種因自我滿足而產生的溫馨。他聰明, 也努力, 又有沈炎幫忙, 店舖生意已經有了一些起色,再攢攢錢便能蓋上一間新屋——「蓋新屋」,在村子裡便是大事了。「北平」是個十分陌生的詞, 在宋至眼中與那些極拗口的「英吉利」「法蘭西」無甚區別, 根本不屬於他在的世界。他只在茶館中零零星星地聽過一點天方夜譚般的關於北平的東西, 而茶館中的旅客對於「北平」似乎也是知之甚少——雖然一個一個誇誇其談,卻很像是鸚鵡學舌, 用別人的話來粉飾他們寡淡的經歷。宋至知道, 北平離他們的村子的確是太遠了——自己去北平能幹什麼呢?

  兩人的分離中帶著不捨、憂愁、同時還有希望。

  上午開拍之後, 左然沿著「沈家大屋」樓梯上樓, 何修懿突然返回樓梯下, 仰著頭問左然:「沈炎……留下……留下……行嗎?」二人剛從「銀杏大道」回來, 在那裡宋至得知沈炎即將去北平。

  為了表現衝突,李導運用了高度差。宋至位置較低, 顯示出了一種脆弱。

  何修懿的喉結上下滑動:「現在的日子……不就挺好嗎?」

  「……」左然轉身, 緩緩地從樓梯走下,並柔聲說,「宋至,你知道嗎……在亂世中,每個人的命運都與國運相連。」

  何修懿問:「你一個人又能改變什麼?」

  「並非如此。」左然眸子當中彷彿燃著烈焰,「危局如斯,誰敢惜身〔注〕?『你一個人又能改變什麼』,這個問題看似大得不著邊際,可是也許……可以改變很多。就像樹木之於森林、沙粒之於大漠、水滴之於海洋,是一個個個人構成了歷史的。比起見證者,我更希望成為參與者、創造者。」

  「……」

  「宋至,我也捨不得離開你。可我曾經考取官費留學,又帶著新思想回到中國,我很清楚自己擁有什麼使命。這些天來,我一直問自己:你想捍衛自由尊嚴嗎?你想保護家人朋友嗎?你想解救國家民族嗎?那麼,當自由尊嚴受到了挑戰、家人朋友受到了威脅、國家民族面臨著滅頂的災難,我是安於一隅,還是衝向沙場?我得到了答案……因為,如果選擇前者,那麼中國就不再是我所熟悉的中國了,一個素來驕傲的國家將在那樣的回答中淪為全宇宙中最為卑賤的土地。」

  「沈炎……」

  「宋至,我還會回來的。學社十分安全,無需為我擔心。我們會重聚到一起。那時,每個人、包括我,都可以和自己的愛人在一起,再不會被迫經歷痛苦的分離。我嚮往那樣的世界,並將始終滿懷期待。」

  何修懿的聲音弱了許多:「真的會重聚嗎?」

  「會的。」沈炎站在了宋至的眼前,「戰爭這個東西起於人性之弱。公正的上天不會辜負勇敢的抗爭,一定會在某一個地方惠澤於我們的。」

  李朝隱用兩個人的逐漸靠攏,表現出了衝突和衝突的解決。樓梯作為沈炎和宋至之間的障礙物不復存在了,他們二人心中的隔閡彷彿也隨之消失。

  開場時,李朝隱和凱文用了廣角鏡頭,場景顯得很大,之後,隨著沈炎慢慢下樓,焦距越來越大。而當沈炎在宋至面前時,焦距變為最大,背景被模糊了,人物無比清晰。

  何修懿說:「沈炎……」

  「等我,我還會回來的。」

  「……嗯。」

  何修懿可以感覺到左然爆發式的情緒,彷彿……曾經親身經歷過那種不捨、離愁和希望。

  「好——Cut!」李朝隱大喊了一聲,「沒問題!」因為感冒,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早上他翻出了一個紅色按鈕,一拍就會發出一句英文「That is easy!」他本想用這個按鈕代替他喊「cut」,按了兩下發現除了左然之外所有人都笑場,於是只得痛心拋棄、繼續用破鑼嗓子喊。

  見通過了,何修懿鬆了一口氣。

  「準備下一場吧。」李朝隱簡短道。

  「先休息下!」一旁劇務進場對兩位演員道,「吃點東西。」

  一般劇組都會每天給演員們準備一到兩次零食,其中最常見的就是巧克力了。這是為了讓演員們補充能量,能夠應付可能長達十幾小時的高強度連續拍攝。不過,女演員們通常比較克制,拿到零食也只是咬幾口而已。

  何修懿在休息室裡一邊吃喝一邊聊天。

  幾個化妝師和助理平時沒多少事做,很能閒扯。她們為左然、何修懿簡單地補了下妝,再次聊開。

  這次話題十分奇特:「如果48小時之後就是世界末日,你會利用這48小時做些什麼事情。」

  答案可謂五花八門,在場的人有人說要與家人在一起,有人說要感謝所有朋友,有人說要吃上幾頓好的,甚至還有要強姦男神的。

  有人大著膽子問左然道:「左老師,那你呢?」

  左然正輕輕靠在一張桌子上,腰部呈現出了個美好的弧度。聽見名字,他抬起眼:「我?」

  「嗯。」

  左然目光似乎無意地飄到了何修懿的臉上:「如果可能的話……待在這個片場繼續拍攝《家族》吧。」

  「啊?」

  「晚上去看我的父母。」

  「左……左老師……」提問的人有點感慨,「您真的好喜歡電影。」

  一旁何修懿也再次覺得,左然真的是……一個大戲癡。世界末日就要來了,他居然還留戀這裡。

  還沒等何修懿回答,劇務便衝進了休息室,手裡還提著倆西瓜:「來來來來,來吃這個!」五月末的北京天氣已經很熱,棚子裡邊又沒空調。為了讓眾人涼快點,同時讓嗓子疼的李導潤潤喉,劇務剛才出門買了兩個西瓜、幾支冰棍。

  他將半個西瓜放在了茶几上:「左老師何老師一起分半個吧。喏,這個是分割器,剩下的我送到另外兩個休息室起。」「沈家大屋」棚子一共有三個休息室,分別給周麟李朝隱、左然何修懿和工作人員。

  何修懿剛把屁股往西瓜那邊挪了挪,便聽見導演副導演扯著嗓子叫他,還說下一場他那幕獨白走位有變化、要重新排練。他連忙站起來,快步走出了休息室,不過,在跨出門檻前,何修懿回頭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冰涼的西瓜。

  修改走位用了大約十來分鐘。

  何修懿走回休息室,發現左然仍翹著長腿坐在沙發上面看劇本,幾個化妝師已經離開了。左然平常不大喜歡讓助理們前呼後擁,在片場拍戲時基本只帶一個隨身助理,還很少會麻煩對方,何修懿以前見過的「有助理撐陽傘,有助理扇扇子,有助理持電扇,有助理遞冰塊」的排場在這不存在。

  見何修懿回來,左然撩了一下眼皮:「給你剩了半個。」

  何修懿笑:「謝謝,謝謝。」

  他拿起了放在桌上的勺子。劇組沒有用來切西瓜的長刀,也沒有切割器,於是劇務便為大家發了勺子,讓人湊在一起挖著西瓜瓤吃。

  何修懿剛要挖,卻有點愣住了:「……」

  左然的確給他剩了半個。

  只是……

  左然是從西瓜四周兩側靠近皮的地方開始挖的,中間的全都剩下了。原來白花花的邊緣處的果肉已經不見,剩下的是中央鮮紅鮮紅的瓜瓤。

  ……還有人不愛吃熟得最透的瓜瓤麼?

  何修懿抬頭問:「您很討厭吃甜?」

  左然還是翹著長腿,視線並未從手中劇本上移開,長長的睫毛被窗外射進來的艷陽鍍上了一層金。他似乎是猶豫了下,不過見何修懿只是隨口問問,便又用他一貫有的帶著強烈疏離感的口吻說:「嗯。」

  作者有話要說:  危局如斯,誰敢惜身?改自秋瑾「危局如斯、敢惜身」。

  用樓梯來表現衝突到不衝突,學了斯皮爾伯格《慕尼黑》(2005)。

  That is easy,美國最常見的按鈕。

  影帝內心:最好吃的都要留給老婆QAQ。

 

 

第18章 《家族》(六)

  兩天之後, 《家族》電影拍攝進度條走到了「宋至決定陪沈炎去北平」那幾場的戲份。

  陪沈炎去北平, 代表了宋至的決心。沈炎、宋至似乎已聽見了幸福這東西吹出的螺音, 正滿懷著對未來幾十年攜手共度的生活的期盼。一切都是那樣自然, 感情的溪水匯聚在一起, 蜿蜿蜒蜒一路向前, 流過森林, 流過草地, 即將注入寬廣無際的永遠不會乾涸的大海。

  李朝隱要求將這段劇情中的那場激情戲重新拍, 也就是何修懿當替身時倒數第二天的工作。何修懿在以裸替的身份參與那小段高難度「床戲」時並未露臉, 只將身體入境,等待後期將主演柳揚庭的面部特寫穿插到自己拍攝的戲份當中。不過李朝隱在仔細考慮之後,認為表現力不夠強。

  何修懿的第一感想就是, 他又要被李朝隱「拉筋」了。

  實際情況確實也差不多。何修懿跨坐在左然兩條腿上, 再次將腳踝都搭在了椅背上。左然將對方拉近了, 將兩個人身上膠帶貼在一起,而後看著站在一邊的李朝隱。

  果然, 李朝隱又將何修懿的膝蓋用力向下壓了壓:「這樣。」

  疼……何修懿深深地吸了口氣而後又吐出去。

  李朝隱加了一個俯拍攝像頭, 似乎認為俯拍鏡頭才能表現出來美感。何修懿的身體幾乎完全暴露在鏡頭下, 只有左然的頭頸替他遮了遮。

  何修懿本來以為能很快結束, 誰知正常兩條之後, 李朝隱導演突然又有了個新招數。他說:「加一鏡吧。修懿, 你用兩手握住椅背,使點勁兒。」

  「啊?」何修懿也只有照做。

  李朝隱又指揮左然:「左然, 不要扶著何修懿了, 兩手自然垂著就好。」

  「……?」左然問,「危險吧?」

  「不會。」李朝隱說,「一個成年男人抓得牢的,哪會讓自己跌下去。」

  「……」何修懿將手從左然的雙肩上移到椅背兩角,緊緊握住,左然慢慢鬆開了他,兩人對視片刻,點了下頭。

  新加的鏡頭叫「70場3B鏡」。一般來說,如果有新加的鏡頭,導演便會在幾場幾鏡後面加上ABC,李朝隱特喜歡臨時增加鏡頭,因此《家族》鏡號後面總跟著ABC。

  何修懿雙手死死地抓著椅背兩角,上臂的肌肉都微微地隆起了。在對方猛烈的動作之下,何修懿本能地用力將椅背向自己的方向掰,以防被掂得掉下去。木質的椅背在這樣的力量下發出了可怕的「卡吱卡吱」的聲響,似乎隨時都能斷裂,彷彿在提醒所有的觀眾片子當中二人的感情是多麼激烈。

  何修懿再次將眼神從天花板移到左然臉上:「沈炎,我……我……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左然演技比上次還要好,伸手抱緊了何修懿,又是舔上了對方的鎖骨。

  「Cut!」李朝隱嗓子還有有點啞,只能天天含著喉糖。

  何修懿將腿放下來,伸手揉搓著膝蓋的內側:「最費勁的一場,竟然拍了兩遍。」這次難度不在心理——腿拉不開,就是難受。

  左然也沒著急攆何修懿下去:「休息一下,等腿緩過來了再去更衣不遲。」

  何修懿說:「我很懷疑……這種姿勢,真的能感覺到舒服?李導的主意現實嗎?」

  左然眼睛深深地看著何修懿,足足過了五秒,才開口回答道:「不試的話……誰知道呢。」

  「也對,哈哈。」

  何修懿自然不能在左然身上坐得太久,說完這句,他便掙扎著站起了身子,一點一點地往更衣室挪,旁邊左然扶住了他。

  凱文走上來也想搭把手,左然卻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交給我就好了。」

  凱文:「哦……」

  何修懿一瘸一拐地進了自己的更衣室,在椅子上干坐了一會兒,才慢慢地將褲子套上了,又在穿衣鏡前稍微整理了下儀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剛才那一場戲讓他兩頰發燒,對著鏡子照了半天,才終於確定自己恢復了淡然。

  再走出更衣室,他發現已經有很多工作人員回到了片場中,滿地電線中儘是灰色的腳印。「鏡頭」果真是一個神奇的東西——不管棚子多亂多髒,在屏幕中都會顯得十分美好,而事實上,即使是被當作豪華別墅的攝影棚,看起來也是非常不怎麼樣的。

  眾人還在忙碌,何修懿便走進了休息間。

  左然抬眼看見了何修懿:「對了,李導叫我轉發幾個文件給你。」

  何修懿問:「嗯?」

  左然繼續說道:「主要是之前劇組堪景時拍攝的照片,裡面包括『宋家老宅』以及『宋家新居』的取景地,還有『村中茶館』、『宋至店舖』。堪景你沒參加,李朝隱導演叫你先看看照片,熟悉一下接下來的幾個片場。」

  堪景這個活兒,並不需要演員參加。一般來說,導演看看目標地點能否達到拍攝條件,計劃一下各個場次,攝影、燈光給些建議,拍攝大量幫忙導演和美術工作的照片,也就差不多了,不過,李朝隱導演非常看重演員的感受,堪景時將左然和柳揚庭也帶在了身邊,每到一處便會認真地問左柳二人在這裡拍戲會不會覺得不開心、不高興。據說,這是好萊塢導演常有的習慣,他們認為,「舒服」是工作的前提。

  何修懿說:「哦,好,傳給我吧,麻煩您了。」

  「李導發到我的騰訊郵箱裡了。」左然解開了手機的鎖屏,「報一遍你的QQ號碼給我吧。」

  「好的。」何修懿念了個十位數的號碼,「其實,比起微信,我倒比較常用QQ。」六年前退圈時,微信還不流行,再回來便發現溝通工具已經有變化了。

  左然腦袋好用,十位數字記得分毫不差,加上了何修懿,而後好整以暇地在默認分組中找到了剛加的人,用修長的手指打開了右上角菜單,點開「備註」,看了眼何修懿,緩緩地敲下了兩個漢字:「修懿。」

  何修懿:「……」

  去掉了姓,顯得好怪……彷彿十分親密似的。正常來講,難道不應該是「何修懿」嗎?

  接著,左然又不緊不慢地點開「分組。」

  何修懿一直默默地看著。左然的分組非常地「正統」,一個「同學」,一個「同事」,一個「家人」,一個「朋友」。

  左然漂亮的手指優雅地在幾個分組上來回劃了一下,最後指尖一點,將何修懿移至分組——「家人」。

  手機一閃,提示跳出:【移動好友分組成功】。

  「左老師……」何修懿覺得自己的臉頰又有點紅,「分錯了吧,應該是『同事』分組——您點成了『家人』分組。」

  左然抬起眼睛,嘴角似有若無地盪開了一點:「沒錯。」

  「嗯……?」

  「『同事』裡有好幾百人,找不到的。最近可能會經常聯繫你——暫時放在『家人』這邊,一目瞭然。」

  「哦。」

  「而且,」左然淺色的眸子直盯著何修懿,「『宋至』是『沈炎』的家人,沒錯。」

  「……」

  何修懿覺得,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自從以正式演員的身份加入劇組後,左然便偶爾會在戲外以沈炎的身份「調戲」下自己,彷彿自己依然還是對方最親密的愛人,比如那天那句「我想要你」,或者之前那個「郎君叫你去排練了。」這種cosplay也許是演員之間很常見的玩笑,也可能可以幫助左然醞釀角色間的感情,可一次一次的,突如其來,猝不及防,總是讓自己……面紅耳赤的。

  見何修懿有些彆扭,左然轉移話題,平靜地遞給何修懿一瓶冰鎮礦泉水:「劇務買的。」

  「哦,好,謝謝。」折騰半天,又熱又渴,何修懿接過礦泉水,擰開瓶蓋,卻因為太用力,一把將瓶蓋下邊的塑料環也給扯了下來!

  何修懿:「……」

  在隨後的十分鐘內,一瓶冰鎮礦泉水漸漸見底。何修懿在副導演叫他去拍單人獨白時又是灌了兩口,將瓶子裡的水徹底倒進胃裡。

  左然要去扔掉自己那瓶東西,就順便對何修懿說:「去吧,我幫你扔。」

  「麻煩您了。」

  何修懿將空瓶還有瓶蓋交給左然,又在左然轉身後突然補了句:「等等。」

  左然:「?」

  何修懿捏起那個被扯下來的原本套在瓶蓋下的塑料圓環,遞給左然,笑道:「還有這個。」

  左然眸子盯著塑料圓環看了幾秒,才道:「嗯。」伸手接了。

  何修懿又道謝,急急忙忙地走向了李朝隱。

  內心獨白並不輕鬆,何修懿整整拍了一個小時。

  但他再次走回休息間後,卻驚訝地發現左然還沒有走。

  左然,坐在沙發上,將一個礦泉水瓶瓶蓋下邊的塑料圓環套在自己無名指上,呆呆地盯著看。

  何修懿問:「左老師……?」

  左然這才意識到房間內有人,說了句「你來了」,把塑料環摘了下來,沒事似的,將翹起的一條長腿放下,長身站起,平靜地走出了休息間。

  何修懿:「……」

  左影帝,等他拍完獨白等得太無聊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影帝:努力地撩老婆,QAQ。

 

 

第19章 《家族》(七)

  在「沈家大屋」片場的最後一天,李朝隱重新拍攝了沈宋二人分道揚鑣那段劇情。

  家中又出變故。為了「履行責任」,宋至決定回到老家,永遠都不再見沈炎。宋至前往沈家大屋告別那天大雨滂沱,雖然撐了雨傘,甚至還穿上了雨靴,水珠卻依然不住地打落在他身上、頭上,令他分外狼狽。藉著臉上雨水,宋至偷偷地哭。耳邊水聲陣陣,宋至宛如正站在大海中,海水原本清澈見底,突然一記重錨砸下,瞬間掀起一陣泥沙,將水攪得渾濁一片,也令宋至整個人都被骯髒的東西包裹住了。

  李朝隱和凱文沒有拍攝何修懿的表情,而是將攝影機至於地面上方十公分處,一直跟著何修懿的雨靴前進。在壓抑的氛圍中,只有腳步一步步地邁著。觀眾們都知道,在不遠處等待著二人的,將是什麼樣的故事。

  何修懿腳下踉踉蹌蹌的,好像每走一步都要耗盡他的力氣。

  最終,沈家大屋還是出現在了眼前。

  何修懿站在大門前。

  在敲門前,何修懿抬頭看了看天空——在新的一鏡中,終於有攝影機拍攝他的側臉了。他凝望著高處,彷彿那黑黑的天幕當中正棲息著群神——在沈炎與宋至對於未來充滿了期盼時,那些神明卻早已知曉了二人的命運。

  這個動作,是何修懿臨時起意加進去的。他還記得不久之前母親去世那天的天氣是上海十分少有的雨夾雪。當時他想到了六年前的自己志得意滿地向母親報喜的情景,便抬頭看了看雨雪來的地方,第一次深刻地認識到了一個表面上人人都很清楚的淺顯道理:那美好的日子,也許,是有著盡頭的。

  見李朝隱並未喊停,何修懿抬手敲了敲大門,彷彿正在親手推開那任性的厄運之門。厄運這個東西,實在很像是調皮的幼童,總是為所欲為、我行我素地出現在人們面前,還往往戴著名為希望的面具。

  沾著濕氣的門扉發出了「吱嘎」一聲,充盈於晚風中的潮氣灌進房間,左然笑著說了一句「好冷好冷」,而後握住何修懿的手腕,讓他進屋。

  何修懿按照李朝隱導演的指示堅定地站在門邊。

  門口,是一些導演鍾愛的上演衝突的場所。門的兩邊,通常總是有一方在接受、一方在拒絕,比較經典的便是曾被提名奧斯卡「最佳改編劇本」的《幽靈世界》。

  何修懿盯住了左然,彷彿要把「沈炎」的一切都記在腦海,半晌之後才開口道:「沈炎……我要回村子了。」

  左然一愣,隨後接道:「好啊。」沈炎此時已經察覺到了什麼,但卻拚命掙扎,拒絕去接受它。

  「我要回村子了……再也不出來了。」

  隨著宋至講述原因,兩人間爆發了整部電影最激烈的矛盾。何修懿不停地強調「分道揚鑣」、「形同陌路」,並眼睜睜地看著左然眼中的火焰慢慢熄滅,變得心如死灰——這讓他感到了心悸。

  接著,便是那一耳光的戲。

  何修懿退後了一步,但是依然在屋簷下。他的桃花眼中不再有光彩了,脖子上的青筋鼓起,一跳一跳,注視著面前的左然,囁嚅著道:「對不起……對不起……」

  左然上前一步,低頭看著輕移開了視線的何修懿,閉了閉眼,片刻之後下定決心似的復又睜開:「這就是我給你的回答——滾——」

  與此同時,他伸手給了何修懿一個「耳光」。在劇本中,這是為了為了讓宋至「不掛念」,安安心心娶妻生子,因為沈炎知道一切已經無可挽回。

  結果……那個耳光,再次像是輕撫一樣。

  「停,停。」李朝隱立刻喊卡,「左然,你能演得更好。」

  第二次打,依然太輕。李朝隱說:「不夠真實。」

  重新拍攝,再次失敗,李朝隱的態度明顯較前兩遍嚴厲了些:「怎麼時好時壞?開始情緒醞釀比較到位,可是沒有保住勢頭,最後情緒爆發很有問題。」

  第四次NG時,李朝隱撂下了開拍以來最重的話,他緊皺著眉頭:「左然,你似乎很脫離狀況。」

  左然說:「……抱歉。」

  李朝隱是個有名的導演,「教訓」之後又輕輕走到左然的身邊,問他:「告訴我……你在煩惱什麼?上次是看不慣,這回又是什麼?講出來,讓我幫一點忙。」

  「李導,」左然抬眼注視著李朝隱,「不可以假打麼?」

  「嗯?」

  「修懿是我……朋友。」說到「朋友」二字,左然卡了一下,「我沒辦法完成。」

  李朝隱說:「我知道中國電影一般是假打。但是,假的就是假的,不論如何模仿,效果都要打個折扣。這個鏡頭非常重要,我不希望應付了事。」好萊塢便基本都是真打。

  左然又問:「沒有其他的法子麼?」

  李朝隱搖了一下頭。

  聽見左然說自己是「朋友」,何修懿心中異常地驚訝。他們二人認識才一個月,在片場外幾乎沒有任何交集,左影帝竟然……把自己當作朋友了?而且,在傳聞中,左然性格高冷,與圈子裡的所有人關係都沒多好,說是獨來獨往也不會很誇張。

  「左然……」何修懿想了想,上前一步,伸手握住了左然的手腕。

  左然僵了一下,垂眸看著,被握著的手有點不自然。

  何修懿繼續說:「我是一個專業演員。如果不願犧牲,要求李導將真打改成假打,或者叫人來替,那不是就跟柳揚庭一樣了嗎?」

  「……」

  「左然,」何修懿看著左然的眼睛,用十分柔緩的語氣說道,「對於演戲這件事情,我很認真,也很珍惜每個鏡頭。我對事業有追求,也對自己有要求。如果改成假打,甚至叫人來替,我會難受。這種折磨,遠遠不是被打一下能比擬的。只是一個耳光,真的沒有關係——我臉皮厚,打也不疼。」

  左然沉默半晌,最後才又開口:「我明白了。」

  「嗯。」

  「我去和李導談談,明確一下他的要求,這樣才能一次通過,不讓你白挨了。」

  何修懿笑:「謝謝。」

  第五次拍攝前,左然看了一眼劇務,問:「還有冰塊沒有?先把鋁壺拿到這邊來吧。」

  「有,有~~~!」為了消暑降溫,劇務準備了一個保溫壺,每天將在酒店冰箱裡製作好的冰塊塞進去,帶到片場並在拍攝間歇時分發給劇組眾人。這是原始降溫方法,不過總比干待著強。她小跑著去拿,很快便拎著一個小桶回到了片場。

  李朝隱喊「action」後,何修懿再次說:「對不起……對不起……」表現甚至比前幾次更好。

  對面左然演技讓人看得心驚。他的眼神中有著十萬分不捨,然而卻明白自己必須那樣做。最後左然用不重又不輕,剛好符合李導要求的力度「打」在何修懿臉上,同時彷彿用盡了全身上下的力氣一般地道:「這就是我給你的回答——滾。」

  「OK!」李朝隱,「非常好!」他很少會很直白地誇獎演員。一般來說,即使他很喜歡演員們的表現,也只是說「表演更豐富了」、「剛才演得有點意思」、「保持這個勢頭」等等。「非常好」三個字代表著李朝隱有些過於興奮。

  左然看著劇務,道:「冰。」

  「哦哦!」劇務連忙遞上冰桶。

  左然伸手拿出幾個冰塊,輕輕地按在了何修懿的臉上。

  「……」何修懿能夠感覺到,涼涼的冰塊貼在了自己有些發熱的地方,很舒服,擴張了的血管變得安靜下來。左然掌心冰塊很冷,但是手指卻很溫暖,指尖輕輕地碰觸著何修懿的耳朵、脖子。一冷一暖之下,何修懿有些輕微的愣神。

  漸漸地,冰塊融化了,兩個人一起焐化的。

  左然的掌心直接貼上了對方的臉頰。他小心地捧著,拇指還在方才被「打」到的地方摩挲了兩三下。何修懿抬著頭,看著左然正盯著自己的眼睛,沒來由地有些心跳加速。

  幾個方形冰塊化成的水慢慢地在左然手裡變暖,那融了對方身體熱度的水珠彷彿能夠讓人燙傷。何修懿感受著溫度,簡直有些坐立難安。左然翻過手指,用指背將水輕輕地擦去了。

  「左然……」何修懿實在是有些受不了了,「我沒事了……不疼……我也沒有什麼皮膚病之類的……」

  「嗯。」

  「李導說要講講接下來的幾個外景拍攝……」

  「嗯。」

  「那……那我先過去了。」

  左然將還帶著水珠的手從何修懿臉頰移到了後頸,稍微一用力,便將何修懿攬在了懷裡。他用下頜蹭了一蹭何修懿的發頂:「去吧。」

  「……」何修懿看著左然的喉結,鼻尖輕嗅到對方的味道,聲音沙啞地說了一句「好。」

  不知道為什麼,對於這一場抽耳光,何修懿沒覺得怎樣,但是他感覺到,他對面的左然似乎……比自己要難過許多。

 

 

第20章 《家族》(八)

  結束了「沈家大屋」的工作,何修懿被拉著跑了幾個外景。李朝隱說,除了「銀杏大道」,外景必須趁著夏天拍完,因為等到十月便有霾了。「銀杏大道」秋天最美,計劃中的拍攝日期是在九月。

  之後,拍攝地便轉移到了「店舖」、「茶館」,再之後則是宋至的村子——山景村。

  飾演宋至父親、母親、哥哥、嫂子、兩個侄子還有侄女的演員都入了劇組。何修懿在全陣容通篇對詞那天見過其中幾個,剩下的則是頭一回親眼看到本人。

  左然原本不必跟著,不過他卻非要一起,據說是要更全面地理解故事,何修懿再一次感歎左然認真。

  「山景村」中發生的事分為兩段,包括宋至進城之前遇到沈炎之前的事,還有宋至告別沈炎回到村子之後的事。

  李朝隱導演先拍攝的是前面那一段。

  宋至父親染了重病。他才四十多歲,是家中主要勞動力,全家都很憂愁。某天,宋至父親突然感到病情好轉,甚至還下廚做了一頓飯,然而正當眾人歡欣雀躍之際,他卻陷入昏迷並且很快去世——原來之前幾天只是「迴光返照」。

  家中驟然變得貧困。

  祖父、父親死亡,哥哥的兩個兒子也還小。年輕的兄弟二人很難讓自己擁有可以供養祖母、母親、嫂子、和三個孩子的能力,何況哥哥並不能幹。

  宋至母親作為新的「一家之主」,已經竭盡所能地算計著用錢。他告訴宋至說,不要總看女人,因為家裡無法為他娶妻生子。

  一日,宋至母親發現,宋至的二侄帶著其年幼的妹妹偷走家裡的錢並且換了一個西洋人的玩具。她拔了一根籐條,拚命地抽兩個孩子,聲嘶力竭地哭:「我怎麼養了你們兩個狗東西!我怎麼養了你們兩個狗東西!」

  飾演宋至母親的人是一個老戲骨。她在這幕當中,將一向隱忍、「顧全大局」的宋至母親情緒的爆發演繹得可謂是淋漓盡致。

  接下來的劇情便是宋至母親決定將宋至的小侄女送出去當童養媳。女孩子還太小,不到兩歲,佔用了宋至母親、嫂子太多時間,使她們二人無法輕易從家事中脫離,編更多籐條,或者,種更多莊稼。而送出去,則可以得到一筆錢,同時節省自己時間。

  這也是很多地區古老的習俗。對於某些貧困的有女兒的家庭來說呢,女兒無法「傳宗接代」,出嫁時還要帶走一筆嫁妝,而接納童養媳家庭,到了迎娶之時則只需要擺上幾桌酒席,省錢省事,「互惠互利」。宋母同樣認為女孩子「不划算」——姑娘出嫁之後生育下的孩子都要留在別人家裡、跟隨別人姓氏,無法替家族開枝和散葉。

  宋至母親仔細叮囑對方不要虐待她小孫女,那家應了,然而這不過是令自己好受一些的方法罷了。不論虐不虐待,宋家都不可能知曉。

  老戲骨的演技十分精湛。宋至母親一心為了家族,然而,那愚昧可悲的嘔心瀝血、自我犧牲,令片場所有人的心情都變得沉甸甸的。

  ……

  「山景村」片場很偏僻,沒有什麼娛樂,眾人十分無聊,於是每晚都在打牌。

  有人帶了一副籌碼,自此,打牌內容終於不再局限於雙升、斗地主之類的了,升級成了德州撲克。

  何修懿不會打,前兩天只是看了看,一直到第三天晚上才首次上了牌桌。

  參與遊戲的一共有六人。

  左然、何修懿、攝影師凱文、錄音師莫安,扮演宋至嫂子的張筱茂,還有扮演宋至哥哥的游於詩。

  張筱茂不算紅,但有上升勢頭。整個人十分有氣質,有著一種超凡脫俗、不食人間煙火的小仙女范兒。她平時也是那樣的,每回接受記者採訪,都能透露與世無爭、無慾無求的十分淡然的態度。

  然而一周下來,兩人變得相熟,何修懿發現她……是一個玻璃心。

  張筱茂時常在微博裡搜自己,只要看見負面新聞,比如說醜八怪、演技差、紅不了……就會氣得像要爆炸,直拉著好脾氣的何修懿吐槽,偶爾還會登錄小號上去懟人。

  何修懿曾經說:「你的性格……和我以為的不一樣。」張筱茂回答道:「裝的。公司和經紀人讓我裝的。」

  至於游於詩,也與傳聞中的不一樣。

  提到游於詩,影迷們多數會感慨地說一句「傷仲永」。游於詩出道時曾經備受矚目,然而下坡路卻走得十分厲害。曾與他合作的某個一線導演的一句有名的話也許可以說明問題:「太懶了。」意思顯然是說,游於詩有天賦,然而不夠努力,終日聲色犬馬。何修懿看過對方兩三部片子,也能感覺到演技有退步。總之,游於詩才三十三歲,便成了末路的典型。

  不過,在演對手戲時,何修懿卻感到游於詩目前的演技算是相當不錯,想來也許是悔悟了。

  二十把玩下來,張筱茂要去睡美容覺了,莫安便叫錄音助理頂替。

  何修懿第一次上桌,又是二十把過後,便將自己手邊的籌碼全都輸光了。

  「……不好意思,」何修懿站起來,「我輸光了。」

  左然抬起頭說:「我可以借給你。」

  「那就沒意思了!」錄音助理叫道,「還帶借來借去?!」

  「沒事,」何修懿對左然笑了笑,說,「剛才很開心了。」

  這時莫安忽然問道:「嗨……我的老夥計們……咱們賭點兒什麼呢?難道就這樣干打嗎?」

  「來個大的!」錄音助理再次叫道,「敢上牌桌,就做好把內褲都輸掉的準備!」

  莫安:「哦,上帝啊,這簡直太棒了。」

  何修懿有一點茫然——簽了《家族》合同,他手頭寬裕了很多,但也沒得揮霍。

  聽到錄音助理的話,一向沉默的左然忽然出乎意外地插了一句:「就這個吧。」

  何修懿:「……?」

  左然抬起眼掃了一下何修懿:「第一個輸光的,脫掉內褲回去。」

  何修懿:「……」

  「就在洗手間脫,只穿外褲離開。」

  「……」

  左然繼續慢條斯理地道:「為了防止作弊,將內褲交給最後贏家保管。至於其他輸家……以後請吃飯吧。」

  何修懿的臉「騰」地一下全紅了。

  他抗爭道:「不要這樣……」

  眾人哄笑一聲,又繼續打牌了。

  左然手邊籌碼不斷地增長著。他左手扣著暗牌,右手時不時地擺弄一下籌碼,修長的手指將籌碼拿起、放下,令其發出了清脆的聲響,好像在何修懿心間敲鼓。

  又是一段時間下來,左然的籌碼簡直壘成了長城。

  「他會算牌。」將最後一疊籌碼交給了左然,攝影師凱文無奈地說道,「他能記住所有用過的牌,分析每一個人拿到某種暗牌、與明牌一起組成某種花樣並比他大的幾率……他贏面大就加注,他贏面小就棄牌。還有別的算計,你們問他好了。」

  德州撲克,每人手裡兩張暗牌,桌上還會有五張公共牌。經過押注之後,遊戲進入攤牌階段,每人任選三張明牌,與自己手裡兩張暗牌搭配,看能否組成同花順、四條、滿堂紅、同花、順子、三條、兩對、一對等等。劇組沒有莊家,規則便是,每局牌面最大的人通吃所有籌碼。

  見凱文說左然算牌,何修懿又想起了左然理工學神的屬性。

  以後還能不能和他打牌了啊……

  最終,絲毫不意外地,除左然外所有的人都離桌了,左然面前籌碼簡直像一座山。

  左然將籌碼推到了一邊,抬頭直盯著何修懿。

  「那個……那個……」沒來由的,何修懿心裡面一陣緊張,「那個懲罰,應該是開大家玩笑……的吧?」他覺得自己耳朵好像都紅了。

  左然看了何修懿好幾秒,才好整以暇地從桌前站起:「當然是開玩笑。」

  「哦……」何修懿鬆了一口氣。

  「我可不想保管你的內褲。」

  作者有話要說:  嗚嗚哇哇,熊貓導演和左老師好像都有一些變態!竟然對小受受的內褲感興趣!

  修懿:可怕,我要離組!

  影帝:其實,不是玩笑……真的想要……想要……QAQ。

 

 

第21章 《家族》(九)

  「脫內褲」的玩笑嚇到了何修懿,他只上了一次牌桌便再也不敢打牌了,頂多坐在左然身後學習技巧。

  看了兩次之後,何修懿好像漸漸地也摸到了一些門道。

  到第三次又去看時,他聽見左然問自己:「這樣不無聊麼?自己上更好吧?」

  何修懿沉默了一下:「還是不了。」否則不定哪天內褲就落在對方手裡了。

  「暫時不要你內褲了。」

  「什麼叫作『暫時』?」

  「就字面的意思。」

  「……」何修懿說,「今晚我再看看——明晚好了。」

  「嗯。」

  這時,錄音助理叫道:「影帝,每天都是您贏,多無聊。打牌站一天跪一天才有意思。」

  在「打牌活動」中,劇組工作人員與左影帝稍熟絡了一點點。左然性格冷淡,話少,在片場裡很少與李朝隱導演之外的人交流。莫安一開始組織玩兒「德州撲克」時,其實也只是象徵性地問問左影帝,從沒指望對方會來。誰知左然一反常態,竟然是應承了下來。

  為了防止算牌,每局過後大家都會重新洗牌。可是左然又有其他計算方法,根本就是防不勝防。憑運氣當然可以偶爾贏,但不可能長久,開的局數越多,結果就越是趨近於概率。

  於是,劇組眾人又有怪招——每天晚上打牌之前,左然被分到的籌碼只有別人一半。饒是如此,左影帝他依然總是贏家。

  「是麼。」左然抬眼看了一看莫安正在洗牌的手,「那麼……下把全押好了。」

  「啊?」

  「All In。」左然用手支著下巴,「還沒開打,我的籌碼數目只是你們一半。我第一把就全押了,你們幾個跟注就好。就算輸了,你們也還剩下一半籌碼,但若贏了,就可以把我踢下牌桌了。」

  「左老師,」飾演宋至姐姐的張筱茂問,「您確定要在發牌前就說這話?」

  左然說:「這樣不是有意思麼。」

  「好好好,別反悔!」

  「嗯,不反悔。」

  因為沒人發牌,劇組眾人都是自己摸暗牌的。左然伸手摸了一張,掀開一個角看了眼:紅桃5。

  「左老師,怎麼樣?」張筱茂問。

  左然聲音沒有起伏:「很小。」在德州撲克中,2最小,3其次,接著便是4、5。

  另外幾個立即來了精神:「左老師,不作死就不會死!」在德州撲克中,能組成同花順、四條、同花、順子、三條的畢竟還是少,大多只是兩對,甚至一對。很多時候,大家只是在拼誰手裡對子大,而「對5」無疑沒有什麼競爭力,只能將希望寄托在剩下那張暗牌上。

  到第二輪摸牌,左然突然掃了眼何修懿:「你來幫我摸吧。」

  何修懿:「……?」

  左然將何修懿放在腿上的手拿到桌子:「你來幫我摸吧。」

  張筱茂嘻嘻笑出聲:「何修懿手氣超臭的。」

  何修懿:「……」

  「沒事,」左然乾脆將十指交叉在一起,放在桌邊,擺明了自己不會再去摸牌了,「來吧。」

  「哦。」何修懿也並未扭捏,伸長胳膊劃了一張,「給。」

  左然一看:紅桃3。

  何修懿也湊過去,抻著脖子瞄了眼:「……」

  比5還小…………

  他說:「不好意思……」

  「沒事。」

  眾人一看便知左然兩張都小,而且湊不成對。

  明牌第一張:黑桃9。

  何修懿:「……」

  明牌第二張:紅桃7。何修懿察覺到,莫安似乎變得十分緊張——他的嘴角帶笑,可是線條卻崩得很僵硬。

  何修懿:「……」

  明牌第三張:紅桃8。

  何修懿:「……」

  到這,莫安突然大笑一聲:「哦,上帝啊,太不可思議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看上去多麼可愛!」於是眾人全都知道,他湊成了一個順子——不是5、6、7、8、9,便是7、8、9、10、J,再不就是6、7、8、9、10。如果只是兩個對子,或者一個三條,他不至於那麼激動。

  德州撲克,每人手裡兩張暗牌,桌上還有五張明牌。等進入到攤牌階段,每人任選三張明牌,與自己手裡兩張暗牌搭配,構成五張,與別人比大小。莫安不需要等最後兩張,便已經湊成了一個順子。

  明牌第四張:方片K。

  還是……什麼都湊不上,連一個對子都沒有。何修懿很失望,他也說不清楚為什麼替左然著急。

  聽見何修懿歎了一口氣,左然突然伸手,在對方手上拍了拍:「說了沒事。」

  明牌最後一張:紅桃A。

  莫安翻過暗牌摔在桌上:「一順子!6、7、8、9、10!左影帝啊,第一把就輸光了哈?」左然一直碾壓眾人,這回托大、作死,結果還真game over了,令他有種特殊爽感。

  「急什麼,」左然伸手過去,從明牌中挑出「紅桃7」、「紅桃8」和「紅桃A」,接著翻開了自己的「3」、「5」,「莫安,你忘記同花了。」

  同花,是指有五張牌花色相同。何修懿仔細瞅了瞅,發現……左然的……真的……是同花。

  七張牌中,五個紅桃。

  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在打德州撲克之時,新手總是關注數字——有沒有兩張一樣的,有沒有三張一樣的,有沒有五張連著的,時常會忽略掉花色。

  方纔莫安在那大叫大嚷,吸引了不少注意力,何修懿便沒有發現。莫安抓到一個順子,有點激動,心裡覺得自己贏定——同花幾率太低,而同一局又有同花又有順子,這種事情這麼多天還從來沒發生過呢。

  張筱茂歎道:「何修懿自己手氣超臭的,給你的倒好。」

  「誰讓是『夫妻』呢。」

  「對對對對,cpcp。」張筱茂是女生,總是會注意到些奇怪的東西,「你這五張紅桃,3、5、7、8、A,換個順序就是53871,讀起來是『我想抱、親你』,哈哈哈哈哈。」

  左然抬起眼睛看了張筱茂眼:「得了,強行解讀。」

  張筱茂也覺得說得不好——這種玩笑,當事人可以開,別的人最好還是小心點。不過左影帝好像也沒有生氣,嘴角還少見地撩了一撩。

  「……」何修懿彆扭了一下。

  又來了……

  左然常把戲裡角色帶到戲外,弄得何修懿也總是一驚一乍,快被撩出精神病了。

  比如那天,左然要發文件給他。當時左然在微信聯繫人裡搜索「修懿」,何修懿似乎看見了……左然輸入法「修懿」後邊的一大堆關聯詞裡有一個「媳婦」。當時他有些呆,抬起頭看左然,發現對方沒有什麼反應,眸子依然十分冷淡,於是知道自己看錯,簡直羞愧難當、無地自容。

  ……

  「摸牌」事件的第二天,拍攝進度進入到了「宋至哥哥」兩次變故。

  為了添置傢俱,宋至大哥帶著他的兒子前往林家索要「老太爺」允諾的銀元,沒想兒子竟然與對方動起手,最終被關進了大牢。接著,二兒子在學校桌子上跑,跌下來後陰囊磕在了桌子角,從此無法生育,妻子也因傷心過度不適合懷孕了。

  游於詩的表演非常驚人。他將宋至哥哥那種「接二連三遭遇厄運,震驚、疑惑、難以理解,然而生活總要繼續」的心情闡述得十分到位。

  何修懿在旁邊看著,心裡再次感慨,倘若游於詩能早點「悔悟」該有多好,那樣也不至於被導演扣上「懶」的大帽子,從風光無限到泯然眾人。

  他十分真心地向游於詩表達了自己的喜歡。

  最後,何修懿說了句:「一起努力。你33歲,我29歲,都還不晚。」為了陪伴、照顧母親,何修懿也曾經耽誤六年。

  沒有想到,這句話卻忽然間觸到游於詩經紀人的炸點。對方十分嘲諷地吊著嘴角道:「還要怎麼努力?」

  何修懿:「……嗯?」

  「還要怎麼努力?遊子2010年吊威亞時撞到東西,為不耽誤進度,帶著脊柱的傷堅持著拍完戲。現在年輕演員蹭破點皮就賣敬業人設,遊子脊柱受傷,卻為了那個夢寐以求的角色選擇延期治療。拍完戲後傷勢加重,休養了整整一年半。」

  何修懿:「……?」

  他不明白,都這樣了,那部電影導演為什麼還說「懶」。

  經紀人似乎知道他想問什麼,可能是已經回答過太多次了:「只要看看視頻,便能明白,黑導2011年說遊子『懶』,根本不是那個意思。導演是說,遊子十分勤勉,然而人太老實。其他的演員都使用走位、角度、表情等等極力搶戲、表現自己,遊子不會,倘若肯爭還能更紅。一些小王八蛋鋪天蓋地黑他,直到現在還有很多人誤解他。」那兩年游於詩上升勢頭極猛,擋了不少人的路。

  「……」

  「遊子在德國治療一年半,期間又出了那個『懶』的事,回來之後人氣下滑,資源一落千丈。而且,因為受過重傷,剛復出那兩年……拍戲時有一點心理障礙,有些地方沒能全情投入,於是便成了什麼『傷仲永』,什麼年少成名之後迷失自己,驕奢淫逸、紙醉金迷……真他媽的……」他眼睜睜看著游於詩從山巔滑入窪地,耗盡畢生所能,也沒能令對方在這個曾給了他極大的榮耀、也給了他極大的恥辱的影視圈子重新站起。

  「……」

  「所以,還要怎麼努力?」

  何修懿說:「……抱歉。」

  經紀人頓了頓:「不好意思……你是好心。只是這些年老有人明裡暗裡地講遊子墮落,次數多了,一提就躁……哎。」

 

 

第22章 《家族》(十)

  宋至哥哥接連遭遇不幸之後,宋至被母親哭著叫回「山景村」。

  宋至從來沒有想到,他在沈炎幫助之下攢夠錢財蓋的新居竟然是自己的婚房。

  回到「山景村」第二天,媒人便將寫有女方生辰八字的帖子送來,宋至母親恭恭敬敬地將其放在供著祖先神龕的香爐下。習俗是放三日,倘若家中平平安安,便代表著婚姻已得神明贊成。倘若家中發生意外,比如打碎碗碟,或有口角、爭吵,便像征著緣分不被祖先看好,需要退回帖子。

  在影片中,宋至原本想將碗碟打碎幾個,破壞姻緣,而後逃離家庭回到「沈家大屋」,同時也與「責任」訣別。他幾次舉起碗碟又幾次放下。最後,他回憶起了壯年守寡、辛苦撐起全家的母親看見紅貼時的眼神,還有連遭不幸、等著自己過繼孩子的哥嫂說著「沖喜」時的口吻,萬念俱灰地將碗碟放了回去,宛如一具行屍走肉一般地走出了廚房。

  「Action」後,何修懿靜靜地站在灶台前邊。李朝隱使用了個畫中畫——鏡頭置於門外,拍攝門內的何修懿,彷彿宋至的母親和哥嫂正在窺視著他,營造了一種十分緊張的氣氛。

  這段情感表現需要十分細膩,然而何修懿卻總達不到要求。

  「修懿。」李朝隱說,「不行,不夠『絕望』。」

  「抱歉……我再試試。」

  「不要逼迫自己進入某種狀態,那樣注意力其實是在你自己身上,會導致你失去表演衝動。」李朝隱歎了一口氣,「先休息一下吧。」

  「……嗯。」

  何修懿走到「宋家新居」的角落,同時在心裡反覆想「沈炎」,體會宋至那種痛徹心扉。

  左然呢……

  何修懿覺得,得借助左然。

  由於畫面需要,方才拍攝時,「廚房」裡除了何修懿沒有任何人——攝影師帶著攝影機站在門外,李朝隱帶著左然等坐在位於隔壁房間的監視器之前。

  不行,得去瞧瞧……何修懿想。

  還沒來得及出去找,何修懿便看見左然在不遠處凝眸看著自己。兩個人視線一對上,左然抬腿走到何修懿的身邊,問:「怎麼了?」

  何修懿實話是說道:「李導認為不夠『絕望』。」

  「我聽見了。」

  「可能是太久沒與左老師演對手戲的緣故吧……本應當連著的兩段劇情中間隔了大片『進城開店之前』的戲份,導致自己有些淡忘了宋至對沈炎的感情。」何修懿靠著牆,微微皺眉。

  「……」左然貌似有些無奈地歎了一口氣,而後突然伸出右手,將五指插入何修懿的發間,將他被化妝師整理成「萎靡」的亂垂的額發全部撩了上去,迫使何修懿抬起頭,同時,用自己的胸膛將何修懿禁錮在牆與人之前,無處可逃,用十分低沉性感的聲音道,「看著我。」

  「……」何修懿盯著左然近在咫尺的眸子,喉間發出「咕」的一聲。

  又被色誘了麼……

  「我幫你想起來。」

  「……」

  就在何修懿目光躲閃之際,左然又用強硬的語調道:「看著我。」

  「……」

  二人額頭幾乎相抵。何修懿望著那棕黃色的眼珠,彷彿回到了被對方帶著入戲那時,又是深深陷了進去。對方的深情將他包圍住,再次將他拉進了角色當中。很奇怪地,何修懿總覺得,與左然相處時,這種發自靈魂深處的躁動才是正常的,有著一種難以名狀的親切。

  「好……」左然竟然又湊近了幾分,兩人嘴唇相隔大約只有一寸,甚至能感受到彼此呼吸時的熱氣,「說說,渴望與我在一起麼?」

  「……」何修懿知道這是在回顧沈宋二人感情,答,「嗯,是……」話一出口,才發覺聲音很乾澀。

  他的心臟在胸腔內砰砰直跳,隔著皮膚、衣服牢牢貼著左然。何修懿有點懷疑對方能夠察覺什麼,羞恥中又有一種作惡一般的緊張。

  恍惚之中,何修懿彷彿回到了「沈家大屋」,宋至心中那種對沈炎的愛意全都回來了。

  「修懿……」

  何修懿以為左然念錯了,便「自我糾正」說:「沈炎。」

  左然依然用幾乎要貼上何修懿嘴唇的距離道:「叫『左然』。」

  「左……左然……」

  「嗯,」左然說,「因為『複習』已經結束了。」

  「……」

  「行了。」左然後退一步,不再壓著對方,「去吧。」

  「……好。」

  「方纔都是為了令你入戲。」

  「嗯。」何修懿說,「謝謝您。」

  何修懿終於重新找回了在「沈家大屋」時宋至的感覺了。

  要與女子成婚,他只覺得螞蟻噬骨、萬箭穿心。全身血液似乎被流乾了,他彷彿能看見各種武器在自己身上劈砍時飛濺的血花。

  他放下了碗碟,默默地走出了「廚房」。這段,李朝隱用了個「背後搖拍」。這種手法大多用於影片結尾,主角消失、淡出,再也不會回來。李朝隱當它用在了這裡,表示,某一部分「宋至」,也再也不會回來了。

  接下來的劇情是,下帖三日過去,宋家沒有任何不祥之兆。宋至母親將二人的八字拿去請卜卦者算了一算,卜卦者認為是大吉。於是宋母拿了一張紅貼,將二人姓名、八字並排寫好,送往女家,女家接下帖子,雙方開始正式籌備婚事。

  宋母擬了一張彩禮清單,並且送到女家增刪、修訂。宋至無意之中發現,彩禮清單中有沈炎贈自己的金戒指!他發起瘋,絕不贊同,宋母無奈,只得請媒人告知了女方,這事也為後來夫妻關係的疏離埋下了隱患。

  宋家送去一半彩禮,辦了訂婚儀式,一段時間之後,宋家送去另半彩禮,定下成婚吉日。

  宋家全家上下都開始為宋至婚禮忙碌,有人製作喜餅、有人派送喜帖、有人僱傭樂師、有人佈置新房……

  新房中有一張大床。婚禮前晚,宋家請了幾個男孩在大床上睡。這是習俗,意為「百子千孫、」「多子多孫」。他們還按慣例將花生,紅棗,榛子、蓮子、桂圓等果品撒在床上。這些果品都有特殊含義: 「花生」是「生子」, 「紅棗」是「早子」,榛子是「增子」,蓮子是「連子」,桂圓是「龍子」……而新娘家也同樣有「多子儀式」,比如,在場院中鋪上麻袋,並且由人不斷地將麻袋傳到前邊去,這叫傳種(宗)接袋(代)。

  終於,新娘轎子到了宋家。兩人叩頭,拜了天地、祖先、彼此。樂聲、喊聲震天動地,當真是一派熱鬧的景象。

  儀式結束,二人進入洞房。宋至掀開了從未見過的妻子的蓋頭——運氣極好,非常漂亮。可宋至卻無喜無悲,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只是機械地完成了洞房中該有的儀式。

  在宴請賓客時,宋至酩酊大醉。而後在洞房中,當眾人大聲哄笑著要他們互相給對方起暱稱、接吻時,宋至突然推開人群,落荒而逃。

  ——整個「婚禮」過程,因為既有白天的戲,又有晚上的戲,李朝隱導演從凌晨五點拍到第二天的凌晨四點,累了一天,全解決了。

  何修懿走出片場時,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在打晃了——宋母、大哥、大嫂、新婚妻子……其他所有人的戲份加起來才和「宋至」一樣多。就連飾演新婚妻子的解小溪,也只是連續拍了十個來小時。

  在「宋家新居」門口,何修懿十分意外地看見了左然。

  在拍「叩頭」那場戲時,他便發現左然不見了。當時已是晚上十點,他還以為對方去睡了。

  「左老師……」何修懿走過去,「您怎麼在外面?」

  左然看了一眼身邊的人,十分言簡意賅地道:「悶。」

  「悶?」

  「嗯。」左然用眼尾掃了一下何修懿身上的大紅色喜服,「你開始與解小溪飾演夫妻了。」

  「對。」解小溪很漂亮,演技也很出眾,是周麟「十八顧別墅小區大門口」才給請過來的。她被稱為「無冕之後」,因為雖然實力有目共睹,卻一個影后都沒拿到過,可以說是十分倒霉——每到有了出色作品那年,便會橫空殺出一個更牛逼的。總是被提名影后,不過回回都是陪跑。

  「注意感覺。」左然似乎在以影帝身份給何修懿建議,「你不愛她。」

  「對。」宋至真正喜歡的是沈炎。

  左然伸手將擋著何修懿眼睛的額發撩開了:「別忘了……你是我的。」

  何修懿的呼吸頓時一窒:「……嗯。」

  這個也是……為了戲麼?左影帝在指導自己?又代入了戲中角色?

  好像也只能這麼想……然而……似乎哪裡有一點怪。

  有些彆扭的何修懿生硬地轉移了話題:「左老師,我方才聽到了一個八卦。」

  左然表情依然毫無波瀾:「哦?」

  「據說,沈炎送給宋至的那個金戒指……」

  「嗯?」

  何修懿繼續道:「就是宋至後來發瘋一般從彩禮清單中抹掉的那一個……後來時常戴的……是您贊助給劇組的。」

  左然聲調沒有起伏:「對。」

  「原來是真的。」

  「道具公司弄了一個銅的,假,我那正好有個閒的。」

  何修懿又是笑:「我看了下那個戒指,裡面還刻著個『ZY』——宋至的『至』字首字母Z,以及沈炎的『炎』字首字母Y。ZY,代表宋至、沈炎,您真是有心了。」居然還在戒指裡邊刻字。

  左然眸子冰冷,依然毫無溫度:「沒事。」

  其實,那不是宋至的『至』字首字母Z,以及沈炎的『炎』字首字母Y。

  而是,左然的「左」字,和「何修懿」的「懿」字。

  左、懿的首字母……也是Z、Y。

  宋至、沈炎,是個隱蔽用的幌子。

  作者有話要說:  甜不甜?影帝:定、定情信物QAQ。前幾天剛剛交給劇組的QAQ。

 

 

第23章 《家族》(十一)

  在影片中,宋至婚後有了三男一女,並將其中一個男孩過繼給了哥嫂。與家族中長輩不大一樣,宋至最喜愛的便是自己的小女兒。宋至勤勤懇懇,農忙時在村裡種收,農閒時去城中買賣。不論貨物在河裡沉了,還是被土匪劫了,宋至都會茶飯不思輾轉難眠,徹夜制訂補償計劃。為了家庭,宋至已經耗盡全部心血,那個要跟著另個男人為了自由、尊嚴等等虛無縹緲的詞彙前往未知城市的人似乎消失了。

  然而觀眾知道,沒有——偶爾,宋至會戴著那個金戒指,跑去教堂裡聽洋人講那邊的思想。

  第四個孩子出生後,大侄子也終於被從獄中放出,只是帶了一身的病,不大容易娶妻。宋家人都相信,人回來了便是好的,身體總歸可以調養。

  表面上看,「宋家」是在漸漸變好著的。宋至母親看著一切,覺得自己還算是合格的宋家媳婦。

  宋至在撫養一家人之餘,為祖父、父親風光地遷墳。遷墳儀式十分講究,子子孫孫都跪下向祖先叩頭,展示宋家花繁葉茂。他們相信,祖先靈魂將在天上感到欣悅。

  孩子們漸漸地長大。宋至主張「自由戀愛」,還積極地支持兩個兒子留蘇,學習數學、物理等等技術。

  時間進入到了文革時期。

  兩兒一女已經離家,宋至也是將近五十歲的人了。他本以為一切都將按部就班走向終點,誰知他的妻子,為了自身前途,舉報丈夫有反革命言論。宋至被批鬥了,勉強捱了過去。他恨他妻子,更恨他自己,因為他很清楚這是她的報復。

  宋至夫妻從始至終感情不深。雖然婚後幾十年中,宋至竭盡全力地當一個好丈夫、好父親,村裡人都將他看作「模範丈夫」,但是,女人天生便能察覺一個男人情絲是否繫在自己身上。宋至妻子一直以來十分壓抑,而在那個年代,有一個「好丈夫」的她沒有理由主動擺脫家庭。「舉報丈夫有反革命言論」,對於宋至妻子來說,是終於得以割裂的理由,也是一場酐暢淋漓的報復。妻子誣陷丈夫前晚,曾讓宋至講講他的感情經歷,並且逼問戒指的事,然而宋至一言不發,回過頭看,那其實是妻子給的最後警告,因為第二天一大早,他便被舉報了。

  李導認為,《家族》當中最立體的人物便是宋至的妻子。對於家庭模式,她有叛逆、掙扎,作為女人一反常態地不順從。她與丈夫貌合神離,一生空虛,好像一匹野馬,在看不見的牢籠中進行困獸之鬥。然而她沒有讀過書,不具備突破現狀的思想、能力。最後,她用一種瘋狂和扭曲甚至是畸形的方式爆發式地反對了與宋至之間悲劇性的結合。

  解小溪不愧是「無冕之後」。「舉報前晚」那一場戲,解小溪的動作、表情、語言全都十分平靜,可何修懿就是覺得,對方像是海洋,表面風平浪靜,可幽深的海底已經發生地震,衝擊綿延了幾千米,即將引發一場災難性的海嘯。泛著金光的水面將現在恐怖的漩渦,將她自己、將其他人全部吞噬進去。

  相比之下,何修懿則稍顯遜色。

  李朝隱導演道:「很困難的一場,再稍微加把勁。」說很「困難」,是因為情緒是隱忍而矛盾的。何修懿一句台詞都沒有,但要極力表現對妻子的歉疚、對沈炎的思念、對自己的厭棄。他努力地忘記沈炎、愛上妻子,可感情卻不受控制。幾十年來,宋至心中彷彿住著一群白蟻,總是想要啃掉大門蜂擁而出。宋至拚命地堵,然而卻漸漸地感到力不從心。

  何修懿道:「嗯。」他十分清楚,李朝隱導演對這場要求極高,因為李朝隱昨晚在朋友圈裡提前發的關於這場的詩長度達到歷史巔峰。全詩共二十段,每段都有八句,李朝隱洋洋灑灑寫了將近一千字。何修懿仔仔細細地看了,覺得有些地方很有共鳴。

  「休息十五分鐘,自己體會一下。」

  「好。」

  何修懿又是到處找左然,最後在角落見到了對方。

  他模模糊糊地意識到,自己十分依賴左然。

  他有六年的空白期。過去那些自負、輕狂,都在一年年、一天天中一去不返地溜走了。左然是他復出之後第一部電影的搭檔。在他不安、懷疑之際,用無可挑剔的信任幫他融入到了角色當中,使何修懿覺得,任何猶豫不決、自我否定都是毫無意義且值得羞恥的。

  見何修懿過來,左然問:「又卡了?」

  何修懿點點頭:「對。」

  「好吧。」左然兩手十指插進何修懿的發間,固定住了他的後腦,淺色的眼珠又是直接望進對方靈魂,再次道,「看著我,我幫你想起來。」

  「……」

  「你心尖上的人……是我。」

  「嗯……」

  「解小溪呢?」

  知道左然講錯名字,使用了「解小溪」,何修懿也沒有在意,輕輕搖了搖頭。

  「乖。」

  「……」何修懿再一次感到,倘若這段劇情可以直接連在「沈家大屋」後面拍攝,自己情緒將會到位很多,現在則總是要借助左然回想起宋至對沈炎的感情。

  「對了。」「指導」結束之後,左然靠在牆上,轉頭看向同樣也靠在了牆上的何修懿,「我發現……一需要台詞講得很快,你便容易NG。」

  何修懿苦笑了一下:「我天生舌繫帶短……」

  「嗯?」

  何修懿微微張開口,舌尖左右晃了一下:「跟正常人不大一樣。」

  左然直勾勾地盯了幾秒,忽然將視線移開了:「有一點察覺。」

  「……?」

  「接吻的時候。」

  「……」何修懿也知道,接吻的時候,他沒無法將舌尖探向對方深處,只能被動等人壓來自己喉嚨,在這項活動中天生有些弱勢。他故作平靜地說:「總之,不是特別靈活,不止講話、接吻,吃飯也是,什麼都是。」

  左然道:「不是特別靈活……也沒關係。」

  「……?」

  「沒事。」

  氣氛有點古怪,何修懿彆扭道:「一群人在那邊,我去瞧瞧熱鬧。」

  幾米之外,凱文、莫安等一堆人圍在一起,都在看凱文手裡的蘋果手機,十分專注,趁得站在一旁背台詞的游於詩格格不入的。

  左然還在身後,何修懿只得硬著頭皮往上湊:「你們在幹什麼?」

  有人解釋:「凱文在打《超級瑪麗》……我去,巨難……」這東西是童年回憶。眾人看見童年回憶發展成了個大變態,無不嘖嘖稱奇、感慨人生,這才圍在一起。

  「……?」何修懿也望了過去,發現……果然巨難。比如,懸崖非常地寬,裡邊有些可以踩的板子升升降降,還全部有彈簧。瑪麗需要蹦上一個板子,再被自動彈到第二個、第三個……最後落在對面。有一個踩空了,便會掉下懸崖。

  凱文沒幾下就「game over」了。他將手機遞給了何修懿:「試試?」

  何修懿沒推辭:「好。」

  「打過這樣的遊戲嗎?我是指,要反應速度。」

  何修懿開玩笑:「微信群搶紅包算嗎?」

  接過手機,沒兩下,死了。重開一局,沒兩下,又死了。

  《超級瑪麗》現在成這樣了……?

  剛剛歎了口氣,何修懿便聽後耳旁傳來一個聲音:「注意一下時機。」

  「……?!」何修懿完全不知道左然什麼時候來到自己身後的。

  「這樣……」左然聲音依然十分低沉動聽,很自然地伸手,繞過了何修懿,從他身體兩側接過凱文手機,「看著。」

  「……嗯。」好像被人摟在懷裡,男性的荷爾蒙氣息直撲過來,何修懿有一點恍惚,只能站軍姿般一動也不敢動。

  左然輕易「跳過懸崖」。何修懿動了一下手,以為左然過了「懸崖」難點之後便會將手機還給他。誰知左然彷彿十分沉迷,不願撒手,一直在打,於是何修懿便只有等著。後背幾乎貼著左然前胸,耳朵幾乎貼著嘴唇……何修懿沒心情關注啥瑪麗了。

  左然一直打到關底,能看見旗子了,才將手機交還給了修懿,讓他升旗、拿獎。

  「……」何修懿耳朵紅紅的,過關之後忙把手機塞給凱文,轉頭問身邊的左然,「找我有事?」

  「有。」

  兩人走到一邊,何修懿問左然:「是什麼事?」

  「再有兩天外景,你便殺青、離組。」

  「對……」

  「我問過李導演還有周製片了——這是你復出後的第一部電影,拍了幾千鏡、幾萬條。如果有某些條想要留作紀念,不管是NG的還是pass的,都可以提出來,等成片上了之後拷給你。最好這幾天就想想,過陣子若刪了,可想找也找不回了。」

  「真的?」何修懿眸子亮了下,「左老師,謝謝您。的確有希望保存的,比如樓梯那場、門口那場、婚禮那場、舉報這場,還有最後一鏡,NG的以及pass的,都要。」

  「殺青前和李導講吧。」左然似乎隨口搭話,「那麼,當替身那些呢?」

  「替身那些?」何修懿愣了下,「留下來幹什麼?」那些全是裸戲、床戲,幾乎無法體現演技。樓梯、門口、婚禮、舉報那些場次十分重要,在一次次NG中,何修懿能夠看見自己努力、進步的軌跡,待到將來重新觀看,一定也會感觸良多。

  可激情戲……?

  聽見「留下來幹什麼」這個問題,左然低下頭看著何修懿,一字一字慢慢回道:「不知道。」

  「不知道」三個字語氣非常正常,可是很莫名地,何修懿就覺得,空氣中粒子的跳動瞬間變得緩慢了。

  「不、知、道」聽起來簡直像「打、飛、機」。

  錯覺嗎……?

  何修懿想:自己不會真的演情侶演出什麼精神病了吧……?

  那邊,左然又道:「我是覺得,那是你復出後的第一份工作,也有紀念意義。」

  「哦……」

  ……

  回到片場,何修懿繼續與解小溪對戲。

  這回,懷著對片中沈炎的眷戀,過了。

  作者有話要說: 影帝:老婆沒有想錯……我已經和李導講了,所有的激情戲,不管是NG的,還是pass的,我都要!

 

 

第24章 《家族》(十二)

  離開「宋家新居」,何修懿拍攝了他自己的最後兩場戲份——都是外景。

  在「銀杏大道」上,他重溫了沈炎與宋至的美好時光。大道兩旁全都是樹,一眼望去,滿目金黃。樹上的葉子好像軟軟的毛弁,地上的則像綿綿的毛毯。在攝影機前,扮演沈炎的左然伸手扯下幾片葉子,將它們排成了一列,一手捏住幾個葉梗,一手將那些小扇子一般的銀杏葉向兩邊展開,弄出一朵玫瑰花的形狀,遞給了何修懿扮演的宋至。這個鏡頭將被置於電影前半「沈炎宋至二人熱戀」那一部分。

  何修懿個人的倒數第二鏡是在一座墓碑前,與倒數第一鏡一起,恰好是整部電影的結尾。

  他被特效化妝師化成了一位老者——影片時間跨度長達六十年。到了最後,「宋至」已是年近八十歲的老人了。

  在電影中,離婚之後宋至一直在找沈炎。他知道,那天分手之後,沈炎去抗日了——沈炎曾說,亂世當中,每個人的命運都與國運相連,但抗戰勝利後,沈炎卻消失了。宋至時常去查烈士們的名單,可是從來都沒有找到過沈炎。

  《家族》結尾,在抗戰勝利結束後二十年的某天,宋至突然找到了沈炎的墳墓。「沈炎」還活著的希望,持續到影片的結尾,突然「嘩啦」一聲破碎——那座烈士墓碑最上方的照片,的確就是沈炎的臉孔,不會有錯。

  宋至之所以一直未能找到沈炎,是因為沈炎參軍時用了假名字。那座墓碑上面一筆一劃寫著烈士名字:【沈至炎】。一瞬間,宋至便明白了,沈炎用假名字,是因為不想讓自己得知他死的消息。而沈炎給自己取假名字,還是將「至」字放在了中間,被「沈」和「炎」二字溫柔保護著。

  再看一看犧牲日期:1945年6月,熱遼戰役。再過兩個月,日本便投降了。

  目睹一切,宋至在沈炎的墓上嚎啕大哭。旁邊,他最小的孫女天真地問:「爺爺,這是誰呀?」

  何修懿只覺得,心臟被刺穿了,血淌在胸腔腹腔之間的膈膜上,帶得五臟六腑都疼痛起來,而且還是沒完沒了地疼,全身到處都是鮮血淋漓。

  一片荒涼之中,他薄薄的影子趴伏在墓碑前,眼淚奔湧而出,一滴一滴落在墳前的荒草上。

  在悲愴的氣氛當中,竟有歌聲飄了過來,那是一群學生,在看見烈士墓碑時嬉嬉鬧鬧地唱起了《松花江上》,1935年沈炎曾經教宋至唱過的歌。

  何修懿覺得自己能明白宋至的心情——倘若早知是這結局,當初在那亂世之中,我一定會扣著你的手指陪你去北平,在你的身邊護著你……你那麼好,那麼好,可是我當時不知道。

  大約一分鐘後,何修懿聽見李朝隱導演用喇叭大聲喊了一句:「卡!」

  「……」何修懿閉了一閉眼,而後再次睜開,從「墓碑」前爬了起來,身子晃了兩晃。

  李朝隱又是叫:「修懿,太精彩了!」換掉柳揚庭,果然沒換錯。何修懿的表現一次又一次地超過他的預期,這讓李朝隱有一種宿命般的極為幸運之感。

  何修懿又是定了一下神:「謝謝。」

  李朝隱音量變得空前大:「各方準備一下,拍攝最後一鏡!」

  「……」何修懿走到了一座帳篷旁邊,面對帳篷,大口喘息,似要吐出一切痛苦、悲傷、懊悔、自責。

  他還沉浸在「沈炎早死了」的情緒當中,抽離不出來。何修懿依稀地感到,他正置身一座小島,海水洶湧漲潮,即將淹沒這座小島,而他自己,也將隨之沉入海底。過去幾個月中,他從沒有這般入戲、無法自拔。

  也許由於即將離組,即將告別左然、李朝隱、凱文、莫安等人,戲外的影子隱隱倒映在戲裡,何修懿有一種強烈的「失去感」——「宋至」再也不會見到「沈炎」,那自己呢?他與左然這些日子以來的友情,是否也將隨著自己殺青呼嘯而去?

  左然悄悄地走到了何修懿身前。

  何修懿抬起頭,看著左然,勉強笑了一下,極力裝作正常,只是他的眼神依然還在戲裡。

  左然沉默地看了何修懿好一會兒,忽然歎了口氣,伸出手給了何修懿一個擁抱:「別難過了,都是故事。」

  「……」何修懿並未太掙扎,他也不懂是為什麼。可能因為,在他心中,這便是兩人最後一次近距離的接觸了,不該推開。

  左然繼續說道:「『宋至』是你演的一個角色,你還好好地站在這裡呢……同樣,『沈炎』是我演的一個角色,我也好好地站在這裡啊。」

  「……」

  「修懿,你看看我。」

  何修懿抬起頭,看見穿著戲服的左然帶著笑,正注視著自己。左然幾乎從來不笑,此時唇角微勾,何修懿竟看得呆了。

  不知道為什麼,看見「沈炎」依然如故,何修懿的憋悶,莫名地便少了幾分。他很清楚戲外戲裡並不相同,但「沈炎」在笑,他無端輕鬆了些。

  「好了好了。」左然雙手輕輕攬住何修懿的雙肩,上下滑動幾下:「我在這呢,永遠不走,不論發生什麼,一輩子陪著你。」

  「……」這話有點奇怪,不過,大概是一種誇張的安慰。

  也許還是因為移情作用,何修懿依稀覺得這是《家族》的另一結局,他迷迷糊糊點了一下頭。

  安心許多。

  ……

  何修懿的最後一鏡是場吻戲,也是整部電影結尾。

  在電影中,從陵園中走出來的「宋至」,呆呆地看著遠方的一對同性情侶。而後,在他的頭腦中,那對正接吻的情侶,變成了他們倆年輕時的模樣。緊跟著昏黃色調中接吻的沈炎、宋至,片尾的字幕緩緩地升起。

  八十歲的宋至發現沈炎墓碑之後的事已經沒有必要講了。所有人都能猜得出來——宋至將痛苦一輩子,只有到了最後燈盡油枯、閉上眼睛踏入黃泉之時,他才能終於忘記掉沈炎。

  宋家的香火延續了下去,後輩個個都是人才,未令列祖列宗失望,然而卻毀了三個人一生。

  可能是由於方才「失去沈炎」的強烈悲傷,何修懿在最後一鏡當中吻得相當投入。

  左然還在這裡,「沈炎」還在這裡——這只不過是演電影,演員「死去」還能「復活」。

  兩個人的舌尖互相推動、糾纏。左然捲住了何修懿的舌,並描繪著它的形狀,有時舔到內側底部,有時又去滑到外側頂部。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左然一手緊摟著何修懿的腰,另一隻手摸著對方的臉、耳朵、脖頸,頭髮,同時口中重舔重壓,無比霸道,何修懿覺得呼吸全被俘獲了,喘氣都有一些困難,只能被動地跟隨著左然略有一些狂熱的節奏,全身上下很熱,似要燃燒一般。

  兩個人親吻了好一會兒,李朝隱導演才再次大聲喊:「卡!完成!」

  整個片場掌聲雷動,所有人都在鼓著掌。何修懿的最後一鏡完成,就意味著,他馬上便要離開劇組了。

  何修懿看見劇務飛快地跑來,將手裡的一捧花塞給了自己,接著又將另一捧花塞給了對面的左然:「左老師,這束是您訂的,您說要以個人名義送……」

  何修懿說:「謝謝。」

  左然極為公事公辦地也說了一句「謝謝」,而後低頭看著自己的花,臉上恢復了往日的淡漠。

  「呃……」何修懿剛說了一個「呃」字,便看見左然面無表情地,將他花束裡所有的紅玫瑰一朵一朵地拔出來,又不由分說地一朵一朵地插在自己正捧著的花束裡:「沒想到這麼大,你帶不走兩束。」

  何修懿對著自己無端多出了幾朵紅玫瑰的花束:「呃……」

  左然拔出了最後一朵紅玫瑰,同時也是最大最艷的一朵,放到唇邊輕輕吻了一下,接著小心地插在了何修懿花束的正中間。

  何修懿:「……」

  左然說:「演了一次情侶,送你幾朵玫瑰好了,剩下那些算了。」

  何修懿紅著臉:「謝謝。」這種玩笑,大概也是最後一次了吧。

  左然再次開口:「我還有些戲份要拍。」何修懿殺青了,左然卻還沒有。他即將隨著劇組轉移到下個拍攝地,講述沈炎與宋至分手之後的故事。

  何修懿說:「……嗯。」何修懿名氣小,不敢像左然一樣要求繼續跟劇組,並讓劇組為他安排飲食、住宿,因此雖然不捨,他也要回家了。

  「那麼,殺青宴上見了。」

  「……嗯。」

 

 

第25章 《家族》(十三)

  很神奇地, 離開劇組之後, 何修懿每天都會收到左然的微信。

  他本以為, 隨著殺青, 他與左然之間……短期內便再也不會產生什麼密切的聯繫了。他們二人, 好像站在沒有橋樑的斷崖的兩岸, 看似相距不遠, 可實際上自己根本無法走到對方身邊與其並肩而立。

  在微信中, 左然講的基本都是劇組拍戲的事, 只是會在聊天最後對著何修懿道一聲晚安, 好像只是在讓另外一個主演瞭解拍攝進度。左然其他所有消息都用文字,只有「晚安,好夢」, 每次都是語音。

  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何修懿明知那些幾秒鐘的語音全都是「晚安、好夢」, 千篇一律毫無變化,卻還是會每天晚上點開來聽, 有時甚至不止一遍。

  左然聲音非常磁性, 似乎具有某種力量。

  至於劇組的其他人, 何修懿聯繫得不多。

  ……

  《家族》正式殺青是在年末。正式殺青之後又過了二十天, 劇組才在會所舉辦了殺青宴, 何修懿也終於再次見到劇組眾人。

  在殺青宴上, 李朝隱一反往日的嚴厲,用力地誇獎了劇組裡的每一位演員。

  在輪到何修懿時, 他說:「修懿, 我相信你感受到了六年空白的影響,然而,你是一個才華橫溢的演員,也更加懂得什麼是『生活』,是時候重拾自信了。」

  「謝謝李導。」

  「小溪,」誇過了何修懿,李朝隱又開口,「影后每年都有,解小溪卻只有一個,不要太在意虛名了。」

  作為「無冕之後」,解小溪很高傲,說:「本就沒在意。」

  「於詩,」接著,李朝隱將視線轉向游於詩:「你的表演……非常正統,非常純粹,不帶任何商業色彩、偶像包袱,我很喜歡。」

  李朝隱顯然最為游於詩可惜:「竇富瑙導演正在進行大規模選角。那部片子……我個人認為男一號的角色蠻適合你的,正在向竇富瑙推薦你去試鏡。」竇富瑙,也是一個有名導演。

  游於詩愣了愣,顯然沒有料到自己可以得到男一號的機會,半晌之後才道:「謝謝李導。」

  何修懿也挺替游於詩高興的。在游於詩的經紀人講述了游於詩那些真實經歷之後,何修懿漸漸地發現,游於詩是真的努力。有次,李朝隱要拍攝游於詩幹農活。當時室外溫度35度,李朝隱在導演棚子裡邊坐著,一隻手還端了一個小電風扇,都直喊要虛脫了要虛脫了,游於詩揮舞鋤頭幾個小時,卻半點怨言都沒有,不要求休息,也不撩袖子撩褲子,嚴格地遵從造型師指示。衣裳緊緊貼在他的身上,他卻從未亂動一下,就那麼難受著,整個人如同機器般,單單只執行 「耕種」的命令。游於詩他近乎古板地努力著。即便是最為苛刻的人,也很難找出任何瑕疵。

  ……

  一頓飯整整吃了四個半小時。很奇怪地,當時一眾演員每天都盼收工,此時回憶起來,腦中卻只有關於片場的快樂的記憶了。

  在散伙前,何修懿收到了一條短信。他點開了,十分詫異地發現它來自身邊的左然。

  短信上邊寫著:【等下先別離開,一樓大廳等我,有東西要給你。】

  「……?」

  有什麼不能現在給?

  何修懿盯著身邊的左然,左然卻只是淡定地吃菜,一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何修懿無奈了,只得回了一條:【好。】左然拿起手機看了一眼,便又扣著放回左手邊上。

  ……

  殺青宴後,懷著十萬分好奇的心理,何修懿來到了一樓大廳。

  沒等多一會兒,左然便也到了。

  何修懿:「……左老師。」

  左然垂眸看了何修懿幾秒鐘,從西褲口袋中拿出一樣東西,手掌攤開:「這個給你當作紀念。」

  何修懿低下頭,發現是——金戒指。

  片中沈炎送給宋至那枚戒指。戒指款式十分簡單,只是一個圓環,然而成色很好,在大廳明黃的燈光之下閃爍著溫潤的光芒。環內「ZY」兩個字母依然還在,彷彿是在彰顯它道具的本質。

  「這,」何修懿問,「這不是道具嗎?」

  「這是你復出後演的第一部戲,送你一樣道具,給你當作紀念。」

  「可……李導演和周製片同意了嗎?」

  「他們還想吞我一個金戒指?」

  「……」何修懿伸出右手將那東西推了回去,「貴重物品,我不能收。」

  「這算什麼貴重物品?」

  「……」

  「修懿,」左然換了一種解釋,「不是有種說法……拿一件別人的東西,就可以借到一部分對方的實力嗎。戒指比較小,方便帶,今後演戲遇到難點時,它也許可以幫幫你。」

  「……」似乎……十分誘惑力。

  「而且,這是沈炎、宋至二人最重要的物品,很有意義,你留著吧。」

  「……」何修懿一恍神,鬼使神差地接過了左然送的戒指,「那……哪天再回禮。」何修懿想,足金……也不大貴,店裡幾百一千便可以買一個,哪天送個等值禮品,有來有往,似乎也不算佔便宜。何修懿不知道的是,這金戒指,是左然的祖母給了他的母親,他的母親又給了他的。左然去將女式戒指熔了,打造成了一枚男戒,並且送給自己。

  「嗯。」左然又從拎著的一本書中拿出了幾張照片,「這是後來幾個片場照片,給你一份,可以更加全面地瞭解《家族》的拍攝。」

  「好。」何修懿接過來,翻到背面看了一眼。

  他驚訝地發現,每張照片背面,還寫著日期和場次等信息,比如,第一張北京某地的照片背面便寫著:【火車站——2017.11.1-2017.11.2,第75場,沈炎初到北平。2017.11.3-2017.11.4,第76場……】

  何修懿看了看,發現日期無縫銜接,甚至……連殺青後那二十天,左然都簡單地描述了一下他做了什麼。

  「謝謝……」何修懿內心有點受觸動,「感覺我也在片場一樣了。」作為主演之一,他非常希望能一直陪伴《家族》,見證它一點點成長起的過程,可卻無法宣之於口,內心總有淡淡遺憾。

  「就知道你會感興趣。」

  「嗯。」

  不過,很奇怪地,看著照片何修懿莫名地感到,那些文字描述透露出了一種「我有在好好地拍戲」「這幾個月哪也沒去」的十分奇怪的氣場。

  何修懿晃了一下頭,揮去腦中奇怪聯想。

  他捏著照片抬起桃花眼,笑著對左然道:「您的字真好看。」他自己的則是差強人意。

  這句本來只是客套,誰知左然竟認真地講起了「練字經」:「可以注意一下運筆。運筆範圍能大能小,速度可快可慢,力度可重可輕,方向能正能斜,方能寫出一點神韻。」說到這裡,左然四下望了一望,走到前台借了支筆,拔開筆帽壓住筆桿,將手裡那本書遞給了何修懿,「幫我拿下。」

  「哦。」何修懿愣愣地伸手接了過來。

  左然又道:「右手。」

  「嗯?」

  「左手拿書還有照片,右手掌心向上給我。」

  「……?」何修懿照做了。左然一手輕輕握住何修懿的四根手指,一手將黑色水筆筆尖壓在對方白皙的手心:「用『何修懿』的『懿』當示範吧,橫豎撇捺點挑折勾都有。」

  「喂……」何修懿本能地往回抽,被對方緊緊地攥住了。

  左然一邊寫字一邊一筆一筆解釋:「起筆收筆較慢,行筆則是較快……就像這樣……橫豎稍慢,挑則稍快……較長的筆畫行筆慢;較短的筆畫行筆快……撇比捺快,要有節奏。」

  筆尖在手心裡輕舞,何修懿感到癢癢的,好像在被人用羽毛撩撥,連心臟都一同變得酥了,同時,被左影帝握住了的地方似乎正在發燙,血液全都湧到指尖,何修懿也不知道他為何憑空產生這種錯覺。

  他想說,酒店前台應當也有白紙,可是只張了張口,最後沒有出聲。對方忘了,那麼,他也裝作是忘了吧。何修懿感覺到,他這個隱秘的心思有些羞恥。

  到了「懿」字最後四筆的「心」,左然寫得極慢:「點、折需慢……」到了最後一筆的「點」,左然緩緩地頓下去,而後微微地勾回來,彷彿在何修懿心尖上勾了下。

  寫完一字,左然低頭看看,吹了口氣,看著干了的字,似乎覺得尚可:「差不多是這樣。」說著,便扣上了筆帽。

  「……謝謝。」何修懿紅著臉,說了一句「謝謝」,默默地將書交還給左然,輕攏手心,攥住了那個「懿」字。

  「對了。」左然又對何修懿道,「下個月我生日。」

  何修懿問:「您的生日?」

  「嗯,一月,有個生日party,要不要來?」

  「去,當然去。」正好回禮。

  「那我月初微信給你時間、地點。」

  「好的。」

  左然嘴角若有若無地抬了下:「那麼,下個月見。」

  「下個月見。」

  ……

  就這麼著,何修懿在殺青宴上與李朝隱、周麟、左然、解小溪等人短暫相處了一回,便又回到家中,一邊尋找尋的機會,一邊等待影片後期完成之後跟隨劇組一起宣傳、參展。因為題材原因,《家族》恐怕無法在大陸區公映,但這不代表會完全沒有水花。李朝隱和周麟希望《家族》能像過去某些經典一樣,雖然誰都沒在影院看過,但卻耳熟能詳,甚至在網絡上偷偷下載觀看。

  對於劇組,何修懿一直覺得很感恩,也十分地謹慎小心,因此,當李朝隱導演心急火燎地問「你幹了什麼」的時候,何修懿一臉地茫然。

  「……?」何修懿用微信語音問李朝隱,「發生什麼事了?」

  李朝隱兩邊太陽穴突突直跳:「你不知道?!左然又作起妖來了!!!」

  「……作妖?」

  「就耍大牌。」李朝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人品——左影帝在業內口碑一向很好,沒有想到,這僅有的兩次「耍大牌」,全被他趕上了,一個都沒落!而且,兩次,全耍上了天際!

  何修懿疑惑道:「……他耍什麼大牌?」

  李朝隱心很累,道:「左然爭番位。」近些年來,很多演員都爭番位,希望能「壓番」其他人,每逢有「雙男主」或「雙女主」的影視劇出現,兩位主演總會撕得面紅耳赤。《家族》這部電影,其實也可以算作是「雙男主」戲。不過……不論橫排豎排,「領銜主演」一欄,總歸有一個人名字會在前面,同樣,宣傳海報上邊,也總歸有一個人身影會在中間。

  「左然爭番位?」何修懿更納悶了,「他肯定是男一,還能爭到哪去?」左影帝不當男一,誰來當?他和誰爭?單看劇本,「宋至」的戲份比「沈炎」多一點點,不過也沒多出很多。

  「是啊,」李朝隱說,「他非要當男二。」

  何修懿:「…………」

  「他說,宋至的戲份更重要,他沒有道理當男一。」李朝隱不明白,國外國內各種影帝拿了遍的左然,為何想當男二。

  為何……非要以影帝的身份,給何修懿作配。

  讓他怎麼跟投資商交待?!

  這部電影的投資商多不指望靠它賺錢,可卻希望能賺關注、賺名聲。由影帝主演的片子,無疑要比一個息影六年最近復出的最佳男配更能達到這個目的。

  作者有話要說:  影帝:我……我的行程……要匯報給老婆……可老婆好像不在意QAQ。

  影帝:捏到老婆小手了,軟,好好摸,QAQ。

 

 

第26章 《家族》(十四)

  何修懿在聽見的一瞬間竟然有荒誕感。

  由他……主演《家族》?自己變成了男一, 左然, 降成男二?

  還是左然主動要求?

  為什麼?

  若是換了從前, 何修懿肯定認為這是影帝敬業的緣故。然而最近,他能感覺得到,有些曖昧, 如同最幽微的氣體一般, 正嘗試著鑽過自以為的銅牆鐵壁。那種氣氛似與「親密友人」只有一箭之遙, 卻又相去不止千萬里。在不知不覺中,他已經遭到了自己都道不明的東西的多情又無情的襲擊。

  何修懿呆呆地看著微信, 想:再過兩周,便是左然的生日了,到時……問一問他吧。

  ……

  生日party地點就是左然家中。

  別墅佈置很有特點。客廳大理石的地面光潔如玉, 琉璃制的吊燈垂著流蘇。一側是旋轉向上的樓梯, 另外一側是幽靜的休息區——流線型的黑色吊頂中間嵌著溫柔的昏黃光帶,地毯上有兩個正方形的小茶几, 還有幾個圍著茶几的小沙發,很有居家味道。休息區其中一面牆中嵌著一個巨大的魚缸,裡邊珊瑚色彩斑斕, 其間有些小魚游來游去, 煞是可愛。一樓有一個放映室、一個娛樂室、一個閱讀室, 一個健身房,以及一個露天的飲茶室,二樓則是幾間臥房、書房。

  唯一奇怪的是,樓梯拐角處的牆上, 大理石縫隙中釘著幾個長釘,看起來平時應該是掛著幾幅畫的,此時卻是空空如也,顯得格格不入,與房子整體精緻的佈局十分不搭。

  何修懿讚歎道:「真是漂亮……很有格調。」

  「你喜歡就好。」

  「嗯?」

  左然又是重複了遍:「你喜歡就好。」

  「……」這個說法很怪,何修懿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如何作答,因為他喜歡還是不喜歡,與左然如何佈置他自己的房子毫無關聯。

  左然帶著何修懿裡裡外外轉了一圈,就連主人極為私密的臥室也參觀了。

  再回到一樓時,何修懿問左然:「別人還沒來嗎?已經七點二十了。」party七點開始,何修懿習慣於提前十分鐘到,沒想等了半個小時客人還是只有自己。

  「另外兩人有事,都不來了。」左然語氣十分正常,「我在圈子裡邊朋友不多。」

  「哦……」何修懿彆扭了一下,將進門後放在一邊的禮物袋遞了過去,「左老師,生日快樂。」對於禮物,何修懿不知道該選什麼,猶豫半天,最後買了一個愛馬仕的純銀製領帶夾,還有蛋糕、啤酒、飲料,覺得這樣不過不失,雖然很難讓對方喜歡,但是也很難讓對方討厭。

  「謝謝。」左然隨手一指沙發,「先休息下,晚餐很快便好。」

  「您……親自弄?」

  「嗯。」

  「我幫您吧。」

  左然依然言簡意賅地道:「別。」

  何修懿等了大約半小時,才聽見左然叫自己過去。他走近那個露天飲茶室,發現菜已經全部上桌了——牛排、烤牡蠣、三文魚、蟹肉魔鬼蛋,和一份沙拉。花瓶裡邊插著一支裝飾用的玫瑰,周圍的燈漫射著柔和的光線。

  何修懿沒想到影帝廚藝竟這麼好——牛排鮮嫩多汁,連軟骨都似乎可以溶化在舌尖一般。烤牡蠣焦度適中、酥軟可口,沒有一點腥氣。

  何修懿獨自為左然慶祝生日。最後,他將自己買的蛋糕端上,插了蠟燭:「左老師,許個願吧。」

  「不了。」

  「……?」沒願望嗎?

  左然抬起眼,隔著桌子望向何修懿:「有那麼五年吧,我每年都許同一個願望,全部沒有回應。去年我已經不抱希望了,卻出乎意料地實現了它。所以,還是不要了吧。」

  「嗨,這種東西,本來就是圖個樂麼。」

  那蛋糕奶油多得很,何修懿吃得雙唇上全是,於是伸出舌尖舔了一圈,左然又是極生硬地別開視線。

  餐後,何修懿在左然家中歇了一下。他對那個四面全是書架、中間有張木桌的閱讀室很感興趣,便問左然能否進去看看。

  「可以,」左然動作優雅地收拾著餐具,一樣一樣地丟到洗碗機裡邊,「去吧。」

  「謝了。」

  書架都是暗色實木製的,透露出一種十分古樸的味道。一面全是電影類的書籍,一面全是歷史、政治、軍事類的東西,第三面放置著歐美、亞洲各國的一些小說,最後一面則是各種中英文的理論類的著作,有哲學,有社會學,有心理學,不一而足。何修懿發現,其中不少都與建築有關,比如《一千張建築大師手繪線稿圖》、《歐美建築線稿》、《古風建築線稿》……於是在心中暗暗猜測左然這個「理工學神」本科的專業是建築。

  因為得到允許,何修懿隨意翻看著。

  很偶然地,何修懿眼尾掃到「理論書櫃」右下角那個不起眼的地方有幾個活頁筆記本,就在什麼什麼《Franco Clun高清素描》旁邊。

  何修懿有種難以言說的預感。彷彿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驅使著他推開一扇門,何修懿打開了玻璃門,抽出了筆記本。

  筆記上封面上寫著四個大字:【專業速寫】。

  何修懿屏住了呼吸,輕輕地翻開了封頁。

  只看一眼,他便僵硬在了原處。彷彿被一道驚雷劈中了一般,甚至連小指都無法動彈一下。

  這是……什麼……

  思緒回來,何修懿慌亂地往後翻,手指發抖,幾次差點將紙張弄皺。

  果然……果然……

  一些東西突然間被赤裸裸地鋪平且攤在他眼前,讓他有一種眩暈感。何修懿的耳邊,是在轟鳴著的、響徹雲霄的沉靜和死寂。好像一顆恆星於宇宙中爆炸,在無聲的太空當中,沉默地、毫不聲張地,釋放著它生命中的全部能量。

  幾大本速寫本,每一頁……都是他。

  一開始,何修懿能認出肖像出自哪裡——就是自己息影前參演的兩部電影。兩部電影當中,差不多每個有自己處境的畫面,都被左然畫過了至少一遍。很多動作、表情,何修懿本人都不大清楚。

  即使不懂,何修懿也不得不承認,大概因為專業是建築,左然畫得很好。一眾肖像與何修懿印象中的無甚差別,個別地方似乎還稍微美化了一下——電影截圖中的演員經常不是那麼優雅。

  而再往後……就不一定了。

  速寫頻率自二人相遇後猛地多了起來。何修懿一頁頁地翻,看見……有第一次去片場見李朝隱導演時情景,有當裸替前受命去會所洗桑拿時的情景,有在戲裡的,有在戲外的……

  到了後來,甚至開始有……不穿衣服的,數量很少,可還是有。激情戲當中的樣子他還認得,可在片場休息時的便想不起了。

  雖然大部分都只有上身,兩張全身像也沒有露出關鍵部位,而是完完全全地還原了當時左然眼中所看見的部分,何修懿還是感到……非常地羞恥。

  他有種刺痛感。

  他也說不清楚這種刺痛因何而來。是因為被左影帝如此對待戳到神經惱羞成怒,還是因為為對方的所作所為感到驚訝以及心疼。

  何修懿不敢再看了,「砰」地一下合上本子,打算插回書架,裝作從未察覺。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左然端著杯茶緩步走近房間:「普洱,喝得慣麼?你——」

  話到這裡,戛然而止。

  左然沉默地盯著何修懿手中的本子。一根緊繃的弦橫在兩人中間,他們誰也不敢輕易撥弄,似乎只要輕輕地碰一下,那根弦便會「啪」地一聲斷裂。

  何修懿不是鴕鳥型性格。如果他是,便不會退出影視圈,用之前的積蓄帶著母親走遍全國包括香港,尋找新的療法。

  幾秒鐘後,何修懿轉身,將速寫本一一插進它們原先在的位置——那本奇怪的《Franco Clun高清素描》旁邊。

  他故作淡然地望向了左然:「我……發現了這個。」

  「那種地方,也能發現。」當然,不是沒有被發現的可能,只是幾率實在太低,畢竟這房間裡的書有幾千本,而它只是幾千分之一。

  何修懿咬咬牙,問:「您……對我……是欣賞?」

  左然垂眸半晌,終於抬起眼睛,望進了何修懿一雙似乎什麼都不在意的桃花眼:「不是。」

  「那……?」何修懿的喉嚨發緊。他很清楚,有什麼東西即將天翻地覆了。兩個人之間那層薄薄的隔板即將被沖天的大火焚燒殆盡。他彷彿能看見烤焦了的木頭,聽見辟里啪啦的可怕的聲音,感覺到它斷裂、坍塌時的景象。

  見何修懿明明白白問出來了,左然冰川一般的雙眸中此刻卻彷彿燃燒著烈焰,「是愛情。」

 

 

第27章 《家族》(十五)

  聽到「是愛情」這三個字時, 何修懿的全身猛地抖了一下, 全身的骨頭、血液、皮肉都被灼燒著, 彷彿即將沸騰起來。

  過去一切疑問瞬間有了解釋——左然為什麼不捨得抽耳光,為什麼硬換掉柳揚庭,為什麼爭番位搶男二, 為什麼拍戲時……有反應。

  左然將茶輕輕放在桌上, 身體靠著桌沿, 顯示出了腰部一個極美好的弧度:「我是在大二時,無意中看到了你的第一部戲, 特別喜歡你對於角色的演繹,感覺直擊心肺。」

  「那部戲嗎?」何修懿還記得,當時演的, 是個「孤獨」的人。

  「那個角色和我當時狀態很像。因為父親工作原因, 我……小學六年一共換了兩次學校,中學六年同樣走了三個地方, 每次剛剛有了朋友,便要被迫與所有人說再見了。這導致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內,我對與周圍人交往沒有興趣。」

  「……」何修懿想:你現在也依然沒有興趣。不過, 他總算有點是明白左然性格的成因了。一直不停遷徙的人, 一般會走兩個極端——要麼不喜與人產生聯繫, 要麼八面玲瓏從善如流。

  左然繼續講道:「世上遷徙,都是為了生存、繁衍,而你演的,卻透露著詩情畫意。我還記得你在電影中唱了一首歌, 叫作《不要把我葬在寂寞平原》。」【不要把我葬在寂寞平原,年輕人傷心地低吟:我常夢想在教堂裡安睡,躺在我父親近旁的那座山崗。】

  何修懿點點頭:「取自某電影中牛仔們的歌。」

  那部片子,左然反覆看了多遍,而何修懿,也留在了他的心尖。他想知道何修懿是不是也是同樣的人,經常搜索信息,卻是一無所獲,因為何修懿也只不過是一個新人罷了。他曾經按「攻略」嘗試結識對方,給何修懿寫信,給何修懿畫畫,送何修懿禮物,卻是一無所獲。

  左然停了一下,而後又十分平靜地說道:「大三暑假,我的一個朋友去橫店當群演『體驗生活』,有次他說,你的劇組也正在那邊拍電影。」

  何修懿算了下:「那是我的第二部戲,也是復出前的最後一部。」畢竟他一共只拍過兩部。

  「不太清楚是出於一種什麼樣的心理,我也跑去了影視城,被朋友介紹給群頭,然後等待進入你的劇組拍一、兩天戲,然後我便……見到了你。」

  左然還記得,第一感覺是,他沒見過那麼漂亮的人——一雙眼睛半夢半醒,令人想要狠狠地吻。那種悸動如今依然還在胸口。雖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然而卻是左然人生當中最重要的一天,那些記憶滾燙滾燙,像被人用燒紅了的烙鐵印在骨頭上,從未因時光的研磨、歲月的沖刷而有一絲一毫的模糊。

  左然繼續回憶:「你……對人挺好的。那天上午下雨,導演讓正式演員去避雨,群演冒雨拍戲,後來……那場雨越下越大了,是你打傘過來,並且對導演說『算了,這麼大雨,讓他們躲躲吧』。因為那一場雨,上午的戲沒有拍完,劇組不給群演準備午餐和水,也是你自掏腰包請了我們的。」他也終於知道,何修懿和他並不是一樣的人,何修懿只是非常地有同理心,因此天生便是好演員的料子。

  何修懿笑了笑:「人應該不多吧?我那時挺窮的,不捨得花錢的。」

  左然沒有回答,而是繼續講述:「你們幾個正式演員訂的盒飯是另一種,低鹽低糖低油低脂。當時,你看見我打開盒飯,目光十分奇特……我便叫你挑塊肉去。這是首次真正接觸。」何修懿當時只有22歲,看著高鹽、高糖、高油、高脂的盒飯不自覺地露出了羨慕的眼神,在左然眼中十分可愛,於是遞過盒飯、筷子,叫何修懿自己夾點。何修懿沒忍住,掰開筷子,夾了塊紅燒肉送到自己嘴邊,而後,為了不弄髒對方的筷子,微微齜著牙齒,咬住那紅燒肉一端,舌頭一縮叼走了它。左然看著何修懿露出來的堅硬潔白的牙齒,柔軟淡紅的舌頭,沾了油汁的嘴唇,因偷吃成功而撩起來的嘴角,再次覺得……想狠狠吻。

  何修懿道:「我不記得……」

  左然繼續回憶那些的事:「下午,我要演一場爆破戲。『炸彈』一響,我便被『炸死』在後邊地上。可能因為我想在你面前表現好一點吧,『炸彈』響了之後,我便猛地躍起並且摔倒在地。因為趴得太狠,帽子掉了,還滾遠了,在寂靜的片場產生了一種特別刺耳的聲音。」

  聽到這裡,何修懿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也知道,群演地位低下,導演叫我立刻起來,重新拍攝。只有你走回來,問我沒事兒吧……還說,鏡頭拍不到腰以下,落地時保護下自己。」他記得當時何修懿在笑,在雨後的空氣中很清新。當時,何修懿幫他把帽子撿了回來,背光走過來時身後有道彩虹,他精緻的臉孔好像會發光般。那個時候,流逝的時間溫柔得彷彿沙漏中的細沙。

  「喂……」

  左然又說:「那天結束之後,我鼓起勇氣向你搭了幾句話。當時你在抽煙,不過還是夾著煙與我聊了下。」

  何修懿說:「我戒煙了。」何修懿從前煙酒重,不過母親生病之後,他十分沒出息地停了全部不良嗜好。

  「當時你教我說,倒下時可以慢一點,多多表現自己,為將來爭取些機會。」

  「……」

  「你問我為什麼要干群演,我撒了謊,說為夢想,其實講的都是別人的事。你便教我如何向導演們自薦,還有應該如何準備各種資料。」

  「……」

  「當時你說:『你會紅的,能成為一個好演員。』」

  何修懿說:「這是顯而易見的啊,你光憑臉也能紅的。」

  左然又道:「最後,你走之前,對我笑了笑說:『希望將來能與你演一場酣暢淋漓的對手戲,到時候你一定要提醒我一下,我們兩個曾經見過。』」左然記得非常清楚,何修懿轉身離開時,夾著煙的手對他揮了下,在煙霧和火星當中,那個人變得縹緲了。

  一見鍾情。

  何修懿「再見」了。左然看著何修懿的背影,看著戲服下略顯瘦削的身段越來越遠越來越小,胸膛中翻湧的最強烈的感覺便是:要再相見。

  左然當時是20歲,身體有著躁動,卻覺周圍的人大多庸俗不堪。在一次次與人相遇,又一次次與人告別的他眼中看來,世界荒誕無稽、荒唐至極。生在世上,便是俗的,區別只有是陽春白雪的惡俗、還是下里巴人的惡俗。總之,唯一的應對方式便只有冷漠,但凡給它一點回應,便同樣地惡俗了。可何修懿坦坦蕩蕩,對人對事有著另外一種通透,這令左然有些著迷。他本以為,自己這個捕蟲人被分配到的羅網網洞大得出奇——各種生物來來去去,稍作逗留便又找到出路離開,沒有想到,突然有只漂亮到了令所有人驚歎的蝴蝶闖進來,撲騰著金色的翅膀,並且再也不飛走了。

  頓了一頓,左然又道:「我知道你是隨口安慰我,但我覺得……是個約定,唯一與我有過約定的人。我不想要讓你失望,很可笑吧?我總認為,若去上班,不再演戲,便是違約。」何修懿說「希望」演對手戲,左然不願令何修懿「失望」——第一次喜歡一個人,如何能令對方「失望」?

  「呃……」

  「我學的是建築,然而我不喜歡,當時也不知道畢業後幹什麼。當了一個月群演後,我發現自己還挺喜歡演戲,不過,更加重要的是……於是我便正式進入了這一行。」左然省略了中間幾個字。只是,因為臉長得好,他立刻便有了很不錯的機會,直接拿到男三角色,沒有經歷過痛苦掙扎的階段。

  何修懿的震撼簡直難以形容——左然,名校理工科畢業的,身上一直都有「學神」光環。他完全沒想到,左然進娛樂圈,居然是這種極為隱秘的原因。他感到很「玄幻」——因為「善良」,被人喜歡?現在三流的偶像劇都不這麼演了。就算因為「狠毒」被人喜歡,都更加時髦些。

  那邊,左然的眸光一閃一閃的:「不過,很快,你便消失了,不見了。」

  何修懿說:「我家裡出了一點事。」

  「我一直在打聽,卻總沒有消息。」

  「我沒有和人講。」

  「我等了你六年……那六年中,我總在夢想著,有朝一日,可以與你對戲。其中夢想得最狠的,便是飾演一對情侶。」

  「……」

  「我等了你六年……即使是我,也快受不了了……因此,我接下了《家族》的劇本時……向李導推薦了……像你的柳揚庭。」劇本他很喜歡,於是便接下了,只是……他實在是思念得太狠了。

  「左然……」

  左然自顧自地說道:「我以為你不會再出現了……於是我便忍不住想,我這輩子最濃烈的感情,大概是無處安置了。但與有點像你的他……一起演一部戲,也許能將夢想……實現那麼千百萬分之一。」

  何修懿簡直沒辦法相信。

  「修懿,」那邊,左然又啞著嗓子道:「你不是他的替身,他是你的替身。」

  在第一年、第二年和第三年時,左然覺得,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個人在寂靜的夜晚唱著一首情歌,孤獨中還透著些清甜的味道。而到了第四年和第五年,左然漸漸感到,隨著時間流逝,情有所歸的可能越來越渺茫。他就像是拿著一個破舊皮囊,聽著水滴一滴一滴落下,慌慌張張地用手掌去接去堵,但卻還是什麼東西都留不下,又好像從懸崖上摔下來,在半空中掙扎,什麼都抓不住,卻也落不了地,心裡只有強烈的不安和慌亂。

  何修懿參演的唯二兩部電影,他反反覆覆看了上百遍,以至於可以講的出,何修懿的每一段劇情出現在幾分幾秒——動作是什麼樣子的,神態是什麼樣子的,也背得出每句台詞。看得越是仔細,他便越是喜歡。左然還保存了全部關於何修懿的新聞,同樣感到,這個人真的值得他念念不忘。他也常在演戲之餘,開車在何修懿老家街上亂轉,渴望能在不經意間再次相遇,然而每回都是失望。

  整整六年,他沒有一天不曾想到何修懿。其實,所謂「臨近絕望」,並非撕心裂肺痛徹心扉,而是一種很平凡、很平凡的寂寥。他有時會夢見何修懿「復出」了,每次夢醒之後,都要恍惚好幾分鐘,才能披衣起床,開始「他的一天」。到了後來,即使明知是夢,他也渴望能在夜晚追尋他喜歡的人的蹤跡。

  因此,當他看見何修懿以「裸替」的身份出現在片場時,他的心情簡直難以形容。往常那些沉甸甸地壓在他心尖的東西,似乎忽然之間生出雙翼,終於是歡快地飛了開去。

  然而,他是一個很專業的演員,他不可以強制總導演換演員。他能做的,就只有接受了一開始沒接受的大尺度床戲——《家族》的激情戲,原本沒那麼多。

  左然家中閱讀室內,木香、書香,緩緩瀰散。時間彷彿都凝固了,一秒一秒緩緩流逝。屋裡燈光宛如是海浪一般的能輕輕流動的東西,流瀉在何修懿身上,溫柔地將他擁抱在其中,燈光中跳動的細小塵埃也像是隨風跳躍的精靈。

  「左然……」何修懿不敢看左然那雙眸子,「抱歉,我不知道您懷著這樣的心思……」

  「現在你知道了。」

  「我……沒想過……與您交往……」

  「以後可以想想。」

  何修懿不知道應當如何拒絕——這種愛意太過沉重,輕率不得。作為一個天生的gay,在被對方「撩撥」之時,他也會動下心。然而,他的反應只和任何一個面對左影帝的男女一樣,距離愛情相去甚遠。在這種情況下稀里糊塗接受,便是對那濃烈的感情的褻瀆。他不想讓自己與對方交合時的肉體胡亂地包裹住半生不熟的靈魂——一輩子那麼長,倘若沒有堅定的決心和信心,無法走到最後。

  半晌之後,他張張嘴:「左然,對不起……」

  「別講。」左然突然伸手,將食指和中指輕輕按在何修懿嘴唇上,「吊著我吧。」

  「……」

  「假如無法接受,那便吊著我吧。對我來講,是一樣的。」或者,吊著更好……因為他不可能愛上其他什麼人了。

  「左然……」

  「現在這樣,也輕鬆些。」左然語氣依然不急不緩,好像一座火山,表面不動聲色,底下幾百米處卻有著最炙熱的岩漿在奔騰湧動,「我不需要一邊刻意製造一些曖昧,明示暗示,一邊擔心過於露骨,嚇著了你。」在何修懿當替身時,因為二人應當「剛剛認識」,左然從不敢表現出什麼,只有第一天實在忍不住,在人大腿根留了個吻痕。後來,對方正式加入劇組,左然便時不時試圖撩撥對方、暗示對方,希望何修懿能產生一點綺念,同時苦苦壓抑最真實的念想,因為害怕一旦開閘,自己那些傾瀉而下的瘋狂的情感會衝垮一切正處於朦朧中的曖昧。

  「……」一次次的接觸,從何修懿眼前劃過。

  「我不會逼迫你做任何事——我甚至可以裝作從沒愛過你,或者,從未見過你。」

  「不用。」何修懿只能不斷地重複:「對不起……對不起……」

  「修懿,」左然站直了身子,「之前六個生日,你全部缺席了。今年……給我一個擁抱當作禮物好麼?」

  「……好啊。」這種要求,無法說不。何修懿走到了左然身前,張開雙臂輕輕摟著對方。他再一次,感覺到了左然心臟猛烈跳動時的狂熱節奏,似乎即便隔著衣服,都能夠將自己燙傷。

  左然緊緊抱住了何修懿的腰。除此之外,沒有再碰任何地方。

  何修懿還是不大敢相信。

  左影帝,自六七年之前開始,便——

  何修懿心中有一些騷動。有些東西歇斯底里地呼應著想要衝出,分不清是震驚、慌亂,還是別的什麼。複雜而又紛歧的情緒糾纏在一起,嘈嘈雜雜。何修懿一邊孜孜地窺視,一邊厭厭地閉眼,告訴自己不能再想——越想,心裡就越亂哄哄的。

  「怎麼了?」放開了何修懿,左然問。

  「我在思考我的感情……確認剛才沒有做錯。」

  「別想太多。」左然說道,「如果,你像我一樣喜歡,你一定會清清楚楚知道,你想和我在一起。」

  「嗯。」

  「不提它了,」左然彷彿真的不願意向對方施加和人壓力,「喝點茶吧。」

  「好。」

  「對於,我剛聽說,李朝隱導演給游於詩介紹的竇富瑙導演那部戲……試鏡沒過,黃了。」

  「黃了?」何修懿有些不願意相信,「游於詩演技那麼好,竟然沒過?」何修懿信天道酬勤。游於詩出道時便是那麼亮眼,在近乎刻板地努力多年之後,應當更能站在巔峰。

  「是啊,你看看群組吧。」

  何修懿急忙點開了微信,發現眾人正在討論這事。

  竇富瑙那部戲剛官宣了男主——是一個……演技非常非常非常一般,然而最近人氣卻不錯的演員。

  那個演員因為長相一般、身材一般、演技一般,多年以來出不了頭、不溫不火,之前幾年還參演過兩三個網絡劇和網絡大電影。不過,去年年初,那個演員參加了一檔綜藝節目,結果節目爆紅,而他,智商、情商很高,十分討喜,從不招黑,而且性格有趣,常講出令人拍案叫絕的「名言」,在遊戲環節中又顯得很強大,總有一種王者氣場,一時之間人氣飆升,粉絲極多。他又趁熱加盟了幾個省級衛視的綜藝節目,名字立即響遍全國,是很典型的「綜藝咖」。在他紅了之後,片約紛至沓來,他眼光又不錯,主演的幾部電影電視劇都還算叫好、叫座。

  左然說:「李朝隱導演力推游於詩。最後是……竇富瑙導演直白地對李朝隱導演說,游於詩的號召力不行。」

  「……」

  「其實……」左然欲言又止地道,「游於詩,其實真的很難能接到男一了。名聲不好,頭上總戴著個『墮落』的大帽子。在今天,恐怕沒有片方敢讓他扛票房。走到這步,命運實在是有一些捉弄他了。」其實,被捉弄的,又何止游於詩一個人呢。

  何修懿歎了一口氣:「遊子從前……粉也很多。」

  左然在娛樂圈裡待得久了,搖了搖頭。

  哪裡有什麼真的「死忠粉」。人氣高時,粉便越來越多,一朝倒了,粉便頃刻散盡,少數幾個也很難再發出聲音。粉黑都是來來去去。不管他曾經在某個粉或黑的生命中佔了多大比重,不管那份愛或者恨一度多麼強烈,最後終究只是一個過客而已。

  與大部分明星不同,左然並不在意「粉絲」——只要夠「強」,總會有「粉」。

  何修懿明白左然講的都是正確的,只是他十分欣賞游於詩,不大忍心看見對方一直苦苦掙扎,卻也幫不上忙。

  朦朦朧朧當中,何修懿忍不住琢磨——倘若沒有左然,自己會是什麼樣呢?

  ————

  小劇場:七年前20歲的影帝:修懿可愛,想日日日日日日日。

 

 

第28章 《家族》(十六)

  《家族》這部影片, 後期剪輯整整耗費了五個多月。五個多月當中, 何修懿接到了兩個男三角色, 至於左然,則去冰島拍攝了一部科幻片。他每天都發送照片、匯報行程,何修懿再次讀出了「我有在好好地拍戲」「這幾個月哪也沒去」的十分奇特的味道。

  到了五月, 何修懿才看見樣片。剛一打開, 他便又感到荒誕了, 因為影片片頭竟然真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寫著:【領銜主演:何修懿、左然。】在影片播放結束後,演員表第一行也是:【宋至——何修懿。】第二行才是:【沈炎——左然。】

  左然「爭番位」成功了。何修懿成了男一號, 他自己成了男二號。以前,沒有人會覺得左然不是男一,可左然竟然主動要求當男二, 還鬧。何修懿自然明白那是為什麼——左然, 甘願以影帝的身份當他陪襯,全都與他那濃烈的感情有關。

  樣片出來之後, 劇組又拍攝了一些宣傳物料。在那些圖片上,何修懿也是重點,左然次重點。宣傳海報的文字同樣也寫著:【領銜主演:何修懿、左然。】何修懿再次認識到, 他的確是《家族》的男一了, 左然, 在為自己陪襯。等到影片獲得關注之時,所有觀眾全都會發現這一點。

  ……

  《家族》的首映被安排了八月至九月舉行的威尼斯電影節。周麟原本想參加柏林電影節,因為關注「社會意義」「政治正確」的柏林很可能更加適合《家族》,然而柏林電影節在二月舉行, 時間不對,只能放棄,於是將目標定在威尼斯。此前,威尼斯電影節公佈了入圍主競賽單元的電影名單,《家族》這個單詞赫然在列。電影節的藝術總監、選片委員會主席在巴黎舉行的新聞發佈會上說,組委會一共收到了近2000部電影的參展申請,最後選取了來自30個國家製作的60部長片,其中20部將角逐最高獎項金獅獎。在這20部影片當中,共有4部來自亞洲,分別出自日本、韓國、中國、伊朗導演之手。換句話說,《家族》是唯一的中文片子。

  何修懿第一次擔當主演,居然就要競爭威尼斯影帝。與奧斯卡金像獎等並不相同,威尼斯電影節規定,所有入圍主競賽單元的電影的男女主,都自動成為影帝影后的候選者,組委會不會針對各個獎項一一提名。

  ……

  第一天開幕式,李朝隱導演帶著左然、何修懿等人走了紅毯。

  紅毯這個東西,何修懿過去也不是沒有走過,雖然那已經是六年前的事了。不過,與其他人感慨「竟然這麼短」不一樣,何修懿卻嘀咕「竟然這麼長」,因為他獲獎那個電影節紅毯只有10米,威尼斯則有15米,正常人步速大約需要十五秒鐘便能走得完。據說任何人逗留時間超過幾分鐘都會被攆,不過何修懿也沒有看見有什麼衝突。

  左然與何修懿一左一右地跟著李朝隱。左然身材十分挺拔,造型師竟然給他梳了個背頭,於是,何修懿再次知道了,左然的臉的確是經得起考驗的……額頭飽滿,鼻樑高挺,男性的荷爾蒙不斷地溢出來。至於何修懿,也穿了一身剪裁得體的西裝,將他修長的身段合理地襯托了一下。

  三人都沒什麼拍照的癮,半分鐘便走過去了。在這個過程中,何修懿聽見欄杆外不斷有記者喊「左然,左邊!」「左然,右邊!」感覺有點尷尬,不過左然卻是十分貼心,在單獨拍照時,手臂一伸拉過了何修懿,並且輕輕推著何修懿的腰背,引導著他望向幾家知名媒體的攝像頭,讓何修懿「蹭蹭熱度」。而在官方轉播畫面當中,他們也得到了幾個鏡頭。

  威尼斯活動共有十幾天。這是這座意大利的小城城市每年最重要的日子之一,充滿藝術、星光,熱鬧非凡。人們穿梭於幻想的空間,小城似在人間與非人間的交界地帶。

  何修懿發現,左然很奇怪——十幾天中,他總是跟著李朝隱參加「導演」的活動,比如「回顧單元」「論壇單元」的一些策劃,有的時候甚至獨自前往。

  「左老師,」閉幕的前一天,何修懿開口問,「您打算……當導演麼?」

  「嗯。」

  何修懿奇了:「沒聽說過呢。」

  左然垂眼看著何修懿,道:「我想自己編劇、導演、製片、參演。」他臉上沒表情,似乎在談天氣,「在之前的六年當中,我在腦海當中想了很多故事,適合我們兩人演出來的故事。編劇、導演、製片,我都想自己來。只有我才能展現出你最優秀、出色的一面。」

  「……」

  「放心,兩個主角並不都是情侶,也有兄弟、朋友……一切。」左然心目當中,修懿便是他的情侶、兄弟、朋友,一切。

  「你……」何修懿想拒絕,可卻發現根本拒絕不了——左然將他推到威尼斯紅毯上,他沒辦法做到心安理得、翩然離開、不顧對方六年來的期望,於是只得訥訥地道,「別太累了。」

  「知道了。」左然一向僵硬的嘴角撩了撩。

  ……

  閉幕典禮與頒獎儀式在同一天舉行,也是電影節的壓軸。此前十天,20部主競賽單元影片已經全部了完成首映式。許多媒體評分出爐,其中大多認為《家族》有擒金獅之相,而且,評委會主席在接受媒體採訪時也公開表示過對《家族》的欣賞,他認為,《家族》這部影片娓娓講述了一些平凡人的故事,體現了當今中國電影的新意,而且有非常獨特的攝影風格和剪輯方式。影后極有可能在一位美國演員和一位英國演員之間展開,影帝歸屬則是撲朔迷離。

  從下榻的酒店出發前往頒獎典禮舉辦地點之前,很多記者問何修懿:「想不想拿影帝?」

  「想。」何修懿大大方方地回答。

  然而,在私下裡,何修懿卻對左然說:「其實不想。」

  「嗯?」

  「因為水平不夠。」何修懿呆呆地從酒店窗戶望向遠處的海,「在拍攝時,很多時候還要靠你帶我入戲。就算僥倖拿了獎盃,我也舉不動它,遲早會被打回原形,再從天上掉到地下。就像用幾根木頭架起一個高高的檯子,我在上邊小心坐著,然而下邊全是空的,有人稍微晃晃木頭,我便會狠狠地摔落在地。簡而言之,我配不上。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得到它,只是不是現在。」

  左然靜靜地注視何修懿。

  誰不想拿影帝?它代表了榮譽、地位、金錢、名氣……可是何修懿說,他不想。

  左然眸子裡邊像有點點火光,問何修懿:「那麼方纔,面對著記者時,為什麼又說『想』?」

  「那不是……李導演和周製片能看見嗎?」他不願意讓李導演、周製片感到不舒服。白天,周麟一直走來走去,仿若有神經質一般。從事電影行業好幾十年,他對「成就」有種偏執狂的追求。李朝隱雖然未曾表現出什麼,內心應該也是有渴望的。

  左然笑了一笑。

  大多數人,明明很想,卻說不想,而何修懿,明明不想,卻說很想,有一種既出世又入世的感覺。

  前往會場的過程中,發生了一件小意外。何修懿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搞的——也許是因為出席威尼斯電影節閉幕式有點緊張,在下樓梯時居然一腳踩空了,右腳劇烈地崴了下,最後連蹦帶跳地爬進了車子。左然說要看看,被他給拒絕了。

  當地時間晚上六點十五,主競賽單元評委們齊齊亮相。各電影主創們也逐一地到場,踏著紅毯走入禮堂。

  七點,閉幕式兼頒獎儀式正式開始。

  評委會依次頒發了地平線單元最佳導演、地平線單元最佳影片、新銳演員獎、新銳導演獎、主競賽單元最佳劇本獎等等一些列獎項,之後終於來到了「影帝」「影后」這一萬眾矚目的環節。

  最佳女演員是……那個英國演員。她走上了檯子,一直重複地說「好像做夢一樣」,激動之情溢於言表。

  接著便輪到最佳男演員。

  一位很有名的演員擔任頒獎嘉賓。她風姿婀娜地走上檯子,一身禮服裙顯得很美艷動人。她將手中信封打開,拿出卡片看了一看,湊近話筒,鮮艷紅唇吐出一句:「獲獎者是……來自伊朗的……」

  這爆了一個大冷門,就連影帝本人也沒想到——他兩天前已乘飛機離開,並不在場。

  何修懿淡淡地看著,也淡淡地聽著。

  左然一直在注意何修懿。他發現,每個人獲獎時都會欣喜若狂,沒有獲獎時則是稍顯失落,而何修懿,似乎無論發生什麼,都會靜靜地坐在那,不會變。

  發現了左然的目光,何修懿轉頭:「左然。我真的沒想拿,這樣最好了。」

  最後,緊緊跟著主競賽單元評審團大獎、主競賽單元最佳導演獎,評委開始公佈本次威尼斯電影節的最高榮譽——主競賽單元最佳影片,也就是金獅獎。

  全場十分安靜,掉一根針都能聽見。空氣彷彿粘稠起來,人人呼吸加劇。無慾無求談何容易,任何人都希望時間、精力可以得到認可。

  評委會主席十分有風度地走上檯子,略有些沙啞的聲音傳出:「獲獎的是——」

  「……」何修懿在聽著,左然也是。

  評委會主席繼續道:「《家族》——來自中國導演,李朝隱。」

  周麟立即怪叫一聲,跳了起來,似在釋放他幾十年來的朝思暮想,李朝隱轉身抱住他,拍了一拍。他們二人依然是道不同不相為謀,過了今天便再也不會攜手合作了,然而在這樣的時刻,沒有理由不給對方一個擁抱。

  全場尖叫,歡呼,周圍競爭對手看著《家族》劇組,給予了主創善意的喝彩。

  李朝隱帶著左然、何修懿、解小溪等人走上了檯子,湊到話筒前邊,清了一下嗓子,直接用英語說:「能夠得到肯定,我感到很榮幸。謝謝,謝謝威尼斯……」在好萊塢混跡多年,李朝隱的英文很好。

  台下重新陷入安靜。

  李朝隱繼續道:「同樣謝謝劇組全體工作人員。」說著,他用右手示意了下,手掌向上,五指指著何修懿等人道,「這便是頂級的電影製作團隊,這一年的時光我將終生難忘。」

  頓了一頓,李朝隱又繼續:「對於《家族》……我不願意將它簡單歸作同志影片。有人認為,它講的是東方的同志與西方的同志大相逕庭而又殊途同歸的悲慘處境——一個源於家族,一個源於宗教。這並不完全對。這部片子,講的是『家族』。很多傳統中國家族,外表光鮮亮麗,但個體是苦還是甜,只有自己知道。並非只有同志受困於此,還有其他群體倍感壓抑。宋至愛著沈炎,可以更簡單地表現這個主題,僅此而已。在這部片子中,宋至是主動承擔『責任』的,因為從始到終家人都不知道他的感情。他的確是完成了祖輩的希望——子孫滿堂,個個出色,但也失去了個人的幸福。事實上,很多中國家族,到今天,也依然是這樣,我希望可以借《家族》引起一些人的思考。」

  作為男一,何修懿站在李朝隱身邊。李朝隱一邊說,一邊講獎盃遞給何修懿。何修懿接過來,有點好奇地摸了摸獅子的腦袋、翅膀、尾巴、腿腳。

  答謝完畢,李朝隱導演率領主創走下了檯子。

  舞台很大,靠近兩側的地方有兩排台階直接連通台上台下,位置大概分別在舞台前沿的1/4和3/4處,李朝隱走的是自己左手邊那一排,眾人都能看見他們。

  台階每一級都不矮,不過,因為舞台大約有一人高,總共還是有十幾級。

  何修懿下了五、六級,有些彆扭。他來參加頒獎典禮之前慘痛地崴了腳,趕時間也沒法冰敷,竟是一直都沒恢復,只要走路就疼,下樓更疼,完全無法忽略。因為重力等等原因,上台還好,此時下台,十分明顯地變瘸了。

  何修懿皺皺眉,調整姿勢,慢慢地下,覺得忍忍就好。實在不行,還可以先將左腳放下去,再將右腳挪到同一級上,一階一階地下。

  左然突然問何修懿:「疼?」

  「嗯,沒事兒。」何修懿答。

  左然突然加速,幾步走下樓梯,而後從樓梯旁邊繞到何修懿側面:「來。」

  「嗯?」何修懿側頭,垂下眼睛看向了左然。

  台階寬度大約一米,兩邊都是空的,左然自然可以從台下地上繞到台階的側面。

  左然沒再說話,雙臂一伸,便合摟著,托住了何修懿臀部下方,稍一用力,將何修懿直接從樓梯上抱了下來!

  「喂……!」上半身直晃悠,何修懿怕摔倒,急忙扶住左然肩膀。

  等雙腳落了地,何修懿還是不能相信剛才發生的事情——左然,在眾目睽睽之下,在全世界製片、導演、演員面前,在各國家媒體記者鏡頭面前,在二人依然還是焦點的時候,將他,從威尼斯電影節舞台的台階上,抱了下去???

 

 

第29章 《家族》(十七)

  《家族》擒獲了金獅的消息,  第一時間傳回國內,  新聞瞬間鋪滿全網,  到處都是。

  【《家族》擒獅登頂最佳, 李朝隱稱並非同志影片。】

  【中國影片《家族》勇奪金獅。】

  何修懿很清楚, 雖然並沒有得到威尼斯影帝,  但是這金獅獎,  也足以讓自己回歸到影壇了——金獅獎的主演,  一共也沒幾個, 演技已經得到了國內外認可,  不大可能再去飾演男三男四了。自己這個「復出」,順得令人驚訝。

  很快便有視頻上網。各大娛樂網站接連放出新聞,其中幾個視頻中出現了左然站在樓梯側面地上、直接將何修懿從台階抱到地毯的畫面,  一時之間極為轟動。

  在許多評論中,  何修懿看到了一些自己不大懂的東西, 比如:

  【甜甜甜!】

  【太甜太甜。】

  【一直以來都是唯粉, 這次來當一回CP粉。】

  【嚇呆, 左然都有CP粉了?】

  以及一些刺耳朵的:【左然也賣腐了?】

  有記者採訪了左然的經紀人, 他用與左然如出一轍的冷淡表情道:「何修懿上台前不小心崴了腳,  左然見他不大方便走路,  伸手幫一下,  大家不要過度解讀, 他們只是劇組夥伴。」

  左然一直以來十分冷淡,與任何人都沒什麼交集。這次公然將何修懿從台階上抱了下去, 讓影迷們一下炸了一片,  紛紛表示實在難以相信。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平時越是冷淡的人,偶爾展現出溫情的時候越是令人浮想聯翩。

  何修懿怕尷尬,不敢與左然講,默默地刷了下CP樓,居然看到面紅耳赤——有自稱是左然「鐵粉」的人表示,左然曾經在訪談中表示自己最喜歡的演員是「何修懿」;那些傢伙還說,也有一次,左然在首映上公開宣稱最渴望合作的演員是「何修懿」。何修懿很清楚,左然很少接受採訪,偶爾接受,回答也總是很「官方」,什麼「謝謝」之類。

  ……

  頒獎典禮結束之後,劇組一起吃了夜宵。

  李朝隱、周麟、何修懿、左然,被重點灌酒了。

  李朝隱的態度是比較克制的。作為「得益」最大的人,他先舉杯,一飲而盡,再次感謝劇組所有工作人員,並且表示有緣再聚。

  至於周麟,態度比較瘋癲。他不住地喝酒,也不聽勸——敬了李朝隱一杯,敬了何修懿一杯,又敬了左然一杯,敬瞭解小溪一杯,甚至連游於詩,還有飾演宋至嫂子的人,也都沒有放過。眾人都知道周麟心情好——付出很多,總算得償所願。何修懿依然不喜歡周麟處世的方式,可他清楚,今天過後,更沒人能成功地勸周麟改變什麼了。

  除去慶祝之外,眾人也終於得以輕鬆地聊天。

  主創團隊將每個演員都八卦了下。

  有人好奇地問左然:「那個,左老師啊……聽說你們公司給你的臉天價投保?只要稍有損傷,便能獲賠兩億多元?」

  左然一邊剝著一個大紅螃蟹,一邊似乎沒有什麼興趣地答:「好像是吧,我沒細問。」即使是剝螃蟹,動作依然優雅。

  「嘖嘖嘖……」一桌子的人都盯著左然的臉,「兩億啊……」

  連何修懿都忍不住看了一看,覺得,這張臉還真是沒有瑕疵。再一想到左然喜歡自己……心臟不受控地跳了幾下。

  毫不關心的,只有左然一個人。他將那個螃蟹剝得能看見裡邊所有肉,而後用修長的手指遞給旁邊的何修懿:「我已經剝好了,你用叉子直接挑著吃吧。」

  「呃……」

  燈光師又問解小溪:「解老師,聽說,您斥資5000萬在法國買下了一個酒莊,是真的麼?」

  「嗯,是從投資角度考慮的。」解小溪說,「人也不能光是演戲。」

  接著便輪到何修懿。何修懿剛復出,沒有什麼傳言,因此李朝隱只是隨口問了句:「修懿,今天過後,你有多少打算?」

  「我麼?」何修懿說,「之前接了個男二號,要拍幾個月戲,即將在寧夏開機了。」

  聽見「寧夏開機」四字,左然雖然沒有接話,但卻悶悶地喝了一杯酒。

  李朝隱繼續道:「有經紀公司麼?」

  「還沒。」何修懿說,「正在考慮當中,已經有幾家向我發來邀請了。」其中還有幾章規模十分大的。

  左然突然快速地插了一句話:「先別。」

  「……?」幾秒鐘後,何修懿明白了左然的意思——既然左然要當編劇、導演、製片,自然不希望自己被經紀公司制約。

  「過幾天談一下。」

  「好……」

  李朝隱十分喜歡游於詩,似乎有點介意竇富瑙的事情,拿著酒杯,隨口問道:「於詩,你好像也要續約了?」

  游於詩沉默了半晌,極力裝作淡定地道:「李導演,周製片,我……正打算告訴大家一件事情。」

  「……?」

  「我……馬上要退圈了,不會續約。」

  聽見這話,正在吃菜、喝酒、說說笑笑的人全停下了動作。

  游於詩繼續道:「我用之前攢下的錢,盤下了一間咖啡廳。明年一月開始,便是生意人了……歡迎大家經常來我店裡做客。」

  一時之間,儘是沉默。

  游於詩的狀況所有人都知道。受傷以後去德國治了一年半,再回來時粉絲已經紛紛「爬牆」,並且,由於摔傷了脊柱的心理陰影,之後的幾部戲表現都不算好,於是資源節節跌落,直到接男二都困難,圍觀群眾紛紛為他打上「傷仲永」的標籤。其實在最開始,黑導說「懶」那時,游於詩的公司便替他澄清了,然而轉發不多——所謂「造謠一張嘴,闢謠跑斷腿」,何況當時網友們已經轉而去追某明星的世紀大婚了,在這年代,沒有什麼新聞熱度可以持續三天以上。後來的一些年,游於詩的公司,還有一些老粉,也常常與人講當年事情真相,不過,游於詩已經無人問津了,話題是沒可能再上得去的了。

  李朝隱還不知下部戲拍什麼,無法為游於詩提供實際幫助,便只能在見到適合的角色時,向熟悉的導演推薦下游於詩,並在記者面前誇一誇他。然而其實,李朝隱捫心自問,也是覺得很難用遊子扛票房——就如竇富瑙所說的,過氣了,沒有號召力。

  李朝隱自然不會制止游於詩,只是輕輕、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游於詩又說道:「十分感謝《家族》,讓我在離開時帶著美好回憶。」

  「……」在場的人全都清楚,今年已經33歲的游於詩,看明白了未來,不打算再做困獸之鬥了。

  大概是,聰明的做法。

  接下來的氛圍陡然有些壓抑,劇組裡邊的人都喝了不少酒,尤其是游於詩和他的經紀人。

  幸好游於詩宣佈「退圈」時晚餐已經差不多就要結束了,大家大約只喝了半小時,李朝隱和周麟便回去睡覺了。兩個老大離開,剩下的人便也紛紛散了。

  凌晨一點,何修懿最後喝了一杯酒,與左然一同回到了酒店。

  《家族》斬獲大獎,左然喝了幾杯,迷迷糊糊,半醉不醉,似乎比上次見「投資爸爸」時要清醒一些,不過又是不肯跟著其他人走,何修懿只得十分自覺地再次充當了「媳婦」的角色。這回左然走路依然筆直——除了腦袋,一切正常。

  在計程車上,何修懿刷了一下朋友圈。

  第一條,便是遊子的。

  他發了一張《家族》全家福,配的文字寫著:【善始善終。】

  何修懿知道,在旁人眼睛裡看來,游於詩絕不算「善始善終」。他從山巔落到崖低,用了多年,直到33歲,依然沒能在這個給了他無盡的榮耀和無盡的恥辱的圈子中重新站起,只是在遊子的心裡,他依然保持著初心,勤勉、努力,直到最後一刻。

  何修懿又去看了一眼自己的微博。

  在滿屏「《家族》擒獅」的喜慶的消息中,他發現游於詩的經紀人發了一條只有好友圈可見的微博。

  也許是因為在這威尼斯的夜晚大家全都喝了不少酒,一個一個的文字中都透露著一些心底最深處的傷感。

  游於詩經紀人微博配了張圖。

  是一張畫,非常漂亮。

  一個白衣少年自群山山澗中打馬而過。水花打濕了少年的衣衫,同樣打濕了駿馬的鬃毛,可人與馬毫不在意,飛馳向了遙遠、廣闊的地方。整個畫面,就像「游於詩」的名字一樣,游於詩情畫意。

  游於詩經紀人配上的文字是:

  【遊子,退圈快樂。祝賀。這個到處都是名利的浮躁的圈子,配不上你。】

 

 

第30章 《家族》(十八)

  下了出租車後, 何修懿將左然扶回酒店房間。他的腳還崴著, 也多虧了左然喝醉後不打晃。

  何修懿還想著遊子的事。

  作為歐洲三大電影節之一的威尼斯電影節最佳影片的主演, 他的身份與「息影六年之後復出」的小男配自然不可同日而語。《家族》擁有左然、解小溪這樣的豪華配角陣容,說何修懿一步登天恐怕也不為過。

  付出整個青春年華卻依然在追逐某樣東西的道路上原地踏步是個什麼滋味,何修懿沒有嘗到過, 想來, 終究是會倦的。莫說這個充斥名利之處, 即便是一個普通人,多年不曾升職加薪恐怕也是無法保持平常心的。何修懿知道, 播種從不等於收穫——有些東西,無論怎樣日思夜想、輾轉反側、耗盡心血、遍體鱗傷,也是終其餘生而不可得。

  他與遊子不同, 他有左然。

  命運真是無法言說。

  何修懿自認為並無什麼特別之處, 頂多就是「正直」「善良」,十分普通, 何德何能可以勾得左然這樣的人念念不忘?在短暫的「巔峰時期」幫了一個群演,多年後又在「低谷時期」得到對方相助,這是否是命運給他唯二兩項優點的饋贈呢。

  從酒店房間門口到床鋪這一段路上, 左然又在何修懿耳邊亂七八糟地叫, 一會兒是「媳婦」一會兒是「老婆」, 一會兒是「心肝」一會兒是「寶貝」的。這回何修懿知道左然是在叫自己,連脖子都紅了。

  何修懿讓左然坐在床沿,心裡打算為對方倒杯水。

  沒有想到,他轉過身剛走半步, 便忽然感覺有幾根手指緊緊地鉗住了他的手腕,隨後左然熟悉的聲音傳過來:「你去哪裡?」一貫冰冷的聲線當中隱隱帶著點脆弱。左然在清醒時,向來優雅、克制,只有在喝醉後才有這種樣子,將毫無防備的自己完完全全暴露在「媳婦」前。

  何修懿心一顫,回頭看向左然。

  左然再次開口:「修懿……你又要走了麼?」

  何修懿歎了一口氣,面向對方站著,也不去倒水了,哄道:「我不去哪裡啊。」

  「……」左然眸子顏色似乎比平時深了點。

  何修懿在左然手背上拍了拍:「我會留在這裡陪你——」到你酒醒。

  結果一句話還沒有講完,右手手腕便被猛地一拉,何修懿一個沒站住,踉蹌著摔在了床上。他有一些頭暈眼花,頭頂吊燈好像在晃。

  而後何修懿便感到一個溫熱的身軀壓上來,他的雙手被高舉過頭頂,十指也被強硬分開——左然的手指插進了他的指縫,力道大得甚至讓他有些疼痛。

  何修懿抬著眼:「左然……?」

  左然參加頒獎儀式前被造型師用發膠梳上去的背頭已經有一些散亂了,幾綹黑髮落下,凌亂地垂在了眼前,看起來像某種野獸,有一種隨性的美感。他定定地看著身下的人,同時怔怔地問:「真的……不離開了?」

  「嗯。」

  「永遠也不走了?」

  「……」這個問題有一些怪。可是,何修懿被對方牢牢按在床上,若是回答「並非永遠也不走呢」,事態指不定會出現什麼發展。何修懿權衡了一下,認為當務之急還是順著回答,安撫對方,千萬不要大吵大鬧——反正左然酒醒之後也不會記得什麼了。因此,何修懿定了一下神,回答說,「嗯。」

  「……」左然眼神變了。不安消失,分外溫柔。在何修懿印象當中,清醒時的左然眸子永遠十分冷淡,他從不曾透過那層冷淡看見角落處的溫柔。

  幾秒鐘後,左然低頭吻上何修懿的眉心。

  「……」何修懿一呆,竟然沒有動。

  接著,帶著酒氣的雙唇緩緩地向下,掠過鼻樑,在何修懿的嘴唇輕輕啄了下。

  何修懿想掙扎,可腦子持續不好用,居然是被吻了。

  此前,無意中得知了左然的深情之後,何修懿非但沒有到處躲藏,反而有點希望接近對方。他也不太清楚,當一個人失去了極親密的人,是否會本能地想要「製造」出新的極親密的人。他的母親去世連一年都不到,他總是覺得自己周圍空落落的。至於父親……何修懿明顯感覺到,在父親有了女友後,對自己的關注便幾乎消失不見了。何修懿也希望在自己拍戲時能有個人陪伴他六十歲的父親,只是父親很喜歡他四十幾的女友,似乎沒有多少時間搭理他了——失去了一個家的何修懿,可恥地、卑鄙地貪戀著左然的感情。

  現在,很奇怪地,在這個遊子退圈的夜晚,在看見鋪天蓋地的「《家族》擒獅」當中「退圈快樂」的微博後,何修懿想到自己的處境,想到左然的所作所為,心中無端地柔軟了許多。似乎冥冥當中,他們二人的命運真的是交錯在了一起的——好像,對方就是那個新的極親密的人。

  「左然,」何修懿被壓著,愣愣地問左然,「你是真的……很醉了吧?」何修懿得確定,方纔的吻會在明天一早被徹徹底底地遺忘。

  「……?」

  憶起左然是個理工學神,何修懿小心翼翼地問道:「十五加上十五,等於六十,對嗎?」

  左然點頭:「對。」

  「九乘以九,等於八十八,對嗎?」

  左然又是點頭:「對。」

  「喂……你不思考一下?」

  「思考什麼?」左然顯得極為困惑,「修懿……講得都對。」

  「…………」的確醉了。還學建築的呢,原則性的科學問題也能瞎掰?

  左然低頭,醉眼看著何修懿,半晌過後,又是輕輕吻了下。

  何修懿依然沒有動。

  他覺得自己恐怕是瘋了。

  他並沒有真正愛上對方,也無法輕率接受左然,可是,他忽然間有一種極為隱秘的私心。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只是順從了慾望。反正,等到明早,他可鄙的心思便只有自己才知曉了。

  共被親了三次,直到雙膝被對方的身體分開,何修懿才猛烈掙動起來,用力推開左然,整理了下衣服,重新站在床前。理性回籠,何修懿隱隱地後悔方才自己的放任自流。

  左然:「……?」

  「左然,我說……」雖然已經考驗過了,但是何修懿還是感到不放心,再次確認左然酒醉程度、等級。

  左然又是:「……?」

  何修懿掃了眼床頭櫃,看見了一副撲克牌——劇組眾人打牌有癮,即使參加電影節也依然把撲克帶在了身邊,在威尼斯繼續奮戰。昨天便有好幾個人在左然房間內打牌,打完後也沒有收拾,將54張牌全扔在那,凌亂地散落了一整個床頭櫃。

  何修懿有心來個難些的任務,便問左然:「24點會吧?」

  左然再次:「……?」

  「就是隨便翻4張牌,JQK和大小鬼全算做10,然後用這4個數字列出算式,使結果等於24。」「24點」,也叫「加減乘除24」,小學課堂裡經常玩,是把4個整數通過加減乘除以及括號運算使最後的結果是24的小遊戲,可以鍛煉運算能力。

  左然回味很久,似乎終於懂了。

  何修懿隨便翻開了四張:「那開始了。1、10、4……6。」說完,他將四張撲克甩給對面左然,「算吧,得等於24。」

  左然抓起四張撲克,呆呆地看,沒有反應。

  「……」何修懿見左然一直發呆,便下了一個狠招道,「算不出來,我就走了。」

  「……!!!」

  「算不出來,我就走了——說到做到。」

  聽見這話,左然皺眉,將何修懿遞給他的白紙鋪在床頭櫃上,彎腰趴在櫃面,修長的手指拿著黑色水性筆,寫寫畫畫,勾勾抹抹,十分努力地研究著。

  他與四個數字搏鬥,寫一個式子,勾掉,而後再寫一個式子啊,再勾掉,總也算不出來,週而復始,無限循環,好像進入了一個「loop」程序,只要程序不停,他便跳不出來。

  理工學神被加減乘除整整困住了十五分鐘。

  何修懿終於肯定了左然確實不清醒,也逗夠了左然,便說:「放棄了吧?乖點,睡覺吧——我也走了,回自己房間了。」

  一聽這話,左然明顯地著急了,趁著最後一點時間拚命地想。筆尖動來動去,寫了又抹,抹了又寫,填滿了足足一頁A4紙,而後……還真跳出一個式子。

  左然費力地驗算了幾遍,又是極辛苦地推過來導過去,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獻寶似的將式子交給何修懿:「不走。」

  何修懿拿起紙一看:「………………」

  只見上邊寫著:【4×6×1×lg10】

  何修懿神色複雜地望著左然。

  左然以為何修懿不滿意,又是算了十五分鐘,費了三頁A4白紙,終於又找到了三個算式。

  【(6×4)×min(1,10)】

  【(4!÷6×lg10×1)! 】兩次使用階乘。

  還有,【(6C4)+10-1】使用組合。

  何修懿深深感覺,對於左然這個學神來說,對數、階乘、組合這些東西可能印象還深刻些,本能般地記得lg10等於1,比加減乘除容易——他不管怎麼算,都算不出「(4-1)×10-6」之類的。

  何修懿說:「好吧,不走,不走。」

  「嗯。」左然「嗯」了一聲,終於是滿意了。

  何修懿覺得很好笑。

  他看出來左然醉了,肯定沒有上次厲害,但依然是醉了。

  不過,左影帝,平時高貴冷艷、孤高清冷的左影帝,喝醉酒後,太他媽的神奇了。

 

 

第31章 《家族》(十九)

  因為左然一直拽著, 何修懿也無法離開, 只能被迫躺在酒店房間唯一一張床上, 被左然緊緊地摟住了腰,半點都動不了。

  參加頒獎典禮、吃飯喝酒,再加上一個照顧左影帝, 何修懿真正關燈時, 手錶指針指向了兩點五十五分。何修懿連忙鑽進了被子, 在心裡邊告訴自己,並沒有熬夜到三點, 還在勉強可以接受的範圍內——母親四十九歲生重病的事實將他嚇得不輕,從此生活十分規律。他太困也太累,沒多大一會兒便在左然懷裡睡著了。

  再次醒來已是上午十點。何修懿一睜開眼睛, 便看見了左然那雙棕黃色的眸子。左然的手還在他的腰上, 何修懿可以感受得到對方身體的溫度。

  一夜沒有喝水,何修懿的嗓子有些乾澀, 他發出沙啞的聲音,道:「左老師……」

  「叫『左然』。」

  「左然……」吐出「左然」兩個字時,何修懿覺得自己有些難以解釋地面紅耳赤, 心跳加速, 兩個字念得好像還有一點點顫音, 怎麼都不對勁,「您……」

  「稱『你』。」

  何修懿動了下腰,叫左然移開手臂:「你……昨晚喝高了。無論如何不放我走——我太睏了,便留下了。」何修懿十分正經地解釋了一通自己躺在左然大床上的原因。

  「……抱歉。」

  「沒事。」

  「修懿」左然卻是轉移了個話題,「方纔發現,你的睫毛真的好長。」

  「……?」何修懿看著左然,說,「您……你的應該更長吧?」

  「不知道。」左然看著何修懿的睫毛,「比一比。」

  「這怎麼比?」難道一人拔下一根,放在一起比嗎?

  左然說:「閉上眼。」

  「……?」

  剛一閉上,何修懿便感到,有人慢慢靠近了他,而後,便有柔柔軟軟的東西觸到了他的眼皮——是左然的睫毛尖。

  左然輕輕扇了幾下睫毛,何修懿覺得眼皮上癢癢的。

  同時,兩人距離極近,似能交換呼吸,空氣中的溫度彷彿都升高了。

  「嗯……」左然總結道,「好像確實比你要長一點嗎,你的碰不到我。」

  何修懿想說那也未必、我方才垂著眼,可理智讓他閉上了嘴,沒有自尋死路。雖然,答應那個「比一比」,就已經將二人推進曖昧的氛圍中了。

  左然又道:「你知道麼……在對方臉上、身上扇動睫毛,叫作蝶吻,butterfly kiss。」

  「……」何修懿不敢答「知道」或「不知道」,連忙從床上爬起來,「好了,起床,劇組還說要逛一逛威尼斯呢。」

  ……

  這天,是劇組眾人留在威尼斯的最後一天。

  上午,劇組逛了一下聖馬可廣場、聖馬可大教堂、安康聖母教堂等等景點。李朝隱、周麟、解小溪等人已經來過很多次威尼斯,均未參加。最後,雖然說是劇組活動,其實只有六個人出席了。

  威尼斯的建築十分有名。左然專業出身,一邊帶著何修懿轉,一邊小聲介紹:「聖馬可是耶穌十二門徒之一,聖經《馬可福音》作者,也是威尼斯城的守護神……聖馬可大教堂就是為了迎接他的遺體建的,遺體目前就在祭壇的下面。這是最著名的拜占庭式建築,不過隨著時間推移,又融入了許多其他歐洲風格。你看那個尖塔……便是在15世紀加蓋的哥特式建築。還有門前那些欄杆,是在17世紀加入的當時流行的文藝復興式裝飾。」到了安康聖母教堂,左然又講解了那座巴洛克風格的傑作。何修懿跟著左然走,覺得以往走馬觀花般看見的教堂壁畫等等東西彷彿全都有了新的意義——它們在歷史中穿行而過,見證人世變幻,彷彿可以捕捉到流散在風中的一聲歎息。

  在安康聖母教堂中,左然看著氣勢恢宏的穹頂、吊燈、天窗、石柱、浮雕、石像,忽然說:「我一直想,今後便尋一處與這裡風格有些類似的教堂……」

  何修懿問:「嗯?」

  「修懿,到時,你願意和我一直找找麼?」

  何修懿莫名道:「好啊。」

  左然繼續講了下去:「今後便尋一處與這裡風格有些類似的教堂,結婚。」

  何修懿立刻便大窘,垂著眼,一下子好像連路都不會走了。

  結婚——

  接著,幾個人去乘遊覽船。

  威尼斯建造在水上,水道即為大街小巷,「因水而生,因水而美,因水而興」,由一百多個小島組成,還有將近二百條運河、兩千多條水上小巷宛如蛛網一般密佈在島嶼中間,是世界上唯一一座沒有汽車的城市,主要交通工具是船。居民「開門見水、出門乘船」,充滿畫意,也無怪這裡誕生過眾多藝術大師。

  大水道是貫穿全程的主幹道,將威尼斯一分為二,兩側遍佈著名建築,到處都是歷史、人文足跡,也是最著名的遊覽路線。

  游於詩喜歡威尼斯,與他的經紀人,還有另兩個劇組人員同乘了一艘不大的「剛朵拉」。這東西是當地最獨特的小船,細細長長,兩頭很尖,微微翹起,一般能乘四到五人。搖櫓的船夫穿著都十分惹眼,穿一件黑白條紋的汗衫、黑色長褲,戴著一頂紅邊帽子,皮膚黝黑,透著一股陽光、健康的味道。他們早已學會了從旅遊業中賺取足夠的錢,甚至接受「付費高歌」,歌單裡包括眾多世人耳熟能詳的意大利歌曲。

  左然沒帶助理和經紀人,便拽了一下何修懿,跨進另一隻剛朵拉,為兩個人單獨留了一片天地。

  何修懿不作聲,與左然兩個人相向,分坐在比較靠中間的兩個位子上。船夫用帶著明顯意大利口音的英語吆喝了一聲,小船便劃開了水面。漣漪向船的兩側一波一波推開,越來越遠,越來越輕,直至消失不見。船槳拍打水面發出清脆聲響,彷彿正在撥弄人心底的水泡。剛朵拉的搖晃,讓何修懿突然之間覺得,人生就是這樣飄搖不安,沒有支撐,毫不穩定,而陪在自己身邊的……何修懿看了看他對面的左然,心中忍不住想:這是不是一種對於未來的預示呢。

  很奇怪地,從遠處看,水面顏色變幻多端,然而,當船進入河道中後,何修懿卻發現,水面顏色永遠是寶石一般的藍綠色,純粹得很,上面反射著點點金色的波光,十分驚艷。

  兩岸很多建築造型奇特,共同標誌著這座水上的小城。偶爾,船夫倏而將剛朵拉劃進小巷,在兩棟房子的牆壁之間穿過。許多居民會令鮮花、葉子從牆上垂下去,在幽暗的水巷當中散發甜香,有時根莖落在水中,非常漂亮。

  何修懿坐在剛朵拉船頭,伸長了腿,動作瀟灑,瞇縫著桃花眼,在九月的太陽下感到很愜意。

  當船行進到一段漂亮的主河道中時,左然突然對何修懿說道:「你的背包,給我。」

  「……嗯?」因為不喜歡用手拿東西,何修懿背了一個包,將飲料之類的一股腦扔進去。

  「你的背包,給我。」左然重複了遍。

  雖然不明所以,何修懿還是立即將背包遞了過去。

  左然將其放在腳邊,彎腰拉開背包上的拉鏈,用修長的手指拎出了一個白色封面的活頁本子,還有一支黑色水筆。

  何修懿:「……?」

  左然用淡色的眸子緊盯著何修懿看了好一會兒,才又低頭,大開大闔地粗粗勾勒出了幾根線條。

  「喂……!」何修懿驚呆了。

  因為,左然,明顯,在畫自己!畫自己坐在剛朵拉船頭,在歐洲八九月燦爛的陽光下,在威尼斯水城的詩情畫意中,勾起唇角微微笑著回望他的畫面。

  「昨晚便想畫了。」左然說。

  「喂喂……」何修懿問,你竟然將本子偷偷塞進我的背包,讓我給你背著?!」

  左然大大方方地承認了:「嗯。」

  「……」何修懿想:這是……原本將速寫本拚命藏著掖著,無意中被發現之後,決定破罐破摔了嗎?竟然當著自己的面、開畫?

  一瞬間,何修懿胳膊和腿全都不知道往哪擱。

  左然不為所動,每次抬眼仔細觀察幾秒,便又低頭畫畫。何修懿被看著,姿勢彆扭,可左然似乎早已經將他方纔的樣子印在腦海裡,可以自行調整一些細節。

  勾勒了輪廓後,左然開始填充細節。何修懿覺得,左然的目光,赤裸裸的,好像是情人的手掌一般,將自己從頭到腳細細摩挲了好幾遍,而自己臉上、身上的每個部位都落在了對方眼裡。因為兩人距離不遠,他可以看見左然在凝望了幾秒之後,開始一筆一筆畫自己的雙眼、鼻樑,又凝望了幾秒之後,開始一筆一筆畫自己的雙唇……也不知時不時何修懿的錯覺,他總覺得,左然在畫嘴唇時速度尤其慢,手腕動著,一點一點描繪他的兩邊唇角,而後是那個很有特色的唇珠、下唇弧線、連上邊一道道小細紋都盡可能還原了。而在這過程中,左然每畫兩筆,便抬起頭盯住對方觀察片刻,將何修懿看得渾身都不自在,被對方視線重點照顧的嘴唇開了閉、閉了開,時而輕咬、試圖藏起下唇,自己把它給折騰得紅通通的。

  畫過下頜,左然的進度到了何修懿的脖頸、鎖骨。他的動作依然十分緩慢,圍著脖頸、鎖骨不住打轉,依然……時不時地抬頭,用灼熱的目光盯著他的「模特」。

  接著是腰、臀,還有雙腿,每一筆都能讓何修懿努力地壓抑呼吸幅度。何修懿完全可以看見左然的動作。他覺得,左然在描畫自己雙腿之間拉鏈處的褲子褶皺之時,時間變得無比漫長,一秒宛如一個世紀,他恨不得伸手將那部位摀住。

  真是……本來覺得,畫就畫吧。

  怎會變成這樣?!

  當左然終於完工時,何修懿看了一眼表——其實也只過了二十分鐘,可是對他來說,彷彿是兩個百年,連前胸後背都流了不少汗水。心臟始終砰砰地跳,有一點點喘不過氣。

  幸好,完工了。

  左然慢條斯理地在那張速寫的右下方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左然。】

  何修懿:「……」

  頓了一下,左然又寫:【2017年9月13日,意大利威尼斯,水上航道,與何修懿一起,兩人單獨乘船。】

  何修懿:「……」

  「行了,」左然將速寫本遞給了何修懿,「簽個名吧。」

  「什麼?簽名?」

  「對,」左然語氣十分平靜,「『見證人』的意思,就寫,『一切屬實,何修懿,2017年9月13日。』」

  「……」更不敢看向對方了。

  「快。」左然執拗地舉著紙和筆,「簽吧。」

  何修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聽話地接過了紙筆,將畫放在了膝蓋上,在「左然」二字下面一筆一劃地寫道:【一切屬實,何修懿,2017年9月13日。】不出意外地聽見了耳邊左然的笑聲。

  「畫得真好!!!」站在剛朵拉船尾搖櫓的船夫又用大舌頭英語道,「十分浪漫——」

  何修懿閉著嘴不答。

  「其實,」左然突然再次開口,「我早就想這樣做了。」

  「嗯?」

  「過去幾百張圖,我都是看著屏幕當中的你完成的,中間隔了一個鏡頭。再不就是完全憑借記憶……嘗試複製腦海中的場景,那時心中難免會有疑惑,比如,這裡真是這樣的嗎?而現在呢,終於可以透過我自己的眼睛完成一幅比較滿意的肖像了。」

  「左然……」

  「行了,快上岸了,準備下吧。」

 

 

第32章 《家族》(二十)

  晚上, 左然帶何修懿去了家意大利餐廳, 味道很好, 接著二人又嘗了嘗十分有名的地方冰淇淋。何修懿喜歡甜,覺得滿足。

  在付賬前,左然問何修懿:「修懿, 你知道在過去幾年當中, 我最思念你的時候是什麼麼?」

  「……?」何修懿問, 「是……遇到挫折時?」

  「那是最不思念你的時候。」左然笑了,「該怎麼講, 我呢,每當看到好看的,聽到好聽的, 聞到好聞的, 吃到好吃的,就會極其自然地記起何修懿, 想帶他去看、去聽、去聞、去吃,將一切美好的東西都送到他面前。」

  「左然……」

  「我心裡邊有個名單,總盤算著將來某天可以帶他走一個遍。」

  「嗯, 」何修懿知道不應該接話, 卻在這樣一份情意面前按捺不住地安撫了左然, 「我期待著。」

  左然又少見地笑了。

  ……

  劇組乘坐當地時間夜裡出發的航班回到了國內。

  一到北京,何修懿立即便發現,因為「擒獅」,《家族》已經成了焦點。從威尼斯傳回的消息非常多, 他自己也成了被八卦的對象。

  至於話題,無非四個。

  第一個是:【何修懿是什麼人。】

  息影六年,觀眾走了幾批,又來了幾批。老人早已經被時間積澱出的塵埃埋沒,娛樂圈從來是只聞新人笑不聞舊人哭。何況,他當年也並不很有名氣——只飾演過兩個配角,根本沒有什麼真正意義的粉,除了左然。因此,觀眾不認識《家族》的主演是一件無比正常的事情。他們搜了一搜何修懿的作品、榮譽,依然沒有什麼概念,畢竟,兩部七八年前的電影的配角,還有一個看起來不輕不重、不痛不癢的某電影節最佳男配,無法勾引眾人興趣。

  於是,第二個話題應運而生了:【何修懿憑什麼拿到「宋至」角色。】

  巨大的空白期過後,一回影壇便接到了《家族》,並讓左然、解小溪等「大咖」作配,這得是怎麼樣了不得的人脈?一時之間,各種流言甚囂塵上。

  第三個話題十分地單純:【何修懿的顏值好高。】

  第四個話題又與上一個分不開:【何修懿、柳揚庭傻傻分不清楚。】

  其實何修懿本人不認為他與柳揚庭有多像。他的眼尾上挑,柳揚庭則下垂;他的唇更飽滿,並沒有柳揚庭那麼有少年感。不過,他聽說過,的確很多人分不清。

  何修懿收到了很多媒體的採訪的請求,不過他回絕了其中至少百分之九十五。何修懿渴望能憑借作品說話。他很明白,《家族》無法在大陸上映,在其他國家地區比如港台的公映也未開始,DVD沒出,盜版也沒有,不大可能有人在看到電影之前單憑個採訪就喜歡上自己,總歸要演繹過令人念念不忘的角色才可以。到處出現、顯存在感意義不大相反,講的越多,錯的越多——遊子的教訓還歷歷在目,何修懿不想被抓住「把柄」。

  倒是左然,與以往的冷淡不同,破天荒地出席了些活動。

  何修懿印象比較深的是左然在一個視頻網站上的「獨特」表現。

  當時,主持人問左然:「對於出演《家族》,您有什麼感受?」

  左然慢慢地道:「《家族》是一部非常出色的影片,團隊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團隊。我認為,能夠出演《家族》,是對我從影以來數年累積的回饋,有時甚至覺得,能在這個劇組演戲,說明過去一切努力全都是值得的。」

  主持人並不是屏幕當中最普遍的美女,而是一個長相普通,卻很有親和力的人:「這是您第一次挑戰同性戀的角色,請問,與以往有什麼不同之處?」

  左然姿勢優雅、面色平靜如常:「也許因為另一主演是何修懿吧,我並沒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甚至比過去還要更自然——他總是能令我迅速進入狀態,彷彿我們兩個真是一對戀人。」

  「您對您對手戲的演員何修懿有什麼評價嗎?」

  「他是我夢想中的那種演員,我不惜用世間一切語言來讚美他。」

  「哇哦,」主持人接著拋出第三個問題,「拍攝這部戲時,難點在哪裡呢?」

  「難點不在戲內。」

  「不在戲內?」

  「嗯,」左然解釋了下,「而是,如何保持平常心與另外一個主演相處。」

  「我知道了~彆扭是吧?」主持人說,「戲內飾演同性情侶,而且還有大尺度戲,戲外見了難免尷尬,這正茬的。」她過去採訪男同、女同影片的主演時對方也時常發表類似言論。

  左然微笑了下,沒有回答。

  「那您現在與何修懿關係如何?」

  「很好。」

  「依然有聯繫嗎?」

  「經常。」

  訪談最後,主持人道:「我一直都認為,一個作者、編劇能為主角營造的最殘忍的處境,不是死亡、不是受傷,甚至不是痛失所愛,而是『二選一』,因為,面對前面其他狀況,主角還有情緒的發洩口,而『二選一』則代表著不論做出何種選擇,他都將一輩子陷入自我厭棄這個大泥潭裡。」頓了一頓,主持人問,「今天,我也很想殘忍一次——如果您是『宋至』,在遭遇家庭、以及戀人的『二選一』時,您會怎樣?」

  「不同人大概會有不同答案。」左然語速十分緩慢,「於我而言,絕不會有任何一秒考慮傷害我愛慕的人。」

  「那麼,『家族』怎麼辦呢?」

  「只能說抱歉了。」

  「可是,在那年代,同志大多結局悲慘。主角還要經歷破四舊、文革等一系列運動,不死也要丟一半命。您也知道,那一系列運動,對於同志而言,宛如地獄——」

  左然輕輕搖了下頭:「不是這樣。在我看來,那個人在身邊,便哪裡都是天堂;那個人不在身邊,便哪裡都是地獄。」

  作者有話要說: 影帝:老婆,我每一句都在表白QAQ。

 

 

第33章 《家族》(二十一)

  左然那些採訪, 何修懿都看了, 全世界恐怕也只有他能聽出左影帝有所指。

  在其他人眼中看來, 左然只是表達欣賞、感謝。

  而後,不知是誰突然想起之前「何修懿是柳揚庭的裸替」傳聞,率先開嘲, 並且迅速地引燃了這個話題。短短幾天, 網絡上面便出現了針對柳揚庭的鋪天蓋地的嘲弄, 比如:【何修懿是柳揚庭的裸替,呵呵】、【看看演員名單, 柳揚庭,臉疼不】、【何修懿演電影,柳揚庭個辣雞還給自己加戲】、【不就長得像點?炒作low破天際】、【太惡毒了, 普通替身還不夠炒?非要寫個「裸體替身?」】、【何修懿一復出便拿了金獅獎, 柳揚庭還依然只是個小鮮肉】、【講個笑話,柳揚庭說自己可以接到《家族》, 臨了一看,原來竟是什麼《克制不住愛你》】。《克制不住愛你》是部點擊率很高的都市小說,被改編成了電視劇, 柳揚庭飾演男一號, 前一陣子已經在某衛視播出。

  眾人不僅在帖子裡邊講, 還去柳揚庭的微博下罵。有一陣子,評論數每一秒都漲一百來條,柳揚庭粉絲甚至來不及回擊。

  原本柳揚庭的名聲是不錯的。這件事情一出,登時有許多人表示「早看出來是白蓮花」, 還啪啪地貼圖,將柳揚庭前幾個月部分言論拿來剖析,證明自己眼光獨到。柳揚庭,隱隱有牆倒眾人推之勢。歷來不論是建築,還是個人,還是家庭、企業、城市、國家,傾頹似乎都只是一瞬間的事,不論過去如何風光無限紙醉金迷。

  柳揚庭十分憤怒和委屈,因為,他本來,真的是「宋至」。他沒說謊。洩露消息,是他不對,但是,他並不是「辣雞還給自己加戲」、「炒作low破天際」。他講的明明是實話,可是,沒有人相信他,來自於四面八方的惡毒譏諷讓他精神簡直面臨崩潰。

  他忍不住琢磨:這種發展是為什麼?何修懿,怎麼就……能當上男一呢?按照常理,他絕無可能當上男一啊。何修懿只是個替身,成為「宋至」已經夠玄幻了,居然還能頂掉左然,出現在演員表第一的位置上?柳揚庭拿到過劇組給的合同,上面明確寫了,左影帝是一番,自己只能以男二的身份作配。結果,「宋至」變成何修懿後,左然便降成男二了,這簡直比玄幻還要更玄幻了——何修懿,到底為何竟是一步登天了呢?

  不會……

  柳揚庭仔細回想了一下那何修懿——長得媚裡媚氣,而且本身也是一個「妖艷賤貨」,明明手裡有獎,卻為了人民幣說脫光就脫光,平時在片場穿浴袍也不害羞,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身體。身體,大概只是他利用的工具。那麼,為了更多的錢,他大概也能上床吧?這個圈子,與投資商、製片、導演上床屢見不鮮,只要床技高超,便能化腐朽為神奇。

  他越想越覺得,這番推測是正確的,甚至找到許多證據,相輔相成,互相支持他的論點。比如,原本的何修懿,絕對沒有人脈,否則便不至於會淪落到接裸替的角色,因此,他的「扶搖直上」,時間點一定是拍攝《家族》期間,很有可能是他當裸替那五天,或者五天剛結束時。幾天,除了上床,還能發生什麼?況且,裸替與人上床這事屢見不鮮。還有,左然一向冷淡,不喜接受採訪,言論中更是很少涉及他人,這次突然參與活動,還猛誇何修懿,大概也是劇組向他施加了壓力的緣故,也就是說,投資商,製片方等人要求左然捧何修懿……柳揚庭對左然「突然作妖」前前後後一無所知,竟然是在心中編造出了一個完整故事。

  柳揚庭無法理解何修懿那個「男一」身份,便構想出了種種「見不得人的手段」,而且深信不疑,彷彿這樣才能使他繼續保有驕傲,那種極特殊的快感讓柳揚庭沉迷。

  他想要告訴所有人,他是「好人」,而何修懿才是「壞人」——他要「翻案」。看見世人誤解、冤枉、嘲弄自己,卻去誇讚何修懿那個真正骯髒的傢伙,實在無法忍受。在柳揚庭眼中看來,人最無法忍受的事,莫過於「只有你知道他是個婊子」。

  柳揚庭認為,不想被抽耳光、於是找替身,雖然的確不大敬業,但也並非十惡不赦。找人替落水、替耳光的又不只有自己,蠻普遍的。後來導演想用原身,張熙一叫,他也去了,只是皮子裡子都丟盡了……他趕到時,看見何修懿的臉頰白白淨淨,也不知道是如何說服李朝隱又用回原身的。他不願提,後來也沒問過在場工作人員,不過隨便想想也能猜到一個大概——手段很高桿唄。對了,在被抽時,何修懿還露出「看好戲」的眼神……他實在氣不過,才想整整何修懿的。

  他每天在網絡上看與何修懿有關的事。明明知道越看越氣,卻根本忍不住,每隔三分鐘便搜索下「何修懿」,看有沒有什麼人罵。只要瞧見負面評價,便會仔仔細細閱讀,覺得字字珠璣、好有道理,因為在他心中何修懿只會睡。瞧見正面評價,便去對方主頁觀看,找出一堆「小學生」「花癡女」之類的特徵用以證明博主智商有限。同時,他不斷地告訴自己,「金獅獎」「演技派」等等誇讚,原本都應當是他柳揚庭的,是被搶走了的。

  切齒的「嫉妒」真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人總是一邊驚恐地壓制,一邊發覺它溶入了血液、鑽進了內臟,瀰漫了全身。它像一顆種子,即使人用檀木盒子將其一層層地封鎖起來,再加上堅實的鐵鎖,但發了芽的種子,也一樣會撐裂木盒,自顧自地生長到外邊去。

  於是,某天,在一個知名論壇上,有「知情人」爆了個料,還是大料。帖子裡說,本來飾演「宋至」的人,的確是柳揚庭沒錯。而何修懿,剛進組時只是替身,後來卻踢掉了「正主」。文章下面附了些圖,是柳揚庭與左然演戲的照片、錄像,以及何修懿在片場中的照片,像素可謂十分清晰。帖子還說,何修懿,從裸替,爬到男一,是因為被投資商遍了,那個床上功夫十分了得。不少微博賬號也轉載了帖子。

  有記者向何修懿求證「裸替」的事,因為「證據」確鑿,何修懿承認了,況且,他本來也不覺得有何丟人。記者沒有問到「睡遍劇組」的事,何修懿自然也不好主動提及。

  他沒想到的是,左然,早已經被李朝隱導演戲稱為「左大祖宗」的左然,竟然直接在最熱的一條「睡遍劇組」微博下邊評論:【想多。只是因為@柳揚庭是人品低劣的垃圾,演技還差。】而且,還轉發了!

  左然有種被當成蠢貨的感覺,因為,論壇帖子裡有部分照片,與柳揚庭洩露信息那次的照片完全是一個角度拍的。

  幾乎是一瞬間,「左然粗口」、「柳揚庭垃圾」便成了微博熱搜的第一和第二。人人都知道,左然的微博,基本是個廣告微博。啥都沒有,只有在新片上映時,左然會轉發一兩條,轉發時也要寫「廣告」、「還是廣告」,從沒懟過人,更沒罵過人,不管別人編得多麼離譜,左然都不會有任何反應。而今天……這是氣瘋了啊?

  接著,李朝隱也表示,何修懿當主角,是他極力促成了的。李導還很冷靜地道:【投資商、製片方全是gay?可能嗎?思考下好不好?】還有【何修懿用實力講話,「金獅獎」還不能證明?】

  那個「睡遍劇組」傳聞,在名導、影帝闢謠後,漸漸平息消失。從二人暗示的內容來講,就是,劇組裡曾發生了一件與柳揚庭人品有關的事情,很可能是洩密,而且,何修懿的演技強柳揚庭太多,即使只是當個裸替也把柳揚庭對比得體無完膚——李朝隱導演也不傻,果斷地啟用了更加合適的人。

  柳揚庭此前已經失勢了,在網上被群嘲。笑過他的,為了面子也好,為了什麼也好,自然不會沒隔幾天再去挺他,於是要麼支持李朝隱和左然繼續嘲柳揚庭,要麼便不講話。

  何修懿本來擔心自己「裸替出身」一事會影響到《家族》,未曾料到,有些網絡上的意見領袖將他打造成了勵志代表——為了償還給母親治病期間欠下的債,無奈之下接了一個高薪替身工作,卻用高超演技將正主秒成渣渣,鹹魚翻身,一路前進到威尼斯。他們還「奉勸」某一些演員,某要仗著有點粉絲肆無忌憚恣意妄為,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有實力的最終總是會發光的。

  也許因為這一段話戳中了部分人心臟,被人惡意曝光裸替身份的何修懿反而得到了很多同情票。

  何修懿清楚,這一輪公關,恐怕也與左然有關。

  左然為他故意高調澄清「睡遍劇組」謠言,並且極力消除裸替一事影響,讓何修懿挺感動的。

  儘管很難相信,但何修懿不得不信——左然將他看得比自己更重要。依照常理來說,這樣一份深的愛意,應當令他倍感壓力,畢竟過去別人寫封情書、送幾朵花都會讓何修懿覺得自己實在有些辜負對方。可面對左然時,他卻沒有想要逃避,也不覺得喘不過氣,反而——有那麼一絲絲淡淡的難以解釋的幸福感縈繞在心尖。

 

 

第34章 《家族》(二十二)

  過了幾天, 何修懿又去了左然家中一趟。一來是為感謝左然;二來是為告別對方;三來是為商量一下簽約經紀公司的事。威尼斯電影節閉幕那天晚上, 左然叫何修懿先別簽約經紀公司, 何修懿也聽話地遲遲沒有進行到下一步。

  進門之後,左然讓何修懿隨意休息一下,轉身去準備茶水和點心。

  何修懿在得到允許之後再次走進一樓那件圖書室。書籍擺放基本還與上次一樣——一面專業書籍, 一面歷史、政治、軍事知識, 一面小說, 一面理論著作,只是那本《Franco Clun高清素描》旁邊已經是空空如也, 幾個速寫本全部不翼而飛了。

  另外一個不同就是,圖書室中央的圓桌上鋪著一張巨大的拼圖。拼圖是木質的,無需上膠即可鑲框並被懸掛在牆壁上, 透著一種家庭溫馨。

  何修懿湊過腦袋仔細看了看, 發現畫上景物十分熟悉——是威尼斯。主河道在中間流淌,上邊浮著幾艘小船, 岸上是整齊的建築,一棟一棟鱗次櫛比。天空色彩絢爛,充滿勃勃生機。河面如同鏡子一般, 將小船、建築、天空的影子全部捕捉, 一上一下存在著兩個互為表裡的世界。畫面十分明亮, 色彩斑斕,流光溢彩,畫面彷彿被彩虹擁抱了,有一種夢境中才會有的艷麗, 令人頭暈目眩,不知不覺地便被深深地拖進色彩的中央去。

  真是漂亮……何修懿感慨著,而後冷不丁地發現,畫上,距離觀眾最近的一艘剛朵拉還沒有被拼好,主體部位全都空著,只有一頭一尾。而在茶几四周,剩餘的拼圖們隨意地散落著。何修懿順手拿起來,按照想像中的畫面還有拼圖邊緣的形狀,將它們一一放置進去。他擺得很認真,每扣進去一塊,還要用手拍拍,確保它不會忽然跳出來。

  剛果拉拼好後,拼圖便完成了。

  唔,何修懿想:果然,這樣便好多了,是一副完整的畫了。

  正琢磨著,何修懿突然感到脊背上一熱——左然不知何時出現在了身後,修長的雙臂從自己身體兩側繞過,手掌按在桌上,手腕向外,呼吸的熱氣又噴在耳側:「茶水和點心在客廳的茶几上。」

  「……謝謝。」

  何修懿看了看身體左邊——是左然的胳膊。他又看了看身體右邊——還是左然的胳膊。

  自己……就這麼被「桌咚」了麼?只聽說過「壁咚」、「床咚」,還沒有聽說過「桌咚」。

  左然從何修懿脖頸和肩膀處看了看桌面:「這是李奧尼德阿夫列莫夫的油畫名作。一白俄羅斯人,後來移居美國。他喜歡使用調色刀代替畫筆作畫,描繪城市、鄉村風景,特點就是用色大膽,愛將紅綠黃藍一股腦塞進去,大塊鋪陳,對比明顯,而且明亮度、飽和度很高,這導致了他的畫作十分鮮艷。阿夫列莫夫擅長對光影的表現,尤其是水中的倒影,他也完成了一系列有水的畫作,比如這幅描繪威尼斯的。」

  「哦……」

  「我喜歡威尼斯——剛喜歡上。」

  何修懿又是訥訥地回答:「哦……」他自然懂得左然言外之意。在威尼斯,兩人聯合主演的影片獲了獎,第二天又同游了那座水上城,可以說,威尼斯是一個充滿了回憶的地方。

  「前天無意之中看見這幅拼圖,根本沒怎麼想便將它買下了。有一千塊,拼了兩天,特地將最有趣的剛朵拉留在最後,沒有想到直接被你匡匡匡地按上去了。」

  何修懿說:「那我再摳下來好了。」話雖如此,何修懿卻根本就沒有動。

  「別。」左然伸手按了一按剛果拉位置的幾塊木頭,「晚上我掛起來。」他本來就是故意將充滿二人回憶的整幅畫的「點睛之筆」剛朵拉交給何修懿完成的。

  「……」

  「好了,去客廳吧。」

  何修懿答應了,邁開步子走到客廳魚缸旁邊的休息區,坐在沙發上,捧著左然沏好的茶喝。茶有些燙,他小心地抿著。喝了幾口,何修懿抬起頭:「左然,我想認真地感謝你一次。」

  「嗯?」

  「幫我澄清『睡遍劇組』的傳聞以及幫我平息『裸替出身』的討論。」何修懿很清楚,當時眾聲喧嘩,自己即使奔走疾呼效果也是有限得很,是左然用「想多。只是因為@柳揚庭是人品低劣的垃圾,演技還差」這種極端言論讓人注意到他了的闢謠——真相一向很難吸引眼球,游於詩便是個前車之鑒。闢謠瞬間衝上熱搜第一、第二,不是人人都能擁有這個待遇。左然沒有考慮「爆粗」對名聲的影響,或者即使是考慮了,也依然選擇將自己放在首位。復盤來看,何修懿是有一些心有餘悸的,因為只要走錯一步,便有可能再也無法從「睡遍劇組」或「裸替出身」的負面消息當中走出來了。

  左然輕輕搖了下頭:「不用客氣。」

  「那個,經紀公司的事……」

  「嗯,我也正想說這個事。」左然動作優雅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一年之前,我便開始籌備建立工作室了。」一年之前,就是他遇到何修懿那時。在何修懿只是一個小裸替時,左然便想到了幾年之後的事。

  藝人建工作室,已經成了風潮。這樣,藝人可以擁有更強的自主性,在發展過程中不會受到阻撓,雖然「多拿錢少交稅」也是一個巨大的誘因。當然,自己建工作室弊端也很明顯,就是未必能有多優質的資源,而且,對流程的不熟悉也可能導致諸多問題。

  「你……合同到期了?」

  「快了。」左然說,「不過,即使開工作室,也依然會與目前的東家合作。公司將會注資兩億,並拿走25%的股份。開工作室總歸要錢,『星空』願意投資也好。」

  「兩……兩億?」何修懿驚呆了。

  這……不就是變相送錢嗎?兩億才換25%的股份,也就是,左然那個還沒開起的工作室,總共估值八億?!公司只有左影帝一個人,沒人沒錢沒有產品,簡直像個空殼公司,橫看豎看也值不了八億。

  左然又道:「不過,雙方簽了協議。工作室在未來三年必須推出三部由我本人主演的商業片,並選擇『星空』作為發行方。作為交換,『星空』必須不遺餘力宣傳、發行它們。在製作方面,我要求百分之百的自由,『星空』不插手。」

  何修懿明白了。「星空傳媒」肯出兩億,是因為充分相信影帝的賺錢能力。三年出三部商業片,「星空」作為發行方,最高可以拿到可分配票房的15%,也就是總票房減去3%的什麼基金、5.5%的稅款、41.5%左右的影院分成……之後的15%,其實,也不低了。何況,作為坐擁了25%股份的大股東,「星空」也可參與分紅。可以說,為了能繼續從左然身上吸金,不讓別人獲利,「星空」進行了看似十分不理智的投資,將兩億人民幣砸在只有左影帝一個人的工作室上了。左然工作室全部資產就是他自己——他只用他自己,就要來了兩億。

  「『星空』也並不傻。」左然又補充道,「還有對賭協議。」

  「什麼叫作『對賭』?」

  「就是投資方與融資方對於不確定的情況的約定吧。如果約定條件出現,投資方便行使一種調整權利;如果約定條件不出現,換融資方行使一種調整權利。我與『星空』的約定是,如果三年之後總營業額達到某個數字,『星空』再注資六個億用於工作室的後續發展,若是沒有……我無償再轉給『星空』26%的股份。」

  「26%?」即使不懂商業運營的事,何修懿也知道,25%加上26%等於51%,而某人擁有公司過半的股份,說明他是絕對老大。於是,何修懿說,「那,那樣的話,『星空』便拿走51%股份了……這個意思是說……一旦票房不大理想,『星空』便會取得工作室控制權,可以為所欲為,甚至進行合併……那時,作為工作室藝人的你,就必須再重回『星空』公司……白白折騰一圈。」

  「沒事。」左然說,「三年,夠我捧紅你了。」

  「左然……!」何修懿已經隱隱感覺到又會與自己有關,然而,當真聽見對方口中的話語時,何修懿的心還是不受控地猛地顫了下。

  左然看著何修懿,道:「除了『星空』,沒有再出兩億的了,新工作室兜裡有錢才好辦事。何況『星空』承諾絕不干預電影選角、製作,再去找投資未必有這種好事。而且,更加重要的事,『星空』作為第一大的影視公司,資源非常強大。別人拿不到的大影院排片率,它能拿到;別人拿不到的黃金檔廣告位,它也能拿到;別人拿不到的優質訪談節目,它還能拿到。該怎麼講,我需要它。」

  「左然……!」

  左然低頭看著何修懿,又笑了:「放心——那個業績指標並不苛刻,我們兩個好好努力,很容易便能達得到。對方只是想要保證利潤而已,想著錢還有人總得得到一樣。」

  「……」

  「修懿,我說過了,在之前的六年當中,我在腦海當中想了很多故事,適合我們兩人演出來的故事。編劇、導演、製片,我都想自己來。只有我才能展現出你最優秀、出色的一面。」

  「……那,」何修懿問,「你是在邀請我加入?」

  「嗯。」

  「還有別的人嗎?」

  「沒有了。」左然說,「就你、我的公司。」

  「別這麼講——」

  左然又拿出了一張紙,「第一部商業片,我打算拍這個。是一個警匪類故事。雙男主,無女主,兩人是兄弟情。」

  何修懿接過了,想起左然曾說,在他的那些劇本中,兩個主角並不都是情侶,也有兄弟、朋友……一切。

  趁著何修懿低頭看內容,左然又在旁邊繼續講解,「你是男一,飾演警察。」

  何修懿點點頭,繼續向下看去。左然的字還是那麼漂亮,一撇一捺都能勾人心尖。

  在影片中,男一、男二都是孤兒,自小相識,互相扶持、相依為命。二人五歲時便學習武俠電影裡邊的人,結拜成了異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兩人十八歲那年的春天,男一身患重病但卻無力醫治,躺在醫院裡邊,渾身插滿管子,昏迷不醒。男二不忍,為了湊錢決定去打黑拳,結果差點死在了拳台上,幸而得到黑道老闆施救,從此留在老闆身邊,再也沒有機會離開,並且,漸漸成為了道上最為凶狠的人物「長翅鳳蝶」。至於男一,到了一筆手術費之後,便再也沒有見過男二了。

  多年之後,男一成了一個極優秀的警察,並被指派了一個打黑的任務。與此同時,警方高層秘密地接觸了男二,認為男二良心未泯,希望其成為警方的線人。警方高層承諾,臥底可以將功補過。男二多年以來一直默默關注男一,知道對方已經成了警察,因此,他在面對警方開出的條件時,不可抑制地動心了。在他看來,這是唯一一個可以獲得減刑的機會,待到贖罪、出獄,他便又是清清白白的一個人,可以重新站在他「兄弟」的面前,與其並肩而立。為了保密,曉得男二臥底身份的只有任務的兩位老大。

  中間有一系列警匪追追逃逃、逃逃追追,追了又逃、逃了又追,很是熱鬧。

  而故事高潮是,因為家人被綁,警方兩個老大中的一個叛變,並將另外一個傷成了植物人。因此,男二這個臥底身份,便再也無人知曉了。

  男一並不清楚其中種種隱情,盡心盡力地尋找將黑道一網打盡的契機。最後,到了收網那天,男一作為狙擊手,站在高處,奉命擊斃那個最為凶狠的「長翅鳳蝶」——也就是,男二。然而,當男二轉過身,露出了正臉時,男一從狙擊鏡中驚恐地發現了,那便是他失蹤了十二年的兄弟。

  一方面,他是人民警察,必須完成任務;另一方面,他是一個兄長,他十二年沒見到的兄弟就在他的槍口之下。那麼,這一槍,他開是不開?

  何修懿看得入迷了,碾住白紙,翻了一頁,迫不及待地繼續看。

  「……?」何修懿呆住了——下一頁是空白。何修懿再翻——真的沒有了。於是他傻傻地看向身邊左然,「左然,後面沒有打印出來。」

  「哦?」

  何修懿將白紙遞給左然:「最後怎麼樣了?到底開沒開槍?」

  左然唇角帶笑,盯著何修懿看。

  「你快講啊……?該不會真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了吧?不會吧?」

  「結局要保密的。」左然說道,「除非你答應簽、又答應拍,那麼,不久之後,我會發送正式劇本給你。」

  「你……」

  左然挑了挑眉。

  「好吧好吧,我簽,也拍。」何修懿本來也沒想拒絕左然。左然一路向他送到威尼斯,他怎麼能無動於衷、拒絕對方?這是左然盼望多年的事,何修懿沒那麼冷心冷血。

  「那麼,」左然慢條斯理地放下了他翹著的長腿,從容地站起身,對著沙發上的何修懿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歡迎加入。」

  「啊。」何修懿也急忙起身,握住左然的手。

  幾秒之後,何修懿貌似有些抱怨地說道,「為什麼,我總是要扮演這種需要『二選一』的角色?《家族》中的宋至,要在家族與戀人之間選,這回,要在家國與兄弟之間選,真是……不管怎麼樣,全都很殘忍。你們為什麼都要這樣對我啊?」

  左然唇角顯得深了一些,伸手掐了掐何修懿的臉:「為了讓你知道,在現實中與我在一起是多麼容易的一件事。」

  「喂……」何修懿再次臉紅了。

  「修懿,」左然的眸子突然深深地盯住何修懿,「你能答應,我很高興。」

  「……」

  「你要去寧夏兩個月。等你再回到北京時,我這邊應該能籌備得差不多,到時直接簽約、進組,正式拍攝這部警匪類商業片。」

  「……嗯。」

  左然扳住了何修懿的頭,並將手指深深插入對方黑髮,仔細端詳著何修懿的臉,何修懿以為對方要考慮造型,便傻傻地讓對方看。而後,左然兩個拇指指尖向何修懿的眼皮點了過去,何修懿本能地合上雙眼。

  一秒鐘後,一個吻輕輕地落在他的髮際線上。

  又被吻了一下。

  「……」何修懿睜開眼,紅著臉頰,垂著眸子,打落了左然的雙手,「你……不要這樣麼。」

 

 

第35章 《家族》(二十三)

  十月, 何修懿前往寧夏拍攝兩年來的第四部電影——這次他要擔綱男二, 據說年末才能離組。此前, 《家族》殺青之後,沈珩幫他拿到兩個男三角色,出場不多, 然而設定十分討喜, 即將在年末賀歲期間與觀眾見面。也就是說, 由於《家族》無法在各省份公映,何修懿在《家族》剪輯期內所擔任的兩個男三角色, 將是他復出後在大屏幕中的首次亮相,其次,就是寧夏的這部了。

  對於演技, 何修懿有信心。他預感到自己到了明年應當會有不少邀約, 然而……他已經被左影帝預定了。再之後該如何發展,也得與工作室探討。

  將整個人「賣」給左然這個角色, 何修懿其實有一些難以理解。最開始,左然說「那六年中,我總在夢想著, 有朝一日, 可以與你對戲」還有「在之前的六年當中, 我在腦海當中想了很多故事,適合我們兩人演出來的故事。編劇、導演、製片,我都想自己來」那時,何修懿覺得自己本能地無法拒絕。他甚至能想像得到, 左然如何一個字一個字寫下故事。左然將金獅獎男一塞進他的手中,無以為報,也只能在對方表示「希望你能參演」時點了頭。後來……也不知怎麼了……理性上講,何修懿不應該一簽多年,而是隨時準備抽身,在確認自己真的無法接受對方情意後再也不與對方糾纏。只是那天,氣氛似乎有點失控。左然突然表示,工作室的建立已經整整籌備一年,與「星空」的利益分配交涉完畢,他想將頭腦中那些故事全部都講出來。當時,何修懿凝睇著眼中似乎有亮光的左然,一陣酸酸甜甜忽然湧上喉頭,稀里糊塗地答應了。況且,左然還與「星空」簽了對賭協議,何修懿感到無法一走了之,畢竟一切起因全是自己。

  何修懿知道自己對左然有著好感,而且越來越不受控。他表面上無慾無求,然而自打母親去世之後,他便是孤單的。他的世界本就是由玻璃構成,看起來是嚴絲合縫,可是只要有個裂痕,整個世界都會「嘩啦啦」地傾覆坍塌。只是左然用情太深,他無法輕易地接受。他的理性總在作祟,拉扯著他,不斷殺戮他的衝動。

  何修懿並不知道怎樣才算是愛一個人,可是,至少,應有一輩子在一起的堅定的決心。

  ……

  在新劇組,每天拍攝還算順利,只是,每每在與女二對戲,何修懿會想起拍攝《家族》時靈魂共振的戰慄。

  至於晚上,思念更甚。

  當然,這也是由於對方常常「撩撥」他。

  比如,十月入組當天,何修懿收工後在微信朋友圈發了一條狀態,還附帶了一張自拍。照片上面,他比著剪刀手,微微笑著,搭配的文字是:【入組。】其實,他是發給新戲劇組的人看的——自己入組,總得表示一下開心,算是一種「職場智慧」。結果當天晚上,他便在左然朋友圈裡看見一張畫!畫的就是自己那條狀態!完全還原了當時的樣子!紙張的右下角,還嫌不夠似的簽了個名:【左然。】何修懿大窘,生怕李朝隱、周麟、解小溪、游於詩他們看出端倪,抱著手機緊張了半個來小時,一個評論都沒看見,這才想起發狀態時可以分組,選擇顯示給「指定好友」就行了。何修懿盯著畫,吭哧吭哧地瞅了好一陣,最後才伸出手,面紅耳赤地退出朋友圈,心想,自從被自己發現速寫本,左然還真是毫不避諱了。

  到了睡前,何修懿忍不住又翻出那幅圖,偷偷地看,在腦海中想像鼻尖勾勒自己眉眼時的樣子。看著看著,何修懿猛地發現,自己當時竟不小心點了個贊!他被嚇得魂飛魄散,急急忙忙地將「贊」給取消掉了,同時在心裡邊念叨:左然千萬千萬不要誤會什麼。

  再比如,十一月,李朝隱在朋友圈中發了一條「家族」在港延期上映的壞消息。何修懿看見那條消息下,解小溪率先發了一個顏文字:【┬ˍ┬】,表示流淚、哭泣。緊接著,劇組眾演員紛紛跟著【┬ˍ┬】,乍一看去一大排人都在悲傷。於是,何修懿便也在最後發了個【┬ˍ┬】,隨手複製粘貼,與眾人保持一致。

  五分鐘後,何修懿發現自己收到了一挑回復,點開一看——是左影帝。左然只回了何修懿一個人,用的同樣是顏文字:【}┬ˍ┬】。何修懿以為,左影帝也是想要打出【┬ˍ┬】,結果卻是多了個「}」,打錯,劇組其他人也沒有覺得哪裡不對。

  五秒鐘後,左然單敲了他:【方才沒有打全。】

  何修懿還是:【???】

  左然又發:【(c /-}┬ˍ┬】

  【???】完全看不懂啊……

  【沒事,只是安慰。】說完,又道,【我去忙了,晚安。】

  【哦……】何修懿捧著手機,盯著幾條消息瞅了半天,突然間便反應過來了。

  那是兩個小人! 右邊的是自己,完全複製了那個「┬ˍ┬」表情,左邊的是左然,正在親吻自己面頰!(c /-}就像一個人的側面,c是耳朵,-是眼睛——還真像一貫面癱的左然,}是側臉輪廓,凸起的小尖尖……是鼻子或嘴巴。兩個表情之間毫無距離,說明……真的……親上了吧,親在額角太陽穴的部位。

  這,這算什麼安慰?

  親吻,算哪國的安慰?左然究竟如何做到,若無其事地發個親吻顏文字,而後又冷淡離開的?倒教自己不如如何回應。

  再再比如,十二月份聖誕節時,左然給何修懿發了一個紅包,紅包上面留言寫著:【萬事如意】。

  何修懿收了,發現是200塊,於是也回發了左然一個,想都沒想,便在金額下邊方框之內輸入:【心想事成】。

  萬事如意、心想事成,似乎已經是固定搭配了,常年捆綁出現。

  沒想,左然卻未馬上點開,而是回問何修懿道:【確定?】

  何修懿:【嗯?】

  左然又說:【祝我『心想事成』,確定?】

  「……」何修懿又呆了。不知道應該說「確定」,還是重發一個,並且承認祝福力度有限。左然心想事成的話,他自己就要被搭進去了。

  可是,只是客套而已,一般人誰會認真呢?

  幾秒種後,何修懿覺得將「確定」太過曖昧,於是又發,這回留言十分正統:【聖誕快樂】。

  還說:「收第二次的。」

  結果,左然並沒有收那個「聖誕快樂」……而是將「心想事成」給拆了——一天之後,「聖誕快樂」中的二百被退回了何修懿的微信賬戶。

  ……

  至於此前每晚有的「晚安」語音,也是一天沒落。

  只是這次分別,左然不再僅念「晚安」,而是會捎帶著一些別的東西。有一陣子,何修懿的手機出了問題,總是聽著聽著突然中斷,微信又不存在進度拖放功能,若想聽到後面只能從頭再來。於是,左然一條語音,何修懿經常要聽上十遍左右,才終於能等到一次不出問題。何修懿感到很不可思議——他明明知道左然沒有什麼要緊事,有的時候只憑前面也能將整條的內容猜出個八九不離十,可他還是不厭其煩一次次試,強迫症一般的,一定得將左然講的每個字都聽到不可。何修懿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從來沒對誰的話那麼上心——哦不,也不對,上一個能讓他全神貫注聽的,是母親的主治醫生,涉及生死,絕不是「劇組今天的菜,是可樂雞翅、土豆牛肉、雞蛋、豆角」這種無聊的話。

 

 

第36章 《萬里龍沙》(一)

  就這麼著, 分別兩月, 何修懿非但沒有能冷靜下來, 反而總是心臟亂跳。

  一月上旬,在對左然的思念中,何修懿回到了北京。

  左然對何修懿說, 歸功於之前數年的計劃, 警匪類商業片的規劃和籌備已經差不多了。電影名叫《萬里龍沙》, 一個「萬里」一個「龍」一個「沙」,氣勢恢宏, 出自張元干的古詞《石州慢己酉秋吳興舟中作》中的「萬里想龍沙,泣孤臣吳越」一句。警匪片的背景是在甘肅一帶,同時「龍沙」代指甘肅中的沙漠, 因此左然瞬間便想到了張元干的古詞, 並且覺得《萬里龍沙》十分貼合警匪片的氣質,表達了疆域的遼闊還有龍的悲喜。

  何修懿並沒有太多休息時間, 只在家中待了五天,便趕到了工作室中,將經紀合同以及電影合同全都簽了。

  因為十分相信左然, 何修懿對文字內容看得不算非常仔細, 不過, 重要條款他還是一項項親自過目了的。

  嗯,年限……八年,沒問題。

  何修懿知道,國內經濟公司簽約年限從五年到十五年不等, 其中最為常見的便是八年了,正好居於中間。

  因此,左然寫的「八年」,十分合理。

  哎……?!等等……何修懿又認認真真地看了看,發現,那個不是「八年」,是「八十年」。

  何修懿怕自己眼花,凝視牆壁五秒而後重新低頭,發現「十」字依然還在——沒錯,依然是「八十年」。加一個零,天差地別。

  「……」他今年三十歲,八十年約的話……意思就是,他要到一百一十歲才能解約,那時候恐怕是已經在土裡了,嗯,這個說法不夠嚴謹,應該是,他的骨頭,那時候恐怕是已經在土裡了。

  何修懿按捺下內心中的疑問,繼續向下看。

  解約條款部分寫著,倘若甲方(公司)違約,須賠償天文數字一般的巨款;倘若倘若乙方(藝人)違約,須賠償……88元人民幣。

  何修懿想:88元人民幣……?此前,勸說他加入的幾家經紀公司均表示違約金已是業內最低,只有五百萬、三百萬,或者按照剩餘年數來算,每年一百萬,是88元的幾千倍了。

  88元,等於沒有。也就是說,全憑自願,隨時離開,而且,「愛留留,愛走走」,是從簽約第一天起便生效的。這有點像美國企業僱傭員工時「at will」的合同,那種合同最後都有一句「雙方可以隨時炒掉對方,基於任何原因,或者沒有原因。」只是,左然這份,是單方面的「at will」。

  何修懿很清楚,左然不願讓自己有任何不適。自己隨時可以瀟瀟灑灑地走人……拋下公司,拋下左然……讓他自生自滅。

  合同第三部分,是關於抽佣的。大陸沒有日韓那麼可怕,公司一般只抽片酬的20%到30%,可以接受,甚至應當感恩。何修懿用手指劃著文字,將抽成緩緩地讀出來:「25%……行……嗯?不對,這是……2.5%?」

  「2.5%。」左然道,「交通、住宿自費,片酬要上交2.5%,有問題麼?」

  「沒有……」也就是說,即使「捧紅」自己,在拍其他公司出品的電影時,公司也沒錢賺。

  左然道:「淨利潤主要靠票房。不指望靠抽你那麼一點片酬維持公司日常運營。為別家拍戲時,也不花我什麼。」

  「哦……」

    第四部分,私生活。

  日韓公司要求藝人報告全部生活細節,至於大陸,經紀合約當中通常有一條叫:【甲方有權瞭解乙方生理、心理變化、婚戀狀況、社會關係,並且提出相應建議】,換句話說,公司進行詢問時,藝人最好坦白交代。比較約定俗成的是,「戀愛」相關事宜藝人必須報告,公司根據情況進行相應安排,其中包括「禁止戀愛」。

  何修懿瞅了瞅自己手中合同:【乙方有權瞭解甲方(法人代表)生理、心理變化、婚戀狀況、社會關係,並且提出相應建議。】

  這也正常……不對,還是不對,這條也不對——「甲方」「乙方」位置反了……!這意思是,自己無須如同其他公司藝人一般,隨時準備匯報隱私,倒是……有權瞭解甲方法人代表也就是左然的婚戀狀況、社會關係。今後,左影帝的表白合法合理,因為那是「婚戀狀況、社會關係」,而自己呢……還要「提出相應建議」。

  何修懿:「???」

  左然翹著長腿,面無表情,吹著紅茶,送到嘴邊喝了一口。

  後邊還有許多其他條款,比如「不可抗力」等等常規內容。

  好幾頁看過去,何修懿覺得,句句都不對勁,可是,又講不出來要改什麼地方。前兩部分毫無修改必要,第四部分……還是忽略。最後,何修懿便只是堅持著將抽佣提高到了25%,左然也沒怎樣。

  ……

  簽約一個星期之後,《萬里龍沙》甘肅開機。

  劇組開機儀式十分特殊,並沒有傳統的「祭天儀式」,而只是在酒店設宴款待記者,由左然帶著幾名演員一一回答眾人的問題。

  何修懿之前待的每個劇組開機那天都會準備全鴨、全雞、豬頭、白酒、水果等物,恭恭敬敬地將其擺在用紅布鋪好的桌上,再在鐵鍋裡點燃黃表紙,由劇組的主創拿著點燃了的香火走上前去祭拜。儀式通常十分嚴肅,導演要念一大段「今天是咱們的日子,請老天爺保佑電影拍攝順利、全體平安」「一拜蒼天,風調雨順;二拜大地,五穀豐登;三拜智聖,造福萬眾」之類的話。即使是由好萊塢回來的李朝隱執導的《家族》也為倖免。據說當時周麟大張旗鼓,不過何修懿沒親見——當時他還不是男一,柳揚庭才是主演。

  「唔,左然,」招待會前,何修懿問,「不祭天?」

  「不祭。」左然好整以暇地道,「我清華的畢業證、學位證還都在抽屜裡擺著呢,倘若我相信這東西會有用處,它們會傷心到哭的。老天還沒它們有用。」

  聽到左然形容,何修懿一下子笑出了聲。他問:「聽說,周麟在《家族》開機儀式時,唸唸叨叨,乞求上天保佑《家族》能夠斬獲獎項?」

  左然點頭:「嗯,對。」

  「最後還真得了,威尼斯的金獅。」

  「那也跟祭天沒關係,是李朝隱、你、我、解小溪、游於詩、方牧、美術、攝影、燈光、錄音、剪輯,甚至包括周麟自己勤勉的緣故吧。」

  「是啊。」何修懿點點頭,「向功德箱丟一點香火錢,佛祖、菩薩們便讓你獲獎,或者票房大爆,這事也太美了。哦,都沒有向功德箱丟香火錢,只是擺了一個『祭壇』,送了雞鴨、水果、白酒等物,點了點香,拜了拜天而已。老天要是收了,然後讓他拿獎,中紀委、檢察院就該抓老天了,最高法院判他幾年刑期,網站實時更新,而且還得痛心疾首:『就為這麼點兒雞鴨、水果、白酒,你居然就拋去公平公正了嗎?』」

  「……」左然嘴角撩了一撩,「修懿,你有時候真有意思。」

  「……」何修懿講不出來話,心裡覺得,左然是情人眼裡出西施。何修懿一直認為自己很普通,根本沒有多少特別之處。

  上午十點鐘整,發佈會開始了。

  對於左影帝的首次執導,記者們紛紛表示很好奇。

  一位女性記者直截了當地問:「能否透露一點深層原因?」

  「嗯——」左然拉了一個長音,「沒有外界猜的那麼複雜,既不是因為與『星空』有了矛盾,也不是因為江郎才盡、勉強轉型,更不是因為資本、金錢上的考慮。拍攝《萬里龍沙》,是只是因為,我想與其他演員們一道,講述一個我自己心目當中的故事——是我自己心目當中的,而非其他導演心目當中的。」一部電影最後效果如何,導演風格舉足輕重,這也是左然執導的主要原因。倘若是在美國、歐洲,製片、剪輯也會起些作用。

  記者又問:「為何挑選這個時機?」

  「這個時機?非常恰當。」左然修長的十指交叉著,「對我,對主演何修懿,都是最恰當的,沒有更好的了。」

  接著,一個男性記者被選中了起身提問,他舉起了話筒,接著左然方纔的話頭道:「男一是何修懿……男二是您,請問這樣安排的原因是……?」正常來講,知名演員自編自導,本人都應當是男一,或者男N。男N說明演員打算專心編導,無暇分心。

  「何修懿更適合。」左然語氣非常平靜,一字一字令人安心,「警察這個角色,簡直就像是為他量身定制的,公映之後觀眾們便會明白了。」

  記者再問:「那麼,您認為,在電影誕生的過程當中,最大的挑戰會是什麼呢?」

  左然回答:「大概是……身份轉換之後,作為一個導演,如何與主演以及與其他演員們相處吧。氛圍一定會有不同,我必須努力地適應。」

  記者一笑:「我沒有其他問題了。那麼,祝您一切順利。」

  左然頷首,禮貌地答:「謝謝。」

  至此,《萬里龍沙》正式啟動。

 

 

第37章 《萬里龍沙》(二)

  何修懿要提前一個月就進組, 學槍!

  左然專門請了刑警大隊隊長教何修懿開槍, 既學手槍, 也學步槍,還有狙擊步槍,爭取讓他早日像個真正的神槍手。

  左然曾在美國交換留學一年, 很會打槍, 於是留下輔助隊長一起「教學」。

  前兩周是模仿姿勢。

  何修懿才知道, 這個工作並不簡單——從頭頸,到腰臀, 到腿腳,再到上臂、前臂、手指,身體每個部分細節都要到位, 要表現出多年所形成的精準。如果只是靶場打槍還好, 可問題是,何修懿需要能在移動當中快速拔槍並且射擊, 這種「倉促」使他常常動作變形。

  每次變形,左然便會……手把手來。

  左然會將兩隻手覆在何修懿的兩隻手上邊,讓何修懿的手掌正確持械, 再把何修懿的手指一根一根移到該在的位置上, 動作溫柔而又緩慢。何修懿常覺得, 手上像有羽毛再撫,一直撩撥到他心裡,渾身酥酥麻麻。

  導演教他「打槍」,理由無懈可擊, 沒有借口拒絕,只是,他會覺得,手心是冰涼的器械,手背是溫熱的皮膚,左然的存在感尤其強烈,會令自己莫名躁動起來。

  而第三周,要學打槍。

  第一天何修懿總打4到5環。

  左然皺了皺眉:「怎麼會4、5環?」

  何修懿說:「不知道……」

  「開槍時手別動。」說著,左然站在何修懿身後,將他擁在懷裡,兩手又是覆蓋住了何修懿的,在何修懿耳邊輕輕教他瞄準,而後,左手手掌托住何修懿的手掌,右手食指勾住何修懿的食指,一槍出去,10環。

  「看……重要的是,開槍時手別動。」左然說,「好,多試幾次,找找感覺,就像這樣一一擊碎我們兩個的目標吧。」

  在這種「刺激」教學下,一天下來,何修懿便像模像樣。

  只是,兩隻手的裡裡外外全被碰了。

  等到三周完畢,他25米手槍可以槍槍九到十環,50米步槍也是,隊長說,架勢已經很像一個真警察了。

  ……

  接著,在開機一周前,重要演員全部進組。

  大家主要任務依然還是再次試裝、對詞、排練。何修懿發現,比起「教槍」那時,左然變忙了。這件理所當然的事令他有些失落, 只能站在遠處看著左然與演員們逐一地溝通——幸好, 在講話的間隙, 左然會不自覺地尋找何修懿, 眼神交匯之後露出一絲笑意。何修懿能夠察覺到,比起表演, 左然更加喜歡導演, 更加喜歡講述一個故事。他若希望在導演這條路上持續走下去, 確實是要自己開工作室而非受制於「星空」公司。

  此外, 還要熟悉劇組。何修懿費了不少勁兒才終於將工作人員、演員全部記在心裡。他有一點臉盲, 否則也不至於完全想不起來自己曾經見過左然。

  《萬里龍沙》幾個現場副導演、演員副導演十分地有才華, 全都可以獨當一面, 之前已經獨立執導過優秀的作品。左影帝面子實在是很大, 竟然可以請到這些人來當副導演, 協助他完成分鏡頭腳本、現場調度、演員協調等常規的工作。至於特技指導等等重要職位,也全部由業內大師級的人物擔綱負責。

  主創團隊當中有幾個老面孔——錄音師莫安, 攝影師凱文, 還有燈光師,都是《家族》主創團隊中的人物。

  莫安一見到何修懿便說:「嗨……!瞧瞧,這是誰來了?又見面了,真是讓人不敢相信!」

  凱文則是一副「又親切會晤了」「即將進行友好會談」「進一步地深化雙方合作」的表情。

  何修懿也見到了監製。監製是一個著名的導演,與「星空傳媒」關係非常好,因此擠出時間當了監製。

  何修懿的角色是《萬里龍沙》的男一號,警察齊劍飛。將與他演對手戲的主要有三人——飾演「兄弟」的左然,飾演「黑社會老大」的蘇洋,以及飾演「公安局小弟」的明磊。

  蘇洋是個極有魅力的人,某著名艷星便曾經說過:「我在酒店與他擦肩而過,心中竟然有些難過,因為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得到他的真心。」他被外界稱為「種馬」,風流無數。蘇洋的前女友曾向媒體爆料,稱蘇洋2014-2015兩年間,有過一百個性夥伴。另外一件事是,有個知名演員,曾因為與蘇洋曖昧短信曝光,與感情甚篤的圈內男友分手,殺傷力之大可見一斑。

  何修懿覺得蘇洋簡直像行走的荷爾蒙。左然也帥,但總是有種禁慾感,蘇洋則是氣場全開,十分迷人。

  而明磊呢,非常符合「公安局小弟」的形象,白淨、斯文,氣質乾淨甚至有些靦腆,看上去便非常純良,簡直像一隻小白兔,雖然,是身高將近一米九的小白兔。明磊身材高高大大,比左然還要高上兩厘米,外形也很符合劇中形象。

  ……

  《萬里龍沙》開拍後的兩周何修懿的戲份不對,最重要的是場床戲——躺在床上的戲。

  電影的一開始便是抓捕蘇洋所飾演的黑社會老大「龍骨」的專案組成立了,警察齊劍飛,也就是何修懿成為小組組長,帶著幾個「小弟」發誓將其歸案。他們重點研究的突破對象,便是那個組織中的二號人物——長翅鳳蝶。長翅鳳蝶,外表華麗,是翅膀展開長度最寬的蝴蝶,但卻同時也是世界上最毒的蝴蝶。從這個綽號中,足見對方狠毒。

  接著,長翅鳳蝶「尹長東」出場了。他的無情、冷心冷血,從短短的幾個片段當中便被充分地體現了出來。比如,他對待自己人也是毫不手軟。他在一手教出來的拳手身上下了重注,希望賺得盆滿缽滿,卻在發現拳手漸漸處於不利地位之時,優雅地站起了身子,走出地下拳場,報警,叫人將場子直接掃掉了,讓雙方拳手都進了局子。

  然而,偶爾,夜深人靜之時,尹長東會坐在椅子上邊,撥弄一個小小吊墜。接著,隨著故事發展,觀眾們會發現,齊劍飛也有一個相同的吊墜。

  原來,齊劍飛、尹長東曾是「兄弟」,那個吊墜,是一位曾到福利院看望孩子們的美麗的女性帶給眾人的禮物。沒想生活無常,齊劍飛出了個車禍,無錢醫治,而尹長東,因為被送去福利院前在全省最混亂的街區長大,學過些拳,便經某個混子介紹跑去地下拳場打拳。那次,尹長東差點死在拳台上,幸而得到黑道老闆施救。在道上,被救了命的人,是要用命還的,尹長東從此再也沒離開「龍骨」。

  左然對「齊劍飛在醫院睜眼」和「尹長東在拳台閉眼」兩個場景的把控非常特殊。從分鏡頭腳本當中,何修懿可以看出來,十八歲的齊劍飛躺在醫院手術內,極致地靜。而十八歲的尹長東站在八角鐵籠內,極致地動。醫生、拳手,交替出現,只是醫生動作是正常的速度,拳手卻極緩慢,暗示著尹長東已在瀕死狀態。最後,手術成功,尹長東卻倒在了拳台上。齊劍飛慢慢地睜眼,燈管出現在了眼簾之內,忽明忽暗,不住晃動,刺眼的純白色光芒外有一圈漆黑色的光暈。與此同時,尹長東緩緩地閉眼——燈管消失在了眼瞼之外。

  對於左然這番嘗試,何修懿在懂與不懂之間。他時不時地想,左然,為什麼要將二人的角色設計成這樣?警察與黑社會,光與暗。尹長東從頭到腳全部都是墨黑的,早已對世界麻木了,而齊劍飛,是他唯一的光。左然認為這兩個角色很適合他們……的原因是什麼?

  對於齊劍飛的「睜眼」,何修懿一開始總是不過。

  左然便道:「修懿,情緒有些過度。」

  「嗯……」

  「修懿,」左然語氣十分柔和,」不要試圖強迫自己變成情感豐富的人。你就是你。將注意力放在對手演員身上,與他共同創造一個情境、一種氛圍。永遠不要覺得自己太淡,從而變得誇張,因為……那樣的話,演出來的便是一個謊言,而你,會養成創造謊言的習慣。」

  「……」一番話完全擊中何修懿內心——由於性格平和,他會不自覺地擔心自己無趣。

  他很驚訝——左然竟然如此瞭解他的弱點。

  「偉大的演員之所以令人尊敬,是因為他們有勇氣保持自我,而不是琢磨自己是否正確地演繹了誰。你知道嗎,劇本其實只存在於作者筆下、白紙之上,而你本人如何看待人物,是帶著你自己獨特的痕跡的,你有權利堅定自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不是說過那麼一句話,『你自己這個人,比你一直希望要成為的最佳演員有趣千萬倍。」

  「……」

  「修懿,我迷戀的……便是你的風格,帶有何修懿特點的東西,別的我都不要。」

  「左然……」我的風格嗎?

  即使「淡淡的」,也不要緊嗎?

  「盡情表演就好。導演是我,永遠不會失望,永遠不會後悔,永遠不會不耐,永遠不會暴躁,所以……放心。」

  何修懿點點頭:「嗯。」

  「還有,可以大膽分析,詮釋個人理解,不要刻意考慮能否達到所要求的效果。假如哪裡有了偏差,我會立即與你探討。」

  左然的一席話,令何修懿十分安心。

  他根據自己的理解進行假設,並且據此假設使動作複雜化。雖然劇本上只寫了「睜眼」,他卻會憑借想像力具體到「齊劍飛睜眼,卻是感到燈光刺眼,於是又閉眼,努力睜開一條小縫,四下環顧,打量房間,想要尋找熟悉的人」等等形式。

  許多「面癱」演員之所以會「面癱」便是因為,他們不會或者懶得填充細節,表演當中充斥大量空白,十分地缺乏層次感。

  何修懿以前也想像,而且十之八九沒有問題,只是上次導演不是左然,是李朝隱,何修懿便不敢嘗試很「奇怪」的想像。現在,他卻會進行更多的假設,拍攝多條,仔細體會怎樣最好,以及創造出那條時候的狀態。

  最終,他們拍攝出了一場很有趣的「睜眼」。

  何修懿強烈地感覺到他加入左然的工作室是個正確選擇——他覺得自己似乎提高了。

  左然,十分盡心地為他長遠打算,而且給了許多過去沒有任何導演給過的建議。這與其是說左然執導水平高過李朝隱,不如說單單只是由於他更加瞭解何修懿。

 

 

第38章 《萬里龍沙》(三)

  「床戲」中的最後一場,  何修懿卡了段台詞。他舌頭繫帶短,  偶爾繞不明白。NG了足足二三十次,  才終於讓「左導」滿意。偏偏那個場景何修懿要一邊吃一邊說, 咬掉一口饅頭, 再說:「那個長翅鳳蝶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何修懿NG了二三十次,  饅頭也咬了二三十口,  噎得快不行了。

  當天晚上,  左然便來到了何修懿的房間, 以「老闆」的身份要求何修懿練習語言基本功——語言基本功是要一生堅持的,  而何修懿有六年空白期。左然知道何修懿會偷偷練習,但發音、發聲這東西,有人幫忙聽著將會事半功倍。

  他先讓何修懿鍛煉了半小時,  一直把何修懿弄得面色潮紅,  才又對對方進行了腰部、腹部以及胸部呼吸肌肉訓練。

  何修懿清楚左然是為自己好, 也毫無怨言地配合著做動作。

  在做胸部呼吸肌肉訓練之時, 左然將右手手掌放在了何修懿需要控制的肌肉群上, 確保姿勢正確。左然的右手手掌隔著衣服、皮膚熨燙著何修懿的心臟, 何修懿的心臟彷彿也因為那灼熱高溫而躁動不安、橫衝直撞。皮膚像是要被燒焦,  兩顆凸起也從藏匿的棲息地掙扎著站起來,  打算奪路而逃似的,  令何修懿無端想起拍攝《家族》時那一場穿著浴袍的半裸戲——當時對方手的位置也差不多。何修懿臉紅了, 一股微弱電流從胸口順著五臟六腑直衝向下,酥酥麻麻的。他想打開左然的手, 可是對方實在太過正經,  語氣平靜地說「加強胸下部肌肉的力量。背下、腰上肌肉要與地面對抗」,他也不好多想。

  接著便是發音訓練。吐字、歸音需要用畢生去貼近完美,然而十分可惜的是,肯花許多時間學的已經不太多了。有的時候,在電影院這種空曠的氛圍裡,偶爾,觀眾不看字幕甚至聽不清、聽不懂台詞,直接影響了對於角色的理解。據說有些演員很不重視台詞,連講都懶得講,正式開拍時念「一二三四」,全等後期配音。

  左然說:「下邊是……平舌音。」

  「嗯。」

  「念,『左』。」

  「……」

  左然給何修懿看了一下書頁:「念,『左』。」書上給的練習題目真的是「左」。

  何修懿只得道:「左。」這種「發音」,看似與小學生學拼音差不多,實則不然,需要運用演員專業呼吸方法、聲音支點、口腔力度、氣息強弱,將所有字都念標準,同時還要注意聲音連貫、平穩等等。每天一個字一個字地練,每種聲韻四聲全部念到之後再從頭輪。

  「不夠好聽,再來。」

  「左。」

  左然撩起眼皮,看著何修懿的唇瓣,聲音十分低沉磁性地道:「不夠好聽,再來。」

  「……左。」何修懿很努力,聲音都發顫了。

  「念我名字。」

  「……左然。」顫得更厲害了,何修懿自己都能明顯感覺到。

  左然見將何修懿逼出了顫音,唇角深了一點,「這字、這詞念得不行,平時需要多多練習。」最好有事沒事就念叨上幾遍。

  何修懿:「……」

  左然垂下眼睛,又指了指書頁:「一聲二聲三聲四聲,二聲三聲一聲四聲,都來一遍。」

  「嘬昨左做,左昨嘬做……唔。」書上給了這四個字,各自是每個音下的最常見字。

  「組詞再念。念我名字,昨天、嘬咬、剩下一個詞彙很多,自己想吧。」左然慢條斯理地道。

  「第一個字,可以換個詞嗎?」

  「不可以,這個詞你念得最差。」

  對著任性老闆,何修懿無奈了,只得也是「公事公辦」地道:「左……然,昨天,嘬咬,做…………」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到了這裡,何修懿滿腦子都是那個在網絡上最常出現的詞——做愛,完全想不起來別的。他自然不會講那詞,否則,四個字便完整地連成一句話,而且還是一個十八禁的故事。念到最後一次,何修懿才發覺自己又被逗了。方才腦子短路,注意力光放在「左」那個字上了,沒有琢磨「做」字。他卡了足足五秒鐘,才終於想起來一個:「做飯。」內心羞愧難當,覺得自己簡直中了邪了。

  左然盯著何修懿看了好幾秒,才一點頭:「可以。下一個——翹舌音。」

  而後何修懿進行了不少口齒訓練。他驚訝地發現,不論是什麼繞口令,左然都能用極快的語速清晰地講出來。何修懿跟不上左影帝的速度,有時舌頭打結、轉不過來,左然便瞧著何修懿唇瓣內不斷掃動著的舌尖,微微地笑。

  還有氣息訓練,也就是說,要一口氣念完很長的一段話,或者在最合適的地方進行換氣。

  最後一個訓練,便是發聲。

  左然問何修懿:「發聲訓練,會嗎?」

  「會啊。」

  發聲訓練應該全都一樣。

  左然點頭:「偶爾,你的發聲聲源不是完全規範,大概是很多年疏於練習之故。」

  「啊?」何修懿說,「不可能吧?」這種東西,應當早已根植於肢體中,成為了一種習慣。何況他也一直在練,只是常年陪著母親住在醫院,週遭環境比較「惡劣」,實在無法系統規範地來。

  「真的。」左然道,「比如今天,站姿之下念『長翅鳳蝶』時似乎哪裡有點不對。」

  「……真的?」

  「那現在來一遍。」

  「長翅鳳蝶。」

  「再用標準流程念下這四個字。」

  「……好吧。」那套流程可麻煩了,但是可以實現標準發聲。

  左然說:「那開始吧。」

  「哦。」何修懿隨手扯了張床單,「嘩」地一下罩在硬地板上,彎腰躺了上去,開始第一步——尋找聲源了。

  他用舌尖抵住下牙齒背,軟顎放鬆,靠攏舌根,氣從胸腹,也就是「丹田」發出來,氣流震動聲帶,發出了「ng」的音。這個「嗯」音十分像是呻吟,也很像是撒嬌。

  何修懿努力地尋找聲源。脖頸貼著地面,令後咽壁挺立,據說,這樣可以上通鼻腔下通胸腔,聲音亮而渾厚。他「嗯嗯嗯」的,接著再由基音「ng」帶出各個聲母、韻母、聲韻,比如「ng——a」「ng——o」,「嗯,啊,」「嗯,哦」「嗯,呃」叫了半天。

  這套步驟全是為了保證演員得以使用自己並不大習慣的正確部位發聲。仰臥發聲是最為容易的,當用仰臥姿勢掌握標準生源之後,演員會再改為側臥、俯臥、跪姿、站姿等等,不斷重複「ng」,再過度到聲母、韻母、字、詞、句,使得台詞完全規範。

  何修懿用標準流程念完之後,發覺,自己之前聲源部位好像的確有點偏差。

  「我明白了,」何修懿對「boss」左然說,「謝謝您了。」不止動作、表情,台詞也需要練,何修懿感覺到六年空白對自己的影響,心裡微微有點焦急。

  「嗯。」左然問,「我每天來幫你。」

  「不必了。」左然幫了一次,自己數次面頰發熱,於是何修懿忙斬釘截鐵地道,「自己來就好了。」

  左然也沒堅持,微微頷首,表示默許。

  「那……今天到這裡了?」

  左然一直坐在何修懿扯下來鋪在地上的床單的邊沿,聽到這裡猶豫了下,隨後便是面色如常地說:「你該幹什麼就幹什麼,我想再坐一會兒,休息一下。」

  聽了那麼久的呻吟,不是很能站得起來。

 

 

第39章 《萬里龍沙》(四)

  「睜眼」之後一段拍攝, 都是蘇洋、明磊的戲。

  它透露著瘋狂、殘忍、浪漫、悲傷、憤怒、絕望等等各種情緒。

  黑社會頭子「龍骨」有一個女兒,  叫楊飄飄,  跟在母親身邊,個性天真爛漫, 不過卻是早已死了。後來影片徐徐揭露,  原來,  楊飄飄曾經是「公安局小弟」張風的戀人。初相識時,  楊飄飄並不清楚男友與父親是死對頭, 甚至對父親在幹什麼「生意」都一無所知。在很長一段時間內,  張風並不知道她父親在黑幫, 「龍骨」也不知道她男友是警察。直到有一天,楊飄飄已經情根深種時, 事實血淋淋地擺在她的面前。楊飄飄思索多日,  最後通知父親, 暫不要見面了,  表示她會瞞住張風,訂婚、結婚、生子, 當一個平凡人。她無法為父親生意犧牲愛情,  更不願令任何一人陷入危險,  想來想去,  只能這樣。

  「龍骨」聽後狀若瘋狂。他不明白, 為什麼楊飄飄是他的骨和肉, 卻在突然之間,被個才認識的男人帶走了心,  甚至, 在知曉了敵對關係之後,依然選擇那個自己最痛恨的——警察,並且對自己說,暫不要見面了。他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女兒,女兒卻是如此無情。

  楊飄飄在婚禮的前一天,實在是忍不住,還是發了郵件,告訴她的父親,她馬上為人妻,將經歷最為幸福的時刻。她還附了幾張婚禮現場照片,希望父親也能感受她的幸福。

  「將經歷最為幸福的時刻」十個字狠狠刺痛了「龍骨」,彷彿被狠狠拋棄的貓狗。「龍骨」驕傲一生,從不饒恕背叛,何況這次來自於他最為關心的親女兒。龍骨深深明白,一直揪著自己不放,令自己分外狼狽、東躲西藏的那群人全部會出席女人的婚禮,於是,他找出了婚禮地址,訂了一大束花,叫人送給女兒。女兒收到父親祝福十分高興,捧著花回會場,一路上也沒有人懷疑新娘子的花束有問題。當婚禮結束後新郎新娘與眾人合影時,溜進會場的「龍骨」手下引爆了炸彈,炸死數名警察。因為楊飄飄發現不對後迅速轉過身背對著張風,張風受了重傷,沒有送命,只是眼睜睜地看著愛妻死在婚禮上面。「龍骨」利用已經「背叛」他的女兒,一次除掉了好幾個對頭,其中包括最瞭解他的甘肅省打黑隊長。

  幾年之後,何修懿飾演的齊劍飛得到了一個抓捕「龍骨」的絕佳的機會。

  張風為了手刃仇人,主動請纓,要求擔任最為重要的職責。可到臨了,事與願違,張風在親眼看見「龍骨」時,完全喪失理智,見到「龍骨」的第一秒便暴露了自己身份。不論之前如何告誡自己冷靜,在親眼看見殺死自己妻子的兇手站在面前時,憤怒瞬間席捲了張風的全身,他使任務功虧一簣,同時賠上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龍骨」站在張風血泊當中,冷眼看著張風一息尚存,想伸腳上去踏對方的臉,動了一動卻又收了回來。他在張風嚥氣之後,輕輕地說了句:「在你死亡那一瞬間,我終於知道了,原來飄飄真的是被人愛著的。」此前,他一直以為,張風一切目的,便是利用他天真的女兒。

  楊飄飄是在《家族》當中扮演宋至嫂子的張筱茂擔綱的。張筱茂還是一身出塵的氣質,不過何修懿很清楚,她是個玻璃心——只要看見負面評價,比如說醜八怪、演技差……就會氣得像要爆炸。

  不過這次,何修懿十分驚奇地發現,張筱茂她……不想紅了。

  就在幾個月前,張筱茂還自視甚高,覺得自己哪哪都好,不紅簡直天理難容,不愛她的都是耳塞目盲、神經錯亂。對於這種變化,何修懿覺得很神奇,可是張筱茂回答說:「那一陣子,看見遊子退圈,還有一些別的事情,忽然特別感慨,覺得像我現在這樣,賺點小錢,就挺好的。何必非要大紅大紫。萬一有朝一日再從天上跌到地下,肯定是會受不了的,一定會想『何必當初』。而且,在這個圈子裡,若是紅了,會有圈內人嫉妒,也會有圈外人議論。詆毀與誇讚、討厭與喜歡如同兩對雙生子,總是結伴而來。我想我呢,是個玻璃心,承受不住的。最近我看了看網上對『流量』們的評價,深深地發覺……即使我紅了,也不會開心。想紅得有一顆大心臟。那句西方諺語怎麼講的?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我做不到。」

  「……」何修懿覺得,張筱茂一個20歲出頭的女生,能想到這裡,實在是與常人有一些不一樣。

  張筱茂其實長相、演技都不錯。她能忽然看開,將來心理上應當會輕鬆一些。

  看得出來,左然對張筱茂也還比較滿意。

  他不滿意的,是飾演張風的明磊。

  左然性格太冷。即使是與演員分析劇本,聲音也沒起伏:「張風看見殺妻仇人站在眼前,憤怒像是一團火球,隨時都有可能爆裂。你的眼神太溫柔了,不大符合人物設定。」

  一米九小白兔明磊:「抱歉。」

  「沒事。」

  再拍一遍,還是溫柔。第三遍第四遍,持續NG。

  左然走上前去,與蘇洋來了一段對手戲。霎時間,張風的情緒如同已經填滿了河槽的洪水,突然衝開堤口,奔騰咆哮著,勢不可擋地衝垮了一切妄圖阻礙它的圍牆、藩籬。

  「左然……」當左然重新坐回棚子後,何修懿走進去。他總覺得左然似乎是代入了一些什麼,「那個……」

  「???」

  何修懿見左然已經喊過了「Action」,搖了搖頭,轉身輕手輕腳地準備離開了。

  左然卻抓住了何修懿的手腕。何修懿怕影響聲效也不敢動,左然便將搭在何修懿腕上的手指順著手心緩緩向下滑去,分開何修懿的指縫插了進去,頗強硬地與他十指相扣,靜靜地看完了片場二人表演。何修懿不敢大幅度動作,輕輕掙脫了兩下,沒掙動,只好沉默。兩人交握的手被桌子遮著,沒人可以看見。

  何修懿為片場牽手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Cut,」左然說,「還是不行。」同時,放開了何修懿。

  「呵呵,」蘇洋挑起一邊嘴角,「零緋聞好好先生,沒交過女友是麼?體會不出對對方的情感?」

  明磊答非所問地道:「因為『憤怒』對象是你。」

  蘇洋永遠一副花花公子、風流倜儻的樣:「趕明兒借幾個女友給你,E罩杯可以麼?」

  明磊笑容斯文:「E是多大?」

  「E……就是E。」蘇洋皺緊了眉,拿不定主意。

  「桔子、蘋果、梨子、葡萄柚、哈密瓜、西瓜,哪個?」

  「這——」蘇洋混亂了。外界都傳聞他是個花花公子,可實際上他還是處,E是多大,他不知道。

  明磊見了,笑意更深。他說:「蘇洋,我一消息很靈的朋友對我說,所謂『兩年之間一百個性夥伴』,只是那前女友胡亂爆的『猛料』。」

  明磊聽說,當時蘇洋剛剛有了一點名氣,他唯一的一個前女友為了從八卦媒體賺到一些錢花,宣稱手中握有數個蘇洋猛料。她講了幾個後明顯感覺對方並不滿意,於是心一橫牙一咬,決定不顧那「恩斷義絕永不相見」的男友,將「蘇洋2014-2015兩年間,有過一百個性夥伴」「周圍一個都不放過」兩句造謠脫口而出,同時發了幾張「床照,」用以證明自己前女友的身份。這回,媒體總算乾乾脆脆地付了賬。事實上,蘇洋與前女友只交往了一個來月,非常純潔,根本什麼都還沒來得及發生。「床照」露了肩膀、胳膊,然而蘇洋自己知道,他還穿著大背心呢。那次只是無奈中的一次留宿,睡的還是客房。當時蘇洋立即澄清,事情真真假假,便也就過去了,平時不會有人提起。然後……2017年中,發生了著名的「曖昧短信」事件。

  「……」

  明磊又道:「曖昧短信,也是假的。」

  「……」蘇洋覺得,那次也簡直像是中了邪。剛剛合作過的某個知名女演員突然發來短信,上邊寫著什麼「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結果,這條之後被她圈內男友發現。那個男人提出分手,又在半年之後他的某部大劇播出之前將那短信爆料給了娛樂記者,賺了一波同情。就這麼著,蘇洋「有夫之婦」也不放過頃刻間便在網絡上流傳開來,被人認為風流無度。

  可天知道,他與那個知名演員合作之後毫無聯繫,收到短信十分莫名,於是立即回道:【講這個幹什麼?我不是那種人】沒有想到,女演員的男友為了自炒,將自己塑造成可憐的受害者,刪去蘇洋那條回復,截圖保存曖昧文字,分手、尋找合適時機曝光,果然得到許多聲援,同時狀若瘋狂地虐了一把粉。

  出事時,女演員跟蘇洋道了歉。原來,當時她與男友吵架,一怒之下喊出分手,為了讓男友吃醋,故意與傳說中「百人斬」蘇洋玩下曖昧,真實目的是叫男友追她回來。沒想對方非但沒有追她回來,還拍拍屁股便走了,十分瀟灑。女演員不願向公眾講出真相,怕被人罵智商欠費、不作不死,便編了個十分缺乏說服力的理由:「發錯對象,本意是要給閨蜜的」,蘇洋不好反駁,只能配合對方,何況他也拿不出來證據否定——手機已經壞了,通信公司只會保留三個月。短信「發錯對像」發生率有點低,下邊也並沒有「抱歉,剛才發錯」等等常見解釋,一聽便是借口,從此在許多人眼中蘇洋徹底成了一匹種馬。

  蘇洋的經紀人感到與其澄清不如加點人設間接扭轉乾坤——也就是,廣大女性觀眾頂喜歡的戲碼,浪子回頭金不換。公司叫蘇洋趕緊找一個女友,從此「收心」「變成模範男友」「萬花叢中過,只一葉沾身。」蘇洋尋摸半天,也沒看見好的,索然無味,反倒是「百人斬」越演越上癮了。

  聽見明磊的話,蘇洋驚訝地抬起頭:「曖昧短信也是假的?為何那麼肯定?」

  明磊表情溫柔,令人如沐春風:「當時曝光短信那個男友,根本不是男友,只是配合兩家公司炒炒CP而已。不過,他主動搶綠帽……用這東西自炒,倒是意想不到。」那假男友如何發現短信,明磊倒猜不出,也許是個意外。

  蘇洋:「???」

  「因為,她發送短信那一陣子的正牌男友,是我。」

  「……」蘇洋呆立當地,半晌之後才道,「你……你不是,零緋聞嗎?!」

  明磊一笑:「我幼兒園小班時就有了第一任女朋友。」

  他說:「我想,會發【講這個幹什麼?我不是那種人】,蘇洋當然不是傳說當中的『百人斬』。」

  明磊表情變得有些靦腆:「起源是我。我們吵架……她才發了那條短信。畢竟交往一場,我不能跳出去講述事件真相,公佈她在炒CP。而且,還沒等我想好,你們二人便回應了。我一直很愧疚,希望能補償你。」吵架,是因為前女友覺得明磊不夠投入。明磊很怕情感需求過大的女朋友,於是,雖然表示理解那條短信,卻還是堅持分手了。誰知,那假到不能再假的男友卻拿此事大做文章。明磊之後又有過幾任男女友,直到進入《萬里龍沙》劇組之後。他看著故作風流倜儻、「夜夜笙歌」的蘇洋,想到當時那條一看便被嚇得魂飛魄散的「講這個幹什麼?我不是那種人」,總是覺得,有點好笑。

  「……」

  蘇洋問:「……怎麼補償?」

  「各種補償。」

  蘇洋不吱聲了。

  他的腦子裡面,只有一百個「臥槽」。

  幸虧這個時候,左然讓繼續拍。

  左然表演給了明磊許多啟發,明磊終於明白了應該怎麼演,同時在心裡邊默默地歎服著。又是幾遍之後,終於過了。

 

 

第40章 《萬里龍沙》(五)

  《萬里龍沙》外景極多。在警方抓獲一名信使,  並通過信使將「策反」長翅鳳蝶的信件送入後,  長翅鳳蝶不可抑制地動心了,  因為這是唯一一個脫離「龍骨」的機會了, 出獄之後他便可以重新站在「兄弟」面前。有了長翅鳳蝶, 警方事半功倍,  警方、對手,  追追逃逃,  逃逃追追, 追了又逃,  逃了又追,簡直是熱鬧到不行。劇組特技指導是個業界大師,曾經參與過多部警匪片製作。

  這天,  劇組要完成的是一場追車戲。左然直接聯繫某小地方政府,  承諾了許多事, 終於獲得支持, 動用上百輛車, 用大陣仗封了一段人跡罕至的路。倘若電影中有撞車、翻車場景, 劇組必須封路,  這是硬性規定。

  左然、何修懿、蘇洋、還有另外兩個擔綱警察的演員趕到時,  主美術、副美術、佈景師、佈景工十分忙碌,  正在進行制景最後收尾, 將本場需要的道邊建築全部搭建完畢。在劇情中,這些建築會在警察、黑幫追車當中被撞得支離破碎, 生存意義就是毀滅。可以預見,  這會是一次困難的拍攝。

  大路筆直,一輛車都沒有,遠處地與天纏綿在一起,界限看不分明。路邊,臨時房屋錯落有致,從主美術的圖紙騰飛到了現實的世界中。兩輛吊車還在工作,將電影制景需要的材料一一放置在應在的地方。

  「天冷,」左然問道,「去擋風處待一會兒?」

  「嗯。」明白左然要與美術指導詳談,何修懿點點頭,「成。」

  語畢,何修懿走到佈景工人們臨時搭建的一棟屋子前,縮在房簷底下,靜靜觀察左然,感覺對方與周圍森冷的空氣完全融合在了一起。

  見何修懿縮在屋簷下邊,左然收回了注視的眸子,專心地聽身邊美術指導胡上講解進度。

  胡上名字十分特殊,據說,當年他的父母在某個景區的湖心島中成婚,因此便為兒子取名「胡上」,音同「湖上」,可他從小到大,總會被解讀為「他爸他媽胡來」。

  胡上指向建築後的吊車:「馬上收工,只差最後一棟房了……」

  左然看著忙碌中的龐然大物:「嗯。」左然建築專業出身,上學時常常在工地裡邊轉悠,他只一眼便認出來,這輛吊臂大約20米長的吊車應當就是之前拍雙男主對手戲時借的那輛。那是場夜間戲——月亮掛在半空,地面微微泛白,觸目所及之處彷彿浸入海底,一叢叢的灌木就像是珊瑚礁。18歲的二人憧憬著未來,渾然不知這倒映在眼瞳中的慘白正預示著他們人生的另一個開端。那場戲要求光源遠離地面、模擬月光效果,所以劇組專門租借了大吊車。

  不知為何,左然心中有些不安——上次用時明明沒有這種感覺。

  「您隨意安排吧,」胡上又道,「都準備好了吧。」

  「嗯。」此前,左然已經設計出了車體動作,也計算了拉索該怎麼扯才能翻車,使用電腦模擬,並且邀請汽車特技人員進行了反覆的練習。帶著吊臂的攝影車該怎麼追也早已經安排好了。左然討厭那些粗暴毀車行徑,他希望自己能奇跡般一次過,雖然正常來講需要拍攝很久,這也是國產片不愛它的原因。

  甘肅冬天風有些大,左然額發亂舞,他隨意地伸手,將額發撩上去,細碎的黑髮從修長的指縫中鑽出,瞇起眼睛盯著施工的方向看。

  那架吊車繼續運作。

  它動了個位置,往前移了幾米,緩緩地吊起了不知什麼東西,要將它運送到另一個地方去。

  一陣大風吹來,左然更深地瞇起眼。吊車吊起的材料在打晃,於風中搖擺著,好像蜉蝣翅膀,十分脆弱。奇怪,明明是好幾頓重的物品——

  在朦朧的目光中,左然突然感到吊車吊臂也在顫動。

  ……錯覺麼?

  這時,建築材料忽然不再移動。吊臂與材料僵持了幾秒,而後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吊車被扯得傾斜並且直直地倒塌下來!!

  竟然是側翻了!

  吊車側翻,這種事情說多不多,說少不少。

  吊車影子變得很大,20米長的吊臂轟然砸下。

  而它下邊,便是……何修懿用來擋風的房簷!!!

  何修懿看不到屋頂後、房簷上的狀況,正低頭閱讀手中劇本,渾然不覺厄運已經疾馳而來。

  左然只覺得一瞬間,全身的血液全被抽空了。他用盡全身力氣大喊了一聲:「修懿!」他一向都冷靜自持,此時聲音卻在發顫。

  與此同時,他邁開步子跑向自己不惜一切也得護住的人。震驚、擔憂、恐懼等等心情一齊湧上心尖。他已經能看見那漆黑的深淵。時間的海洋中怒濤洶湧翻滾,他只能依靠弱小的力量,艱難泅渡,希望最終能夠趕到岸邊,而不是被剝皮扒骨吞噬殆盡。

  不提那句「天冷」就好了吧……自責的感覺如頑固的皮癬,坑坑窪窪異常醜陋,根本無法被剝落似的棲息在他全身的皮膚上。

  個人本就弱小,只是完整世界甚至可以忽略不計的一片片碎片,被命運毫無無意義地、漫不經心地拋卻在各處。可他們卻常常忘記這點,兀自憧憬著美好的未來。

  修懿是他的心尖血,卻不是這個世界的。

  ……

  聽見帶了一點撕裂音的「修懿」二字,何修懿茫然地抬頭。投映入眼簾的是個很高大的身影。何修懿只覺得一陣衝擊襲來,巨大力量令他無法站立,身體一栽,便面朝下趴在土中。他被緊緊擁住,寬厚胸膛死死壓住了他,令他無法移動一分一毫。

  接著,只聽「轟」地一聲巨響,頭上屋頂猛遭重擊,彷彿經歷過了爆炸一樣,樑柱、磚塊鷹隼一般俯衝下來、紛紛掉落在地,並且還會彈上幾下。瓦礫噴射四濺,如同天上下的灰雨似的砸落。塵土亂飛,遮蔽住了雙眼。房頂轟然傾塌,瞬間淪為灰燼。

  左然護著何修懿的頭,不讓對方被傷到了。

  「左然!」何修懿掙扎著,也想保護左然。

  「別動,」左然卻道,「對我來講, 無論如何不會撒手, 千萬不要在這裡鬧,百害無利。」

  「……」何修懿不敢動了。

  但是,他全身像拉滿了的弓弦, 祈求災難停止, 同時全神貫注留意背上情況:倘若砸在左然身上接著滾落地下的瓦礫非常小, 他便鬆一口氣,稍有點大他便心煩意亂。

  足足過了有一分鐘,可怕的抖動才停止,世界重歸安靜。

  何修懿感覺到,灼熱呼吸噴在他的後頸,那麼熟悉。

  左然護在他的身上。

  「沉麼?」左然用手撐起自己身體重量,稍微調整了下,將對方全身上下都嚴嚴地蓋住了。他觀察了一下,「應當是沒事了。」

  「怎……怎麼了?!」何修懿根本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吊車側翻。」

  「什麼?!」何修懿感到自己無法相信,「怎麼可能?」

  左然說:「不可思議,然而卻發生了。」

  「為什麼?」

  「不一定……可能地面高低不平或者軟硬不一……加上今天風大……若是物品重量接近最大負荷……」話到這裡,左然「哼」了一聲。

  何修懿:「……???」

  這時,他看見有幾滴鮮血順著左然指尖流進土中,泥土被染成了褐色,一滴一滴,好像是小河邊一叢叢蔓越莓。從前左然手指修長、白皙,此時卻是掛著幾絲鮮紅。

  「左然?!」何修懿大駭,掙動著去看,「你怎麼了?!你受傷了?!」

  「嗯。」

  「哪裡?!」

  「……」左影帝用他自己能展現出的最溫柔的聲音回答了何修懿,裡邊有一種能夠安撫人心的力量,「右手、左腿、頭。」

  「左然,左然。」何修懿拚命往出爬,「讓我看看你……讓我看看你。」

  左然扶著後腦,艱難地站起來,半晌之後才令雙目重新聚焦:「這裡危險,先出去吧。」

  「好……」說完,何修懿十分主動地摟住左然。

  外面已是一片混亂。劇組眾人看見二人,無一不是送鬆了口氣:「老天,總算是出來了。」

  何修懿全身上下的血液直衝頭頂,大腦變得麻木,眼前還一陣陣地黑。

  他摸了摸左然後腦,指尖微微抖著,縮回到視線內,發現……果然有血。

  何修懿眼前蒙上了水霧。左然見狀笑了一笑:「放心,沒傻。」

  「……」

  左然十分冷靜,詢問是否還有其他人被波及。在得知答案是「無」時,明顯安心了些。他叫眾人撤到安全區域並撥打120,準備去醫院檢查下。

  他又對執行製片道:「盡快通知星空傳媒,準備好新聞稿。」

  執行製片點了點頭。

  何修懿摟著身邊人的腰,另一隻手捉起左然右手,小心翼翼、蜻蜓點水般地碰觸了下那個細長的傷口:「疼麼?」

  左然唇角勾出一個笑容,眼睛在額側一絲鮮血反襯下有另一種美感:「修懿……」

  「……?」

  「你第一次主動捉我的手。」

 

 

第41章 《萬里龍沙》(六)

  何修懿站在左然身邊,  摟著身邊人的腰。他極力地壓抑著自己的情緒。胸中塊壘濁酒難澆,  堵在那裡讓他的四肢都缺了血一般地發涼並且毫無知覺,  大腦也麻木得無法仔細思考。

  在事情發生時, 何修懿是懵的——他被左然猛地按倒在地, 一聲巨響過去,  樑柱、磚石掉落,  他愣了幾秒後試圖回護左然,  然而卻沒成功。過程持續時間不長,也來不及思考什麼。

  此時此刻,  稍一平靜下來, 何修懿心臟開始突突地跳, 似乎可以撕裂胸膛。只要想到生死一線,  他便無比後怕。他想,  如果擊中頭部那塊石頭再大一點、再重一點……那麼,他也許將失去母親去世之後最珍貴的東西……來自於左然的深情是件無價之寶,  自己卻沒珍惜。假使對方臥床, 自己定會心甘情願陪伴、照料一生……等等,想什麼呢, 這不是沒事嗎。

  何修懿意識到, 某種叫「左然」的病毒已經入侵他的心臟, 而且瘋狂生長,短短幾月便已經將他的心臟全包裹了。在這樣的境況下,曾經很刻意的逃避被束之高閣。悠揚的鐘聲不間斷地傳來,自己與之共鳴程度越來越深。

  何修懿他摟著左然的手一直猛烈地抖, 不受控制,隔著襯衣觸到左然腰側皮膚,卻總覺並不夠,還想挨得更近,恨不得能融為一體,再也不會經歷失去、被迫與對方分割。

  左然垂著眸子,睫毛一顫一顫。他頭髮上有些灰土,額角也有已經乾涸的血跡,然而並不顯得狼狽,依然筆直地站在人群中,是一貫擁有的冷靜自持、優雅得體。

  何修懿叫:「左然——」

  「修懿,」左然答,「在這兒呢。」

  何修懿不再出聲了。他其實沒什麼事兒,只是想叫對方名字,並且得到一點回音。過了幾秒,他又叫:「左然——」

  左然依然沒有絲毫不耐:「修懿,在這兒呢。」像是完全明白何修懿的心思,左然每次回答都帶著些安撫,有一種令人沉靜的力量。

  過了一會兒,何修懿問:「現在怎麼樣?」

  左然回答:「頭暈,噁心。」

  「想吐就吐吧?」

  「還不用。」

  「該、該不會有顱內血腫?」何修懿也不大清楚顱內血腫是個什麼,不過母親有個病友曾經說過她先生是顱內血腫而死亡的。

  左然伸手按在何修懿的頭頂,來回劃拉了下對方柔軟的發:「別瞎擔心。腦子裡都裝著你呢,沒地方給血腫。」

  「……」何修懿卻依然無法淡定,他盯著遠方大路的盡頭,「封路用的車全開走了嗎?救護車怎麼還不來?」

  「修懿……」左然回答,「才過了三分鐘。」

  「哦——」何修懿意識到,時間的鐘擺似乎停滯了。它藏匿在對異常重要的人的擔憂當中,不再向前奔波。

  何修懿抬起頭,仔仔細細端詳左然的臉,用目光摩挲著左然眼睛、鼻子、嘴唇。

  看起來倒還好……

  「修懿,」左然垂眸注視著何修懿,在對視時說道,「吻我一下?」

  「別鬧。」何修懿很彆扭,「這是外邊,一大堆人都看著呢。」

  左然嘴角揚了一揚:「所以,不是外邊,就可以吻,對麼?」

  何修懿說:「我不是那意思……」很奇怪地,在聽到「吻」這要求時,何修懿第一個跳入腦袋裡的念頭,並不是「不能吻」,而是「在外邊」。

  自己這到底是怎麼了?

  ……

  上午十一點整,救護車趕到了。胡上扶著左然鑽進了救護車,執行製片、生活製片跟上。左然指名叫何修懿陪著,並電話通知了父母、星空傳媒高層、經紀人、助理。

  中間有一段路正在維修,堵車嚴重,120救護車開開停停。醫護人員針對左然頭部、手部進行了簡單護理,還安慰了一下。與何修懿想像中的安穩不同,救護車一路上顛簸不止,他的膝蓋常常會撞到對方的,每每碰觸旋即分開,有一丁點曖昧,可是他卻很遲鈍地沒有拒絕。十一點半到了醫院,醫生為左然包紮了手腳,又拍了個核磁共振,認為暫無顱內血腫,不過需要住院觀察兩天,用以排除並發血腫的可能性。醫院根據「頭暈、噁心」等等症狀,在單子上寫下了「腦震盪」,不過同時也說,只是輕微的腦震盪,應該不會有後遺症。

  就這麼著,左然留院,劇組被迫停工。

  病房的天花板、牆壁、地磚、床單、被罩全部都是白色,十分乾淨。左然穿著鬆鬆垮垮的病號服,露著鎖骨,坐在床頭擺弄手機:「不行,眼花。」

  何修懿說:「那……?您想看嗎?」白天說貫了「您」,此刻何修懿一個不小心,敬語再次脫口而出。

  「想。」左然道,「你來念吧。」

  「好,」何修懿接過左然的手機,「……」

  那條微博長文,竟是一個什麼「情書評選活動」。一家電商公司希望通過評選提醒大家情書這項浪漫傳統,為即將到來的情人節大促銷造勢。微博正文便是眾人公認史上最偉大的十封情書。

  「我……我不……」何修懿紅著臉,剛想拒絕,卻在看見對方黯淡了的眸子之後吞了回去,「我不確定能念得好。」

  左然一笑:「台詞功底。」

  「那,我念了。」何修懿開口道,「第一個是……沈從文給張兆和的:【我生平只看過一回滿月。我也安慰自己過,說,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何修懿記起來,左然今年二十七八,也是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何修懿覺得病房內的溫度特別高:「第二個是……顧城給謝燁的:【火車開來開去上邊裝滿了人,有好有壞,你都不是,你是一種個別的人。】他一字字溫柔地念,念到「你是一種個別的人」之時,覺得這句好像是自己的思想。」

  「第三個是,朱生豪給宋清如的……【我願意捨棄一切,以想念你終此一生。】還有一句,【我一天一天明白你的平凡,同時卻一天一天愈更深切地愛你。你如照鏡子,你不會看得見你特別好的所在,但你如走進我的心裡來時,你一定能知道自己是怎樣好法。】」這句也想是心情寫照。接觸久了,左然身上各種「影帝」「學神」光芒退去,自己卻是……更喜歡他。

  怪了,怎麼總想左然……

  左然靠在床頭,一直看著何修懿垂下的眼眸和開閉的嘴唇。何修懿能感受得到對方視線。在這樣的氣氛之下,曖昧湧動,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身體也有一些極輕微的燥熱。

  十分鐘後,十段情書節選終於念完。

  何修懿將手機扔回給了左然,十指輕握成拳,放在膝蓋上邊,低垂著頭一直不知道說什麼。

  片刻之後,左然才道:「星空傳媒的CEO和藝人部總監,還有我的父母,都是明天一早抵達蘭州,放下東西就來醫院。」由於傷勢不重,左然告訴父母不要匆忙趕來。至於星空高層,離開北京之前還要安排工作,反正對於他們來說,出現、表態便足夠了。

  何修懿說:「好的。」

  「還有,已經出了一些報道。」

  「哦?」何修懿頓時緊張了起來。

  他搜了下,發現網上果然已經到處都是新聞,鋪天蓋地:

  【《萬里龍沙》劇組吊車倒塌,左然受傷入院】

  何修懿深吸了一口氣,伸手點開:

  【正在甘肅緊張拍攝的《萬里龍沙》劇組今天發生了意外——在上午的拍攝中發生吊車側翻事件,砸中導演左然。左然在經歷了一整天檢查後,留院觀察,不過醫生表示沒有生命危險。xx娛樂記者第一時間聯繫到了《萬里龍沙》片方以及劇組相關人員,獲悉此次事故細節。根據該片執行製片唐湖陸透露,上午十點三十,隨著一陣大風,吊車突然失去平衡,向一方倒塌,車臂先是砸中制景中的房屋,幾根樑柱、瓦塊隨之落下,擊傷左然。目前,拍攝已經暫停,大家情緒比較穩定……】最後,附上電影背景:【《萬里龍沙》,影帝左然執導的第一步電影,它講述了陰差陽錯分別踏入警局與黑道的兩兄弟……】

  還有一個網站放出一段錄音,被採訪的對象依然是唐湖陸。通過電話,唐湖陸描述了整個事情經過:「一陣大風刮來,吊車忽然側翻,吊臂砸中了正在制景當中的房屋。主演之一何修懿正在房簷下……」話到這裡,唐湖陸突然間意識到了什麼,不知道應當如何繼續下去,於是省略關鍵部分,直接收尾:「左然導演便受了傷。」

  「何修懿正在房簷下,左然導演便受了傷。」怎麼聽怎麼奇怪。

  在記者追問下,唐湖陸只得答:「何修懿並未意識到危險,左然導演推他一把,讓他趴下。《萬里龍沙》劇組像一個大家庭,左然導演不願演員發生意外。」當時在場的人很多,瞞也未必能瞞過去,唐湖陸便決定主動講出真相,並將輿論引向一個「正確」方向。

  意外曝光之後,網絡瞬間炸了。

  各方反應五花八門。

  有關心派:【沒有生命危險?!什麼叫作「沒有生命危險???!!!公佈傷情報告!粉絲有權知道一切!」】

  有誇獎派:【左然粉絲太幸福了。】【這麼多年,沒粉錯人。】

  有問責派:【為什麼會發生這種嚴重事故?】【誰負責佈景?風大還開吊車,這不作死嗎?】【吊車司機有沒有違規操作?】

  有插科打諢派:【叫你不祭天!】還配了一張「王之蔑視」圖片。

  有總結派:【盤點片場十大意外事故。】點開一看,什麼都有,有馬受驚奔向人群,有煙火師提前引爆意外傷人或者錯誤估計炸彈用量引發大火,有道具槍打出了一顆真子彈,也有汽車剎車失靈撞向護欄,還有演員扮浮屍時遭遇大浪命喪湖底……拍戲,儼然成了一個高危職業。

  當然,還有世人皆醉我獨醒派:【左然,呵呵,用生命在炒作。】【為了第一部戲,豁出去了。】

  此外……還有CP樓。

  一大群人說著二人不大明白的話,什麼「官方發糖」「好吃好吃」。

  自從威尼斯電影中左然站在樓梯側面、將何修懿抱下台階的視頻曝光後,二人便一直有CP粉。

  後來,有自稱是左然「鐵粉」的人表示,左然曾經公開表示最喜歡的演員是何,為「CP」提供了支持。

  再後來,柳揚庭爆料何修懿替身上位,左然為何修懿撐腰,讓一群人叫著入坑,並且表示這對CP實在好吃。而且「裸替」容易讓人展開旖旎聯想,畫手、寫手大開腦洞,多多的「糧」又讓許多人跳坑,表示押這支股,說不定能見到二人出櫃。

  這次事件,CP粉們反應非常大。

  他們根據各種隻言片語、蛛絲馬跡試圖挖掘真相:

  【今天吃安眠藥了嗎:英雄救美!】

  【嫦娥喜歡兔兔肉:不惜生命!】

  【左何一生推:大家想呀,吊臂砸下能有幾秒?這根本是條件反射、未經思考。】

  【到處是糖不用摳:左然救人。左然頭部、手部、腿部多處受傷,何修懿卻安然無恙。朋友們,這說明什麼?說明左然是把修修壓在身下的呀……】

  一群人刷「好有道理」,夾雜幾句:

  【Qwerty:艾瑪,好萌。】

  【ID暫時空缺:官方逼死同人。】

  何修懿刷著刷著,覺得倘若自己不與左然交往,簡直大逆不道,會成為一個令萬千妹子失望的頂級大渣男。

  各種消息讀了很久。一會兒為左然圈粉感到高興,一會兒為左然「洗粉」感到難過,一直到了晚上九點,何修懿才被左然叫睡覺。

  「行的。」何修懿爬上了單人病房的另外一張床,「睡吧。」

  他關了燈,病房陷入黑暗。

  沒有光的時候,人很容易脆弱。在漆黑的病床後邊,在暗色的角落裡邊,總彷彿有個什麼怪獸在窺視著這裡,令人有些毛骨悚然。在撲面而來的、彷彿能將人淹沒的一團漆黑當中,何修懿看見了左然動了下。

  「……」左然——是啊,白天那種利刃劈開胸膛、剜心挖肺般的恐懼已經過去,只是回想那一分鐘都會覺得全身戰慄。左然還好好地躺在對面。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人慶幸呢。

  萬一……萬一……真有大的石塊砸到左然的頭……

  白天的事揮之不去。左然當時……大概是本能的反應。何修懿想起了《家族》劇本當中的一句話「宋至,我常常覺得,當一個愛人,與當一個軍人,有著相似之處,就是所有嘴上講的全都不能說明什麼,真正能證明心意的,唯有一輩子的忠誠——把他放在心尖,認為他的生命高於你的生命,認為他的尊嚴高於你的尊嚴,直到最後一刻。只有到了那個時候,才能說自己擔得住身份。」

  不知怎麼回事,面對這份深情,何修懿並沒有想逃。它很沉重,可是,何修懿忽然間想要試著挑起,而非落荒而逃,再也不見不想,否則再遇意外可能後悔終生。

  大概……即將要在一起了吧。三十年的單身,也許快結束了。

  在有此預感時,何修懿並沒有感到任何慌張,相反,他有一種深入了心脾的甜蜜。他甚至伸手抱住了枕頭,將頭埋在棉花裡邊用力地蹭了蹭,用以緩解自己雀躍的衝動。

  在胡思亂想中,何修懿睡著了。夢裡,他又回到那個片場,耳邊是吊臂砸落的響聲,眼前是塵土飛揚的景象。

  他仰躺著,睡得並不踏實。

  ……

  半夜,何修懿突然覺得不對勁。

  睜開眼睛,他便發現……左然躺在他的身邊,手腕隔著被子搭在他的腰上。左然似乎沒有睡著,而是靜靜感受著難得的溫馨。

  「……」

  冰涼的聲線從側面傳出:「頭暈,噁心,難受,想抱著你。」

  「哦……」

  「你不反抗?」

  何修懿用演技隱藏真實想法:「反抗什麼,反正你總能懟回來。」其實這是撒謊。自己表示不願意時,左然從未勉強。

  左然沒有拆穿,而是得寸進尺的摟了摟。

  「算了,很睏。」何修懿說,「我繫帶短,嘴皮子沒有你利索,就讓你在嘴上佔點便宜好了。」

  左然撐起半身,在黑暗中靜靜看何修懿。

  何修懿:「……?」

  左然忽然緩緩向下,在何修懿唇上落下一個蜻蜓點水的吻。十分輕柔,好似羽毛一般,雙唇只被壓了一下,便告別了那種柔軟。

  「……」其實,何修懿是有機會阻止的,但他沒有。

  左然笑道:「在嘴上佔點便宜。」

  「……」

  作者有話要說:  修懿:你就會用嘴巴懟我。

  影帝:我還會用別的地方懟你QAQ。

 

 

第42章 《萬里龍沙》(七)

  何修懿反射般伸手摸了摸唇, 翻了個身面對左然:「相比白天, 頭暈噁心程度減少了嗎?」

  左然回答:「好一些了。」

  何修懿說:「那我陪你說說話?」左然剛才講了, 頭暈噁心,睡不著覺。

  「嗯,」左然問, 「說什麼?」

  何修懿在黑暗當中試圖捉住左然目光:「說說你小時候的事吧, 我想知道。我想瞭解, 我認識你之前你是什麼樣的……哪些獨特經歷令你成為現在的你。」令你成為現在……我和你喜歡的你。

  左然將何修懿抱得更緊了些,卻是沒有開口講話。在黑暗的房間當中, 兩人面對著面,胸膛貼著胸膛,捕捉彼此眼中零星一點亮光, 感覺不大真實——一些情感在長期澆灌下終於發芽、亟待破土而出, 將自己大大方方地暴露在陽光下。

  何修懿問:「左然?」

  左然又是沉默幾秒,才道:「可是, 修懿,在遇到你之前,我的人生……沒什麼值得一提的, 十分無聊。新人生的開端, 是見到你那天。」

  「……」何修懿說, 「那就講講『沒什麼值得一提的』事吧,我也想聽。」

  「好吧。」左然將何修懿頸後被子整理了下,「那我講了。」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何修懿都在聽左然「沒什麼值得一提的」人生, 比如,小學、初中待了南京、北京等等六個城市,高中時候成績一直全校第一,高考作文基調太暗只得四十、堪堪擦線上了清華建築,大一時去南極旅遊了趟,大二時去非洲當志願者,大三時去美國當交換生,大四獲得某個國際獎項,畢業時某位教授說「建議授予碩士學位」……上學期間幹過幾份實習,還在美國餐廳打過幾份小工。

  左然在回憶往事時語調十分平淡,末了又說:「就是這樣……十分無聊。」

  「……」何修懿震驚問,「哪裡無聊?」

  「不無聊麼?」

  「當然不了。」

  左然湊錢,在何修懿額頭上邊輕輕一吻,說:「沒有你。」

  「……」

  左然稍微低了點頭,又在何修懿精緻小巧的鼻尖上嘬了一口。

  「……」何修懿很確定,自己喜歡這種感覺。如同毒癮一般,終生無法擺脫。他愛上了左然、愛上了兩個人相處時的氛圍、愛上了這段關係中的自己。以往,何修懿總認為自己無甚特別,然而如今他卻覺得,能夠得到左然如此對待,自己一定也是有著可取之處。

  兩人聊著聊著,自然地睡著了。在睡著前,何修懿想,倘若母親生病時左然在身邊,就好了。那一陣子,他時常感到自己力不從心、獨木不支。照顧病人實在太累,最後一年,何修懿能感覺得出父親希望早日解脫,心甘情願犧牲人生的其實只有自己了。他有情緒無處訴說、無法發洩,本該奔湧而出的河流被阻塞在河道內,纏著枯枝敗葉,愈發渾濁不堪,只等漲到一定水位之後衝垮周圍一切。

  後半夜,無夢。

  ……

  留院查看第二天,從一大早開始,病房訪客不斷。

  最先到的,是左然父母親。

  當時何修懿正在洗水果,見到左然父母出現,嚇了一跳。他十分地侷促,彷彿是醜媳婦第一次見公婆。

  左然卻是毫不在意,抻脖看了一眼何修懿手裡捧著的玻璃碗,說:「西瓜。」

  「……?」發現左然根本沒想伸手、似乎打定主意裝重病號,何修懿只得用牙籤插起一塊西瓜,遞到左然唇邊,「行麼?」

  左然一個低頭,將西瓜咬掉了。

  左然母親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突然說道:「這麼多年了,終於找到了。」

  左然說:「嗯。」

  何修懿當時還沒有經紀公司,沒通知什麼人便回到了老家。回老家後換了手機,只主動與幾個朋友聯繫。之前兩個劇組都用MSN來溝通,後來MSN突然退出了中國,賬號全部停用,互相之間便斷聯了。

  左然母親歎了口氣:「運氣也是挺差。」

  「不,」左然說,「運氣很好。」最終,還是再相遇了,一切等待全都是值得的。

  左然母親轉身,看向了何修懿:「左然……麻煩你了。他感情需求重,你……也許會很辛苦。」

  何修懿不知道左母在指什麼,只得訥訥地答應了,同時聽見左然發出一聲悶笑。

  四人聊了會兒,左然父親問左然道:「今晚我陪夜吧?讓何修懿休息一下。」

  「沒事沒事,」何修懿急忙答,「這應該的。」左然為了救他才會傷成這樣,怎麼可以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左然也淡淡地接道:「修懿陪我就好。你們年紀也不小了,還是住酒店吧。」

  中午,星空傳媒高層前來看望影帝。何修懿第一次見到星空傳媒CEO和總監,十分平靜地打了個招呼。CEO和總監講了一些「星空傳媒投資了左然工作室,今後你也算是星空傳媒藝人,公司一定全力支持《萬里龍沙》」等等客套話,沒什麼特別。何修懿感到很奇怪,星空傳媒CEO以及藝人部總監,都是對自己的事業發展至關重要的人,可他並不緊張,反而是方才來的左然的父母讓他十分不安。

  面對公司兩位高層,左然再次變回冰山,回答問題十分簡短,一看就是不喜社交。

  下午進病房的是劇組的同事。基本上,劇組主創還有主演人員全部都到場了,包括唐湖陸、胡上、莫安、凱文、燈光師、服化師、張筱茂、蘇洋、明磊等人。

  莫安:「哦,天哪,我的老夥計,你簡直像一隻……呃,呃,我是說,看在上帝份上,快點好起來吧。」

  凱文又是一副「看望慰問因公受傷工作人員」的樣,向左導演表示親切慰問,並叮囑他安心養傷、爭取早日康復,在今後的拍攝過程當中,不僅需要繼續堅持文明拍攝,同時也要加強防範措施,注意保護自身安全。

  就連飾演「警察小弟」張風慘死之後齊劍飛兩個「全新小弟」的演員都到場了——張風死了,齊劍飛不可能當個光桿司令,於是又有兩個配角出場。

  兩個演員名字很配,分別叫「苟富貴」和「吳翔」,讓人想起《史記》當中那句著名古文「苟富貴,勿相忘」。五年之前有個演員見兩個名字十分有趣便建了個群並且介紹二人認識,結果,苟富貴和吳翔非常、極其投緣,相見恨晚,從此總是膩在一起,吃燒烤、喝啤酒、唱歌。其實這次《萬里龍沙》選角,演員副導演選中的人是吳翔,不過吳翔力推好朋友苟富貴,最後終於說服了副導演,得以一同出演。這段由對對方名字產生興趣而開啟的友情已經持續了五年之久,而且還將一直延展下去。許多人說,娛樂圈不存在什麼真正友情,「友情」這個東西,朝生暮死,簡直像是一天都擱不住的黑豆漿一樣,往往曇花一現,反目成仇之後來自於「好朋友」的詆毀最可怕,過於認真最後只會自己受傷。不過,苟富貴和吳翔都是不相信的。他們認為,哪個圈子都有特例,不能一竿子打死了,友情這個東西,由心而發,由人掌控,與大環境無關,能夠經得起考驗的感情才真真正正值得珍惜。他們還說,與「同桌」「室友」那種關係不一樣,萍水相逢之後成為「鐵子」才能說明意氣相投,因為同桌室友都是就近交友。他們時常感謝命運、歎其神奇,戲稱「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你,每年相識紀念日還給當初拉群的人發一個大紅包,「恩愛」秀得周圍朋友都受不了。吳翔曾經表示等閒下來就去趟公安局,將自己名字改成「吳相望」,與苟富貴徹底湊成一句完整的話。

  因為是小角色,苟富貴和吳翔一直不大上前,倒是左然主動與二人聊了角色設定問題。對於這兩人的性格左然已經摸得差不多了——苟富貴人大大咧咧,吳翔則是比較敏感,與片中的角色有點出入,需要演員仔細揣摩才行。

  ……

  整整一天,各色人馬一波一波接踵而至。左然病房好像中國工商銀行一樣——新來的人只能拿到二百來號,一等幾個小時才能辦上業務,不過如果有權有勢,可以以VIP、大客戶的身份插隊。何修懿感慨於左然的影響力——這一受傷,一大群人自稱朋友,千里迢迢地從各省感到甘肅,在左影帝面前狠狠地刷存在。

  一直到了晚上九點,左然快休息了,病房才重歸寧靜。

  何修懿心疼地問:「累嗎?」左然身體傷著,還要接待那麼多人,真是……非常辛苦。

  左然回答:「還好,沒事。」

  「逞強,」何修懿十分肯定地說道,「肯定累了。」

  左然淡色眸子注視著何修懿,半晌之後才緩緩道:「別太小看我的體力。」

  「……?」

  「否則以後會後悔的。」

  何修懿還是:「……?」

  左然笑笑,不再講話。

  何修懿抬頭看了一眼表:「洗臉刷牙、關燈睡覺?」說完,何修懿便覺得,剛才那一番話……顯得自己好像很想趕快抱在一起睡覺似的。

  幸好左然並未在意:「還早。」

  「看看電視?」

  「算了,不指望了。」這時間段,各個台都在放電視劇,然而其中絕大部分無法引起左然興趣。各個省級衛視上星只看主演——主演「腕兒」大的便很容易上星,「腕兒」小的便很難通過,似乎編劇、導演、攝影全部都不重要。於是,幾個年輕演員各個頻道輪著番地登場,像打地鼠遊戲中的地鼠,消失一下旋即出現。這現象的結果便是,為了趕場,演員大多不會琢磨演技,劇情、畫面也是常常難以令人滿意。

  「那……?玩兒平板?玩兒手機?」

  「互動下啊。」左然笑了:「兩個人在一起,有什麼遊戲麼?」

  「不知道……」何修懿老老實實地回答。

  「搜搜。」

  何修懿打開了某個搜索引擎,輸入「兩個人在一起,遊戲」,立即得到一堆結果,他點開第一、第二、第三個頁面,走馬觀花看了一下,覺得好像都差不多,便將手機遞給左然。

  左然用修長的手指劃著屏幕,沉吟半晌,才抬起頭:「就這個吧——什麼【自己幹過、對方卻沒有幹過的事】,挺好。」

  「唔——」何修懿抽回了手機,看了一眼遊戲規則:

  【兩人分別在紙條上寫下自己幹過、同時認為對方沒有幹過的事,折好全部紙條放入盒子,兩個人輪流抽。每抽出來一張,就要念出文字,倘若其中一個幹過,另外一個沒有,後者便要接受懲罰。這是一個通過輕鬆方法瞭解對方的好機會哦!】

  似乎……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何修懿點點頭:「可以。」左然幹過的事自己應當都沒幹過,可自己幹過的事,也都挺特殊的。

  左然又道:「那麼,每人寫十張吧?」

  何修懿又是道:「可以。」說罷他便找出五張白紙,每個對折兩次,一同裁出20張小條,撥給左然十張,又去護士站借了兩支筆,便埋頭開始寫自己的經歷了。筆尖在夜晚中沙沙地動。

  十分鐘後,兩個人都完成了十張的任務,分別折好字條,將它們扔進了床頭櫃的抽屜並將抽屜關到只留一個小縫,各自伸手進去撥弄了幾下,防止有人只抽自己寫的字條。此時,抽屜便是規則中的「盒子」。

  何修懿問:「懲罰是什麼呢。」

  「隨便,」出乎意料,左然顯得並不在意,「不然還是『臉上劃道』。」

  臉上劃道,是《家族》劇組某次打牌活動當中莫安提的建議,之後便一直被《家族》劇組延續。何修懿記起某次左然在自己臉上寫了句法語版的「我想要你」,臉上發燒,急忙說道,「這回不許寫字,再潦草、再不像也不行。」

  左然點頭應了。

  遊戲開始。

  何修懿先摸了一張,展開一看,鬆了口氣,因為是他自己寫的:【吃衛生紙。】

  「吃衛生紙?」左然有點好笑地道,「這都幹過?」

  「嗯……」何修懿答,「幼兒園時老師給大家發薄餅,沒有我的,我就哭了,旁邊你的小朋友告訴我說,食物是衛生紙,可以自己去撕。二者長得有點相像,我便信了,咬了一口。」

  左然摸了一把何修懿的頭髮,笑著道:「我輸了。」

  於是,何修懿在左然臉上劃了一道。左然眼睛很亮,鼻樑高挺,即使被劃了道也不破相。

  接下來便什麼都有,兩人臉上各有四道。

  到了第九次上,何修懿微笑著打開字條,發現——

  是左然的。

  上面只有四個字:【喜歡對方。】

  何修懿愣住了:「……」

  時間在一種異樣的氣氛當中緩緩流逝。何修懿看著白色紙條上那四個飄逸的黑色漢字,沉默不語。

  大約半分鐘後,左然伸手提起了筆,拔開筆帽:「你輸了。」

  輸……了?何修懿想:哪裡輸了?

  筆尖即將觸到皮膚,何修懿攔住了左然:「等等,等等!」

  左然右手一頓,坐在床沿,垂眸看著對方:「怎麼?不服?」

  「不服。」何修懿一咬牙,竟是豁出去了,他的喉嚨很緊,聲音微微發顫,「我……我……我沒輸……」

  「……」

  何修懿不敢看左然,奪過筆桿、筆帽,「啪」地一聲合在一起,按在桌上,「沒輸……」何修懿從來不大在意輸贏,此刻卻是相當執拗。

  他很清楚,左影帝,對於別人來說就彷彿是窖中陳年的酒,只是靠近了用鼻尖嗅嗅醇香就該知足,唯有自己,能知道,含在口中是怎樣地清冽。

  左然看著何修懿,問:「修懿,你知道自己在講什麼嗎?」

  何修懿說:「……當然。」「沒輸」二字講出,一切天翻地覆。好像完成一個魔方,魔方色塊統一、清晰,原先那些紛雜的擾人耳目的東西,全部被藏在了內裡,再不會暴露於外了。

  左然伸手抬起何修懿的下巴,強迫對方注視自己,又在大約十秒之後,一點一點地向對方靠了過去。

  何修懿的胸膛劇烈起伏,默默等待即將發生的事。

  就在兩人雙唇還有五厘米時,病房房門被「砰砰」地敲響,接著房門把手一動,一個穿白衣的護士走了進來——兩個人急忙分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影帝:形容不出我的內心QAQ。

 

 

第43章 《萬里龍沙》(八)

  護士見到二人臉上四個道道, 面部肌肉抽動, 勉強忍住了笑, 表示要帶患者去做核磁共振。左然即將出院,主治醫生叫他在出院前最後檢查一下。核磁共振在另外一個樓,機器不夠, 等待隊伍很長, 醫生一般會選擇優先安排門診的患者, 等晚上人少了再叫護士通知住院患者過去。而且,左然本來就是明星, 最好人少時再出現。本來預計時間是晚上八點鐘,實際上卻一直到了十點才有消息。

  檢查只有修懿陪著——左然幾個助理都住酒店,被攆走時個個一臉茫然。護士比較體貼, 沒讓左然在CT、核磁室外休息區域等待, 而是直接將他領到值班護士的辦公室,直到正好排到。檢查過後, 一個影像科的醫生還跳出來合了個影。

  再回到單人病房時,時間過了十一點了。

  氣氛已被破壞殆盡。在這種情形下表白、交換初吻……好像有點不大對頭,於是兩個人默契地沒有再提。何修懿也挺累, 一回到房間便坐在陪護床上, 左然站在他的身前, 擋著燈光,兩人對視片刻,最終還是沒有下得去嘴。

  何修懿平靜地走到櫃子前邊,拉開抽屜, 將裡邊的字條全部撿了出來,團成一團,並且走進盥洗室扔掉了。接著何修懿走回去,伸手拿出桌面上的那張「喜歡對方」字條,當著左然的面折回原狀,放在自己隨身皮夾當中。

  這個字條,他想留著。這是他第一次正視自己內心。

  左然說:「修懿——」

  「睡吧,明天出院。」何修懿說,「保潔早上六點收拾房間。」天天都會被她吵醒。

  「嗯——」

  ……

  於是,吊車側翻事件發生後第三天,左然出院。

  左然出院後就宣佈劇組復工。他受傷的位置是腿、手、頭部,而且不重,並不影響執導影片。

  「追車」場景拍了整整兩個星期。劇組眾人發現,學神屬性到哪都是有好處的。因為建築出身,左然對於力學非常精通——拉索從哪個角度拉、用多大力量拉才能達到自己最想要的效果,左然都能估摸得八九不離十。加上電腦模擬,拍攝堪稱順利,只用了一星期便完成了追車。在畫面中,追求、跳車、撞車、翻車,應有盡有,可以想像得出,觀眾在大屏幕上看到一定非常過癮。這段劇情進行過後,黑幫老大「龍骨」還是逃了。

  此後,還有一場追逃戲碼。警方得到消息說「龍骨」正在機場貴賓候機室候機,於是立即實施抓捕。然而,高翹著二郎腿端坐在沙發上的人卻不是龍骨,而是保鏢,真正的龍骨則隱藏在沙發後的保鏢群當中。警方高層從「長翅鳳蝶」那得知這個習慣,伏擊龍骨得手。結果,回到警局之後眾人驚訝地發現,抓到的那個「龍骨」也不是本人,而是被他整容成自己的替身,龍骨再次逃了。

  拍戲實在太忙,劇組所有人連軸轉,左然與何修懿再也沒有得到機會表白、傾訴。他們原本以為,就算在醫院裡沒能再一步,也過不了幾天便會遇到下個合適的時間點。誰知,竟然一直沒來。這件事情就是這樣,一開始沒有隨隨便便講,後來就更不好隨隨便便講。不過,何修懿是覺得,兩人心意相通,只是等待時機的過程也不錯。

  ……

  《萬里龍沙》追逃後的劇情,便是全片高潮部分,也是整個警匪故事結尾。

  不知道是不是在學習李朝隱,左然也將結尾放在最後,也就是全劇殺青前拍攝,理由也同樣是「方便演員醞釀負面情緒」。

  拍完之後,就可以殺青了。

  這幾場戲的背景是:「龍骨」兩次遇到警察,明白內部出了叛徒,於是處心積慮,綁架了警方兩個老大其中之一的女兒。正義以及女兒之間,那個警方老大選擇背叛正義。做決定的那天,他回到家,脫下警服,扔在洗衣籃裡,說:「若是連女兒都無法保護,還能保護誰呢。」因為他的無恥背叛,黑幫一方僱傭了個卡車司機,撞向警方另一老大,將其弄成了植物人。卡車司機當場死亡,血液當中酒精含量很高。這裡,左然作為編劇穿插了個片中時不時便會有的小幽默——當「龍骨」向某個卡車司機佈置「敢死」任務之後,司機拿著首款直接回了老家,接著第二個、第三個司機也回了老家,龍骨氣得暴跳如雷,第四次再找人才終於成功了。「背叛」事件導致的結果是,警局再也無人知曉「長翅鳳蝶」臥底身份。

  接著,背叛者——警方兩個老大其中之一,策劃了一次對警局說是收網、將龍骨連鍋端,實際卻是要把警方打黑小組一網打盡的活動。這個角色,自從配合龍骨將剛直不阿、碧血丹心的同事撞成植物人後,就已經成了惡魔了。他以上司身份給齊劍飛下了一個命令——狙擊龍骨一方最危險的二號人物——長翅鳳蝶。他很清楚長翅鳳蝶已經投靠警方,而齊劍飛對此卻是一無所知,於是便想利用齊劍飛一向是百發百中的神槍手身份將其幹掉。之後,他會在齊劍飛等警察以為初步得手紛紛衝向龍骨所在之時,利用各種陷阱,將警察們剿滅。

  拍攝開始。

  凱文打了一個手勢,場記扯著嗓子喊了一句:「第300場1鏡1次!」

  何修懿筆直地站在「龍骨」基地對面建築高處,雙手中穩穩地端著狙擊步槍,漂亮的眼睛貼著狙擊鏡,注視著對面破舊的「基地」。

  在左然的劇本當中,齊劍飛從來沒見過長翅鳳蝶長相。他的狙擊依據只是被老大策反的那個不知名臥底提供的長翅鳳蝶衣著和具體站位的信息。通過狙擊步槍的狙擊鏡,齊劍飛找到了長翅鳳蝶——那個一身深灰色西裝的高大男子。然而,當長翅鳳蝶轉過身,露出了正臉時,男一從狙擊鏡中驚恐地發現了,那便是他失蹤了十二年的兄弟!

  一方面,他是人民警察,另一方面,他是一個兄長。

  他該不該開這槍?!

  何修懿將劇本背得滾瓜爛熟,從來不需提詞。他自然很清楚,齊劍飛那一槍,開了。

  那時齊劍飛想:有些東西,必須懷著覺悟為之付出一切,比如正義。國家那些孩子,稚氣尚存,滿懷憧憬,他得守護他們,令他們快樂長大,而不是被黑幫剝奪父母生命,家破人亡,流離失所。這個理想就是他的生活目標。

  行動不能因他失敗。

  而尹長東,正等待著警方行動成功,而後邁著輕快的步子去服刑。等到刑滿、贖罪結束,便又是清清白白的一個人,可以重新站在他「兄弟」的面前。由於龍骨刻意隱瞞警方老大的事,他不曉得自己已經暴露,也對這次「反殺警方」一無所知,內心中充盈著對未來的期望,就像雅克·路易·大衛那副名畫《馬拉之死》一樣——暴戾、殘忍的雅各賓派主席馬拉在浴缸中辦公,藉著藥水緩解皮膚病的痛苦,渾然不覺死神已經帶著鐮刀已經近在咫尺。

  尹長東微笑著,時不時摩挲手裡的吊墜,想著兄弟,幻想即將發生的事,以為馬上便可以相見了,直到……一顆子彈進入他的頭顱。

  畫面靜止。

  他過去的人生一幕幕地出現,順序就是時間,好像做夢一樣,當時很多感覺再一次出現了。尹長東依稀看見了一道亮光,亮光裡面是兄弟的影子。有道什麼東西在阻止他過去,像是一扇大門。尹長東自己慢慢摸過去,打開了那扇門。

  齊劍飛子彈乾脆、利落。他不願令尹長東受苦——那種像有千萬根針在扎,又像有千萬隻蜜蜂在叮咬的痛苦。

  電影最後,警方落入黑幫陷阱。然而,主角齊劍飛,滿懷著對於將兄弟尹長東拉入墮落、骯髒的深淵的龍骨的憎恨,瘋了一般,猶如一隻猛獸,只想將人扒皮抽骨。齊劍飛雙目赤紅,渾身帶血,以死為生,突破了體能極限,最終還是成功擊斃掉了龍骨。

  「……」何修懿端著槍,動作十分專業。為了拍這部戲,左然特意請了刑警大隊隊長對演員們進行特訓。

  左然就在對面「龍骨」基地建築。為了令何修懿全身心投入戲,左然親自走入到了那棟建築,而且讓何修懿真的能看見他。他穿著尹長東的戲服——一身灰色西裝,梳著背頭,雙手插兜,緩步走到窗戶前面,也就是電影中尹長東站立著的位置,根據腳本擺好姿勢,拿起對講機,說了一句「好了,Action」。其實這個鏡頭只拍攝何修懿,凱文會通過攝影機從何修懿身旁近距離捕捉齊劍飛內心。至於尹長東、龍骨,還有龍骨手下,不管是狙擊鏡中的樣子,還是現實中的樣子,都是下幾鏡的事兒。左然提前走到片場對面建築,只為了方便何修懿。

  「……」聽見「Action」,何修懿投入戲,將自己想像成了警察齊劍飛,從狙擊鏡當中凝視已經化身為尹長東的左然。

  左然……不,尹長東,有智慧、有力量,卻是不屑一顧,心裡只有某一個人。

  何修懿冷靜地將右手的食指移到扳機上面,並且深深屏住呼吸。

  在《萬里龍沙》的拍攝當中,何修懿能察覺,自己的演技發生了進步。因導演是左然,他可以大膽地為劇本和腳本填充更多細節,按照自己理解充滿、完善人物,使表演有更多層次。左然從不會不耐煩,不會像時下某些導演一樣以毒舌為個性,而是支持他、鼓勵他,一旦何修懿的闡述發生偏差,便去與他討論,告訴對方為何某個細節不是十分符合人設。在幾個月的鍛煉中,何修懿經歷了蛻變,對於「假設細節」更加游刃有餘。

  何修懿見左然在自己槍口下,輕瞇著眼睛。

  沒錯,可以,繼續。

  就在這時,忽然之間,左然輕輕轉過了頭!

  對齊劍飛來說,災厄突然降臨!苦苦找尋十幾載的熟悉的臉,在自己的狙擊鏡下!好兄弟尹長東,成了長翅鳳蝶——那個臭名昭著、無惡不作的,長翅鳳蝶。雖然氣質完全不同,可齊劍飛還是認出,那眉眼,沒有錯!命運宛如烏雲壓頂,推搡著、嬉戲著,千軍萬馬一般奔騰而來,籠罩著齊劍飛。

  何修懿猛烈地睜大雙目、雙唇,眼中全是難以置信,眼角、嘴角微微抽動,脖子上的青筋一條一條,彷彿就要掙破皮膚。

  他代入尹長東,祈禱自己眼花,慌慌張張,再一次透過狙擊鏡看向對面:「……」閉眼,再睜,再閉眼,再睜,沒有用處。

  老天沒有那麼善良,它很少開玩笑。只有真正受其喜愛、眷顧的人,才有玩笑後的虛驚一場,而齊劍飛,顯然不是。

  作為齊劍飛,何修懿開始想,到處怎麼做才能解決困境——一邊是正義,一邊是兄弟。

  他想到了已死的「張風」、想到了植物人「劉局」,想到了許多因公殉職的警察,想到了各個妻離子散的家庭,想到了那些風餐露宿的孩子。他想到了慘死於長翅鳳蝶手中的無辜受害者,想到了他們屍體的慘狀,想到了成為警察時的宣誓:「我宣誓,我志願成為一名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警察……忠於祖國,忠於人民,忠於法律……我願獻身於崇高的人民公安事業,為實現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奮鬥。」

  一切有了答案。

  歷史和未來都屬於正義。

  為了正義,別無選擇。

  同事們的調查不會有錯。尹長東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尹長東,而是龍骨得力助手、左膀右臂,已經徹底變了。

  何修懿凝望著狙擊鏡中的左然,深深吸了口氣,再次摸上扳機。

  左然——

  不對,等等,有什麼地方不對。

  何修懿沒有急著演。

  他忽然間異想天開:如果有天,在左影帝不聲不響地消失了很久很久之後,全世界、全宇宙所有人告訴他,左然喪失道德、喪失人性、無所無為、無惡不作,已將靈魂賣給魔鬼,他會怎樣?

  當他面臨正義……與左然的選擇,他會怎樣?

  左然曾經那樣待他——威脅劇組、換掉主演,並令自己拿到「宋至」一角;降成男二、讓出男一,以影帝的身份作配、捧他;開工作室、成為導演,並在合同上讓利到極致;還有前些日子……將自己護在了懷裡,獨自承受樑柱、瓦礫,頭部受傷……連命都可以不要了。

  連命都可以不要了。

  那樣的人,親手,殺……嗎?眼睜睜看著他,成為肉塊、骨頭?再也看不見對方眼睛、嘴唇、活生生的樣子?

  聽從旁人的話……不親自確認嗎?

  最最該相信的,明明是對方啊。任何一個旁人,都比不上對方。他會全心全意、如同初生嬰兒一般信任左然,彷彿它已經被寫在基因裡邊,不因十幾、二十幾年的天各一方而退去半分。

  當然,上級必會堅持任務。為了不成懸疣附贅、導致無辜警察犧牲,也許,他會放下自己個人,最終選擇執行命令。

  可是……

  何修懿摸著扳機的手抖起來。一開始,只是輕微地抖,緊接著,便是劇烈地抖,指尖帶動指腹,到手掌,到手腕,到全身。他的骨頭,他的血液,他的皮膚,都在抗拒。

  想到左然,便覺劇情違和。

  在這場戲之前,何修懿只知道自己喜歡左然。此刻他發著抖,方知……左然,足以令他信念、理想崩潰。如果他自己是警察,左然是黑幫二號人物,在那種情形下,他……做不到。可能,理性上會知道要打那槍,可實際上,他做不到。

  那天在醫院裡,一時衝動之下他表達了喜歡,然而此刻,他才真正地堅定了他的決心。

  他的兩手抖著,將槍放在一邊,幾秒之後回到現實,內心才慢慢變平靜。

  何修懿恢復了往日淡然模樣,打開了對講機的按鈕,透過玻璃看著左然,並且不自覺地伸出手指描繪對方輪廓:「左然,左導,可以與您討論一下劇情走向嗎?」

  「嗯?」對何修懿這個要求,左然頗為意外,「劇情走向?」

  「是。對於角色,我有一些想法,與劇本上並不一致。」

  「講吧,修懿。」

  「您……回來吧,我想看著您說。」在工作中,何修懿還是會稱「您」。

  左然說:「好。」

  十分鐘後,左然走回片場,問何修懿:「怎麼回事?之前不是沒問題嗎?」

  「左導,」何修懿極力壓制著感情,在凱文等人面前盡量公事公辦地道:「齊劍飛這一槍……打不中的。」

  「嗯?」

  有些情感破堤而出:「不可能打得中——怎麼能打得中呢?」

  「……」

  「左導,就算公安局長、公安廳長、公安部長,一個人、兩個人、十個人、一百人、一千人、一萬人、一億人……全世界、全宇宙,都說尹長東無所無為、無惡不作,齊劍飛也……不會信的。」

  「……」

  「不是尹長東親口說,齊劍飛不會信。他會覺得,尹長東心尖上一定還有柔軟之處。」

  「……」

  「也許,最後迫於任務、同伴們的生命,齊劍飛那一槍還是會打出去,但是……尹長東他不會就那樣死了的。」

  「……」

  「一個狙擊手,內心需要百分之百堅定。倘若有一點點懷疑、動搖,他就不可能打得中。」狙擊手的內心,必須極端平靜、毫無波瀾。

  「……」

  「左導,」作為演員,何修懿越距了,「以上只是我的個人看法而已,不一定對。為了《萬里龍沙》更趨近於完美,我希望能與您分享對角色的理解,但是對於究竟如何發展劇情,您是唯一一個可以拍板的人。」

 

 

第44章 《萬里龍沙》(九)

  聽到何修懿的意見, 左然蹙眉, 沉吟半晌, 努力思考兩個版本的合理性。

  何修懿說:「我代入了自己。如果有天……反正我是做不到的。」

  左然似乎明白對方在指什麼,伸手將他擋住眼的幾綹黑髮撥到了一邊去。

  五分鐘後,左然出人意料地收工了, 並直截了當說劇本可能會有變動。凱文等人每天拍戲都盼收工, 聽見「放假」二字開心得不得了。

  當晚十點, 在提了建議的十二小時之後,何修懿收到了新的結尾文檔。他嘩啦啦地翻, 迅速找到那一槍的劇情——打了,沒中!子彈擦著長翅鳳蝶眉骨而過!

  神槍手齊劍飛,十幾年來, 首次失手!

  劇本改了……

  何修懿的雙手緊握成了拳。能夠幫助左然, 而非只是索取,令他有一種非常喜悅的感覺。

  改劇本是大事, 直接導致劇組停擺了好幾天,注定無法按照原計劃殺青了。此前,雖然追車場次省了一些時間, 可是左然受傷也耽誤了一星期, 裡外裡差不多。幸好星空傳媒財大氣粗, 也不在意。

  《萬里龍沙》現場副導演之一,兩位非常具有鏡頭感的年輕導演連熬了幾個夜,與左影帝一道將分鏡頭腳本全部完成了。在劇組剛剛建立時,幾個現場副導演曾建議並非科班出身的左影帝學學某個鐘姓導演, 畫火柴人腳本——圓圈代表腦袋,豎線代表身子,四根橫七豎八的「小火柴棍」代表胳膊和腿,「^_^」是高興,「╰_╯」是生氣……不過,當左然將自己畫的幾張分鏡平鋪在桌上時,幾個現場副導演嘴巴都驚得張成了「O」形。從此,在分鏡頭腳本方面,他們需要做的,便只有向影帝建議運鏡方式、時間、特效等等。

  拿到文字和圖畫腳本後,凱文和燈光師等人重新考慮鏡頭效果,美術總監胡上修改佈景、服化,武術指導再次設計武打動作,爆破師、煙火師調整埋線、準備炸點……表面上看,只是一槍打沒打中的問題,可實際上,卻要折騰全組忙活整整一周。

  ……

  距離第一次拍攝一周後,第二次拍攝開始了。

  何修懿再次站在拍攝地建築物的窗戶後邊,手端著槍,眼貼著狙擊鏡,也再次經歷了冷靜、震驚、慌亂等等極端情緒變化。

  在新修劇本中,「龍骨」基地窗戶很高。出於位置原因齊劍飛只能看見尹長東頭顱,無法選擇命中其他部位。他聯絡了上級,請教擊斃尹長東的必要性。上級回答:一槍爆頭,否則將對行動十分不利。齊劍飛很明白,假使狙擊失敗,A計劃夭折,打黑小組也有B計劃,還會繼續行動,絕不放過天賜良機。他不能因為自己信任鳳蝶便用全組生命賭博,所以這槍終究、必須要開——對兒時「兄弟」多情,便是對今日「兄弟」的殘忍。只是,齊劍飛的右手食指發抖,努力良久,最終在時間所剩無幾時,勉強自己開出一槍。結果……那顆子彈果然偏了,擦著長翅鳳蝶眉骨而過。

 

  開槍之前,面對左然,何修懿的情緒醞釀十分到位。那種猶豫十分真實。旁人只是看著,便能感覺得到,一向冷靜、強大的打黑組長、神槍手齊劍飛,此時簡直有種毀滅當前一切的瘋狂的衝動——他正在堅持與逃離之間掙扎,理性上提醒自己必須二選一,可感性上卻真的想要做逃兵,從建築裡裡逃出去,從警局裡逃出去,甚至,從世界中逃出去。主人公並沒有失去理性,準備開槍,何修懿再次為人物填充細節——他用自己左手拚命掐著右手,極力制止它的顫抖。左手指尖發白,右手手腕卻被掐得通紅。最後,終於,何修懿在催促聲中,強行開槍。

  子彈射出。何修懿認為,作為一個百步穿楊的神槍手,扣完扳機那一瞬間,齊劍飛一定知道:糟糕了。於是,何修懿閉上眼,低頭抿唇,而後,根本不需要看,便掏出對話機,對劇中「上級」說:「抱歉……沒中。」角色心理,需要花費大量時間揣摩,因為人物個性是在一個一個細節中體現的,這些細節決定成敗。許多演員每天到了片場現背當天台詞,有人可以立即記住,有人不行——臉皮厚的要求提詞,臉皮薄的便常謊稱身體不適,要求休息,趁機再背,這樣很難演繹經典角色。

  這裡,何修懿再次顯現出最難以表現的,矛盾的情感。一般來說,導演不會要求演員展現矛盾的情感,那簡直是一種不專業。可是,在這幕中,打偏之後,何修懿卻需要演繹既失望又不失望、既自責又不自責、既後悔又不後悔等完全對立的情緒。他的眼神變幻不定——因為知道難演,他又把尹長東想像成了左然。這點不難,因為尹長東本來就是左然飾演的。他假設這不是片場,而是多年之後,他自己,與左然。何修懿將情感傾注進了角色,表演如水一般自然流瀉而出,因為影帝曾經對他說過:「演員不是被動接受角色內涵,而是主動融入自我理解,把自己投映在其中」「偉大的演員之所以令人尊敬,是因為他們有勇氣保持自我,而不是琢磨自己是否正確地演繹了誰。」

  「Cut。」左然聲音傳來,依稀帶著笑意,「很好。」

  ……

  一場結束。

  佈景師們恰好也完成了對面建築佈景,於是,全劇最後一場大規模的槍戰,開拍。

  左然聲音依然冰涼:「全場禁煙,這一場有爆破操作。」

  一聲「Action」後,苟富貴、吳翔所飾演的警察小弟接到了「狙擊失手,行動繼續,立即進入建築抓人」的死命令,拔出手槍,帶著大約十名警察,衝入建築!與此同時,其他小組也在行動!他們認為,眼見橫空飛來一發子彈,龍骨肯定打算撤離,行動再不開始便會錯失良機。誰知到了二層,他們忽然遭遇伏擊!龍骨一方竟是早有準備、等著警方跳進陷阱!雙方發生激動槍戰,而當齊劍飛趕到現場時,槍戰仍在繼續,齊劍飛也立即開槍,支援小組的同伴們。

  在這場中,何修懿扮演的「齊劍飛」會身中兩槍。因此,在拍攝中槍畫面之前,爆破師為何修懿穿上了爆破服。爆破服上有兩個血袋,連著爆破裝置,衣服後面拖著根線,不過並不會被拍到——劇組一般不用無線遙控,因為機器太多,很容易被干擾。至於血袋,爆破師使用了最常見的「道具」來製作——安全套。拍攝戰爭等題材的劇組都會團購安全套,有時一天就用上幾千隻。

  何修懿「中槍」,表情痛苦,摀住「傷口」,踉踉蹌蹌地。

  「停,」左然將視頻播放速度放慢幾百倍,「修懿表情出現早了,當時還沒『中槍』,早了大約十分之一秒。」

  何修懿點點頭:「好的。」他沒有說左然吹毛求疵。

  「還有,」左然叫來了爆破師,「血量不夠,效果不好。他警服顏色深,要比平常用量更多一些。」為了模擬真實效果,劇組請的刑警大隊隊長顧問詳細地講解過人中槍時,血花飛濺的角度和範圍。

  「啊?還不夠?」爆破師說,「之前您說不夠,已經買了最大號的安全套。」

  聽見「已經買了最大號的」幾個字,左然明顯愣了一下,走到片場角落桌子前邊,伸手拿起一個血包,似乎感到十分不可思議,「這個,最大號的?」

  「是啊……」

  左然又是確認了遍:「這個就是最大號的?」

  「是啊……」爆破師道,「您以為能有多大號啊……」

  左然沉默不語。

  最後,爆破師強塞了更多血進去,總算達到了一個比較震撼的效果。

  左然要求極高,紅色的血水當中竟然還混著些黃色的組織液,材料並不僅僅是食用紅色素等物。血包爆炸之後,何修懿胸前被炸出一片血花,不論他走到哪,地面上都會留下濕漉漉的紅腳印,但他代入了「齊劍飛」,咬牙堅持。

  一場槍戰,足足拍了一個上午。幾十個扮演警察和黑幫的演員上躥下跳幾小時,累得不行。

  ……

  下午,在「龍骨基地」深處那場重要的戲中,左然再次親自披掛上陣。他要演的,是一槍不中後,龍骨、長翅鳳蝶、龍骨手下人的反應。

  在新修劇本中,齊劍飛狙擊尹長東失敗。尹長東眼睜睜看見子彈擦著眉骨經過,電光石火之間,千萬思緒湧上心頭:自己為什麼會遭到狙擊?!而且,龍骨似乎早有預料?子彈落地,龍骨並未驚慌逃竄,而是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眉。尹長東想:答案只有一個——他的臥底身份被發現了,龍骨想要殺他。自己向來謹慎,那麼,最有可能的是……警局內部有人反水,將自己「背叛」的消息洩露給了龍骨。這樣一想,齊劍飛便……非常危險,這次行動對於警方來說很有可能只是一個騙局。

  尹長東看見,滿屋子的組織高手,已經準備出發、參與伏擊警察。

  就在那一剎那,尹長東突然拔槍就射!

  龍骨從未將「利用警方的神槍手幹掉叛徒尹長東」的計劃透露給任何人,因此,組織三號、四號、五號人物做夢也沒想到,長翅鳳蝶會突然向自己開槍。在被擊中心臟的一瞬間,他們臉上還全是不可思議的表情。尹長東,藉著狙擊不中後的幾秒,連著幹掉了組織三號、四號、五號等八個人。不過,龍骨看見對方沒死,立即移動,躲在三號身後,同時伸手拔槍,沒被擊中致死部位。

  最初震驚過後,龍骨手下紛紛連射子彈。幾秒種後,尹長東全身變被打成了一個篩子,身上上下多了幾十個淌著血的黑洞。尹長東感覺,像有一柄大錘砸在胸口,他整個人已被砸碎,接著又被置於一個磨坊,碎塊又被碾成血肉粉末。

  鮮血不斷地往外噴,尹長東滿身是污濁,液體湧進他的肺部,他開始猛烈地咳嗽。他周圍的鮮血越來越多、越來越大,好像一朵一朵鮮紅的朱瑾花,每一朵都正在花期,又大又艷。

  然而,因為龍骨完全沒有料到齊劍飛打不中,頃刻之間折損八員大將——畢竟,那個齊劍飛從未失手過。趕往伏擊地點的人少了八人,警方壓力減輕,齊劍飛雖然身中兩三槍,命卻沒丟,而且還一路跑到四層龍骨的地點。

  齊劍飛的一槍不中,是龍骨最大的失誤。

  一看見尹長東,齊劍飛全身的血液全都像是被抽乾了。齊劍飛怕看見鮮血,尤其是從友人身體中流出的帶著溫的鮮血。他頭一次知道,人能有那麼多的血,彷彿可以染紅天地。夕陽的餘暉照射在窗上,倒映著火紅的血的顏色,玻璃因此顯得流光溢彩。

  其他警察再次與人展開槍戰,又是十分精彩。龍骨垂死掙扎。他跑出了四樓,看見警方叛徒張局,彷彿見到救星,綻開扭曲笑容:「快,快把我藏起來!你說往左跑了,他們絕不會往右追的!」然而……對面張局卻舉起槍,一顆被刻著公安編號的子彈正中龍骨眉心。末了,張局慘笑一聲:「龍骨,你以為,我會放過綁架我的女兒,以及逼迫我向劉局下手的人嗎?」說完這句,張局吞槍自殺。龍骨死了,家人不會再受威脅,張局也終於得以解脫了——

  而齊劍飛,則跪在尹長東身邊,伸手去按那些彈孔,然而不行,毫無用處,鮮血如噴泉一般地溢出,齊劍飛眼瞳中倒映著滿滿的血色。

  「尹長東!」齊劍飛用顫抖著的聲音問,「為什麼啊?!你對龍骨下手,肯定會死的啊?!」

  尹長東用毫無焦點的目光努力地捕捉已經十二年沒有親眼見過的人,本能般大口大口喘著氣,發出了嘶嘶的聲響,聲音也不再有往日的優雅:「那一槍是……你打的嗎。」

  齊劍飛點點頭。

  尹長東又問道:「那……?」

  齊劍飛答:「我……不相信。除非親眼見到、親耳聽到,我不相信……尹長東他……無所不為、無惡不作,他……不是個那樣的人。」

  尹長東的目光開始重新放空,注視著遠處的夕陽:「那……就對了,我沒白死。」他當然很清楚,那個時候開槍殺人,肯定會死的。故作無辜或者下跪哀求,都有可能得到一條生路。

  「尹長東……!!!」

  尹長東的目光當中倒映著最美的夕陽:「劍飛,不是……有一句古話嗎,你我都很喜歡,叫作……『士為知己者死』。」他曾經描述過刑滿出獄後的美好圖景,只是,終究是無法達到了。

  「尹長東……」

  「所謂『兄弟』,便是……生死之交。劍飛,到了這時,你還肯叫我聲『大哥』嗎。」

  「當然。」齊劍飛臉上全是淚,哽咽著道,「大……」「大哥」二字沒有講完,尹長東便失去意識。

  接著便是原本劇本上尹長東死時那一段——他過去的人生一幕幕地出現,順序就是時間,好像做夢一樣,從頭到尾都有齊劍飛的影子。尹長東依稀看見兄弟站在一道亮光裡,可是有道大門正在阻止著它。尹長東走過去,打開了那扇門。

  尹長東死了。

  ……

  拍攝開始。

  何修懿捂著「傷」,緩慢、但卻堅定地走進了位於四層的空曠場地。左然建築出身,選了一個十分有美感的片場——周圍全是灰色,只有樑柱為紅。左然說,國內許多導演對「主色調」的運用十分機械,如果主色調是紅,鏡頭內便鋪天蓋地全都是紅,然而其實,只需如此點綴幾下,變成呈現出來——主色調是紅色。在這裡,紅色的主色調,將由樑柱、還有鮮血,共同組成。可想而知,鮮血將會十分震撼。

  只一眼,何修懿便看見了左然。

  左然即使全身是血,髮絲凌亂,衣服破敗,也依然是優雅的。他靠牆坐著,面目平靜,一動不動,與方才演「連殺八人」時的霸氣不大相似。

  也不知怎麼了,一看見左然瀕死的樣子,雖然明知是假裝的,何修懿的眼睛還是瞬間就模糊了。

  他恨自己的沒出息。

  是只因為入戲,代入了齊劍飛,還有……摻雜著別的情感呢?

  怎麼……竟然哭了?!

  要知道,從有記憶以來,他便只有在母親最後階段因疼痛而徹夜輾轉、呻吟的那陣因為心疼而流過淚,性子一向十分淡然。不論遇到什麼委屈,他都可以做到雲淡風輕。

  這眼前一模糊,讓何修懿覺得不可思議。

  在淚光中,他跑向了左然。

 

 

第45章 《萬里龍沙》(十)

  何修懿大步地跑到左然身邊,跪在「血污」當中, 喉嚨發緊, 聲音發顫,念出台詞:「為什麼啊?!你對龍骨下手, 肯定會死的啊?!」

  左然雙眼平日十分明亮, 此刻卻是失去光澤,胸膛劇烈起伏, 吐字有些含糊:「那一槍是……你打的嗎。」在得到了「我不相信——除非親眼見到、親耳聽到,我不相信尹長東他無所不為、無惡不作」的回答後,又道, 「劍飛, 不是……有一句古話嗎, 你我都很喜歡, 叫作……『士為知己者死』。」

  空曠的片場中, 灰色的牆與地透著一股死亡氣息, 充斥著悲愴的氣氛,「鮮血」已經成河,令人滿目都是極刺目的血色。其實, 死亡是一瞬間的事,死亡也是永恆的事。長翅鳳蝶游於黑白之間——對於黑道來講,他是一個可恥叛徒,對於白道來講,他背負著無數人名。假如「長翅鳳蝶」死了,龍骨手下、打黑小組, 人人都會舉杯相慶,而不論那個人曾經做出什麼樣的犧牲。只有齊劍飛,認識的人不是「長翅鳳蝶」,而是尹長東,那個陪伴了他整個兒時、青春的純真的少年。

  最後,全部台詞結束之後,左然雙眼眼皮無力地合上了,並且臨時加了一句:「忽然……感覺有點睏了。」

  何修懿瞬間便明白左然意思,柔聲哄道:「睡吧,一切都會好的,再醒就在醫院裡了。」在齊劍飛心目當中,尹長東的意識已經逐漸遠去、無法明白自己是個將死之人,他便輕聲安慰。

  左然闔上眼簾,隔了幾秒,輕聲說道:「劍飛……那麼,這輩子就不再見了。」他的聲音十分高遠,好像教堂當中極空靈的聖音。何修懿的眼睛猛地睜大,似在驚訝:尹長東死前仍是清醒的——清醒地知道,自己快死了。這段對話、表情全是即興發揮,何修懿很喜歡兩人間的默契。接著,左然像是失去知覺,並模仿著人類死亡前的樣子,眼角劃下兩滴眼淚。這是死亡過程當中失去意識後的反應,淚管先於淚腺關閉,眼淚無處排放,便會流出眼眶。人哭著來,又哭著走,在人世間體會一把悲歡離合。

  何修懿撲在左然身上,緊緊抱住對方,演繹著齊劍飛親眼見到結拜兄弟死亡後的不捨。他摟住了左然脖子,兩眼通紅通紅,靈魂彷彿都被抽空。過去人說,兄弟彷彿手足,失去就如截肢那般痛苦,然而,過於入戲、將這一幕想像成了幾十年後的左然與自己的何修懿卻覺得,不是的——他並不是失去了某一個部位,而是丟了主體,剩下的全是破碎的和貧瘠的。

  左然緊閉雙眸,身體一動不動,血液似已真的不再奔騰,令何修懿有徹骨的恐懼,全身上下微微戰慄。何修懿感到,手指、腳趾上的血液被帶走了,湧向心臟——手指腳趾變得冰涼,心臟卻是通通地跳;有些頭暈眼花,時間似乎已經定格、流動極慢——一直沒人喊「cut」,自己心理上卻即將堅持不住。何修懿感到很狼狽,幾乎就要維持不住演戲所必須的體面。

  攝影機運轉著。

  這個擁抱鏡頭,會從身後拍攝。左然靠著牆坐,何修懿摟住他,而攝影師凱文則會拍攝「尹長東」定格的面容,以及「齊劍飛」孤獨的背影,畫面將會很有美感。

  化妝師將左然化妝成了「死者」——皮膚蒼白,毫無血色,看不出來任何還活著的痕跡。

  即使代入自己,何修懿當然也清楚,此刻只是拍戲,左然還是那個左然。然而,在看見影帝與死亡沒有什麼區別的表演後,何修懿本能地希望確認、安心,告訴自己,都只是戲。

  可是,究竟如何確認,安心?

  左然動作凝固,表情凝固,皮膚蒼白並且透著青色,眼角、嘴角完全僵硬,眼球在眼皮下靜止不動,口鼻沒有呼吸,胸腹沒有起伏。

  沒有一絲破綻。

  何修懿垂著眼睛看。

  他的唇在距離左然脖子非常近的地方,連三厘米都還不到。左然脖子有著美好線條,十分舒展而且優美。

  脖子……何修懿想:皮膚下邊埋著動脈,動脈直通心臟,那顆在有力地跳動著的心臟。

  因為凱文帶著攝影機在身後,鬼使神差般地,藉著身體遮擋,何修懿低下頭,心臟通通地跳,將雙唇移動了兩厘米多,並在感受到熱氣後,毫不猶豫地印在了左然一側脖頸上面——頸動脈所在的位置。

  冰涼的兩片唇壓住左然頸部。何修懿似乎終於可以感覺到,動脈當中還在奔湧著的血液。他想確認這點,通過這種方式抑制悲傷,對方沒有出事,左然……還在身邊。

  左然脖子上的脈搏一跳一跳,何修懿能感覺得到兩邊心跳漸漸共振,最終,節奏似乎彼此纏繞、融為一體。

  一下,一下,一下……

  跳得很快。

  這是一個不帶情色意味的吻。何修懿渴望著左然,渴望著陪伴,渴望著愛情,渴望著靈魂的共鳴。

  即使被搭檔「騷擾」了,左然依然盡心盡力扮演著「死者」的角色,面無表情,一動不動,任由何修懿的雙唇親吻自己脖頸。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某現場副導演高叫一聲:「好——Cut——左導,您去瞧瞧?」左然演戲,便讓現場副導演幫盯一下。

  理智回籠,何修懿猛地恍過了神兒,極為尷尬,在內心中質問自己幹了什麼。他連忙站起身子,遠離左然,不懂自己為何突然發瘋——竟然會趁左然扮演「死人」一動不動之時主動強吻對方脖子?!

  他有一種極為羞恥的刺痛感。

  嘴唇依然發燙。左然皮膚觸感一直留在雙唇上面,何修懿捂著嘴,半晌之後才說:「抱歉……冒犯……」

  左然沒有立即動作,依然靠牆坐著,仰頭注視著何修懿,半晌未發一言。

  何修懿說:「嗯,就這樣。」他無法面對左然,只想趕緊落荒而逃。

  「……」

  何修懿繼續強撐著說道:「那麼……我去卸妝。」

  左然卻是慢條斯理地說:「別急,我看眼監視器。」

  「……行。」

  於是,何修懿便站在四層門口等待。左然走到監視器前回放了兩三遍,一點頭:「好,可以。」

  何修懿點點頭,快速轉身,邁步飛一般地躥下水泥樓梯,三腳並作兩步逃入三樓簡陋的化妝室。他打算利用這段時間平復心情,同時也將面上潮紅壓下——等到再打開門,方纔那隱秘的、羞恥的恐懼便會被隱藏起來。不過其實,就算再次臉紅,也很容易解釋——用於卸去「血漿」的材料裡存在許多細小顆粒,演員將其按在臉上用力揉搓時其實非常疼,臉紅是正常的。

  這場已經拍完,他可以卸妝了,「齊劍飛」的戲份也剛好殺青了。等下劇組再去三樓將張局殺龍骨的鏡頭拍攝完,便全劇殺青了,自己可以離組,蘇洋可以離組,飾演張局、劉局的兩位老戲骨同樣可以離組。

  至於劇本上的結尾,已在此前拍攝完畢。在劇本中,故事的結局是,被撞成植物人的劉局醒來了,並公佈了長翅鳳蝶真實身份。長翅鳳蝶出殯那天,由齊劍飛為他扶靈。而後,因為有功,齊劍飛被授予了二等功,加銜加級。授獎儀式那邊,齊劍飛穿著整齊的警服,脖子掛著吊墜,而且是十分詭異的兩個吊墜。龍骨那些手下,也全被高等法院依法判處了刑期。

  何修懿背靠著化妝室的房門,努力地平定著偷吻成功後的心跳。

  然而,僅僅過了幾秒,靠著的門便被敲響!門「叩叩」地響著,節奏冷靜,不急不緩,卻帶著種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氣勢。

  何修懿拍拍臉,專門將門打開。

  門外面是左然。

  何修懿問:「左然,怎麼……」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左然突然擠了進來,回手把門關上,摟著何修懿的腰一把將他按在門板上,狠狠吻了下去!

  「……!!!」何修懿的大腦嗡地一聲一片空白!他感覺到炙熱的吻落在自己唇上——左然狂亂地用舌尖試圖撬開他的兩排牙齒,沒有慣常的自持,反而如十七八歲的少年一般毫無章法。

  何修懿放對方進來。

  左然用力捲著何修懿的舌尖,用力摩擦,將他舌尖裡裡外外舔了個遍,然後又掃遍了何修懿口腔當中的脆弱粘膜,最後,舌尖壓向懷中人的喉嚨,佔有慾非常強,強悍、霸道。何修懿口中的津液全被對方掠走,還有一些銀絲順著嘴角流下。其實這不是個十分舒服的吻,但何修懿努力地迎合著對方,伸出胳膊緊緊摟著左然的肩,在他襯衣外面反反覆覆撫摸。他有一種心理上的快感,如波濤洶湧的海水一般,彷彿可以將他徹底淹沒。漸漸地,何修懿站都有一些站不住了,幸虧左然用胳膊牢牢地抱著。

  他們兩人用力相擁,似乎要把對方融入骨血。

  一吻結束之後,何修懿用濕漉漉的眼神看著左然,面色宛如可以滴血,嘴唇也是,兩片唇之間急促地吐著呼吸,讓人想要再次掠取。

  左然又是難耐地親吻了上去。

  何修懿用力地攬著左然脖子,送上自己舌尖。片刻之後,他開始嘗試主動了。何修懿將舌尖伸出,想要探進對方口中,也嘗一嘗對方粘膜、舌根、咽喉。不過,由於天生舌頭繫帶較短,何修懿將舌尖伸出去後,只能在自己嘴唇外一點點的地方晃動,什麼都碰不到,反而像是邀請。他努力地勾著,舌頭僵硬,還是不行。左然輕笑一聲,抵著何修懿的舌尖壓回對方口腔,又是長驅直入,舔弄何修懿口腔內的敏感地帶,直把何修懿舔得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呻吟。

  兩人一會兒接吻,一會兒停幾秒,而後再次抱在一起,索取對方呼吸熱度。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何修懿的雙唇和舌頭全麻了。某個十分難以啟齒的部位竟也有了些變化。兩人抱著、吻著,好像要把多年來的情感全部都讓彼此知曉。

  何修懿感到很不可思議——親吻,竟是一件如此美妙的事。

  他推開了左然胸膛,上氣不接下氣,輕喘著說:「好了。」

  左然問:「這算是……打算白頭到老?」

  「嗯。」何修懿也大方地承認了心意。過去,在感情還是一顆幼苗時,他總不敢令其經歷考驗,而是等它成長為參天大樹後,才終決定讓它面臨風吹雨打。娛樂圈中的愛情,尤其娛樂圈中的同性愛情,可想而知,沒有最堅定的決心絕對無法走到最後。他不想讓左然單方面地堅持,他也希望自己可以毫不動搖。

  此時,此刻,何修懿相信自己可以做到了。

  「修懿,」左然伸出拇指,摩挲著何修懿白皙的臉頰,「是我的了。」

  「嗯,是你的。」何修懿笑,「左然,也是我的了。」

  「當然是你的。」左然望著何修懿的眼睛,「八年之前,遇見你的那天,我就明白,今後,我是群演也好,是影帝也好;貧窮也好,富裕也好;在逆境中也好,在順境中也好,我是你的。」

 

 

第46章 《萬里龍沙》(十一)

  左然與何修懿自然不能「卸妝」太久,畢竟片場還有許多人在等著。吻了一會兒, 二人卸妝, 走回片場。左然十分淡定,何修懿則有點羞赧。他性子一向淡, 此時卻是無法平靜。

  左然叫來蘇洋以及飾演張局的演員:「最後一鏡, 開始拍攝。」

  蘇洋演技不錯,面部瘋狂、扭曲, 演繹了一個萬人恐懼的「黑道老大」臨到末路時的各種醜態。只有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不論平日多麼威風八面的人——有權也好,有錢也好,面對死神也都無能為力。

  影片中的「張局」一槍正中「龍骨」眉心, 自此, 一切都結束了。龍骨用命贖罪, 從此, 各種狠辣、殘忍、猙獰、兇惡全都無需再提, 因為一切都結束了。對於警方打黑小組來說, 今天過後,一段時間之內,大家回憶起這次千里追兇時將會時常歎息, 不過隨著時間過去,眾人終會變得神采奕奕,每次談起龍骨充滿驕傲、自豪,而只有失去了兄弟的齊劍飛,終生無法擺脫刻骨銘心的悲慟了。

  「好——」左然看著監視器中二人表現,說, 「Cut。」

  最後一鏡,完成。

  至此,《萬里龍沙》拍攝部分結束,即將正式進入後期製作。

  這是左然首次執導,他清楚自己有許多不足之處。但他有天賦、肯努力,在拍攝過程中漸漸得心應手。

  片場響起掌聲,劇組劇務飛奔而來,按照慣例,將花束獻給演員們。左然、何修懿有單獨一種花束,蘇洋等人則被分到了另一種。

  左然又是表情淡然,將自己花束裡所有的紅玫瑰一朵一朵拔出,又一朵一朵地插進何修懿的花束。到了最後,再次將最大的一朵放到唇邊輕吻了下,並插在何修懿花束的正中間。

  何修懿想了想,將花束轉了個方向,讓左然方才吻過的地方對著自己胸膛,而不是另一側。

  之後便是劇組合影留念。凱文設定好了自動拍攝時間,為劇組眾人創作了幾張合影,接著演員們便自由留念。作為主演,左然、修懿分別與所有人合影,忙得像個陀螺,被抽著滿片場轉個不停。蘇洋一副花花公子的樣,想跟左然勾肩搭背一下,被左然閃開了。

  左然在凱文拍攝的自己與何修懿的合影中挑出了張滿意的,發送到手機上,右手拇指一動,便毫不避諱地將其設置成手機屏幕保護畫面和開機畫面。

  何修懿見了,很驚訝地問:「這麼名目張膽?你也不怕被人看見?!」

  左然卻是並不在意:「放張劇組照片,又怎麼了?」

  一邊說著,一邊還換了個開機解鎖手勢!

  解鎖手勢極其複雜,何修懿看著暈,忍不住問:「這樣能記住嗎?」

  「當然——」左然聲音冷清,右手食指指尖十分緩慢地重複了一遍那個手勢。於是何修懿便看見……左然的食指……在自己的頭髮、臉頰、鎖骨、左右胸口、腹部、臀部……逐一劃過,將他全身「摸」了個遍。

  這個路線……

  左然,每次開機,都要摸他一遍?!

  這——

  那邊,左然居然又道:「看——很簡單的。」

  「……」

  「怎麼?」

  「……沒事。」何修懿頓了下,也從凱文那要了張,設置成自己的屏保、開機畫面。不過他沒有換開機解鎖手勢,他覺得自己沒那麼流氓。

  最後,凱文又為左然、何修懿拍了好幾張殺青照片,用於劇組宣傳。《萬里龍沙》官方宣傳其實早已正式啟動,官微實時更新信息,經常po些劇組照片,並請各大娛樂網站、官微轉載。晚上八點,劇組宣傳將會發一波公關稿,以「萬里龍沙」殺青為切入點,首次簡單介紹影片內容,並且附上照片、以及導演、領銜主演的一些話。

  忙完之後,左然飛回北京,何修懿則去往另一城市商量新劇的事,殺青宴的當天才能再見左然與其他人。

  ……

  《萬里龍沙》劇組的殺青宴被安排在殺青三天之後。

  殺青宴的當天,製片方星空傳媒公佈了一支幕後花絮,以左然為中心,全景展現了《萬里龍沙》從產生劇本、到組建團隊、到考察外景、到準備服化、到製作道具,再到實地拍攝的全過程。同時,一款主題「相遇」的海報也正式曝光。海報用色十分朦朧,何修懿與左然分站畫面兩邊,左然凝望著何修懿的背影,然而二人中間卻有一扇玻璃,倒映著冬日森冷的寒芒,寓意二人隔得極近卻又極遠——齊劍飛與尹長東從始至終相距不遠,尹長東可以看見、聽見齊劍飛,然而,那個隔閡固若金湯,上面沒有任何通道可以真正將兩個人聯繫在一起。也不知為什麼,雖然海報內容為齊劍飛、尹長東,何修懿卻覺得,單方面看著、聽著齊劍飛的尹長東,彷彿化身為了左然,而渾然不覺的齊劍飛便是他自己,玻璃牆代表著那八年的渾然不覺。

  殺青宴上,左然、何修懿、蘇洋、明磊、張筱茂、苟富貴、吳翔等主演演員盡數到場了。胡上、凱文等等主創人員也是一個不落。

  面對記者,劇組首先要在橫幅前面舉行切蛋糕的儀式。何修懿發現,那個蛋糕……雖然只是普通雕花蛋糕,然而奶油上的紫色、粉色、紅色玫瑰栩栩如生,他與左然二人合握刀子,偶爾碰到對方手指,在眾記者閃光燈下慢慢切開蛋糕,就好像是……就好像是……嗨,想什麼呢——是自己心裡有鬼麼?

  切過蛋糕,眾人又接過司儀端著的香檳,舉起碰杯,慶祝殺青,這一幕當然也被記錄了下來。何修懿見左然仰脖喝下香檳,十分擔心對方當場喝高發瘋,不過幸好左然只是輕抿了一小口。

  接著,殺青宴便正式開始。

  蘇洋還又擺出一副花花公子的樣,道:「這家餐廳……牛鞭不錯。」

  明磊臉頰一紅:「幹嘛要吃那個……」

  何修懿不搭理,小聲對左然說,「你少喝點酒吧。」這左影帝,酒量出乎意料地差。

  「嗯?」

  「喝醉了就找假媳婦。」

  左然笑了一笑。意思好像是說,他有真媳婦了。

  ——席間,眾人又是聊起今後打算。

  左然說:「我的事情十分簡單,忙後期。」《萬里龍沙》後期製作還未開始,按照左然估計,過程不會簡單。

  何修懿笑了笑:「我要主演一部電視劇。」那電視劇挺有意思,也是講「兄弟」的,不過是親兄弟,何修懿會飾演兄弟中的兄長。

  蘇洋、明磊則會再次攜手,出演另外一部電影中的男三、男四。

  輪到苟富貴、吳翔時,左然先是祝賀了下吳翔,因為吳翔之前出演男二號的某網絡劇大火,而他角色尤其討巧——天下第一美男,仇恨人類,冷心冷血,最後卻是代替女主赴死、拯救蒼生,賺足觀眾眼淚。就在殺青宴前一天,網絡劇完結了,吳翔出演的「凍千山」還衝上熱搜,一度成為第一,吳翔微博一夜之間多了二百萬粉絲。

  吳翔十分高興。苟富貴也嘻嘻笑著,提醒老友:「不要忘了,『苟富貴,勿相忘。』」苟富貴運氣沒有吳翔好——他也有一部網絡劇開播,撲街得製片人媽媽都不認識它了。吳翔聽了彷彿受到侮辱:「喂!!!我是那種人嗎?」說完,他又望向左然,認真回答問題,「最近很多策劃找我……我想目前上升勢頭不錯,得多接幾個好角色。」

  左然點了點頭:「別太急功近利。」

  「謝謝左導。」

  苟富貴則是道:「我想休息一下,上半年有些背……喂,勿相忘,去吉林嗎?我想看長白山,據說挺好看的。」他還是如往常一看,叫著老友一同旅遊。

  「啊……」吳翔卻有一些為難地拒絕道,「抱歉了……曼投川、勉寶川等幾個喊我一同去乘游輪呢。月底出發,去馬德里、巴塞羅那、戛納等等地方溜躂一圈,一共要倆星期,不能再去別處玩兒了,我那個經紀人,你也知道,可嚴。」

  「……曼投川、勉寶川?」苟富貴十分詫異地說道,「他們很紅的呀,為什麼忽然喊你一同去乘郵輪?」在苟富貴眼中看來,曼投川、勉寶川算是很紅的了,雖然與左然這種壟斷級偶像不能比,可與他們這種男五、男六相比,已經很讓人羨慕了。

  「不知道啊。」吳翔似乎也是有些受寵若驚,「以前加過微信,不過只是『點贊之交』,這次他們游輪旅遊少一個人,曼投川、勉寶川突然問我去不……那當然是要去的啦。」在這個圈子中,最重要的就是資源。曼投川、勉寶川很紅,如今主動伸過大腿,換誰都要抱的。與「更紅」的拉近關係,也是這圈子最通行的準則了。

  「哦……」苟富貴看著老友吳翔,許久未發一言。

 

 

第47章 《歧路》(一)

  殺青宴後,左然與何修懿開始適應「非單身的生活」——幾天之前, 《萬里龍沙》甫一殺青, 何修懿便被那個酷愛催命的電視劇劇組請去面談了。對方公司是在上海,早就邀請何修懿去面談、試鏡, 不過《萬里龍沙》拍攝地在甘肅, 對方已經等了許久,一聽說殺青便又催催催催的。何修懿理解負責聯絡的小姑娘在公司工作十分不易, 不願令她被老闆斥責為辦事不利,跑去上海待了幾天,基本確定了參演《歧路》那部電視劇, 飾演主角兄弟裡的哥哥——個性圓滑世故之中還帶著些陰鬱消沉、不像弟弟那麼天真爛漫、活潑外向。劇本、團隊、檔期、平台、宣傳何修懿都十分喜歡,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片酬較少, 不利於「抬身價」, 不過何修懿無所謂, 因為反正他有左然, 「家庭年收入」還是蠻高的。一直到了《萬里龍沙》殺青宴後,何修懿才飛回北京,因此在實際上, 剛剛正式確定關係之後的那幾天,何修懿與左然不在同一城市,只能通過微信互相傾訴衷腸。

  幸好,殺青宴後,兩個人便有機會好好相處了。

  對於「與左然在一起」,何修懿還是覺得, 像是在夢中一樣。不,倒不如說,左影帝喜歡他這件事情,本來就像是在夢中一樣。一年多來,他一直沒醒,而且衷心祈願永遠不醒,直到兩人都在夢中白頭。

  似乎真的……無法再失去了。

  白天,左然會忙《萬里龍沙》剪輯、特效。他請了個很有名的後期團隊,協助自己講述故事。左然不是一個事必躬親的人,反而更傾向於「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只是闡明了自己作為導演對《萬里龍沙》的要求和期望,將PASS的和NG的膠片分別交給對方,確定必須完成初剪、復剪、精剪、特效等的時間,並未過多干預素材的取捨、分解、組接,然而,饒是如此,事也不少。此外,由於片子將於年末上映,左然也與星空傳媒一道開始準備宣傳、發行等方面的工作。左然希望能將《萬里龍沙》效果做到最好,為何修懿、也為自己贏得美譽,十分忙碌。

  至於何修懿,則投入到了《歧路》的項目——閱讀劇本、理解人物。雖然說《歧路》只是電視劇,他也挺開心,專心等待簽約儀式。他是真的喜歡演戲。不過,他比左然清閒一點,偶爾得到閒暇,他都會跑去工作室,找左然,陪著對方工作。他們約定,等到《萬里龍沙》上映,《歧路》殺青,便去國外國家度假——左影帝在國內很難自由自在。

  左然與何修懿都很喜歡接吻。唇舌交纏、呼吸互換,很有快感。何修懿覺得,身體上的快感是件神聖的事。它很原始,是人類的本能,然而,只有深愛的人才能給他最極致的體驗。肉體與心靈一齊明白了什麼事情,在最坦白的慾望中探查最神秘的情感。因此,何修懿總不含輕佻地虔誠地挑逗左然,心裡希望對方能夠回應他的一番挑逗。幸好,左然真的是……不禁逗的。平日裡,左影帝表面山高冷、疏離、禁慾,然而,只要何修懿稍微一撩撥,左然便會眼珠顏色變深,將何修懿摟在懷裡,狂熱地吻。

  ……

  這天,是何修懿即將出演的電視劇《歧路》簽約儀式的前一天,何修懿挺高興。馬上要簽約了,說明不會再什麼變故,等到明天上午,一切便能塵埃落定。在圈子裡待了幾年,何修懿自然很清楚,在簽字、蓋章前,什麼都不能信,任何事都不是板上釘釘。圈中的人太能忽悠,聊天都彷彿是名為「聽我講到哪兒,你能猜出我是編的」的一種奇怪的遊戲。

  走進左然的辦公室,何修懿見左然正在觀看電影《萬里龍沙》粗剪版本。左然見何修懿來了,撩起一個笑容,捉過何修懿的右手,五指插進對方指縫,十指相扣,一同觀看。

  屏幕上面放映的是齊劍飛追車的一段。

  左然說:「修懿——」

  「嗯?」

  「前些年我思考這故事時,腦海當中全是畫面——你的動作、你的表情……如今終於是付諸實踐了,完全重疊,分毫不差。」

  「……」何修懿抽回手指,站在左然辦公轉椅旁邊,垂眸看著左然,而後突然伸手挑起左然下巴,微微躬身吻了下去。左然揚著脖子,呈現出了一個很美好的弧度。

  一吻結束之後,左然關了視頻。

  何修懿問:「怎麼關了?」

  左然笑笑:「分心。」

  何修懿:「……」

  「明天簽約儀式在哪?」

  「北京國際飯店。」

  「叫司機送你去。」

  「知道。」

  「片酬也太低了,」左然又道:「下次我給你談。」

  何修懿卻漫不經心地答:「家庭年收入高不就行了?」

  左然又想吻何修懿,然而就在這時,何修懿的手機收到一條微信。

  來自工作室為他安排的經紀人。

  微信上是幾張截圖。何修懿一張張劃過,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怎麼了?」左然問。

  「……」何修懿說,「《歧路》的事。」

  「出變故了?換演員了?」左然又問。

  何修懿苦笑了一聲,將手機遞給了左然:「對,換演員了。」

  左然一邊接過手機,一邊瞇起眼睛:「我的人……我工作室的人,他們都敢隨便換了?」

  「換的演員並不是我。」何修懿說,「是飾演『弟弟』的演員。」劇組早把《歧路》合同發給何修懿了。合同上邊條款很細,不會並不會寫其他演員們的名字。臨時換角的是,也是時有發生。

  「那與你有什麼關……」「系」字還未出口,左然便從微信圖片中的聊天截圖看見,的確是與何修懿有關係的。

  聊天記錄清清楚楚顯示,另外一個主演,剛剛確定被柳揚庭替代。

  《歧路》當中,兄弟兩個是雙胞胎,異卵,長得比較相像,但不完全一樣。現在片方臨時換掉了另一個主演,柳揚庭取而代之。何修懿、柳揚庭長相相似,但明眼人也能分辨出來,正好符合劇本設定。何修懿與柳揚庭將分別飾演哥哥和弟弟——何修懿將擔綱圓滑世故、陰鬱消沉的哥哥,柳揚庭將擔綱天真爛漫、活潑外向的弟弟,二人兄弟情深,真摯動人。

  左然一見這個名字,手掌便又開始發癢,將手機還給何修懿:「柳揚庭,究竟哪來的臉跟你演對手戲?」

  何修懿搖搖頭,老實回答:「不知道。」

  他沒敷衍——他真的不知道,柳揚庭哪來的臉。

  話音剛落,他的手機忽然彈出一條微博轉發提醒:

  【柳揚庭:將與 @何修懿前輩共同出演《歧路》這部電視劇。此前有點誤會,希望可以借此機會冰釋前嫌,真正瞭解彼此……也不知道該怎麼講,講得不好,哎,就這樣吧。】

  熱門轉發裡邊,有幾個人在拼了命地帶節奏:【相信是場誤會,柳揚庭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

  左然渾身的毛都要炸了:「冰釋前嫌?!難道我還誤會他了?!」

  何修懿連忙安撫道:「沒有沒有,當然沒有。」說完,還輕輕摸了摸左影帝的肩膀,兩手一起,從脖頸往肩頭順了一順。

  僅僅幾分鐘後,劇組項目策劃便將柳揚庭拉進微信群。在電視劇項目當中,影視公司有時會自己建劇組,有時讓導演拉團隊,《歧路》屬於前者。

  柳揚庭一進微信群,便禮貌地與策劃、製片、導演、等人打招呼,貌似十分乖巧、懂事。

  何修懿沉默地看著,裝不在線,卻沒想到一分鐘後忽然收到對方信息。

  柳揚庭說:【修懿前輩……此前有點誤會。有些事情,是我團隊中人幹的,我很生氣,早就已經將他開了。進組之後請您吃飯,讓您瞭解,其實……其實,大家眼光也不很差,我是一個很好的人……希望可以借此機會『相逢一笑泯恩仇』……多個敵人不如多個朋友……是吧?】

  何修懿:「……」

  左然問道:「我能看嗎?」雖然他是對方愛人,但何修懿不願讓他看的,他一眼都不會瞄的。

  何修懿說:「當然。」

  此時,他也有一些明白了。

  柳揚庭,自從被左影帝公開罵過之後,下滑了。左然……十分神奇,這兩年來,簡直就是壟斷級偶像——顏好、身材好、智商高、情商高、學歷高、演技好、個性特別、高不可攀,粉絲十分死忠。左然也讓許多偶像明星明白,「人好」「有親和力」,並不一定討喜,高高在上可能反而事半功倍——簡單來說,「人都犯賤」,不過也一直沒有人成功複製左然。而左影帝出道多年唯一一次出離憤怒,就是對柳揚庭,粉絲自然護著偶像,有組織地「反柳黑柳」,總是懟柳揚庭。若是換個新人明星,可能還巴不得左影帝公開罵罵自己,把自己罵紅為止,可柳揚庭完全不同——作為當紅的小鮮肉之一,他已經有了很大知名度,因此十分重視名聲。近一年來,因為那次事件,柳揚庭有許多粉絲「脫粉」——粉人,也需要成就感,若是「粉柳揚庭」這事講不出口,容易被人嘲笑,「爬牆」便變成了一個正常選擇。與實力派演員不同,鮮肉偶像資源全是靠粉絲撐,粉絲少了,便下滑了。

  何修懿想:柳揚庭很清楚,左然罵他,全是因為自己,這事兒左然粉絲也知道。因此,正應了「識時務者為俊傑」那句話,柳揚庭決定嘗試與自己握手言和——若當事人不再介意,左然、左然粉絲也就只好算了。就算不行,等電視劇宣傳,不管真情假意,瘋狂秀上一波「渙然冰釋」、「兩個人是朋友」,而自己呢,為了電視劇收視率,也不會公開打他臉。這樣,之前的事情結了、讓之前的人群散了,柳揚庭他便能重新走紅。

  左然聲音冷到北極:「《歧路》……哪個公司出的?可以讓柳揚庭搶到那個角色?」搶角色這事很常見,不過真想搶到還是需要本事。

  何修懿說:「是『巧克力娛樂』。」

  左然點了點頭:「怪不得。那邊可以砸錢買角。柳揚庭的公司不算太大,好不容易捧出一個,不甘心吧。也不知道砸了多少,才把角色搶到手裡。」

  「嗯。」

  「修懿,」左然親了一口何修懿的脖子,「辭演?」

  「……嗯?」辭演?

  「柳揚庭是在利用你。」

  「對。」

  「而且,我擔心他再欺負你。」這次,他無法陪著何修懿。

  作者有話要說:  柳揚庭:窩又來啦!意不意外?驚不驚喜?

 

 

第48章 《歧路》(二)

  何修懿有點好笑地問道:「辭演?」

  「嗯。」左然說,「辭了。」

  「明天就是簽約儀式。」

  「換句話說, 今天沒到簽約儀式。隨時反悔, 打到法院也不怕的。」

  「臨時反悔,為人帶去麻煩, 總歸不好, 肯定會被罵的。」

  左然那長長的眼睫毛動了動:「就說,與《萬里龍沙》的檔期衝突。你先簽了《萬里龍沙》, 無法接演什麼《歧路》。」

  「《萬里龍沙》已經殺青。」

  「簡單。就講,左導首次執導,後期發現一些問題, 需要補拍個別鏡頭, 因此只能辭演《歧路》, 好麼?」

  「不好, 」何修懿逗左然, 「顯得『左導』水平有限, 對於未來發展不利。」

  「沒事——」左然十分清楚何修懿性格淡。上次若是自己不在,演「沈炎」的是個別人,那一耳光肯定就抽上了。

  何修懿見左然顯然不大冷靜, 伸出手在左然臉上扯了一扯:「左然,親愛的,我已經答應了《歧路》主創團隊,將會飾演劇中兄長那個角色。我不想只因為與柳揚庭不合,便在簽約前天晚上突然食言。當初點頭那時,我根本不知道另個主演究竟會是哪位, 這說明我已經同意接受劇組任何安排,沒有附加條款。當然,劇組臨時換角這行為很那個……該怎麼講……但它是劇組與被換演員之間的問題,不是我。左然,我是一個專業演員,負責表演劇情,永遠不會提出諸多要求。用誰或不用誰這種事,越界了。組建團隊那是製片導演的事情。」

  左然臉頰被扯,卻是毫無反應:「……」

  「而且,我很喜歡兄長一角,希望親手捏塑、為他注入靈魂。為什麼要因為柳揚庭那傢伙,就放棄準備了這麼久的角色?左然,你也知道……我一直在背詞、揣摩人物心理。現在因為柳揚庭就放棄,我不甘心,我不想再被他耽誤時間和精力了。」

  「……」

  「真的,沒關係的。」何修懿笑笑說,「怕他幹什麼呢,我都三十多歲了。」

  「可我實在擔心——」柳揚庭那個人,外表單純,實則嫉妒成性,不能疏忽。

  「沒什麼好擔心。」何修懿說,「他是能把你從我的身邊帶走,還是能把我從你的身邊帶走?除了這兩件事,都無所謂。」對於「被黑」之類,他真的無所謂。他一不想名、二不想錢,能有什麼?最重要的便是左然,無論是誰都搶不走。

  「……」

  何修懿又淡淡地道:「既然他一定要與我演雙主角,為此寧可砸錢搶角,那就幫他實現這個夢想好了,這點「善良」還是要有。我將會用演技徹徹底底碾壓,讓他明白,從一開始,他想用我襯托他自己的水平,便是一個不自量力的錯誤決定,現在再湊過來,更是目盲耳塞。找死。」對於普通觀眾來說,演技這個東西,只能從對比中看出好壞高下。單看可能沒有什麼,可若是與實力派的對戲,便會顯得非常尷尬,被襯托成一根木頭。柳揚庭一直以來的路線都是「小帥哥裡邊演技最好的」,他的粉絲們也一直拿這個吹。倘若在《歧路》一劇中原形畢露,被相似長相的何修懿秒殺掉,還是被相似長相、並且曾被自己狠狠拉踩過的何修懿秒殺掉,「粉」的尊嚴便更會所剩無幾了。

  「修懿?」

  「除非這一年多柳揚庭的演技進步很多——不,那也沒事,我比所有人都更加努力,而且,還有你在幫我,我一直在進步。」有了左然之後,他飛速地進步,曾經十分在意的六年空白期都不是事兒了。

  「……」

  何修懿又笑笑:「不記得二戰期間哪位將軍在演講中講過這麼一句話:『如果他們想要滅亡,那麼就給他們滅亡。』送給柳揚庭吧。」

  說這話時,何修懿的臀部輕輕靠著桌子,有些懶散。他的聲音不大,卻有種威壓感。何修懿,只有在說起「演戲」時,才會露出一種彷彿可以睥睨天下的神采。

  「……」左然從椅子裡站了起來,面對何修懿沉默半晌後,突然伸手摟住對方的腰,並讓何修懿坐在桌子上。

  何修懿:「……?」

  左然分開何修懿兩條腿,往前走了兩步,站在距離何修懿很近的地方,注視對方。他棕色的眸子彷彿好像是流動的琥珀,裡邊光芒閃爍。何修懿敞著一雙腿,回望左然,心臟突然通通直跳,無法平靜。兩人眼睛之間只隔了幾厘米,互相凝望,看著映在彼此眼瞳中的自己,良久之後越湊越近,直到似乎已經可以交換呼吸。

  左然問:「接吻麼?」

  何修懿說:「好啊。」

  於是左然吻了上去。舌尖掃過對方牙齦,捲住對方舌頭,霸道卻也不失溫柔。

  何修懿夾住了左然的腰,十分努力地回應著。

  左然的吻其實帶著一些情慾。何修懿很清楚對方渴望自己肉體,可他還有一點沒有準備完畢。再說,拍《家族》時,他感受過左影帝猙獰的尺寸,有一點怕——他當時還想呢,左影帝將來的性伴侶真可憐,沒想到是一個flag。

  一吻結束,何修懿將手腕搭在左然肩上,想了想,道:「明天簽字是要被攝像、拍照的。」

  「對。」

  「呃,我的字不好看,你能教教我麼?」

  「行啊。」左然坐回椅子,捉住何修懿一手手腕,一扯,令何修懿背對自己,而後握著對方的腰一帶,讓他坐在自己大腿上面。接著左然抽出一支黑色的秀麗筆,拔開筆帽,工工整整地寫下了「何修懿」三個字,末了看看,在「懿」字後面又補了顆小桃心。

  「……」

  左然將筆塞進何修懿的手裡,幫他調整了下握筆姿勢,把住何修懿的右手,引導著他,慢慢寫下一個「何」字:「上次教過——較長的筆畫行筆慢,較短的筆畫行筆快。」

  「……」左然的手大了一圈,正好完完全全包裹著他的手,灼熱體溫透過皮膚熨燙血液,何修懿有一點羞恥。

  「『修』……最後是『懿』。橫豎稍慢,撇快捺慢……」「懿」字,分為三個部分——壹次心,這名字好像是什麼好兆頭——一輩子,只喜歡一個人。

  左然帶何修懿寫了十來遍,何修懿又自己寫了十來遍,覺得這三個字似乎還真有了不少長進。

  「好像……太像你寫的了。字體結構、連筆方式全都一樣……」

  「那又怎麼?」

  「沒事。」何修懿又寫了幾遍「何修懿」,忽然問左然道,「今天,下午還有完善,你有什麼工作上的活動沒有?」

  「有,」左然回答,「中午得見幾個廣電部門的領導,星空傳媒CEO與管發行的趙總也會與我一道。主要講述講述《萬里龍沙》這部電影特別之處,看它能否得到一些來自政府方面的支持。下午可能繼續伺候那些人吧,晚餐在哪裡吃目前還沒決定。」

  「把你忙的……等等,」何修懿想起了什麼事情,「星空傳媒趙總,不是玩得很凶?總在夜店流連……懷裡摟著明星。」

  「算是吧。」

  「啥啊……跟他一起……」說著,何修懿又拔開秀麗筆的筆帽,夾煙似的使用食指、中指夾著,另一隻手忽然摸到左然頸子,把他黑色襯衣紐扣擰開兩顆,又將左然左側那片襯衣向外、向下扒了一點,露出一點胸肌,而後趴近了些,就在左然胸肌上邊、心臟所在的位置上,提筆寫了個「何修懿」,用的就是左然方才教的方法。秀麗筆的筆尖很粗很軟,在有彈性的肌肉上劃過,何修懿覺得還挺舒服的。寫完,他將左然襯衣攏好。

  左然:「……」

  何修懿說;「練字後第一個簽名,給你了。」

  左然忍笑:「謝謝。」

  「你今天一天就帶著它出門吧。這樣即使去了亂七八糟的地兒,你也不敢脫衣服。」

  「脫衣服幹什麼?」

  「出軌?」

  「別說這麼噁心的事。」

  「哦……」

  秀麗筆寫出來的字不容易干。何修懿張嘴吹了吹,誰知左然卻突然說:「修懿,你下去吧,別坐我腿上了。」

  「……哦。」逗過分了。何修懿也不懂,為什麼會想在左然胸口寫上自己名字,並讓「何修懿」三個字在對方心口處掛著,想來也與動物一樣,是一種宣告主權的方式。

  為了化解尷尬,何修懿又開口:「左然,你還真是……繪畫、寫字、拍戲、演戲、音樂、體育,什麼都懂,自帶光環,與別人不一樣。」

  左然卻是搖了搖頭:「我的天賦有限,十分平凡,世界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唯獨一份感情讓我顯得不同,我總覺在「愛人」這件事上不輸給任何人,它是我唯一的驕傲。」

  「左然——」

  ……

  第二天一大早,何修懿便前往北京國際飯店參與簽約儀式。

  導演是個禿頭。腦袋又禿又亮又黑,好像一個鹵蛋。

  一年多沒見,柳揚庭倒是沒什麼變化。他十分有禮,對著製片鞠躬,對著導演鞠躬,甚至,對著何修懿,也鞠躬了。何修懿向旁邊一閃,讓開了。

  簽約儀式開始之前,發生了一件「小插曲」。就在「記者朋友」將要進場之際,一女編劇忽然脫掉衣裙,等待記者朋友進場。眾人嚇得連忙去拉,結果……她竟倒在地上不起!由於身上只穿了內衣褲,也沒有人敢去生拉硬拽。她掏出一張紙,要求項目老大簽字,否則就讓記者拍下騷擾醜聞。何修懿聽身旁劇組的策劃說,她當初自薦成功、本是總編劇,卻被發現台詞抄襲,於是老大臨時找了別人救場,將她位置降為第二。現在,這人為了爭搶總編劇的位置不擇手段,此前還打電話給「現總編劇」老婆,聲稱二人關係曖昧,逼迫別人主動放棄署名順序。會場鬧鬧哄哄許久,直到劇組報警,女編劇才穿上衣服悻悻離開。

  何修懿再一次覺得,這個圈子……已經變了。他若不是遇到左然,也許永遠混不出頭。

  「小插曲」導致記者入場晚了十分鐘。

  簽約儀式流程依然是老一套——劇組邀請來的市裡廣電部門領導講幾句話,製片、導演表達決心、讓人相信這部電影一定可以不負眾望贏得好的票房以及口碑,何修懿、柳揚庭趴在用紅布鋪著的桌子上提筆簽字,全體主創在橫幅下微笑合影。

  在簽字時,何修懿依照左然教他的,瀟瀟灑灑地簽了「何修懿」。柳揚庭也寫了「柳揚庭」,字體圓圓的胖胖的,有點像小學生。

  至此,一切塵埃落定。

  ……

  簽約儀式之後,何修懿便進了《歧路》劇組,正式加盟。

  進組那天左然非要跟著,說是為工作室藝人考察劇組情況。

  柳揚庭一見到左然,便緊張得什麼似的:「左、左老師,您來了。」說罷,深深鞠了一躬。

  左然冷冰冰的眼神掃過了柳揚庭,刀鋒一般,好似能將人活剮了,在場的每個人都打了個哆嗦。他又走到《歧路》製片、導演面前,用好像在開玩笑又好像沒在開玩笑的語氣說:「修懿是工作室唯一一個藝人,是我心肝寶貝,麻煩好好照顧,他有什麼閃失公司絕不善罷甘休。」

  「哈哈哈哈,放心放心。」

  最後,左然進了《歧路》劇組為何修懿單獨準備的小房間,吻了良久,才道:「那我走了。」

  「嗯。」

  「有事第一時間叫我。」

  「嗯。」

  「電話、短信、微信、QQ、郵件,都行。」

  「嗯。」

  「我會第一時間處理。」

  「嗯。」

  「這次柳揚庭要再敢對你下手,我會讓他直接滾出娛樂圈去。」

  「行了行了。」何修懿笑了,主動摟住左然的腰,將自己貼上去,「恪盡職守的老母雞左然先生,我沒那麼脆弱。」

 

 

第49章 《歧路》(三)  `

    因為影視公司老闆喜歡「虐心」,《歧路》通篇調子悲涼, 主題為「命運」。

    它講的是很多年前,小村莊中兄弟同時考上大學,然而家中十分貧困,父母又是身患殘疾需人照料,於是,兄弟二人選擇相信「老天」——用抓鬮的方式決定誰上大學。抓鬮的結果是,弟弟贏了。他背上了行囊,去了外地一所著名的「985」唸書,並與哥哥約定,本科畢業以後他會努力賺錢,反供哥哥唸書。一晃四年過去,弟弟履行約定,然而哥哥卻是三本也沒考上,去了弟弟所在城市打工謀生,經過父母介紹,娶了同在那座城市打工的老鄉,租了一套房子當中最小一間,屋裡除了床沒有落腳的地方。而弟弟呢,理工專業畢業,與中文系班花談了場風花雪月的戀愛,去美國讀了博士,再回國進了高校,精英、金領,,住著一套大的躍層,與老婆每年去法國買買買買。弟弟很為哥哥可惜,不過,哥哥總是安慰他說,「老天」沒有選錯,因為他自己在隨後的高考中發揮非常不好,弟弟一直信以為真,直到有天他在老家房子找到份錄取通知書——是比他的母校更好的一所985,日期就是抓鬮那年。故事圍繞兄弟二人,展現許多悲歡離合。

  弟弟作為那場抓鬮「贏家」,安常處順,性格一直天真爛漫、活潑開朗。哥哥作為「輸家」,掙扎求生,圓滑世故、陰鬱消沉。

  禿禿的褚導演發現,柳揚庭……單獨出現還好,只要與何修懿同框,演技就……尷尬出銀河系,瀰散至全宇宙。

  何修懿的表演十分有層次感,完美地演繹了一個被命運所捉弄、有些市井痞氣、為錢絞盡腦汁、一步一步往上攀爬、卻也有著固守底線的底層人。

  反觀柳揚庭呢……演的弟弟平時還好,可碰上何修懿,就有點像呆子少年,靈氣全無。弟弟名校畢業,又在國外多年,雖然難免帶著書生意氣,但是智商很高,不會呆若木雞。按理說,劇中兩人觀念不同、對抗起來應當十分精彩,但演出來……便變成了,「哥哥講得很有道理,弟弟站著說話不腰疼。」

  一天,劇組開始拍攝「弟弟發現錄取通知書」這段重要劇情。它在電視劇中位置十分靠後,在計劃表中卻是屬於早期拍攝內容。

  柳揚庭手捧著紅色的通知書,睜大了眼,張大了嘴,分外震驚——弟弟長期以來以為哥哥高考發揮失常,理性上將自己唸書「收益」更高,此刻見到了通知書,方知,哥哥不上大學比他不上大學要更可惜。一切自我安慰頓時分崩離析。

  而何修懿,水波平靜之下則有暗流湧動。哥哥早已信「命」,相信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注定,自己這一輩子,本來就應當是這個樣子過的。為了好過一點,他不能怨父母、不能怨弟弟、不能怨弟弟,於是便只能信命了。

  褚導叫道:「停停停停!卡卡卡卡!揚庭,太木!」褚導便是時下那種「毒舌導演」,常將演員罵哭,並且還很自鳴得意,這也是那個愛畫火柴人的鍾姓導演掀起的「風潮」。

  柳揚庭驚恐道:「對……對不起……抱歉……」

  「再來。」

  第二遍,不行;第三遍,又不行。

  「揚庭!」褚導繼續凶狠,「場景當中中心人物是誰?是你!觀眾眼中中心人物是誰?是何修懿!存在感太低了!」褚導想:真是……被壓得死死的。這場「弟弟」角色更加重要,然而何修懿那一邊動作表情層次十分豐富,柳揚庭呢,睜大眼睛、長大嘴巴,從此定格,再沒有了,觀眾目光會被哪個演員吸引簡直一目瞭然!就連自己,注意力也始終追隨著何修懿,不願錯過對方任何一點表演。就像……舞台上有兩個舞蹈演員跳舞,一個表演複雜,一個完全不動,傻子才會去看後者。

  「褚導……」柳揚庭經紀人一直以來都像在呵護小白花,「揚庭年紀還小,性格也軟,不要講得太狠……難以想像他聽了會有多難過,影響身體就不好了。」他是當真認為,柳揚庭很「軟萌」。

  柳揚庭連忙道:「不不不不,別這麼講,褚導講得都對、特別中肯,全都是為我好。我演技差是個事實,我承認的,不要這樣,我沒那麼脆弱。」

  第四遍,又雙若不行;第五遍,又雙若綴不行。

  何修懿有點壞心眼,受柳揚庭啟發,也開始「扮演」小白花:「那個,褚導,關於弟弟,我有一些想法,能否演出來為大家拋磚引玉?也許能夠激發柳揚庭的靈感。」

  「當然,演吧。

  於是,何修懿化身成「弟弟」。

  他也是手捧著紅色的通知書,睜大了眼,張開了嘴,然而,他很快便將通知書裡裡外外翻來翻去,彷彿正在辨認這通知書是真的,不是假的,不是弄來玩兒的。何修懿認為,弟弟一定會有一瞬……希望證書是偽造品——唯有這樣,平衡才能持續下去。接著,何修懿的雙腿一軟,站不住了,他連忙坐下,用手扶額,似在緩解頭暈眼花。片刻之後,何修懿扶著額的手請握成拳,開始一下一下地錘自己額頭,雙目緊閉。任何人都知道,「弟弟」正在痛恨自己——過去,他卑鄙地心安理得,此刻得知哥哥分數更高,「後悔」從他週身擴散開來,彷彿帶著漆黑的顏色。各種情緒宛如洪流,衝垮了弟弟橫亙於胸的優越的堤壩。

  「好!好!太好了!」褚導大叫,「太好了!」

  何修懿如小白花般「羞赧」地道:「謝謝。」他發現,這人設還真的……蠻爽的。

  「揚庭,看見了嗎,照著學吧。」褚導點出一條「明路」。對於藝術來說,創造總是比模仿難。

  柳揚庭:「好、好的。」

  結果……學也沒學明白,褚導還是不滿:「太假了,太假了,你不要硬學啊,化為你自己的!」

  十遍不過,柳揚庭也患得患失、如履薄冰。他懷疑自己,不敢按照自己理解表演,只能按照他以為褚導會喜歡的方式強扭著出演,結果一遍不如一遍。

  何修懿知道,這就是左影帝曾講過的「太過關注自己」、「還是在演自己,而不是在演別人」,不過他很好心地——沒有講給柳揚庭聽。

  這段重要劇情拍了一個上午,還是毫無進展,褚導漸漸不耐,操著口音不斷逼迫著柳揚庭,何修懿也分不清楚是哪裡的方言普通話。

  就在這個時候,柳揚庭忽然摀住了心口,眉頭緊蹙。

  他的經紀人連忙問:「怎麼了?!」

  「沒事……」

  「給我實話!」

  「心臟難受……」

  「怎麼難受?」

  「痛……絞痛……好痛……」柳揚庭用力捧著心,咬著嘴唇,好像十分痛苦。

  「褚導,」經紀人想發作卻又不敢發作,「您別當真逼死他啦!」

  「那,那……」凶悍褚導見到「心臟絞痛」,雖半信半疑,卻不敢忽略,害怕真的鬧出什麼人命,便說,「算了算了,就這樣吧。過了,就用第一遍那條吧。」後面全是浪費時間。

  柳揚庭經紀人:「謝謝褚導,我扶他去休息一下。」

  就這麼著,大夏天的,片場唯一一間空調房被「心臟病」發作的柳揚庭給佔了。何修懿不想擠,只得待在另一個房間,隨手拿起一張報紙呼啦呼啦地扇。

  一邊扇,他一邊與左然微信閒聊:「柳揚庭那傢伙,卡了二十來遍,又說心臟絞痛,大概又是假的。可惜了唯一一間空調房……搞得我現在只能扇扇子,哦,不對,扇報紙。」

  左然沒有回答。何修懿知道左然忙,也不在意,只是笑罵了句「壞蛋。」

  沒有想到,僅僅過了一個半小時,何修懿便在片場見到了左然!!

  左影帝來探班!

  何修懿恨不得立即撲人懷裡。他喜歡被擁抱,也喜歡被親吻,尤其是在聚少離多的日子裡。

  左影帝來探班,眾人十分驚訝,有幾個膽大的工作人員還要了個簽名。導演招呼了下左然,便將他帶進了何修懿休息室。

  「左……左然?」何修懿有點傻,「怎麼來這裡了?」雖說片場就在通州,也算北京地界,可是單程也要一個半小時,往返三個小時,一下午就沒了。左然的三小時,何其寶貴,卻要耗在路上,

  左然遞過一個紙袋:「來送東西。」

  「讓我瞧瞧……」何修懿伸手進去開始掏,掏出了個小電風扇,而後又摸出了個保溫飯盒。何修懿不用思考便知道裡面是冰塊兒——在《家族》劇組時,他們就是這樣降溫。他拿起一個扔進了嘴裡,又撿了一個握在手中,頓時感到涼爽很多。

  左然問:「柳揚庭搞么蛾子了嗎?」

  「沒有,」何修懿道,「他自己的事情都忙不過來了。褚導說了,只要與我對戲,他就會消失了,不存在了,沒主角了。」

  左然勾唇笑了一下。

  左然一邊與何修懿講話,一邊隨手撥弄保溫飯盒裡的冰塊。他拾起了一塊,用右手拇指與食指捏著冰塊中央最薄弱的部位,慢慢地,把冰塊中間融化、弄穿了,將一普通方形冰塊變成透明環狀。

  左然依然一副漫不經心的樣,拉起何修懿左手,將自己剛剛才製作好的冰環套在了何修懿的無名指上。

  何修懿:「……」無名指涼涼的,很舒服。

  左然:「怎麼?」

  何修懿挺不好意思:「你幹什麼……」剛剛交往就送戒指?誰都知道,為人戴上戒指,就等於是求婚,從此走遍山川、生死相依,足跡所至都有回憶。

  「我幹什麼了?」

  「……」何修懿發現了——戒指已經化了,一點痕跡都沒,只剩下一灘水留在無名指節。那些水珠晶瑩剔透,好像是世界上最純潔的東西。

  這個左然……強硬地為自己套上一個戒指,過後又不承認——反正已經化了。

  這種試探真是——

  何修懿思索了片刻,抬起左手,將無名指指根送到自己唇邊,雙唇微啟,將那個冰戒指融了之後化作的一灘水嘬到自己口中,末了,翻過左手,又從手心那邊嘬光了另一半。末了,伸出舌尖最後舔了一遍指節,說:「我收了。」舌尖微涼,捲起「戒指」似乎還有一點發麻。

  左然沒有出聲。

  何修懿又說道:「用全身收下了。」

  「……」

  「它……在我的身體裡了。」流入腸胃、傳至全身,與其它的水分一道,成為自己今後生存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

  「這是你送我的第二個戒指……一個比一個光明正大。我等著看,最後能收到你多少個戒指吧。」第一個,就是《家族》那個道具——沈炎送給宋至的金戒指。上面刻著「ZY」,當時和何修懿以為是「至」「炎」,現在他卻明白那只是個幌子,真正的意思是「左然」「何修懿」各取一個字。

  聽到這話,左然又是倏地一下將何修懿摟到身前,然而卻並未直接親吻他的嘴唇,而是輕扯黑髮、讓對方揚起頭,上前舔上他的喉結,而後又從脆弱的喉結直直向上,舔上精巧的下巴,再慢慢移到何修懿嘴唇,最後才用舌頭裹挾住對方的,用力地舔弄著。

  「嗯……嗯。」何修懿又發出一聲呻吟。

  他很喜歡接吻。之前耽誤了一年多,最近總想加倍補回。

  偶爾,何修懿會後悔太晚接受左然。他有時候也會自己在心裡想:他長得這麼美,年過三十才有初吻,也是奇了。當然,這個自戀念頭,不能告訴左然。

 

 

第50章 《歧路》(四)

  再接下來幾天,柳揚庭的表現依然不盡人意。

  何修懿覺得, 「退圈前」的自己, 好像一個技巧精湛的演奏者,如機器般毫無分差地呈現出樂譜內容, 而現在呢, 卻能像個出色的音樂家那樣,一邊依然保有他自己的控制, 一邊開始任由音符順從它的意識自我流淌。無須刻意做任何事,對角色的理解、表演便行雲流水般地傾瀉而出了。

  在柳揚庭眼中,何修懿每一次舉手、每一次投足, 都能吸引眾人目光, 並將自己擠到觀眾視野外面。那個人像一個磨坊, 能將周圍一切全部壓搾粉碎。

  何修懿的演技, 簡直像是一片黑雲, 推擠、翻滾, 氣勢磅礡,籠罩在他頭頂,分外可怕。偶爾, 他十萬努力時,可以見到窄窄的一方天,然而那天很快又被黑雲遮蓋。他甚至懷疑,何修懿是故意為之——每次看見自己稍微進入狀態,便更深地投入到表演中。

  在褚導、觀眾的眼中,他自己在黑雲的遮蓋下, 渾身被蒙上了一片黑色陰影,不像實體,彷彿只有虛像,連「存在」這件事都變得不可捉摸了。

  以前,明明不是這樣。何修懿得最佳男配那部電影,柳揚庭也從頭至尾仔細看過,心裡其實不大服氣。在他心中,何修懿不過是運氣好,碰上「小年」,沒什麼有力的競爭者,演技其實也就那樣,毛病有一大堆,連他都能講出一二三四。至於觀眾……說何修懿演技好的,怕是電影看得太少,出個好一點的便驚為天人了,還有些「事業粉」跟風吹吹逼格。至於《家族》……也沒多強——與左然對戲時,和與解小溪對戲時,差距極大,好像只有左然可以激發演技,解小溪就不行。

  什麼時候「進化」到了這個地步?

  為何能在一年之間,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現在,他想不服……都做不到。

  忽然之間,柳揚庭沒此前那麼嫉妒了。

  因為何修懿的演技實在是很出色,他自己達不到。嫉妒這個東西,絕不會發生在差距過大的兩個人中間。普通人並不會嫉妒國家總統、世界首富,他們只會嫉妒那些原本與自己很相似、卻因機緣巧合得到名利的人,因為他們內心深處覺得,對方配不上。

  這天,《歧路》劇組拍攝「抓鬮」那段劇情。

  那個決定兄弟二人命運的賭,其實像個玩笑一樣。他們只是從作業本上撕下了兩張白紙,並在其中一張上寫「上學」,而後折好白紙,放在母親的一個藥盒裡晃了幾晃,再倒出來,便開賭了。

  柳揚庭在桌前,依照劇本上面寫的,深深吸了一大口氣,而後一把打開字條,瞧見「上學」二字,激動地一捶桌、一跺地,將憋在胸口的氣全部吐出去,眼眸中閃爍出對未來的期望。

  至於何修懿的表現,則是垂眸看著兩張字條,幾次伸手卻又縮回,最後十分怯懦地道:「你年紀小,你先挑吧。」並且在柳揚庭抽走紙條之後,拿起剩下一張,指尖微微發抖,一折一折慢慢展開手中白紙,似乎既希望、又不希望見到結果。在柳揚庭捶桌跺地之時,何修懿打開白紙,發現果然為空,又翻到背面看了一看——還是空的。於是,何修懿呆坐了大約有五秒鐘,講了一句「恭喜恭喜」,平靜地站起來回到宅子裡屋,只是,平靜的水波下暗潮洶湧。

  毒舌褚導又叫:「揚庭不行。修懿,你來演一遍吧。」

  「嗯。」何修懿答應了,再次化身成為柳揚庭的角色——弟弟。他也深深吸了一大口氣,手指尖在兩張紙條之間游移不定,這一秒想拿這張,下一秒想拿那張,無法決定,最後終於是一咬牙一狠心,撿起一張,一把打開字條,瞧見「上學」二字,激動地一捶桌、一跺地。然而馬上,他便制止了他自己,凝望著空空如也的對面,對並不存在的哥哥說道:「哥哥……」為了不刺痛「雙胞胎哥哥」,他壓抑著興奮,面容有點扭曲,可是,那終究也只是勝者對弱者的高高在上的憐憫罷了。最後,何修懿抬起頭,彷彿在注視著「哥哥」離開,幾次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沒有講。

  在這段中,何修懿在劇本之外添加了兩小段內容——一是,「一把打開字條」之前,他添加了「猶豫不決」,因為,一個十八歲的孩子,站在天堂地獄的交岔路口時一定會有怯懦,「一把打開字條」應當是被凌遲許久之後求個痛快。第二段是,「激動地一捶桌、一跺地」之後,他選擇了壓抑。「弟弟」不會忽略「哥哥」,他一定想安慰。但是,那安慰之刺目,彷彿陽光照射之下碧海中的金波。人都是一個個的個體,沒誰真能替他分擔,雙胞胎兄弟也不行,因此,「弟弟」試了一下之後便放棄了。

  褚導又問:「揚庭,會嗎?」

  「好、好的。」

  不過,再次,柳揚庭無論如何也通過不了。

  有些東西,越是渴望,越是強求不得。

  內心焦灼宛如山火一般熊熊燃燒,漸漸蔓延到了內心深處每個角落。柳揚庭十分拘謹、謹小慎微、如履薄冰,總也放不開。體力飛速流逝,更加支撐不住。

  柳揚庭想:為什麼要受……這種折磨呢?

  此前拍電視劇,都很輕鬆。自己在「小鮮肉」當中演技不錯,總是壓制那些「小花」,很少NG。劇組也都將他供著。《家族》之前那個劇組準備了三四個替身,還說,不願背詞可以不背,不願出外景可以不出,反正還有後期。有次戲服有件外衣是綠色的,摳像摳不下來,說好的內景忽然改成了外景,策劃道歉許久。如今人氣下滑,砸錢進組,待遇竟是變了許多。

  而且……等到《歧路》播出,估計還要被嘲。

  柳揚庭自己也覺得,單論演技,與何修懿無法相提並論。

  網上到時若是再來一波群嘲……就完蛋了。他原本最大的長處便是「演技」,若連這個標籤都被徹底撕去,可怎麼辦?

  何修懿簡直像是一個強光源,將他全部缺點暴露於世人前。在那種演技下,對戲的人任何一點瑕疵都彷彿是雪地中的一塊黑巖,平時並不顯眼,可在一片素淨當中卻是十分奪目。

  他想「握手言和」,在觀眾前秀秀「恩愛」,顯得過去一切都是誤會,重整旗鼓,提升人氣,可是如果演技被嘲,就十分不值了……柳揚庭很懊惱,因為何修懿的演技一年之前還沒這樣。

  依照正常邏輯,他公開秀「恩愛」,摟摟肩膀拉拉胳膊,何修懿不至於公開二人不和。何修懿是一個熱愛演戲的人,應當不會希望觀眾因為 「二人不和」的傳聞而帶著有色眼鏡觀看他闡釋的「兄弟情深」……若是當時沒提,認了,過後自然不好再提,《家族》的事兒也就翻篇了。然而現在,柳揚庭又不大肯定了。何修懿這個人,實在非常詭異,根本不能用常理去推測。假如「誤會一場」、「冰釋前嫌」戲碼沒成,那豈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賠了夫人又折兵。

  柳揚庭後悔了。

  他幾乎能看見自己演技被嘲。同時,本來對自己印象不錯的製片、導演也會在對比中猛然發現自己諸多不足之處。他的臉蛋是個資本……如果製片、導演、粉絲、路人全都猛然發現同樣長相的何修懿可以「秒殺」自己,以後可能就會去找何修懿了。

  到時,資源可能會連現在都還不如了。

  不行……

  他得即時止損。

  現在退出當然也有不利影響,不過熱鬧幾天也就會過去了。「演技不佳」卻是一個將會伴隨終生的「黑點」啊。

  柳揚庭的壓力如一個氣球般,此刻終於被「砰」地一聲戳得爆了。

  於是,柳揚庭再一次心臟「出現問題」。

  這次,直接進了醫院。

  ……

  當晚,報紙、網站、微博、微信等等媒體上面,便出現了一堆新聞:

  【工作拚命?柳揚庭拍《歧路》突發疾病入院】

  【柳揚庭累到心臟絞痛被送醫】

  【柳揚庭片場暈厥直接入院】、

  【柳揚庭累倒下,盤點十大『拚命三郎』】

  新聞當中配有柳揚庭仰躺在協和醫院病床上邊的圖。照片當中,柳揚庭的心臟連著監視儀器,左手連著吊針,雙目緊閉,臉色發青、嘴唇煞白,十分柔弱。至於正文,則描述了柳揚庭在片場兩次心臟絞痛的事,說柳揚庭太拼,累到心臟出事,可是卻一直強忍著,直到這回痛到暈厥,緊急叫120。

  心臟病這個事,唯有發作當時檢查才有效果。過後再查,心電圖等數據便會恢復正常,因此誰也不能肯定柳揚庭在《歧路》劇組那會兒心臟到底正不正常。

  大多數的網友並不「窮凶極惡」。因此柳揚庭得心臟絞痛這件事情在網絡上也並沒有怎麼被嘲。普通人會覺得:人都進了醫院,何必窮追猛打?柳揚庭要是真有心臟病呢?被氣壞怎麼辦?誰也不願無端背上一條人命。

  ……

  「送醫」事件的第三天,何修懿接到了策劃來的電話。

  「何修懿老師嗎?」策劃有點焦頭爛額,「那個,柳揚庭老師吧,因為身體原因,可能會退出《歧路》的拍攝……」

  「什麼?」何修懿問,「退出?」

  「嗯。」策劃長歎了聲,「柳揚庭老師呢,兩次心臟絞痛,他說,家人十分擔心他的身體健康,他非常不願意讓人提心吊膽。同時,他自己也認為應當休息一下,以防心臟問題變得更加嚴重。」

 

 

第51章 《歧路》(五)

  得知柳揚庭可能會退出之後不久,何修懿便聽說, 那個柳揚庭……當真退出了。

  柳揚庭在微信群中發了一張照片。照片上是白皙且細嫩的手背, 然而中間那根血管卻遍佈著吊針針孔,針孔周圍還有許多紅色以及青色淤血, 十分可憐。柳揚庭說:【醫生要求臥床靜養……因此只能退出拍攝。對為劇組帶去的諸多麻煩感到非常非常內疚、不安……也不曉得如何補償大家……】

  過了會兒, 褚導才說:【幸虧還沒拍攝多少。揚庭好好臥床靜養。】

  柳揚庭說:【謝謝褚導。】

  「……」何修懿將手機遞給身邊左然,「柳揚庭退出了。」接到消息時, 他正在左然的辦公室裡。

  左然點頭:「以後應該再也不敢招惹你了。」

  「希望如此。」何修懿也希望柳揚庭那傢伙別再湊過來了——這次人氣下滑,便想拉著自己扮演「重修盟好」,已經夠了。此前, 柳揚庭完全違反行業規則, 曝光自己「裸替」身份, 接著又買熱搜, 污蔑自己到處爬床。兩次都是虧了左然。如果不是影帝要求換角, 也許當真不會再有導演重用一個裸替;而第二次, 也是左然公開罵人,用極端的方式幫助自己澄清各路謠言。

  想到這裡,何修懿說:「柳揚庭那兩次事件, 我想再一次謝謝你,多虧你拚命地幫我。」

  「那有什麼?」左然說,「用現在流行的話來講,你是我的"男神"。」

  何修懿彆扭了一下:「什麼男神……對了,說到這詞,好像有CP粉這麼猜, 不過大部分人不信。」

  左然淡淡地道:「若是不信,就把畫集公佈出去,看信不信。」

  「別鬧……讓人知道這個幹嘛……」

  「沒鬧,真的。」左然聲音十分冷靜,卻講出了發瘋的話,「修懿,我希望有一天,可以將我畫好的你集合出版。」

  「啊?」何修懿被嚇了一跳:「出版?叫粉絲看見你這幅癡漢樣子?」

  左然說:「嗯。」

  「這是洗粉……洗完之後,能剩十分之一就不錯了……」

  左然又說:「可我想叫每個喜歡我的人知道,不論他們如何喜歡,我只會是你一個人的。」

  「你該不會是傻的吧……」即使是左影帝,假如表現這個意思,也是會被罵的。

  左然在沙發裡揚起脖子看著坐在扶手上的何修懿,臉上呈現出了最擅長的表情,就是沒有表情,可何修懿就是能夠感覺出來對方十分委屈,急忙低頭親了一口、安撫一下。

  左然剛要把何修懿拽下來並且拖到腿上,何修懿的手機便振動了一下,只得悻悻放手。

  手機屏幕上邊顯示褚導來了一條微信:【修懿,今晚有時間嗎,面談一下?】

  何修懿立即回:【可以,隨時可以。】

  面談一定有關柳揚庭的退出。

  ……

  何修懿本以為,褚導「面談」內容會是再次選角,比如叫他推薦個合適的演員來代替柳揚庭——

  誰知竟然不是。

  褚導,提出了一個十分讓何修懿詫異的方案!

  開場白後,褚導說道:「修懿,《歧路》這劇……原著當中並沒有寫雙胞胎是同卵異卵。」

  「嗯?」奇怪……

  「針對這個問題,劇組曾經進行過一輪小討論,最後定為『異卵』——長相有點相似卻又不大相似。」

  何修懿沒插話,靜靜聽對方講。

  褚導又說:「現在揚庭退出。製片、策劃和我三個人都認為……可以改成『同卵』。也就是說,兄弟二人長相幾乎一模一樣,由你一人分飾兩角。」

  「分飾兩角?」何修懿頓時燃起了興致。他很清楚,在電影和電視劇中雙胞胎一般是同一人扮演的。

  褚導解釋了下:「這樣一來解決『弟弟』角色問題;二來效果更佳突出;三來也能襯托主題。《歧路》是個命運故事。兄弟二人外表相同更能說明當年那次抓鬮對二人的深遠影響。咳,你也知道,外表有時蠻重要的……」

  其實當初建組之後,公司很快針對「哥哥」一角接觸了何修懿。這個意向一早就有。親自插手《歧路》項目的公司老總在看過《家族》之後,認為由何修懿所擔綱的宋至十分有「哥哥」陰鬱消沉的味道,符合角色氣質,非何修懿不要,因此當時策劃才會催命似的催催催催,讓何修懿《萬里龍沙》甫一殺青便去面談。當時劇組認為,哥哥、弟弟兩個角色經歷、性格相差過大,一個是打工仔一個是大學生,一個陰鬱消沉一個活潑外向,都由何修懿來飾演難度將會非常地大,何況何修懿從沒有演過「活潑外向」的角色。出於這個原因,劇組將那對雙胞胎定為了異卵雙胞胎。他們邀請了個二線演員飾演「弟弟」,沒想就在簽約儀式之前幾天,柳揚庭忽然砸重金購買角色。於是,劇組臨時踢了那個二線演員——柳揚庭既帶資進組,又與何修懿長得像,何樂不為?

  然而,在何修懿為柳揚庭「示範」過後……製片、導演萬分驚訝地發現了——比起「哥哥」,何修懿演「弟弟」竟是毫不遜色,哥哥弟弟兩種氣質收放自如!而他甚至應該沒有背過對方台詞!製片導演早就有點後悔關係設定,如今柳揚庭退出劇組,他們第一時間便想到了改戲——改成同卵雙胞胎,全部交給何修懿。

  何修懿甚至沒有仔細想,便一口答應了:「可以。」

  「嗯?」褚導說,「不問問工作室?」

  「不用了。」何修懿說,「工作室……」我說了算。

  「那好那好,」褚導眼角笑出細紋,禿禿的腦袋顯得更亮了,「劇組將會調整劇本、分鏡、製作板、拍攝計劃表等等,到時叫你入組。等下先來簽個合同。哦,對,薪酬自然是會漲的。」

  「行。」他也沒問具體會漲多少。

  至此,風波過去,解決的辦法是——何修懿一人分飾兩角。劇組、演員雙方迅速達成一致,面談結束之後直接簽了合同。

  柳揚庭得知了這個消息之後表示:【前輩接手的話,一定沒有問題。】

  同時,柳揚庭的經紀公司接受媒體電話採訪時稱:「柳揚庭近兩年一直不停拍戲,因此最近身體狀況極其不好。拍完電視劇《一個好漢三個幫》幾乎沒有休息就加盟了《歧路》,身心極其疲憊。此前他向製作公司提起困難,表達了退出劇組的意向,製作公司十分理解,接受了柳揚庭要求……據說,何修懿將分飾兩角,一人擔綱兩位男主。」

  《歧路》一劇未炒先熱。

  許多人都好奇,因為突發狀況臨時多接一個角色的何修懿,究竟能到什麼程度。

  ……

  接著,何修懿便重新進組。

  他先用了一段時間補拍「弟弟」此前戲份,又在接下來的全部場景當中一會兒演「哥哥」,一會兒演「弟弟」。褚導十分仔細,不讓同一時間哥哥弟弟走位重疊。

  何修懿演得很過癮。

  他面對他自己,又表達他自己。一會兒傾瀉出「陰鬱消沉」的一面,一會兒傾瀉出「活潑外向」的一面。何修懿總認為,每個個體都有兩面,哥哥弟弟兩種性格互為表裡,同時在他自己內心深處盤踞。他演戲時,好像站在鏡子兩邊,凝望鏡子另一邊的自己,思考不同境遇對個體的影響。何修懿感覺到,左然,正使自己向積極方向轉變。倘若沒有左然存在……誰知道會怎麼樣呢。

  對於何修懿的表現,褚導本人非常滿意。

  為了便於區別,哥哥與弟弟的髮型、妝容、服裝全部相距甚遠,編劇甚至在台詞中添加了許多用於表示身份的內容。

  然而,褚導發現,多此一舉。

  何修懿只用動作、表情、講話音色、音調等等,便能使人一眼看出他此刻在扮演的人究竟是誰!

  根本不會弄混。

  長相、身材明明一模一樣,看上去卻判若兩人。

  正常來講,演員的表演中一定會帶有自己的痕跡,這使得演員在「一人分飾兩角」時也會使兩個角色具有很多一致的特性。

  可何修懿已將痕跡降到最低。褚導還沒見過能做到這種程度的。

  何修懿,也才30歲,卻似乎很明白,在逆境、絕望中該是什麼心情,以及在順境、希望中,又該是什麼心情。經歷過不幸與幸,失去過重要的人也得到過重要的人,對於所謂「命運」自有一番解讀。

  褚導原本以為,由何修懿一人分飾兩角,拍攝將會變慢,畢竟,兩個人一起演比一個人演兩遍更解約時間。

  可事實是,修懿幾乎不吃NG,表演一氣呵成、潑墨一般一揮而就。《歧路》拍攝進度極快,僅僅用了一個半月,便全劇殺青了。

  很快,它便會在一個省級衛視以及一個網絡平台同步播出。

 

 

第52章 《歧路》(六)

  何修懿本人從未料到,《歧路》剛播完第一集,他……就紅了。

    第一集的內容,就是那場「聽天由命」的抓鬮。家中貧困,父母殘疾,兄弟兩人學習成績不相上下,可是注定只有一個能去上學,另外一個則是照料家人、土地, 默默等待兄弟畢業反供自己。褚導採用連續密集的正反打,交叉拍攝哥哥弟弟,不放過二人一絲一毫情緒上的變化。賭局之後,兄弟兩人, 一人走向光明,一人走向黑暗;一人直上天堂,一人直下地獄,從此走上截然不同的兩條路。而何修懿, 則將二人對比演得淋漓盡致,坐在電視、電腦前的觀眾, 無一不感蒼天不仁、命運弄人。

  播出當晚,幾條視頻忽然間在微博上邊熱轉起來!它們最早並非是由營銷大號發佈,而是由三四個只有幾千幾萬粉的賬號po的,被「自來水」瘋轉之後,又被幾個娛樂大號轉發,幾個小時之內便輪到了幾乎所有人的首頁。

  視頻內容就是兄弟二人「抓鬮」,標題則是:

  【新劇《歧路》, 一人分飾兩角,演技炸裂,呆了……】

  【安利《歧路》!何修懿演活了雙胞胎兩兄弟!】

  【何修懿的《歧路》,教課書式演技。每個細節都是巔峰,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值得小鮮肉們一幀一幀地學。】

  【為何修懿打Call!一人分飾兩角,氣質南轅北轍,Hold住全場!】

  【一人分飾兩角,顏值高、演技贊。】

  也不知道是為什麼,這種「給你講講什麼叫作演技」的視頻和截圖,特別吸引廣大網友,幾乎人人都會點開看看,感受「演技」。

  除了幾條視頻,還有一些動圖,基本都是面部或者眼部截圖:

  【一個眼神,就演活了雙胞胎間細微又明顯的差異。】

  何修懿倒覺得,光看眼神也看不出什麼東西,可網友們似乎很懂,微博幾個小時就有幾十萬轉。

  何修懿的眼睛恰好是他最漂亮的部位,一雙桃花眼水汪汪、脈脈含情、毫無瑕疵,也為數據推波助瀾。

  針對視頻、動圖,網友紛紛留評:

  【何修懿分飾兩角演技太贊,兄弟兩個性格不同氣質不同,動作不同表情不同,連眼神和講話抑揚頓挫都不同。】

  【明明是一個人,卻能輕易分辨到底是哥哥還是弟弟呢。】

  【第一集就開始飆戲,何修懿是要上天嗎。】

  【我胳膊上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太震撼了。】

  【這劇選角真是一個驚喜。】

  【不愧是主演過《家族》的好演員,與某些小鮮肉當真是不一樣。】

  【想刷爆這部劇,讓那些個傻逼劇組明白明白,請演員要走心,不是隨便找個有名氣的就行。】後邊一排【+1】

  而被贊到前幾位的,大多是搞笑風格的留言,比如:

  【何修懿,片酬過億了吧?演得這麼賣力?xx七八千萬片酬,連表情都懶得做呢。】後面跟著一連串的「+1」「+10086」。

  【《歧路》,大爛片!我平時追電視劇,效率都老高了,一心多用,又打遊戲,又吃零食,又寫作業,又聊QQ,這特麼的,竟看你了,耽誤正事。】後邊跟著一堆【我上來就一個……麼麼噠】【你說這話我第一個……服氣】的評論。

  大多網友沒有看過《家族》。雖然知道何修懿的電影擒獅,卻也沒有在網絡上特地尋找。而在《家族》之後,何修懿便只有幾個男二、男三上過螢幕,話題度不太高。與左然擔綱的《萬里龍沙》雖然備受關注,卻要等到年末才能與人見面。因此,《歧路》中的一人分飾兩角,是何修懿演技首次得到觀眾大規模的關注。

  《歧路》播完三小時後,名字登上熱搜。

  網絡上還有了何修懿表情包,微博九宮格裡充斥喜怒哀樂各種表情。何修懿也不惱。他覺得,這是因為自己能把喜怒哀樂演繹到位,才會被弄成「表情包」。

  何修懿的微博,一個晚上漲了好幾百萬,因為視頻、圖片瞬間便「粉」上了。還有許許多多「自來水」「好感路」,自覺轉發關於何修懿的微博。

  這種時候,居然還有明星趕上來湊熱度,發表什麼《xx、xx領銜分飾兩角很出彩的十大男星,都比何修懿強》,結果卻被網友們罵:【臉呢?】

  左然竟也出來湊了一個熱鬧。

  他那基本只有「廣告」、「還是廣告」的「廣告微博」,將【安利《歧路》!何修懿演活了雙胞胎兩兄弟!】【為何修懿打Call!一人分飾兩角,氣質南轅北轍,Hold住全場。】等等五條有熱度的微博一個一個地轉發了,半條沒落,每條轉發裡邊都寫了個「比心。」

  熱評第一問道:【[笑哭],知道什麼叫「比心」嗎?這個是迷弟迷妹的用語啊!】左然回了一個問號,貌似真的不懂。

  ……

  因為網絡效應,許多人自發地補劇、追劇。

  於是,第二天晚上,第二集《歧路》,收視從0.7左右破1.5。那個省級衛視開心到了不行。原本,對於播不播出,它顯得很猶豫。何修懿的熱度不夠,雖然主演《家族》拿到了金獅獎,可《家族》並沒有全國公映,何修懿知名度可謂十分有限。它最後決定買版權,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有柳揚庭。柳揚庭雖近一年多人氣下滑,終究也還算是當紅的小鮮肉,還是有一大批不信黑料的粉,畢竟「曝光裸替」的事無法蓋章,左影帝說一句「人品差的垃圾」無法讓柳揚庭徹底跌落凡塵。後來,柳揚庭因為心臟絞痛退出了,省級衛視本想撤資,劇組好說歹說苦口婆心總算給勸住了。這回便宜價拿到的《歧路》收視破1.5,實在是個意外之喜。

  在網絡上,前兩集的點擊也超過了千萬。

    第二集播出當晚,又有一段也被截了出來。

  那一段內容是父母勸說兄弟二人雙雙放棄。在老人心目中,家庭和睦才最重要,富也是過,窮也是過,就在村裡娶個妻子、生個孩子,一生平平安安,就挺好的,不要為了「上學」搞得兄弟二人反目成仇。這時,哥哥忽然把碗一摔:「你們不供,我供!」在兄弟倆眼中,必須要去上學。哥哥作為兄長,本該讓著弟弟,可是他不甘心,於是提出賭局,最後又輸,已經認命,他不能自私地讓弟弟陪自己。從此以後,弟弟承載他的夢想。何修懿在這裡情緒爆發,將滿腔憋悶發洩給了貧窮殘疾的父母,彷彿面前親生爹娘才是一切悲劇源頭,讓人看得心裡發酸。

  這段隱忍後的爆發,平靜後的怨恨,直擊心臟。許多人忍不住開始思考一個主題:命運。

  他們忍不住想:自己能夠擁有目前有的一切,歸根究底,首先因為命好,至少不差。假若自己也生在偏僻山區,父母殘疾、體弱,家中一貧如洗,自己還能過上現在的生活嗎?似乎,「命」這東西,屹立於聰明、勤勉等等所有因素之前。於是,如何幫助這些「命差」的人,便變成了現代社會一個課題。

  於是,這段視頻,熱度也非常高。

  ……

  第三天一大早,某個大型官媒報紙微博發表了篇文章,題目叫作:【《歧路》備受好評,用心演戲的演員不會缺擁躉。】點開一看,文章針對何修懿演技受到熱捧的現象大加讚揚,意為「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好好演戲自然會被觀眾承認,並且狠狠抨擊時下部分年輕演員並不重視演技只是到處圈錢的亂象,捧一個,踩一堆,但因為是官媒,講得義正辭嚴,也沒有被粉絲攻擊。這篇文章的主題,被網友們戲稱「年輕人,還是要有演技」,「官方已經蓋章——何修懿可以粉。」

  還有幾家大型國有或者民營媒體同樣關注到何修懿,並且還進行了採訪。在記者問到如何鍛煉演技時,何修懿答了句「勤勉」,而後想了一想,又補了句:「還得有個真正支持你的導演。」

  於是,到第三集,收視破2。從此,《歧路》收視節節升高,贏得了滿堂彩,引發了輪追劇狂潮。電視劇當中,弟弟作為上層的辛苦的故事,還有哥哥作為底層的掙扎的故事,摧枯拉朽一般得到許多口碑。到了劇終那集,收視破3,總點擊量過九億,再次上了熱搜,這次還是前幾。

  何修懿是瞬間爆紅。

  紅遍街頭巷尾,瞬間圈粉無數。

  原本十分「透明」,卻彷彿是一夜之間有了許許多多「粉絲」。

  這也是他第一次擁有大量粉絲———好幾年前,雖然有獎在手,熱度卻並不高。

  何修懿不論發什麼,都有幾千上萬條評。

  一開始他還看,後來便不看了———耽誤時間,也沒有用。

  他只會在左然留的回復上面點贊。這個十分簡單,他也並不需要刻意在烏泱烏泱的留言中找左然,反正,只要左然回了,一定會被頂到第一去的。

 

 

第53章 《歧路》(七)

  《歧路》播出之後, 何修懿便投入到了《萬里龍沙》的宣傳中。此前,  《萬里龍沙》後期完成,  公映許可證也順利地拿到了。

  星空傳媒財大氣粗, 宣傳可謂鋪天蓋地,  電視、廣播、報紙、雜誌、網絡、戶外,  一網打盡, 保證讓人一進影院腦子當中就只剩下《萬里龍沙》這個名字。

  星空傳媒還在全國高校張貼了10萬張海報,  其中1000張上帶有左然與何修懿的簽名。目前, 中國電影觀眾平均年齡之後20歲出頭, 「大學生」群體是最重要的市場。大學生們有錢有閒, 消費觀念先進, 又有社交需求,  理所當然成為主力。

  要簽1000張名,  何修懿挺費勁。他依左然教的「何修懿」三個字,  一份一份認認真真地簽。再加上何修懿比劃實在太多, 簽了三個小時, 才簽了500份。左然歎了口氣, 開始幫何修懿寫海報的簽名。何修懿說不用,  左然卻堅持替。不過, 張貼之後, 1000張簽名海報, 瞬間被偷光了。

  正式首映之前,星空傳媒選了20所高校點映, 並邀請了諸多知名媒體、影評人來參與,  方便對方提前寫稿,為首映後宣傳造勢。好萊塢的點映主要是為制定發行策略,比如考察哪一細分群體才是目標受眾,並將宣傳重點放在他們身上。國內不同,電影主要是為廣告、營銷。

  觀影過後,許多媒體與影評人在觀影后評價:「該片是近年來國產同類題材當中最出色的,劇情設置巧妙,人物設定合理,氛圍營造到位,也有主題探討。」而大多數觀眾也給出了五星好評,星空借此來了一波稿件。

  ……

  《萬里龍沙》正式首映是在12月22號週六,地點是家位於上海市的會展中心,左然帶著何修懿、蘇洋兩個人參加了。

  元旦大多電影主打喜劇元素,《萬里龍沙》卻是背道而馳,以悲劇風殺入跨年這個檔期。左然與星空都認為,不論哪年哪月哪天,觀眾都有各種需求——好萊塢便沒有「檔期」一說,因此,可以滿足喜劇之外觀影口味的《萬里龍沙》也許更能殺出重圍。

  首映式前,劇組人員必須先在外場簽名板上簽字,給人拍照,然後才能移步內場等待活動正式開始。

  何修懿在簽名板上寫下了「何修懿」,左然也寫「左然」,不過因為連筆較草,四點水像一條橫線,而左然抬筆時又貌似無意地一轉身,橫線延伸至了「何修懿」的下方,彷彿正在極溫柔地托著「何修懿」三個字。何修懿想起來,在《家族》於香港的首映式上面,一向冷冰冰的左然「開了個小玩笑」——他竟配合影片模仿了「沈至炎」,在何修懿豎著寫的簽名左右兩旁,將「左」與「然」橫向拆開來寫,中間隔著一個「懿」字,變成了「左懿然」!在觀眾眼睛裡,這自然是一個配合影片的梗,可是卻讓CP粉們著實High了一陣。

  站在簽名板前,給記者拍照時,何修懿感覺到,自己當真……紅了。

  不僅有許多記者上躥下跳地喊:「左然!左邊!左然!右邊!」還有不少聲音大呼小叫地道:「何修懿!看這邊!」

  感覺……十分不可思議,好像是在做夢。雖然何修懿並不是很在乎「紅」,可是得到喜歡,終究是開心的。

  晚上八點,首映正式開始。

  一支宣傳片後,主創人員上台。

  主持人不漂亮,可是氣場很足:「晚上好晚上好。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想必觀眾全都認識,是集編劇、製片、導演、演員多個角色於一身的,左然。旁邊這位,是何修懿,《萬里龍沙》是他主演的第二部電影。最後這位,是飾演片中反派的蘇洋。」

  三人一一打了招呼。

  主持人將話筒遞給左然:「請您介紹一下《萬里龍沙》?」

  左然點了點頭:「它講的是『兄弟』。兩個結拜兄弟陰差陽錯走上一正一邪兩條道路。不過,《萬里龍沙》並未著重表現矛盾、衝突,而是正相反的『羈絆』。最終,是兩個人間的羈絆——既指齊劍飛對尹長東的也指尹長東對齊劍飛的,使得他們避免了全滅的悲慘結局。他們都做出了一個關鍵選擇。相信大家看過影響就會明白我講的話。」

  主持人又問道:「能否請問一下,為什麼會想到講這個故事呢?」

  左然聲音依舊低沉、性感:「因為我想嘗試闡釋一種……超越生死的感情。說『兄弟情』其實並不合適,齊劍飛、尹長東,在福利院一起長大,一同度過少年、青年時光,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一個因為對方選擇成為警察,一個因為對方選擇加入黑幫,最後,又是由於對方,一個『辜負』警察局長,一個背叛黑幫老大,他們都是彼此心中唯一的光、也是唯一的暗。這種感情,其實難說是親情、是友情、是愛情,還是什麼別的,總之,這是一種超越生死超越一切的感情。」

  「原來如此——」主持人再開口:「首次自編自導自演,都有什麼特殊感受?」

  「嗯……」左然拉了一個長音,緩緩地道:「這是我到目前為止的人生中,最美好的經歷。我擁有了夢想中的體驗、感受,與夢境相像,但比夢境真實,總之,非常開心。」

  「哇哦——那我要祝賀你——」

  「謝謝。」

  儀式主持人的第四個問題是:「拍攝的過程中,有什麼困難嗎?」

  左然回答:「可能還是『如何以導演的身份與演員們相處。』」

  最後,主持人問:「能不能說一說印象最深的事?」

  「吊車側翻的事。我住院後,劇組人員表現出了許多關心、擔憂,令我十分感動,並將永遠銘記於心。」

  旁邊的何修懿聽了,不禁有點臉紅。他自然很清楚,左然講的「關心、擔憂」是指自己。在那個病房中,他首次正視了他自己的感情。

  採訪過了左然,主持人轉向何修懿:「對於左然首次執導,作為演員有何感受?會因對方是個『新人』而感到不便嗎?隨便講,有我呢。」

  「嗯,」何修懿說:「我……與左導,十分默契,有種……化學反應,與他合作時很舒服。在我看來,默契才是首要因素……技巧全都可以學習。」

  「那麼,左然執導,與曾經那些專業導演執導,在風格、方法上有任何不同嗎?」

  「這……這……非常不同。」何修懿的聲音其實不大自然,目光放空,眼神遊離,不敢瞧任何人,「也許因為我是……工作室的藝人,左導……十分瞭解我的長短處,會使劇本、腳本貼合我的特點。過去,劇本腳本基本無法修改,我必須盡全力迎合它們。」

  「當初為何答應參演《萬里龍沙》?」

  何修懿定定神:「一是因為飆戲感覺很好,演完《家族》意猶未盡;二是因為,感激左導在我被人污蔑之時仗義執言。」這段,應當沒問題吧……哎,算了,這樣吧。

  「這樣——」

  接著,主持人又問了蘇洋兩個問題,儀式便進入到自由提問環節。大多問題都很普通,比如「對於電影票房有預期嗎?」「是否曾期待過拿最佳導演?」「下一步電影的計劃敲定了嗎?」「今後會將重點放在導演上嗎?」不過,也有天馬行空的「如果北京冬奧會開幕式邀您執導,您答應嗎」之類的。

  快到晚九點時,有個工作人員露出腦袋打了一個手勢,主持人明白是「時間差不多了」之意,便道:「啊,時間過得好快,只剩一點點了。兩位主演最後再與觀眾說點什麼?」

  「嗯。」左然用修長的手指握著話筒,「希望大家能從影片當中……看出我剛才所說的『超越生死的感情』吧。」

  「……」一旁何修懿則聲音發緊:「一……一樣吧。左導演的希望,也是我的希望……沒別的了。」既然左然「當眾表白」,他也不願藏著縮著。可他智商情商也就那樣,不敢亂講,於是選擇跟著左然。講完之後,何修懿不出意外地聽見左然一聲低笑。

  主持人道:「好的,那麼,十分鐘的休息時間之後,我們將會正式放映《萬里龍沙》這部影片。」

  ……

  在休息時間中,何修懿逗左然,小聲說道:「喂……貴圈大手爬牆走了,你知道麼?」

  「嗯?」

  「我給你發過的。那個叫作『虛左以待』的『大大』呢,最近不發糧了。」「虛左以待」,ID取自一個成語,是左何CP粉中最大的大手,人稱「大觸」。產糧其實不多,一月一張Q圖,兩三個小段子,然而既畫又寫,Q圖畫技極好,段子文筆也佳。最最重要的是,腦洞大,萌梗多,特能YY,在他或她筆下,左何二人各種約會、各種情話,直教CP粉面紅耳赤、捧心到底。何修懿挺愛看——很對他的口味。

  「哦,」左然冷淡地道,「沒爬牆。」

  「嗯?你知道?」

  「他忙。」

  「忙?忙什麼?」

  左然說:「忙首映。」

  何修懿想了想,忽然感到十分驚悚:「喂……該不會……」

  左然氣定神閒地問:「什麼?」

  「沒事……」

  這時,大螢幕上打出了《萬里龍沙》的片頭。

  現場漸漸安靜下來,何修懿也專心地觀看影片了。

  何修懿發現,在大屏幕上面,一切都顯得不同了。左然的臉……被放大無數倍,與監視器上不大一樣,可卻顯得更精緻了。

  左然右手一伸,在座位下勾起何修懿的手指。何修懿卻五指一翻,與身旁人十指相扣。

  兩個人就這樣,極隱蔽地十指相扣,帶著一點羞恥,共同觀看《萬里龍沙》——左然首次為何修懿拍的電影。

  這部警匪電影,在大屏幕上,與監視器中,差別相當之大。因此,明明已經是無比熟悉的劇情,何修懿卻覺得,畫面映在眼中十分震撼。齊劍飛、尹長東、張風,甚至包括龍骨,張局,人物各種感情噴薄而出,或者深刻,或者瘋狂,似乎可以淹沒掉觀眾席。

  而到了「最後一槍」,尹長東慘死在齊劍飛懷中時,何修懿的手指忍不住微微地發起了抖。

  在剪輯、特效、配音的襯托之下,尹長東之死,又悲壯了許多。

  左然——

  偌大的放映廳,有人開始抽泣。漸漸地,抽泣聲音越來越大,最後竟是此起彼伏。何修懿感覺到,自己身後,許多姑娘在哭。在這種氛圍下,何修懿也十分難受——片中,尹長東死去了,齊劍飛將孤獨一生……設身處地一想,便連靈魂都戰慄了。

  自己真的真的……不能失去左然。

  是的,他承認了。左然的愛對他來說已經非常重要。

 

 

第54章 《歧路》(八)

  首映結束之後,劇組一起吃了個飯, 順便邀請了些記者和影評人, 打算搞好關係,拜託對方講點好話。左然酒量不佳, 何修懿被重點灌酒。

  「那個, 左導,」席間, 蘇洋八卦地問,「聽說,星空傳媒……給您的臉天價投保?只要有個損傷, 就能獲賠兩億多元?那麼, 吊車側翻那次, 保險公司有沒嚇出一身冷汗?」

  左然冷淡地道:「沒問, 不大清楚。」一邊說著, 一邊又剝螃蟹, 並丟給何修懿。何修懿愛螃蟹,左然便總是點,只是現在臨近一月, 螃蟹個個歪瓜裂棗。

  「哦哦……」蘇洋八卦失敗。

  眾人左一杯右一杯地灌,何修懿終於是有點暈了。他的酒量不似左然那麼不濟,不過到底也沒能好到哪裡去。

  「不行了不行了……」何修懿說,「我先上樓去了,醒一醒酒。」《萬里龍沙》首映式在上海,劇組人員晚上要住酒店。

  左然說:「我……」

  「你在這吧。兩人都走不好, 你陪到最後吧,估計一時半會的也結束不了。」陪聊記者和影評人,可是一件大事——稍微沒伺候好,《萬里龍沙》可就慘了。

  左然點頭:「嗯。」

  於是,何修懿晃晃悠悠地便往酒店樓上走去。他一步三搖的,終於是進了房——他和左然兩人共住一間客房,公司經紀人與左然助理分享後邊那間。

  左然還在樓下,客房空蕩蕩的。

  方纔,大屏幕上,尹長東慘死的一幕依然還在腦中飄蕩。心情十分壓抑,放大無數倍後的熟悉的面孔鮮血淋漓,那種震撼以及恐懼很難被從心中抹去。

  之間《家族》也是……每部電影結束,都是自己扮演的男一號失去左然扮演的男二號。

  這會不會也是一種不祥之兆?其實是在預示某種特定未來?

  何修懿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連忙搖頭,將可怕的念頭從大腦擠出去。

  可是……還是不安。

  算了,讀點「甜」的東西。

  何修懿點開「左何全球粉絲後援會」的微博瞧了瞧。這個微博是左何CP粉大本營,經常轉「糧」,其中有同人圖,有同人文,有同人視頻,還有三次元中左何二人互動。

  新的一條,是同人視頻。有人使用電影素材、現實素材剪了一個劇情向的視頻,似乎還頗為用心和精緻,何修懿好奇地點開,發現那個東西居然足足有十分鐘。

  最重要的,是happy ending,沒人死,可以看。

  原博十分有才,講述了一個非常完整的故事。在她的設定中,左然是個總裁,何修懿為警察。《萬里龍沙》宣傳片中左然總是西裝革履,還真可說是個「總裁」,何修懿則一聲警服,倒是沒有什麼別的可以幻想的空間了。劇情當中,警察懷疑總裁犯罪,私下接觸,微博互贊——這裡還有幾張現實中的截圖,最後被壓,十分「淒慘」。這條視頻,被轉了不少次,可見質量還算是挺高的。

  視頻最後全是床戲,全部取自《家族》電影,而且取得很全、幾乎半點沒落。

  看著「沈炎」與「宋至」……不,在CP粉們眼中,就是左然與自己,在被子裡糾纏,不知為何,何修懿的身體漸漸感到燥熱。

  「……」與左然在一起好幾個月,他們擁抱、接吻,然而從未裸裎相見。也不知為什麼,何修懿很羞恥。若是換了別人,也許老早以前就滾到一起了,畢竟他是個gay,沒什麼「貞操觀」,可是……只有左然不行。他自己在對方心中太過美好,他不敢展現出最骯髒的地方。他總害怕,左然所仰慕的,是他自己幻想出來的何修懿,當他現出一切,便不再是那個「像會發光」的人。

  面對左然,患得患失。

  他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

  電腦屏幕上的激情戲還在繼續。

  何修懿又想到《家族》拍攝那時感受到的對方灼熱的皮膚以及柔軟的嘴唇。

  何修懿想:不行,憋不住了。最近一直陀螺一般被人抽著忙來忙去,忙《歧路》,忙《萬里龍沙》,也沒有自己解決過。

  他走進了浴室,並且關上了門,坐在浴缸上面,輕輕瞇起了眼。接著,他解下了西裝褲的皮帶,又解開了扣子,將手伸進裡邊,便開始了一下一下地揉搓了。

  「嗯……」他發出聲音,漸漸開始喘息。大腿肌肉緊繃,專心地感受著。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忽然,何修懿聽見房間的「門」傳來卡地一聲!

  他猛地頓了下,抬眼看向門口。

  左然!!!

  左然明顯地愣了下。不過,他看著何修懿兩頰緋紅、雙眼迷離,也知道對方喝多了。

  而何修懿,酒立刻醒了點。他將衣褲掩了一掩:「那個,散了?怎麼結束得這麼快?」

  「……沒散。我有點不放心,回來看一看你。」左然淡色眸子盯著何修懿,不知在想什麼。

  「……」

  「浴室門沒有鎖。」

  「……」光急著要釋放,竟然,忘鎖了嗎?

  「修懿,」左然面色平靜地看著何修懿,半晌之後,突然輕輕地道:「我幫你弄出來?」

  「什麼?」

  左然沒有說話,只是走近幾步,而後半蹲下了身子,將何修懿襯衣撩起,頓了幾秒,湊過臉去。

  「……啊!」何修懿忍不住大叫了一聲。

  半醉半醒當中,何修懿覺得是自己有機會阻止對方的,但他卻猶豫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隱隱期待一些什麼。似乎,他想借助酒精,衝破一道心理障礙。清醒時沒勇氣,便指望著酒醉。真是一個懦弱的人。

  幾下之後,左然頭部開始快速上下移動。

  「嗯……唔……」何修懿用手推了推對方,可幾根手指卻有氣無力,那「抗爭」如同弱小的動物一般。

  接著,左然開始繞圈,何修懿覺得自己全身都麻了。大約三分鐘後,左然又更深地含住了何修懿。他讓對方頂住上顎,而後緩緩滑向喉嚨,一直到達咽部,用那裡壓住了,而後用舌尖沿著繫帶前後移動。同時,左然的兩手按住了正用力抓著浴缸邊緣的何修懿的兩手,溫溫熱熱。

  何修懿尖叫了一聲,全身上下都繃緊了——他不知道繫帶被碰觸竟那麼舒服。

  他的兩條大腿不住顫抖,向下看著左然漂亮的臉。

  左然睫毛很長,在燈光的照射之下,在雙眼下投射出了兩道影子。他的鼻樑很挺,薄唇帶著水光,下巴有著極美好的弧度。

  真是……漂亮……

  被狠狠誘惑了。

  何修懿覺得自己快忍不住了。

  「左然……影帝……」何修懿摸著左然的臉頰,「我……我……我可以在你兩億的臉上……那個……嗎?」

  「……」左然依然沒有答話,只是用力地吮吸了一下,而後頸子稍微向後移了一下,吐出了口中的東西。

  與此同時,何修懿的下身一抖。

  左然睫毛動了一動,而後緩緩睜開眼睛。

  何修懿便看見,左然的睫毛上掛著……他只要一眨眼,那些東西便跟會著一起顫動。鼻樑也有……薄唇也有……下巴……也有……

  左然抬頭看著何修懿,說:「我洗把臉,你先回房?」

  「嗯……」

  左然這一「洗臉」,洗了四十分鐘。而且說是「洗臉」,浴室卻沒水聲,一片沉寂

  何修懿回到房間後,隨便倒在一張床上,迷迷糊糊地側躺著,感覺身體浮浮沉沉。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他忽然感覺身旁的床墊一沉,接著便被人抱在了懷裡。對方手臂有力、懷抱溫暖,胸膛上有沐浴液的香味。

  何修懿嘟囔道:「怎麼去那麼久……」

  左然回答:「你別問了。」

  「你不會幹了什麼奇怪的事吧……」真的直接洗臉了嗎?

  左然又道:「也別問了。」

  片刻之後,左然又對何修懿說:「換上睡衣,然後好好睡一覺吧。」

  「哦……」雖然說了「哦」,不過何修懿卻沒有動彈,還是穿著襯衣以及特意為首映定值的西褲。

  左然有點無奈,從何修懿開著的行李箱中拿出了一套睡衣,走回床前,伸手扒了何修懿的褲子,平平整整地掛在衣帽間,又幫他穿好了睡褲。不過,在套睡褲的過程當中,左然兩隻手的拇指始終貼著何修懿的皮膚,從腳踝沿著小腿、大腿、一路上滑到腰部。

  而在換睡衣時,左然的小指也滑過胸前,為何修懿緩緩地扣上了睡衣扣子。

  何修懿躺在那,思緒有些煩亂。

  終於,到這步了……

  左然,似乎沒有怎樣。

  何修懿抱住了枕頭,又用頭用力蹭了蹭。

 

 

第55章 《歧路》(九)

  左然將何修懿摟在懷裡,一下一下親他額頭。

  何修懿感到很羞恥, 就如同一個青澀的少年, 對於全心愛慕的人,既躁動不安, 又懷有敬意, 兩者同時矛盾而又融洽地存在著。

  躺了四十分鐘,酒已經是醒得差不多了, 何修懿注視著左然漂亮的唇,忽然說道:「左然,那個, 抱歉……」似乎還是應當道歉的吧?

  左然失笑:「抱歉什麼?」

  何修懿說:「髒……」

  「我不覺得。」此刻, 左然又恢復了以往「男神」的樣, 頭髮、臉頰、睫毛全都乾乾淨淨, 神情平靜甚至淡漠, 沒有半點方才半跪在浴室裡承受愛液的樣。

  「……」因為左然是純gay嗎?過去, 何修懿總擔心左然其實性向十分正常,只是因為那個「像會發光」的人,才一頭栽下來, 在本質上無法接受那種事情。

  左然問:「怎麼了?」

  「左然,你是什麼時候發現自己是gay的?」

  「遇見你的時候。」他對別人全無興趣。

  「……」

  「你呢?」

  何修懿說:「記不得了。」何修懿曾以為自己是個直男,可是後來發現,他直得簡直像一把金屬捲尺——貌似可以抻直,但是只要有個外力輕輕一碰,立馬就會盤成N圈, 的那種金屬捲尺。

  左然掌握主動地問:「平時解決,都靠什麼?」

  「就……看片兒吧。你呢?」

  「一樣,也是看片兒吧。」左然回答,「兩部,《時間之旅》、《崢嶸》,看了好幾百遍。」《時間之旅》、《崢嶸》,是何修懿第一部和第二部戲。

  「你看的時候……」何修懿考慮了一下,換了個委婉的說法,「沒幹什麼吧?」其實結合題目,答案一目瞭然,但何修懿依然還是無法相信,因為《崢嶸》是個抗戰片子——看個抗戰片子,也能硬嗎……?

  左然拉了一個長音:「干了。」

  「……」

  左然再次問:「平時解決,頻率如何?」

  「就……兩週一次。」何修懿的慾望不強,有時一個月也沒有,「你呢?」

  左然回答:「你別問了。」

  「………………」聽明白了暗示,何修懿也不知該講什麼,只能感慨,「你這粉絲真是反了。」

  左然低笑一聲。

  那邊,何修懿十分生硬地轉移話題:「樓下散伙了嗎?」

  「散了,我說你不舒服,就都不下去了。」

  「哦——」

  「睡吧。」

  「好。」

  關燈之後,何修懿忽然想起來:《萬里龍沙》首映結束,自己需要發條微博,感謝到場觀眾、記者和影評人,再配幾張劇照,講明公映日期,邀請大家到時前往影院觀看。

  因為《家族》沒有送審,所以《萬里龍沙》是何修懿主演的第一部真正被公映的片子,他還挺重視的。他用了近十年,才從「出道」成為主演,十分不易。何修懿本人很喜歡演戲,從小到大一直喜歡,他至今都記得自己讀小學時每次朗讀課文都被笑的情景——原因只是,朗讀得「太有感情了」。

  他們住的是個套間。何修懿回房後將手機放在了外屋的茶几上,坐在沙發上看CP粉的視頻,之後去了浴室,再之後回了臥室……一直都沒想起手機。外屋有一點遠,何修懿懶得動,便摸過了床頭櫃上左然那只:「手機借我用下。」

  「嗯。」左然甚至沒問「要幹什麼」。

  「你不問我要幹什麼?」

  「隨你。」

  「……哦。」何修懿故作淡定,使用手勢解開鎖屏,食指尖從「自己」頭髮開始,在臉、脖頸、胸口劃過。

  他打來了微博,退出左然賬號,登錄自己那個,點開加號,斟酌著Po了一段:【晚上《萬里龍沙》首映,很開心能見到大家。這是一部十分有趣的警匪片。12月29號全國公映,希望大家屆時前來支持。】

  他覺得這段話算是不過不失,沒有什麼特別值得關注的點,完全就是常規信息,別的明星也這麼發。

  沒有想到,這條評論竟然極多!

  熱評第一的是:【左然手機發的……?】

  熱評第二的是:【凌晨兩點,還在一起……?】

  何修懿嚇了一大跳,急忙研究哪有問題。

  半分鐘後,他終於明白了。

  那個「12月23日 02:02 來自三星w2018。」

  左然還在星空傳媒那會兒,公司給他接了一個三星手機「w」系列的代言,當時合同規定,左然所有微博,必須「來自三星w2018」,在公眾場合也只能用三星,不可以被拍到使用別的手機。一般來說,藝人私下都會使用其他品牌,發佈微博或者現身公眾場合時就裝一裝,不過,「w」系列是三星高端系列,左然用著還挺順手,懶得來回切換,就一直拿著了。

  三星w2018比較冷門,或者,非常冷門,除了左然幾乎沒人藝人在用。而何修懿,之前微博全是「來自華為mate 10」或者再遠一點「來自 iPhone 7 plus」,從來沒出現過什麼「三星w 2018」,此時突然來了這麼一條,明眼人一眼便看出來了——左然的手機。

  手機這種充滿了隱私的東西都能給別人用,這是什麼關係?

  而且,還是凌晨兩點?

  眾人理所應當進行了波猜測。CP粉們倒是開心,不過也有不少冷嘲熱諷地道:【炒吧。】【左然也賣腐了,呵呵】【第一部電影嘛,當然得豁出去~】末了,好多人還都要上一句:【個人觀點,勿掐】【反駁我的,正主糊一輩子】,等等。

  這……何修懿想:刪了嗎?

  算了算了。

  刪了顯得心虛。而且他們以後肯定是會出櫃,現在提前打點預防針也可以。那麼,就這樣吧。

  真的在一起了,總會露出馬腳。

  左然見何修懿樣子不大對頭,問:「怎麼了?」

  何修懿解釋了一下,左然勾起嘴角,似笑非笑。

  「……」何修懿不管了。至於別人,愛猜什麼猜什麼吧。

  「修懿,」在一片安靜中,左然突然又問,「《萬里龍沙》公映,你很緊張?」

  「有一點吧。」

  「別擔心。」

  「我知道。」

  「如果我當製片、導演,還是無法將你捧紅,我這戀人就白當了。」

  「別這麼講,我愛的是你這個人。」

  何修懿縮在左然的懷裡,依然有些焦慮,不過卻並非是紅不紅的問題,他說:「我都過三十了,演技上卻還要提高。有時……有點羨慕年輕演員,擁有大把未來。」

  「人的一生很長。」左然說,「你有天賦,又肯努力,六年空白不算什麼。」

  「謝謝。」

  「我也是三十歲才轉行當導演,需要學的更多。」

  「還沒到呢,二十九吧?」何修懿記得左然小自己兩歲,說,「喂,左然,叫聲『哥哥』。」最近他喜歡逗左然。

  「……好吧。」左然伸手,輕撫何修懿的唇角,「哥哥,張嘴。」

  「……」

  「閉眼,哥哥。」

  「……」

  左然低頭將舌送進何修懿的口中,一直把何修懿吻得喘不過氣,才說:「哥哥,你的嘴唇好紅。」

  「你這傢伙——」

  左然不逗何修懿了,又親吻了對方眉心。

  「過了三十歲了。」何修懿的雙眼溫柔,「左然,我是真的……想要和你白頭到老。」

  「白頭到老嗎……」左然又是吻了何修懿的額頭一下,「可是,修懿,你知道麼,在我的心目中,你永遠都不會到老,會慢慢變老的,只有我一個人而已。」

  「左然……」

  ……

  夢裡似乎也在牽手、擁抱、接吻。

  第二天十點鐘,何修懿先醒了。

  他趿拉趿拉地走進浴室洗漱,剛洗到一半便聽見了腳步聲——左然也進浴室了。

  即使是剛起床,左然也是一副冷靜、優雅的樣,頭髮、面孔根本沒有一絲一毫凌亂不整。

  「……」何修懿又想逗左然,看看對方現出十分狼狽的樣。

  浴室,他關上了水龍頭,卻沒有用手巾插手,而是轉身走到左然身前不遠,手指一彈,將指尖上的水珠「biu」地一下甩在對方臉上。

  左然驀地被人甩了一臉水珠,有些錯愕,明顯愣了一下。

  何修懿見狀便忍不住笑了。他原本就長得好看,笑起來更是好看,一雙桃花眼,上眼皮彎曲弧度大,眼尾狹長,笑起來像一彎月牙,拖著眼尾十分勾魂。雙眼皮深,黑色眼瞳水汪汪的若隱若現,滿眼風流,讓人心神蕩漾。

  母親去世之後他很少笑,然而最近,他總發自真心地笑,不摻半點假。

  左然見了,眼睛一眨不眨,而後忽然伸手,用指尖將何修懿彈在他臉上的水珠抹去,送到唇邊,張口啜了。

  將水珠全捲進口中。

  何修懿臉「騰」地紅了。他結結巴巴道:「你、你洗,你洗吧,我完事了,換衣服了。」

  「嗯——」

  何修懿想:這個傢伙……

  如果被成天說「禁慾系」的粉絲看見了他這麼不禁慾的樣子,不知道會怎麼樣?

  何修懿又說道:「快一點點,飛機一點起飛。」

  左然說:「嗯。」

  首映結束,劇組將要回到北京,籌備一周之後《萬里龍沙》的全國公映。

 

 

第56章 《歧路》(十)

  12月30號,元旦小長假第一天, 《萬里龍沙》全國公映。其實何修懿並不是非常清楚, 為什麼算上了週末的三天假也能叫小長假——實際上裡外裡也就放了一天,不能因為傍上一個週末就顯得有多長似的。如果一天也叫小長假, 那大短假難道是一上午?小短假難道是一小時?

  此前, 星空傳媒以及另外四家發行公司一共砸了一億用於宣傳,可見非常看好左然首次試水自編自導自演的《萬里龍沙》。

  經過發行方的努力, 《萬里龍沙》首日排片率約為36%,場次超過了十萬場,在同一檔期中可謂傲視群雄。幾個名導排片率都不如左然, 氣得他們微博大罵各家影院。

  為了票房, 星空傳媒曾經建議左然刷出一些話題, 被拒絕了。

  12月30號, 左然與何修懿根本就沒閒著, 在「大本營」北京宣傳。他們先接受了兩家媒體採訪, 而後便趕到了影院參與互動,一天之內馬不停蹄連續跑了三家影院。何修懿能看見,幾家影院裡邊都排起了長隊, 人頭攢動,讓他不禁想起平安夜的必勝客,心裡放心了點,感到《萬里龍沙》首日票房絕不會低。

  與首映式不同,公映第一天的活動,被放在了影片放映之後, 目的之一便是收集觀眾觀影感受。

  左然不大回答「故事背後深意」這種問題,他只是說:「導演講什麼不重要,觀眾想什麼才重要。」

  令何修懿印象比較深刻的點評有幾個。

  一個是:「左然導演!我崇拜你!我看懂了我看懂了!我對國產電影的要求很簡單,就是能把事兒講明白就行了!並不要求劇情精彩畫面酷炫!但這一點,99%做不到!」

  第二個是:「左然導演,感覺您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人。那種生死之交,沒有親身體驗很難這麼深刻。」

  ……

  第一天剛結束不久,首日票房便出來了。

  破億!

  算不上最高的,但也相當高了。

  與此同時,各種評論也出來了。

  其中有專業人士的:

  【這是一部:偶像狗血情懷逼格的主旋律電影!目瞪口呆,我竟從未見過,可以這麼偶像、這麼狗血,的情懷逼格的主旋律電影!】這條一出,觀影人士紛紛點贊,十分贊同這個定位。

  【劇情、感情、演技、特技各個方面都是國產電影巔峰之作。就憑這部《萬里龍沙》,以後左然即使排出一二百部爛片我也可以原諒。如果多於二百部,要看爛到什麼程度。】

  也有社會名人的。某知名女主持便寫了一段煽情的話:

  【從頭至尾,心臟像被放在油鍋裡面烹炸。而影片的結尾,則像一把冰雪落入油鍋,汽化、膨脹、瞬間爆炸,心臟更加千瘡百孔。到了後來,整個影院無人說笑,一片沉寂,只偶爾有抽泣聲響。悲壯,腦海當中只有這幾個字。作為警匪片,《萬里龍沙》劇情跌宕起伏,畫面驚艷炫目,然而,真正能在觀眾心中留下印象的,還是感情,還是那些人物的性格和命運。裡邊每一個人的智商都在線,一切都發生得十分自然,一步一步、按部就班走向終點,沒有因為令人哭笑不得的理由產生的悲劇。看完只能感慨一句,真是造化弄人。】

  一些電影評論大號也紛紛給出了觀點,裡邊最有意思的便是幾位毒舌的博主:

  【#萬里龍沙# 如果《萬里龍沙》都不可以雄冠元旦票房,我想說的是:我不是針對你,我是說在座各位都是垃圾!智斗精彩紛呈,追車酣暢淋漓,槍戰震人心魄,人物有血有肉。】

  【#萬里龍沙#,失望,沒有什麼可吐槽的。左然迷弟迷妹該高興了……偶像學歷應當沒有摻假。《萬里龍沙》有點嚴謹,挑錯兒挑了倆小時,竟然愣沒看出邏輯問題。邏輯鏈條還挺清晰,警方沒有任何依靠「偶然」得到的線索、突破,暫時先點一個贊吧。不過,為了防止自己漏看,一周後我會去二刷。PS:我也不是不會講好話的。】這個博主每週吐槽熱門電影,梳理劇情,並且針對片中各個邏輯不通的劇情設置夾槍帶棒冷嘲熱諷,粉絲極多。

  【「從來沒有什麼歲月靜好,只不過有人替你負重前行。」幾個正面角色赤子之心日月可鑒。對國家的驕傲、自豪,對公安的尊敬、感激,應當由心而發,不是通過假大空的主旋律啊。它摒棄了刻意灌輸、神化塑造,最後一槍齊劍飛沒打中,完全跳脫警匪片的思維,使一普通警察不再具有「神格」,而是變成了人。反面角色飽滿立體充滿矛盾,同樣,不是通過臉譜化的。至於尹長東,是好人?壞人?不知道,可他性格設定非常成功。】

  微博、時光網、豆瓣等評分全都很高。豆瓣上面已有好幾萬人評分,平均得分8.8分,已經高到出奇,很多人給出了五星好評,時光網有8.4,照這趨勢下去,可以殺進華語影片評分榜前三十。至於微博,得分也是8.8,95%好評率,3%差評率。

  至於評論,更是炸鍋。

  微博上面,#萬里龍沙#話題一天便有極多閱讀量和討論,基本都是正面評價:

  【2018年還有一天過去,殺出一個年度最佳……】

  【完美的商業片。】

  【訂票總是顯示滿座,以為又是在刷票房,後來我才終於相信,原來真是場場爆滿[笑哭][笑哭][笑哭]。】

  當然,也有許多肝腸寸斷的人在嚎:

  【太傷心了,太傷心了,嚴重影響正常生活!】

  【明明知道是be,已經做好準備,還是哭瞎了……】

  【前面燃爆了,後面虐慘了……】

  另外,還有好多大手畫了N張同人,全部是尹長東齊劍飛腐向圖,在微博上轉發極高。左然挑了一張畫技最出色的、內容曖昧不露骨的,轉了,評了,還說「謝謝。」那位坐擁幾十分粉的「大大」被轉發之後異常興奮,再轉了出來:「!!!!!」下面一眾網友哈哈哈哈笑道:「左影帝你當真知道什麼意思?」左然便在某條回復下邊回復:「???」星空傳媒一見有利可圖,可以買了幾個微博營銷大號來了一波轉發,熱度很高。網頁似乎都對「懵懂的左影帝」感覺十分有趣。

  令何修懿十分驚訝的是,他自己的話題度也極高!似乎,《歧路》之後,網上的所有人都知道「何修懿」演技「好到炸裂」,於是《萬里龍沙》一出,「自來水」又吹了一波,什麼:

  【演技演技巔峰對決。】

  【真正可以吃上 「演員」這口飯的,也就是何修懿這種人了。演起戲來光芒四射,每個角色有血有肉,全都叫人愛到不行。】

  【與左影帝飆戲,一點都不露拙。】

  何修懿刷刷刷,感覺十分羞恥。他很清楚,自己演技在《萬里龍沙》電影拍攝前期與後期……差別很大。他是在一年中一點點提高的。不露拙,都是因為左然不會讓他露拙。

  此時已是凌晨,何修懿正懶散地坐在左然家客廳的沙發上。左然不知道因為什麼事正好走到沙發背後,於是何修懿仰過脖子,倒吊著眼睛看著左然道:「我當年怎麼就把你撩來了呢?」好像也沒做什麼特別的事,竟然能讓對方念念不忘。

  左然見狀,彎腰、低頭,在何修懿唇上吻了一下。

  何修懿問:「幹什麼去?」

  左然回答:「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大約兩分鐘後,左然不知從哪捧來一個蛋糕。

  「哎?」何修懿驚訝了,「有蛋糕?」

  「嗯,慶祝用的。」

  何修懿按滅了手機,要將它放在茶几上,沒想左然卻道:「你繼續玩兒吧,我餵你就好了。」

  「嗯?」何修懿想了想,覺得有點溫馨,於是笑道,「好。」

  於是,何修懿便一邊繼續擺弄手機,一邊等待蛋糕。左然用塑料叉叉起一塊蛋糕,送到何修懿的唇邊,何修懿開張嘴咬了——蛋糕味道極好,奶油純正,不是太甜,入口滑膩,還帶著沁人心脾的香氣。何修懿問:「在哪買的?」

  左然回答:「自己烤的。」

  「哎?」

  「嗯。」

  吃了幾口之後,何修懿猛然間發現,左然在喂自己同時……也在享用蛋糕,使用的是一把叉子。

  「……」好像也沒什麼不對。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小蛋糕被分食完畢。左然扔下叉子,用手指刮下了盤子上粘著的叉不起來的奶油,送到何修懿的嘴邊:「舔了。」

  何修懿:「……」

  「乖,不要浪費,我不大喜歡甜。」

  「……好吧。」何修懿湊過去,伸出舌尖,舌頭一卷,將左然修長的手指上的奶油一點一點舔了,而後將左然的食指、中指一一嘬入口中,雙唇裹著,脖子一揚,將奶油徹底地全部刮下來了。奶油的甜香氣當中帶著體溫,何修懿感覺到,自己喉嚨、食道、胃部都在燃燒。

  左然抽回手指瞅了一瞅,似乎嫌何修懿舔得不夠乾淨,又將手放在了自己的薄唇邊,將殘餘的一點奶油也吃掉了。

  何修懿:「……」

  他臉紅得像是一隻大蝦,根本不敢抬頭,只刷微博、論壇。

  他又跑去「CP樓」「CP微博」刷貼了。

  隨著「左何」CP黨越來越多,他們也給自己取了一個名字,十分有趣,叫「懿然易爆炸」。

  有人說:

  【故事流暢 5,邏輯嚴謹 3,有笑點 1,有淚點 1,有帥哥 1,有美女 1,有男人之間純潔的友誼 100。滿分10分,總分112分。】

  【被齊劍飛、尹長東的兄(fu)弟(qi)情感動了。】

  【官方發糖,我上天了。】

  【先拍《家族》後拍《萬里龍沙》……這兩隻即使現在沒在一起,不久之後也絕對會在一起……】

  何修懿本想點個贊,最後還是決定算了——他沒有左影帝那種面不改色裝不懂的能力。

  演技還是差上一籌。

 

 

第57章 《歧路》(十一)

  公映的第二天,左然與何修懿繼續趕場宣傳, 這回, 是在廣州。因為廣東廣州是吳翔的老家,因此左然「拋棄」蘇洋, 而是帶了吳翔進粵。三個人接受了當地媒體採訪, 接著又去影院參加公映活動。星空傳媒的人在活動中宣佈首日票房過億,收集觀眾反饋、回答觀眾問題, 並且現場贈送了十張三個人的A2簽名海報。

  何修懿也發現,吳翔,確實蠻紅。自從年初飾演「凍千山」那角色, 便如芝麻開花, 一節比一節高, 如今人氣已經遠勝苟富貴了。

  逮到一個功夫, 何修懿扯住了吳翔, 糾結了一會兒, 最後還是直白地問:「苟富貴……沒有做錯事吧?」這個是苟富貴拜託何修懿問吳翔的一句話,何修懿在「完成作業」。苟富貴說,他明顯感覺到自己與吳翔疏遠了。吳翔總是忙, 總是有事。以前明明每天講述各種事情,最近卻是再沒有了,苟富貴也不知吳翔在幹什麼……就連重要改變,對方也不講了。他若主動聯繫吳翔,吳翔倒也不會拒絕,可是明顯心不在焉, 苟富貴也不敢多言,瞻前顧後如履薄冰。他懷疑自己是哪裡得罪老友,於是便拜託了老好人何修懿旁敲側擊問問吳翔。

  聽到這話,吳翔顯得十分疑惑,一頭霧水:「富貴?沒有做錯事啊。」

  「哦……」何修懿想:「作業」完成——苟富貴叫自己不要再講別的。

  「為什麼這麼問?因為我倆現在不是連體嬰嗎?」吳翔笑笑,「我只是太忙了,應該沒有時間像以前一樣啊。」

  「嗯。」何修懿說,「吳翔,六年友情不易,好好珍惜。」也只能講到這裡了。

  「我知道呀,別擔心啦。」

  ……

  第三天,劇組主創去了武漢。第四天,是長沙,第五天,是瀋陽。何修懿太累,經常在飛機上靠著左然睡著。左然總是抬起胳膊不讓何修懿滑下去。有時候何修懿會感慨上一句「左然,你的體力真好」,左然聽了便會小聲逗何修懿:「以後讓你試試我體力的極限。」

  幸好,公映前五天結束了之後,何修懿便不用再東奔西走了。倒是左然,又參加了幾個訪談。過去,左然幾乎從不參加訪談。何修懿很明白,這全都是為了《萬里龍沙》,或者也可以說,為了自己。

  在最知名的一個採訪中,主持人問左然將來發展方向。

  左然聲音十分平靜:「編劇、導演。比起幫別人講故事,我更喜歡幫自己講故事,也就是說,演繹自己心目中的角色。」

  「那還會再擔綱主演嗎?」

  「會。」左然回答,「不過,只會在某些電影中擔綱主演。」

  「什麼意思?」

  「就是,必須有合適的精彩的劇本、合適的對手戲演員,讓我覺得……演戲時候會很開心,至少要比這次開心,或者一樣。」其實這意思就是說,作為編劇、導演,可能會為其他演員寫本、拍片,可是作為演員,他不再想與何修懿之外的人拍攝任何影片。

  ……

  在賣力的宣傳之下,《萬里龍沙》口碑票房持續爆炸,排片率也居高不下。在「不看太可惜了」的口碑下,每個人都想去瞧瞧,這部「兩位主演顏值、演技均在巔峰」「劇情跌宕起伏並且扣人心弦」「追逐、槍戰驚心動魄」「緊張氣氛營造到位」「國家天下、親情友情愛情都有體現」「人設立體,齊劍飛、尹長東、張風、張局、劉局、龍骨、楊飄飄……人物都有喜怒哀樂」的《萬里龍沙》是怎麼樣的。

  左然與何修懿以為,《萬里龍沙》熱度至少可以持續兩周。

  他們完全沒有想到,僅僅幾天之後,元旦後的週五上映的《紅包雨》便逆襲了《萬里龍沙》!

  「紅包雨」是老牌喜劇導演新作。《紅包雨》的票房,上映第二天便超過《萬里龍沙》,成為單日銷售冠軍,等到了第五天,影院排片率也一躍居於首位,《萬里龍沙》相對地便被降低許多。10天以來,《萬里龍沙》總票房有將近10億,而《紅包雨》,僅僅五天,總票房便碾過《萬里龍沙》,成功登頂,風頭無兩,將注意力全部引了過去。

  媒體上到處是一片「逆襲」之音。表面上《紅包雨》上映前水花小,上映後卻通過「口碑」實現逆襲,媒體還說,觀眾喜歡喜劇——《萬里龍沙》調子悲涼,《紅包雨》則通篇歡樂,符合現代都市百姓排解壓力的訴求。

  何修懿努力安慰左然:「可能……觀眾真的喜歡喜劇……」

  左然緊抿薄唇:「不可能。」

  「可能的吧……?」

  「不、可、能。」

  「哎?」

  左然說:「《紅包雨》,豆瓣評分5分,僅好於10%的喜劇片。時光網才4.5分,IMDB最高,有5.5分……上映五天,票房將近10億,可能麼?」

  「不知道……」

  「修懿,我呢,小學、中學、大學同學QQ和微信群裡面的人,基本全都看過《萬里龍沙》,可卻無人討論《紅包雨》——與我無關,不是因為給我面子。你知道麼,你在北京、上海,如果一個東西,連你自己周圍都沒有人見過,二線、三線、四線城市更不會有,因為新鮮東西,幾乎一定是從一線推往二三四線城市的。電影、電視、遊戲、軟件、APP……想要知道某樣東西是否當真火爆就是這麼簡單。」

  「咦?」

  「我不認為,一風評不佳的產品……可以圈到很多錢財。消費者們不是傻子,「噱頭」可以成功一時。然而競爭如此激烈,最終還是質量說話。」

  「那、那是怎麼回事?」

  「不知道。」

  左然皺眉:「《紅包雨》出品方橙子文化,與那橙子國際影城……同屬橙子集團。據說,橙子國際影城……到了半夜,不分地點,全部滿場。」

  何修懿問:「票房造假?」先製造假票房,搞出繁榮景象,利用「繁榮」宣傳,吸引人去觀影,再增加排片率,這個手段有人用過。

  「說不好,看看吧。」

  當晚,星空傳媒的人發現,到了晚上10點以後,在眾影片票房增速放緩之時,《紅包雨》卻一反常態,陡然上升,成為該片全天最火爆的時段。在白天,《紅包雨》的票房低於《萬里龍沙》,然而到了半夜,似乎,所有人都衝去觀看《紅包雨》了……

  左然嘗試著在橙子國際影城預訂半夜的票,然而無論如何都做不到——橙子國際影城網站顯示,半夜10點、11點、12點、1點、2點影票全部售罄,可白天的……卻很好訂。

  左然拜託朋友買了一張其他電影的夜場票,而後再「流躥」到「紅包雨」放映廳。他推開門之後立即發來短信:【空的,嘻嘻嘻嘻。】

  何修懿問:「幽……幽靈場?」

  「嗯。」

  何修懿長歎一口氣。

  「幽靈場」,票房注水慣用手段,就是自己出錢在早場或晚場包場購買影票,再低價出售給觀眾甚至贈票,製造了高票房假象。有些影院,比如橙子,還算稍微有點「節操」,另外一些影院,甚至同一個放映廳,半小時排一場,根本就放不完,目的只是瘋狂刷票。

  星空傳媒的人還發現了:橙子國際影城在黃金時間段給《紅包雨》一片排片十分低,然而,地點一般不算非常好的橙子國際影城,《紅包雨》的場均人次竟比位於鬧市區的、將影片排在黃金時段的影城還要高!橙子影城,以國內第一大影城影城1/5影院數量的規模,為《紅包雨》產出與後者幾乎等同的高票房。

  接著,星空傳媒挖出,橙子文化作為《紅包雨》發行方,孤注一擲,為《紅包雨》進行15億天價保底發行。合同規定,倘若《紅包雨》總票房低於10億,橙子文化無償支付給投資方5億;倘若在10億到15億之間,橙子文化收取淨收益的20%,倘若超過15億,橙子文化收取50%。

  因此,為了能收那個50%,同時不賠5億,橙子集團造假,《萬里龍沙》被殃及了。反正,目前票房分成,片方只得40%左右,剩下都是影院拿在手裡。就算橙子刷上5億虛假票房,也只需要支付出去2億,比那個保底合同裡的「倘若《紅包雨》總票房低於10億,橙子文化無償支付投資方5億」還是要合適得多了。

  「討厭……」何修懿說,「他們淨想歪門邪道獲取名利……不好好拍電影……」他伸手摟著左然的腰,「幸虧簽了咱工作室,否則我也可能深陷資本漩渦。」

  左然掐了一把何修懿的臉頰:「咱工作室?」

  「呃……」

  「『咱』好好拍電影,就好。修懿,我永遠不會讓你身上沾上土。」

  「左然——」

  「你永遠乾乾淨淨、漂漂亮亮,好麼?」

  「……」何修懿沒說話,吻上左然的唇。在心動下,他再一次試圖主動勾住對方舌尖,失敗,again,再一次被左然舔遍了口腔內。他開始認真地考慮舌繫帶手術了,想把那破舌頭拉長點。

  一吻結束,何修懿喘著氣:「左然,我真怕自己配不上……」

  「噓」。左然打斷了何修懿,「你是我的驕傲。」

  「……」

  很快,《紅包雨》刷票房的事被爆出來,四方一片群嘲,橙子國際影城終於不敢再刷,《紅包雨》的票房增長十分緩慢。

  與之對應的是,《萬里龍沙》持續火爆,並未受到暫時性的排片降低的影響。想看的人總會想方設法去看,一直到了很久以後,影院的上座率還依然非常多。

  在聽說《萬里龍沙》被《紅包雨》虛假票房壓了排片之後,還有義憤網友跑去二刷、三刷,《萬里龍沙》長尾效應十分明顯。

  最後,元旦大戰結束之後,《紅包雨》總票房數字定格於9.98億,不到十億,橙子集團輸了保底賭約,賠了5億人民幣。

  而真正超過了15億票房的,是左然的《萬里龍沙》,甚至超過20億了。

  劇組決定舉行一場慶功宴。

 

 

第58章 《歧路》(十二)

  左然十分「懶惰」, 慶功宴的餐廳直接訂了《家族》殺青宴那家——據說是周麟的最愛,  有不知哪年的紅酒。

  參加慶功宴前,  左然到何修懿出租屋去接他。何修懿開門時正在穿白襯衣, 一邊系扣一邊開門,  扣子還有最下擺的幾顆沒系,  襯衣鬆鬆垮垮地貼在他身上, 露出一點不大看得清的細白的腰。褲子倒是已被穿戴完畢,  裹著他的兩條長腿, 皮帶端端正正, 有一個很精緻的金屬扣。

  「來了?」何修懿問。

  左然點頭。

  「稍等稍等。」何修懿說, 「我先塞上幾口餅乾。那些殺青宴、慶功宴……都是到那就開始喝, 胃裡沒點東西會很容易醉倒。」與殺青宴一樣,  劇組主創先要在外場喝香檳,  而後去內場喝紅酒甚至白酒,  吃飯並不重要。上次空腹, 結果喝高射了左然一臉, 十分可怕, 這回何修懿想保持清醒。

  左然語氣溫柔:「不要耽誤太久。」

  「知道。哎,  腦袋不大好使, 剛想起來應該塞上幾口餅乾。」左然到達時間是四點五十分, 路上約一小時, 正常可以提前十分鐘到——既不會緊張到席不暇暖,也不會鬆散到無所事事。原計劃是左然一敲門他就走, 並沒有這個讓對方等的時間。

  說完,  何修懿便走到餐廳小飯桌前,拿起一袋餅乾拆了,又擰開一瓶礦泉水,一手拿著吃的,一手拿著喝的,兩邊一起往嘴裡塞。他沒管襯衣下擺了,心裡想著:吃完之後,從餐廳到門口的那幾步路上也還可以胡亂處理一下衣服。兩人預留了十分鐘,應該還夠吃點東西——爭取一兩分鐘搞定。他不想在車裡吃吃喝喝,一是擔心被人拍到,二是照鏡子不方便,三是,左然那個2016慕尚,柳揚庭說在見過的好車裡可以排前三的,落一凳子餅乾渣子也不太好。

  左然換了鞋子走到何修懿身後:「慢點,沒事,好好嚼嚼。」

  「路上趕趕?」

  「不趕。」左然道,「你在車上,趕什麼趕。對普通人來說,乘車是這輩子最危險的事了。哦,還有生孩子,可是你又不能為我們生孩子。」幾率都是萬分之二左右,不高,然而疏忽不得,否則便有可能成為萬分之二。

  「……」說什麼呢……?算了,沒工夫理左然。

  左然又道:「遲也沒事,讓記者們等等。」

  「那多不好——馬上吃完,來得及的,不會遲到。」

  左然沒再出聲打擾,只是站在何修懿背後,雙手繞過何修懿細腰,來到他的身前,一顆一顆,將下擺的扣子給繫上了。接著,左然又輕柔地解開對方皮帶,幫何修懿把襯衣下擺很仔細地塞進西褲。

  「……!!!」何修懿只覺得一股電流從下身直躥到大腦,整個人都麻了,「左……左然?」某個部位好像有被若有如無碰到,又好像沒有,何修懿也不大清楚。

  左然卻是十分平靜地道:「幫你節省時間——慢點吃。衣服得穿整齊,不要匆匆忙忙。」語調好像在談天氣。

  「……」

  為了不讓高級襯衣皺了,左然右手還在何修懿西褲裡用力扯直衣擺,並且用溫熱的手掌將塞進去的襯衣一寸寸撫平。他的手掌緊貼何修懿的小腹、胯間、腿根、腰側,指尖沿著襯衣下擺由上至下,緩慢但卻用力地撫,連衣角都細心地關照了。襯衣後擺也是同樣。左然右手順著何修懿的後腰處滑進對方西褲,延著他十分有彈性的的臀部,同樣扯直、撫平布料,一寸都不放過,最後抽出右手,虛摟著何修懿,「卡」地一聲為他繫上皮帶扣子,又將何修懿腰間的襯衣拉出來一點,整理了下,讓它變得好看。

  末了,左然又問一本正經的語氣道:「好了。」

  何修懿臉紅得像蝦。他覺得很奇怪。無關左然的事,他都淡然處之,不大關心,只會在見到誰有困難時幫下,或者在被欺負得狠了時回擊。可是……左然稍微撩撥,他便臉紅心跳,活像一個青春期的學生,飽受慾望折磨,總有一顆與年齡不符的躁動的心。

  最後一口餅乾和礦泉水噎了,何修懿算了下:吃了六塊餅乾,好像不夠,於是又抓起一塊山楂糕嚼了——周製片心頭好的餐廳還不錯,用山楂糕墊墊肚子,順便開開胃口,挺好。每次殺青宴、慶功宴,別人都不怎麼吃的,只是喝酒以及談笑,正好讓他大快朵頤。

  做完這些,何修懿便匆匆忙忙邁腿走路:「行了,趕緊出發。別遲到了。」

  「嗯。」左然抽了張餐巾紙,一手捧著何修懿的臉頰,一手在他嘴邊擦拭,「兩邊嘴角都是餅乾渣子。」

  「哦。」何修懿抬頭注視著左然眼眸中的自己。左然眼神那麼專注,好像在看稀世珍寶,淡色的眼瞳中全是自己變了形的影子。

  何修懿問:「左然……?」好像哪裡不對。

  「……」左然歎了口氣,突然將何修懿攬進自己懷裡,「剛才……幫你整理儀表,你卻真的一動不動。」

  「啊?」何修懿懵了,「動?為什麼動?有什麼好動的?」

  「沒事,」左然搖了搖頭,緊摟著何修懿,下巴在他頂頭蹭了一蹭,「只是有時依然不敢相信,你真的是我的了,總是懷疑自己又在做夢。」

  何修懿也抱住左然的腰:「是你的啊……左然,夢境很短,現實很長。我一直陪著你。若一輩子都不醒來,一定就是真實的了。」

  有的時候,何修懿也覺得好像是在夢裡——那個左然,無數人的男神,卻對自己……死心塌地地好。讓他忍不住想:世界上當真有這麼幸運的人?而且,還是自己?他何德何能呢,可以擁有左然?從二十幾歲失去母親、身無分文只有欠債,到有了左然當戀人,還是《家族》、《龍沙》主演,大起大落,不似人間。雖然何修懿也清楚,人生的確就如潮汐,被「命運」推動著,時而在浪巔,時而在水底,但是之前已經倒霉多年,對於變化還是難以置信。大概,左然,真的是他人生一把鑰匙——門外晦暗無比,門內光芒萬丈。

  幾秒種後,何修懿直起腰,輕輕對左然道:「必須得出發了。」

  「嗯。」

  ……

  慶功宴也是老一套:切蛋糕、喝香檳、接受記者群訪。

  對於是否滿意票房這個問題,左然講的十分「官方」,挑不出錯:「當然。感謝大家喜歡《萬里龍沙》,也可以推薦給更多朋友觀看。」

  而對於「是否預料到了這個票房數字」,左然則說:「其實是料到了。我還與何修懿打賭,能不能過15億,我壓可以,他壓不可以。」記者好奇地問:「賭本是什麼呢?」左然笑笑不答——他當然不能講,因為兩個人賭的是,連續一個月每天主動送早安吻。

  ……

  內場的慶功宴沒有邀請記者,只是劇組主創們之間的交流。

  胡上、凱文、燈光師等等主要人員全都到了,大家都想與其他人一同慶祝。

  演員也是。並不想紅的張筱茂最近有一點紅,不過還是來了。明磊也到場了。只有蘇洋,似乎在避明磊,稱病未到。

  劇組人都敬了左然與何修懿,左然與何修懿也回敬了所有人,互吹互捧,互相感謝,並且彼此祝願前程似錦、鵬程萬里。左然酒量不大,就只喝了兩杯,何修懿倒是與其他人喝了點。

  在聚餐過程中,何修懿發現,苟富貴還有吳翔……分座圓桌兩頭。而過去每一次,他們都是緊緊地挨在一起的。在聚餐過程中,二人也不說話。不論什麼話題,只要其中一個參與進去,另外一個便會閉口不言。有時二人明明都有話說,可是為了避免互動也會選擇保持沉默,與之前完全不一樣。

  苟富貴人比較感性,一頓飯灌了許多酒。他也並不敬誰,只是自顧自喝,最後果然醉了。

  「吳翔,」最後,何修懿問,「把苟富貴送回去吧?」

  「……」似在意料之外其實不然,吳翔回答,「抱歉……那個,我這邊有點事……」

  「哦……」果然如此。

  於是何修懿便決定自己送人。原因之一是不放心,原因之二是想問問有沒有能幫上忙的。

  在左然的車裡,何修懿坐後排,輕聲地問身邊的苟富貴:「冒昧地問,和吳翔沒事吧?有沒有左導和我能幫上忙的?」

  「……」苟富貴手撐頭,頹喪地遠望著窗外燈紅酒綠、紙醉金迷——LED燈不斷閃爍,正在宣傳吳翔一部新片。大屏幕上,吳翔朝氣勃勃,風華正茂,臉上洋溢著一個「爆紅」的人的自信。半晌之後,苟富貴道,「幫不上了,崩了。」

  「啊……?」何修懿不太敢相信,「六年友情,怎麼……?」

  苟富貴道:「之前……請您幫我問了吳翔我是哪裡得罪了他。沒有結果。而後……我實在是……太想回到從前了,根本無法接受漸行漸遠。那一陣子,我每天腦子裡全都是這件事。有天……在他又是聊了幾句便說忙時,我終於忍不住,噴了很多很多……比如,吳翔紅了以後,便不搭理我了。我是不是沒用了呢?我說,吳翔搞不清楚誰真正對他好,對他越好他就越不珍惜,以前還找總吐槽爸媽。我沒有太高要求,只要他一星期能抽出半小時,我都會很滿足了。這個希望很過分嗎?我還沒有見到誰忙成他那樣。以前聊天記錄一年有三千頁,他紅了後,一月一頁。他說話我全是秒回,自討沒趣甚至自取其辱,可是他呢?對了,我還說啊,吳翔紅了以後,內心膨脹得很,給我『建議',教我演戲,態度總是居高臨下,俯視於我,常常講我這裡演得不好、那裡演得不行,拿自己舉例子,叫我向他學習。可是……過去那麼多年,我們混得差不多啊?!怎麼忽然高我一等?!我受不了,真受不了,他膨脹得太厲害了,根本就是看不起我。」

  「……」何修懿也不知該講什麼。

  苟富貴紅著一雙眼:「反正,很難聽吧,我剛講得十分收斂,是跟您倆『翻譯』過的。我講了很多話,吳翔無法接受,強調他沒那樣,於是……徹底崩了。我很討厭那樣子的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中了什麼邪……最近一直都在自我厭惡,還有自我憎恨。就算不想承認,卻不得不正視,那個傷人的人就是我自己。可我理解自己。越是重視,越不著調,總會傷害對方,就像父母子女、就像戀人夫妻。我想不介意,但總不爭氣。我也是一個人,人心是肉長的。人在某些時候特別敏感,激憤之下說了許多氣話,就像氣球一樣,一根針扎進去,一下子就爆了。」

  「……」何修懿拍了拍苟富貴。

  「我也去道過謙,可是……我問,能不能給一個刑期,五年、十年、更長,過了這個刑期之後,就能重新開始?重刑犯人也有機會重新做人。他沒有回。」

  「……」何修懿也不知該講什麼,只能訥訥地道,「也許他真的忙?」對於突然躥紅的人,需要趁著熱度多多接拍新戲,還要交往「更紅的人」,為以後鋪好路。至於膨脹……也許在所難免,可它真的會傷害身邊人。本來苟富貴就患得患失,生怕對方瞧不起他,自然特別敏感,怨言頗多。如果這樣,那麼,兩個人都有錯,也都……沒有錯。

  「我現在也不知到底怎麼回事。」苟富貴耷拉著腦袋,「算了……經歷了這種事,回不去了。不過,我想,人這一生,任何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到了最後,能夠拿來做回憶的也就只有各種情誼。過去六年,我一定會記得,並且永遠珍惜……我想,也許,某天我也紅了,一別多年以後,一切都已雲淡風輕,我倆偶然間遇到了,可以說一聲『嗨。』」

  「……」

  談話之間,苟富貴租的房子到來。何修懿想起來,吳翔剛剛買了房子,豪宅,二十萬一平米。吳翔,真的紅了。

  苟富貴說:「嗨,怎麼跟您講這些呢,真是喝多——」

  何修懿想起了二人剛進組時,說的「我們倆在茫茫人海當中找到了彼此呢。」他感覺到,即使沒有苟富貴的爆發,二人也會漸行漸遠,最後總有一天各自安好。

  不是一個階層的人,真的能當好朋友嗎?

  也許可以。

  然而在娛樂圈,「友情」這個東西,不會等兩個人慢慢拉大差距、調整心態、重新磨合。娛樂圈中的人,總是一炮而紅,總是一步登天,它會用一種極其猛烈而殘忍的方式,考驗人們脆弱的友情。

  苟富貴,勿相忘。可苟富貴與吳翔二人,加在一起,實際上是:「苟富貴,勿相……」誰又知道最後一個字是什麼,也許是「勿相交」呢。

  這圈子中,這種事情太多,無怪乎眾人說,娛樂圈沒友情。

  ——如果有天,你躥紅了,你富貴了,我卻還是那個到處趕場的小演員,大概,從此就會江湖不見了吧。

 

 

第59章 《歧路》(十三)

  《萬里龍沙》公映接近尾聲,宣傳活動漸漸偃旗息鼓。

  左然與何修懿終於有時間度假了。他們選的度假地點, 是挪威與丹麥。

  極北之地, 世界盡頭。

  出於「遠離人群」目的,他們會在挪威最北部的特羅姆瑟待上三天, 而後去附近希爾科內斯, 最後到丹麥默恩島,並在那個人跡罕至的度假地渡過一周時光。至於哥本哈根和奧斯陸等大城市, 可能只會一晃而過。何修懿沒聽說過什麼特羅姆瑟、希爾科內斯、默恩島,不過戀人說還不錯,何修懿自然也沒有意見。

  由於沒有直飛航班, 兩人在赫爾辛基轉了機, 而後再飛抵奧斯陸, 在旅途上花了十幾小時。他們凌晨出發, 中午抵達, 沒有休息直接去了特羅姆瑟。

  特羅姆瑟是有極光的好地方。帶電粒子被地球磁場帶進大氣層, 沿著磁場線到南北兩極,在高空與大氣中的分子原子碰撞,釋放出能量, 便形成極光。特羅姆瑟地理緯度很高,遠離城市的光污染,地處沿海、晴天較多,適合極光出現。

  左然助理早就約了當地嚮導。嚮導清楚哪有極光,也清楚哪人不多,可以找到一個最合適的地點。

  二人跟著嚮導乘車來到郊區, 接著便要徒步二十分鐘,也可選擇乘坐鹿或狗拉雪橇。

  嚮導表示:「如果尋求刺激,就選狗拉雪橇。四隻哈士奇共拉一輛雪橇車。哈士奇跑得比較瘋,轉彎可能會把人甩出去!不過冬季地上雪厚,摔在地上也不會疼。如果尋求平穩,就選鹿拉雪橇。一隻馴鹿拉一輛雪橇。馴鹿性子溫和,速度不會很快,感覺更像在市區坐馬車。」

  最後,左然與何修懿還是乘了馴鹿。在北極圈夜晚的冰天雪地中,不為人知地暗暗十指交握。雪橇速度不快,但卻有點顛簸。在顛簸中,何修懿的膝蓋常常撞到左然的腿,每每碰觸旋即分開,空氣中有曖昧湧動。

  ……

  他們到達了個黑漆漆的湖邊。嚮導說:「等吧,如果女神沒有出現,我們再繼續換地方。」極光名字歐若拉是神話中的曙光女神。

  湖泊周圍一片白雪覆蓋,裡邊間或有些黑漆漆的松柏。遠處是一些山,山體像被蚊帳籠罩起來一般,又像裹著糖霜的糕點,山水湖景渾然一體。

  在遠離城市的特羅姆瑟郊外,星斗滿天,多得令人難以置信。它們競相閃爍,似乎離人很近,伸手即可碰觸,漆黑色的夜空顯得十分遙遠。天地一片嚴寒,彷彿可以聽到輕微的冰裂聲。

  何修懿剛架好了三腳架,女神便出現了!

  剛開始時顏色很淡,不是很能看得分明。淡淡的綠如煙似霧,輕輕攏在雲朵之上,彷彿是天女的紗裙,拖曳著劃過了天庭。嚮導說,那便是北極光。接著,綠色越來越深,變成一條光帶,如水一般,流轉蜿蜒,好像有舞台光直打在天女的紗裙之上。

  何修懿說:「左然,傳說一起看到極光的情侶會永遠一起。」

  左然卻是十分無趣,與「不祭天」的他簡直如出一轍:「不信那個。」

  何修懿:「……」

  「修懿,」左然又道:「我只信我……還有信你。」

  「……嗯。」何修懿的內心有些綿軟。信自己的左然,好像有點脆弱,也不再是那個無所不能的人。然而,他不會令左然難過。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那條淡淡的光帶忽地躍動了一下,變得絢麗斑斕起來,稀薄的淺綠色變成濃重的深綠色,襯得邊緣彷彿有圈紫紅色的光暈。

  寂靜的湖泊邊一下變得嘈雜。即使遠離人員,何修懿也聽到遊客的讚歎聲。

  天空滿是綠色,好像是個奇跡,過去曾經看到過的令人驚歎的東西,在它面前簡直就是最無聊的景象。

  嚮導笑道:「特別幸運……有的時候極光只出現二十分鐘,今晚卻有兩個小時。雖然今晚有雲,但是也是另一種美。」他口音有些重,何修懿聽不懂,從始到終保持沉默,將溝通全交給戀人。

  嚮導話音剛落,原本只有一條綠色光帶的夜空中,又斷斷續續地現出了很多條。幾十條光帶都在舞動,連成一片,鋪滿了整片天,從頭頂延伸到了天盡頭,將夜色點亮了。下方的湖水裡也有極光倒影,湖面如同鏡子一般,一表一里兩個世界滿是綠色。

  像在夢中一樣。

  「哎,」何修懿歎道,「越來越發現呢,在這個宇宙上,有很多奇跡一般的存在。」

  「嗯。」左然道,「而對我來說,最奇跡一般的存在,就是你了。」

  「……」何修懿說,「應當反過來吧,「假如你沒有狠命地幫我,此刻我肯定是一無所有。」也許還在十八線掙扎求生。

  「沒有,」左然搖頭:「你覺得我的愛是一樣好東西,而非負擔,我很高興。」

  何修懿自嘲地笑了一笑:「可是我卻拖了你的事業後腿。」如果沒發生「爭番位」事件,《家族》的主演肯定是左然。

  「不是。」左然說,「你成就了我。」

  何修懿問:「因為我令你進了圈子麼?還是因為,我讓你當了導演?」何修懿還記得左然講的進圈子和當導演的理由。

  「不止。」左然眸子裡邊映著月和群星的光,「修懿,你知道麼……?因為你,一個從未有過憧憬的人懂得了什麼是極致的喜,一個從未有過失落的人懂得了什麼是極致的怒,一個從未有過坎坷的人懂得了什麼是極致的憂,一個從未有過危機的人懂得了什麼是極致的懼,一個從未有過掛懷的人懂得了什麼是極致的愛,一個從未有過摒棄的人懂得了什麼是極致的憎,一個從未有過渴望懂得了什麼是極致的欲。因為你,我才能夠飾演那麼多的角色。」喜怒憂懼愛憎欲,佛家所說的七情。曾經的左然,情緒並沒有很大的波動,直到他遇到何修懿。

  何修懿轉過頭,愣愣地看左然。半晌之後,他才問道:「極致的憂……極致的懼?」

  左然說:「嗯。」

  「左然……」何修懿說,「別再憂和懼了……」他受不了。」

  左然唇角一勾:「很久都沒有了。」

  「哦……」那就好。

  天上光帶還在舞動。

  何修懿有一點暈乎乎的,看著左然那清亮的眸子,心臟猛烈地跳動了起來,只想用力擁抱眼前的人。

  然而不行。

  這是外面。

  何修懿說:「喂,左然——」

  左然聲音十分性感:「嗯?」

  「我想回酒店了。」

  「你不看了?」

  「對,」何修懿說,「不耽誤時間了,我想磨煉演技。」

  左然顯得有些困惑:「磨煉演技?」

  「嗯。」何修懿說,「你覺不覺得……《家族》最後一鏡中,我演得不大好?」

  何修懿繼續道:「戲已經殺青了,也沒法重拍了,但是心裡總是覺得有點遺憾……我能與你重演一次,彌補一下這個遺憾麼?」《家族》最後一鏡,分明是場吻戲。何修懿這意思是說,他想回去,接吻。

  左然沒有回應。他內心有一些不解——只是想要接吻,怎麼講得這麼隱晦?

  沒想,那邊何修懿又鼓起勇氣,咬牙說道:「還有激情戲,也是……演得不大好。」

  左然:「………………」

  「我也想……重演一次。這次可以……不那麼拘謹,再多獻身一點。」暗示很明顯了,他想做。不裝作「男神」了,他就是想做。

  左然:「………………」

  何修懿追問道:「行麼?」

  「……」半晌過後,左然嘴角上揚起了一個弧度,「當然可以。」

 

 

第60章 《歧路》(十四)

  酒店也在特羅姆瑟,不過不在郊區, 距離看極光的地點有段距離。在這樣的時候, 左然與何修懿都沒有很著急,而是按部就班, 乘車回了酒店。

  然而, 壓抑總有盡頭。兩人一回房間,便狂熱地吻在一起。何修懿放了對方鑽進了他的口唇中。他們使用舌尖淺淺互相輕推, 任何人都沒有向深處探,生怕動作太大驚到對方。接著,口舌碰觸範圍變得越來越大, 終於開始遊戲一般纏繞在了一起。他們狂野地交換地呼吸, 緊緊摟著彼此, 似乎要把對方融入骨血。何修懿口中的津液全被對方掠走, 還有一些銀絲順著嘴角流下, 漸漸地, 他站都有一些站不住了,幸虧左然用胳膊摟著他。

  荷爾蒙的味道在空氣中達到頂峰。室內燈光昏黃,卻也足以讓黑暗的東西黯然失色。窗外的一切都已經被暮色染黑了, 只有這裡不同。附近有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在閃爍,宛如蜻蜓在陽光下輕盈振翅時所閃耀的繽紛。

  「左然,」何修懿說,「這回……演得挺好。」其實哪裡是「演」,完全有心而發。他們二人都有接觸對方的渴望。

  左然說:「嗯。」

  「那麼,激情戲什麼的……也該重演一次。」何修懿再次開了口, 「這回,應該犧牲更大一些,不要總是借位,那太假了。」其實,又是借口,拍戲總要力求真實,有真打,有真吻,但那種事,觸及底線,甚至一個有道德的導演都不會去要求。

  「好。」

  左然再次壓上何修懿的雙唇,同時扯出對方襯衣下擺,用修長的手指撫摸他的後腰。因為剛從北歐夜晚冰天雪地回到室內,他的指尖還依然是冰涼涼的,沒有溫度。他的皮膚,彷彿還帶著些極光所殘餘的味道,有著曙光女神對於戀人們的祝福。

  何修懿口中發出細碎的呻吟。他閉著眼,依稀還能看見方纔他與左然欣賞到的水一般的綠色光帶。當時,導遊說,那是女神拖曳而過的裙擺。

  這次,兩個人要全身心地屬於對方,這讓何修懿在期待中又有些羞恥。

  左然一邊勾著舌尖挑逗對方,一邊將手指尖繼續向上移動。他用左手撫摸何修懿光滑的後背,右手則輕輕地撫上何修懿的前邊。何修懿的上身瞬間繃緊,同時本能地想弓起背脊。

  左然讓何修懿坐在書桌上面,直接一把撩起了對方的襯衫,緩緩湊過雙唇。片刻之後,左然將何修懿從桌子上抱下來,放在椅子裡邊,重複了《萬里龍沙》首映結束那晚在上海某酒店房間浴室當中發生的事。

  因為額發擋住視線,左然伸手一把將自己的頭髮撩到了腦後。他右手撩著額發,黑色的碎發從指間鑽出。

  何修懿的身體像要爆炸,酸酸的感覺爬過腹腔、胸腔,一直鑽入心臟。

  他的脖子用力揚著,展現出了一個很美好的弧度。終於,彷彿有什麼東西被從體內抽了出去,喘息逐漸平穩。

  「……」何修懿翻身走下地,將左然的襯衣從褲子中拽出,一顆一顆解了扣子,「呼」地一下褪下了左然的襯衫。

  左然開口確認了下:「真的……還繼續演?」他從不逼何修懿,希望對方百分之百交付自己。他已經等了太多年了,也不會差這幾天,甚至不會差這幾月。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交往半年以來,左然一直十分耐心。

  「……」何修懿狠下心,「……演啊。」

  左然又問:「洗個澡麼?」

  「我先去吧……」一邊洗澡,一邊繼續心理建設。

  說完,何修懿全身無力地走進浴室,開了噴頭。水點打在他的臉上,而後飛濺開來,進入他的眼睛。無數水珠順著鼻樑滑下,試著鑽進他的唇縫。他將自己全身上上下下裡裡外外清洗了幾十次,用力揉搓,直到腦袋發昏,又有一點要暈,才關上了籠頭,站在淋浴下面,盯著乾淨的水打著旋兒流入下水管中,糾結半晌,終於咬了咬牙,拿起一條毛巾擦乾頭髮以及身體,抬腿邁出浴缸,穿上浴袍,向外走去。在擰開浴室的金屬門把手時,何修懿又最後猶豫了下,不過很快便又覺得沒什麼好想,平復了下心跳,忽地一下拉開了門,用一雙眼尋找左然,目光相匯之時既想移開、又想糾纏。

  幸好,左然出聲打破緊張:「好了?」

  何修懿說:「嗯。」

  「那我去洗。」明明是很正常的一句話,在此景此景下,卻有說不出的曖昧。

  何修懿還是:「嗯。」

  片刻之後,何修懿穿著浴袍躺在大床上,有點緊張。

  左然一手撐在他的身邊,一邊撥弄他的頭髮:「修懿……」在燈光下,左然長長的睫毛下有點陰影,將他的眼瞳又模糊掉了許多,顯得朦朧、溫柔。

  何修懿全身僵硬,一動不動:「左然。」

  左然笑了,吻上何修懿的眉心,而後一寸寸地向下移動,十分細緻,毫不著急,好像單單只是親吻,便能讓他擁有足夠的滿足了。

  何修懿閉上眼。對方那種吻法,讓他認為,自己的確是在被人珍惜著的。他沉迷於這種感覺,無法自拔,因為已經很久未曾體會過了。

  親吻遊走到了脖頸,左然拉開了何修懿的浴袍,繼續向下。他虔誠地親吻,用雙唇走遍了何修懿的全身,從額頭,到鼻樑,到下巴,到前胸,到小腹,到大腿,到小腿,一直到雙腳腳踝。在親吻手指時,左然將何修懿手指一根一根分開,連指縫都不曾放過。何修懿被對方一寸一寸親吻,有一種極為羞恥的愉悅。

  左然伸手去關床頭櫃上的燈,可卻被何修懿捉住了手腕。何修懿說:「不要關燈。」左然有些錯愕:「你好像……很害羞。」何修懿卻搖頭:「沒事,不害羞,我想要看著你。」他希望能不斷確認,自己擁抱著的人是左然。

  於是左然抽回手指,分開對方,目光當中帶著赤裸裸的感情。

  「別看了……」何修懿忍不住想要推開左然,「沒啥好看的……」

  「不是。」左然搖頭,湊了過去。

  「啊。」

  真是全身……都被親了。在這種刺激下,何修懿竟然……又沒有忍住。他在心裡告訴自己,雖然他很好看,但也年過三十才「脫離魔法師」,這正常的。

  片刻之後,「正餐」來了。

  何修懿偷瞄了眼,終於知道左然為什麼在拍戲時還可以頂開安全罩了。

  整個過程當中,左然緊緊抱住對方,呼吸有些急促,同時,他狂熱地親吻著何修懿,甚至如少年般毫無章法,一點也不像是平日那個禁慾影帝。

  何修懿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就這樣被敞開在了某個人的面前,讓他在羞恥的同時還有一些滿足。他繃緊了肌肉,全身心地感受對方,覺得被探到了靈魂的最深處。

  不過過了多久,陌生卻美好的體驗越來越強烈,何修懿知道自己處於一個臨界點,緊緊屏住了呼吸,一心一意等待著最後時候的到來。在這樣的時候,好像呼吸都會影響感受。

  最後的時候到來時,何修懿全身都在抖。長久的空虛終於被填補,血液彷彿沸騰了般,匯聚到同一點,大腦空白一片,好像連神經都被阻斷了,世界像憑空消失了一般,能夠感受到的就只有左然,宇宙從無限大變成了只有兩個人,身體合二為一,靈魂彼此交融。

  左然沒有讓何修懿休息。

  左然躺在床上,讓何修懿坐在自己腰上,並且面朝自己,雙手撐住何修懿的膝蓋內側稍一用力,便將何修懿雙腿架了起來。

  「……!」何修懿身子突然懸空,只能死死把住左然的膝蓋,與此同時,因為本能的不安,身體除了手腳之外的支撐點更加緊張。

  第三次前,左然竟然將電腦連上了電視,播放《家族》,並且熟練地找到了第一處的激情片段。

  「你……幹什麼?」何修懿問。

  「繼續。」左然語氣依然十分平靜,「修懿,我過去常常會幻想,一邊看著電視上的你,一邊……」

  「變態……」「態」字還沒說完,聲音便是戛然而止。

  左然拿過手機,打開了攝像頭,全紀錄下來了。

  電視屏幕裡,電視屏幕外,一假一真。

  當第三處激情片段結束之時,何修懿的腦袋一暈,眼前一黑,竟然是斷片了。

  當何修懿再醒來後,發現左然正在觀看方纔那段視頻。

  何修懿:「……」

  「醒了?」左然將《家族》導到激情戲中片段,同時將手機裡的視頻也劃到最後,用講述科學般的語氣對比道,「你看,你在影片中的表演,果然有些瑕疵。你的皮膚應該變得更紅,叫聲應該接近破音,眼神應該更加迷離。」

  「……」何修懿簡直沒辦法相信——這就是那個「禁慾感」影帝?!

  他怎麼會有這樣的粉?!

  這粉真的反了。

  不過,何修懿想:這真是驚心動魄的體驗。何修懿此前從來沒想過,竟然有人只憑這個就能讓他上天入地。他本來以為左然會秒,還打算到時候拍拍對方的頭,結果,他自己被弄得死去活來。倘若每天都來這麼一次,大概……整天都會像是要飛。

  左然將何修懿緊緊抱在懷裡。

  「左然,」何修懿說,「你有點瘋,嚇到我了。」並非溫柔繾綣,而是……真的有點瘋。

  左然拇指一動,刪了手機視頻,轉頭吻了何修懿的太陽穴下,目光閃動:「抱歉,我等了太久了。」

  「……」

  「修懿,」左然說,「我也擔心自己會嚇到你。」

  「……」

  「也許我是一個不大正常的人。我太需要你。對於大部分人來說,原本也能活得很好,有了戀人活得更好。但是,沒有你,我過不好。」在遇到何修懿之前,他不覺得自己人生十分有趣。但是,在與何修懿接觸越來越多時,漸漸地,左然對於這個有對方在的世界生出了些熱情。所以,果然還是一個不大正常的人。

  何修懿不覺得害怕,他只感到心疼,於是翻身上去,捧著左然的臉,又狠狠親下去。兩人唇舌交纏,在地球的極北之地悄悄說著情話。

  挪威全境都能看見極光。特羅姆瑟尤其地多和亮。此時窗外,夢一樣的光帶依然輕輕飄著,將一切都罩上了浪漫的色彩。

 

 

第61章 《歧路》(十五)

  第二天一大早,何修懿一睜開眼睛, 便瞧見了左然的臉, 近在咫尺,正目不轉睛盯著自己。

  「呃。」何修懿問, 「在看什麼?」

  左然回答:「在等你睜開眼睛的一瞬間。」

  何修懿莫名道:「那有什麼好等?」

  左然伸手撫上何修懿的臉頰, 拇指來回摩挲:「和我想的一樣……好像還更好看。」長長的眼睫毛一顫,露出眼瞳, 其中倒映著自己的樣子。因為剛醒,目光更加朦朧,脈脈含情。

  「……」何修懿用臉頰蹭了左然手心。

  昨晚真是一種很難忘的體驗。徹徹底底交付自己, 這種感覺十分特殊。人彷彿變得很小很小, 彷彿是漂浮於天空的正中央, 可以依稀看見許許多多顏色, 可以依稀聽見許許多多音色, 節奏全部都和他的呼吸一樣。高潮那刻, 他能夠感受到的就只有左然,世界從無限大變成了只有兩個人,他們好像無限近地倚靠在了一起。

  兩人膩了會兒, 何修懿便起身下地走進盥洗室洗漱去了。因為不想打濕袖子,他沒有穿上衣,只套了內褲和外褲,兩腿發顫、一瘸一拐、強裝沒事。

  剛剛擠上牙膏,何修懿便聽見門把手響了下。

  左然穩步走到何修懿的身後,低頭輕吻對方赤裸著的肩膀。

  「喂, 別鬧。」何修懿說,「要出發去希爾科內斯吃大螃蟹了。」何修懿喜歡吃螃蟹,希爾科內斯有最好的帝王蟹,也是由於這個原因,左然才將這個小城添加到了進程當中。

  左然輕咬何修懿的肩膀,手也不安分地開始揉捏前胸:「可我只想吃你。」

  何修懿回手拍拍左然的臉:「我想吃大螃蟹。」

  「……哦。」

  希爾科內斯是歐洲最北端的城市,終年冰雪覆蓋。原本下午計劃為乘坐雪地摩托,不過由於何修懿身體不OK,二人直接去了酒店休息。

  ——睡了整整十二小時,何修懿終於恢復精神,要去吃最新鮮的螃蟹了。

  二人需要先乘雪地摩托趕到湖邊。雪地摩托不難操作,一手油門,一手剎車,就可以了。

  廣闊的峽灣內,一片銀裝素裹,摩托就彷彿是純白絲巾上黑點。二座摩托之上,何修懿在戀人身後摟著對方。面前是凜冽的風,腳下是冰冷的雪,感受十分特殊。不過,還沒有跑多久,何修懿的頭髮、睫毛上便全是冰雪顆粒,眼皮變得重了,臉孔變得疼了,於是只好緊抱左然的腰,叫左然為他遮風擋雪。他覺得這有一點像現實投影——不論外面如何風雪交加,只要有左然在,他就不會怎樣。

  在湖泊上,客人可以自己參與螃蟹捕撈。專業的供應商事先在捕蟹的冰面上鑽了洞、下了網,並用螃蟹愛的食物做了誘餌。何修懿雙手持住專業的工具,鑿開了兩米深的冰層,放下螃蟹愛的食物,拉網取出足足有十五公斤重的帝王蟹。

  何修懿與螃蟹照了個相,發到了朋友圈。立即便有人問:「又和左影帝混在一起呢?」何修懿嚇一跳,連忙打開左然的朋友圈,發現……他昨晚上,左然發了一個坐標,還配上了文字:【2019.02.01,挪威,特羅姆瑟。】何修懿大窘,旁邊左然卻是大大方方在他照片上點了個贊。

  捕好螃蟹之後,他們走進湖邊一個木頭小屋,裡邊已經升好壁爐。嚮導現場宰掉了15公斤帝王蟹,還講解了如何能使螃蟹保持最新鮮的口感。

  左然又裝。他慢條斯理地在麵包上塗了黃油,鋪上蟹腳,擠一點檸檬汁,又抹了一薄層蛋黃醬,好像也不怕胖。何修懿嘗了嘗,覺得味道居然不錯。

  下午兩人散了下步,吃了一頓西餐,當地時間晚上八點到達了要過夜的希爾克內斯冰雪酒店。在希爾克內斯,國內遊客很少,兩個人難得地享受到了清淨。

  希爾克內斯近郊每年都會建冰雪酒店。夏天酒店融化,只留一些痕跡,到了冬天,酒店重建,週而復始,毫不停歇。酒店共有40幾個房間,主題各不相同。左然訂了兩間豪華套間中的一間,主題竟然是「愛神丘比特」。

  酒店全由冰雪砌成。走過冰制的前台、大堂,路過擺滿冰雕的走廊,何修懿進入了他們倆的房間。房間為雪砌成,一片純白,牆上都有雪雕裝飾,靈巧地烘托著主題。此時,上方是碩大的持箭的丘比特,長著翅膀,十分調皮,似乎正要用那金箭射中客人。至於床、桌子、椅子,全部都是冰的,桌上放置的小檯燈也有透明的冰罩子。一切都被籠罩在瑩白的世界中,令何修懿想起一部經典動畫。

  就連馬桶,都是冰的!

  何修懿默默看了會兒,害怕自己大小解後會粘在那馬桶上面,還是跑到外面木屋正常的洗手間裡解決了問題。

  世界宛如童話一般。而到明年,這個地方便會變樣。

  室內實在太冷,何修懿就一直緊摟自己戀人。他們擁抱、親吻,在琉璃一般的地方交換情意。

  冰雪酒店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就是,只要人沒睡下,遊客們便可以互相參觀房間。而左然呢,好不容易等到入夜,人全散了,再沒有人進進出出,才從何修懿的身後緊摟住他。

  何修懿說:「喂!!!」

  左然卻道:「噓,別喊。」冰雪酒店房間全都沒有正常的門——他們住的套房有玻璃安全門,嵌在冰裡,下有滑軌,能鎖,其他的則只有布簾。叫得聲音大了,很有可能會被走廊中的遊客聽見。

  冰屋室內溫度零下五度左右。何修懿緊按住桌子,感覺一陣冰寒之氣撲面而來,只有某個特殊部位十分灼熱。他本能地緊緊裹住那點溫暖,身體內部卻常是更如爆炸一般。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二人才終於釋放了。何修懿全身的肌肉一顫一顫,好像有一種將要痙攣的感覺,他拚命抓著身後人的胳膊,覺得只有這樣才能知道在哪,又或者,在哪都不重要,只要左然還在他的身邊就好。

  「……」即使氣溫零下,何修懿也還是臉紅,他沉默了許久,最後才對左然說道,「該睡覺了。」

  左然笑了:「嗯,好。」

  冰雪酒店,可能是唯一需要培訓睡覺的地方。入住酒店之前,在冰雪酒店一側餐廳中酒店工作人員詳細地講解了如何睡的問題——在那,他們每人都被發了一個巨大睡袋,並被告知睡前需要先鑽進睡袋,像一隻蠶寶寶一樣只露出臉,然後再躺在鋪著床墊、毛茸茸的鹿皮、床單冰床上。

  何修懿擔心冷,十分仔細地按說明書做好了,結果沒過多久……便發現這樣弄其實還挺熱的。他雖然很早便到了北京生活,但老家卻天寒地凍,外面零下三十多度,好像也沒有裹得這麼嚴實過。

  二人也睡不著,在冰床上有一茬沒一茬地聊天。

  「左然,」何修懿突然道,「我有點想知道……你說在本科時曾經給我寫信,都寫了些什麼?」

  「……」

  「說啊。」

  「……」

  「快點。」

  左然聲音清冷:「十八九歲中二時期的事情了。你真要聽?」

  「聽啊。」

  「好吧。」左然移開目光,「我記得我畫過張畫,就是《時間之旅》當中,你唱《不要把我葬在寂寞平原》時的樣子。我在畫右下角抄了一首詩,《詩經·小雅》裡的,叫作『隰桑',只抄了四句,分四行寫的: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臧之,何日忘之。」

  何修懿沒聽過,不過稍一思考,也就明白那首詩歌的意思了。

  ——心裡愛你,但卻不得傾訴,只能深深藏在心底,沒有一天能夠忘記。

  還是隱晦告白。

  何修懿輕歎了口氣,無奈手腳都在睡袋裡邊,動彈不得,於是艱難地拱過去,一寸一寸緩緩移動,一直到了左然身邊,才用唯一露在外邊的唇親吻對方。二人唇瓣相貼、舌尖交纏,由於無法擁抱,隔著兩層睡袋,那唯一能互相碰觸的部位便顯得尤為渴望。沒過多長時間,何修懿兩瓣唇便通紅一片了。

  「對了,」睡前,左然又道,「明天離開之前,酒店會發一張勇敢者的證書。每個人都會有,說明他們曾經勇敢住過冰屋。」其實什麼「勇敢者的證書」也只是個旅遊噱頭罷了,用於吸引那些愛冒險的客人,可冰屋本質上並無任何危險。

  不知道為什麼,何修懿總覺得,左然那個語氣,好像在說什麼不正經的證書。

  ……

  最後幾天假期,他們去了丹麥的默恩島。默恩島有藍色大海、黃色沙灘、白色山崖、綠色森林、彩色田園,十分適合度假。

  左然訂了一間他十分喜歡的建築師的小屋。那位建築師來自於哥本哈根。他不僅僅親自設計小屋,還參與了開發,甚至作為木工、瓦匠中的一員全程把關,據說,耗時五年才完工了。

  度假小屋由數個圓筒屋構成,均為高檔白樺木所製成。小屋隱藏在綠色樹林中,與草地上的椿樹完美契合,好像也是森林的一部分。

  出門一百碼處便是蔚藍大海,海水蔚藍,宛如琉璃。海浪不斷沖刷沙灘,像籠著層白霧一般,輕輕撫摸柔軟沙粒,而後又依依不捨地退回到海的懷抱中。

  左然與何修懿有時會在樹林當中坐著聊天,有時也租兩輛自行車穿行於樹木花草,或者都扣上安全帽,沿著樹間繩索慢慢行走。空氣中有一種很清新的香氣,味道清冽、深邃,將二人拉回到原始的純粹中。他們騎著、走著,便會在樹木和崖壁間隙中見到一點大海,非常美好。

  出了森林,則能看見一片油菜花田。綠色、黃色直鋪天際,像是電影當中的某些畫面。

  又有時候,二人會去海邊走走。北歐海灘沙子很細,踩著非常舒服,彷彿踏在雲上一樣,著實有些夢幻。海浪溫柔,緩緩流散,並不十分激越,可以令人心情放鬆。海風帶著一些潮腥,時濃時淡,一絲一絲,不斷鑽進兩人鼻尖。

  海灘上有一種石頭很像粉筆,只要拿起便會落得一手白色。還有一種石頭十分容易破碎,被人輕輕一敲便會變成兩半。左然曾經敲碎一塊石頭,接著拿起「粉筆」石頭,在碎石兩半上分別寫了「左然」「修懿」的首字母組合「ZR」「XY」,而後又將它們輕輕地合起了。

  偶爾,他們會在白色山崖上邊行走。默恩島崖是個奇觀,幾十億年之前貝殼碎片沉積,後從洋裡猛升而起,景觀十分震撼。他們從山崖上俯視海面,眼見不同層次的藍直接鋪到天際。藍色中有粼粼波光不住顫動,地平線則光芒大盛,使海和天的界限不分明。

  二人也曾乘船出海,見到許許多多動物,也上了觀鳥勝地尼奧島,發現各種各樣的鳥。左然終於也有不大懂的東西。當何修懿問他都是什麼鳥時,左然皺眉不答。他們還跟著船去釣過一次魚。漁夫會檢查每一種釣到的魚,並說「這個能吃」或者「這很稀少,需要放生。」

  至於夜晚,總是交纏。在何修懿看來,這種感受非常特殊。激烈快感在他身體內部形成巨大漩渦,將一切其他的意識全都拉進去並且吞噬了。而高潮後則是相反,好像是一碗清水被滴進了顏料,顏料逐漸瀰散,由近至遠推開,靈魂當中的某樣東西也掙脫了出去,流遍四肢百骸,每根骨頭、每條血管、每個細胞,都有一種甜甜的感覺。

  幾天假期,像在世外桃源,不像是在真實的世界。默恩島其實只是一個小鄉村,景色也說不上多麼壯觀或者秀美,但確實是一個遠離塵囂之處。

  何修懿將螃蟹吃了個夠,覺得自己體重激增。

  不過很快,他們便要回北京了。

 

 

第62章 廣告(一)

  一回北京,公司的經紀人便推薦了一個廣告給何修懿。

  左然的工作室並不強迫何修懿幹什麼, 都是「推薦」, 有時候何修懿也挺替經紀人感到心累。

  「修懿,」經紀人吳順之對何修懿說道, 「這是一個公益廣告。」吳順之這個破名字便決定了公司地位。順之順之, 凡事都得順著。

  何修懿問:「什麼公益廣告?」

  「是這樣的。」吳順之解釋道,「這個公益廣告旨在號召受眾打破性別成見。客戶是家公益組織, 他們為了反對那種『男孩子就該幹什麼』、「女孩子就該幹什麼」的傳統觀念而打算推出一系列的廣告。廣告宗旨應該算是『人的自由』?」

  何修懿點點頭:「繼續。」

  吳順之再開口:「廣告都是平面廣告,將在網絡、雜誌、戶外等等地方投放。具體來說,就是微博開屏廣告、北京上海的地鐵站宣傳, 還有幾家雜誌廣告。」

  何修懿很驚奇:「怎麼這麼有錢?」微博開屏廣告效果好得要命, 可也貴得要死。

  吳順之答:「是贊助商有錢。而且, 因為是公益廣告, 有些媒體會給優惠。它們也要賺點名聲的嘛。」

  「沒有報紙?」

  「沒有。報紙印刷質量不佳, 顯得low, 再說受眾也不是年輕人,都是中老年,與公益廣告目標不符。」

  何修懿點點頭, 表示可以理解。

  吳順之有繼續講述:「因為旨在號召受眾打破性別成見嘛……廣告內容全是『性別調換』,也就是說,在廣告中,男人們會去做傳統觀眾當中女人應該幹的事,女人們會去做傳統觀眾當中男人應該幹的事。女明星們要踢足球、打籃球,男明星們要彈琵琶古箏、跳古典舞……也還好啦。」

  何修懿說:「嗯, 挺有意思。」人的自由嗎?這主題好大。從古到今,人類為了「自由」,似乎可以付出一切。

  「此外,還有兩支普通人參與的廣告。記者會採訪些大學生女孩子,問她們,女孩子該怎麼坐啊走啊跑啊,記錄下她們認為的『女孩子』的樣子。而後,再採訪幾個幼兒園女孩子,也是問她們,女孩子該怎麼去做,她們一定十分活潑。然而記者通過鏡頭告訴受眾,這種性別成見是社會賦予的,不一定要接受。另外一支內容相仿,就是針對男孩子的。」

  「嗯,不錯。」

  吳順之看了看手機裡的名單:「許多明星都參與了,比如蘇餅、唐餅、竇沙餅、叢油餅。客戶那邊希望咱們也能加入。一是因為,最近你的人氣很高,二是因為,觀念層面適合。你主演了《家族》。《家族》就在呼籲打破社會對個人的桎梏,與你一直以來的形象很相符。三是技術層面適合——在《歧路》中,你一人分飾兩角,兩個角色經歷、性格全然不同,你也有了一個『什麼都能hold住』的名聲——反串自然也可以啦。」

  勸了一番之後,吳順之給出了他的總結陳詞:「總之,雖然沒有收入,但對名聲會有好處。很多明星參與活動,到時一定會有關注。而且廣告投放媒體個個厲害,廣告的曝光量肯定會非常大,再說,就一平面廣告,到棚子裡拍一天就完了,不耽誤事。如果你拒絕了,反而顯得唯利是圖,並不真正關心社會問題啥的。你現在剛剛紅,根基還不算穩,千萬不要曝出耍大牌的新聞。」《歧路》剛播完幾個月,《萬里龍沙》還沒下映,粉絲說不追就會不追了的。

  「好啊。」何修懿本來也沒有想要拒絕。「號召受眾打破性別成見」,的確是個值得關注的點。何修懿自己是個gay,而且也時常不走尋常路線,比進入娛樂圈,再比如退出娛樂圈,因此他也希望人類可以獲得更多自由。

  吳順之說:「那好那好,我與客戶聯繫。」

  何修懿道:「麻煩你了。」

  當天,客戶那邊的負責人便加了何修懿微信。

  不過,她很奇怪,竟然問何修懿:「ID是什麼意思?」

  「……」何修懿說,「沒有意思。」

  每次加人微信,何修懿都必須掃碼或者被人掃碼,再不就是由中間人發送名片,從來不講他ID。他的ID是「yiyidahaoren」,基本無人可以破解。他只告訴過左然一人,「yiyidahaoren」就是「懿懿大好人」的全部拼音。當時母親生病,他為了與醫生聯繫,隨手註冊了個微信,根本就沒思考,也沒料到有天微信會這麼火。後來微信上邊好友數量越來越多,換號不大方便,加上進入《家族》劇組當天眾人突然拉他進群,也來不及怎樣,所以就一直用著了,心想反正ID不明顯,只要避免提及ID,不會被人給拆穿的,誰知偶然還真能碰到問他的。

  通過微信,客戶又詳細闡述了公益廣告戰略目的、目標受眾等等信息。何修懿聽了感覺還不錯,點頭答應,很快簽約,等待正式進棚拍攝。

  ……

  結果,何修懿完全沒有料到的是,一周之後,客戶廣告內容變了!

  主題還是那個主題,創意還是那個創意,可是,好幾篇廣告的具體內容變了!

  原本,公益廣告是《足球篇》《籃球篇》《古箏篇》《古典舞篇》等等,可是客戶經過討論,認為不夠有衝擊力,於是改了一個方向!

  這回絕對吸睛!

  幾個廣告,全被改了!

  其他明星的,其實也還好。而最具有挑戰性的,被留給了何修懿!

  他將與一位女明星一起,兩相對比,共同組成《結婚禮服篇》。那個女明星的長相十分硬朗,即將反串男人,身著男士西裝,而何修懿,則要反串女人,身穿……女士婚紗。

  何修懿懵了。

  他也知道客戶這東西不能信。每個領導都要推翻前一個領導,廣告方向一天一變,底層員工也很心累。然而這次……有點離譜!本來他還以為自己只需要彈彈琴就行了!

  他很猶豫地道:「這個好像……好像……」

  「不會雷的不會雷的!」客戶那邊的負責人Kathy連番地道,「放心放心!身穿女士婚紗,也是那種非常硬朗、妖冶的風格的!我們有最好的造型師攝影師,最後效果一定非常和諧統一!哎呀,不會是你想的那些普通婚紗,而是那種大氣類型,不一定是白的,也可能是灰的,甚至紅的綠的,到時搭配一些十分硬朗的披肩、配飾,還有妖冶的妝容、髮型,讓陰陽兩種氣質完美過渡融合。拍照也是選取最合適的角度,可能都不會選任何全身照的。」

  何修懿艱難地:「我……」

  Kathy說:「相信我們。《結婚禮服篇》只有何修懿適合。其他男星長相全部都不過關。」

  「……」何修懿很清楚自己長得「妖媚」。從出道到現在,這詞一直在他身上。

  「與其他幾篇一樣,男女明星不會出現在同一幅廣告上,每張圖片裡都只有單人,沒有拉郎配的意思,廣告目的只是互相對比、互相烘托。」

  「……」

  「求你了……」Kathy雙手合十,「這套效果肯定特好,比之前好很多……而《結婚禮服篇》則是點睛之筆,只有你能拍啊……你走了就完了……別的明星都沒有撤……」

  「……」何修懿一向人好。瞧見Kathy這個小姑娘說有他這個廣告就能成功、沒他這個廣告就要完蛋,也是不禁心軟。

  也許……真的可以試著相信客戶一下?

  哎,好吧,算了。

  何修懿想:他是專業演員。

  專業演員就是,什麼都要拍的,什麼都能拍好。

  何況他是真的喜歡這個主題,也想參與這次拍攝,為「反對性別成見」也為「人的自由」貢獻點力量。

  只是……

  真的可能不雷?

  何修懿感覺到,參與這次公益廣告的總共幾十位明星,也許只有自己一個人會被噴得特別可憐。

  別人都能漲粉,只有他會掉粉。

 

 

第63章 廣告(二)

  很快,廣告拍攝正式開始。

  《婚紗禮服篇》與其他幾篇一樣, 每張圖片只由一個單人組成, 男女明星不會同時出現在一幅照片中。廣告目的只是相互對比,兩個角色之間沒有任何聯繫。男明星那幅叫《婚紗禮服篇·上》, 女明星那幅叫《婚紗禮服篇·下》, 其他系列也是都由「上」「下」組成。何修懿拍上午,女明星拍下午, 連見都見不著,更別說同框了。

  何修懿早早地趕到了攝影棚。

  他一出現,三四個造型師立即迎了上去。

  何修懿本以為會戴假髮之類, 誰知竟然沒有。至少何修懿能輕易感覺出來, 自己還是自己。

  第一套婚紗是抹胸式的。抹胸式的禮服一直都很流行, 可謂經久不衰, 是女明星出席活動或者參加各種party的常見款式。整件婚紗上身佈滿高級亮片, 流溢出了一種似金若銀的光彩。婚紗外面, 造型師為何修懿披上了一件黑藍色的面料光滑的男式長風衣。風衣面料較硬,有大荷葉一般十分不規則的領口以及前襟。造型師將領口、前襟整理了下,上邊放鬆, 下邊收緊,露出模特精緻的肩膀和鎖骨,同時藏起婚紗下身A字裙擺。婚紗若隱若現,旁人只能瞧見上身範圍不大的一塊婚紗,婚紗上的亮片在暗色外套中隱隱閃爍光彩。

  何修懿走進了裡間的攝影棚,Kathy指著一個老外介紹說:「這是Martin, 法國非常有名的時尚攝影師,不是專門拍廣告的。」

  何修懿打了個招呼:「嗨。」

  Martin示意何修懿站在太陽燈下,低頭擺弄數碼相機,又指揮燈光師調整各太陽燈,何修懿便安靜地等。

  十分鐘後,拍攝開始。

  按理說,模特應當知道要擺什麼造型。可這次很特殊,是「婚紗照」,何修懿真的不明白該做哪些事情。

  因為Kathy事先打過招呼,Martin也不惱,和善地指揮道:「把手和手腕全都露出來。」

  「嗯。」下半身的燈光較暗,何修懿的骨節分明,手和手腕明顯是男人的,擱在黑藍色風衣的前面。

  Martin又道:「別笑,冷,cold,對。」

  「嗯。」目光不帶溫度,何修懿抿緊唇。沒有人想得到,硬朗的風衣下,是件抹胸婚紗。

  Martin一連拍攝了十幾張,末了,還讚歎道:「你的肩膀和鎖骨太漂亮了。」

  「……」何修懿說,「謝謝。」

  「好了。」Martin抬腿踢過去了一個凳子,「脫了風衣,坐凳子上,來張上半身的特寫。」

  「……好。」脫了風衣,裸露的肩有點彆扭。怪異感很清楚地告訴何修懿,他此時正身著一件女式婚紗。

  沒什麼彆扭去的,他想:就當上身沒穿好了。作為男人,沒穿都無所謂,只露肩膀應當更無所謂。

  Martin重新打了光,又指揮何修懿:「Yi,姿勢『男人』一點。」

  「嗯。」何修懿含起胸,兩隻手腕搭在兩邊膝蓋上面,側頭望向地面,臉上浮現出了一個極為不耐煩的表情。眉心微皺,雙唇微張,眼睛半瞇,一邊眉毛略向上挑。

  Martin聲音歡快道:「對了,就是這樣!」與傳統的抹胸婚紗不同,何修懿的前胸十分平坦,但這反而有了另外一種味道。好像被迫雌伏,卻又有著豺狼野心。

  他從側前方拍了好幾張,又從側後方按下了快門。婚紗的設計為緊身半露背裝,露出了何修懿漂亮的蝴蝶骨。束帶鬆鬆垮垮,而鬆垮的束帶裡面,則是一路延伸進了裙擺的光滑的脊柱。從背後看,另有一番光景。

  第二套婚紗,是高貴的宮廷風格。婚紗是宮廷緞布材質,上面掛著古典手繡蕾絲。與第一套截然不同,這套婚紗十分厚實,將人捂得嚴嚴實實。婚紗胳膊處是寬大的泡泡袖,一直遮到前臂。腰部緊束,裙子蓬起,臀部凸起、上揚。

  Kathy說:「這是合作企業專門為了廣告全手工製作的。一針一線全是真人縫的,沒有機器參與,你有福了。」

  何修懿想:這個算什麼福……

  十分出乎意料,造型師給何修懿戴了一個面具,就像中世紀的宮廷舞會中的一般。面具十分妖冶,華麗並且詭譎,嚴嚴實實地擋住了何修懿的大半邊臉,只露出他一隻左眼、鼻樑、嘴唇。

  Martin要求,能看見的那隻眼睛一定要亮,並且重點拍攝了上半身。

  此時的何修懿,好像來自遠古異域,斑駁滄桑而又光亮如新,帶著一種囂張跋扈、攻城略地的高貴感。蓬裙、面具,代表一種狂歡,也曾經是一個龐大帝國的墓誌銘,似能令人沉溺其中。

  完全不顯違和。

  Martin一連拍攝了幾十張。不是因為沒有拍到好的,而是因為總能有新想法。

  而第三套婚紗,是黑色的,還是高領。上半身很樸素,像件黑色長袖毛衣,下半身的裙子卻有大蝴蝶結以及層層裙擺。Martin拍了幾十張都不滿意,最後讓何修懿側站,抬頭向光,輕閉雙眼,拍了一張黑白照片,突出了何修懿那突起的喉結和平坦的胸部。上半身很硬朗,在大蝴蝶結以及層層裙擺中平靜、淡然,有一種既矛盾又統一的美感。

  拍完之後,Martin看著片子,十分滿意,又說:「上身脫了,一手抓住裙擺,遮在自己身前。注意動作要『硬』,不要扭捏造作。」

  此時何修懿已完全進入狀態,知道Kathy和Martin想要什麼感覺了——第一套冷漠,第二套妖艷,第三套淡然。他隨手扯起裙擺,完全不顯虛假。

  第四套婚紗,還是黑色的,有蕾絲、有羽毛,極為華麗。但是,造型師為何修懿搭了一些正紅色肩飾,還為他戴了個紅色花朵頭飾。於是,他又化身暗夜中的「新娘」,像與魔鬼有個婚約。他從魑魅魍魎的森林走出,邁入浮光掠影的都市,接受戰戰兢兢而又無法抗拒的人們的追尋。

  最後一套,恢復白色。裙子前擺很短,剛剛過胯,露出了何修懿修長筆直但是明顯屬於男人的腿,有種特殊的性感。

  整整三個小時,五套衣服拍完。

  Martin又叫造型師為何修懿補妝,然後喊來Kathy,將幾種頭紗、面紗遞給了何修懿。

  他說:「再拍幾張面部特寫。」

  何修懿:「……嗯。」

  黑色網紗扣上,何修懿在Martin要求下,表情恢復冷漠。網紗之下,何修懿表現得十分無法親近,有一種神秘感,似乎一層網紗便將他整個人都封鎖在內了。

  白色面紗也是。何修懿的眼神銳利、冷淡,雖在新娘白色面紗之內,卻如煙霧一不可捉摸。

  Martin在他身邊「卡嚓」「卡嚓」地拍,何修懿很聽話,並沒怎麼抗拒。

  在他心裡,比起穿穿脫脫,拍攝這件事情要容易得多了。他簡直是無法想像,婚紗穿脫起來竟然這麼麻煩。又是拉鏈,又是束帶,又是整理抹胸,又是整理拖尾。

  搞得他十一點就餓了。

  徹底收工之後,Kathy走到何修懿面前:「謝謝老師,真是辛苦您了。」

  「沒事,這應該的。」

  「那麼,樣片出來之後,我會發送到您郵箱。」一般來說,不管是電視廣告還是平面廣告還是別的什麼,客戶都會事先將廣告的樣片交給明星過目,徵求同意。

  「……好。」其實何修懿不想看。他覺得十有八九會比較雷,成為自己的黑歷史,眾人每次提起都會譏諷一番。作為男人,看自己「婚紗照」,實在過於羞恥。可是,為了把關,他又不能不看。他有預感,這將會是一段較痛苦的回憶。

  「對了,」Kathy又說,「還有件事,請等一下。」

  何修懿:「???」

  五分鐘後,Kathy與另外幾個人懷抱著五套各類型的婚紗,走到何修懿的面前,說:「老師,那個,這些都送您了。」

  何修懿:「……?」婚紗?

  「廣告拍攝中的服裝,我們都會當作『禮品』送給代言人的。這次明星都是自發參與廣告拍攝,沒有拿到任何酬勞,我們也很過意不去,所以,這些定制服裝就送給你們吧。」

  何修懿低頭瞅了瞅:「可我要它……也沒用啊?」

  婚紗什麼的,除了這一次,再也不會穿了。

  他想不出任何需要身穿婚紗的場合。

  同時,這些婚紗都是根據何修懿的身高體重定的,而何修懿一米七八,他周圍也沒有女性朋友可以接收。

  而且它們都這麼大……每件都有好大一團,他扛都扛不下去。還得叫上Kathy她們幫忙塞進車裡,等到了出租屋再和助理一件一件……等等,他「家」好像沒地方放。

  因《家族》而成名之後,何修懿又換了一個房子。那個房子面積也不太大,兩室一廳而已,只是小區高檔,安保十分到位,待著放心。何修懿自己住,覺得租太大的房子也沒有用——收拾起來費心,空間也用不上,純粹花錢挨累。他就只有一個衣櫃,還真想不出來哪裡能塞婚紗。

  Kathy卻堅持道:「留個紀念也好!我們拿著更沒用了!它們很快就會被扔了的!」這些定制婚紗質量極好,Kathy還真有點捨不得扔。

  「那……好吧。」何修懿接受了。

  他想,等下去左然家,都扔在那邊吧。左然家地方大,許多地方空著,不愁。當年左然買了自己理想中的戶型,然後自己設計,大開大闔,按照喜好裝修,將那房子整個變了一個樣子,更寬敞了。

  就這麼著,何修懿叫助理直接開到左然家裡,伸出食指驗證指紋,門「卡」地一聲開了,他便走進左然家裡的衣帽間,隨手拉開一個櫃子,將婚紗「嘩」地下丟到最下一層,甚至沒有仔細掛好——掛好,是為防止衣服變皺,可是這些婚紗永遠不會再有出場機會,因此隨便扔扔也就可以了吧。

  ……

  廣告樣片出的很快。

  Kathy發的郵件下邊還帶著一句話:「您會讓女孩子們感到很嫉妒的。」

  「……」何修懿在左然客廳坐著,故作平靜地打開附件。

  然而,一打開那幾張樣片,便震驚了。

  照片竟然……非常美麗。

  他好像是電影當中的查爾斯·德昂或者,埃拉伽巴路斯,男性與女性的特質融為一身。

  何修懿沉默著,一張一張翻閱。

  他本人都不知道,自己還有這麼一面。

  在Martin相機下,他的那點「妖媚」被發揮到極致,宛如是帶著毒,會令人渴望最為污穢的纏綿。

  他沉默了。

  左然見何修懿突然間不講話,問:「怎麼了?」

  何修懿說:「公益廣告樣本剛出來了。」

  「不滿意嗎?」

  「沒有,還行。」

  「我能看麼?」

  「當然。」

  何修懿將電腦放在左然膝上。左然一張一張翻閱,每張……都盯好久。他的目光,從何修懿臉上滑動到婚紗上,看著自己愛人被包裹在單純的白色或者神秘的黑色的婚紗中,覺得對方好像正在走近自己,並請自己與他從此結為百歲之好。

  左然喉頭上下滑動了下。

  「左然?」

  左然問:「衣服呢?」他的語氣從容不迫、晏然自若,但何修懿卻聽出了一絲波動。

  何修懿說:「你家衣帽間的衣櫃裡面。」

  「穿上。」

  「穿上?」何修懿懵了,「幹什麼?」

  左然呼吸終於徹底變得急促:「干你。」

  作者有話要說:  修懿:熊貓導演是大!變!態!還各種格式的婚紗都給我來了套!吐血!

 

 

第64章 廣告(三)

  兩字一出,何修懿就傻了。

  左然這麼變態?連女裝都想……?

  不過何修懿卻還是老老實實走進了衣帽間, 拉開櫃門, 扒出那些被他亂七八糟堆放在角落的婚紗,猶豫了下, 最後選了第一套穿。

  他不希望女裝模樣被外人看, 但左然並不是外人,所以無所謂。二人已經生死與共, 那麼還有什麼是連左然都不能知道的呢。

  第一套是相對最正常的一套,上身抹胸,帶些亮片, 下身A字, 正好拖地。可以披風衣穿, 將婚紗遮蓋住。

  因為是定制的, 抹胸也是完全按照何修懿的身材所設計的, 沒有凸起, 直上直下,不規則的兩片半圓遮蓋住了兩邊胸肌,露出了他胸肌中間不算非常深的豎線。裙擺輕輕散落, 材質十分柔軟。

  「……」何修懿一個人折騰了好半天,才終於將婚紗全部整理完畢,心中再次感慨怪不得女孩子結婚要五點起。

  樣子……還是有些難以直視。

  他是真沒料到,這麼快又要穿這些女裝,主要他沒想過左然的癖好如此地「特殊」。

  何修懿歎了一口氣,心裡覺得十分無奈, 將風衣披上了,緊緊掩住婚紗,還用右手攏住前襟,確保不會露出裡面東西。只是風衣再長也遮不到下擺,所以A字裙擺還是能看得見。何修懿從來沒穿過這麼柔軟的材質的衣服,感到十分彆扭,幾乎連路都不會走。

  何修懿沒再穿拖鞋,就光著腳丫子,沿著樓梯下樓,一路走回客廳。

  到了客廳,何修懿站在休息區邊緣,望著坐在沙發上的左然,艱難開口:「那個,左然——」身著不屬於男性的衣服,他還是有一點侷促。靈魂好像也改變了,總是覺得有些陌生。

  「……」左然站在身子,抬腿穩步走到何修懿的身前。目光從何修懿臉上落到身上,幾秒鐘後,捏住風衣兩片前襟一點一點打開,垂眸注視對方。

  在微弱燈光下,上身似金若銀的亮片流光溢彩,下身純白色的衣擺朦朦朧朧。

  「……」何修懿手指握成拳,極力裝作雲淡風輕。

  淡定,淡定。

  左然視線又從何修懿光裸的鎖骨下移到了胸、腹、大腿、小腿,喉頭上下滑動,發出「咕」的一聲,似已克制不住。

  左然當然清楚對方是個男人。但是,千百年來,結婚禮服,都像征一個人最完全的交付,象徵情侶間最親密的聯結。世界沒有任何一個詞比「夫妻」更能像征愛情。從此,二人便從曾經不相識的關係,變為彼此最為重要的人。

  聽見「咕」的一聲,何修懿想:真的假的……雖然照片挺美,但真人還是雷……啊?

  「你……」左然嗓音沙啞,問,「這是要嫁給誰?」

  「……」何修懿咬咬牙,決定奉陪到底,將這角色扮演下去,於是抬起下巴,微笑,「不就是嫁給你?左然?左影帝?要嗎?」

  聽到這話,左然再也壓抑不住,一把將那黑藍色風衣扯下去,丟到一邊,雙手緊緊摟住何修懿的後腰,狂熱的吻上了對面人的唇瓣。他用力地吮吸何修懿的唇瓣,弄得通紅一片,而後才將舌尖推到對方口中,不斷侵略、索取。口腔中的氣息全被掠奪,何修懿努力地使用鼻腔呼吸,卻能十分明顯地感覺到,自己正與左然的氣息相交纏。

  「唔——」何修懿吐出了一聲哼哼,揚起頸子。他的脖頸修長而又白皙,讓左然忍不住伸手撫了上去。

  接著,雙手下滑,將抹胸扯下去一點。

  何修懿感覺到,熱度隔著皮膚熨燙自己心臟,令它加速跳動,一下一下,全因對方亂了節拍。

  不知怎麼回事,每次在左然家客廳幹這種事,他都有點羞恥。這也許是因為一面牆是魚缸,有許多的魚類正在游來游去。雖然明知它們不懂,可畢竟是活物,丁點大的腦袋也能思考一點最簡單的東西。

  左然將那婚紗抹胸扯到腰間,摟住對方後腰,將人壓得上身向後仰去,而後再次親吻。

  「嗯,嗯。」何修懿僵硬著十指,抓住左然手腕。流線型的黑色吊頂裡邊藏著昏黃光帶,光帶漫射出了無數道的光線,好似輕煙一般,籠罩在吊頂上,下方一切都帶上了柔和光暈。

  體內溫度升高。

  左然忽然將何修攔腰抱起,並且摔在了一個單人沙發上,湊過臉頰。

  為了不失控地大叫出聲,何修懿隨手扯起堆在自己腰間的婚紗裙擺,用牙死死咬住。舌尖觸到薄紗,覺得有些粗糙。

  之後,便是「正餐」。

  左然跪在地板上,掀開浴袍,抱緊了何修懿。

  衣服上身被扒下去,下身被撩起來,那麼大的一件婚紗此時全部堆在腰間,何修懿總感覺十分奇特。

  感覺逐漸攀升。何修懿也說不清楚生理和心理上哪種愉悅更多,他只知道,他再也沒辦法離開眼前的這個人。他覺得他自己正置身於一條小船,船被一波一波浪濤衝上浪尖,每次都比前次更高。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某種熟悉終於臨近,並且越來越近,何修懿屏住呼吸,一心一意等待,直至完全放空。

  何修懿呼呼喘氣,好像跑了許久似的。

  不過,他很清楚左然不會就此罷休。

  果然,當何修懿將腳落回地面之後,左然兩手抱著何修懿的膝彎,用額頭抵住了戀人的膝蓋,休息片刻,忽然伸出舌頭舔了兩下對方膝蓋骨,接著便抱住了何修懿的小腿,將其扯下沙發,把人死死地按在了沙發旁邊的地毯上。

  烈焰再次席捲兩人,暢快淋漓,不知羞恥。

  四次之後,左然兩隻胳膊托住了何修懿並且將人抱起,讓何修懿樹袋熊一般掛在自己身上,沿著樓梯走向臥室。長長的裙擺正好拖到地上,一級一級台階劃過,沾染了一點點灰塵,都是左然家的味道。

  何修懿八點不到看到Kathy郵件,進了臥室之後,他發現已經過十二點了,原來他們已經整整折騰了四小時。何修懿覺得自己已經餓了,體力消耗很大,全身散了一般。

  然而左然興致不減,何修懿只好又「捨命陪君子」了。

  左然一般最多五回便會停止,何修懿便以為這回也是同樣,誰知竟然不是!到了一點,就在何修懿以為要休息時,左然卻又輕輕地道:「去換一套。」

  何修懿簡直不敢相信,問:「什麼?」

  「去換一套。」

  「要幹什麼?」

  「怎麼又問這個問題?」

  「……」還是那兩個字嗎?

  「左然,」何修懿很驚悚地問,「你不會想……全試過吧?」全試過……會掛的。

  「不。」左然說,「今天只試兩套,好麼?」

  「……」這意思是,以後繼續?有點可怕。

  「行嗎?」左然又哄,「這回一次我就收手。」

  何修懿確定道:「你說的啊。」

  左然說:「嗯。」

  於是,何修懿只好用雙手撩著裙子走回了衣帽間。他猶豫了一下,沒有收起婚紗,而是將第一套放在了衣帽間一旁的椅子上。他也不知道該怎麼送出去洗,琢磨來琢磨去,覺得只能自己想辦法清除裙子上的痕跡了。

  他猶豫了一下,拿起了第二套,也就是宮廷風格的那套。他想這套遮得嚴實,連泡泡袖都有,應該不至於讓左然獸性大發。

  衣服配有一個面具,不過何修懿沒有帶,就那麼有些臃腫地,緩緩走過二樓地面,活像一個穿越幾千年的魂魄。

  剛走出衣帽間,何修懿便驚訝地發現,左影帝也跟來了!左然腰間圍著浴巾,正用赤裸裸的眼神盯著自己。

  「左——」

  「然」字還沒等講,左然便忽然間抱起了何修懿!他走回衣帽間,將何修懿按在衣帽間鏡子前。

  整個過程當中,左然一直盯著鏡子當中何修懿的臉孔。何修懿的眼睛半睜,目光迷離,雙唇微張,不住吐出支離破碎的語句。

  到了最後,左然讓何修懿努力地轉過臉,並且深深吻上了對方的嘴唇。他用舌尖模仿情熱時的動作,在對方口唇中進出幾下,而後深深吻住對方。

  釋放的一瞬間,左然就像交配中的公獅一樣,用牙輕輕咬住何修懿頸椎骨上凸起的一點,就是第七頸椎隆椎處的棘突。何修懿有一點點頸椎病,棘突尤其凸出,左然小心咬住,而後便用舌尖不斷舔吻,像在宣誓「主權」。

  兩人情難自已,「一次」之後沒能停止。何修懿竟又被放在洗手台上。幸好宮廷禮服布料又多又厚,他也不覺得疼,何況左然從始到終都體貼地用一手托著他的右腦,防止磕到碰到。

  ……

  洗過澡後,何修懿全身像散了架子一般。

  臥室當中,左然抱住了他,在耳邊輕輕道:「修懿,我愛你。」

  何修懿感覺他自己被搾乾了,道:「不要,反彈。」好像是小學時「反彈」「再反彈」「反彈」「再反彈」的爛遊戲一般,有時還能直接開個護盾。聽上去很無聊,可兒時卻樂此不疲。

  左然問:「真不要?」

  「……算了,」何修懿繼續開玩笑,「既然你真心誠意地喜歡,那我勉為其難地收了吧。」開玩笑,當然要。左然若真收回去,可就有得哭了。

  「那就好。」左然說著,一隻手打開了床頭櫃的抽屜,鼓弄半天,才從裡邊拿出一個什麼東西。

  何修懿:「???」那是什麼?

  而後,何修懿便看見,左然拉起了自己的左手,在他無名指上套了一個男式戒指!戒指樣式非常簡單,只是一個樸素的鉑金環,沒有任何很花哨的裝飾。內側刻著二人名字「ZR, XY」——左然、修懿。在室內燈光的照射之下,戒指上有一點反光,光芒璀璨,有那麼一點像夜空中的星星,絢麗奪目。

  何修懿:「…………」

  左然道:「穿上婚紗,得有戒指。」

  何修懿笑了,道:「你道具倒是全。」

  「修懿,」左然親了下何修懿,說:「以後舉辦個婚禮吧。」

  「哦……」何修懿說,「好啊。」

  「去海外包個島結婚,只有親戚朋友出席。然後,去美國,或哪個同性戀能結婚的國家,領上一張證書。」很多國家都為遊客頒發證書——從那刻起,在理論上,再在別處領證都算是重婚了,當然在實際上多個國家結婚未必能被發現。

  何修懿還是說:「好啊。」他性格淡,聽了「求婚」沒有什麼誇張反應,只是吃飯、喝水一般自然地答應了,彷彿那是最最平常不過的事。

  而後,左然又說:「修懿,搬過來吧。徹底搬過來吧。我這什麼都有,也不需要收拾太多東西。」

  何修懿再次答:「好啊。」

  何修懿想:兩室一廳也得打掃,有的時候還挺累的,搬過來好。

  說完,他甚至沒琢磨任何其他事情,便累得睡著了。

  好像根本就沒什麼可琢磨的。

 

 

第65章 廣告(四)

  從收了第三個也就是正式的求婚戒指開始,何修懿便搬到左然家裡住了。他也並不覺得這個叫作「同居」, 在他心中, 從今往後一直到死,左然身邊就是家了。

  二人早上一同出發去工作室, 晚上一同回家, 成天膩在一起,可何修懿並未感到失去自由。

  休息時間左然喜歡看書也喜歡看電影, 何修懿都陪他。兩個人也會討論。何修懿通常沒左然想的深入,可是左然從來不會嫌棄什麼。左然非常清楚,自己與何修懿是不同的兩人, 經歷、性格甚至可說天差地別, 他只是很愛他。

  夜半, 二人總是接吻、交合, 而後相擁而眠。其實何修懿並不是非常習慣床上還有別人, 不過因為「別人」是自己的愛人, 他也極力適應。偶爾實在難以入睡,他就輕輕踢踢左然,左然便會半閉著眼迷迷糊糊去次臥睡。何修懿一睡不著就喜歡胡亂翻騰、尋找最舒服的姿勢, 可是如果身邊有人,就不敢翻,於是更睡不著,惡性循環。一開始何修懿想自己去次臥,但他每次輕輕一動,左然就會立刻睜眼, 按住身邊的人自己起床下地,還說「別出去,外面冷」。何修懿每次都又內疚又心疼又感動又甜蜜。他在三十歲前,並沒有「入睡難」這個毛病,然而自從母親去世開始,他就再沒有從前睡得安穩了,與左然交往後才慢慢地變好。

  左然入夢之後十分安靜。反倒是何修懿自己,不但入睡有點困難,偶爾「品相」還不大好。經常磨牙——據說也是媽媽走後多出來的毛病,還講過兩次夢話。

  左然頭回知道在講夢話的人居然可以對話。那次,何修懿到半夜忽然含糊地道:「我才沒有喜歡解小溪呢……」左然聽著好笑,心想也不知道修懿夢見什麼、聽上去好像是回答記者採訪,便在一旁搭話:「那喜歡左然嗎?」夢裡何修懿閉著眼,鎖著眉頭猶豫半晌,才道:「挺、挺喜歡的……」事後左然十分後悔沒錄下來。

  ……

  「搬家」事件兩周之後,公益廣告全國上線。

  雜誌、戶外、網絡,全面鋪開——那幾個投資人確實有錢。

  何修懿本人採取逃避態度,基本拒絕接收一切評論。對於攻擊謾罵,他看得挺淡的,並不像張筱茂是一個玻璃心,但這並不說明他會主動接觸。

  但是……事態發展,有點出乎意外。

  可以說是……完全看不明白。

  他……更紅了!

  那幾張極羞恥的女裝婚紗照,一夜之間傳遍整個社交網絡!

  至於紅的理由,更是讓何修懿根本不能理解。

  最早那條微博叫作:【何修懿,婚紗look!】

  下邊有一大堆「啊啊啊啊啊啊」:

  【妖孽!】

  【這也太美了吧!】

  【被狠狠地驚艷了,臥槽太他媽美了。】

  【現在這個年頭,男人比女人美……】

  【長這麼美果然是男孩子!】

  【情何以堪。讓人活不?】

  【畫裡走出來的。】

  【小哥哥別是神仙吧。】

  【把握住了「娘Man」精髓。比女人美,比男人帥,娘中有Man,Man中有娘,娘了又Man,Man了又娘,又娘又Man,半娘半man。】

  【胡說,明明漂亮但是不娘,挺爺們的。】

  【我知道憑外表就喜歡很膚淺……但是……我真的只一眼就粉上這人了……】

  【以前你們都說演技,我沒有get到過,這次你們換成顏值,我瞬間get到了……】

  【與正常的照片區別還挺大的,也不知道到底PS到什麼程度。】

  還有些人貌似十分關心地問:【他這樣子,找得到女朋友麼?】【想起希臘神話的Narcissus……和自己結婚吧。】

  之後,不止「何修懿,婚紗look!」那條原博,又有許多粉絲多的營銷賬號把圖摳去,當作自己發現的原創發,不過,都將標題改了,變成諸如【跨越性別之美】【圍觀還是推倒?】之類讓何修懿恨不得能鑽進地縫裡面的話——他已經快不認識「美」這個字了。

  Kathy十分地激動,在微信裡狂發:「怎麼樣?怎麼樣!我就說不會雷!」何修懿也只好禮貌性地回復:「謝謝。」

  何修懿滿腦子問號,茫然地問左然:「怎麼回事,什麼情況?」

  左然問:「怎麼了?」

  「我的微博,漲好多粉……」他一開始以為是新浪硬塞了一百萬粉給他,還想真他媽能塞啊,後來才發現是自己錯怪對方——好像都是真人。

  「因為廣告?」

  「嗯。」

  「笨蛋。」

  「喂……」何修懿還是更喜歡自己原本的樣兒。雖然被說「妖媚」,但從來沒有人真的搞錯性別,一看就是男人。此時憑借婚紗照片「走紅」,實在令他感到費解。

  「好了,」左然又道,「因為你好看麼,別人自然喜歡。」

  「……」何修懿挑著嘴角道,「你也是嗎?那如果我醜呢?其醜無比,你還喜不喜歡?」

  本來只是一個打趣類的話題,說「喜歡」就好了,誰知左然卻是一愣,半晌之後才回答道:「現在,如果你醜,我一定不在意。我有這個自信。但是當初……如果你醜……我想像不出來,所以,不知道。」

  「好吧好吧。」發現左然十分認真,何修懿也不打算再繼續這個話題,「外貌也是何修懿的一部分,喜歡它也沒什麼錯。」

  「不,」左然說,「這個討論挺有意思——我忽然之間對下個劇本有了一點想法。」

  「啊?那那個關於『現代性的隱憂』的呢?」

  「可能要延後吧,算了,先不提它,專心看廣告評論吧。」

  「嗯。」

  左然一邊說著,一邊翻看微博,隨手轉發了兩三條。

  「你……」何修懿很擔心,問,「你轉發了什麼?」

  「自己看。」

  「……」心中有不好的預感,何修懿深呼吸幾口,打開微博,找到「特別關注」一欄,點開「左然」,「……」

  左然竟然,轉了那條「他這樣子,找得到女朋友麼」!!!而且,居然,還配了句:【有男朋友。】

  何修懿:「!!!」

  而另一條,則是轉了「圍觀還是推倒?」配的詞是:【推倒。】

  「你……!!!」何修懿被嚇了一跳,「你發什麼瘋呢?這樣隨便出櫃?!」

  「有男朋友」、「推倒」,這都是什麼話?!

  咦,不對。

  何修懿猛然間發現,左然的那兩條,並非公開發佈,而是選擇了「群可見」。何修懿問:「『群可見』……?『群裡』都有些什麼人?」

  「就你跟我。」左然說,「群名稱叫『左何』,剛剛才建立的。」

  「行了行了。」何修懿要暈了,「趕緊刪了。萬一內部員工無意中發現了,洩露出去,會給咱們倆都帶來大麻煩的。」

  「好吧。」左然也沒異議,手指一動,刪了,而後十分不捨地解散了「左何」。做完這些,他將手機扣著放在了沙發上,忽然問,「修懿……不過,不能隨便出櫃,那要怎樣出櫃?」

  「……」何修懿轉頭。他能看見左然兩眼中有吊頂內部光帶的光,說,「我想想看。」能接受「同性戀」這層身份的人,其實並沒有人們想像當中多。尤其男性觀眾裡面,祝福者更是寥寥,而且上層態度含糊不清,也沒有人敢於冒險。左然想當導演,自己想當演員,恐怕不好貿然公佈關係。何況,左然的工作室與星空有對賭,萬一受到新聞影響,最後慘敗,該怎麼辦?可是,另一方面,何修懿很清楚,他不可以永遠躲在櫃子裡邊——他得出去,外面有桌子、有椅子、有灶台、有床鋪,那是他的家,他必須要保護他的家。所以,需要想想看。

  左然也沒有催:「嗯。」

  「你也想想看。」

  「好,我也想想看。」其實答案十分明顯,就是變得強大,知道可以守護一切。

  「……」何修懿又刷了一下微博,發現廣告已經成了CP粉們的素材。有人剪了一條視頻,視頻裡有自己的婚紗圖片,還有左然在《萬里龍沙》當中背頭、西裝模樣的截圖。PO主將人仔細「摳」了下來,並把背景換成華麗教堂。何修懿發現,他自己身著第三套婚紗時的側影出現次數最多,「在教堂中」從左向右凝視。而左然飾演的尹長東也被截出了幾張乾淨、英俊的圖,從右向左凝視。二人同框,在教堂裡對望,下面配了一堆字幕,就是經典的「無論貧窮還是富有,疾病還是健康……」的那一段,彷彿是在結婚。然後視頻最後,又免不得搭了《家族》的激情戲。其間有些眼神特寫。何修懿不得不驚訝於CP粉的敏感,因為,他們所採用的《萬里龍沙》中的眼神特寫,都是自己內心最為柔軟的瞬間拍的。

  視頻下面,轉發、評論相較以往更多。

  人數……好像又增多了。

  何修懿忽然間覺得,這些「CP粉」挺有意思——愛他們倆,但與他們倆不相干。在CP粉的世界當中,二人愛得轟轟烈烈,能將自己感動至深,可同時又十分清楚,這與真人毫不相干。如果不是他與左然真是一對,恐怕永遠不會踏入那個世界。

  ……

  不管怎麼說,認識何修懿的觀眾又增多了。

  很多觀眾並不喜歡看電視劇,或者只喜歡日劇韓劇美劇英劇,因此雖然《歧路》收視率比較高,也有相當一部分人並不知道。《萬里龍沙》剛剛下映不久,票房過了十五億的大關,然而進了電影院的,也依然只會是那麼一小撮人。幾張女裝照片,確實在電視劇、電影受眾外,又為何修懿積累了一些粉絲——基本全為異性。

  許多趁熱打鐵的劇組都邀請何修懿去飾演較「妖媚」的角色,各種「第一美男」遍佈人物小傳,不過全都沒有什麼意思,就連吳順之那一關都過不了,少數兩個還算湊合,何修懿也提不起來什麼興趣。

  算了,他想:專心等左然的新本子好了。

 

 

第66章 影帝(一)

  因為對於邀約全都不感興趣,何修懿便懶懶地在家裡縮著了。

  期間吳順之曾詢問過他參加真人秀的事情。真人秀這幾年很火, 來錢快, 吸粉多,許多明星爭著搶著, 就希望能在真人秀上露臉。可是, 何修懿卻拒絕了。

  「喂喂喂,」可憐的經紀人吳順之爭取道, 「這個真人秀的節目設置很好,會爆的。」

  「不想去。」

  「為什麼?你不會招黑的。你天生會為人著想,臉又長得好看, 節目之後人氣一定還能躥升!」

  「吳順之, 」何修懿很溫柔, 「什麼樣的明星能借助真人秀吸粉呢?」

  「當然就是性格有趣。看過演員演的各種角色, 觀眾們會希望瞭解演員本身是什麼樣的人。與那些採訪節目不一樣, 在這些活動中明星總會流露出原本的特性。」

  「哦, 不給看。」何修懿淡淡地,「他們看我演的各種角色就可以了。而何修懿本身是什麼樣的人……你老闆一個人知道就好。」

  吳順之:「……」

  何修懿是真心認為,這世界上, 左然最瞭解他。他的父親其實並不知道他完整的性格。人在父母面前或多或少與外邊不一樣,很多時候父母也缺乏真正探尋的意願,而是十分自大地認為自己已經足夠瞭解了,因為他們一天不落、親眼看著孩子長大。至於已去世的母親,倒比父親強了很多。在她生命最後階段,母子二人間的交流讓兩顆心接近許多, 然而……也依然有距離。在朋友們面前,何修懿總故作堅強,不願意將負面情緒帶給朋友。朋友就是朋友,靈魂並非一體。因此,只有左然,幾乎是百分百地明白何修懿。

  「好了,」何修懿說,「我是演員,本分只是演戲。性格原因,不喜歡將真實的自己暴露給陌生人。」意思是說,越是親密的人,越知道他本性。

  吳順之:「哦……」怎麼辦,他想,忽然間被秀了一臉恩愛。

  此外還有兩個地方衛視的導演組聯繫過何修懿,希望他能在什麼晚會上參加影視明星歌曲聯唱,五音不全的何修懿當即嚇得一口回絕。

  ……

  一個月中,除去兩三個訪談節目,何修懿的唯一一項重要工作便是接了一個產品代言。在客戶的總部大廈,何修懿親眼看見一個二線明星跟在客戶市場部的老總身後,用簡直可以稱作是「奴顏媚骨」的語氣向對方闡述他是多麼喜歡那款產品。何修懿忍不住在心裡再次感謝上天給他左然,讓他順風順水地走到了今天。在他看來,混娛樂圈有點像打鬥地主——沒有一張大牌開路,後面的牌再順也出不去。

  而在那款遊戲機的發佈會上面,何修懿再一次意識到,自己「粉絲」挺多。

  他出場時,全場一片尖叫,還有些人舉著燈牌揮舞。在他用自己演戲時的經歷幫忙闡釋廠商的廣告語之後,台下聲音更大。

  女主持人一口一個「帥哥」,叫何修懿與大中華區CEO互動。客戶公司送了一部定制的遊戲機給何修懿,介紹功能,何修懿也很配合地表達了自己的欣賞。

  而在得知這是何修懿第一個代言後,女主持人為了增加「笑料」「笑果」,竟然問CEO:「擁有了何修懿寶貴的第一次,感覺如何?」CEO也非常懂得「接梗」,笑道:「那當然是很好的啦。」結果一旁何修懿卻非常地不識趣,緩緩拿起話筒,接著說道:「其實……我的第一次有很多——第一次演電影,第一次拍廣告,第一次……」下邊有個粉絲大喊:「第一次拍吻戲!第一次拍床戲!」聲音極大。何修懿便笑了,對著麥克風說:「對,還有,第一次拍吻戲,第一次拍床戲——那些個第一次全都給了左然。今天首次代言選了桃子遊戲,希望對於雙方都是好的開始。」隨便一番話便與CEO徹底撇清曖昧關係,只說「那些個第一次全都給了左然。」開玩笑,「第一次」,與這老頭有什麼關係。

  隨後,在互動環節當中,桃子公司從網絡上選取了一些打著發佈會標籤的微博給何修懿念。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粉絲較多,桃子公司正好選了「虛左以待」的話。看著微博,何修懿當場就紅了臉,小聲地念:「修懿,永遠愛你,希望能夠陪你走完剩下所有春夏秋冬。」

  最後則是現場互動,主持人在現場抽了五個觀眾,全是女孩。再一次,主辦方為了製造話題,設計了好幾個何修懿會碰到女孩子的手的現場遊戲,比如二人共同操作遊戲手柄,女孩只能按上下鍵,何修懿只能按左右鍵,完成遊戲任務。然而,作為有夫之夫,何修懿很自覺,使用了「一指禪」,右手端著手柄,左手完美規避任何可能有的碰觸。

  ……

  除去「品牌代言」這唯一的重要工作,剩餘時間何修懿基本在想左然的事情。

  他也訂購了個戒指送給左然。

  「求婚戒指」,這東西怪怪的。

  為什麼就只有被求婚那一方需要戴戒指呢?而主動的一方,則通常要等到結婚當天才會擁有一枚指環,之前都能冒充單身。

  這不公平。

  左然……也得套上。

  為了得知對方尺寸,何修懿思考了許久,幸好終於有了主意。他趁左然累得「昏睡」,用一根紅繩子偷偷丈量了下左然手指周長,換算成戒指的尺寸並定做了一枚男戒。他特地將兩枚戒指樣式搞得十分相似,又在指環內部也刻上了「ZR,XY」四個字母。

  於是,某天,左然在刷微信朋友圈時,忽然發現何修懿剛發了一個HTML5頁面鏈接。HTML5,是微信朋友圈小程序的載體,目前朋友圈中廣告都用了HTML5。

  奇怪……

  左然沒仔細看,直接便點開了鏈接:「……」

  第一屏,竟然是何修懿第二部戲《崢嶸》的大劇照。劇照當中男一女一分別佔據重要位置,而何修懿則以男配身份站在男一身邊。

  左然:「???」為什麼突然發個《崢嶸》的劇照?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他按照提示的小小三角符號,拇指向上一劃,便來到第二頁。

  只是隨便一瞥,左然目光便定住了。

  因為那是《崢嶸》當中自己作為群演出現過的鏡頭!!!

  左然依然記得,「炸彈」爆炸時他猛地躍起並且摔倒在地,結果帽子掉了,還滾遠了,周圍一片哄笑,只有何修懿走回來問他沒事兒吧。

  他只略微提過這段,從來沒有想到,很忙的何修懿竟然特地跑去將《崢嶸》一幀幀細細看過,並且還找到了他的出場畫面!左然知道,作為最最小的群演,他的出場一共也就那麼兩秒,而且還是混在一堆群演裡面,大家推推搡搡地往前跑,不是一秒一頓地找幾乎沒有可能發現。

  可是何修懿卻……

  幾張群演截圖下邊,還寫著「2010年5月30日。」

  是他們第一次真正見面之日,也是自己愛上何修懿的那一天。

  左然沉默,又劃到第三屏、第四屏、第五屏。

  那是三張《家族》出演合同。第一張乙方是「左然」,第二張,是何修懿裸替的角色的合同,而第三張,則是正式飾演「宋至」那時簽的。

  接下來的一屏,是何修懿自己書寫的鋼筆字:「風雨淒淒,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看得出來,何修懿極力地想要把它寫好——使用左然之前教給他的方式,一筆一劃,認真工整。

  這些句子,是何修懿進入《家族》劇組不久,「沈炎教宋至讀詩」拍攝結束後,左然曾講過的自己最喜歡的《詩經》當中的話。左然記得,當時他用描述夫妻或情人重逢的《風雨》暗示對方——自己與他終於得以再次相見。

  左然再次沒有想到,何修懿記在了心裡。他又引用了這首詩,象徵《家族》開拍於二人的意義。

  接下去的幾屏都是《家族》截圖,而且全部出自兩個演員感情大爆發時拍的幾個場景,比如,沈炎打算要去北平那場、宋至決定跟隨沈炎那場、離別那場、結尾那場……所有照片還用「膠片」框起來了。最後是殺青照,也是二人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合影,下邊標有日期。

  第十屏,是左然的速寫本子封面,下邊寫著:「2017年1月16日。左然27歲生日。」

  「……」左然非常清楚,那天,他表白了。一切心意奔湧而出,從此二人關係改變。

  第十一屏,是威爾斯——《家族》獲獎時的視頻截圖、自己將何修懿抱下台的截圖、遊覽威爾斯城時拍攝的照片,還有……自己在剛朵拉上描繪的何修懿,畫面的右下角還有何修懿的「一切屬實,何修懿,2017年9月13日。」圖片沒有全都堆在一起,而是一張一張,走馬燈般飛過,似在記憶長河當中靜靜流淌。

  左然知道,何修懿還記得幾年之前二人間的所有接觸。

  不出意料,再接下去,是何修懿簽約左然工作室的合同,還有,《萬里龍沙》合同。

  第十四屏,則是《萬里龍沙》「吊車側翻」事件新聞鏈接。緊接著,是二人在醫院裡時曾寫過的遊戲字條,字條上有左然飄逸瀟灑的四個字「喜歡對方。」就在那裡,何修懿第一次承認自己心意,用「我沒輸」三個漢字第一次表明……喜歡對方。

  第十六屏開始,又是劇照,並且重點突出「最後一槍」,並定格在「尹長東」死的那一場。左然記得清楚,在一場灰白色的片場建築中,在那些紅色的柱子和「血」中,何修懿偷偷地親吻自己動脈。那天,他們在一起了。壓抑著的感情終於相互交融,而他們則分外小心地呵護它。從那刻起,二人全都確認,對方成為了自身的一部分。

  後面頁面還有一些別的東西,比如兩個人在丹麥、挪威度假時的照片,同居那天拍的照片……一幕一幕,歷歷在目。

  左然一張一張翻過,彷彿可以看見他這麼多年的走過來的痕跡。

  從暗戀、到明戀、到在一起。

  左然知道,何修懿也是在找機會表明他全都記得。

  而第二十一屏——21,是「愛你」的諧音,左然看見,在「煙花燃放」的背景上,漫天絢麗當中,飛出來一行字:【Would you marry me?】此時,不同於一般的「與我結婚好嗎」,這句話更像是「左然,確定與我結婚?」而在這句話的下方,有兩個紅色的選項,一個是「Yes I do。」一個是「No I don』t」。

  左然唇角一勾,拇指移到「Yes I do」,點了下去。

  這有什麼好猶豫的?

  「唰」地一聲,屏幕上彈出了一張地圖。

  左然辨認了下,發現,這是臥室佈局。而在臥室當中,有一個用紅點標記著的地點。

  「……?」左然起身,走到紅點標記著的床頭櫃前,右手一伸,便把已關嚴的抽屜給拉開了。

  抽屜裡靜靜地躺著一個大文件夾,裝著方才HTML5里邊全部圖片、文字的打印版,封面寫著:「記錄。給100歲的左然與何修懿」。此外,還有一個小小的有著可愛絲絨外表的紅色盒子。

  盒子下壓著一張紙,上邊是十分霸道的兩字:【戴上。】

  並且還解釋道:【一個人戴戒指,不公平。】

  盒子中的戒指款式也很簡單,不過在燈光下,指環金屬流光溢彩,宛如陽光下的蜻蜓翅膀。

  左然笑了,捏起戒指,套在了自己的左手的指節上。

  HTML5上還有最後一屏,正中嵌著一個視頻。視頻演示的是各個經典電影當中,主角在求婚時送出去的戒指。一個一個戒指快速閃過,伴隨著同性的、異性的人們的最幸福的笑臉。他們二人從影,因為電影結緣,因此電影剪輯可謂十分應景。

  關閉HTML5,左然才發現這一條朋友圈並不是公開的。「25分鐘前」後邊有「兩個小人」的標誌,暗示它只會對指定好友呈現。

  「這個傢伙……」

  左然走出臥室,在家找了一圈,最後才在露天的飲茶室找到了何修懿。

  何修懿正坐在一張靠椅裡邊,將長腿搭在了對面的桌子上,十分愜意瀟灑。

  左然關上拉門:「修懿。」

  「老左。」

  「起來。」

  「……幹啥?」

  「吻你。」

  「哦……」

  何修懿很沒有出息,收起長腿,乖乖地便站了起來:「左……」

  「然」字還沒出口,便被狠狠吻了。左然左手摸著何修懿的臉頰、脖頸,質地很堅硬的金屬戒指反覆摩擦著何修懿的臉頰和脖頸,可何修懿卻並不感到難受,反而有幸福感從心臟瀰散開。何修懿感覺到戀人口腔中溫暖的氣息,於是盡數啜住,好像要把對方融入身體。

  何修懿雙臂環著左然的肩膀,兩隻手不自覺地扣在了一起。他一邊吻,一邊用右手輕輕撫摸左手的戒指,心裡覺得一切又有一點像在夢中一樣。

  「左然……」何修懿伸出手,摀住左然正在摩挲自己臉頰的手,將它扒了下來,放到自己面前仔細瞅了好一會兒。

  嗯,指環不大不小,尺寸正正好好。戒指是被套在中指上的——象徵著訂婚的左手中指。左然的手非常漂亮,搭上一枚指環……更好。

  唔,手心的感情線沒有任何分叉,代表從一而終,也好。

  也不知道怎麼想的,何修懿緊握著左然指尖的手輕輕一動,移到自己雙唇前面,張口親吻了下左然戴的戒指。金屬澀澀的味兒留在唇瓣上,同時還有左然那熟悉的氣息。他從對方張開的五指間望去,發現左然眸子異常乾淨溫柔。

  又不知道怎麼想的,何修懿的舌頭從戒指移上去,順著左然中指一路舔到指尖,最後將手指含住了,並用舌尖繞著中指指尖打轉,同時吊著眼睛,注視對面左然。

  左然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抱起了何修懿。

  ……

  激情結束之後,何修懿忽然間想起了一件事。

  拍攝《家族》期間發生的一件事。

  拍攝是在夏天,氣候非常炎熱。「沈家大屋」片場一個空調屋都沒有,因此劇組時常買些冰鎮冷飲犒勞大家。

  何修懿總是喝礦泉水。對於體重,何修懿控制得很好。

  有次左然喝了一聽什麼飲料。在離開前又是冷冰冰地問何修懿:「喝完了麼?空瓶給我,順道一起扔了。」

  當時何修懿說:「啊,謝謝,左老師,麻煩您了。」一邊說,他一邊將已經見底的礦泉水、之前擰下來的礦泉水的瓶蓋,還有他不小心扯下來的瓶蓋下的塑料圓環通通交給左然。左然面無表情接了,逕直走向牆角的垃圾桶。

  不過當天晚上,當何修懿收工之後,他卻在無意中看見,早已經拍完的左然正在休息室中百無聊賴地玩兒一個瓶蓋下的塑料圓環。左然將那圓環套在無名指尖,沉默地盯著看,至少有幾分鐘,完全搞不清楚心裡在想什麼。塑料圓環落在指根,看起來有一些滑稽。見何修懿忽然回來,左然伸手摘下圓環,問:「李導收工了?」在得到了肯定答覆之後,左然從桌子上拿起文件夾,穩步離開。

  何修懿從沒有想過那個圓環是自己的,只當左影帝在片場過於無聊,拿個礦泉水瓶都能玩兒半天,類似於被困在教室裡的小學生、中學生。

  此時突然間想起來……何修懿很確定,左然當時留的,一定是自己請他扔掉的那個。當時左然所夢想的,就是今天這個場景。

  何修懿很心疼,又抱緊了左然。

  左然隨手撫摸何修懿的頭髮,問:「HTML5,你會?」

  「不會,」何修懿老實答,「是用H5頁面製作工具做的。它裡面有很多模板,往裡添加文字、圖片、視頻、音頻什麼的就行了。」

  「原來如此。」

  「喜歡麼?」

  左然點頭:「當然。」

  「我弄了兩星期——」老同學沈珩前幾天問他最近在忙啥,何修懿說「學習HTML5」,沈珩不懂,何修懿便說是編程,沈珩當時連連驚歎:「我看你可真夠閒的,閒出屁了。」

  左然輕笑了下。

  何修懿問:「新劇本怎麼樣了?」「閒」完之後,也該幹點正事了。

  「差不多了。」

  「哦哦~~~」

  「不過,」左然又是偏頭親了何修懿下,「下星期我們先要代表《萬里龍沙》出席電影節。」

  「嗯,我知道。」下周,某個國內電影節將開幕。左然、他、還有其他主創人員將攜《萬里龍沙》出席,並且還將競爭多個獎項。何修懿問:「《萬里龍沙》會陪跑嗎?」

  「聽說不會。」左然答道,「不知道能得什麼獎。」星空傳媒消息一向很準,不至於有特別大的偏差。

  「嗯。」

  「沒準兒是最佳男主。」

  何修懿點點頭:「有可能。」

  「有可能?」左然笑,「這回不謙虛了?」

  何修懿十分莫名:「本來就有可能啊。去年國內電影當中沒誰一定比我好啊,差不多的倒是有些。」幹什麼明明覺得有可能,卻硬要說「我得不到」?

  左然很愛何修懿的坦蕩,轉頭又是親吻了下對方額頭。

 

 

第67章 影帝(二)

  沒過多久,二人結伴出席某市的電影節。

  電影節開幕前, 各大媒體紛紛對獎項的歸屬進行問卷調研。幾個大網站的娛樂版塊上面, 在對「影帝」的預測中,何修懿的票數均為最高!不過, 何修懿很清楚, 這並不能說明自己演得多好——許多的投票者只是喜歡左然,或者喜歡《萬里龍沙》, 這才在投票時全部勾選了與《萬里龍沙》相關的人和事。

  電影節第一天依然還是眾人齊上紅毯。明磊、蘇洋所飾演的兩個角色戲份也非常多,所以左然是帶著何修懿、明磊、蘇洋三個人上去的。

  在主持人「這一位是導演左然,他首次執導的作品《萬里龍沙》剛從院線下映並取得了良好口碑……他身後是主演何修懿, 還有明磊、蘇洋……」的聲音中, 何修懿邁開腿, 一步一步地走。

  前方眾多的閃光燈簡直令人睜不開眼。

  明磊、蘇洋還是互相不大說話, 氣氛其實有點尷尬。其實二人也並不是彼此討厭, 而是……何修懿說不好。他們二人分站左然與何修懿兩邊, 從「地位」上來講安排非常合理,可何修懿還是感到哪裡不大自在。

  國內的電影節紅毯一側大多是廣告板,另外一側是記者的鏡頭。這樣, 在新聞圖片中,廣告板上眾多贊助商的logo便會出現在各大明星的身後。

  《萬里龍沙》劇組照例走到紅毯中央站定,面朝記者,方便攝影師們進行一波非常集中的拍攝。

  擺姿勢時,何修懿見明磊微微有點駝背,便隨手拍了下明磊的肩, 說:「別老躬著腰啊,挺直,不然照片出來肯定會很難看。」明磊有一米九,比左然還高了兩到三厘米,總是「鶴立雞群」,所以有個非常不好的習慣,就是喜歡躬腰。

  何修懿是在對右側明磊說話,誰知左側左然卻突然頓了下,偏頭望向何修懿,說:「嗯?」

  何修懿:「……?」

  左然:「……???」

  「……!!!」何修懿終於是反應過來了。剛才他叫明磊「別老躬著腰啊」,然而因為現場聲音比較嘈雜,他又是在對右邊明磊說話,左然沒有聽清全句,只抓住了「老」、「躬」二字,還以為是「老公」,覺得何修懿是有事叫自己呢,根本沒有細想就答應了一聲。

  何修懿簡直要暈。

  他想:誰他媽的,會在走紅毯時,在廣告板中間,在其他演員在場時,在幾百個鏡頭前面,叫你「老公」啊?

  他輕輕搖搖頭,表示沒事,便專心看前面,露出微笑。以往這種場合他都是假笑的,可是今天……何修懿卻覺得嘴角控制不住地一直往上撩。

  左然一向冷靜。偶爾犯糊塗時……還有一點可愛。

  ……

  接下來的幾天,電影節有許多活動,比如動畫電影交流會、老電影拷貝修復成果展覽會、日韓電影放映活會、青年導演扶持項目宣講,幾個電影論壇、酒會,還有什麼「跨界之夜」等等東西。

  何修懿陪左然參加了些論壇、酒會,還強忍不適出席了「跨界之夜」。「跨界之夜」,說白了,就是供電影人尋找投資用的。許多小的製片、導演針對項目進行路演,內容大多十分惡俗。

  ……

  閉幕式暨頒獎典禮如期而至,《萬里龍沙》劇組再度亮相紅毯。

  這次,左然與何修懿換了更正式的西裝,邁著步子拾階而上,一前一後走進會場。

  大廳可謂金碧輝煌,足有一千平米。觀眾席分三層,第一層有30排。左然與何修懿等人被安排在了第三排的中間。

  參加閉幕式的全都是有可能拿到獎項的人,再沒有魚目混珠濫竽充數的網絡紅人或不入流小明星了,何修懿叫得出名字的人比例大大提高。

  沒等落座,便有很多認識的人過來寒暄。左然一向都對他人不感興趣,片子執行導演是一個美國佬,執行製片老婆要生二胎沒來,因此,何修懿幾個人承擔了主要對話任務。

  何修懿也並不健談,叨叨了半小時,臉都要笑僵了,閉幕式暨頒獎典禮才終於開始。觀眾席上剎那之間寂靜無聲。彷彿春日雨水滲入黑色土地,無聲地灌溉著欲新生的枝芽,每個人都希望最終得以破土而出的是自己。

  何修懿坐得端正,態度還算淡然。他總覺得,左然比他自己更想拿到那個「影帝」。

  第一個小時組委會都在頒發那些對他們而言無關緊要,但卻被另外一些人所期待的獎,比如什麼「最佳紀錄片獎」「最佳動畫片獎」。

  隨著現場氣氛越來越熱烈,獎項終於來到了當晚的重頭戲。

  最佳男主、女主。

  何修懿忽然緊張了。

  他終於意識到,他還是在期待著的。

  他需要一個獎。

  何修懿的眼前忽然閃過許多情景。

  ——左然對他說,「永遠不要試圖強迫自己變成情感豐富的人。」「偉大的演員之所以令人尊敬,是因為他們有勇氣保持自我。」「我迷戀的,便是你的風格,帶有何修懿特點的東西,別的我都不要。」而從那一刻起,他變得自信了。他不再想要將自己「變」成角色,而是能真正地感知人物靈魂。

  ——左然叫他大膽分析,並且耐心地等他找到感覺。他一遍遍大膽假設齊劍飛的表情、動作,越來越具體,越來越細緻,終於使「齊劍飛」從劇本中跳出。

  ——左然陪他練習語言基本功,令他能將台詞講得更有魅力。

  ——左然……

  他真正進步了很多,甚至可說脫胎換骨。

  因此,他希望這一點可以得到承認。

  何修懿希望能有某一個獎盃直白地告訴他:何修懿,因為有了左然,你不再是《時間之旅》《崢嶸》時候的你了,也不再是當初參演《家族》時候的你了,你已經蛻變成更好的何修懿,你並沒有辜負左然做的一切。

  他想將自己的成長具象化。

  通過一個一個「符號」,記錄一點一滴。

  總有那麼一天,二人都會行將就木,過去一切輝煌都將退去色彩。他們將會忘記當年二人如何日夜分析劇本,如何反覆研究演技,如何練習發聲發音,然而,即使忘記所有,他們只要看見、摸到這些獎盃,便能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麼樣在彼此扶持下,一點一點進步、片刻不停歇的。它們,就像路標一樣。

  而且,「影帝」這個頭銜,是一名演員榮譽的最高值,當上「影帝」就像進入了個殿堂。當自己息影后,隨著時間流逝,人們關於他參演的電影記憶終將消失,而新的觀眾,只會知道新的電影。然而……何修懿總渴望,能有那麼一天,雖然人們想不起何修懿風格如何,甚至講不出何修懿演過什麼,但是,他們都會知道拿許多個獎的自己,內心都會湧起尊重;只要想起這個「符號」,就彷彿能知道當年他曾經經歷過怎麼樣的勤勉。

  就好像……那些傳奇般的好萊塢演員一般。

  「……」何修懿心跳得好像擂鼓一樣,指尖卻是冰涼。他豎起耳朵,張大嘴巴,無聲卻大口地呼吸場內空氣。饒是如此,依然覺得空氣黏稠,氧氣彷彿總也不夠。

  左然輕輕拍拍何修懿的手背。

  台上,拿過奧斯卡最佳女主提名的日本演員走上檯子,風姿婀娜,一身禮服裙顯得很美艷動人。

  她用中文說道:「五位演員,貢獻了來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的表演。這五位演員是……」

  與此同時,五個人的名字一一出現在屏幕上。

  何修懿的名字是在正數第二。在巨幅照片中,顯得很有神采。而另外四人中,還有兩個來自中國,一個來自法國,一個來自伊朗。

  念完五人名字之後,日本女演員將手中信封打開,拿出卡片看了一看,湊近話筒,鮮艷紅唇吐出一句:「獲獎者是……」

  何修懿的心尖猛地顫了一下。檯子上的璀璨燈光,簡直亮得有些刺目,讓人有一絲眩暈的感覺。

  而後他便聽到:「何修懿,《萬里龍沙》。」

  很奇怪地,真正塵埃落定之時,何修懿的內心反而是平靜了。

  夢幻中的東西翩然走進現實。一個生機勃勃的他,戳破了圍繞在他身邊的氣泡。

  他在兩年之前見到「影帝」左然。兩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詳述太長,略寫太短。兩年前的自己,與現在的自己,十分神似,然而其實已經呈現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風貌。一個對於未來一片迷茫,一個已經收穫到了影帝。曾經因為不安、動搖而乾涸龜裂的土壤如今已是終年芳菲。

  雖然這只是一個國內重要獎項。然而卻是自己首個影帝頭銜。

  真好,他想:第一個「路標」刻下了——這個說明,在左然努力下,他真正成長了。而這,還遠不是結束。

  旁邊劇組的人全都跳了起來,一個一個地過來擁抱何修懿,何修懿也坦蕩地接受了祝賀。

  左然最後才站起來,將何修懿摟在懷裡。與別人都不同的是,左然抱著他的同時,還摸了摸他的頭髮,動作溫柔但卻堅定。

  「上去吧。」左然說。

  何修懿回答:「嗯。」

  說完,他姿態僵硬地走到了檯子的中間,並且從頒獎嘉賓的雙手中接過了獎盃。

  獎盃……還有點重。

  何修懿看著觀眾席。在燈光璀璨中,每個人都面目模糊。在一片模糊中,只有左然眉眼清晰。

  「我……」何修懿聲音有點顫抖道,「能與喜歡的演員一起被提名,我感到萬分地榮幸。我想感謝整個團隊,尤其是導演和飾演尹長東的……左然。倘若沒有左然,我也不會站在這裡……他似乎給了我……美好夢想中的全部。」說到這裡,何修懿看見,左然的眼睛分外明亮。

  ……

  接著,在何修懿的「最佳男演員」之後,《萬里龍沙》又拿到了一個「最佳新銳導演」!

  「最佳新銳導演」「最佳新人演員」和「最佳視覺效果」等幾個獎項是該電影節2019年新增設的獎項,它們使獎項的競爭更有看點。

  「最佳新銳導演」的歸屬是左然,電影節開幕前也有人預測到了,一方面是因為《萬里龍沙》的確出色,另一方面則是為了「鼓勵」新執導的左然。有人甚至認為,該電影節就是為了吸引左然的支持者,獲得更多關注,才增設了「最佳新銳導演」等獎——由於片中的確還有很明顯的不足之處,直接給他「最佳導演」似乎有點說不過去。

  左然施施然地走上了檯子:「感謝評委會的認可,感謝我的執行導演,感謝其他工作人員……還有感謝全體演員。尤其感謝電影的主演何修懿,他的表演為我提供很多靈感。」

  ……

  閉幕式暨頒獎典禮是在晚上八點左右結束了的。

  慶功過後,左然與何修懿回到酒店房間。

  他們倆住一間。

  左然回屋脫了外套,摘了領帶,並且鬆了襯衣領口,問何修懿:「高興麼?」

  「……高興。」

  「很驚喜麼?」

  「不算。」何修懿說,「已經預料到了。」

  「哦?」

  「《萬里龍沙》的齊劍飛……本來就演得還不錯。」

  左然笑了,雙手舉到對方臉頰兩側,掌心之間距離很大,足有半米,說:「你的臉有這麼大吧?」

  「……」何修懿呆呆地注視左然的臉,突然伸出自己兩隻胳膊,從外側握住了左然的左右手,並將左然雙手掌心貼在自己臉上,說,「沒有,只有這麼大點。」說完,他還擺了擺頭,蹭了蹭那手心。

  「……」左然順勢捧起何修懿的臉頰,親吻下去。

  何修懿發出了一聲呻吟。左然修長之間插入對方發間,有一種奇特的觸感。

  在這樣的夜晚,何修懿的感情一直汩汩流出。

  他忍不住想:什麼是愛情呢。在他看來,愛情,既不像理性一樣循規蹈矩充滿限制,也不像感性一樣缺乏邏輯混亂不堪。硬是要講的話,倒像一種信仰,使人從一個境界到達另一個境界。從此,人對自身、對世界,有了一種新的認知,並因這種新的認知由衷感到充實、快樂。他還是從前的他,他又不是從前的他。而從無信仰到有信仰的飛躍,則不是件容易的事——二者不在同一平面,中間還有一道絕壁般的斷層。而這種飛躍呢,大概可以叫作「命運」——那個人就那麼來了,帶他走入新的世界。

  自己有了左然之後,大概就是這個狀態。

  他往我地親吻,似乎要與對方水乳交融,用永不分離。

  ……

  也許因為太過勞累,第二天,日上三竿了,左然還是睡得很沉。

  何修懿瞅著左然長長的眼睫毛,輕輕拿起放在床櫃上的手機,對著左然的臉卡嚓卡嚓拍了好幾十張照片,直到左然醒來。

  何修懿一張張劃過去,最後挑了一張極英俊的睡臉,給左然的微信賬號發了過去:「這張照片拍的咋樣?」

  「不錯。」

  「給你當新頭像。」

  「好。」左然靠在床頭,露出結實腹肌,手指在微信裡飛快按了幾下,便將那張睡臉設置成新頭像。

  「喂!!!」何修懿被嚇了一跳,「你有病啊!!!」睡顏,除了跟他一起睡覺的人,還有誰能拍到?雖然左然微信裡面的人不多,也沒什麼記者,可是……

  左然嘴角一勾:「你讓我用。」

  「行了行了,」何修懿真服了左然,「我不逗你,你也別逗我了,快換回來。」

  「哦。」左然果然換回了原來的性冷淡風格——三星手機自帶的一張圖,一棵樹。

  「……」何修懿鬆了一口氣。他想:睡臉照只用了幾秒,應該不會有人正好發現的吧?「左」字排在微信通訊錄的最後,除非正巧要給左然發送消息,否則大概不會察覺什麼不對。

  其實,就算被發現了,左然也可以說是自己回老家時早上父母叫早前隨意拍攝的,或者說是電影節時同屋的人先起床後偷偷抓取的,可何修懿覺得那樣也不保險,還是急吼吼地叫左然撤下來。

  左然這個櫃門,真是太危險了。

  「好吧,不逗你了。」左然忽然給何修懿發了張圖,「用這個當頭像。」

  「……?」

  一隻鳥。

  何修懿問:「什麼意思?」

  左然說:「連理枝,比翼鳥,也可說鳥歸巢。」

  「哦……」

  一棵樹,一隻鳥。

  這個恩愛秀得還挺隱晦。

 

 

第68章 《又見余美麗》(一)

  電影節結束後,某個通訊公司邀請左然為其拍攝廣告。客戶表示, 現在大家都發語音, 或者打字,很少有人打電話了, 不過電話業務部門還想垂死掙扎一下。左然還在星空那會兒就是手機代言人, 也沒多說什麼。

  廣告一反常規,講了一個故事。在二戰中, 女主家鄉毀於戰火,被迫跟隨學校西遷。他的男友早已參軍,四處打仗, 並不知道戀人安危。男女二人一有空便尋找電話, 然而卻總無法聯繫得上對方。廣告採用黑白兩色, 溫柔譴倦地講述了一段戰火中的愛情, 思念緩緩流淌, 好似溪水一般, 卻令人不自覺投入到廣告當中的世界了。最後片尾字幕出現通訊公司的名字、LOGO。左然通篇一字未提「要與家人、戀人、朋友多多聯繫」,可每個人都有打上一通電話的衝動。

  何修懿是覺得,左然有種「悲劇美」的情結。

  ……

  而後沒過多久, 左然便對何修懿說,新劇本寫好了。

  「嗯?!」何修懿從沙發後面直接翻進裡邊,靠住左然,「給我瞧瞧。」

  左然也沒多說什麼,將劇本、人物小傳、導演闡述放在何修懿的腿上。

  何修懿用手指翻開劇本封面,發現新電影有個奇怪的名字:《又見余美麗》。

  「……?」余美麗?這是主角名字?左然這種「精英」, 怎麼會起這麼土的名字?

  何修懿繼續讀,察覺整部電影竟然是第一人稱敘述的。開篇「我」便出場,然而,這個「我」卻並不是故事當中的主角,只是個敘述者,真正的主角,也就是自己將飾演的角色,是個瘋子,叫余美麗。

  故事開篇,身為自由作家同時也是個同性戀的「我」,因為感到作為「同志」與男友的前途渺茫,十分壓抑,回到家鄉小城散心。而在大廣場上,他看到了一個身著粉色的連衣裙、高筒襪、高跟鞋的老頭子,似有六七十歲。周圍人雖早已習慣,但還是譏誚道:「哎喲,余美麗又來啦!」余美麗卻仿若未聞,抬頭挺胸繼續行走。周圍人告訴「我」,這個穿裙子的男人是整個小城的談資、笑話,而且余美麗本來不叫余美麗,而是有一個正常的名字叫余九嘉,只是他總這個樣子,大家便為他取了一個更貼切的名字,余美麗。只要提起這三個字,大家便都知道——是那個穿粉色衣裳的瘋子嘛!

  「我」也望著那個瘋子,覺得真是瘋得厲害。可緊接著「我」便想起,在離家去上學之前,他是知道余九嘉的。當時,年紀尚小的「我」認為余九嘉人很好,因為對方會帶他去夜市玩兒,買玻璃球,不過去過兩次之後便被父母強行禁止與余九嘉來往。父母親告訴他,遠離那個傢伙,因為他坐過牢,是一個「大壞蛋」。

  又見余美麗,時間很短暫,事情本來應當就此結束。可「我」在小城中實在無事可做,稿子也是寫寫廢廢,百無聊賴之下忽然便對余美麗的過去產生興趣,決定調查——余美麗為什麼發瘋?又為什麼坐牢?發瘋是在坐牢之前,還是之後?

  隨著「我」的調查,余美麗的一生緩緩展現在了眼前。

  1983年,余美麗在澡堂被捕。那是「嚴打」時期,公安需要「罪犯」。當時在澡堂裡,有一個小伙子對他表現好感。單身許久的余美麗傻乎乎地便上了套。沒想到對方是警察,呼地一下跳了起來,大叫了一句『好哇,你可真是藏不住呢!』」1979年後,《刑法》規定,同性戀算作流氓罪,嚴打期間甚至可以判處死刑。余美麗被判處七年勞動改造,在禮花場裡扛洋灰。一百斤一袋,來來回回扛,整日不得歇,弄出一身病。余美麗扛了七年整,1990年才被放出來,還被剝奪城市戶口,從此天天瘋瘋癲癲。

  而再往前,是文革中。在十年文革中,同志如履薄冰。對於他們來說,1966年,是末日的開始。人人惶恐,人人自危,哪敢透出半點不對——那個叫「雞姦犯」,是要被槍斃的。滿街大字報上,「現行雞姦犯」在最前,後面還有什麼「殺人犯」,最後總會跟著一兩個「雞姦犯」。在這種背景下,大家都會服從安排娶妻生子,也包括余美麗當時的「男朋友」。而余美麗,又作起來。當時余美麗的領導為他介紹婚姻對象,而余美麗,對著一直以來和藹慈祥、對他照顧有加的老領導,竟然小心翼翼地說,不行,他喜歡的是男人。如果可想而知,余美麗被揭發,他被戴上兔子耳朵、兔子尾巴遊街。「紅衛兵」用棍棒強行命令他學兔子動作,蹦跳過街。他們還將棍棒捅進他的嘴裡,把他扒得只剩內褲綁在理髮店櫥窗裡示眾整整三天三夜。而這時候,是揭發他的老領導替他奔走呼號、四處請命。原來,那老領導想讓部下在改造當中歸於正常,也沒想到最後竟然差點將人推入地獄。在這個過程中,余美麗曾經的「男朋友」,堅決與他劃清界限,好像生怕對方舉報,只是留了一句:「余九嘉,你腦子是不是有病,精神病。」

  再再往前,是余美麗與那「男朋友」的最初。二人初中同學,後來在公廁裡互相瞭解情意。余美麗當時是一名小學教師,又因為藏不住,戀情被學校知道後將他開出教師隊伍。幸好文革之前沒有那麼嚴酷,學校只是給了一紙「關於處理雞姦犯余九嘉公告」,開除了事。余九嘉的母親暴打了他一頓,至死都沒有原諒他,還說「我爭來多少臉,你丟掉多少臉。」

  「……」何修懿很壓抑,卻繼續讀下去。

  在劇本中,「我」一邊好奇地打聽著余美麗,一邊向男友和朋友講述故事。在這個過程中,男友和朋友都笑余美麗蠢。在那樣的背景,講自己是一名gay,不勤等著慘劇發生?不整他,整誰呢?

  一次,「我」壓抑到極點,便問男朋友道:「以後,你打算要怎樣?向父母出櫃嗎?」男友卻彷彿在看怪物:「那怎麼可能啊?!父母那一輩人不會理解gay的。他們顧及臉面,喜歡的只會是『聽話的兒女們'。你可千萬別鬧,我有朋友出櫃,哎喲,真是可憐……終日雞犬不寧。嗨,中國社會就這樣子,沒救了。大家都像螞蟻一樣,只能踩著既定路線前進。妄圖跨到其他路線的人都會付出很大代價。」而在「我」提出質疑後,男友卻笑:「以前都沒發現……寶貝挺叛逆呢。娶妻生子的事以後再說好嗎?」

  「……」一瞬間,何修懿便想到很多。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受盡歧視,大多同志內心敏感以及脆弱。而且或許天生「柔弱」,大家都對未來悲觀,也有一些男人依然認準傳宗接代。總之,報告顯示,即使是在當今中國大陸,80%-90%的人隱瞞取向結婚生子,只有10%-20%的人會跟爸媽坦白身份。名人裡邊無人出櫃,不論是政界、商界、演藝界,還是哪。一個奇特的現象是,那些公開為LGBT權益奔走吶喊、年年在兩會上拜託別人提交同性婚姻提案的領導者,幾乎全部為異性戀。何修懿自己是gay,也有許多gay朋友,有時他也十分奇怪:你們為什麼順從?大部分人都想躲在西方抗爭的結果下,等著同性婚姻合法。可一個問題是:即使合法,就敢結婚了嗎?大抵還是一樣的吧。「法律允許婚姻」是終極結果嗎?不是,它是一個「成果」,是「獎勵」,否則……拿到了也沒用。

  何修懿很明白劇本在講什麼——一群屈從環境的人,對抗爭者的嘲諷,對自由者的不屑,對於自己「安全」的慶幸和喜悅。這有點像《家族》的延續篇——一百年後,《家族》悲劇還在繼續。片中的余美麗,從始至終反抗,直到六十多歲,從來不曾屈服。

  他將劇本翻到最後一頁。

  結局好像……帶著希望。

  片尾,「我」離開家鄉前,走入廣場,問余美麗:「那個……你快樂嗎?」一句話很莫名其妙,可瘋癲的余美麗卻摸摸頭花:「是的,我是快樂的。」

  「我」登上了長途客車,返回北京。路上,司機為了節約花費,不答應開空調。車裡極端悶熱,大伙汗流浹背。所有的人都在生氣、暗罵、抱怨、吐槽,小聲詛咒司機的祖宗十八代。於是「我」問旁邊的幾個人:「你們為什麼不堅持讓司機把空調打開?」他們卻道:「哎,算了吧,忍忍就過去了。」「我」低頭想了想,拿出手機,給男友發了條分手短信,而後忽然對著司機吼了一聲:「悶死了!快通風!」周圍的人沉默了下,竟也通通加入陣營,一時之間聲音嘈雜。司機聽罷,低頭,將空調打開了。

  片子到這裡便結束了。

  旁邊,左然又道:「是不是沒意思?」

  「沒有,」何修懿道,「我很喜歡。」

  ——即使你在黑暗中隱藏,在寂靜中沉默,至少不要嘲笑那些願意發光、發聲的人。

  「哎,」何修懿說,「左然,對於愛情這事,你想的太多了。」

  「否則時間沒地方用。」左然不喜與人交往,於是便想得多,雖然最近一段,他也開始經常聊天。左然始終認為,人與人的交往是件嚴肅的事,如果拿不出來什麼有價值的思想,就是耽誤對方時間。一個人就是無法跟許多人都合得來。然而,與何修懿交往之後,左然感到……自己似乎也有值得分享的感受了。

  「好吧,」何修懿說,這個本子我接下了。」

  左然「呼」地在何修懿耳邊吹了一小口氣:「這回又是飾演情侶。」

  「……哦。」

  「還有床戲。」

  「……哦。」何修懿連耳朵尖都開始泛紅,只得岔開話題說道,「這片……恐怕會有爭議。」

  「是。」

  「倒真像是……《家族》的延續呢。」

  「嗯。」

  ……

  於是,左然的工作室正式宣佈項目啟動。

  其他演員都要再找。

  一開始,何修懿龐大的粉絲群很開心,一片「期待」之聲。

  然而,似乎一夜之間,風向便……改變了。

 

 

第69章 《又見余美麗》(二)

  風向變了,導火索其實是遊戲機的代言。

  桃子新遊戲機突然被曝光了一堆質量問題, 比如什麼缺少螺絲硬盤鬆動、識別不出遊戲軟件;出倉鍵都不好用;HDMI接口變形、沒有輸出信號;塑料盒子碎裂, 「變磚」……各種各樣,叫人應接不暇。

  接著, 有人發現, 那些有質量問題的遊戲機,都是代工工廠七八月生產的。代工工廠為了節約人工成本與某幾所地方通信學院合作, 安排學生暑期實習,工資只有一個月1000,美其名曰「瞭解多種硬件軟件」, 而且實習還是強迫性質。學校也有「勤工儉學」項目, 學生暑期實習結束之後, 可以繼續留在工廠工作, 工資會上漲到一個月1500。

  記者採訪學校學生, 學生都說, 不能休息,全天站立完成工作,而且還有任務指標, 不做完不可以回家,非常累,有的女生說「雙腿都腫了」「月經都停了」「每天晚上都要八點以後到家」。

  一時之間,網上鋪天蓋地全是負面新聞,各方針對桃子展開口誅筆伐。

  桃子一下成了「血淚工廠」,有人稱此事為「實習生□逆襲」。

  而何修懿, 是桃子遊戲代言人。

  這下何修懿的粉絲們不幹了。

  紛紛大寫加粗下劃線式地拒絕。

  他們不斷深挖桃子公司各種「黑料」。比如,桃子影視曾遭黑客入侵、熱播劇的劇集內容洩露在外,這說明公司技術上有問題;桃子手機裁員、員工無心工作,也有人在網上說手機質量差;桃子電子去年兩次召回產品,並且還撤銷了好幾條生產線,再次說明生產能力不行……試圖證明,「桃子」是個十分不靠譜的公司。

  其實要挖這種「黑料」,每個公司都挖得到。那麼大的公司,召回產品,取消產品,都是十分正常的事,可粉絲們不管。

  【懿心懿意:這可是何修懿首個產品代言!!!公司和經濟人就這麼對待他???給他接這種活!!!】

  【嘉言懿行:何修懿超相信你們,結果就是得到名譽一敗塗地。】

  【鑫鑫鑫鑫:都不事先做調查嗎?給錢就接?公司就那麼缺錢嗎?】

  【吃土少女:真的把何修懿當作寶貝看嗎?薏米素質一向很好,不是踩到底線絕對不會炸鍋。】

  【濁酒一杯:活了將近三十年了,就粉過這麼一個人,別毀了他,求你行嗎?】

  桃子的CEO,那個老頭,在微博上發表了一封公開信,表示情況並非如網傳的那樣,代工工廠幹了什麼桃子本身難以察覺。可想而知,又被罵了,被人看作推卸責任。後來,老頭子在接受電話採訪之時面對話筒一度哽咽,何修懿完全想不出,這就是那天在產品發佈會上開玩笑的桃子CEO。

  他心裡很複雜。因為,如果不是因為自己,事情未必發酵至此,如今黑歷史簡直被翻了個底朝天。

  至於自己的事,他倒不是特別著急——合同寫了,任何一方出現重大負面新聞,另外一方可以立即終止合作。

  誰知……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戰火迅速蔓延全境!

  對於工作室打算拍的電影,粉絲們竟也表現出了十足的憤怒!

  【懿心懿意:還有那個新片。現在是何修懿最關鍵的時期,讓他拍個不能過審的片幹嘛?】

  【嘉言懿行:我是真的看不下去。《萬里龍沙》下映之後這段時間,公司有為何修懿幹過什麼嗎?根本什麼都沒有啊。】說完,「嘉言懿行」將何修懿的行程表啪啪一貼,【這幾個月正是最吸粉的時候,卻根本就沒有什麼公眾曝光,只有一個「桃子」遊戲機的代言,立即就被發現是個血汗工廠。現在,宣傳上說,新電影的拍攝週期半年。excuse me?新電影的拍攝週期半年?難道要裡外裡一年沒有曝光?公司真的有為何修懿考慮嗎?這個像是有長期規劃的樣子?】

  【懿心懿意:片子不能上映,那誰會知道它?難道指望左然第二部戲就能橫掃歐洲大獎?我就呵呵,十有八九銷聲匿跡。】

  【嘉言懿行:真的……對何修懿根本就不上心。這都幾個月了,電影沒有,電視沒有,真人秀也沒有,連晚會都沒有。好不容易有個代言,還是桃子這破公司……終於來了一個影視,居然注定無法過審。太不上心……!工作室只忙活左然,根據就不管何修懿……真的好心疼何修懿……】

  【吃土少女:是的,急死我了。公司什麼事都不幹。這樣下去,何修懿真的是剛有紅的苗頭就要flop了呀[大哭][大哭]。】

  【濁酒一杯:好難過……】

  【濁酒一杯:而且,《又見余美麗》……什麼破名字……好土,懿懿怎麼辦,能不能不接……】

  大部分人比較克制,不敢掐到左然身上。

  不過也有些人是何修懿唯粉,對左然無感,甚至討厭「亂配CP」,於是開始陰陽怪氣地諷刺道:

  【魑魅魍魎:為什麼拍這個?很簡單吧,左導演想沖獎。也不想想~有那個實力嗎~~~】下面一群「哈哈哈哈」,也有粉絲十分心急地道:【不要這樣,懿懿被報復怎麼辦?】po主順勢回復:【那就解約!還會沒人要何修懿?】也有人說:【老謀子第一部電影就擒熊了。】po主立即冷笑:【人家那是攝影專業出身好吧,你家左然大大不是在吹建築?】

  【鑫鑫鑫鑫:我也覺得……左然想要刷獎。同性戀、社會歧視、救贖、啥啥,佔得這個全哦,吃相不要太難看了。】

  【魑魅魍魎:因為何修懿演技好,左然就為了沖獎而利用他嗎?何修懿願意嗎?】

  【鑫鑫鑫鑫:左然以前講過,最喜歡的和最渴望合作的演員的何修懿。所以,真的只是拿來為自己配戲麼?拍自己的那些故事?其他事都不管?】

  【節操已死:這是在毀藝人!】

  【Amandine:直老闆癌!】

  也有些人覺得奇怪。

  【揮著板磚的小仙女:左影帝該不會真的喜歡我懿?又來一部同性戀片,實在有些那個什麼,意味深長。】

  【手可摘星辰v:何修懿還演過別的,左然可是連續三部……】而後有人回道:【不是連續三部,《家族》之後還有別的。】

  左然粉絲自然不會沉默,將「魑魅魍魎」幾個人罵得狗血淋頭,一地硝煙,戰火四起。

  晚上八點開始,與何修懿有關的發帖幾乎全部帶了「請善待何修懿」的大大的井號tag,tag後的內容各不相同。有的粉絲,比如「懿心懿意」「嘉言懿行」言辭直白一點,有的粉絲,比如「吃土少女」「濁酒一杯」,則要委婉一點。有人設計了一個微博頭像,用了最明顯最震撼的紅底白字,寫著四個大字「善待修懿!」全國粉絲後援會率先掛起,各地分會緊隨其後,許多粉絲也自發更換頭像,大家嘩啦啦地評論加上轉發,氣勢磅礡,頗為驚人。

  其中被轉發次數最多的,是一條細數了工作室七宗罪的微博。這條口氣不軟不硬,通篇沒有過於偏激的語句。

  七宗罪第一條,給何修懿首個代言就搞到了「血汗工廠」。

  第二,影視資源完全不行。他們一一列數:《歧路》是何修懿自己接下來的,左然的工作室什麼都沒拿到。

  第三,缺乏眼光。聽說有真人秀邀請了何修懿,工作室沒答應,結果節目大爆。

  第四,在柳揚庭蹭熱度時辦事不利。簽《歧路》前柳揚庭裝冰釋前嫌,可何修懿還是簽了,沒有表示。簽字儀式一臉委屈,可以算是忍辱負重。」

  第五,《萬里龍沙》拍攝期間,曾經發生吊車側翻。劇組能力堪憂。

  第六,在何修懿剛躥紅時,讓他拍同性戀題材,無法公映。

  第七……

  而後,她說:【薏米感謝左然曾經仗義出頭。可是一碼事歸一碼事。現在,何修懿只需要公司盡職盡責。首先,《又見余美麗》別再拉著何修懿了。其次,為他尋找真正有意義的資源。】

  粉絲們不知道拍攝《家族》期間,左然曾對「換角」起到關鍵作用,也不知道左然主動讓番的。他們眼睜睜地看見了的事實,就只有這影帝罵柳揚庭垃圾。

  結尾,筆鋒忽地由硬變軟:【左然影視文化工作室,請聽到粉絲們發自肺腑之聲,並善待何修懿。如果這樣做了,我們一定會從內心深處感激,並且永遠銘記您的寬容善良。 @左然 @吳順之】

  一堆轉發都是「拒絕《又見余美麗》!」「敢讓何修懿演,我就請水軍黑!」「到時網上出來一個片源我就舉報一次!!!」

  何修懿挑挑眉。

  自己紅到這份上了……?

  粉絲不再如一開始天天只能到吳順之微博下說「請好好對待修懿,顧惜修懿身體,讓他多多吃飯、多多睡覺;請好的造型師;拜託拚命爭取資源」一類的話,而是連左然都敢直接開撕了。

  這個年頭,粉絲不僅是偶像的粉絲,還是老公老婆,男友女友,父親母親、兄弟姊妹,還有,老闆。

  偶像要靠粉絲吃飯。

  這件事情,正經應了坊間有句傳言「判斷一個藝人有多red,就要看Ta的粉絲有沒有手撕過經紀公司。」就如某個知名支持講的,「總覺得全天下都要害我『寶寶』,只有我才能保護他,所以我必須保護他。」

  幾年之前,粉絲們再不滿,也就是在粉群裡與「粉頭」反映,叫粉頭想辦法傳達給經紀人,可現如今,早已經是一言不合就開撕了。因為粉絲力量,成功與公司解約或者更換經紀人的不知道有多少。

  這事兒……

  桃子那邊東窗事發十分突然,事前誰也預料不到,以前也沒有過「實習生」的風聲。至於那一筐筐被挖出的黑料,還真的是……哪一家大公司完全沒有任何負面新聞呢。

  而不接真人秀,全是何修懿自己的主意。他不喜歡在電視上展現原本性格給觀眾看。

  沒拍電影、電視,也是本人不想。拍了《家族》《萬里龍沙》之後,一般劇本無法引起他的興趣,他也懶得為了名利到處奔走。

  一般來說,藝人剛紅的時候,就是最急功近利的時候。明星為了資源,手段常常十分難看,連好朋友角色都會去搶。全網炒作「只有××才適合某角色,可他卻遭遇了重大黑幕以及不公」之類都是常事。不過,何修懿只喜歡演戲。

  他不著急,很安心,既不急著出名,也不急著賺錢。

  反正他有左然。

  永遠餓不死的。

  拍自己真正想拍的戲就好了。

  而且,剛剛交往,何修懿也不願世界各地拍戲——他想留在北京。

  誰知,粉絲卻是以為,他活動少,都是公司失職,左然「老闆失格」,心裡十分焦急。桃子公司實習事件就像是一根導火索,徹底地引爆了粉絲對工作的不滿情緒。雖然……何修懿是覺得,這麼大規模地爆發,也是詭異的一件事,有可能是有人在網絡上煽動。「追星」其實並非全然理性狀態,追星族們大多年紀不大,情感豐富,心疼藝人,更容易被一些有心之人利用。

  「薏米」居然在掐左然不為自己考慮……

  還讓自己拒絕掉《又見余美麗》!

  明明一切事情都與左然無關。

  何修懿走進了左然在的書房。

  一踏進去,他就嚇了一跳:「我天,怎麼不開燈?」

  發現他的愛人正坐在電腦前,手指緊緊握著鼠標,一行一行地看指責他的評論。

  有的評論……非常難聽。

  左然好像一座雕塑一般,眸子緊緊盯著屏幕中的謾罵。

  一動不動。

  何修懿知道,面對「毀何修懿」的指責,左然比自己,比粉絲,都要難過百倍。

  他躡手躡腳走過去,生怕驚動對方:「……左然?」

  左然抬起了頭:「修懿。」

  「怎麼了?」

  「我也在想,我認為這部戲能幫你拿影帝——國際性的,是否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罷了。」

  可是,左然始終認為,何修懿,與那些紅了後就到處趕場的明星們不一樣。

  完全……不一樣。

 

 

第70章 《又見余美麗》(三)

  何修懿彎下腰,一手按住左然肩膀, 也湊去看屏幕。

  左然伸手, 「啪」地一聲擰開桌上檯燈開關。昏黃光線瞬間流瀉一室,當中有細小的塵埃翻飛跳動。何修懿的臉頰被染上了暖色, 十分溫柔, 不再是方才在藍光中的模樣。何修懿知道,左然是見自己來了才打開燈的, 因為黑暗中看屏幕對眼睛不大好。

  滿屏都是「善待修懿」。

  何修懿歎了聲:「別往心裡去。」左然一向不大在意他人看法,今天晚上到底是怎麼了?

  「我沒往心裡去。」左然說:「我只是在想,自己是否太自私了——利用你的愛情, 拍我心目中的故事。」

  何修懿驚訝道:「左然, 怎麼會那麼想?」他將左然頸間衣領稍微撥開一點, 躬身在對方肩上落了一吻, 「當然是我自己很感興趣。」

  「是麼。」

  「這也很自然吧?」何修懿感覺左然想得太多了, 「我之所以會愛上你, 是愛上你的內心世界,那麼,會喜歡你編的故事也是自然的。如果你喜歡的東西我都討厭, 那麼在一開始就不會有共鳴。相信我,即使你的電影撲到地核中心,全世界75億人個個覺得無聊,何修懿……也只會真心認為好棒。也正因為如此,我是最能演好電影主角的人,我很明白導演賦予他的每個特徵, 呃,就是這樣。」二人靈魂是一體的,一舉一動都在隨著對方共振。這樣想來,也許劇本接得不是十分理性,但管它呢,演得開心才最重要。

  左然似乎被說服了,臉上表情緩和許多。

  「好了好了,別鑽牛角尖了。」

  「嗯。」左然將何修懿拖到自己腿上,雙手緊摟對方的腰,將頭埋在戀人頸間,讓何修懿窺視到他難得的脆弱。

  何修懿幫左然整理了下頭髮,讓他一如既往,優雅而且平靜。

  片刻之後,左然徹底調整過來,問何修懿:「那麼,你打算怎麼辦?」

  「什麼?」

  「《又見余美麗》,你還演麼?」粉絲在網絡上十分反對。

  「演啊。」何修懿說。

  「這樣會傷粉絲的心。」左然回答,「別考慮我。公司有的是項目,再拍一部商業化的電影也行。本來就跟星空傳媒講好了,三年要出三部商業化的片子。我有一個古代題材的本,製出來了效果應該不錯。之前打算在拍《又見余美麗》時再細磨一下的,不過提前啟動項目也不是不可以。你先接個別的,等我組建團隊。」三年三部商業片子,是星空傳媒注資條件之一。

  「那是幹什麼啊。」何修懿說,「前期都已經全部完成了,現在放棄?你想拍,我想演,唔,現在放棄,以後再想拍就會很難了。」

  「看你想怎麼做。」左然說,「我不提供任何建議。」何修懿想拍,他就陪著。何修懿不想拍,他也陪著。

  「拍,我喜歡這戲,不想錯過它。連演兩部商業電影也有點乏,何況我也已經準備了很久了。我有很多關於角色的想法,正躍躍欲試地想闡釋出來呢,這個時候叫停我一定會被硬生生地憋死的。」

  左然提醒他道:「你這是要洗粉。洗完能剩多少還真說不准了。」

  何修懿的眼神倏地暗了一下:「我會盡量解釋。」他斟酌著措辭,「怎麼講呢……如果是好幾年之前的何修懿,大概會選擇退出《又見余美麗》,但是,母親去世之後,我便覺得,人這輩子,得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何修懿剛拿到最佳男配,母親便被確診患上重病,當時她只有五十來歲,掙扎幾年之後去世,可以說一天福都沒享過。她有許多遺憾——沒有幹過這個,沒有幹過那個,每件事當時都有沒干的理由,最後卻成為了臨終前的抱憾。在生病那幾年,何修懿已經在盡量幫她實現,然而由於健康、時間等等原因,真正被完成的還是非常少的。

  「……」

  「『為了粉絲做事』這個口子一旦開了,以後再想合上也不大可能了,只會越來越寬。」何修懿說,「我已經是三十多了,演員生涯就更短了。或者說啊,就只有這幾年還能演年輕人,以後又要學習中年人老年人。所以哪有時間可以用於自己不愛的本子呢?一部戲算半年,兩部就是一年。這個數字太可怕了……我必須得抓緊時間,全身心演真正具有意義的戲,不斷磨練演技,爭取達到巔峰。」何修懿很清楚,只有接演自己最喜歡的本子,才有可能使演技到達新高度——在興趣驅使下,他會白天晚上片刻不停地思考角色。

  左然:「……」

  「我不會是粉絲生命中的全部。粉絲一批一批,來來去去,我遲早會成為『一段歷史'而已,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永遠留住他們。到我壽終正寢,我能想起來的,是一次次實現目標的過程,絕不是『啊,我年輕那會兒,也有很多人喜歡。」

  「……」

  「我現在拍戲呢,不為名,不為利,就是自己喜歡。」何修懿愛演戲的原因與左然並不是很一樣。他喜歡帶觀眾在時空中穿行,做一場又一場五光十色的夢。而左然,多年前愛演戲,可能歸根究底還是有些孤獨——他想變成其他人。想了一想,何修懿繼續道:「我也不是什麼偶像,只是一個演員而已。只要自己演技出眾,永遠不愁沒有人找。我也不想騙人……就告訴他們吧,我就是這樣子,嗯,能接受了再粉。」

  左然眼神十分溫柔。

  「左然,」何修懿繼續道,「我媽已經去世。我現在就……非常任性。我為自己而活,同時為左然而活,哦,還有我那個關係一般的爹。我知道這麼講非常不好,可是,他們全加起來,不及你的一根手指。我不會讓任何人傷你的心,讓你難過。注意,是『任何人'。然後我也喜歡演戲,比其他明星都喜歡。至於別的……flop就flop,沒錢賺就沒錢賺,無所謂。」左然是個極端的人,何修懿覺得自己也變成了極端的人,兩人只是方向不同。

  說這話時,何修懿真的握住了左然雙手手指,很小心地輕輕握著。

  人都或多或少背負他人期待。比如,《家族》中的宋至背負了家族的期待,《歧路》中的兄弟背負了對方的期待。作為一個明星,需要滿足粉絲。可何修懿卻是十分矛盾地,想要自由。娛樂圈裡哪有自由,可他卻是如此固執。然而,左然這個人的出現,令他見到這種可能——他簽約的公司是戀人的公司,他可以專心地干喜歡的事情。

  何修懿人很好,正直、善良就是他為數不多的兩個優點。可這並不說明他會為了他人期待的「何修懿」硬是活成別人,甚至傷害左然。那跟「宋至」又有什麼區別?

  「左然,」何修懿好奇問,「你一直冷冰冰,比我只會更甚。你的粉絲怎麼不鬧?」

  「不知道,沒注意。」

  何修懿:「………………」

  見何修懿這樣,左然努力回憶了下:「好幾年前……似乎還沒這樣。」他進圈也有年頭了。

  「哦……」

  何修懿站起來:「我去發個聲明。」保護左然,保護公司,也讓那些粉絲回去好好休息,可別氣了。

  「嗯。」

  「然後給你和吳順之看一下。」

  「嗯。」

  ……

  當天晚上十點,很憤怒的何修懿的粉絲們便被「打臉」了。

  何修懿發了個很長的長微博。

  上面寫著:

  【我看見了很多人的留言。感謝大家為我擔心並且憂心。

  情況其實沒有那麼嚴重。目前已經在與桃子公司溝通,代言合同將於本周正式終止。與桃子的合作一直比較愉快,這次新聞實在雙方意料之外。《萬里龍沙》之後沒有再接新戲,只是因為沒有感覺得到緣分。公司接到許多邀約,是我自己太任性了[淚][淚]。《又見余美麗》是自己非常感興趣的劇本,不存在任何人強迫我做事情。

  我明白,大家希望多看到我。我會盡量。可是出於性格原因,很難參加許多人期待的真人秀。平時在遊戲中我總倒數第一,去了也只會讓大家對我失望[笑cry][笑cry]。我只是想拍戲——自己喜歡的戲。當年進影視圈只有這個原因,現在也是。我的理想就是不斷提升自己,爭取能夠接近最頂級的殿堂。這一路上,我也曾面臨過許多誘惑,但我會一次次回憶當初那種心情——那是很單純的喜歡還有憧憬。這條路是如此艱難,我又天生愚鈍,只能不懈努力,這就已經消耗了我全部時間。

  公司還有老闆從未另我失望,電影節上的話全是發自肺腑。對於左然,只有感激。如果沒有左然,我甚至都不會有被大家注意和喜歡的機會。

  不想讓任何人喜歡虛假的我,所以選擇坦誠地將想法講出來。我就是這樣了。天生喜靜,不大活潑,只有在演戲時,還有面對左然等人時最為輕鬆自在。也許有人無法接受,那麼只能歎聲情深緣淺。但是,如果能夠接受,我在將來不會辜負眾人期待。我很清楚,今晚過後,我會失去很多粉絲,自己也將遭遇困境。可是,我不希望你們在好幾十年後、回憶起這段歲月時,暗罵一聲當年愚蠢,或者對孩子說不要去粉明星,我所希望的是,當了那時,你們個個事業有成,與人談笑之間偶然回首前塵,可以大大方方毫不掩飾地道:「當年喜歡過何修懿,他那個人,新聞不多,所以也沒學到什麼,硬是要說的話,只有一樣,就是「自由地活」,為了曾經那個理想,一往無前,無所畏懼。」】

 

 

第71章 《又見余美麗》(四)

  發了微博之後,何修懿鼓起勇氣, 查看評論。

  在點開評論前, 他對左然凶巴巴地道:「椅子往後一點,讓我坐你腿上。」

  左然微微一笑, 拽著何修懿的手腕將他抱進懷裡:「這回行了?」

  「……嗯。」就算他再淡然, 也不可能面對「大規模粉轉黑」無動於衷,這個時候他很需要左然。

  結果竟然……還好。

  【吃土少女:雖然有些難過不能常見到你, 但也高興自己喜歡上了一個真的演員,為你驕傲。】

  【濁酒一杯:更死忠了,腫麼辦QAQ。堅持夢想, 太可愛了。】

  【節操已死:粉你一輩子啊啊啊啊啊!!!】

  【手可摘星辰v:任性可是灑脫。我懿好棒, 為你打call!這次我沒眼瞎!!!】

  【流浪的丁丁:「為了曾經有個理想, 一往無前, 無所畏懼。」瘋狂喜歡這句話呢。】

  【Amandine:希望我也自由地活。】

  【鑫鑫鑫鑫:我應該生氣……可是卻哭了。】

  【太陽加月亮:莫名……感動?】

  【亞平寧的三毛:喜歡這種態度, 只用實力講話。不圖虛名, 特別清醒!】

  這些佔了絕大多數,熱門也是被包攬了。

  也有一些中性評論:

  【懿心懿意:我……哎,算了, 繼續觀望。誰讓粉你已經成了習慣了呢,不知道怎麼做能讓自己不粉。】

  【國家廠電總局:現在這個階段,接劇特別重要……支持你的決定,希望你不後悔。】

  【何修懿的老婆:我們真的一心一意為你好的。】

  當然,少數不和諧的留言也是有的,比如:

  【嘉言懿行:幾個小時手一直抖, 發個聲明滾去睡覺。

  演《又見余美麗》,究竟意義何在?可以靠它實現理想?異性戀片沒好的嗎?曾經有多希望,現在就多絕望。別跟我扯公司很好。七條質問裡邊,只要一條為假,我立馬發下跪道歉的照片。】

  此外,也有「別家」粉絲也來觀光:

  【小核桃:不知為何有點羨慕QAQ,希望我的愛豆也能自由地活。】

  何修懿讀半天,覺得自己沒「黑」。

  負面評價極少。就算有,也只是發洩了兩句,轉黑的也就幾百分之一。

  其實就算「黑」了也沒辦法。何修懿所講的全都是真心話。他要踏上想走的路。同時他也一直覺得,喜歡明星這件事情,不應該是什麼「腦殘」,它與追劇、追漫、追文、看比賽、玩遊戲等等愛好是一樣的,不分貴賤。重要的是,這個愛好為他帶去了正能量,人能從中感到快樂,他的人生因此變得充實有趣。

  半小時後,各種新聞出來。

  標題全都十分驚悚,什麼「何修懿粉絲手撕經紀公司」、「何修懿回應粉絲手撕經紀公司」、「何修懿打臉粉絲手撕經紀公司」……

  何修懿覺得眼睛疼,讓吳順之盯著,自己拉著左然爬上床睡覺了。

  左然將何修懿緊緊摟在懷裡:「我越來越覺得……當初感覺沒錯。」

  「什麼?」

  「一見鍾情,感覺沒錯。」

  「哦……」

  在這個互相需要的夜晚,左然與何修懿沒有翻滾合,只是抱著彼此。這不常見。左然性慾很強,一見到何修懿就好像吃了藥。何修懿很難想像,左然一直到了二十八九歲竟然都是靠手,而且……只差一點就要一輩子都靠手了。

  ……

  因為粉絲強烈要求何修懿也曬曬日常生活,何修懿很無奈,只得「犧牲」一點,努力經營微博。

  他思考了一下自己平時最喜歡的東西——左然、電影、書。左然不能拿出去曬,電影和書……好像十分無聊。最後何修懿叫助理買了一盆小花,覺得曬花曬草總歸不會有錯。

  於是何修懿的粉絲很驚奇地發現,何修懿曬的花……每週都不重樣。這周兩張桃花,下周兩張蘭花……而且還都是用同一個盆裝的!這個說明什麼?說明何修懿養的花全都一周就死掉了!簡直辣手摧花!需要怎樣手殘才能做到這樣?!

  而後……某天開始,花的長勢越來越好,連很難養的幾種蘭花和茶花也欣欣向榮。於是開始有人十分敏銳地發言道:「我總覺得……養花的人換了。難道懿懿……在與人同住嗎?」把何修懿嚇的,急忙回了幾條別的,把這個大仙兒的回復給頂了下去。

  ……

  在此期間,《又見余美麗》的劇組正式建立。

  文字劇本、視覺元素已經找到,左然開始大規模地尋找演員。

  毋庸置疑,「余美麗」的演員是何修懿,左然作為配角,將是「余美麗」的怯懦男友,並非正面角色。

  至於故事的敘述者「我」,左然用了很長時間篩查、尋找。從公司到電視台,從校園到街道,舉行四輪試演,最後終於敲定了一個人。那傢伙叫龍飛,托了幾層關係才終於找到了《又見余美麗》中的演員副導演,「跪求」試演,最後竟然真的進入到了終選。左然覺得龍飛身上有種十分特殊的東西。終選當中龍飛緊張到聲音抖,可還是在左然涼涼的聲線中感到萬籟俱寂、重新找回寧靜。

  後來,左然與何修懿才知道,龍飛因為得罪高層已被公司雪藏整整兩年!不過兩年當中,他自己當「段子手」,寫了無數搞笑微博,自掏腰包拍了幾支搞笑視頻,人氣居然不降反升,很是新奇。這次,為了繼續「打臉」公司,龍飛花了無數力氣鑽研「我」這角色,很怕被人淘汰出局,因為……他憑自己確實很難找到這麼好的資源。

  此外,還有明磊、蘇洋。

  與明磊、蘇洋的合同,是在游於詩的咖啡館裡簽的。

  左然與何修懿偶爾會去那裡。

  游於詩的咖啡館,也是充滿詩情。咖啡館裡到處是玫瑰花,令人想起《浮士德》中原野中的小玫瑰。咖啡館的顧客普普通通、不多不少。游於詩有一些粉絲總來幫忙,不過每次離開都能拿到甜品。何修懿總覺得,依咖啡廳的客流量,根本就用不上那麼多服務生——粉絲一來「義務幫忙」,游於詩說不定還得倒搭點錢。不過老闆高興,他也只能看著,雖然……粉絲人數也是越來越少。

  明磊要飾演的,是「我」的「男朋友」。本來左然想讓蘇洋演「我」,明磊演「男朋友」,沒想卻被蘇洋一口回絕,於是左然只好重新劃分角色,將一個「跨性別者」交給蘇洋。這個跨性別者也代表著抗爭。他生理為男,心理為女,一直服用藥物,皮膚變細,嗓子變尖。他製作了假身份證,拋棄一切經歷、學歷,跨越性別從頭開始。他沒經歷、學歷,於是只能被迫從事最底層的勞動,攢不下多少錢,沒有辦法跑去泰國完成手術,何況由於青春期的苦惱本身學業也很不怎麼樣。臨手術前,他才得知雖然跨性別者已被法律承認,但卻無法使用以往一切檔案。最後他還是去了,拋棄掉了一切,冒著極大風險,終於變成了他想要變成的人。

  在咖啡館簽完合同,懿懿大好人見明磊十分苦惱,便有一些多事地問:「明磊……你和蘇洋之間……沒啥事吧???」何修懿早就發現了,那兩個人沒交流的原因不是明磊不理蘇洋,而是蘇洋不理明磊。蘇洋抬腿走了,正好逮到機會單單問問明磊。

  明磊還是一副小白兔的樣子:「這個……」說罷看了左然一眼。

  何修懿說:「左導在這沒事。」

  「……」

  「有我們能幫上的嗎?」雖說劇中二人並沒有對手戲,不過問題還是解決了好。

  「……」明磊幾次猶豫,最後終於開口,「我的父母……都是演員。」

  「啊???」何修懿懵了。

  「剛結婚時甜甜蜜蜜,在公眾們面前打造恩愛形象,後味感情消磨殆盡,卻是為了身價硬拖著不離婚。明明都有情人,還要住一套房,裝了將近十年,簡直扭曲、畸形。」

  「呃。」懿懿大好人竟有點摸不準,明磊這是讓他一起罵他爸媽,還是一個陷阱……不過他也有點明白明磊性格的形成了——父母不和,還各自有情人,可想而知,只有外表單純、內心狡猾的孩子才能過得舒坦。

  明磊表情天生純良,卻在講著消極的話:「我從小在娛樂圈裡……那些夫妻、情侶真是……」可怕得很。一群朋友好像可以排列組合,不管誰跟誰都有那麼一腿,根本就找不到從一而終的人,小三小四實在是再正常不過。大家都是俊男美女,一連幾月白天晚上朝夕相對,配偶遠在千里之外……實在是太容易擦槍走火了。

  「……然後呢?」

  「我就好像……對於長遠感情……十分恐懼。可能是種病吧。一開始我沒有發現……交往了幾個人,每次都是到了應該進一步時……就忍不住想逃。」

  「……」

  「到了後來……碰到互相喜歡的人……也會明講,雙方全都不大認真。」

  何修懿聽得一愣一愣。這種事情,對他來說好複雜。

  「但我最近……喜歡蘇洋。這種癡迷與以前不大一樣,突如其來,我也有點發慌。我還不知道怎麼辦,就……被他看出來了。」原來,以前那些「喜歡」全都不叫喜歡。

  「他就躲你?」怪不得聽說與明磊沒對手戲之後蘇洋才簽。

  「嗯。」

  「我也不知道了……」

  「我又想真心追,又怕犯病……娛樂圈中的愛情實在過於脆弱。左導,您應該也懂吧?」

  左然依然面無表情。他比明磊還要矮上好幾厘米,然而氣場卻是徹底壓過對方。左然冷冰冰地道:「不懂。」

  明磊:「……」

  「跟是不是娛樂圈有什麼關係。你是不相信他還是不相信自己?修懿,走了。」

  何修懿站起身:「哦……哦。」何修懿笑了,走到左然身邊。

 

 

第72章 《又見余美麗》(五)

  何修懿覺得吧,作為導演, 左然比李朝隱他們累得多了……

  他什麼都要管!

  堪景之後, 左導演首先選擇了鎮北堡西部影城進行外景佈景。它位於銀川市,以古時屯兵的鎮北堡當中的兩座廢堡為根, 裡面有明城、清城、文革大院等等區域, 常被用於拍攝以明、清代、民國、文革為背景的影視。《又見余美麗》劇組主要將會使用「文革大院」,那裡邊「大食堂」「批鬥台」「樣板戲台」等等可謂應有盡有。

  文革前的場景主要都是內景, 相對簡單。至於1983年餘美麗勞動改造的禮花場呢,左然選了一家真的煙花爆竹製造公司。那個CEO一開始害怕耽誤生產,並不同意, 左然請他喝了十頓, 才終於拿下了。不過CEO愛喝的不是酒, 是奶茶, 劇組與他接觸都不在大酒店, 而是在甜品店。是左然的一句「煙花製造公司, 不是場景提供者,而是故事參與者」打動了奶茶CEO。

  接著,左然畫了廣場、學校、公廁、大街、理髮店、澡堂、禮花廠八個主要場景的細節圖, 為全片的影像奠定下了基調。而且因為建築專業出身,左然將那八個主要場景全出了平面圖、立面圖、剖面圖、效果圖,十分壯觀。美術指導胡安根據左然的畫出了好幾百張各類外景以及內景的設計圖,全部忠於導演原始概念。

  分鏡頭腳本也是左然親筆畫的——與《萬里龍沙》時不同,這回左然沒有再請那麼多副導演,他已經有了自信, 覺得自己可以獨立完成腳本。根據場景照片,他寫了影像表,一個段落描述一個場景。寫完影像表,左然逐一思考視點、拍攝角度、景別、剪輯需要,為每個場景製作了鏡頭表,使用文字描述每個鏡頭。一個場景少則兩三個鏡頭,多則幾十個鏡頭,而後再為每個鏡頭繪製圖畫,形成了最終故事板。分鏡頭腳本都沒有邊框,因為攝影師到時候會自己找邊框。

  左然開了個會,將故事板分給所有主創、演員,要求大家從頭至尾仔細翻閱,並且徵詢意見。

  「呃……」與左然已經比較熟悉了的蘇洋哂笑,「左導……」

  左然聲線很冷:「嗯?」

  「您這分鏡頭腳本吧,把我們每個人的特徵都表現出來了。」《又見余美麗》分鏡頭腳本栩栩如生,左然寥寥幾筆,便能使所有人明白畫中是哪一個角色。

  左然:「……?」

  「可是,您偏心啊!」蘇洋性格灑脫,吊兒郎當,貌似沒有節操,這一點與「謹慎」、「小心」的明磊完全不一樣。

  左然還是:「……?」

  「您畫何修懿的臉就很細緻,其他人的臉……就很敷衍。」明磊、蘇洋還是管何修懿叫「何修懿」——在《萬里龍沙》劇組,何修懿就讓明磊蘇洋叫自己「何修懿」,到了《又見余美麗》劇組他也堅持維持原有稱呼,雖然得了首個影帝之後,何修懿已經升級成「何老師」。

  左然一愣:「是麼?」

  「嗯。」蘇洋又笑,「何修懿的眉目清晰,我們全都五官模糊……只有在特寫中才有眼睛鼻子和嘴。」

  左然淡淡地道:「因為他是主角。」

  其實不是。

  左然也才發覺,原來……在畫何修懿時,他會本能一般一筆一筆勾勒,並且十分享受那些時光。他描繪何修懿每個表情、每個角度,在這個過程中滿足感漸漸膨脹——他是那樣瞭解對方,從來不會猶豫何修懿的某個表情或者某個角度應當是這樣的還是那樣的。一個個何修懿在他筆下誕生,愛人或喜或怒或哀或樂。然而對於其他演員……左然卻是公事公辦——為了節省籌備時間,草草畫完、快速掠過。

  「左導,我多嘴問一句。」新人龍飛竟然也是插了一句,「這個特寫……我的淚痣是在左眼下邊,您畫在顴骨上了,不要緊吧?不過影響畫面平衡什麼的吧?」

  左然掃了一眼:「沒事。」

  龍飛有顆淚痣,這是他的標緻,粉絲的同人圖也總是忘不了點上這顆小痣。不過左然挑人比較看中對方是否符合角色氣質,從來沒有很仔細地盯著別人的臉看過,不管對方多美。因此,他只依稀記得龍飛有顆淚痣,根本就沒注意到底長在哪裡。

  會議結束之時,左然掃視眾人:「行了,散了。下個月5號過來對詞,一個人都不許缺席。」

  眾人紛紛點頭。

  左然又看了眼即將飾演余美麗渣男友妻子的張筱茂:「張筱茂,減重,10斤。作為文革中的女性,110多斤有點誇張。」

  「……!!!」張筱茂說,「哪有110!!!」其實,她還真的……就是110多斤,在110到115之間浮動。張筱茂很漂亮,可是對於演員來說身材「偏胖」,一米七的身高,卻有110多斤。玻璃心張筱茂最近真的很紅,可她自己卻不覺得,因為她是個玻璃心,只會因為別人罵她感到鬧心。

  何修懿本來只笑呵呵地看張筱茂的熱鬧,沒有想到……回家之後,左然告訴他說,他也需要減重。

  「我……???」何修懿懵了,「也需要減重?」

  「嗯。」左然也捨不得,也心疼。但是他很清楚,何修懿對藝術有最高的追求——比起吃飯睡覺,更想把戲拍好。

  何修懿柔弱地質疑了一小下:「可是拍《家族》時,李導沒讓減啊……」

  「因為你比那時胖了。」

  「……」何修懿呆了下。那年……自己多重來著?對的……自己確實重了。與左然交往後,他就變得「胖」了。其實他比在家照顧母親那時勞累許多,可卻還是胖了,也許是正應了那句「心寬體胖」吧。左然燒菜又很好吃,比他自己強一百倍。

  ……

  何修懿便只有減重。

  到了對詞那天,他掉了五斤!

  左然說可以了,他會按照時間順序拍攝影片。而隨著何修懿體重繼續減輕,故事也會進入到文革和1983年。「余美麗」的經歷更加令人唏噓,表達在形象上,就是越來越瘦。文革後比文革前瘦,坐牢後比坐牢前瘦,衰老後比衰老前瘦。何修懿驚訝於左然考慮之深——對於演員來說,逐漸減重容易,逐漸增重很難。

  來對詞的張筱茂果然苗條了些。她一見到左然便驚訝地問道:「左導,您也瘦了……?」

  左然說:「不清楚,對詞吧。」

  何修懿:「……」

  他知道那是左然一直在陪自己減重的緣故。兩人住在一起,左然每天也與何修懿一起吃白菜等等素食,他工作量又大,兩個星期過去竟然比何修懿掉的份量還多。何修懿讓左然為自己弄點肉,左然卻不同意,怕愛人看著饞。

  如今劇組一般不會再全陣容通篇對詞。偶爾有李朝隱那樣固執的人,也是讓演員們坐在椅子上面圍成一圈互相看著對方念詞。

  可是左然……卻開創了一種很獨特的方式。

  圍成一圈念詞之後,他叫眾人面對分鏡頭腳本,再對一遍!

  左然之前讓人弄了一個軟件,將故事板全弄進去,按照時間順序排列,一個場景一個場景井井有條。等演員坐好後,助理將分鏡頭腳本一張一張投影於大屏幕,屏幕下方還有相應台詞。面對屏幕,演員們便依次念出屬於自己的詞。

  左然認為,投入於圖像,可以讓人更加瞭解影片。

  於是,幾個演員聲音娓娓傳出。

  何修懿也漸漸投入劇情當中。

  兩個主角在公廁裡以性開始——

  可是之後……卻是十分純真——屬於那個五六十年代的極特殊的純真。

  那時,兩人不能擁抱、不能接吻、不能表現出來戀情。

  余美麗將樹枝另一頭給戀人。

  余美麗隔著河,對對方做出了擁抱的動作。

  余美麗將戴過的口罩當禮物。

  何修懿覺得,左然有許多無暇的幻想。二人置身各個時代,談一場場或禁忌或不諱的戀情。這是左然沉浸於愛情的方式。

  到了「被開除前」那段劇情,何修懿看著屏幕,念他自己寫給戀人的書信。他聲音發顫道:「紙短情長,言不盡意;拳拳之心,難以自列;山低海淺,何懼路險;來日方長,琴瑟天荒。」

  山低海淺,何懼路險;來日方長,琴瑟天荒。

  不知怎麼回事,何修懿突然間徹底融入角色……!

  他理解了余美麗。

  他與左然一路順暢,他也從來沒考慮過……如果有天,全世界都叫他放棄,他會怎麼做。

  如今,他擁有了那種心情。

  他不管。

  是,他不管。

  無論如何……也在一起。

  什麼樣的困難,都是「山低海淺」。

  也許這是左然想讓他體會的?

  將來有天,作為明星,他們也會面臨很艱難的處境。那個時候要怎麼做?是否準備好了共同面對一切?

  何修懿覺得,通過這部戲,他會做好準備,沒有任何畏懼。

  不同的是,余美麗的戀人辜負了余美麗,可是左然不會。

  所以自己是幸福的。

  沒錯,自己是幸福的。

 

 

第73章 《又見余美麗》(六)

  因為電影按照時間順序拍攝,劇組先是「穿行」到了六十年代初期。當然, 「按照時間順序拍攝」也不會是那麼嚴格, 意思只是先拍六十年代,再拍七十年代、八十年代, 但是依然會把每段當中在同一場景裡發生的劇情合併。

  《又見余美麗》中, 余九嘉全片中唯一一個男友沈一初是余九嘉的初中同學加上好友。余九嘉喜歡上沈一初的原因如今回顧起來十分不可思議,是因為「肉包子」。沈一初家「有點門路」, 偶爾可以吃到包子,每次,他都送給好友余九嘉一兩個包子。沈一初願意將最好的東西分享給自己吃, 這讓余九嘉很感動。初中這段劇情是由另外兩個十四五歲的小演員代替的——何修懿三十多, 外表再顯年輕也不可能真的去演個初中生。

  高中畢業之後, 余九嘉成了一名小學教師。他喜歡小孩子, 也與大家相處得非常愉快。

  二人關係發生突破, 是在二十歲那一年, 地點是在公廁。

  沈一初早發現余九嘉的眼神不對,於是在公廁中故意讓余九嘉見到關鍵部位,而且還很堅硬。余九嘉忍不住, 起了生理反應。沈一初趁勢將臉紅的余九嘉推到公廁牆角,將人摟在懷裡,用手幫他有了「性」方面的經驗。那個年代,公廁一般在居民院內,稱為「戶廁」,六十年代後期才「蔓延」到胡同。兩人選了偏僻地址, 而且還是凌晨三點,沒有什麼別的人去。

  拍攝牆角這段戲時,導演基本清了全場。現場除了兩個演員之外就只有攝影師,連執行導演都不在。導演「清場」,最少也要留一個攝影師,多的會有燈光師、攝影助理、場記等等將近十人。

  佈置好的攝影棚內,何修懿面對牆角,伸手扶住。這裡並非真實公廁,而是左然親手設計、又由佈景師們搭出的攝影棚。左然認為真實公廁都不夠「美」,不符合他對於重要場景的要求。

  左然吻他脖頸、耳朵。可是又沒完全貼上,只是在距離肌膚幾毫米處來回不斷遊走。他溫熱的氣息彷彿蠶絲一般,不斷地撩撥著何修懿的神經。這很符合影片背景——兩個人剛捅破窗紙,很難有激烈的親到脖頸和耳朵的動作。

  接著,左然將何修懿的腦袋扳過,接吻。

  他的接吻方式十分特別。先是輕輕咬住何修懿的下唇,向外拉動,等到一定程度,不再拉得動了,兩排牙齒便自然地摩擦著對方的下嘴唇緩緩退去直到徹底分開,而到那個時候,何修懿的下唇會猛地彈回去,濕漉漉、紅艷艷的,沾著水光,與沒有被蹂躪過的上唇形成鮮明對比。何修懿覺得酥酥麻麻的。

  左然又將舌尖推進到對方口腔,呈螺旋狀旋轉進入,兩個人的舌尖蔓籐一般,彷彿永遠無法分開。

  左然輕輕咬住何修懿的舌尖,再次向後拉動,像是要把對方吸進自己身體、搾乾對方唾液。而後他又重複這個過程,進入、纏繞、向後拉動。偶爾他會將自己的氣息吹入對方口中。氣息帶著溫度進入何修懿的胸肺,讓他覺得全身血液似乎都要隨之沸騰起來。

  「……」何修懿的呼吸變得十分急促,兩腿發軟。

  這種吻法……

  其實左然吻得不深。左然站在何修懿的背後,何修懿回過頭與之接吻,很難能有重舔重壓。可是左然……就將嘴唇、舌尖「玩弄」到了極致。

  燈光事先已經布好,攝影師凱文拍攝了些特寫。左然十分喜歡凱文,這次也邀請了他加入《又見余美麗》劇組,凱文欣然應允。

  最重要的特寫就是接吻結束那時。

  兩個人的嘴唇相距兩三厘米,眼睛都未全睜,只是有條小縫,裡面眼瞳看不分明。攝影機的焦點在何修懿臉上,左然雖然離他很近,可是五官模糊。何修懿的睫毛、嘴唇輕顫,微睜的眼睛裡似有無限柔情。

  凱文忍不住感慨道:這何修懿……演技真好,比拍《家族》那時進步好多,竟然能將壓抑著的隱忍深情表現到這種程度,那輕顫的睫毛和嘴唇……顯得真的十分情動、很愛對方。

  劇情進展到了沈一初幫余九嘉用手解決。

  片中,沈一初的衣衫完整,將余九嘉抱在懷裡,為他製造初次體驗。而余九嘉,雙手則是用力扯住被解開了扣子的褲子,全身緊張,指節發白,卻任由沈一初將手伸到裡面。那時候流行中山裝或改良後的中山裝,《又見余美麗》劇組美術指導胡安親筆設計了兩套非常適合左然和何修懿的中山裝,將兩個人的身材、氣質完美地表現了出來。左然那套料子好些,這是因為沈一初的家庭背景更為優越。

  左然與何修懿面對牆角站定,準備開拍。攝影機在二人身後,凱文自然也是——他要操作他的「武器」。因為只會拍到「衣衫完整」的左然的背後,沒人可以看見前面,兩人無需當真演出那些情景,做個樣子就好。因此,何修懿也沒有脫去內褲,反正有兩個人的身體遮擋著,影院的觀眾們也沒有透視眼。

  開拍之後,左然輕輕舔弄何修懿的耳垂,同時,兩手來到對方身前,模仿出沈一初應該有的動作——左手揉捏,右手……

  也不知道怎麼搞的,何修懿的腦子就是麻了一下。

  他的身體自動回憶起了許多感受。

  那些瘋狂的情景湧入了腦海。

  拍攝很忙,左然與何修懿一個星期沒有親暱過了。因為大家都還沒有進入狀態,每天都差不多要到晚上十點以後才能收工,有時甚至十一二點,導演、演員都很疲勞,左然也體貼地讓何修懿好好休息、恢復體力。

  慾望積攢太久了嗎……?

  喉嚨越來越干,可何修懿極力忍耐。他的全身緊繃,將腳趾都失去知覺。

  再一下下……再一下下……馬上就拍完了……堅持……堅持……

  可是這種東西,完全不是「堅持」可以做得到的。

  何修懿的忍耐逐漸變得艱難,他想:凱文到底是在磨蹭什麼?怎麼還沒拍完?這都已經過了……好像已經過了幾個小時一樣……好吧,不可能有幾個小時,可他真的度日如年。

  左然舌尖還在他的耳朵流連。

  最後,何修懿實在是有些受不住了,他小聲道:「左導……」

  「嗯?」左然停了下來。

  何修懿閉著眼:「Cut……Cut……Cut行嗎?」

  左然擔心地問:「怎麼了?」因為站在何修懿身後,他看不見對方表情。

  「你先Cut……」不過,一句話沒講完,何修懿沒忍住,白色內褲濕了一點。量並不多,因為他極力地在阻止自己。

  「……」何修懿覺得很羞恥。

  喊「Cut」太晚了……身體只叫囂要解放,彷彿已經到達浪花之巔,衝出去是必然結果,根本無法憑借自身剎住衝勢。理性無法戰勝本能。雖明知不可以,何修懿也控制不了。

  左然淺棕色的眸子明顯透出詫異:「修懿……」

  「別說了……」

  「……」左然轉過身體,聲音一如既往,冷得好像冰川,「凱文。」

  「嗯?」

  「修懿有點入不了戲,狀態不好,我跟他單獨講一下。」

  「哦……」凱文覺得,狀態挺好的呀……簡直不能更好,演的就像真的一樣。不過,既然導演認為不好,演員除了接受批評之外也沒有其他選擇。他為無數頂尖電影把關攝影,對於導戲自然也懂一二三四。在看眼裡,左然這回要求太高。

  左然又道:「他有一些尷尬。我和他聊聊,讓他放鬆下來。」

  「Okay。」凱文做了一個「Okay」的手勢,就要出去。

  左然補了一句:「把攝影機關了。」

  「好。」

  凱文覺得,何修懿有一點可憐——明明拍得很好,左導還是不滿。等會兒說不定還要挨訓呢——如果自己是何修懿,肯定覺得十分委屈……

  凱文離開之後,左然走到攝影機前檢查了下,確認已經關了,又伸手將收音設備也閉上了,把著何修懿的雙肩將人轉了半圈,問:「還難受?」

  何修懿說:「嗯,沒有完全……」

  左然毫不猶豫半蹲下去。

  何修懿大叫了一聲,靠在牆上,望著攝影棚那淺灰色的頂部,雙目迷離。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熟悉的感覺來臨了。

  左然知道自己不能弄髒拍攝地點,因為那會顯得十分可疑。而「公廁」又並非真的公廁,沒有下水道,因此只能用胃裝了。

  再站起來,左然兩條腿有些麻——為了不弄髒褲子,他沒有跪,一直蹲著。

  「好了嗎?」左然問。

  何修懿紅著臉,點點頭。

  「那我去叫凱文進來。」

  「好……」

  於是左然出門,看見正在外面抽煙的凱文,說:「說:行了,演員覺得差不多了,重拍一次。」

  凱文點了點頭,再走進片場時,第一眼便看見何修懿在牆角低垂著頭、兩頰脹紅,似乎十分愧疚、羞恥,再次歎句「可憐」,覺得對方大概是真的被訓了,正在為剛才的表現而懊悔。

  「行了,」左然繼續面無表情,「NG,重新拍攝。」

  「可以。」凱文點頭。

  這回,「沈一初」再次替「余九嘉」解決。

  拍攝十分順利。

  何修懿的幾個表情特寫也很到位。他還記得剛才左然給的感覺,重現一遍不是什麼難事。

  迅速過了。

 

 

第74章 《又見余美麗》(七)

  接下來的一段劇情,是沈一初與余九嘉的「蜜月期」。

  二人既衝動又謹慎地談戀愛, 情感熱烈而又真摯。

  《又見余美麗》之中, 沈一初是不是喜歡過余九嘉?毫無疑問是喜歡過的。

  何修懿認為,左然的戀愛戲拍的很有技巧, 甚至比李朝隱更有技巧。這並非是戀人濾鏡——李朝隱是一個直男, 未必真能體會那隱秘的心思。

  「第一次性接觸」之後沒過幾天,沈一初與余九嘉又去公園幽會, 用手互相解決。某個公園角落處有一片很茂密的樹林,凌晨三四點鐘時幾乎沒有人,只有一對對同性情侶。

  對於這場, 左然的重點卻並非是激烈的擁抱、親吻, 而是一反常態地使用了一段對話。這與何修懿過去看過的一些片子完全不同——那些電影每次表現「樹林幽會」都會讓演員們交纏在一起, 動作狂野、難以自抑, 整個畫面破碎、模糊, 很難承擔重要意義。而《又見余美麗》當中, 這場卻是至關重要,它會體現人的「成長」——從不經人事,到彼此交付。

  對話是一個很長的鏡頭。左然與何修懿兩人躺在草地上, 卻又不是肩並肩,而是呈個「一」字,頭靠頭,身體分別向鏡頭左右兩邊展開。在一開始,二人側躺,攝影機被安放在地面與他們頭部同高的位置, 兩個人面向攝影機,卻都沒有看鏡頭。何修懿用手墊著頭,目光注視著前方一朵搖曳的麗春花,有一搭沒一搭地與左然對話。左然呢,明明無法看見對方,卻努力地抬眼向何修懿的方向凝望,依稀看見對方衣服的一部分。

  樹林很美。左然走了幾個地方,最終才選中了這裡。

  初夏凌晨四五點鐘,太陽已經放出光芒,樹林深淺不一的綠當中還帶著一點點冷調。白樺參天,枝繁葉茂,綠色草地絨毯一般,其間點綴著紫的粉的紅的橙的黃的野花,宛如大自然的油氈。

  接著,攝影機慢慢推進,二人翻了個身,面部朝上繼續躺著。攝影機也緩緩抬高,不斷轉動角度,保證整個過程當中演員的臉面向鏡頭,最後由上向下拍攝兩個人的面部。攝影助理技術嫻熟地操縱著吊臂,使攝影機與兩個人距離不變。仰躺之後,「沈一初」「余九嘉」繼續聊無意義的天馬行空的話題。

  在這個過程中,左然與何修懿相接觸的部位只有頭髮——最為微不足道的地方。可何修懿卻能感覺得到,這才是最難以自制的親密。他甚至能想像得出形成這個姿勢的過程——在樹林中紓解慾望之後,沈一初、余九嘉為了規避風險不敢再有身體碰觸,可是一對戀人很難完全克制自己,於是他們選擇用看不見對方的姿勢講話,然而卻是越靠越近,最終將發頂挨在一起。

  「一初,」攝影機運作,何修懿講出屬於自己的台詞,「我們倆……正常嗎?」

  「當然不正常。」那個年代很難能有自我認同感。

  「為什麼?」

  「人妖就是人妖,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哦……」

  「余九嘉」仰躺著看天,而後突然伸出右手並且舉過自己頭頂,送到同樣仰躺著的「沈一初」的眼睛前面。「沈一初」愣了下,飛快地捏了下對方伸過來的手。

  「……」「余九嘉」忽然翻過身,趴在草地上,直勾勾地盯著「沈一初」看。他的背上粘著野花野草,還有蒲公英的絨毛。何修懿額邊的兩綹髮絲垂下,在早晨的清風當中微微擺動,讓他有一種癢乎乎的感覺。

  「……」「沈一初」感覺到了視線,也側過身,一隻胳膊撐在地上,抬頭回望「余九嘉」的眼神。

  二人目光交纏。「余九嘉」的眼神裡彷彿夾雜了柔軟卻強韌的麻絲,堅定不移。何修懿的表演不費吹灰之力,即使是最難被取悅的導演和觀眾也無法挑剔出來什麼。至於左然……

  「左導,」執行導演說,「您的眼神……太堅定了。您看看吧,大概不成。」

  「……」左然過去看了一眼,點頭,指揮眾人,「重來。」

  這是個長鏡頭,左影帝難得失誤,只有從頭拍。

  一連幾次,左然才終於是抓住了感覺。在對視時,何修懿覺得……左然的瞳孔,好像一盆清水,裡面流動著的光彩如同月亮倒影,有人稍微在水盆裡攪一下,月亮就會碎掉。又好像是一隻蝴蝶,長長的眼睫如同蝴蝶翅膀,漫不經心地撲稜著,彷彿只要被人驚擾,它便會飛開去,再也不回來了。

  太能說明問題的一段了。

  沈一初,余九嘉,無疑互相喜歡,也有溫存的渴望。可余九嘉的自我認同強於對方,對「不正常」提出質疑,而沈一初卻是自我憎惡、隨波逐流。余九嘉更堅定,沈一初較懦弱,在激烈的環境當中很有可能選擇妥協。這為二人命運將來埋下伏筆。

  在何修懿心中,左然這個長鏡頭的安排十分神奇。過去他經歷的許多導演都讓對話中的演員一直盯著對方念詞,可何修懿此時猛然發現,其實現實生活當中,關係很親密的二人在交談時很少會有眼神交流——他們各做各的,或者吃飯或者喝水,或者開車或者走路。左然注意到了這點,只將直接對視用在刀刃上面,營造最為震撼的效果。

  左然似乎……很有天分。

  既然左然喜歡為自己和愛人寫故事、講故事,一同穿梭於他的一個個幻想中的世界,那有這種天分實在不能再好。左然以前沒當導演,也許只是因為不願獨自成為主角。

  ……

  《又見余美麗》中,六十年代佔了很大比重。

  在與沈一初確定關係之後,余美麗幸福地陷入到了愛情。

  他將樹枝另一頭給戀人,意為牽手。他隔著河,對對方做出了擁抱的動作。他將戴過的口罩當禮物,意為接吻。就連參加初中同學聚會時從同一個盤子裡夾菜,或者某個調皮孩子丟到腳下來的雪團炸開並將二人鞋子弄濕,余九嘉都理解為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每次余九嘉在郵局給沈一初寄信都會微閉雙眼,緊張地將舌尖伸出,用艷紅的舌頭濡濕信封封口處的干膠,那種酥酥的麻麻的味道可以給他一種隱秘快感。從這些表現裡就能看得出來,余九嘉是不甘心於見不得光的地下戀情的。他的性格很瘋。

  ……

  拍攝有條不紊地進行。劇組眾人漸漸進入狀況,收工時間也從天天十點以後提前到了八點左右。

  不過,別人休息時間變多,左然卻是沒有——晚上回到酒店之後他還要繼續準備第二天的拍攝。

  最後一遍檢查劇本和分鏡頭腳本,思考攝影、燈光、剪輯方面的問題,還有拿著跳棋演練走位,確保現場不會出現錯誤。

  左然以為何修懿累,又在節食,因此體力恢復不好,需要休息,在性事上十分克制。晚上通常不做,最多一次。他總覺得,睡醒又要拍一整天,強度很高,沒有很好的狀態是堅持不下來的。

  何修懿不知道左然這個心思,以為對方太忙,也只好忍。

  忍,忍——

  可是他真的是許久沒盡興了。

  很奇怪,當了三十來年魔法師也沒怎麼樣,可一旦嘗過了甜頭,他就再也戒不掉了。

  終於有天,在拍攝完一場沈一初余九嘉的吻戲過後,何修懿的慾望難以紓解,於是便到左然房間洗了個熱水澡,鬆鬆垮垮地穿了一件浴袍,走回套間客廳卻是發現……左然又在擺弄跳棋。

  「……」何修懿開口說,「左然——」

  「嗯?」

  何修懿坐在了左然旁邊沙發上,貌似漫不經心地問:「在演練明天的走位?」

  「對。」

  「……」何修懿也望向跳棋。

  左然喜歡藝術,喜歡美的東西。跳棋十分漂亮,是用瑪瑙做的,一個一個晶瑩剔透。紅色和白色的是天然瑪瑙,綠色、黑色、黃色、藍色則為淺色加工製成。一個一個條紋清晰,很有光澤。

  跳棋形狀十分規範,上面是個圓球,下面是個圓錐,圓錐裡邊中空。

  左然沉吟著,將紅色跳棋移動了好幾步。瑪瑙跳棋落在木頭上面,有清脆的聲響。

  何修懿知道,紅色跳棋代表自己。在左然的安排當中,黑色跳棋代表他本人,黃色的是劇中的「我」,藍色的是「我」的男朋友,剩下兩色隨機,根據需要調整。偶爾遇到多人大場,左然也會用國際象棋排演,那個時候,「王」是何修懿,「後」是他自己。

  左然一直擺弄跳棋,何修懿卻慾火難耐。

  沉默地看了好一會兒,何修懿突然間抓起代表自己的紅色跳棋,提到半空,找到代表左然的黑色跳棋,讓手裡的東西輕輕摞在目標上面。只聽「啪」的一聲,紅色跳棋落在了黑色跳棋「頭頂」。因為瑪瑙跳棋下部圓錐內部中空,一個跳棋套另一個非常簡單。

  左然:「……???」

  何修懿轉過頭,咬唇,盯著左然眼睛。右手卻是拿著那個紅色跳棋,動作十分緩慢,讓它騎在黑色跳棋「頭部」上下頓了幾下。每次接觸,黑色跳棋「頭部」都能碰到紅色跳棋最內側的部分,還會發出「啪」的一聲聲響。

  「啪」了五次,何修懿停手了。

  左然眼尾掃向跳棋:「……」

  何修懿說:「有這走位沒有?」

  「明天沒有。」

  「……」

  「不過現在可以。」

  說完,左然便將何修懿抱起,走進套房臥室扔到其中一張床上,撩起對方浴袍,湊過頭去。

  完美地實現了剛才跳棋演示出的「走位」。

  「嗯,唔。」何修懿閉上眼。

  因為直白地表達了想法,這次左然絲毫沒有留情,翻來覆去折騰過了半夜,幹得酣暢淋漓,弄得何修懿很擔心嗓子會啞影響拍劇組計劃,還吞了倆喉寶。

  從身體到心靈全都是饜足感。

  第二天,何修懿不但沒有發揮失誤,還一次NG都沒有吃。

 

 

第75章 《又見余美麗》(八)

  拍攝進度繼續向前推進。

  主角陷入幸福。

  為了表現六十年代人的狀態,何修懿搜集了許多的老照片。他觀察、模仿照片中的動作、表情、眼神, 使自己穿越到另外一個時空。何修懿很喜歡這樣做——平時他也會觀察模仿老人、孩子、盲人、聾人、商人、小販、醫生、警察等等人群, 用有趣的和具有戲劇效果的方式重新演繹,同時不斷思考, 透過現象去看本質, 找出人物外在與內在的聯繫,讓思想與情感徜徉, 一步一步提升他的表演能力。表演需要終生學習,所以何修懿總覺得時間不夠,他也不太清楚為什麼別的演員有那麼多精力到處參加活動。

  沈一初、余九嘉真正的性經驗, 是在沈一初的家中。這是一段重要情節, 也造就了全片唯一一場床戲。在電影中, 導演往往著重體現主角「初夜」, 因為它總會對主角產生影響。不過奇怪的是, 男性角色的心理變化通常是「得到」, 似乎從那一刻起,他們便成長了,而女性角色通常是「失去」。比較經典地闡述了這方面心理的片子, 就是《西西里的美麗傳說》、《少男心事》、《1942年的夏天》以及《寡居的一年》等等。

  導演依然清場。

  左然與何修懿再次套上絲襪,裹住關鍵部位。

  何修懿隱約間回了《家族》片場。當時,拍床戲的左然隱忍而又瘋狂,自己還以為是影帝很敬業的緣故,誰知兩年過後……他們在一起了,而且彼此都有走一生的決心。命運真是一個很難講的東西。

  兩年之間, 凱文中文明顯進步了非常多,也已經意識到學習新聞聯播這事哪裡不對,他拿著故事板,與左然商量道:「最後余九嘉的這個面部特寫,用長焦鏡頭吧?從正上方過肩拍攝,焦點放在余美麗的五官,把沈一初的後腦模糊掉。」

  「行。」左然十分欣賞以及相信凱文,一般不會否定凱文提出來的計劃。不過,下一步執導的古代商業大片,他已打算另請高明——凱文到底是美國人,也許很難表現古代那種感覺。

  「特寫鏡頭用吊臂嗎?還是手持攝影機拍?」

  「吊臂吧,比較穩。」這種由上至下拍的鏡頭沒有三腳架可以用,要麼靠人手持,要麼借助吊臂。

  「Okay。」

  拍攝開始。場記不在,凱文用手拿著場記板在鏡頭前面停了一下,以便導演、剪輯等人以後知道這戲出自哪裡。

  床戲還是分為幾鏡。

  拍攝了沈一初房間定場之後,二人還是先從接吻開始。

  左然用手捧著何修懿的下頜和頸子,吻他的喉結、下巴、輕咬他的下唇,最後才將舌尖推進對方雙唇。他一點一點,從內側舔過何修懿的牙齒,接著劃過硬顎、軟顎,又將舌頭裡裡外外掃蕩了遍。

  一吻過後,左然念詞:「九嘉。」

  何修懿的雙目迷離:「嗯?」

  「你知道自己有多少顆牙齒嗎?」

  「……三十顆?」

  「不是。」

  「二十八嗎?」余九嘉不知道。

  左然笑:「是三十二。」

  「哦……我不清楚。」

  「我幫你數清楚了。」

  ……

  下個鏡頭開始,就是正式交合。

  兩人緊緊相擁,左然像是要將修懿壓進自己身體當中。飾演沈一初的左然下身聳動,不過,凱文只會拍攝兩個演員上身,讓觀眾通過沈一初肩部的晃動頻率來推測那是怎樣的激烈。

  何修懿被摟著,再次產生旖旎聯想,身體內部十分空虛,騰起一股焦躁。

  他好喜歡左然。

  因為導演本人上陣,拍攝進度非常緩慢。每拍一個鏡頭導演都要親自查看,而後不斷調整、重來,直到滿意為止,在整個過程中沒有人能從旁給予指導。別的場次都有執行導演把關,倒也不算太壞,不過對於床戲,左然希望清場盡量清得乾淨。

  於是左然這俯臥撐,又持續兩小時。

  何修懿也焦躁了兩小時。

  到了最後那個特寫,何修懿吃了倆NG。左然總是認為「他能表現更好」。

  何修懿:「……」何修懿很困惑。他還以為,自己已經壓制住了綺念,做了該做的事。

  左然又說:「可以更美。」

  「哦……」何修懿不認為自己表現得差。他想也許只有左然會不給他pass,因為對方見過自己不假裝的樣子——畢竟,再演……也不可能與真的一樣。

  「怎麼了?」

  何修懿咬牙:「沒事,繼續拍。」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專業演員,必須不斷努力、達到導演要求。此前所有戲份都順利完成了,沒理由會栽在一場床戲上的。

  然而……又是一次NG之後,何修懿也只好無奈地請求說:「左導,我想休息一下,行嗎?」

  「可以,」左然回頭,問凱文,「凱文,你今晚要幾點離開?」凱文前幾天就請過假了。

  「八點。我要補牙。我愛咬糖,壞了十二顆牙。不然我改一個時間再去?現在應該可以取消預約。」

  「不用,你去。」左然說,「這已經是最後一個鏡頭,焦點、景深你都設置好了。而且攝影機有吊臂,也不需要人來操作,我自己來就好,你去補你的牙。」因為清場,劇組當中的人,包括攝影助理已經離開,凱文再走就真的沒有任何人可以用了。不過正如左然所說,麻煩一點,他們兩人也能解決。

  「Okay,Thanks,那我走了。」

  「嗯。」

  「……」從裡面反鎖上「沈一初的房間」房門,用力推了推後,左然關了攝影機,走到何修懿身邊,說,「重來一次。」

  「先等一下。」何修懿說,「我再找找狀態。」如果繼續剛才那樣去演,還是過不了的。

  「不用。」左然慢條斯理半跪在了床上,「我知道問題在哪裡。」

  「……?」

  「表情不夠真實。」左邊一邊講話,一邊開始撕何修懿胯間的安全罩。

  「喂!!!你幹什麼?!!」被解下後,早已充血的部位便一覽無餘。

  「讓它『真實'。」

  何修懿驚道:「左然,你是瘋了?」真做???這怎麼行!!!雖然片場沒有別人,裡裡外外空蕩蕩的,攝影機也只會拍攝五官……可是……假戲真做……還是過於——

  「真吻可以,真做就也可以。我是導演,負責指揮現場。」左然將自己的膠帶也撕下來,重新壓上對方身體,伸手開了位於頭頂的攝影機——它將會被用於拍攝何修懿的面部特寫,「好了,50場6鏡5次。」

  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何修懿忽然明白了什麼。

  「……」他調整好姿勢,分開雙膝,緊緊摟住對方,擺出了這場戲最需要的樣子。本來關鍵部位有安全罩隔開,演員其實感覺不到什麼,然而現在……他的灼熱,直接碰觸到對方的,有種非常隱秘的愉悅感,雖然嘴上還在講著拍戲的事。

  左然問:「準備好了?可以拍了?」

  「……嗯。」何修懿閉上眼睛。

  「那麼……開始。」

  何修懿又努力地「演」,雙手繞過對方的肩,嗯嗯啊啊的,作為「余九嘉」,準備容納對方,左然也是肌肉緊繃。

  而後……何修懿便感覺,有個很熟悉的東西,抵住自己,試圖進入。同時,左然念出台詞:「打開點。」

  「……」何修懿渾身開始發抖。之前四次拍攝,全部都是假的,此時換成真刀真槍……

  經過此前兩個小時,身體已經準備好了,甚至還在迎接。

  極為羞恥。

  還不到十分鐘,何修懿就把槍械繳了。太陽燈下,大汗淋漓。

  「面部表情」,自然十分真實。

  ……

  晚上八點四十,何修懿穿上衣服,看著將衛生紙扔進馬桶的「左導演」:「過了嗎?」

  「嗯。」

  「抓到想要的特寫鏡頭了嗎?」

  「第一次NG時就已經抓到了。」左然走回片場,擺弄起攝影機,「至於剛才那個……已經都刪光了。」事實上,他根本就沒開攝影機,只是做了一個開的樣子而已。攝影機就只有後邊有個綠燈,何修懿從前邊看不出開沒開。機器畢竟是凱文的,萬一還有方法可以找回文件就糟糕了。

  「……」果然如此。何修懿就覺得,即使只是自己情動時的面部特寫,左然也不會讓第三個人見到——那個人永遠會小心地保護他。

  只是凱文恰好請假,他想滿足一下自己過去拍激情戲時被壓抑的念頭而已。

  與他想的一點不差。

  左然檢查了下,確認現在沒有任何痕跡,忽然轉移了個話題:「修懿,六十年代這段要拍攝完畢了。」

  「對。」

  「我打算給劇組放上兩三天假。」拍戲是個長期活動,前期太累會影響中後期的狀態。

  「可是你又不會休息……」照樣無法二人世界。

  「所以你可以去工作。」左然半開玩笑地道,「吳順之那邊接到了個邀約。現在收視率最高的真人秀節目《尋找兇手》當中有個嘉賓臨時有事無法參與下期錄製,主辦方要找個『客人'。你有興趣沒有?」

  「《尋找兇手》?」何修懿知道,這節目非常火。每期,節目組都會通過抽籤決定一位「兇手」,並且讓他完成一個任務,而後全部嘉賓趕往「案件現場」尋找證據,互相「提審」懷疑對象,最後推理出真正的兇手。這個節目很「壞」,因為八個嘉賓裡邊共有六個明星,來自文藝界和體育界,可是還有兩個,是大學教授之類的!每期不定,不是大學教授,就是商業鉅子、金融巨擘,再不網絡專家,甚至還有律師!於是,真人秀「火」出了以往那個圈子,許多對明星不感興趣的人也都守著電視,目的只是想看六個「明星」們的智商是如何被另兩個吊打的。可是神奇的是,即使老被「吊打」,明星們還是爭著搶著上這個節目。

  「錄製只有一天,想去玩兒也行,否則就讓順之推了。」

  「我——」何修懿很猶豫。

  「那就推了。」

  「不用不用。」何修懿忙阻止,「一天……還好。」

  何修懿不希望在不感興趣的事上「浪費時間」,可是上次,他的粉絲「薏米」明確表示渴望能多多見到他,還專門提到「真人秀」,那麼去個一期也挺好的。

  反正只是「客人」而已,也不會有人注意他。

 

 

第76章 《又見余美麗》(九)

  距離參加節目還有一周,何修懿要先把《又見余美麗》的六十年代拍完。

  余美麗那熱情洋溢的書信被人發現了。沈一初責怪余九嘉不小心, 並且表示, 與其兩人都被懲罰,不如說余九嘉是單戀。

  這裡左然運鏡也很獨特。一般來說, 拍攝對話都會採用連續的正反打, 交替拍攝二人面部,可對於這幕, 左然卻一直將鏡頭放在相對不那麼重要的沈一初的身上。余九嘉只露個後腦。沈一初在講,余九嘉在聽,觀眾知道余九嘉在那裡, 但卻看不到余九嘉的表情。因此, 觀眾會不舒服, 會想瞭解余九嘉是什麼態度, 氣氛便在觀眾們的內心變得十分緊張。接著左然一個環拍, 鏡頭猛地切到何修懿的臉上, 於是每個觀眾都會瞬間睜大雙眼!

  何修懿的表情,令人看了心驚。作為「余九嘉」,他內心很矛盾。他一方面承認這是「標準答案」——六十年代對「雞姦罪」懲罰相對較輕, 可是依據也很模糊,有人被關幾天也有人被關幾年,另一方面,他又感覺沈一初比自己軟弱。何修懿很失望,又壓抑著失望。他覺得自己能明白這種感受——他思想很清晰,傳達給觀眾的, 便也會很清晰。

  最終,余九嘉說服了自己。

  學校給了一紙張「關於處理雞姦犯余九嘉公告」,將余九嘉開除出了教師隊伍。

  「六十年代」最後一個鏡頭,左然還有凱文用了長焦鏡頭——何修懿挺直背脊走出學校,他的身影越來越虛,很快走到焦點之外。而焦點之內呢,學校操場一如往昔。

  拍完這段,何修懿的心情不好。回到酒店他的心情還是不好。

  他當然知道余九嘉只存在於電影中。觀眾總對演員「入戲」有種誤解,覺得某些演員會分不清戲裡戲外。而事實上,只要演員精神沒有問題,他就絕不會分不清。

  可何修懿……還是難過,為余九嘉而難過。

  左然甚至沒問原因,便將何修懿摟進自己懷裡:「修懿……偶爾我會感覺,我在把你推出去為我受苦。」

  「說什麼呢?」

  「你現在不開心。」

  「……是有點。」

  「先別想了。」左然哄道,「我們以後一起面對公眾,我是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的。」

  「……我知道。」雖然知道,但是還是不大好受。

  作為導演,看見演員入戲,自然應該高興。但是作為戀人,左然得想辦法。

  於是,「獨自承擔責任並被開除」那天晚上,何修懿發現左然微博分享了個鏈接:【無意當中找到第一次演男一號後接受採訪的視頻,有點感慨。】左然很少接受採訪,這是少有的幾次之一。

  「……?」何修懿點開了鏈接,從頭看到尾。

  很快,他便抓住了重點。

  因為那是一部愛情電影,所以主持人也十分合時宜地問:「左然,你的擇偶標準是什麼?」

  左然竟然是回答了:「善良、寬和。」

  主持人又問:「那,外表呢?」

  「可以讓我心動的吧。」

  「身高呢?最萌身高差嗎?網上說,『最萌身高差'是25厘米,女生可以趴在男生胸口,男生可以摸到女生的頭,也能把女生舉高。」

  左然說:「25公分?太多了。我想,差10公分比較合適。」

  主持人算了一算,而後誇張大笑:「你一八八,要求對方一七八嗎?這個身高的女生可不好找!」娛樂圈中女星個個聲稱是168。

  左然閉唇不答。

  「……」何修懿看到這,終於勾唇笑了。他自然知道左然這句「差10公分比較合適」是什麼意思——何修懿他自己身高一米七八。雖然這個採訪發生在幾年前,但是那個時候……左然已經認定了自己了。

  此刻轉發出來,櫃門又快壓不住了。

  何修懿意識到,這是左然讓自己感到安心的方式。他們兩個,與沈一初和余九嘉是完全不一樣的。

  ……

  六十年代拍攝完畢,劇組放假三天。

  何修懿則要帶著助理飛往杭州參加《尋找兇手》新一期的錄製。這個節目基本每期都在杭州。而經紀人吳順之則會從北京走。

  臨出發前,何修懿將《尋找兇手》前面六期全都看了,十分驚訝地發現,六個明星嘉賓當中,竟然有三個老熟人!也就是說,自己即將參加的那期節目的八位嘉賓當中,一個是他自己,三個熟人,還有兩個並不固定的「精英」,真正別人認識自己卻不認識的只有一位選秀歌手和一位體育明星。

  三個老熟人中,一個是解小溪,一個是苟富貴,一個是方牧。解小溪是「無冕之後」,曾經在《家族》中飾演宋至妻子,是周麟周大制犯風濕病才給請過去的,性格比較高傲。苟富貴是《萬里龍沙》中的某個警察小弟,男五六七八號中的一個,算不清。至於方牧,是《家族》中宋至侄子,早年進了大牢,出來後一身病。

  何修懿給苟富貴發了微信:【下期《尋找兇手》,我會參加,臨時代替阮棠,他有點事。】

  【!!!】苟富貴立即回,【你也來,太好了!別擔心,有我呢!!!】

  【嗯。】何修懿道,【靠你罩著我了。】

  打完這局,他也跟解小溪和方牧講了一聲。

  左然交給了何修懿幾本書,還用紅色的筆標出全部重點,讓何修懿在飛機上讀。他同樣將《尋找兇手》前面六期一一過目,根據節目內容選了幾本推理的書,幫何修懿臨陣磨槍。他甚至還錄了音頻,分析出題傾向、講述破解方法。因為不愛社交,左然看過的書很多,什麼類型都有,其中不乏邏輯類的。

  與左然在一起之後,何修懿也總是看書和看電影,兩人一起討論,他也對於宇宙、對於世界、對於社會、對於身處其中的人有了更多瞭解和思考。這也有利於他塑造各種角色。從前,對於「人」,左然比較注重宏觀,何修懿比較注重微觀。他們兩個互相被對方所吸引,何修懿喜歡的,就是當時那人孤獨卻高貴的靈魂。而現在呢,他們彼此影響,兩個人都被改變了許多。

  對於這番「指導」,何修懿也不惱——他很清楚左然比他聰明。在飛機上讀啊聽啊,何修懿再一次覺得,左然比他緊張多了。他想,他只是個臨時被拉去湊數的嘉賓,一日游,不會有人注意他的。

  ……

  到達杭州已是將近凌晨兩點。

  助理叫何修懿在轎車上坐著,他自己去前台辦理入住手續。這家酒店比較高檔,不過也並不是五星級大酒店,它優勢主要是距離電視台近,助理提前一周就約好了。

  在車裡等了大約五六分鐘,助理才跑回來,說:「辦好了,走吧!」

  「嗯。」雖然已是凌晨兩點,何修懿還是全副武裝了自己。他戴了副口罩,又將帽簷壓得很低,從車子裡鑽出,推開酒店轉門快速向電梯走。

  然而……剛進轉門,他便看見兩個女孩子在門口拖著行李箱十分焦急地商量事。

  其中一個女孩問:「你沒提前訂嗎?」

  對面穿裙子的女生回答:「我還以為肯定會有空房……」

  「是好奇怪啊。前面兩家也是全部都客滿了。」

  「可能因為今天週六,這附近的大學又多,那些情侶都出來開房了……呃。」

  「哎,算了算了,繼續找吧。不然現在搜搜哪裡能訂到房,我們等下叫車再過去住好了。嗯,希望可以叫到車吧。」即使是杭州,半夜兩點的街道上也沒有人。

  「……」何修懿看著那兩個女生的高跟鞋、行李箱,還有兩張風塵僕僕的寫滿倦容的臉,忽然站住,小聲地對助理說,「把房間讓給她們吧。」

  助理:「啊???」

  「都凌晨兩點了,別讓她們兩個小姑娘亂跑了。咱們兩個大老爺們,還有車,換一間酒店就得了,不費勁。」

  助理:「……」

  「行麼?跟前台講一下,退房,訂房時的折扣一起轉給她們。」

  「好吧。」

  「嗯。」

  因為酒店大堂沒人,何修懿也沒先回車裡。他就靜靜站在一根柱子旁邊,試圖安撫一下他「失去房間」的助理。

  助理走上前去,對兩個女孩子說:「那個……我們訂了間房,讓給你們得了。」

  兩個女孩子睜大眼睛。

  助理又道:「我們兩個男的,隨便找個地方湊合湊合就行。外面街上沒人,你們兩個女的別再出去找了。」

  「謝……謝謝!」穿裙子的女孩時候,「真的是太謝謝你們了!真是不好意思。」她的表情全是「居然還有這麼好的人??!!」

  而另一個女孩,聽了助理的話之後望向何修懿的方向,似乎覺得那人戴帽子戴口罩十分可疑,定睛看了半晌,忽然拍拍同伴,在她耳朵旁邊說了什麼。

  穿裙子的女孩子立即「唰」地轉頭,兩眼放光,丟下了行李箱,往前走了幾步,試探著問:「……何修懿?」

  何修懿正在用手機給左然報平安,冷不丁聽見自己的名字,本能般地立馬抬頭,發現是那個女孩子之後急忙搖了搖頭表示否定,揣起手機,轉身推開玻璃門跑掉了。

  被讓了房間的女孩子:「……」

  助理邁步上車之後重新訂了一間酒店,還有點遠,路上花了二十分鐘,何修懿真正躺下時已經是凌晨三點了。

  左然還在等他。

  何修懿通過微信說:【進房間了。】

  【嗯。】

  何修懿問:【你在幹什麼呢?】

  【已經在想大寶貝了。】

  聽到這個稱呼,何修懿一抖,發了一個自己的表情包:[驚呆.jpg]。那是他在拍攝齊劍飛發現長翅鳳蝶就是尹長東時的特寫。

  左然發回來個:【寶貝太好看了。】

  「……」何修懿要暈了,趕緊說,【不鬧了,我睡了,明天還要早起。】

  大約30秒鐘後,左然發了一個自己用iPad隨便勾的二人的Q版圖。圖裡,Q版的何修懿軟綿綿地趴在地上,左然站在他的前邊,用右手摸了摸何修懿的腦袋。

  接著,左然發了一句語音,聲音低沉性感:「晚安。」

  「嗯,晚安。」

  說完,何修懿便側臥在床,左手右手十指交叉放在枕邊。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睡覺,但是……倘若手中空無一物,他就會感覺十分不舒服——以往他手裡邊都有另一個人。何修懿就這樣雙手緊緊交握,沉沉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一大早,何修懿就懵了。

  「何修懿讓房間」竟然上了熱搜!

  懿懿大好人爪子捧著手機:「???」

 

 

第77章 《又見余美麗》(十)

  何修懿是真沒想到,讓房間也能上熱搜。

  點進去一看, 發現前面幾條都是媒體娛樂板塊或者娛樂圈中的大V賬號發的:

  【西瓜娛樂V:近日, 微博網友 愛爬樹的貓發文稱,她與朋友二人在杭州天目山華盛酒店偶遇何修懿及助理。當時已是凌晨兩點, 酒店沒有空房, 她和朋友只能離開。沒想到何修懿主動提出讓房,還說:「我們兩個男人隨便找個地方湊合湊合就行, 你們兩個女孩別再出去找了!」】配圖就是「愛爬樹的貓」的原文。原文詳細描述了讓房全過程,還說她自己是粉絲,才能只憑何修懿露出來的一雙眼就認出來愛豆。

  【尋找優質愛豆V:被何修懿暖哭!凌晨兩點見到兩個女孩沒有訂到酒店房間, 主動提出讓房!而且還不忘了囑咐前台把折扣一起轉過去[笑哭][笑哭][笑哭], 被認出後摀住帽子口罩落荒而逃, 又暖又萌。】

  【娛樂圈818V:何修懿人比較低調, 很少公開表達自己的「暖」, 可是平時這些舉動, 卻能讓人見到真心。】

  「……」原來那個女孩就是他的粉絲?

  何修懿也知道演完《萬里龍沙》自己人氣挺高。《歧路》之後,全網認可他的演技,但要說死忠粉, 卻是沒多少的。《萬里龍沙》卻是大不相同。忠誠勇敢可卻帶著悲劇色彩的齊劍飛本身非常吸粉,片子傳播廣度也遠高於《歧路》。要知道,粉絲的主要群體就是學生,而學生,未必能有時間看整部電視劇。電影卻只有兩個小時,不論是進電影院看還是用電腦看都不耽誤時間。不過雖然知道人氣挺高, 何修懿也總是以為,粉絲看起來多其實只是因為聚集在了一起而已,平時在生活中是難得一見的。他根本沒想到隨便讓個房間也能遇到他們,他平生第一次有了「我是真的挺紅」的奇特的感覺。

  位置較靠前的微博每條都有幾千評論。

  有粉絲的留言:

  【懿美小泡芙:大佬!一輩子在坑底爬不出來了。】

  【司馬懿懿懿:全世界最好的小哥哥。】

  【何修懿的合同今天到期了嗎:最值得愛的何修懿[心]。】下面還帶了張何修懿的寫真。

  也有路人的留言:

  【Mr.Rabbit:我一個××粉對何修懿也有好感了呢!】

  【來啊造作啊:人好話不多。】

  【別刷微博快去複習:真刷好感,變路人粉。】

  「……」何修懿暗滅了手機,走進浴室洗澡、刷牙,吹吹頭髮,便叫吳順之和助理出發去電視台了。

  他沒想到,一個無心舉動,竟然為了帶來了許多「路人粉」。

  粉固然重要,但路人好感度其實也很重要。有的明星粉絲特別瘋狂,搞得普羅大眾對那明星十分反感,其實是不利於偶像的發展的。一個人的粉絲再多又能有多少?「神格」要靠路人認可。

  ……

  何修懿一走進休息室便看見了苟富貴。

  「何老師!」苟富貴衝過來,「來來來!」

  總策劃簡單地介紹了何修懿。在場嘉賓顯然事先都已經得知了這個消息,十分熱情地與何修懿打招呼。

  解小溪在化妝。何修懿驚奇地發現,兩個女明星都沒有帶造型師,而是自己對著鏡子化妝。見到何修懿的表情,解小溪解釋道:「參加這種節目畫個淡妝就好,不是所有女的都會大張旗鼓。」

  「哦……」何修懿是素顏,一點粉都沒抹。

  何修懿又轉向苟富貴,說:「我那天才發現你也在這個節目裡。」其實這還挺奇怪的。因為參加這個節目的人,除了他和方牧,都挺紅——方牧在《家族》中也是男五六七八。

  苟富貴說:「我費了很大勁才爭取來的。」

  「嗯?」

  苟富貴的眼神黯了一黯:「我想紅。」

  何修懿:「嗯?」

  「我想,我紅了後,說不定就能跟吳翔和好。」

  「……」何修懿問,「他不是也傷害了你?」當時吳翔躥紅,苟富貴覺得受到許多冷落,同時感到好友不再看得起他,狂發了一通飆,把吳翔氣得直接拖黑了他。

  「無所謂了……」苟富貴道,「全都無所謂了。只要能跟吳翔和好就行。整整六年友情,我實在捨不得。可以和好的話,怎麼都行,他比以前更不理我也行。一個月講一句話也好,我肯定乖乖等,絕不煩他。而且……我應該相信他。」

  何修懿歎了一口氣。

  原地踏步的苟富貴,那麼重視好友吳翔。可吳翔呢,已經到了人生當中新的階段,也有了許多新的朋友。

  正不知道該講什麼,總策劃又重新進來,向眾人講述新一期錄製中應注意的事項。

  除何修懿外另外五個明星嘉賓都已經參加了好幾期,不需要特別強調什麼,因此總策劃主要對何修懿還有兩個「精英」嘉賓長篇大論了一通。最後他也表示,不用過於緊張,錄的不好可以重來。兩個「精英」嘉賓,一個是某航天飛行控制中心總工程師,曾參與過幾次載人航天飛船的指揮調度,另一個是商界大佬,其公司生產的低端手機風靡全國四線城市以下。

  ……

  這期《尋找兇手》,「虛擬案件」發生在一輛公交車上。

  在案件中,一聲爆炸過後,公交車上所有司機、乘客屍骨無存。司機死在駕駛位上,五名乘客全都坐在自己座位上,成了五具焦黑屍體。

  《尋找兇手》請了六個黑人群演分別扮演六具屍體,他們在上場前還對八個嘉賓都打了招呼。《尋找兇手》中的屍體全部都為真人模仿,以前都是普通群演,這回「死者」全碳化了,便變成了黑人群演,也是為了節目「笑果」。

  八個嘉賓抽籤。何修懿抽到了「警察」。

  何修懿:「……」警察……

  突然之間,壓力陡增。「警察」是遊戲中核心人物之一。一期節目會有兩名「警察」,六個「嫌疑人」,其中包括一名兇手。有點像是當年風靡全國的遊戲「天黑請閉眼」,只是兇手變成了只有一個人。在這期中,何修懿與總工程師扮演警察,剩下六個嘉賓分別為嫌疑人ABCDEF。到節目結束時,何修懿與總工程師需要「槍斃」一名兇手,而後節目組公佈答案,正確則警方贏,錯誤則兇手贏。

  何修懿更希望自己抽到的是普通的嫌疑人——背誦一下資料,化身為「死者」的學長學弟上司下屬等等角色,老老實實回答「警察」問詢,就像演戲一樣,沒有什麼困難,也不會有太多鏡頭。

  現在卻當真要進行推理才行——也是倒霉。四分之一的幾率,就被他抽中了。

  接著,八個抽好簽的嘉賓分別進入八個房間。他們每人都有半個小時時間用於瞭解和背誦關於「自己」的背景資料,比如「跟死者的關係」,還有「案發時在哪裡」,等等。

  何修懿翻開了筆記本的封頁,開始快速瀏覽:

  【「×市公交車爆炸案。」

  死者A(司機):……

  死者B(左邊第一排乘客):……

  死者C(左邊第三排乘客):……

  死者D(左邊第五排乘客):……

  死者E(右邊第二排乘客):……

  死者F(右邊第四排乘客):……

  嫌疑人A:死者A(司機)的丈夫/妻子。

  嫌疑人B:死者B(左邊第一排乘客)的同學。

  嫌疑人C:死者C(左邊第三排乘客)的同事。

  嫌疑人D:死者D(左邊第五排乘客)的……

  ……】

  何修懿一直翻到最後,發現,就如總策劃所說,真的沒有劇透!也就是說,除了抽到「兇手」的那個嘉賓外,沒有人知道真相!

  這個遊戲……還真的要依靠推理能力,而不是演技。

  半小時到,遊戲開始。

  按節目組規定,何修懿穿上了一身警察制服。到了「案發現場」,他發現其他人也都換了衣服,有的像個學生,有的像個工人……都不需要自我介紹,僅從衣著就能將他們與嫌疑人ABCDEF一一對上號了。

  「好。」主持人說,「遊戲正式開始之前,還是~~~先來一輪篩選!!!」

  《尋找兇手》這個節目十分奇特。在「探案」前,全部八名玩家需要參與個小活動。輸的人會在正式遊戲中處於不利位置,比如被限制勘察現場的時間等等。小活動多種多樣,不過其實歸根究底需要智商。

  「好,」主持人說,「今天的小活動就叫作『抓豆子』!」

  何修懿:「……?」抓豆子?

  說完,主持人將一袋豆子扔在桌上:「這袋豆子一共有120顆,八個人每人抓一把,抓到數量最多和最少的都輸。哦,最後一個人必須拿光所有。如果有並列最多,或者並列最少,全部算輸。」

  眾人:「……」

  主持人問:「誰第一個來?」

  苟富貴剛想去,便被旁邊的何修懿猛地扯了一把。他一個猶豫,被別人領先了。

  「怎……怎麼了?」苟富貴問,「早點去,別抓太多也別抓太少,不是更有贏的希望?」

  何修懿說:「第一個去必死無疑。」

  「……啊?」

  何修懿解釋道:「他正好拿15顆,也就是八分之一,還有一線希望,否則必死無疑。」見苟富貴不懂,何修懿又繼續小聲說道,「如果他拿少於15顆,那麼,第二個去的,只要比他多拿一顆就安全了。因為8個人要拿光全部120顆,後邊肯定有人會多於15顆的——不可能個個都比15顆豆子少,否則拿不光120的總數。然後,第三個再比第二個多一顆,第四個再比第三個多一顆,以此類推。同理,如果他拿多於15顆,第二個去的,只要比他少拿一顆就安全了,因為後面一定有更少的。這個遊戲要麼全滅,要麼至少死第一個和最後一個。」當然,這是剩餘的人智商在線的情況下。

  這比左然給他做的那些題簡單多了。

  站苟富貴另一邊的總工程師也沒邁步。他似乎聽見了何修懿的講話,用有點欣賞和好奇的眼神看了何修懿一眼。

  本來,總工程師是不指望另外一個明星「警察」能幫得上什麼忙的,打算全靠自己破案,就像以往各期節目一樣。不過現在一看,也不一定。

 

 

第78章 《又見余美麗》(十一)

  主持人說:「那麼,方才輸掉了的方牧和解小溪, 在遊戲的最後一輪當中要喪失為自己辯解的資格嘍。」《尋找真兇》一共三輪提審, 最後一輪提審結束之後,兩名警察「槍斃」某個犯人之前, 嫌疑人們會有一次為自己辯解的機會。前面六期已經證明這個機會至關重要, 有的時候「警察」明明十分懷疑「真兇」,但卻會因為「真兇」的誠意鬼使神差地打消原本是正確的懷疑, 讓勝利白白溜走。

  此話一出,方牧驚呆:「這個代價也太慘了……」他是第一個去撿豆子的人,而解小溪性子比較高傲, 是最後一個。

  「沒辦法哦~~」主持人笑:「好, 既然全都準備好了, 《尋找兇手》正式開始!」

  沒人看見, 她的眼瞳露出一絲狡黠的笑。

  這期遊戲有個陷阱, 這導致了它與之前六期非常不同。這個陷阱如此難以破解, 正好可以用來「刁難」據說智商高達160的「航天飛行控制中心總工程師」。換句話說,這期難度遠遠高於往期。

  ……

  何修懿與總工程師先要勘察「爆炸現場」。

  嗯,六具「屍體」, 衣服燒焦,面目全非。各種物品散落一地,上邊還有大量血漬,「公車」玻璃全碎,現場一片狼藉。

  總工程師撿到了鬧鐘齒輪和金屬線。

  兩樣東西說明什麼一目瞭然——這並不是意外,而是有人蓄意使用定時炸彈製造出的慘案。

  此外, 何修懿還找到了一個鉛筆盒。鉛筆盒是真鉛筆盒,不僅僅是道具。何修懿戴著副手套將它拾起,小心地放在了塑料袋子裡面。現場還有涼鞋等等許多其他東西,何修懿與總工程師一一取證,十分小心。物品足有好幾十件,擺成一排讓人看得眼花繚亂。

  《尋找兇手》與其他類似節目不一樣的是,它很「真實」,力求還原警察平日破案過程。它是公安部某個媒體中心與××電視台聯合攝制的公安教育特別節目,目的之一就是展示警察隊伍素質。因此,總策劃也格外注意細節。

  然後,兩人問詢現場證人。

  證人也是明星嘉賓。《尋找兇手》大熱之後,連「證人」都成了搶手職位。

  一個「證人」誇張地道:「只聽『peng'的一聲巨響,現場火光沖天,濃煙滾滾,嚇死人家了啦!過了好久才被滅掉!」

  另外一個「證人」也說:「是的是的!公車燒得只剩殼啦!」

  再然後,何修懿與總工程師結束問詢現場證人,開始調查死者身份以及人際關係。他們兩人手持藍色文件夾,一行一行閱讀,裝作商量案情,非常「自然」地鎖定了六個嫌疑人,也就是解小溪、苟富貴等六名嘉賓。這六名嫌疑人,分別與ABCDEF六名死者有些過節,有的是剛剛開除了死者和另幾名員工的變態老闆,有的是此前發現了死者與丈夫的姦情的原配妻子,有的是被死者霸凌過的同班同學……總之,ABCDEF六名死者,每人都有一個被人殺的理由。

  「嫌疑人」被一一問詢。

  可是,出乎總工程師意料之外的是,每個「嫌疑人」都平靜地講述了,自己為什麼不會去殺那個人,而且似乎全都無懈可擊。有人已經拿到老闆給的補償工資,有人已經打算與她丈夫分居離婚……

  「……」「警局」裡邊,何修懿與總工程師一籌莫展。

  「呃,」總工程師說,「好像無法縮小範圍。」

  「嗯。」

  「我去……!」總工程師雖然已是總工程師,其實卻只有34歲,他一語雙關道,「他們太會演戲了吧?! 個個都是大明星啊!」

  何修懿卻是說:「再會演戲,也總會有漏洞。」

  「……」

  「如果完全沒有漏洞,我想,那會不會,他們幾個講的,全部都是實話呢?」所謂不會去殺那個人的理由,會不會全部都是實話呢?

  總工程師:「……?」

  這時,何修懿想到了左然分析的話:「盡量不要考察犯罪動機。這個節目會將動機搞得很繞,大家都與死者糾纏不清,最好能將重點放在物證上面。」沉默了下,何修懿對總工程師說道:「我們再過一遍物證?」

  對方點頭:「好。」

  何修懿說:「最最重要的兩樣東西……一定屬於兇手的兩樣東西……」

  總工程師立即接道:「鬧鐘、金屬線、炸藥,是三樣。」

  「對,三樣,我忘了金屬線。」何修懿笑道,「最好可以查清來源。」

  總工程師說:「鬧鐘和金屬線全都十分常見,難以下手,最容易突破的,就是普通百姓搞不到的炸藥。可是現場炸藥已經燒光,也比較難確定到底是什麼了。」

  到這,兩人對望一眼,忽然齊口說道:「再聯繫證人。」心有靈犀,非常默契。

  於是,兩個證人又被帶到「警局」——一個大約十平米的小屋子。

  何修懿問:「現場火光什麼顏色?」

  兩個「證人」事先顯然已經背下了全部信息,立即答:「黃光。」

  何修懿又問:「煙是什麼味道?」

  「苦杏仁味。」

  《尋找兇手》特點就是這樣。它並不會讓「警察」在「嫌疑人」的家、學校或單位找到許許多多東西,而後尋找聯繫並且推測動機以及手段。作為有公安部的支持的節目,它模仿真實的警察破案過程,由「警察」們主導案件推進,也就是說,由「警察」們提出猜測並且驗證猜測,減少偶然因素,盡量不讓「找沒找到某樣東西」成為破案關鍵。策劃組認為,這個節目考察的是推理能力,不是找東西的能力——在真實案件裡面,現場全都會被仔細勘察。

  得到了「黃光」和「苦杏仁味」兩個信息,何修懿與總工程師開始搜索信息。

  這裡,兩人需要使用他們自己帶的手機進行搜索。某個搜索引擎贊助了一筆錢,所以「搜索信息」會被突出強調。而節目組認為,明星使用自己手機搜索,可以讓觀眾們更加注意屏幕。

  何修懿不知道的是,贊助商與節目組為了增加效果,在這裡搞了個環節——提前通知明星親朋好友在此期間撥打明星電話號碼。這段將會作為「花絮」放在節目最後。可以想像,「場外明星親友撥打場內明星電話」這段花絮視頻將會在網絡上擴散,贊助商的名字也將取得更大的曝光量。

  何修懿剛敲下「炸藥,黃光,苦杏仁味」八個漢字,還沒等點「搜索」,電話鈴就響了。

  一看,他爸。

  「……」何修懿剛想切,知道實情的總策劃立即搶道,「接吧,沒事,接吧!我們到時候會把它剪掉!」

  「哦。」何修懿接起來,「喂,爸,我在錄真人秀,不大方便講話。您有事嗎?我晚上打給您行嗎?」

  「沒事,」爸爸聲音有些緊張,「就告訴你,別太累了。」

  「嗯。」何修懿有點酸——他的爸爸很久沒有主動給他打過電話,然而其實,他的爸爸還是十分關心他的。

  沒有想到,剛剛掛斷一個電話,就又來了一個!

  這回,左然。

  總策劃又說:「接,接。」他們故意要蹭左然熱度。

  何修懿再次接起來:「喂……左然,你講。」左然直到自己正在錄真人秀,絕對不會無緣無故打電話來。這一點與父親不同。因此,何修懿沒有問「你有事嗎」,也沒有說「不大方便講話」,而是直接叫左然講。

  左然明知故問,裝作無辜:「在幹什麼?」

  「哦,」何修懿說,「還沒錄完。」

  「那你忙,沒事,以後再說。」

  何修懿道:「那,我晚上打給你。」

  掛斷電話,何修懿並未覺得自己有什麼異常,可他不懂……為什麼坐在他對面的航天總工程師總用十分古怪的眼神看著他。

  「……繼續搜吧。」總工程師道。其實他抓住了何修懿剛才話裡三處不同:第一處,何修懿對他爸說「不大方便講話」但卻對左然說「你講」,說明,在錄真人秀時,何修懿想掛他爸的電話,不掛左然的。第二處,何修懿對他爸爸說「我在錄真人秀」但卻對左然說「還沒錄完」,說明,何修懿他爸不知道他的行程,左然知道。第三處,何修懿對他爸說「我晚上打給您行嗎」但卻對左然說「我晚上打給你」,說明,何修懿給他爸打電話要問時間,給左然打則是隨時隨地。何修懿一共只說了三句話,句句差別待遇,這何修懿……跟那影帝左然,比跟他爸親密多了。

  分析過後,總工程師覺得,自己的分析能力應該花在更正經的地方,有點愧疚感。

  何修懿全然不知對方心思,因為那些話對他來說很自然。他再次搜索「炸藥,黃光,苦杏仁味」,終於得出了他想要的答案「硝銨炸藥。」

  他抬起頭,說:「硝銨炸藥。」

  總工程說點頭:「去找。」

  因為開啟新的線索,「警局小弟」遞上一個黃色的文件夾,裡面寫著炸藥信息:【×市周圍共有兩座礦山,其中一座使用硝銨炸藥,與該礦山有關的四名嫌疑人為:CDEF。C為礦山開採公司總經理的兒子,D為礦山工人,E為……】

  何修懿說:「排除掉了兩個。」

  「好。」

  結果,第二輪提審後,依舊一無所獲。

  何修懿說:「我總覺得哪裡不對……」

  有一點違和感。

  可是,是哪裡呢?

  還有什麼地方值得調查?

  如果左然在這,他會怎麼做呢?

  何修懿太瞭解左然,他忍不住想像,如果自己是左然的話……

  他把自己代入了左然。

  忽然之間,一個念頭一閃而過!

  「高度!高度!」何修懿猛然間睜大了桃花眼,「根據爆炸後的痕跡,應該可以確定炸藥高度!」

  他講的很含糊,可總工程師立即反應過來:「對,對,我竟忘了。」

  二人再次勘察現場,發現,兩側車窗被毀程度基本相同,前窗後窗程度也是基本相同,車內車頂被毀程度明顯輕於車內地面。也就是說,當時,炸藥水平位置是在公交車的中間,只有這樣才能保證公車兩側受損程度相同。高度則在一半以下,炸點大約地面八十公分,因此,車頂受損較少。

  「好奇怪啊……」何修懿說,「炸彈怎麼會在這裡爆炸?過道空空如也,椅子都在兩邊,沒有可以托著它的地方。」

  總工程師:「吊?也不大對,車頂也沒有能掛著它的地方。」

  何修懿再附和:「而且,不管是托是掛,他這麼樣折騰,車裡的其他人就眼睜睜看著?司機也不阻止?這不符合常理。」

  「是的,我們倆一開始竟忽略了這個——六具屍體都在炸點遠處!炸藥到底怎麼放的,這事簡直是太謎了。」

  兩人隔著一張桌子,相對而坐,咬著筆頭,冥思苦想,時不時地對望一下。

  而後……突然,何修懿只覺得一陣寒意順著脊柱直接躥到大腦,整個人都彷彿被浸在冰水中:「那個……什麼……」

  「嗯?」

  「我想到了一個可能……」

  「我也想到了一個可能……」

  「你先說……」

  「你先說……」

  「好吧,我說了。」何修懿深吸了一口氣,「公交車裡面的屍體不止六具——」

  「想的一樣。」總工程師苦笑了下,「還有個人,背著或者拎著個包,裡面裝著炸藥。因為炸藥威力太強,爆炸之後……他被炸得粉碎!少數碎塊四濺之後,經過大火焚燒,讓我們誤認為屬於其他六具屍體!」

  「嗯,所以現場有兩隻莫名其妙的涼鞋。」還有個鉛筆盒,所以這「第七人」可能是個孩子。至於書包書本,應該都在爆炸和大火中化成灰了。

  總工程師抱著雙臂,上下抖了抖雞皮疙瘩:「再去現場。現場就是現場,只要我們方向正確,一定可以找到證據。」

  這回,何修懿和總工程師從「車內」的犄角旮旯拖出幾個「黑塊」。「黑塊」自然只是道具,如果沒有想到屍塊,明星嘉賓甚至根本就猜不出那是什麼玩意兒。

  他們倆在心裡吐槽:就算炸碎,也不可能炸到這種詭異地點!

  節目組故意的!

  就是不讓嘉賓發現隱藏著的第七名「死者」!

  要是換了現實肯定一早就被警方發現,此時節目組搞這出,明顯故意增加難度,用於刁難這群明星還有精英!

  這他媽也太難了吧!

  這個節目,雖然注重「真實」,可是偶爾也會為了效果搞些別的。

  因為再次開啟新的線索,「警局小弟」送來失蹤者的文件夾,這次是紅色的。

  兩名「警察」很快鎖定一個孩子,因為他是嫌疑犯F的學生。學生身高只有一米二,比較柔弱,背上書包,書包大約正好距離地面80厘米。

  通過調查,「警察」發現,孩子失蹤之前,曾對母親說過物理老師F猥褻他,不過母親並沒將猥褻、失蹤、爆炸幾件事聯繫在一起。

  F的姐姐是礦山的會計。「警察」通過問詢「礦山眾人」得知,F的姐姐曾經拿過硝銨炸藥,而新的證人「F的姐姐」也大方地承認,她弟弟的親戚家要炸魚塘,所以她便弄了些炸藥給他。

  至此一切真相大白。物理老師F就是「兇手」。他因為害怕猥褻學生的事曝光,利用專業知識將炸藥製作成定時炸彈,偷偷放進學生的書包內,並且拉了一車陪葬的人用於混淆視聽。一開始,在調查他殺害「死者F」的動機時,嫌疑人F的話沒有絲毫漏洞,只是因為,他本來就不是衝著死者F去的,而是不存在於六具屍體中的第七個人。

  可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推測出結果後,何修懿挺壓抑。

  幸虧,這是假的,只是一個真人秀中由節目組編的故事。

  在主持人開朗的聲音中,何修懿又重新變得輕鬆。主持人問:「你們確定……要槍斃物理老師苟富貴嗎?」扮演老師F的人,就是苟富貴。

  苟富貴耷拉著「狗頭」。因為已經用完最後一次申辯機會,可憐兮兮地望著何修懿,希望借助往日友情不要將他「槍斃」。

  何修懿的嘴角露出一個笑容,一雙桃花眼顯得十分迷人:「嗯,確定,斃了他吧。」

  於是,「行刑者」主持人掏出一把水槍。水槍造型十分奇怪,上邊寫著兩個大字:【正義。】

  主持人「開槍」,苟富貴被噴了一頭一臉的水。他裝作被「擊斃」,嗷地一聲,倒在地上。

  主持人翻開F臨終前的「遺書」,宣佈,他就是兇手,何修懿與總工程師勝利,可以獲得勳章。

  至此,節目錄製結束。

  ……

  何修懿乘夜裡飛機回到銀川。

  左然派車去機場接他。

  司機卻是並未直接回到酒店,而且去了一處豪華的日租屋。劇組還有兩天假期,左然準備與何修懿在這裡過。

  左然將何修懿最喜歡吃的香煎小黃魚等菜一道一道端上桌子,嘴角撩起一個笑容:「大寶貝回來了。」

  何修懿放下行李,邁步走到左然面前,雙手摟住左然脖子,半吊在左然的身上:「好累。」助理已經在他進門之前走了。

  鼻尖傳來自己最喜歡的味道,何修懿的疲勞竟然緩和許多。

  左然回摟住何修懿:「錄製得怎麼樣?」

  「就……那樣吧。」

  他與智商160的航天總工程師總是同時想到某樣東西,一唱一和,將「大案」給破了。

  應該不至於丟臉吧,可他也不覺得很興奮,大概因為他還是更愛演戲。而且,在過去六期《尋找兇手》中,「警察」成功破案的也佔了一半,自己這次勝利也並不算特別。

  左然見何修懿興趣缺缺的樣,以為不好,便安慰道:「明星一般都不會表現很出色,不要想了,快吃飯吧。」他心裡琢磨著,修懿被罵該怎麼辦。

  「嗯。」

  「什麼時候播出?」

  「兩周以後。」

 

 

第79章 《又見余美麗》(十二)

  何修懿上飛機之前其實已經吃過飯了,不過, 看見左然做的這一大桌子菜, 還是食指大動,嘴裡說著「只吃兩口」, 最後卻將好幾個菜一掃而光。劇組盒飯再好也就那樣, 影視城裡幾個飯店大廚水平一般,何修懿也吃不慣銀川菜, 此時家常菜的香氣撲鼻而來,便讓肚子好好地過了一把癮。

  「行了,」左然露出外人很少能看見的笑, 「去洗個澡, 休息吧。」

  「嗯。」

  何修懿走進浴室, 研究了好半天噴頭該怎麼開。他有時候智商很高, 有時候腦袋筋又總轉不過來。他鼓搗了十分鐘, 才終於是把水弄出來了。

  舒舒服服洗完了澡, 何修懿才想起來他的睡衣睡褲都在箱子裡邊。他之前告訴左然不用幫他整理任何個人物品,自己這邊什麼都有,直接到外面住就行。但是……進來洗澡之前, 竟忘了拿東西。

  「……」何修懿瞅了瞅。這個房子浴室外面是衣帽間。他打開櫃門撥弄了下,扯出左然白天穿的黑色襯衣,套在自己身上,走出浴室打算去行李箱那拿睡衣。

  這件襯衣很長。左然本來就比他高了十厘米,肩膀又寬,胸膛又厚, 衣服套在何修懿的身上自然顯大,何況這件襯衣下擺本身就長,一直遮到何修懿的大腿。

  「……」算了,就這樣吧。內褲髒了,不好再穿,趕緊跑出去拿衣服換上好了。

  外面,左然正在廚房洗碗。

  這個「日租豪宅」裡沒有洗碗機,所以左然收了碗筷抹了桌子之後只能自己動手洗碗。他已經好幾年沒用手洗過了,此時再次確認了他早就知道的一個事實——洗碗浪費生命。

  「……」何修懿忽然想逗逗左然——先不去拿睡衣,穿成這樣晃悠一圈,等到左然情慾上來,再義正辭嚴拒絕對方,說自己累了、要睡了,一定十分有趣。

  於是他便邁開長腿,穿著「真空」襯衣,走到左然身邊,說:「我來洗好了。」

  「不用,你去休息。」

  「用。」何修懿笑,「你剛燒了一桌子菜。該我洗碗,分擔工作,這個也算生活情趣。」

  「不用。」

  「閉嘴。」何修懿說,伸手搶過一個盤子。書裡都寫,真空穿著男友襯衣幹點家務啥的是很好的撩撥方式。

  既然何修懿堅持,左然也沒多說什麼,放手後退一步,這才看清何修懿的樣子,眼瞳變得幽深了些:「修懿?」

  何修懿故作淡定:「衣服都在箱子裡面,我剛打算過去換呢。正好看見你在洗碗,就先幫你把碗洗了。」

  「……」

  雖然也有幾年沒洗碗,不過以前何修懿曾帶著母親到處看病,每天都需要將保溫飯盒刷淨用來盛菜,手腳還是十分麻利。

  沒過幾秒,何修懿感覺,自己頸子上被輕輕吻了一下。

  「左然——」

  接著,一雙手掌貼著何修懿大腿外側肌膚撩起襯衣,在發現裡面竟是真空的時候明顯頓了一下,而後繼續向上,一路來到胸口。

  「……」何修懿嘴硬道,「內褲髒了,不能穿了,乾淨的也在箱子裡面。」

  「嗯。」

  「……」整件襯衣都被撩了上去,幾乎全裸站在廚房,的確……羞恥。銀川晚上還有點冷,然而五臟卻是火熱。

  何修懿的原計劃是拒絕左然,逗他。可是,當被對方親吻、擁抱時,何修懿卻覺得……很舒服、很安心。之前乘坐飛機從西部到東部、從北方到南方,與認識的不認識的人一起玩兒燒腦遊戲,錄製時間長達十個小時,人困馬乏精疲力盡,此時……終於是在家裡邊了。在何修懿看來,所謂「家」並不是指某個房子,而是指某個人。此時這個日租房子極為陌生,即使夢裡也沒來過,可何修懿就是覺得,他算是在家裡邊了。

  何修懿將手裡東西放下,雙手抓著水池邊沿,垂著睫毛默不作聲。

  有反應了。

  左然左手仍在何修懿的胸口,右手往下探去。

  最後,何修懿的呼吸粗重。左然抬頭掃遍灶台,沒看見有乾淨的餐巾紙,於是左手順手拿起之前做飯時打破的還沒有來得及收拾掉的一半蛋殼,右手輕輕一捏,頃刻之間,蛋殼裡殘餘的蛋清就變渾了。

  左然語氣好像在念科技文章,將蛋殼舉到了何修懿的眼前:「真多。」

  「……」啥啊——

  左然將何修懿穿著的自己的襯衣整理了下,將蛋殼扔進垃圾桶,伸手拿起池子裡面的一個碗:「去吧,換上睡衣,休息了。」

  「哦……哦。」何修懿臉全都紅了,連白皙的脖子也暈上一層粉色。

  撩人不成反而丟人。

  真是——

  他到客廳打開箱子,扯出一套乾淨的衣服換好了,趿拉趿拉走進臥室,躺到床上,沒過多久便覺困意陣陣襲來,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

  半夢半醒之間,依稀感覺左然來了。何修懿的腳有點冰,伸進左然兩條小腿之間,沒有講話,繼續睡覺。

  ……

  二人休息兩天,將精神養足了,便又回到鎮北堡西部影城,繼續拍攝電影《又見余美麗》。

  這回,劇組租用的是「文革大院」,因為劇情進展到了1966年。

  左然是個完美主義。

  他先是將道具從第一件到最後一件徹查了一遍,而後「大發雷霆」。左導演的「大發雷霆」,其實也是面無表情,語氣平穩,絕對沒有面色脹紅、語氣拔高這種事情,但是在場的所有人全都覺得汗毛直顫,彷彿是被人用一把冰稜捅了心口一般。

  左然用修長的手指翻開了「紅寶書」,發現內頁全為空白,一字一字不帶絲毫感情地問:「怎麼內頁全是空白?」正常的「紅寶書」,裡面應該有毛主席的語錄和著作選編。

  「這……」道具組長只覺得頭皮陣陣頭髮,如坐針氈,「演員不會翻開『紅寶書',全劇沒有內頁鏡頭。」

  左然抬頭,用淡色的眼珠注視對方:「如果我臨時決定要加一個內頁鏡頭呢。」

  「……」

  「你拿什麼給我。」

  「……」

  「沒事。」左然通篇沒有一句責備,「重新準備。我再最後強調一遍——所有道具必須全是真的。」

  道具組長:「好……」

  連道具組「頂頭上司」美術指導胡上都過來了:「抱歉,左導,是我監督不力,忽略了道具組。」

  「『六十年代'那段劇情中的道具沒有問題。」左然說,「新的就不合格。注意,不要讓任何人越來越散。」不管是在公司還在在哪,總是有一些人「裝」過前面幾個月後就變成老油條,能混則混。

  「是,對。」

  左然簡直不敢相信,《又見余美麗》道具組成員有好幾十個人,從道具組長、置景組長、統籌,到各領班,到木頭工、雕刻工、油漆工,到最下面的道具、置景,全都是專業的,竟然連一本「紅寶書」都搞不好。這不是能力問題,這是態度問題。總導演必須將「吹毛求疵」傳遞給每一人,劇組才能上下所有工作人員全部繃緊神經。

  道具組的事情,幸虧發現得早。

  就這麼著,原本已經有些鬆懈的劇組當中的人,又重新變得全神貫注起來。

  劇組用了兩周,拍攝完了文革初期全部劇情。在最開始,沈一初、余九嘉還是抱有希望。沈一初作為「工農兵大學生」去讀書了。臨行之前,還對余九嘉說:「我會帶你離開。如果不能離開,我就回來、扎根這裡。」

  然而風暴愈演愈烈。滿街大字報上,「現行反革命」在最前,後面還有什麼「殺人犯」,最後總會跟著一兩個「雞姦犯」是要被槍斃的。沈一初也變了。他甚至為此前與余九嘉間的關係感到不安,娶了幹部女兒,從此有了非常好的「政治身份」。

  ……

  在「文革大院」,兩周時間過得飛快。

  就在劇組打算拍攝「余美麗的領導為他介紹婚姻對象,余美麗卻拒絕,坦誠自己喜歡男人」這段重頭戲時,何修懿參與的《尋找兇手》第七期播出了。

  左然表示想看,於是何修懿雖然覺得彆扭,但是還是在「陪左然一起看」「讓左然自己看」和「叫左然也別看」三個選項當中選了第一個。

  節目被剪切成一個小時。

  何修懿驚訝地發現,「剪切」這個東西……非常神奇。有的線索明明是自己與總工程師冥思苦想之後才找到的,可在節目組將時間加速百倍之後,何修懿卻覺得,二人好像毫不費力便輕鬆愉快地破解了一個又一個難題!

  他眼睜睜看著自己變成了日天日地的人設。

  「抓豆子」時,自己上前一步,對打算上前的苟富貴說:「第一個去必死無疑……這個遊戲要麼全滅,要麼至少死第一個和最後一個。」

  第一輪時,自己響指一打,說:「再去找證人。」

  第二輪時,自己一臉高深,說:「公交車裡面的屍體不止六具——」

  第三輪後,自己「一笑邪魅」,說:「嗯,確定,斃了他吧。」

  而且,節目氛圍十分恐怖,加了視覺特效也配了聲音特效,一驚一乍,無比嚇人,而在這種氛圍當中,「智商爆表」的兩個警察讓人心生好感,不自覺地想要依靠。

  何修懿呆呆地看完六十分鐘。

  片尾,有段花絮。在節目結束後,總策劃坦白了節目花絮的事,何修懿也終於明白爸爸和左然的電話全是節目事先安排好的。節目沒用父親那段。同一時間兩個電話找何修懿顯得太假,因此節目組在一開始就打算只選左然那個,爸爸只是候補、以防萬一。

  於是,何修懿眼睜睜地看見,自己在與左然通話時,在節目中緊繃著的嘴角緩緩放鬆,眉梢眼角全流露出了溫柔的樣子。

  「……」

  當晚,何修懿的微博流量又爆炸了。

  一大群人在網上叫:

  【君子之交淡如水:這期嘉賓智商破表……】

  【兩顆齲齒:何修懿好可怕,跟航天飛行控制中心總工程師夫唱婦隨啊不高山流水,人家可參與過載人航天飛船指揮調度啊啊啊啊啊。】

  【人生就是起起落落落落落落:顏值、IQ全都在線的小哥哥,誰會不喜歡呢,還暖,紳士。】

  【瑪麗蘇也失眠:腦子已經被掏空,何修懿和總工程師竟然可以破案……!】

  【CJ的小仙女:智商都去哪兒了?】

  【一葉孤舟:何修懿常駐!求讓何修懿常駐!比那幾個明星聰明好多!一定會成智商擔當!】

  【小仙女1995:還想再看這期這種綜藝節目。珠玉在前,以後沒有何修懿和總工程師,會無聊嗎?】

  何修懿的粉絲十分興奮——沒有什麼比偶像爭氣更令粉絲開心:

  【吃土少女:越瞭解,越驚喜。】

  【濁酒一杯:想要肉麻地說,謝謝你的存在。】

  還有些CP粉關注點很奇怪:

  【易燃易爆爆爆:最後何修懿和左然電話好甜!】

  【喜羊羊暗戀懶羊羊:炸了炸了,官方發糖。】

  【離殤LiShang:本來差點爬牆工程師×何修懿,幸好這個花絮把我拉回來了。】

  何修懿又上了熱搜。

  「……???」何修懿不明白:熱搜這麼好上?兩個禮拜兩次?既然這麼好上,那些明星幹嗎要花那麼多錢買呢?

  何修懿看了下,發現,討論其他嘉賓的只有大約20%,比如那個生產銷售低端手機的商界大佬為什麼總穿大一號的西服,剩下80%都是在討論自己與總工程師,而這80%中,自己又佔掉八成,因為他是名人,又自帶粉絲,更加重要的是,總工程師必然智商很高,明星不是。許多被認為「成天追星不務正業」的女孩子們終於找到最佳反例。

  一大波「路人粉」變成了「死忠粉」或者是「事業粉」。沒錯,即使只是追星,也需要「優越感」。明星長相、智商、情商、人品全都碾壓他人,人們自然就喜歡他,也願意出去說——他們喜歡他。有的時候,一個明星到底多「紅」,與粉絲們聲音大小直接掛鉤。偶爾,某個明星明明粉絲不多,可是粉絲愛講,也顯得「紅」。試問,誰會喜歡或者安利又醜又笨的明星呢?

  同時,又有一大批「路人」變成了「路人粉」。就像那個網友「人生就是起起落落落落落落」說的,「顏值、IQ全都在線的小哥哥,誰會不喜歡呢,還暖,紳士。」

 

 

第80章 《又見余美麗》(十三)

  再紅也得接著拍戲,何況何修懿對「紅」也不感興趣。他想追求好的演技, 而不是名或利這種虛浮的東西。有名有利是很開心, 但是那與克服障礙、堅持到底、達成目標、攀上巔峰後的快感無法相比。許多有了突出成果的科學家連諾貝爾都懶得領,說明名利與其所追求的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余美麗的領導為他介紹婚姻對像」這段來了。

  何修懿望著「一直以來和藹慈祥、對他照顧有加的老領導」, 猶豫、躊躇, 最後終於聲音發顫地道:「我……不想結婚……」是的,余美麗不想結婚, 他不愛女子。

  「老領導」驚訝問:「為什麼?你到年齡了呀!」在那時代,沒有哪個男人不希望組織給介紹一個姑娘。

  在攝影機前面,何修懿沉默了。

  對余美麗來說, 這一定是他人生當中最艱難的抉擇。

  一步走錯, 便是無間地獄。

  可是, 他的身上還殘留著不曾磨光的稜角呢。他是個叛逆者, 他想對於曲意逢迎多少予以干擾。

  「余美麗」決定相信他老領導。他說:「我喜歡的是男人。」

  地獄之門轟然打開。

  人們讚歎利刃所發出的光輝, 但是, 不是對人。

  何修懿運用了許多想像。他NG了兩遍後,在聽左然分析出的「恐懼」「希望」「孤注一擲」等等情感之時,忽然間想起了, 在陪母親四處醫治的幾年中,每次嘗試某種全新療法之後,他就是用那種樣子聆聽醫生口中的話的——病情會因此而變得更差嗎,不知道,也許會,畢竟每種療法都有強副作用, 但是,不做什麼的話,會一步一步走進痛苦深淵,只有捨命一搏百分之一的幾率才有可能霧散雲開。

  演員的經歷、知識,全是想像來源,一味演戲演戲是不行的。同時,演員還必須要保有孩童一般的想像力。孩子可以把掃帚想像成戰馬,可以把木棍想像成利劍,演員也要。何修懿很感謝左然——幫他找回並維持了孩子一樣的純和真。

  再演一回,過了。

  ……

  在接下來的劇情中,余美麗被領導揭發,他被戴上兔子耳朵、兔子尾巴遊街。「紅衛兵」用棍棒強行命令他學兔子動作,蹦跳過街。

  拍這段時,何修懿再一次遇到了些困難。

  片中余美麗已經遊街一天。

  他早已跳不動,然而,在棍棒的驅使之下,他還是強撐著,一下、一下,拚命地跳。

  何修懿的感覺不對。

  沒有那種精疲力盡的感覺。

  雖然他努力地裝出虛弱輕盈的樣子,鏡頭卻是不會騙人。任何觀眾只要仔細去看都會覺得,何修懿只是在故作虛弱之後忽然用力一跳,而不是在當真勉強自己抬腿。

  左然反覆拍了多次,一直NG。

  「左導,」何修懿說,「我想……出去跑步。」

  「……嗯?」

  「我跳不出對的感覺。」何修懿說,「這是今天最後一場,拍完收工。我想,如果真的精疲力竭,應該就能一次過了。就算不一次過,也不會一直NG。」

  「……」

  「行麼?」

  「那我陪你。」

  「啊?」

  「哪能讓你一個人跑。」

  「哦……」

  為了盡快「精疲力竭」,何修懿還背了個包,包裡裝了五瓶礦泉水,沉甸甸的。為了防止互相撞擊影響跑步,何修懿將礦泉水捆在一起用布包著。左然竟然也陪著他。

  他們兩人繞著「文革大院」長跑。並非慢跑,速度挺快,畢竟長跑目的不是鍛煉身體,而是「折磨」自己。

  左然體力超人,可何修懿也並不差。他每天都鍛煉身體,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應對高強度的拍戲——發聲正確,動作也不變形。

  跑了一千米後,何修懿開始喘,到了三千米時,何修懿終於是累得不太行了。學生時代何修懿也每年參加長跑比賽,還能得到名次,但是那些需要提前幾天預跑、準備,不能上去就跑,何況此時他還背著五瓶水呢。

  左然問:「差不多了?」

  「嗯,嗯。」何修懿說,「先休息下,平復呼吸。還得補妝,讓頭和臉恢復正常。余美麗是很累,但又不是劇烈運動之後的累。」其實何修懿沒出汗。體質原因,他不怎麼出汗,此時只是臉頰緋紅,過幾分鐘應該就能好了。然而「累」沒辦法輕易解除,等下應該可以拍出好的效果。

  左然盯著何修懿看:「我倒覺得不用補妝。」

  「嗯?」

  「頭上臉上身上全都是灰,風塵僕僕,更加符合『遊街』那個場景。之前的妝還是有點刻意,現在這個樣子好像要好一點。」

  「哦……」

  左然講話完全不喘,讓何修懿有點心驚。

  那個傢伙……體會真是深不見底!

  怪不得每次都能折騰到天亮……

  到底什麼情況那個人才會累?

  何修懿喝了好幾口礦泉水,走回片場,對造型師講了左然剛才的話。造型師看了看,幫何修懿修了幾個地方,使造型「有美感」。

  等到喘息和緋紅和平息了,何修懿再次拍「兔子跳」的這場。

  他的雙腿好像灌進了鉛一樣,好像有千鈞重,很難抬得起來。但他知道,他必須跳,否則「就會有雨點般的棍棒落在他的頭上、背上」。

  片中的余美麗從來沒放棄過。所謂的雞姦犯,遊街結束通常自殺,好像那個是比「殺人犯」更重的罪過。可余美麗老覺得不對。冥冥當中,彷彿有一種能超越現實的東西,刺穿歷史,直通未來。他想,只要他跳,只要他能叫人高興,說不定事情就會往好處去呢?他只是低著頭,不希望有認識的人看到他,同時在心中想,要是母親還在世上,不知道要氣成什麼樣了。

  「……」何修懿努力地跳。他的身體與心一齊沉在下方。可他拼盡力氣,一步一步過街,彷彿心也可以跟隨身體重新躍動。肉體太過沉重,無法飛翔,但是,倘若受的侮辱再強一些,身體再拚命迸發一點能量,說不定是真的可以騰空而去。

  何修懿的心中被巨大的情感淹沒。

  那些侮辱,好像都在他自己的身上。

  就在他快承受不住之時,耳畔傳來了熟悉的聲音:「Cut。過了。」

  「……」

  因為太累,何修懿沒有去吃晚飯,而是讓左然給他帶回去點。

  左然見他吃完,輕輕歎了口氣:「抱歉,修懿。」

  「啊?」

  「一直不給你過。讓你為了拍戲累成這樣。」

  「這有什麼?」何修懿失笑道,「3000米而已。拍得不好會更讓我難受。而且那種難受沒有辦法彌補,我們總不可能重拍這部電影。所以,除非死了殘了,都是拍戲重要。我想做到極致,尋找新的可能。如果你心疼我,隨隨便便給過,我才是會生氣,氣到爆炸。」

  「修懿。」

  「嗯?」

  「謝謝。」

  何修懿頓時一臉懵:「謝什麼?當你演員幫你拍戲?」

  「不是。」

  「那?」

  「謝謝你出現在我面前。」

  「啥啊……」何修懿挺不好意思。

  左然幫何修懿除了兩隻鞋襪,叫對方用溫水泡腳十來分鐘,而後將何修懿腳掌拉進懷裡,塗了些護手霜,一點一點幫他按摩,緩解負重長跑所帶來的疲勞。

  何修懿也不阻止左然,就那麼伸著腳丫子,隨便左然按摩穴位。

  別說,還真的很舒服。

  從腳趾到前掌,從腳心叫腳跟,再到腳跟。

  噫……

  左然手指很有力度。每按一下,疲勞都像減了一分。

  就是……左然時常按著按著,便抬起他的腳,輕輕親吻他的小腿還有腳踝,像有一股電流游躥,從身體的中心一直躥到腳趾的末端去。

  何修懿一邊躺著,瞇著眼睛享受,一邊又刷微博。

  熱搜終於下了。

  掛了整整一天,總算是跌出了前50。

  不過,微博上的討論還在繼續。

  【懿心懿意:這麼好的懿懿,真不知道以後老婆會是哪位[大哭][大哭]。】

  【吃土少女:難以想像,什麼樣子的人,會得到何修懿……】

  【濁酒一杯:我總覺得沒人能配得上懿懿……】

  何修懿看著看著,嘴角綻出一個笑容。

  他撩起眼皮,望著坐在床尾那個英俊優雅的男人:「喂,左然。」

  「嗯?」

  何修懿收起腿,趴在床上爬到床尾,抬頭望進左然淺棕色的眸子,盯著那裡面的自己,說:「左然,我好喜歡你,好喜歡好喜歡。」

  「怎麼了?」何修懿忽然說出這種情話,讓左然感到有一些不適應。

  「沒事。」何修懿主動獻上一吻。他先吻了左然的唇,而後是左然挺直的鼻樑、細長的睫毛,在對方的臉上落下一個個吻,「就是,好喜歡。」

  左然撩起兩邊唇角:「好吧,我也是。」

 

 

第81章 《又見余美麗》(十四)

  第二天,拍攝依舊。

  在劇本中, 「余美麗」遊街回來, 精神似乎已經不大正常,反而還嘻嘻地笑:「我是檢閱了一趟全城呢!」

  隔了幾天, 來了好幾個人, 扯他出去,將棍棒捅進他的嘴裡, 把他扒得只剩內褲綁在理髮店櫥窗裡示眾整整三天三夜。

  接著,余美麗被私自關押。書信曝光使他被開除出教師隊伍,調往後勤, 每日打掃學校衛生, 接受變相勞動改造。這是比較溫和的處理方式了, 不似有的地方會將同志直接逮捕, 而且判例及其混亂完全沒有標準。余美麗後來的老領導不知道「書信」那件事情, 便想介紹一個貧民家的姑娘給他, 姑娘文盲。

  一天,學校的幾個人,拿著籌委會的介紹信, 要把余美麗帶到宿舍「拼刺刀」。「拼刺刀」意思為「正派」「反派」言語較量,可事實上,往往意味著無休止的盤問還有拳打腳踢。就在「余美麗」剛被帶到走廊上時,那個揭發他的老領導卻喊道:「余九嘉,跟我走,上級叫你寫旁證材料」, 一句說完,帶他快步離開現場。原來,這是一出「調虎離山」,老領導是來救他的。而再之後,老領導總是跟余九嘉在一起,還對他說,自己外出期間必須關緊房門,無論是誰敲門,都不要開,同時四處替余美麗奔走呼號,最終使其免於槍斃——原來當初,老領導真認為,「改造」可以使人恢復正常,也沒想到最後竟然差點將人推入地獄。

  而沈一初,余美麗曾經的「男朋友」,堅決與他劃清界限,好像生怕對方舉報自己,只是留了一句:「余九嘉,你腦子是不是有病,精神病。」

  左然演得太好,何修懿很委屈。

  鏡頭下的左然,彷彿將是將自己當作一片黴菌,彷彿沾染上了便會面目全非、醜陋不堪。那種嫌惡、厭棄,絕對可以刺穿一個戀人平時最堅硬的盔甲。

  「好……好……好!!!」執行導演大喊一聲。

  「……」何修懿問左然,「你這傢伙,還真的一次過?」他覺得,他就像是那種最不可理喻的妻子,只因為丈夫沒有與自己同在一個夢裡便亂發脾氣、橫加指責。

  左然說:「對著鏡子練了很久。」

  「哦……」心情好了一點,何修懿轉移話題,問:「你為什麼想演這種角色?」

  「嗯?」

  「沈一初。」何修懿說,「《又見余美麗》,余美麗是唯一主角。至於沈一初,充其量是男二。」

  左然開始收拾自己的取景器:「其實……我不明白只演主角的人到底怎麼想的。確實,從『咖位'角度看,只演主角顯得很紅,賺錢也多。但是,影片主角類型其實是有限的。想要挑戰更多角色,就必然要演一些配角。」

  「嗯?」有名的人只演主角,這似乎是一個慣例。何修懿也從沒想過要接配角鍛煉自己。然而…左然講的很有道理。「主角」需要正面,健康、向上,有時還是「配角」讓人上癮。

  何修懿又問:「那,為什麼是沈一初這樣的配角?」

  「《又見余美麗》中需要這種角色,那麼余美麗的男友……自然是我。何況,軟弱卻又自以為是,居於一隅嘲諷身邊的勇敢者,挺有意思。」

  「哦……」

  「而且,悲劇分為命運悲劇、性格悲劇。《萬里龍沙》一生一死算是命運悲劇,《又見余美麗》分道揚鑣算是性格悲劇。當然也算命運悲劇,但我想要講的其實不是那個。所以,拍完兩部片子,可以讓你明白能在一起過完一生並且彼此堅定不移有多幸運。」

  「哦……」明顯是在胡扯。

  「好了,回去吧,晚上還要給某電商錄廣告呢。」

  「嗯。」

  ……

  因為8月7號七夕節快到了,全國最大影院「石榴影城」搞了一個活動,並邀請了眾多知名演員參與。

  在活動中,每個明星需要錄製一段視頻,在視頻中緩緩念出某個名人講過或寫過的著名情話,並說「8月7號,石榴影城」。這些視頻將會出現在眾多廣告宣傳當中,而且所有人也可以去專門的頁面聽。配合視頻,還會有文字講述那個名人與他們丈夫、妻子浪漫的愛情故事。本來,活動要念的是「經典電影台詞」,可CEO忽然覺得,「真實存在過的人和情話」可能會更有衝擊力。

  石榴影城所邀請的全是粉絲眾多的當紅演員。可以想像,當粉絲們看見偶像用充滿柔情的眼神凝望鏡頭、聽見偶像用飽含蜜意的聲音朗誦情話時,一定會連骨頭都酥麻了。

  左然與何修懿也在名單當中。

  對於「石榴影城」的請求,正常有腦子的明星全都不會拒絕。開玩笑,萬一得罪「石榴影城」,排片率被降低,可就得不償失了。

  左然與何修懿兩人都在銀川,那家位於北京的影城也總部並未要求兩人連夜飛到北京錄製,而是請求他們發送視頻文件。劇組可以正常拍攝,質量很好,的確沒有必要跑去北京折騰。

  於是,收工之後,凱文、莫安被留下來,幫著錄製「視頻。」

  莫安操縱儀器:「嘿,親愛的老夥計,這就開始了吧?」

  「嗯。」

  何修懿放下了自己手中的紙。那段話他已經練過好幾遍了,是約翰·列儂的。

  何修懿便望著鏡頭,眼神溫柔:「希望我們是一對和善的老伴,住在愛爾蘭海邊小島一類的地方,翻閱我們一輩子胡鬧的剪貼簿。」

  何修懿一邊背,一邊偷看左然——誰也不能一直盯著鏡頭,目光總要偶爾移動一下。

  他們二人老了之後,會怎樣呢?

  到時,廣告還會有些文字寫上約翰·列儂與他妻子小野樣子的故事,包括約翰·列儂怎麼在小野洋子的個人藝術展上將她的作品吃掉,二人怎麼在蜜月時七天不下床,用「床上和平行動」宣揚反戰理念,妻子怎麼親眼在丈夫去世後每年整理作品、舉辦紀念活動。

  至於左然,也是用他最為悅耳的聲音念出了一段話。

  這一段話,取自於茨威格。

  左然視線集中於面前攝影機:「我的心緊張得像根琴弦,你一出現,它就顫個不停。我的內心始終為你緊張,為你而顫動;可你對此毫無感覺,就像口袋裡邊裝了一塊懷表,你對它繃住的發條沒有感覺一樣。這根發條暗中耐心數著你的鐘點,計算你的時間,以它聽不見的心跳陪你東奔西走,而你在它那滴答不停的幾百萬秒當中,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

  念這段話時,左然也會偶爾抬頭看何修懿,好像在說,在一起前,他就是這樣的。

  何修懿笑了。

  愛情當中的人,心思真是可愛。不管平時多不起眼,都會因為這份心思變得很美。好像一種牡蠣,打開顏色黯淡深淺不一坑坑窪窪的殼,裡邊是一顆燦然的珍珠。

  二人目光繾綣,溫柔交纏,連莫安都感受到了什麼,凱文倒是一如既往毫無反應。

  最後,左然又念:「8月7日,石榴影城。」

  音頻也會被用於廣告宣傳,伴隨茨威格的愛情故事,雖然這個故事有些悲情色彩——1942年,茨威格與第二任妻子夏洛特·阿爾特曼在里約熱內盧附近雙雙服用鎮靜劑自殺,出於對「精神家園歐洲」被毀滅的痛心。自殺時,二人雙手緊握,被發現時屍體甚至難以被分開。

  錄完視頻,左然與何修懿親自將音頻發給「石榴影城」。

  「石榴影城」市場部的員工又向二人分別發去一張圖片,問:「在頁面上,位置這樣,行麼?」

  左然一看,一共有十二個明星參與活動。頁面左邊六人,右邊六人,中間有一道分割線。他自己是左一,何修懿……是右二,隔得挺遠,還被分割線切開了。

  左然便問:「何修懿能放在左二麼?茨威格的愛情故事很短,約翰·列儂的長,配在一起畫面平衡一些。」

  對方沒說什麼,調了。

  於是,到情人節那天,在這個全中國最大的影城網頁上,左然與何修懿,將在活動頁面共同佔據一個區域,挨在一起,輕聲講出幾句情話。

  ……

  不過,8月6日下午,左然與何修懿還是回了北京,並為「石榴影城」七夕活動造勢。在活動上,幾部要在七夕上映的愛情電影進行了最後一波廣告之後,左然和何修懿等等演員也簡單介紹了自己即將公映的或者正在籌備當中的幾部影片的感情線。左然沒提《又見余美麗》,而是請觀眾們期待幾個月後就要正式開機的古裝電影。

  「石榴影城」也提前好幾天就將七夕節的紀念品寄給了視頻活動中的十二位明星,希望他們務必要在8月7號零點之前發條微博,最後再為「石榴影城」宣傳。左然與何修懿兩人都讓「石榴影城」郵到了工作室,並請吳順之在活動結束之後送到左然家裡。

  禮品樣品十分特別,是對情侶相擁的夜光沙瓶畫。

  晚上,左然拍了兩張夜光沙瓶畫的照片。

  瓶子當中,一對情侶緊緊依偎,腳邊有潺潺流水,天上則是皎潔的月亮與璀璨的群星。

  左然發了一條微博:【收到 @石榴影城官博寄來的七夕節禮品,非常漂亮,謝謝,希望大家關注幾部愛情電影。】

  何修懿卻一直拖到零點之前,在左然洗澡時才晃晃悠悠準備發博。

  左然總是零點左右洗澡。

  不過,何修懿很快便發現……他找不到「石榴影城」給他的禮物了。

  隨手放哪去了?

  何修懿記不起。

  腦袋裡好像有橡皮擦。

  眼看要到零點,何修懿趕緊把左然那個禮物拿來,用手握著,卡卡拍了幾張,發博:

  【活動回來看見一個包裹,是@石榴影城官博寄來的七夕節禮品,十分喜歡,謝謝!】

  等到左然洗完,何修懿講了整件事,說:「好險好險。」差一點就沒有趕上。「石榴影院」可是得罪不起,不能顯得不上心、不重視。

  左然:「……」

  放下手機,何修懿笑:「幸虧住在一起。」

  「……」

 

 

第82章 《又見余美麗》(十五)

  何修懿奇怪道:「左然,你那個是什麼表情?」

  左然問:「你沒看見昨晚解小溪和吳翔他們發的照片?」

  「……?」何修懿說, 「沒有, 咋了?」

  「你看看吧。」

  「哦。」何修懿將電腦放在膝蓋上,打開微博, 在搜索欄輸入「解小溪」, 點進去,「……???」

  「對比一下禮品, 比如星星數量。」

  「……」何修懿猛然間意識到了,「……!!!」

  他又輸入「吳翔」:「……!!!!!」

  他才發現,沙瓶畫這東西, 個體之間會有差異!他此前也拆開了自己的包裹, 覺得沙瓶畫與左然那個沒有什麼區別, 但事實上, 是有的。

  雖然全都是夜光沙瓶畫, 圖案也是情侶在星空下緊緊相擁, 但是,月亮形狀、星星大小等等,全都不同。這個東西並非機器生產!

  何修懿連忙去「石榴影城」七夕活動頁面, 將十二個明星中的另外八個一一搜過,最後他十萬分絕望地發現了……每個禮品都有一些獨特屬性——有的月亮很圓,有的星星很大,有的男孩個高一些,有的女孩體瘦一些。

  何修懿被自己、蠢、哭、了。

  人有時候,腦袋就是會短路。

  他會演戲, 也會讀書做題,但生活中笨手笨腳。

  他從來沒想過「禮品不同」的這個可能性。「石榴影城」市場部說「給十二位老師都寄了紀念品」,何修懿便理所當然地以為,大家全都一樣,石榴影城不會搞出差別待遇。他完全沒想到,這些七夕情侶夜光沙瓶畫,居然全為手工製造!

  只有他發了與左然高度一致的夜光沙瓶畫。

  怎麼辦呢。

  刪掉嗎?

  晚了吧……

  何修懿戰戰兢兢點開評論,祈禱沒有粉絲能注意到。畢竟,差異比較細微。

  「……!!!」

  希望落空!

  已經血雨腥風。

  儼然是CP粉的狂歡。

  【懿懿家喵星人:也許是我腐眼看人基…… 但總覺得,懿懿的瓶子,與左然的,一模一樣……左然那個月亮右上扁了一塊,特別明顯,懿懿這個也……我一下就注意到了……】

  【頭髮以下癱瘓:回復@懿懿家喵星人:老太太都不扶就服你。】

  【但願歲月靜好:回復@懿懿家喵星人:當代福爾摩斯。】

  而後便有各種猜測:

  【手可摘星辰v:何修懿拿走了……左然那個瓶子?】

  【揮著板磚的小仙女:讓我斗膽猜測一下。何修懿的瓶子,與左然的,是同一個。】

  【心悅君兮君不知:回復@揮著板磚的小仙女:就是同一個。沙瓶畫要手工堆砌。先選擇海沙,再用工具一層一層製作,純手工藝,哪裡會有兩個一模一樣。】

  【揮著板磚的小仙女:根據行程可以得知,二人此時都已回京。那麼讓我再斗膽猜測一下。何修懿的瓶子,寄到他家去了,但他沒回自己家,而是在左然家。七夕節零點,在左然家……二人什麼關係,我真猜測不出。】

  【心悅君兮君不知:回復@揮著板磚的小仙女:好難,我也猜測不出。】

  很後面跟著一堆「好難,我也猜測不出。」「維持隊形。好難,我也猜測不出。」

  不過,也有些人猛烈回擊:

  【懿色撩人:你們不是圈地自萌?這裡不是貼吧、論壇,還跑真人微博下KY?也許兩人還在公司工作,何修懿沒辦法才用了左然的。】

  【777888:適可而止。】

  【胖仙女120斤:對不起,何修懿,還有左然,並非所有粉絲都是這樣。】

  何修懿看向左然:「怎麼辦啊?」

  「不管。」左然說,「困,睡覺。」

  「……」不管?

  何修懿擔憂道:「不需要澄清對麼?」

  左然有些好笑:「澄清什麼?那又不算實際證據。一個瓶子無法說明任何問題。若是急吼吼地澄清,等到將來公佈關係,這段『澄清'就會變成你的黑點。」說完,用同情的眼神注視著何修懿,「修懿,請你不要小看我的fans。」如果某個明星粉絲認為愛豆老婆對愛豆不好,能用口水能把愛豆老婆淹死。

  「好,好吧。」有道理。

  「先給粉絲打針預防也好。多打幾針,到時才能扛住『風暴』。」

  「……哦。」

  這時,參演《萬里龍沙》之後,又在《又見余美麗》一片中擔綱「沈一初妻子」的張筱茂發來一條微信,問何修懿:【七夕節,怎麼過?】一看就是試探,已經按捺不住八卦魂了。

  何修懿回她:【一笑而過[微笑]。】

  何修懿總覺得,到處都瀰漫著一股詭異氣氛。

  有人將十二個瓶子排在一起,做成一幅「大家來找茬」,而後立即有人心領神會地道:【最後兩個,11號12號,有不同嗎?】

  「……」左然見何修懿實在非常不安,歎了口氣,「那我叫吳順之發一條聲明吧,你別摻和,趁著還沒發酵。」

  「好。」

  十分鐘後,吳順之便直接回復「懿懿家喵星人」「手可摘星辰v」和「揮著板磚的小仙女」三個人,也轉發了:

  【吳順之:回復@懿懿家喵星人:@石榴影城的紀念品是郵寄到工作室的,@左然與何修懿結束活動之後回到公司討論項目,我怕他們忘了石榴影城的事,就把兩個瓶子送進了會議室。晚上左然先發微博,修懿後發,可能拿到了同一個,搞混了。不是什麼大事,大家不要胡亂猜測。】末了,還發了個禮品的快遞單,快遞單已經被遮掉重要信息,但是可以看出發自「石榴總部大樓」,發往「左然工作室」。吳順之還將快遞的追蹤信息發了出來,同樣隱去重要信息,證明快遞單上一切屬實,左然與何修懿的確是在工作室發博的。這三人是熱評前三。

  對於這番說辭,不同人群有不同解讀。

  有人相信二人只是「工作關係」,有人不信,有人半信半疑。

  CP粉們繼續狂歡,畢竟,七夕零點,即使在工作室也還是「在一起」。許多人在貼吧、論壇、微博等地刷屏:【左然與何修懿這對CP太好磕了!!!】而後,一條一條「科普」,這對CP有多少糖。從一開始《家族》,到《萬里龍沙》,到《又見余美麗》。

  還有人說:【萌CP,總要挖得深才能挖到糖。可這一對……是跳跳糖,炸裂的甜。】

  【本來心情不好,直到看到這貼……然懿一生推,期待新塘[心]。】

  何修懿還看見某人在微博寫:【這就是萌CP的意義。永遠都會記得,有真實存在的那麼好的兩人,讓我好像談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愛,體會到了世間最美好的感情。】

  不過,不管怎麼說,就如左然所言,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吳順之幫圓謊,一切也能說得過去。

  就算是「半出櫃」好了。

  二人之間曖昧湧動,這叫作「預防針」。

  本來還說左然櫃門搖搖欲墜,其實自己也是,沒資格說左然。

  是不是一對熱戀中的情侶很難裝作泛泛之交?何修懿不清楚。

  「哎,」何修懿說,「讓吳順之盯著一點,萬一登上熱搜,要立即撤下來。」吳順之幫圓謊,按理說上不了,但這種事誰說的準,畢竟熱搜那麼好上。

  「知道了。」

  「……」說完,何修懿看著那夜光沙瓶畫,只覺面目可憎。

  左然問:「你真找不到了?你那個沙瓶畫。」

  「對——」

  「傻蛋。」左然說完,長腿一收,從大床上站了起來,「我去找找,你先洗澡。」

  「嗯。」

  沖沖也好。讓有力的水流沖刷頭皮,也許還可以讓已昏昏脹脹的大腦舒服一些。

  熱水打在身上果然非常舒服。何修懿洗了有整整四十分鐘,直到臉上、身上全都發紅髮燙,才關上水,擦擦頭髮,走回臥室。

  左然靠在床頭,正在研究劇本——晚上的「半出櫃」,似乎與他無關。出櫃或不出櫃,他都一樣拍戲。

  見何修懿出來,左然指指床頭:「你那個沙瓶畫,被我找出來了。」

  「哎?」何修懿很震驚,「在哪裡找到的?」

  「一樓的健身房。」

  「……」何修懿總算是想起來了。當時他想摸摸沙瓶畫的沙子,但沒擰動蓋子,便想起健身房裡有幾條毛巾,可以握在手裡用力去去擰瓶子,於是蹭蹭蹭蹭跑去了健身房,但是後來左然叫他,他就先做別的事了,再後來……就忘記了沙瓶畫了。

  「哎——」何修懿爬上床,躺在左然身邊,「真是……」

  左然面無表情,將沙瓶畫給何修懿:「拿著。」

  「嗯?」何修懿傻愣愣地接過沙瓶畫,「幹什麼?」

  「你闖的禍。」

  「……」

  「雙手捧著。」

  何修懿:「……?」雖然不明所以,但何修懿還是雙手捧住。

  「這回好好珍惜,握住了。」

  何修懿再一次:「……?」

  「別讓沙子灑了、亂了,否則戀情又要曝光。」

  「……?」他捧得更小心了。

  左然伸出右手,將床頭燈關了,而後翻身,將何修懿抱在懷裡,撩起對方浴袍下擺,分開對方兩腿,將自己擠進去。

  滿室黑暗,只有那夜光沙瓶畫透出些許幽微光亮——一對情侶在星空下緊緊相擁汲取氣溫,十分可愛。何修懿被用力頂動,然而依然牢牢抱住瓶子,像只松鼠,生怕裡面海沙會灑、會亂,不敢妄動,全身緊張。他注視著手中瓶子,還有瓶子當中的情侶和星空,感受自己戀人的溫度和力度,終於在小心翼翼、斤斤自守當中達到巔峰。

  ……

  一覺醒來,是8月7日,真正的七夕節。

  何修懿是怕了,堅決不肯出門。

  左然也沒辦法,便在家裡露天的飲茶室架了個望遠鏡,試圖找找銀河、牛郎星織女星。

  不過,8月7日,北京,pm2.5數值188,重度污染,沒能看見牛郎織女。

  接著便是8月8日,左然與何修懿再次前往片場。

  這一次,是湖南。

  《又見余美麗》文革這段劇情已經拍攝完畢。8月6號、8月7號兩天,就在左然與何修懿參加「石榴影城」的七夕活動時,劇組已經帶著各種器材前往下面一個片場,也就是奶茶CEO擁有的煙花廠,準備拍攝八十年代當中的余美麗。凱文喜歡吃辣,聽說要去湖南,整個人很興奮。

  廠在湖南瀏陽。這裡有一千多家煙花爆竹廠,生產的焰火量佔到全球一半,左然最終選了奶茶CEO的那家。不過這個也是因為其他候選拒絕了他,只有奶茶CEO一個人同意劇組使用場地。

  奶茶CEO是一個壯漢,皮膚黝黑,面部稜角分明,面對各種強力火藥面不改色,可卻在聽《又見余美麗》的故事時眼角含淚。後來,煙花廠聯絡人曾經告訴左然,壯漢奶茶CEO哭點極低,時常因為感動落淚。也許正因如此,才會非常配合。

 

 

第83章 《又見余美麗》(十六)

  煙花廠很空曠。院內地面由水泥鋪就,遠處有些鐵皮廠房、倉庫。院牆上面, 有些萬馬奔騰氣勢磅礡的廣告, 寫著「城市璀璨,由我製造」, 配圖全是高樓大廈上方的大禮花, 充分體現廠子審美。

  那個奶茶CEO用「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的手勢介紹道:「我們廠是瀏陽第三大廠……」

  旁邊一人黯然接道:「第四大了。」

  奶茶CEO大吃一驚:「什麼?那個傢伙……」

  「嗯。上個月的4號是美國獨立日,好多州的政府從他家買禮花。」

  奶茶CEO性格並不大氣, 聽了之後非常不開心。

  何修懿忙安慰:「總歸是前四嘛。」

  他的話卻沒有起到任何作用。黝黑壯漢奶茶CEO的心情低落,沉默了幾秒鐘,道:「算了, 你們拍吧。」

  左然頷首:「好, 謝謝了。」

  煙花廠中戲份不多, 基本只有「勞改」一段。

  1983年「嚴打」時期, 余美麗在澡堂被捕。某個澡堂當中, 警察「釣魚執法」, 用腳碰余美麗,余美麗已單身許久,便主動坐近了。余美麗被判處七年勞動改造, 終日在禮花場裡用肩扛洋灰,直到1990年才被釋放。

  何修懿堅持要上真實的「洋灰」,也就是現在的水泥。片中,「洋灰」大約一百市斤一袋,主角需要來來回回扛。

  左然問:「能行嗎?」何修懿永遠是那麼漂亮、誘人。

  「行,怎麼不行。」何修懿笑, 「如果是扛輕的東西,腳步就會露出破綻。」

  「……」

  何修懿說:「左然,你不一向要求『所有道具必須全是真的'?怎麼到了我這,一百斤的洋灰就改成二十斤?」

  「可你……」

  「沒事,真的沒事。當時發現『紅寶書'內頁全是空白時你是怎麼訓斥美術指導和道具組長的?我不想要差別待遇。左然,我是真心希望,因為遇到了你,我的方方面面都能變得更好,而不是覺得自己哪裡反而出現問題……哪怕有一秒鐘。我不是個完美主義者,但唯獨與你的感情這件事情,我不想要任何瑕疵。」

  左然目光深得好像一池湖水:「好吧。」

  然而,雖說「沒事」,當實打實一百斤的水泥袋子被人隔著單薄衣物架在他的雙肩上時,何修懿依然是感受到了壓迫。

  有點重。

  「行嗎?」劇組的人問他。

  何修懿適應了下:「行,沒問題。」

  「不行要講。」

  「真可以,沒問題,可以正常拍攝。」雖然三十多歲,可一百斤的水泥,對何修懿來說還是不成氣候。

  「Action」後,何修懿便站在大卡車的車架下,車架上面飾演工人的人為他放上「洋灰」。

  幾十個短鏡頭之後,有一個長鏡頭,所以何修懿不能停下休息。沒有剪輯的長場景,如果處理得好,可能是一部電影中最令人難忘的部分,前提是有一個運用該辦法拍攝的理由。這個扛洋灰的場景,用長鏡頭可以表現長時間的張力,何修懿再一次感覺左然很有導演天賦。

  左然選擇完全正確的代價是,何修懿比較慘。

  他肩膀上扛著一百斤的水泥,邁開腳步,向遠處指定的卸下水泥的地方走去。

  八月份的湖南,太陽十分毒辣。何修懿的背上全是汗水,頭髮也被打濕,汗水順著臉頰滑進衣領,有些黏膩膩的。胸肺像有一團火球,灼燒著他的身體,讓血液都沸騰、蒸發起來,似乎可以衝破皮膚。

  何修懿終於將「洋灰」硬扛到終點處。那裡還有一個工人,道:「再扛回卡車上!」禮花廠哪裡有那麼多勞動做,於是,這些勞改犯人日日夜夜來來回回反覆運送水泥,像古希臘神話中的西西弗斯,在漫長的歲月當中,一次次將巨石推上山頂,一次次看著它掉落回來,日月循環,沒有止境,將時間與精力用於徒勞的事。

  何修懿演出了一副麻木之姿,活動了下肩頸,略微休息幾秒,便在對方「別偷懶」的催促當中,將剛剛放在水泥堆上的麻袋再次扛到肩上,弓著背脊踏上來路,再走一次對余美麗來說好像永無止境的路。

    第一回,沒過,NG。

    第二回,沒過,NG。

    第三回,還是沒過,NG。

    第四回,左然反覆看監視器,足有十遍,沉默許久,最後才說:「好,準備下一鏡。」

  「過了?」何修懿很驚訝。

  左然面色冷靜:「過了。」

  「不會吧。」何修懿說,「最後我與工人談話的那一段,不小心結巴了。」

  「後期配吧。」

  何修懿笑:「那口型也對不上啊!」而且,一般來說,如果資金到位,可以保持好的音質,那麼還是現場收音效果更好,可以保留與環境音的真實互動。

  「……」

  「再扛一趟水泥而已,能有什麼大不了的?」

  「可你已經非常累了。」氣溫足有35度。在這個天氣下,體力流失很快,與平時不一樣。

  「好啦。」何修懿說,「沒事,再來一遍。我不希望留下任何遺憾。」有天賦的演員很多,肯努力的演員也很多。他的運氣已經很好,他不想對不起左然給的「運氣」。

  「……」這個鏡頭很長。演員需要扛著水泥行走大約兩分半鐘。左然十分擔心,因為這個鏡頭他的大寶貝會累到。

  他抬頭看了看。太陽十分刺目,之前寫劇本時並未料到太陽會有這麼毒辣。而後左然忽然想到,這裡其實可以加個太陽特寫,用於強調余美麗的艱難處境,效果也許會更到位。

  「加個動作。」左然忽然說道,「再次扛起洋灰之前,抬頭看看太陽。凱文,接著要將鏡頭搖到太陽上面,來個特寫。然後……修懿休息一下,再完成接下來的一連串走位。」

  「啊?」何修懿問,「可是,這不是一個長鏡頭?」

  「在太陽特寫中偷偷剪上一刀。」左然說,「休息過後,凱文再將鏡頭搖回人物身上。因為太陽很亮,看不清楚輪廓,觀眾不會發現鏡頭也被剪過。」

  凱文恍然:「對對對,左導,您對演員真好,竟然能相處這樣的好辦法。這樣,修懿就能休息一下。天太熱了,之前兩遍都是到了最後狀態不好。」

  「嗯。」

  何修懿感到了愛人那種體貼。那個關心十分幽微,並未影響他的堅持,卻又減輕他的負擔,依靠的是左然自己苦想冥思。各種細節總是令何修懿對未來有希望。

  於是,第五回,因為長鏡頭被切成前後兩段,中間可以休息一下,何修懿過了。

  收工之後,何修懿連忙跑回賓館,在浴缸裡舒舒服服地泡澡。白天那個扛洋灰的長鏡頭令他有有點累,只有泡澡加上睡覺才能驅逐一切辛苦。

  他把腦袋搭在浴缸邊沿,哼了兩句已經跑到爪哇國的小調。想到自己不久便能殺青,心中高興,覺得自己好像又進步了。之後左然會忙後期,而吳順之收到幾個不錯的本,角色立體、有血有肉,自己應該可以挑選其中兩部接下。

  總有新的挑戰,有意思。

  忽然,何修懿發現了一件詭異的事。

  他的左臂……漂上來了!!!

  浮在水面!!!

  「……」何修懿想:啊咧。

  劇痛鑽入心臟,手臂無法移動。何修懿轉過頭,又伸手摸了摸,發現果然肩部關節已經錯位,上臂骨頭向前脫出,支稜在那,十分嚇人。

  「……」何修懿手握著上臂,忍住疼痛勉強站起,邁腿跨出浴缸,幾步走回臥室,「左然——」

  左然看了一眼便察覺到不對,將劇本一丟,兩步走過來:「修懿,怎麼了?」

  「呃,肩膀脫臼了。」

  左然呼吸驀地變得緊張。

  「真的是很奇怪。」何修懿苦笑道,「可能白天哪裡勁兒沒有用對。」

  「……」

  「哎,你別這表情,我真的不覺得一百斤有什麼。就是趕巧兒了,也不知道到底哪裡扭了一下,竟然就脫臼了。」

  「先去醫院。」

  「嗯。」

  到了醫院,何修懿躺在病床上,一個醫生腳蹬在他腋下,像拔蘿蔔一樣一直扯他胳膊,試圖把錯位的肩關節拽出來,讓它自動滑入原位。可何修懿放鬆不了肌肉——脫臼本來就疼,他本能地試圖穩定患處,便與醫生對抗,醫生扯了十來分鐘,才終於是固定好了。何修懿全過程當中未發一言,努力淡定,可是額角還是沁出汗珠。

  醫生又為何修懿上了夾板、吊帶,告訴他要靜養兩周。

  「真是……」不中用,何修懿想。

  回到賓館之後,左然抱住了何修懿,輕吻對方受傷的肩胛骨。這吻持續時間很長,一下一下落在肩膀,患處似乎能因這輕盈的觸感癒合。

  半晌之後,左然說:「抱歉。」

  「……???」

  「我本可以避免這些。」

  何修懿卻哭笑不得:「一百斤的水泥而已。這是偶然事件,誰也沒有想到。我上學時,有次和同學們打球也搞到了肩膀脫臼,其實只是用力夠了下球而已。」這種東西有時就是哪裡勁兒沒有用對。

  左然還是抱著戀人一下一下親吻傷處。

  「好啦……」

  何修懿再一次發覺,自己受罪,左然比他難過得多。他自己的疼痛,都會傳遞出去,如同落日時的黯淡從一個樹梢傳到另外一個樹梢。

  ……

  因為何修懿肩膀脫臼,劇組臨時調整計劃,先拍了段「我」與「我」的男友的戲。幸虧「扛洋灰」是煙花廠拍攝地中的最後一場,倒也沒有耽誤多少實際進度。

  吳順之狠狠地發了一波通稿,為何修懿添加「吃苦耐勞」人設。「在35度高溫下扛了兩個小時一百斤的水泥」,被他硬生生地擴成幾倍,變成了「在35度高溫下扛了六個小時一百斤的水泥」,何修懿也不知道多出來的四個小時都幹嘛了。那個通稿,還把很簡單的「肩膀脫臼」講的好像眼看就要翹辮子了似的。

  直到兩周之後解了繃帶,何修懿才重新進入劇組,完成八十年代最後一場——澡堂中被勾引。這段劇情在影片中位於「勞動改造」之前,是余美麗被送去禮花廠扛洋灰的原因。

  飾演釣魚執法的警察其實也是帥哥。

  「警察」神色曖昧,注視著何修懿,忽然伸過腳去,蹭何修懿小腿。

  何修懿「騰」地一下跳了起來。

  凱文嚇了一跳:「你的反應好大。」他想:這何修懿好怪,跟左然拍明明「意亂情迷」,演技爆炸,這會讓卻是不行了。

  「……抱歉。」

  第二遍,何修懿故意裝作「性致勃發」,含情脈脈凝視「警察」,起身坐到對方身邊,並且還問「你叫什麼名字?」

  「警察」呼地一下跳了起來,大叫了一句:「好哇,你可真是藏不住呢!」

  「Cut。」左然抬頭,「修懿,你好像沒進入狀態。」

  「……」

  「余美麗已單身十年。好不容易有喜歡的,一見鍾情,內心應當高興、雀躍,你的反應有些平淡。」

  「因為……你在看我。」

  「嗯?」

  「像在出軌一樣——」他很清楚這是演戲。然而,在愛人的面前,身體好像本能般地抗拒接受另一個人。

  怎麼就會那麼喜歡,似乎已經融入骨血。

  左然歎了口氣:「那麼,你就回憶一下,第一次見到我時的心情。」

  「……???」何修懿說,「可我毫無感覺。第一件見完你,就把你忘掉了,沒有印象。」

  「………………」

  「第二次也……毫無感覺。」只是想:原來這就是左然影帝。

  左然垂眸想了一下:「修懿,這是演戲。」

  「我知道。」

  「再試一次。」

  「嗯。」

  重新穿著內褲、蓋著浴巾坐進「澡堂」池子,何修懿再一次「察覺」到了身邊那個「警察」。

  「警察」用腳蹭他小腿。

  何修懿發現對方十分英俊,裝作不好意思,眼神躲閃,正面面對凱文的攝影機。

  這次,左然沒有坐在監視器後,而是站在凱文身邊,襯衣、西褲,漂亮得很,眼神緩緩滑過何修懿的肩、頸、胸膛。

  何修懿驀然間便是全身發熱,胸前兩顆似乎都要站立起來,渾身都湧起了一股極熟悉的躁動。

  他定定神,兩頰緋紅,雙睫微顫,起身坐到「警察」身邊,問:「你叫什麼名字?」

  「警察」立即嫌惡地跳起來:「好哇,你可真是藏不住呢!」

  「好!」左然說,「Cut!過了!」

  至此,《又見余美麗》中,何修懿基本殺青,就只剩下幾場「二十一世紀後」在廣場中的戲,與影片中的「我」再遇以及告別。

  也就是影片開頭與結尾。

  那時的余美麗已經瘋瘋癲癲,身著粉色的連衣裙、高筒襪、高跟鞋,抬頭挺胸,在廣場上穿行而過。在小鎮中眾人的陣陣嘲笑中,一生悲慘但卻坦蕩隨心的他,說自己是快樂的——因為心靈自由,而說自己是快樂的。

 

 

第84章 《又見余美麗》(十七)

  何修懿的最後兩場,全都是與龍飛搭戲——一次是余美麗出場, 一次是余美麗退場。

  片子主角雖然是瘋子余美麗, 但講述者是「我」,因此龍飛飾演的「我」非常惹眼, 他也十分珍惜。

  對於出場, 左然還有美指胡上將何修懿給裝扮得十分誇張!

  粉色的連衣裙,是桃花粉, 樣式直筒,蕾絲!高跟鞋,有十厘米!

  何修懿:「這……」不管怎樣, 還是得穿。

  對於廣場上的群演, 「左導演」進行了最精心的挑選。他們長相全部十分平庸, 女的一律在一米六五以下, 男的一律的一米七五以下, 決不允許有當年自己那樣的存在出來搶鏡。群演全是當了好多年群演的, 只想混吃混喝,沒人有演員夢,沒人有強烈的表演欲、表現欲。只有這樣, 穿上鞋子差不多有一米八五,臉孔精緻的何修懿出場才能鶴立雞群。

  事實果然如此。

  「Action」後,龍飛表演出了一個回家鄉小城散心的自由作家的百無聊賴。他的眼珠在大廣場上掃過——廣場熙熙攘攘,充斥年女老少。

  鏡頭切成龍飛視角——廣場、建築、車流、人群。

  這時,何修懿走出來,成為鏡頭焦點!

  此時沒有任何對話表明他是主角, 但是觀眾一定知道,他是主角,也是片名中的「余美麗!」

  想要突出主角,有好幾種方法,比如多給主角打光,而左然的處理方式十分獨特,就是將主角的外表區分開來。他說:「這樣可以暗示,主角是個積極角色。他在主動出擊,而不是在被動旁觀。」

  何修懿邁步走,覺得幸虧造型師給上了一堂「高跟鞋」課,不然真要摔了,內心十分佩服那些女明星們,居然全都可以一站就是一天。

  左然用淺色的眸子看監視器:「Cut,不行。」

  何修懿:「嗯?」

  「頭髮上面顏色太暗。」

  凱文點頭贊同:「是的,衣服顏色太艷,上面就壓不住,觀眾注意不到五官,對余美麗後續出場不利。」

  何修懿:「嗯?」他想:難道要戴假髮?

  左然沉吟數秒,轉頭對劇務道:「去買一朵玫瑰,紅的,必須新鮮。」

  「……啊?去哪買?」

  左然掃了她一眼;「你在問我?」聲調依然不高不低,然而氣勢壓人。

  劇務姑娘立即回答:「我自己查!」心裡覺得跟組,尤其是跟左然的組,真是好鍛煉人。

  左然:「謝謝。打出租車,回來報銷,一定要快。」

  「是!」

  大約二十分鐘之後,劇務姑娘拿花回來,她怕出現問題,一共買了五朵。

  左然接了過來,從中挑了一朵最大和最艷的,說:「何修懿,過來。」

  何修懿:「……???」何修懿走過去。

  於是,左然就在「廣場」正中,在幾百號群演的目光當中,垂眸,將手中的玫瑰剝掉了幾瓣,又用修長的手指仔細整理剩餘花瓣,最後好像終於是覺得滿意了,輕輕掰掉長長的花梗,將紅玫瑰插進何修懿的頭髮,打了一個響指,聲音冰涼:「發卡。」

  造型師回:「來了來了!!!」

  左然捏著玫瑰花梗,望進何修懿的眼睛。那個眼神非常專注,何修懿的呼吸急促,偶爾被拂到的耳尖酥酥麻麻。

  造型師拿過來一個黑色發卡,剛一站定便要幫何修懿別上。

  左然打斷了她:「我來。」

  「哦。」

  左然接過發卡,放在唇邊用牙咬開,一手撫摸何修懿柔軟的頭髮,一手將他發間的玫瑰固定住。做完這些,左然又伸手幫何修懿理頭髮,讓玫瑰花「具有美感」,最後退開一步看看:「可以,就這樣吧,很好看。」

  「……」大庭廣眾被戴了朵紅色玫瑰——他能嗅到那朵花的甘甜氣味。

  重來之後,何修懿又瘋瘋癲癲無視眾人,抬頭挺胸穿過廣場。

  而殺青場,還是在「大廣場」,何修懿戴了左然別的另外一朵玫瑰,在龍飛問出「那個……你快樂嗎」這句顯得莫名其妙的話之後,摸了摸耳邊的那種玫瑰,笑道:「是的,我是快樂的。」「叛逆」一生,不曾屈服,大概,比那個已經成了大學教授、科研泰斗的沈一初要快樂。

  最後一鏡,影片中的何修懿,與現實中的何修懿,奇跡一般地重合了。

  何修懿很快樂。他的指尖依然還有玫瑰花瓣的芳香和柔軟,左然繾綣的目光也似乎依然還在包圍著他,於是他很快樂。

  他要不管不顧,與左然在一起,這樣,不求事事盡如人意,他也能夠無愧於心,就如片中主角一樣,說:「我是快樂的。」

  「好,停。」左然抬頭,「修懿殺青。」

  劇務上前鮮花。何修懿接過了,走回左然身邊:「那個,謝謝左導。」頓了一下,何修懿補了句:「謝謝,謝謝一切。」

  左然唇角現出一絲淺笑:「不客氣,應該的。」

  「……嗯。」

  ……

  後邊還有別人戲份要拍,何修懿也沒有離組,而是一直陪著左然,全程觀看剩餘拍攝過程。

  除了何修懿與左然,最主要的角色就是龍飛。

  自由作家「我」回到家鄉小城散心,見到了主角,回憶這個「叔叔」給自己買玩具、卻被父母嚴令禁止了的過往,又在無所事事當中對余美麗產生好奇、決定調查他的過去……最後執筆創作《又見余美麗》。

  龍飛特別努力,簡直算是拚命。

  而且,表現出了對於機會的渴望。

  龍飛總圍著左然轉,希望得到左然欣賞,能在未來將他推薦給行業中大牌導演、製片,或者在再左然下部商業片出出演重要角色。他毫不掩飾自己的野心,就差把「我想紅」三字貼在腦門上了。《又見余美麗》就是他「跪求」來的機會——雖然余美麗是主角,可「我」非常重要,這是一個階梯,可以幫他叩開成為主演的門。

  龍飛曾對何修懿說:「我一定要憑自己紅。」

  何修懿:「嗯?」

  龍飛眼中熠熠發光:「公司雪藏我兩年半,我要憑自己紅,扇爛他們的臉。」真是想想就爽。

  「當初到底怎麼回事?」

  龍飛嘴角現出嘲諷:「藝人經紀總監想要上我,而且還摸我的胸和屁股,我就一杯……」

  「紅酒潑了過去?」

  「……酸奶潑了過去。」

  「……」

  「那個酒會上有老北京酸奶喝。」

  「哦……」何修懿想:被老北京酸奶潑,比紅酒更慘吧。酒可以落下去,被潑的人無非就是濕漉漉的,但是酸奶卻會粘在人的身上,一時半會兒的誰也抹不乾淨,也怪不得公司藝人經紀總監要雪藏他兩年。

  不過龍飛自己爭氣,寫了無數搞笑微博,自掏腰包拍了幾支搞笑視頻,在綜藝中各種搞怪,結果人氣不降反升。最近兩年也是奇怪,不少藝人「裝瘋賣傻」,依靠「呆萌」圈粉無數,其實吃這口飯的哪有人呆萌。

  對於龍飛「想紅」,左然沒有排斥。這是一個競爭社會,有幾個人無慾無求,「無慾無求」結果往往是被淘汰。渴望機會便要爭取,拿出一個積極態度,表明優勢,好過那些裝作雲淡風輕卻在背地裡使手段的偽君子們。因此,左然對龍飛說:「拍完我看看吧,下部古裝也許可以找到適合你的角色。」

  「謝謝左導!」公司雖然早將資源全給別人,但如果龍飛能自己找到戲演,公司也沒必要硬是不拿抽成,那樣也無法對公司股東交待。

  而龍飛呢,確有天賦。

  全片最後一幕,「我」乘客車返回北京。龍飛將「客車同車乘客全都小聲抱怨司機不開空調卻又不願明講,『我』想到余美麗,心中積鬱難解,給對現狀悲觀打算隱瞞性向結婚生子的男友發分手短信,並且大吼一聲『悶死了!快通風!』」這一段表現得十分震撼人心。那聲大吼,彷彿九霄至上一聲鳳鳴。那一刻何修懿在旁邊便知道,左然下部古裝大片,絕對會有龍飛一席。

  ……

  戲份僅次於龍飛的呢,自然就是要在影片中飾演「我」的男友的明磊。「男友」悲觀主義,在聽完「我」講述余美麗故事後與朋友都認為余美麗非常蠢,角色不大討喜。

  何修懿能感到,明磊對蘇洋的態度有些變化。

  至少,那種「猶豫」已經徹底消失不見。

  幾個月前,他說,這個娛樂圈中沒有天長地久。大家來來去去,在大染缸裡面很難不被沾染,他的父母就是最典型的例子,被左然給懟了,現在卻好像是忽然生出勇氣,找到了那一個十分特別的人。

  麻木思想當然舒服。人就好像處於一間浴室當中,隨時可以起身出去,但卻因為舒適、懶惰不願離開。但是,有時,過去認為堅不可摧的信念,也會變得失去意義。

  不過,蘇洋不相信他,還用一貫花花公子吊兒郎當的語氣說:「喜歡我的男男女女一動車組都裝不下,你先排著隊吧,過那麼兩三年,也許我會心血來潮寵上一次也說不準。」

  明磊非要「排號」。

  蘇洋沒有辦法,隨手拿過一張正方形的便簽,寫了一個「500」給他,意思是,明磊是第500號。

  ……

  十月,《又見余美麗》全片殺青。

 

 

第85章 《又見余美麗》(十八)

  何修懿離組後,跑去演了兩個自己感興趣的角色, 一個電影, 一個電視劇。電影拍攝地在蘇州,電視劇則是在北京, 因此, 《又見余美麗》殺青後的前三個月,左然每天只能獨自回到家中, 每隔一月飛到蘇州探一次班,其餘時間只能電話談情。三個月後,何修懿才回到北京。

  何修懿也繼續磨煉自己演技。他觀察、模仿、分析自己見過的人, 並且對著鏡子琢磨如何能用更有戲劇效果的方式重新演繹。他的觀察, 從知名文化學者, 到斗字不識的人, 全不放過, 就連動物都不例外。在多倫多動物園, 何修懿他對著猩猩一盯就是一個小時,回到房間還無意中模仿了下那些猩猩,傻呆呆的, 把左然看笑了。

  這個「觀察、模仿、分析」的習慣幫助他很多。在開拍前,何修懿會請求導演詳細撰寫人物小傳,而不是那種應付用的一頁紙的人物小傳,雖然後者才是當今國內最普遍的。他想看到的是劇本上面所沒有的東西,比如角色的童年時期、少年時期……他把人物經歷拆開、揉碎、細嚼慢咽,仔細品味, 確保自己完全理解人物經歷性格以及情感。左然人物小傳就寫得細,連男五男六都會有三頁以上,何修懿也早已習慣這種方式。

  之前有個導演嫌何修懿麻煩,不願增改人物小傳,叫他自行想像,何修懿便立即聯繫了吳順之,表示並不打算接本,叫吳順之找個理由推了。他想:是大IP又怎麼樣?他不想與導演合作!接本子不能只看會不會叫座、會不會叫好,有沒有用,能不能紅,那過於功利性,更重要的是他本人是否認可工作方式還有團隊氛圍!是「拍的爽不爽」!就算原著影響很廣,劇本編排很好,導演名氣很大,製作資金很多……彼此「化學反應」不對,何修懿也不會簽約。

  有了「左導」墊底之後,何修懿算十分任性,他自己都感到十分不可思議。《又見余美麗》後,還有一個十分有誠意的導演,只是因為講了一句「要用演技演出那種氛圍」,便被何修懿給「無情」地pass了,因為氛圍,並不是用演技演「演」出來的,而是演員真正理解情境之後,自然而然地便呈現出的東西。

  除去演戲、磨煉演技,何修懿還參加了許多的活動。

  其中最多的,是公益活動。

  不過,何修懿是圈中的一大「賠錢貨」。

  做公益活動時,每次碰到特別需要資金的人,何修懿就自掏腰包增加捐款,一拿就是上萬。三次活動下來,何修懿得到了五千塊「車馬費」,但是卻倒搭了將近五十萬塊。慘。

  ……

  忙忙碌碌當中,《又見余美麗》的後期製作完成。音樂請了日本一位很有名的電影藝術大師,煽情煽到極點。

  一月三十一號,柏林國際電影節新聞發佈會於柏林舉行。電影節將於二月十三日舉行,一共持續十天,到二月二十三號結束。會上,電影節組委會也介紹了各單元的參賽情況。《又見余美麗》與另外23部電影一起入圍了主競賽單元,並且也是最後將會參與角逐金熊銀熊的18部片子之一。此外,還有兩個中國導演的處女作入圍了全景單元和新生代單元。電影節的評委一共七人,其中有一個是中國導演,叫堯舜禹。名字十分值得吐槽,名氣卻是無人不曉。

  電影節主席說:「這屆,許多影片表達了對現狀的不安。很多電影人在通過反思過去來尋找對於當下問題的答案。」何修懿覺得,《又見余美麗》也算這一種。

  大約兩周以後,二月十三日,電影節正式開幕了。

  柏林電影節的紅毯長度很短,只有十米,「蹭」的人少,完全沒有戛納電影節的熱鬧。即使是開幕式,柏林也找不到大牌明星撐場,德國本土明星佔了能有八成,中國媒體聽著尖叫,卻是根本搞不清楚紅毯上的都是何人,絞盡腦汁也不知道到底可以報道什麼。

  唯一能「吸睛」的,左然與何修懿,卻是主動放棄了開幕紅毯的入場資格!因為影片展映時間比較靠後,提前去了也是沒有什麼事做,因此劇組訂的機票到達時間是十九號。

  中國媒體看著「無慾無求」「不要頭條」「不壯人氣」的左然、何修懿,真是恨其不爭,心裡希望這種明星越少越好,否則飯碗不保——幸虧娛樂圈中還是戲精居多。

  ——「又見余美麗」的展映被組委會安排在二十號。

  二月十九日,展映的前一天,整個劇組抵達柏林,並且入住於一家四星酒店。二月份的柏林還有些冷,平均氣溫只有零上幾度,和北京差不多。

  當晚,左然帶何修懿吃了一家很不錯的西餐。

  在柏林,認識他們的人畢竟沒那麼多,可以稍微自由地享受下生活。

  那是一家米其林二星餐廳——德國的米其林數量很多,不過柏林當地最多只有二星,境內十家三星餐廳全在別處。

  八道式的晚餐十分美味,章魚、鮭魚、魚仔、豬頸等等,都很可口。桌上還有一束玫瑰,整體氣氛非常溫馨。

  何修懿才知道,德國不是只有肘子、啤酒好吃,其實也同樣有許許多多美食美酒。

  服務生的身材高大,金髮藍眼,笑容得體,十分周到。然而……用餐結束,結賬之前,何修懿打開洗手間的門之後無意之中發現……那個金髮藍眼的服務生,坐在洗手間的地上,靠著牆壁,嚎啕大哭,那種悲傷令人心驚。何修懿被嚇了一跳,急忙將門關上,退出了洗手間,心裡感到自己唐突。

  何修懿:「……」對方忘鎖門了。

  有些……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上班時間抑制不住落淚,而且姿態十分狼狽,好像連站都沒力氣,應當是在經歷非常難捱的時光。

  片刻之後,服務生又重新出現在了餐廳,何修懿招招手,示意對方結賬。

  服務生遞過賬單。何修懿接過來,一看數字:710歐。

  左然伸手要拿出信用卡結賬,何修懿卻攔住了他:「左然,我來吧。」

  「嗯?」

  「我來吧。」

  左然點頭,沒有堅持——誰出錢都沒有區別。

  何修懿提起筆,垂眸看著賬單,半晌之後,在「小費」一欄中寫下了個「290歐」,又在「總價」那邊填上了「1000歐」。

  左然:「……」

  290歐的小費?一共710歐,290歐,超過了40%了,很高,高到出奇。

  寫完,何修懿抽出了一張乾淨的餐巾紙,用自己很蹩腳的英文努力寫:【抱歉,剛才無意當中看到你在哭,太唐突了。作為外人,我沒辦法感受什麼、評論什麼,但是,用這290歐,去買一件自己很喜歡的東西,心情可能可以因此變好一點。:)再次抱歉。】

  何修懿將餐巾紙夾在了夾子裡,跟賬單一起交回給了服務生。他也知道,對方也許缺錢,也許並不缺錢——在這打工,得的小費不會太少,但是這是一種安慰。

  他從小就這樣。每次看見有人找不到零錢乘公交、拿不動箱子下月台、推板車走上坡、提重物上樓梯……他都會幫一把。小的時候,班裡有一個「傻孩子」,就只有何修懿與他當好朋友,還被母親勸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走吧。」整理了下衣服,何修懿對左然說道。

  「……」左然又是點頭。

  然而,二人剛剛走了幾步,何修懿便聽見服務生在喊他:「先生,等等!」

  懿懿大好人回頭:「……?」

  身材高大、金髮藍眼的服務生道:「謝……謝謝……」

  何修懿笑:「不客氣。」他笑起來很好看,一雙桃花眼似醉非醉,裡面總像脈脈含情。

  對方又道:「我……我可以問你名字嗎?」

  何修懿沒等答,旁邊左然便道:「他叫Jason。」Jason,是何修懿英文名字,很俗,小學一年級的英文老師取的。左然知道對方可以從賬單上看到客人簽名,明白對方只是希望何修懿能親口告知姓名,什麼意思顯而易見,所以特意橫在中間。

  何修懿說:「可以叫Jason,英文名字,好念一些。」一般的外國人,發不出「X」這音。

  「好吧。」金髮藍眼的服務生本來還想再問電話,但看旁邊那個男人急急忙忙甩出個「Jason」,並非真名,He先生也沒有反駁,心下失落,不過也很識趣地沒再問電話。然而,他覺得有一種「暖」。這世界上,總會有人關心他。他與這「He先生」不能繼續緣分,可是也許前方有下個「He先生」。

  何修懿與左然道了一句「再見」,便轉身打開門走出了米其林。在出門時,左然輕輕拉起了何修懿的手,何修懿也沒有甩開。

  出門之後,左然歎了口氣:「你人是太好了。」

  何修懿:「嗯?」

  「他看你的眼神都不對了。」

  何修懿逗左然:「你怎麼知道,他看我的眼神都不對了?」

  左然頓了一下:「因為,他看你的眼神,跟多年前……我看你的眼神,有些相似。」當然,程度上面肯定有差。

  何修懿這一回竟然一逗成功,覺得罕見之至,沒有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將頭靠在左然肩膀,笑得直抖。

  左然覺得修懿真是太撩人了,一句話不說都能把陌生人招上門,而且不分男女、不分國籍,心下鬱悶,一言不發伸手摟住對方的腰。

  何修懿抬起頭:「你相信我啊。」

  「當然相信你了。」

  左然相信何修懿,只是,他有時候依然不敢相信,自己這個普普通通的人,竟然真的可以得到對方。

  ……

  二月二十號的晚上,《又見余美麗》正式展映了。

  劇組走了當天屬於自己電影的「首映小紅毯」,接著魚貫進入展映大廳。

  何修懿第一次在大屏幕上面看到《余美麗》的成片。

  故事娓娓道來,何修懿覺得很感動。它沒什麼猛烈的批判與控訴,只是展徐徐現一個人的一生,講了「余美麗」的困境,「余美麗」的選擇。此外,還有現代社會當中,迷茫的「我」,決心順從家族娶妻生子的「我的男友」,還有不顧一切、從頭活過的跨性別者。

  左然是真心地想要做電影的。

  整部片子,沒有任何剛出道的那種野心勃勃,希望通過拍個詭異的文藝片在國外拿個獎從而引起關注的導演的毛病。左然沒有通過一系列長鏡頭來提醒觀眾說「這是部文藝片」。長鏡頭都事出有因,在使用上十分克制,但卻用在了刀刃上,毫不拖慢電影節奏。

  在觀眾與主創的互動環節上,左然說:「我並不想要探討誰對誰錯。與其探討對錯,倒不如說,它是一種歷史宿命、一種生命體驗。我只想要描述有這樣一種人,希望能夠引發更多人的理解,喚起大家對於彼此的尊重吧。」

  現場掌聲響了很久。

  唯一一個中國評委堯舜禹在展映過後找到左然,說:「《又見余美麗》,拍攝手法很有意思。風格有點像紀錄片,然而,細節處理非常細膩,很好。」

  左然一笑:「謝謝。」

  堯舜禹又說道:「何修懿也演得很好。表達特別到位,很多評委很欣賞你。」

  「真的?」何修懿挺開心。

  他覺得自己,好像又進步了。

  竟然可以得到堯舜禹這種級別的導演的支持。

 

 

第86章 《又見余美麗》(十九)

  二月二十三號晚上,電影宮內, 閉幕式暨頒獎典禮開始。眾人全著禮服, 衣香鬢影,珠光閃爍, 每個人都在用在最美好的樣子迎接未來。

  主持人在璀璨燈光之下出場, 一襲紅衣,姿態優雅, 全場頓時歡呼聲和鼓掌聲音不斷。

  《又見余美麗》劇組坐在第四排上。何修懿並不大講話,只是很淡然地坐著。他從不是一個情感外露的人,他內心最深處那些豐饒、激烈, 全部都在戲裡被釋放被宣洩, 至於平時, 總是自制地將情緒壓在角落。

  何修懿的表現甚至有些漠然。

  他覺得他自己應當十分緊張, 所以故意「演戲」, 雙手抖了幾抖, 可事實上,他並沒有。

  也不只是怎麼回事,《又見余美麗》演完之後, 何修懿反而不著急了。

  只是影帝而已。

  他清楚地見到自己不斷進步。

  得到越來越多認可,那是遲早的事。最令人興奮的,莫過於「意外之喜」。當「喜」變成「遲早的事」,也就不會那麼興奮了。

  不管怎麼講吧,頭銜只是頭銜而已,終究身外之物, 以後也還有機會拿。

  何況何修懿很清楚,「又見余美麗」不會毫無斬獲。從外國媒體普通較高的評價上,還有從評委堯舜禹有意的誇獎上,劇組知道,《又見余美麗》很有可能摘下某頂桂冠。

  獎項又是一個一個公佈過去。

  隨著重頭戲的臨近,現場氣氛逐漸熱烈。

  對於無數人來說,通往「天堂」的路,只需要這一個小時。而對於另些人來說,希望破滅、如墜冰窟,也只需要這一個小時。除了組委會的評委,沒有人知道這一群充滿希望的人各自的命運。

  終於,頒獎流程進入「最佳男演員銀熊獎」。

  何修懿的心稍微提起來了。

  會是他嗎?

  可能嗎?

  他有那本事嗎?

  頒獎嘉賓是個傳奇演員。他出生於演藝世家,三歲開始登台表演,後來創辦表演學院,教學方式十分獨特,培養出了一眾大牌影星,他的「學派」對於歐洲影響深遠。

  嘉賓聲音十分沉穩,手中拿著一座銀熊:「The Silver Bear,for best actor,goes to……」嗓音有些沙啞,其實聽不大清。

  何修懿的肌肉繃緊。

  嘉賓繼續念道:「He Xiuyi,『Meet Beauty Yu Again』,Directed by Zuo Ran, China。」

  何修懿想:啊咧。

  真是自己。

  而且,嘉賓很難得地,將「Xiu」字念對了,看來事先做過「功課」。

  主持人用德語向所有人翻譯,並且邀請何修懿去領獎!

  身邊的人也站起來,紛紛向他表示祝賀!

  時鐘彷彿陡然變慢!時間一分一秒流逝變得極端有存在感,何修懿也有點無措,他依然是不太習慣成為全場注目焦點,總是擔心自己犯錯,會讓劇組顯得尷尬,或者,說白了,讓左然尷尬。

  於是,他彆扭地站起身子,彆扭地走進過道,彆扭地邁上檯子,彆扭地接過獎盃,彆扭地躬身致謝,彆扭地拿起話筒。

  看見舞台下黑壓壓的一群人,發現全場寂靜無聲,大家都在等他講話,在一瞬間忽然就感到很緊張。

  左然……呢?

  何修懿找到了左然。他看不清左然的臉,可是能在心裡勾勒得出對方每個細節。何修懿手拿著話筒,終於發出一些聲音。他直接用英語說道:「謝謝主席和眾評委。能與其他幾位演技精湛的人一同獲得提名,我感到很榮幸。這是劇組眾人拚搏出的結果,我得感謝團隊當中每一個人,尤其是左然導演。我不認為今天獲獎理所當然,沒有什麼事情理所當然,都是大家努力的結果,這就是《又見余美麗》想要傳達的東西。」

  頓了一頓,何修懿又說道:「在這個美妙的夜晚,我還要感謝這兩年以來一直在我身邊的人。感謝你……一直愛我,支持我,在我低谷時期肯定我、鼓勵我。也感謝你,讓我一直保有孩童般的幻想,得以變幻出一個又一個身份,穿梭於一個又一個時間、空間,謝謝。」

  何修懿使用的是英語,因此,「感謝你」的「你」,他用了「you」,解釋成「你」也行,解釋成「你們」也行。評委、同行、媒體、普通觀眾,任何一個人,都會以為何修懿講的「you」是指「你們」,意為感謝所有親朋好友,只有何修懿自己知道,他講的「you」真的就是指「你」,單單指一個人,就是左然。

  最後,何修懿又舉起獎盃。在眾人的掌聲當中,走下檯子,暈乎乎地回到左然身邊坐下,對劇組當中的每一個人微笑,並且偷偷碰了一下左然手背。

  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在有了收穫的夜晚,何修懿能回憶起的,便只有甜。一切酸、苦、辣,都輕煙一般消失了。事實上,酸、苦、辣,種種滋味都淋漓地澆灌過他的靈魂,使他百毒不侵,然而此時,那些滋味的確是裊無蹤跡了。

  他可以盡情地歡慶這個時刻。

  接著,是「最佳導演銀熊獎」。

  何修懿在心裡默念:左然、左然、左然……

  嘉賓優雅地道:「最佳導演銀熊獎,歸屬於……Amandine Dubois,《歸來》,法國!」

  何修懿:「……」

  不是左然,是一個法國女導演。

  不過,還有最重要的,金熊!

  在頒發金熊獎時,整個氣氛到達巔峰!!!

  給何修懿頒獎的嘉賓又回來,拿著一張紅色卡片,說:「最佳影片金熊獎,歸屬於……Alberto Ferrari,《星空之下》,意大利!」

  全場尖叫。無數人拿出手機、照相機,對著意大利導演狂拍。

  何修懿說:「左……左然……」

  他能感覺得到,許多攝影機又轉向左然的臉,試圖拍攝「敗者」在這一刻臉上終究是何表情。

  「怎麼了?」左然轉頭,見到何修懿擔心的樣子,失笑,「我本來也沒有指望能拿金熊。」

  「嗯?」

  「才第二部片子。我還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一直以來,左然認為「差不多」的,還從來沒有失手過,但他認為「差一點」的,也從來沒有得到過。對於擒不擒熊,他真的無所謂,左然最想要的,是「最佳男演員」。

  「哦……」

  ……

  頒獎結束之後,何修懿在電影宮的門前被堵。

  一大堆的話筒伸到他的嘴邊!

  「何修懿,何修懿,」央視記者問他,「你厚積薄發,苦盡甘來,綠葉開花,是否感慨良多?」

  「???」何修懿說,「我沒厚積薄發、苦盡甘來、綠葉開花啊?」

  記者:「……」

  何修懿說:「我一直挺順的。第二部電影就拿了最佳男配,復出之後,第一部電影又拿到威尼斯電影節最佳影片,第二部有20億票房,而第三部,我就得了柏林電影節銀熊了啊?」這要感謝左然。

  記者:「……」靠,這何修懿,怎麼不走尋常路呢?!正常不是該講自己多辛苦嗎?!

  她卡殼了一下,終於找回思路:「息影的那六年,是否使你成長了呢?」

  「是,」何修懿說,「在我看來,『苦難'也許是好演員所必須的。我不喜歡單薄無聊的角色。一部好的電影當中角色會很豐富立體,那麼,想要詮釋到位,演員需要更懂生活。」

  「那,此刻應當很幸福吧?」

  「嗯,」何修懿笑,「很幸福。」

  曾經,在母親去世後,很多人安慰他「一切都會好的」,他覺得不可能。在那時的何修懿眼中看來,一切都不會好了。然而,此時此刻,他卻感覺,比起三年之前,他的人生的確是在變好的。雖然,這並不是完完整整的好,但是……的確是在變好的。

  何修懿不信神。然而,有時,他還是會看看天上,心裡希望母親也能分享喜悅。

  ……

  回到酒店,左然緊緊抱住了何修懿。

  「……?」何修懿問,「左然,你怎麼了?」

  左然說:「我鬆了一口氣。」

  「嗯?」

  「我以為,自己最瞭解你,最能夠展現你特別的一面,可以把你捧成影帝,讓你成為國內第一的男演員,幫你實現夢想,甚至成為傳奇。所以我寫故事、當導演,尋找最適合你的劇本和運鏡。可有時候,我也會想,自己是否過於自信?」他喜歡講故事。當故事的主角是自己與修懿,好像就更能夠創造出新世界,彷彿活了幾世。各種故事都有,有商業的,有文藝的。

  「左然——」何修懿說,「我是真心喜歡那些故事。」二人靈魂共通,所以他會非常喜歡左然講的東西。在生活中,左然令他保持幻想。在工作裡,左然幫他做到最好。

  「為了片子,我一直用最高標準,還害得你……肩膀脫臼一次。」

  何修懿震驚了:「那是個意外啊。都過去半年了,你還在自責嗎?」一百斤的水泥,怎麼會扛不動?只是天氣太熱,體力流失很快。

  「現在,我鬆了一口氣。」

  何修懿也抱住左然:「你想得太多了。」

  「嗯。」

  「好了好了,現在拿了影帝,別再瞎擔心了。」

  「嗯。」

  「我去洗澡。」

  「好。」

  何修懿先進了浴室,將自己裡裡外外沖洗乾淨,而後便躺在床上,給自己的父親報告好消息。

  何修懿:【爸,我剛拿到柏林影帝。這是一個厲害的獎,柏林電影節是歐洲三大電影節之一。】

  太陽何:【[大拇指]。】圖片十分山寨。

  此前已交換過手機電話號碼的堯舜禹竟然還特地發來了祝賀以及安慰:【祝賀修懿。還有,在金熊評分中,《又見余美麗》是第二,僅僅低於《星空之下》,這次運氣不好,《又見余美麗》很出色,左然很有導演天賦。】與一些打壓年輕後輩的「大導演」不同,堯舜禹一直致力於培養更多的人才。

  沒過多久,左然也從浴室出來,穿著一件鬆鬆垮垮的浴袍。

  何修懿將手機放下,對著左然伸出雙臂。

  左然將何修懿輕輕摟在懷裡,雙唇從何修懿額頭吻到下巴。一手拉開自己與對方的浴袍,雙唇繼續向下,輕輕銜氣胸前凸起。

  何修懿低吟了一聲:「……嗯。」

  左然說:「何影帝。」

  「……嗯?」

  何修懿紅著臉,迷茫地看左然。

  床頭櫃上,「銀熊」舉著兩隻爪子,銀色材質在燈光下流光溢彩,就好像是陽光中的蝴蝶翅膀。此前,何修懿已經握過它的手了。

  左然又問:「成為影帝,開不開心?」

  「很開心。」

  「那麼,掰開雙腿。」

  「……什麼?」

  「答謝粉絲。」

  何修懿:「……」

  何修懿覺得,這個「冰山」「高冷」的左影帝、左導演,簡直是流氓!

  不可思議!

  而更不可思議的是,他自己還……真照做了。

  左然又道:「再說,『謝謝一直以來堅定不移地支持我。'」成為影帝,答謝粉絲,都是要講這些話的。

  「……」何修懿從雙腿之間看著戀人,傻呆呆地講出一句,「左然……謝謝一直以來堅定不移地愛著我。」

  左然聽見何修懿改了兩個漢字,微微一愣,而後忽然便將雨點一般的吻落在何修懿的臉上還有身上。

  他將自己壓了進去,一邊親吻對方眉心、鼻樑,一邊與何修懿緊緊十指相扣。

  何修懿呻吟著,胸膛當中各種情緒脹得滿滿。

  這是他迄今為止最幸福的一個晚上。

 

 

第87章 《六國戰記》(一)

  因為「答謝粉絲」過於勞累,第二天都日上三竿, 何修懿卻還是睡得死沉沉的。

  他像一隻小貓一樣側臥在大床上, 一隻胳膊伸直,手指微微攏著, 另外一隻胳膊輕輕搭在枕頭旁邊。

  左然本來想叫何修懿吃早點, 不過見他睡著還沉,便坐在他旁邊, 將自己的手伸進何修懿微微攏著的五根手指中,握住對方的手,視線在戀人的睡顏來回摩挲, 等了足有十五分鐘, 才輕輕叫:「修懿。」

  何修懿沒動靜, 只是本能般地捏著對方指尖。

  左然撓了幾下何修懿的手心, 何修懿依然沒動靜, 就只是在左然的手離開之後, 將原來微攏著的五根手指頭忽地收了一收,好像是想攥住什麼。

  「……」左然不再用指尖「寫寫畫畫」,而是伸手拿過酒店床頭櫃上文件夾中夾著的黑色水性筆, 輕輕掰開何修懿的拳頭,在他手心寫下了個「然」字。

  別人是在臉上寫寫畫畫,他卻是在手上。

  何修懿還是沒醒,只是重新攏起手指,將「然」字溫柔地攥在掌心當中。

  「……?」左然有點驚訝:這樣都沒醒?感覺到何修懿是真的有些累,左然起身自己下樓去拿早點。他準備將東西拿回房間, 等何修懿起床再一起吃。

  又是大約一個小時過後,何修懿的睫毛一動,睜開眼睛,將手捂在唇邊打了一個哈欠。哈欠打完,他才發現,自己左手手心上面寫了一個「然」字。

  何修懿:「……」看來,這是左然早上叫早時留下的。但是自己沒醒,左然便作罷了。

  也不知道怎麼想的,鬼使神差一般,何修懿重新抬起手,按在自己唇上。

  「……修懿。」左然走進套房臥室,看見的便是這一幕。

  「左然。」何修懿有一點不好意思。

  左然唇邊帶笑:「起來吃點東西。」

  「哦哦。」他急忙爬起來,走到浴室洗臉、刷牙。

  二人一邊吃早點,一邊查看輿情。

  何修懿的微博下邊,幾十萬條「恭喜懿懿」,翻不過來。

  娛樂新聞也都重點報道此事。

  這些新聞下邊評論就各異了。

  【青草青青:85後演技最好的了。】

  【少年意氣:真正的好演員,跟A、B之類的小鮮肉完全不在一個層次。】後面一車評論:【關A、B什麼事?】【抱走A、B,在家中槍。】【A、B吃你家飯喝你家水了?】

  有人說:【喜歡這個故事。】【可以思考許多。】

  當然也有人說:【討厭這個故事。】【為什麼就不能表現社會上美好的一面?】【《萬里龍沙》不挺好嗎,幹嘛轉眼又拍這個?】不過其實,新聞上的劇情簡介也只寥寥幾句而已。

  而熱轉的微博,除了「銀熊」消息,還有何修懿面對媒體記者的一系列回答,比如那個:「我沒厚積薄發、苦盡甘來、綠葉開花啊?」

  轉發一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為什麼不可以按照套路回答!」之類的話。何修懿過去被採訪次數不多,因此也更少會表現「耿直」一面。而「耿直」,甭論是真是假,都非常能夠引起好感。

  何修懿也不管,乾脆關了微博還有各個網頁。

  左然問:「怎麼了?」

  「嗯——」何修懿笑,「心情好,擔心見到什麼很糟心的評論。」有時候人就是這麼奇怪。讀了一萬來條表揚他的評論,也會因為一條批評的留言讓欣喜毀滅殆盡。

  左然點頭。

  何修懿說:「走吧。去市裡逛一逛。」

  「嗯。」

  於是,二人到博物館島、幾個廣場、幾個教堂、猶太人紀念碑和柏林牆等等景點轉了一下,在近千年的歷史當中穿行,感受流散在時空裡的一聲歎息。

  晚上,左然與何修懿,跟隨劇組一起,乘坐飛機回到北京。

  ……

  回北京後,左然「光速」完成了好幾件事情。

  第一件,他將工作室改成「文化公司」,並且重新整合公司業務。不僅自己製作電影,同時開始投資電影、電視劇還有綜藝節目。

  對此,左然對何修懿說:「幫你拿了影帝,終於有些時間用來忙公司的事了。」此前,左然一心一意拍攝《又見余美麗》,不敢有一分鐘鬆懈。

  第二件,是左然一個人拍了一部《東望》。製作方依然是左然的工作室,然而影片卻是李朝隱執導的。劇本收自某個大牌編劇,改自真人真事,講述了由工兵分隊、運輸分隊、警衛分隊和醫療分隊組成的維和部隊在利比裡亞參與行動的故事。最後,聯合國在利比裡亞首都向508名官兵授予了「和平榮譽勳章」。

  男一左然,女一……沒有,男二則是龍飛。左然很欣賞他,向李朝隱推薦,讓他飾演了一個遭遇流彈受傷犧牲的運輸分隊士官。

  當初,星空傳媒的投資協議要求,左然的工作室,三年之內,必須製作三部由他本人主演的商業片。如今兩年過去,左然只有一部《萬里龍沙》,這也就說明了,未來一年之內,左然必須主演兩部影片。全部由他執導顯然很不現實,因此,左然直接收了一個已經很成熟的劇本,並且將它「外包」給了李朝隱,又邀請了一位金牌製片加盟,自己只有監製演員兩重身份。對於《東望》中的男二,何修懿並不是很感興趣。他覺得角色與《萬里龍沙》中的齊劍飛有點重,但又沒有齊劍飛那麼複雜,演不過癮,於是,左然請了龍飛。何修懿是覺得,左然也對《東望》主角一角不算特別動心,只是出於商業角度認為它最能夠幫助自己贏得「對賭」。

  左然演技一流。只用了兩個月,便將自己《東望》戲份全部完成。李朝隱很驚訝,讚歎左然好像很少會出紕漏。

  第三件事,就是左然正式著手自己想執導的古裝電影。

  三件事一起幹。何修懿覺得左然的精力簡直是無窮的。又要寫本、又要拍戲、又要管理公司、又要戀愛、又要XXOO。

  幾乎是在《東望》殺青,回到「怡然文化公司」的同時,左然便將古裝電影的文字劇本定稿了。

  何修懿又靠著左然:「這回是個什麼故事?」

  「自己看吧。」

  「好。」何修懿接過劇本,一邊隨意聊天,「對了左然,你還記得煙花廠的奶茶CEO嗎?」

  「當然記得。」煙花廠的最後一鏡拍完之後,奶茶CEO還放了禮花給他慶祝。在煙花中離開,十分浪漫美好。

  何修懿笑:「《又見余美麗》的片尾鳴謝當中,不是有奶茶CEO煙花廠的名字嗎?《又見余美麗》在柏林斬獲大獎之後,他們廠的煙花在德國的銷量變得很好。」

  「哦?」

  「他說,向客戶推銷時,每當提及『柏林電影節獲獎影片的拍攝地',對方都會很感興趣。德國和美國是最大的兩個出口國,一個需要大量手持煙花,一個需要大量大型焰火,國外的銷售額都快趕上國內了。你知道,因為環境問題,煙花爆竹燃放總是有禁令嘛。」

  「嗯。」

  「他說,雖然耽誤幾天生產,但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他又重回第三寶座,把那個可惡的第四壓回去了!」說這話時,愛哭的奶茶CEO好像又激動得哭了出來。

  「……」左然沉默了幾秒鐘,終於艱難地道,「那,恭喜他了。」

  「……呃。」

  二人不再討論湖南瀏陽周邊各煙花爆竹廠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糾糾纏纏,何修懿重新將目光置於劇本上的文字。

  「……」唔。

  兩個男主,不是情侶。他們各自有感情線,都有妻子(女性),雖然,那感情線,淡的好像大學食堂給的菜湯,勉勉強強才能撈出兩根雞蛋絲兒。

  這回,兩個男主,也不是兄弟。

  還不是朋友。

  而是……而是……仇人???

  何修懿緩緩讀下去。

  越讀,便越感到,這又是一部……狗血偶像情懷逼格電影。

  與《萬里龍沙》一樣,觀眾們一定會一臉震驚地想,一部有情懷、有逼格的電影,竟然還能這麼狗血、這麼偶像。

  電影名叫《六國戰記》。

  自己將要飾演的角色是某國太子——假的太子,叫潘鳳。當年,為了應對與其他國家的「交換質子」,老皇帝弄了個男嬰,放在膝下,為「交換質子」後的毀約提前準備。不過後來情況有變,潘鳳在甲國也成長到十六歲。而左然將要飾演的角色呢,是真的太子,叫潘預。

  潘鳳很小就感覺到,自己身份有些問題,於是故意裝作無能,可也沒有特別出格。而「母后」及潘預,因為知曉真相,對其冷嘲熱諷甚至拳打腳踢,潘鳳也沒人能撐腰,只能咬牙默默忍受。

  後來,老皇帝病重。潘鳳知道自己一定會被弄死,終於在圍獵時找到機會逃走。臨走之前,潘鳳捅了潘預幾刀,留他「狗命」讓他看著。

  逃走之後,潘鳳找到了最強大的乙國,並以太子身份請求對方援助。對方正愁沒有借口出兵甲國,欣然應允。潘鳳帶著大軍壓境,將「母后」和潘預全都趕到了「母后」的母國,丙國。

  回到了甲國的「太子」潘鳳就在乙國的幫助下,順利登基,但代價是甲國基本成為乙國附屬。

  潘鳳打算一統六國,結束連年戰爭,還百姓們一個太平。

  之後就是潘鳳如何征戰大地。早期不夠強大,還會在艱難地打下一國之後無奈答應另個國家「共治」要求,後來卻是日天日地,成為殺神。

  而潘預呢,似乎既有S傾向,又有M傾向。總之,在潘鳳「無能」時,各種S,而在潘鳳牛×時,變成M!他對潘鳳感情轉變,欣賞甚至崇拜,各種道歉、接近,並且幫助潘鳳,兩國聯手打下最難啃的,也是曾經幫助過潘鳳的,乙國,中間為了營救潘鳳,數度差點丟掉性命。潘鳳最終原諒對方,二人化干戈為玉帛,並且漸漸成為莫逆之交。

  到了這裡,六國只剩下了潘鳳還有潘預的甲和丙。出乎意料,潘鳳沒有繼續攻打,而是罷手,兩國和平狀態一直持續到了他死。在他死前,潘鳳留下一封遺詔,上寫,其實,當年「母后」沒有撒謊,自己真的是假太子,並在死後將皇位交給丙國潘預繼承,至此,甲丙兩國合併,六國最終統一。

  「……」何修懿又翻到人物小傳。

  他發現,各路配角十分精彩,尤其是對幾個君主的塑造。

  有人縱橫一生未經一敗,卻在似乎可以一統天下之時輸給了最可怕的疾病;有人生性殘忍,為了勝利,會將別國君主所有孩子串在一起、刺瞎雙眼,只留第一個人的一隻眼讓他帶著眾人回去;有人知道後輩無能,死前告訴孩子遷都,希望借助險地周旋幾年,結果孩子偷懶,不到一年亡國;也有人怕將軍奪權,不肯為大將軍增兵、導致最終覆滅……

  鬥得精彩。

  何修懿問:「廣電總局不是不讓拍攝架空題材?」

  「項目過了,我也奇怪。本來還以為要硬是安到一個朝代裡邊。」其實「安」並不是什麼問題,只要編劇足夠厲害,全都能安進去。

  「哦……」

  何修懿從頭又看了一遍劇本,猶豫半刻,終於說出自己想要說出的話:「左然。」

  「嗯?」

  「你這個本……兩個男主……」

  左然又是:「嗯?」

  何修懿說:「男一男二,好像……gay gay的……」

  好基。

 

 

第88章 《六國戰記》(二)

  在《六國戰記》的拍攝上,左然可謂耗盡心思。

  這是一部3D電影, 他需要切換成3D電影思維, 這是一條不斷學習的漫漫征途。左然也並不是天生什麼都會,他得摸索各種深度和會聚度都會導致什麼效果。「凱文」被遺棄了, 左然請了一個國外3D攝影師。不過, 與其他導演不同的是,左然認為, 「3D」並不是為了真實,它和其他鏡頭語言一樣,只是為了用最有戲劇效果的方式講述一個故事, 因此, 在左然的「3D」中, 縱深常常十分誇張, 甚至比最長的長焦鏡頭還誇張。

  而何修懿, 拍攝《六國戰記》, 有了兩個全新體驗。

  第一個是「水中的戲。」

  《六國戰記》當中存在許多水中的戲。戰爭場景當中約有一半都是海戰。而且,潘鳳、潘鳳妻子曾經落水,在海洋上漂浮許久, 後被潘預尋到、救下,這也是兩個人化敵為友的轉折。

  水中的戲拍攝難度極高。大自然的深不可測常常導致預算超標,過去許多劇組因此血本無歸。左然思考了下,排除實景拍攝,而是建了一座長30米、寬30米的造浪池!為了避免「浪花」彈到池子邊上再衝回的「浴缸效果」,左然直接請了廣州長隆水上樂園的工程師!他提出自己心目中的效果, 工程師們設定水下鼓風機的位置還有參數,製造出了八種海浪類型。池內四面塗以藍色,池外四周也是藍色,方便後期使用全新背景替換,製造出大海上種種波瀾壯闊,同時高高的藍色擋板也能防止記者偷窺。

  而何修懿發現……每次自己拍完上岸,左然都會快步走來,並為自己披上毛巾。

  他眼睜睜看見,對著女演員,左然就是語氣冷靜指揮劇組:「給她披上毛巾,別感冒了。」言外之意就是,時間很緊,沒有時間給她感冒。而左然自己呢,卻是手持浴巾快步走到何修懿的面前,親自搭在何修懿的肩上,還仔細地攏好,聲音溫柔:「好了,披上毛巾,別感冒了。」兩句話差不多,可是因為說這話時候的樣子全然不同,便有截然相反的效果。

  《六國戰記》當中,飾演兩個「女主」的演員的名字非常巧合地都帶了「緲緲」二字,一個叫張緲緲,一個叫王緲緲。兩人都是新生代中的佼佼者,也常常被放在一起討論、比較。扮演潘鳳老婆,與何修懿演對手戲的演員是張緲緲。她的後台頗硬,是全國第一大影院石榴影院老總的女朋友,而且還是真愛的那種女朋友——石榴影院老總打算未來娶她。石榴影院老總拜託左然「照顧」,左然也沒拒絕,因為那張緲緲的演技還不錯。劇組的人本來以為張緲緲一定是心機深沉、手腕頗多,可後來卻發現……還真不是。似乎,有後台的人,並不需要勾心鬥角便有好的資源,對於算計「練習」不夠,反而比較單純。反正何修懿是覺得,張緲緲人品挺好的。

  倒是那個草根出身,一路摸爬滾打,憑借自己走上塔尖的王緲緲,簡直是個戲精。她的演技也是數一數二,否則左然不會用她,可是,如果滿分一百,她的演技算八十,那炒作的本事就足有一百二,附加題也不丟分!當年一上大學,在別的同學們還十分單純時,便火速地出了「最美新生」新聞,後來炒作更是一波接著一波,最常見的就是「美」,此外還有什麼地鐵上看「紐約時報」,「英語秒殺已經進軍好萊塢的國際影星××」……左然說,國際影星××只是講得較慢,但是沒有語法錯誤,而王緲緲,就是說得極快,普通網友都會覺得厲害得很,其實一堆問題,前者水平反而好些。其實,「炒作」這事,倒也不是不能理解,既然和人一起站在跑道起點,不想一些辦法很難跑到前幾。

  看得出來,王緲緲有點想……炒與左然談戀愛的緋聞。娛樂圈中,不管是誰,當左然的「緋聞女友」都不掉價,可是左然「生人勿近」,冰塊一般,實在炒不出來,只得作罷。

  而何修懿的第二個「全新體驗」,就是「空中的戲」。

  這一回,有打鬥!

  何修懿也發現,拍打戲,很累。

  鋼絲勒住大腿根部,支撐著他全部重量,而他還要各種空翻。左然在他威亞服內塞了許多棉墊,但還是疼。同時,因為一直挺直腰背調整姿勢保持平衡,一天下來,腰也酸,背也酸,何修懿頭一次覺得自己好重,簡直像一頭豬,放佛掉在地上能像鉛球一樣把地砸出一個大坑。

  每天晚上,左然都會替他按摩,按摩大腿根部,還有腰、背,表情看著不太好受,何修懿倒反而還要安慰左然:「哪有演戲不挨累的?那不成了柳揚庭了?要麼這樣要麼那樣,總歸不會一直舒服。既然賺到許多名利,就要付出相應辛苦。如果導演不是你,恐怕還要更遭罪呢。」

  至於左然自己,自然也有打戲。

  可是,首次左然穿好了威亞服之後,眾人關注焦點卻不在「打戲」上。

  而是……大腿根部褲管被鋼絲繩緊緊勒在腿上之後,胯間那鼓鼓的一大包。雖然左然外面古裝衣袍立刻就被威亞師放下來,還是有幾人……看見了。

  「我的上帝,我看見了什麼?」莫安驚訝,「這簡直像……這簡直像……」

  何修懿:「……」

  因為已經很熟,而男人間講話總是沒有節操,常常出黃段子,莫安又笑:「左導的女朋友,一定好『性福』的。」

  「……」何修懿定定神,淡定地回答說,「我不知道。」

  莫安:「哎,我當然知道你不知道,這不是瞎猜嘛。」

  何修懿說:「瞎猜也猜不出來。」

  「哦……」

  ……

  在忙忙碌碌當中,開機四個月後,《六國戰記》殺青。

  左然將素材全部交給後期的工作室。

  後期一看素材,感動得都要哭!

  「左導,」後期的工作室負責人感慨道,「您這威亞,您這水池,真了不起!」

  「嗯?」

  「別的劇組拍吊威亞,後面綠布那個髒啊!!!好多大腳印子!還他媽有人吃完盒飯在綠布上蹭油手啊!!!多少年沒洗了!我們已經一幀一幀地摳、一個像素一個像素地挖了啊!可他媽的那些電影導演,用的綠布綠的也太深淺不一了啊!!!前景裡還好多綠顏色的東西!什麼綠茶、什麼青菜……這讓人怎麼摳?您說,這讓人怎麼摳!」工作室老被觀眾罵摳圖摳得敷衍,演員飄起的頭髮絲全部都不要了。可導演的綠布有些問題的話,是真摳不下來,神仙也沒辦法。

  「綠背材料是專用的。」左然說,「不是隨便找塊綠布。幾百美金一平,好萊塢搞來的,拍攝之前全鋪平了,一點皺都沒有。」

  工作室歎服道:「您這工作態度……」

  「所以,可以看得出來,我對《六國戰記》後期效果期待很高。」

  「放心。」負責人道,「一定給你呈現國內最頂尖的水中戲和空中戲。」

  「謝了。」

  對於商業片,不管是《萬里龍沙》還是《六國戰記》,左然都要求場面做到國內最精彩。

  導演這邊後期開始,演員那邊,自然散了。

  而在散了之後,就有人「拉踩」了。

  炒作有120分的王緲緲,再次開始找存在感。

  這也不能完全怪她——明星有一大堆,觀眾看不過來,每天就能注意那麼一兩三個人。不懂「加戲」的話,哪有人會看你一眼?

  於是,甫一殺青,沒背景的王緲緲便迫不及待地在微博上發了一張照片。

  她挑的是,她與何修懿的一張合影。這章合影是她精心選出來的。何修懿沒拍好,不如真人,但也沒有明顯難看,比普通差一點而已——因為光線原因,最好看的眼睛沒有以往有神,但王緲緲自己卻是「發揮出色」,在她全部自拍裡面都能排進前五,昏暗光線將她最大的缺點也就是皮膚很差給掩蓋了。

  何修懿一年多前因為婚紗廣告被公認為「美人」,網友全都讚歎「比女星還漂亮」「畫裡走出來的」,那麼,對比之下,「秒殺掉何修懿」,便能襯托自己。

  王緲緲曬出了合影,使用手機應用俏皮地為兩人加上了貓耳朵,並且配字:【潘預的好基友和潘預的好女友,誰更好看?[偷笑][偷笑][偷笑]。】《六國戰記》當中,左然飾演潘預,何修懿的角色是「好基友」,王緲緲的角色是「好女友」。

  這條微博,表面看來,只是一個玩笑。因為與她合影的人是個男的,並不存在娛樂圈中很敏感的「比美」關係。而且,加貓耳朵,顯得關係很好,看起來就更加像是一個玩笑。如果直接踩另個女星張緲緲,用心過於明顯,會被認為「心機」,所以最好和平共處,裝作性格很好,打破不合傳聞。何修懿有一個「美人」名頭,柳揚庭不如他,都能憑著臉紅,因此「秒殺」掉他也是有意義的。當然,男女不能放到一起比較,不過,只要兩人合照,張緲緲更顯眼,觀眾視線焦點在她身上,就足夠說明一些事情了。好看,需要有人對比。

  王緲緲還發了一輪網絡新聞,又請「大V」po了一輪微博:

  【《六國戰記》殺青,王緲緲曬美照。】

  【《六國戰記》殺青,王緲緲曬照,造型清純可人。】

  裡邊附的就是王緲緲的微博,「潘預的好基友和潘預的好女友,誰更好看」那條。

  甚至還有一些人說:「何修懿也整容?山根好奇怪啊。」試圖引起關注、轉發還有討論,能吵起來就更好了。

  一波通稿發出去後,王緲緲便等待效果。

  然而……事情完全出乎意料!

  點開那些新聞、微博評論,發現竟然有80%都是:

  【懿懿[心]。】

  【何修懿。】

  【當然是何修懿。】

  【可憐[笑哭]。戲精故意挑張何修懿的醜照,大家還是覺得何修懿更順眼。】

  王緲緲:「……?」

  她怎麼覺得自己挺好看的?

  這麼多年炒作,第一次失手了……?

 

 

第89章 《六國戰記》(三)

  《六國戰記》殺青一段時間之後,「怡然文化公司」製作, 李朝隱執導、左然主演, 而何修懿卻沒參與的《東望》率先上映。

  何修懿沒出演,可在幫助宣傳上面卻是不遺餘力。不僅微博吆喝, 還親自去助陣全國各地的首映式。

  對此, 李朝隱還笑道:「哎,一般演員, 拍攝完同性戀題材的電影後,都會對對手戲演員避而不見,長的要躲幾年, 因為……總歸是彆扭嘛。你們兩個感情倒好, 還在一起拍戲, 就算分開演戲也為彼此助陣, 娛樂圈有這種關係的不多了。」

  何修懿:「哦……」

  而後, 想了幾秒, 何修懿忽然間莫名其妙地道:「李導,謝謝您。」

  「嗯?謝?謝什麼?讓你出演《家族》男一嗎?說來不好意思,最開始時, 只叫你來演一個裸替,白白浪費才能。」柳揚庭的裸替也很需要演技,但是用何修懿還是小題大做。李朝隱知道,何修懿主演了《家族》一片之後,便陸續收到了許多電影邀約,同時, 因在《家族》劇組認識左然,簽約了工作室,主演了《萬里龍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男一。

  「不,」何修懿說,「其實,我更想謝謝您……叫我去當《家族》裸替。就算沒有成為男一,我也會謝謝您。」男一也好,裸替也好,他在那與左然重逢。與這一點相比,一個「宋至」角色並不十分重要。與左然的感情,才是無比珍貴。況且,左然使他越來越好,不管是從演技的角度講,還是從資源的角度講,因此,平時該珍惜的「機會」忽然便顯得不是那麼關鍵了——他總歸是可以重新邁入演藝圈的。

  李朝隱:「……?」裸替?裸替也值得謝?

  他不關心CP樓,當然也不清楚左然是個「薏米。」

  「沒事。」何修懿搖頭,「以後與您詳細解釋。」

  「嗯。」李朝隱也不再追問。

  最終,《東望》獲得28億票房,比《萬里龍沙》的20億還多出8億。在票房不斷膨脹的情況下,不算很好,但也絕對不差。

  與純本土導演不同,李朝隱早些年一直在好萊塢,因此,他的「主旋律」電影不光是「燃」,而有一種對於歷史還有現狀進行深刻思考後產生的情懷。

  《東望》票房28億,交稅加上影院分成,給出去了14億,剩下14億星空傳媒作為發行方拿走了2億左右。因此,去除5億製作成本之後,「怡然文化公司」淨賺了7億,而此前的《萬里龍沙》,因為成本只有1.5億再多一點,淨賺也是7億。

  改成文化公司之後投資收入和《又見余美麗》的開銷差不多,可抵消。

  幾部電影都是獨扛,沒有其他公司參與。也就是說,至此,左然轉行導演的兩年零八個月時間之內,票房進賬48億,除去電影製作成本、公司運營成本等等,也淨賺了十幾個億。

  這樣算來,為了贏得與「星空傳媒」的對賭,《六國戰記》票房需要至少7億。

  只有7億而已。

  當時的合同是,如果三年之內三部商業大片票房達到55億,『星空』再注資六個億用於工作室的後續發展,股權維持不變,若是沒有……左然無償轉給『星空』26%的股份,拱手將第一大股東位置讓給「星空傳媒」。

  不難。

  ……

  《六國戰記》預計首映時間是在「三年之約」結束前的兩個月內。

  原因無它,完美主義者左然對後期要求太高。

  左然就是這個性格。

  感情也要完美,伴侶也要「完美」。

  而何修懿,是他所遇見過,在他自己心中,唯一一個「完美」的人。

  何修懿那麼好,挑不出來一點瑕疵。

  總之,後期的工作室瘋趕《六國戰記》。

  他們搞了一個「水天」團隊,專門製作水和天的特效。最令他們抓狂的,莫過於「潘預在暴風雨當中救下潘鳳」那場,因為,拍攝「暴風雨」時,左然一滴水都沒用!正常來講,會有噴頭噴水,製造大雨效果,可左然說,太假,全部CG,而且還要真實!工作室心裡苦,加班加點地弄。最後,「暴風雨」的那場,每個鏡頭含有三億水滴,一秒劇情需要電腦計算三天,並且,還不可以使用軟件輸入風力設計浪花,而要拿著「左導」想要的效果圖,根據畫面反推回去。

  此外,還有一個「人物」團隊,負責將演員們挪進背景。還有一場,因為過於困難,左然用了武替,可是要求後期「換臉」,將自己的樣子換到武替身上,而且不能穿幫,這技術很先進。

  何修懿本來並不知道這件事,他也不是全程跟組,甚至都不曉得左然還有替身。

  可是……在兩個人看樣本時,何修懿只隨便一瞥,便執拗地對左然道:「這個人的身體,不是你。」

  左然:「嗯?」

  「身材與你非常相像,非常非常相像,可以以假亂真,可是,不是你。」

  「……」左然覺得,依工作室精細程度,還有兩人相似程度,爸媽來了也不可能發現,可何修懿瞥了一眼,居然就如此地篤定。

  何修懿說:「你的腰部以下更長一些,不多,兩根手指吧。肩膀也要更寬一些,一邊一根手指?還有胯,胳膊長度也不一樣,手指也不一樣,哎,到處都不一樣。」

  「……」左然說,「修懿。」

  「嗯?」

  「張嘴。」

  「哦……」剛一張嘴,對方舌尖便躥進來,狂亂地吻,帶著一種特殊愛意。

  ……

  不管怎麼講,工作室緊趕慢趕,終於按時完工。

  《六國戰記》也定檔了——就是「三年之約」截止前一個月。

  左然有一個月用來積攢票房。

  他帶著何修懿,還有兩個緲緲,到處參加活動。

  自從「艷壓」何修懿反被踩,王緲緲再也不敢與對方挨著。她便只好站在左然身邊,可左然的腿又太長,她穿上恨天高還是顯得腿短,十分無奈,通稿裡邊也沒膽子把左然的腿P短,或者把自己的腿P長。

  比較遺憾的是,因為在《又見余美麗》中飾演「我」十分優秀,被左然邀請了扮演男三,也就是「最強大的乙國君王」的龍飛,不能出席。

  事情說來有點悲愴意味。

  龍飛,被左然推薦給李朝隱導演後,在《東望》中飾演了一個遭遇流彈受傷犧牲的運輸分隊士官,男二,角色非常討喜,他也演技爆棚,《東望》上映之後人氣猛然躥升,還有知名導演微博公開稱讚!總之,龍飛因「潑酸奶」事件被雪藏後,雖然通過搞笑段子、搞笑視頻變得比以前還要紅,不過終究也就那樣,《東望》這部影片,卻是使他變得幾乎人人都能認出他的臉來,知道那是「士官」李明,一時之間片約不斷。

  這個時候,被雪藏兩年後終於憑借自己紅了的龍飛,又做了一件與「潑酸奶」差不多衝動的事情,也不知道是否又是「喝了兩盅」。

  他公開懟公司。

  在微博上,他又寫了一個故事。

  故事是說,一條龍,被人反覆告知「你是蛇、你是蛇」,並且被人按在泥裡、希望他能就此死去。可是,龍就是龍,依靠自己,終於飛上天空。

  隱喻意味十分明顯。

  何修懿也能理解。被打壓了四年,幾乎想盡一切辦法,終於憑借自己紅了,各種辛酸苦楚外人很難明瞭。

  只是,龍飛過於相信「努力的力量」了。

  以為只要努力,就能成功。

  他的微博,令公司震怒。

  公司沒有「服軟」,反而是在業界當中放出話去——邀請龍飛加盟的製片和導演,以後就再也不要與他們合作了,明擺著撕破臉也要建立自己權威。天下演員有那麼多,誰也不會非要龍飛參演不可——為他得罪一家大的影視公司不值,於是有意向的團隊紛紛撤回邀請。

  而後,公司給龍飛接了幾個特別low的網劇,光聽名字就會一陣惡寒那種,將他時間全都佔了。龍飛剛紅,付不起違約金,無奈只能去演,身價立即跌落,像十八線一樣。

  龍飛怒罵公司袒護喜歡潛規則的總監,公司卻是嚴肅否認,直接發了封律師函,叫他停止炒作。龍飛也沒證據,打官司必然輸,也不敢。

  他才剛紅,就要flop了。

  他的公司給他上了一課,讓他明白了這個圈子、這個人類社會,甚至是這個星球、這個宇宙的準則——在強者的權勢面前,弱者的掙扎只不過是苟延殘喘。他們為了一點「勝利」沾沾自喜,卻不知道對方隨時能讓自己再看不見一點光明。

  何修懿一邊掛念龍飛的事,一邊忙碌《六國戰記》上映。

  《六國戰記》,不能撲街,否則就會輸掉對賭,「星空傳媒」將無償再拿26%股份,持股總額升為51%,成為「怡然」影視公司最大股東,擁有絕對的投票權。

  對何修懿這番焦慮,左然卻是覺得可愛。

  「不要擔心。」左然說道,「這個數字非常容易。」

  「是嗎……」何修懿想:也許是他關心則亂。

  「當然,」左然輕輕吻了一下他大寶貝,「放心,如果沒有把握,我也不會去賭。」

  剛起步時,很需要錢,不過左然也很清醒。

  何況,「星空傳媒」條件並不苛刻。「對賭」是為降低風險。沒有哪個投資人會希望對方輸掉對賭,因為在事實上,即使投資方贏,也往往是雙輸,而投資方輸,才常常是雙贏——不希望投資的公司賺錢的話,當然幹嘛投呢?要是投資的公司業績不好,多要股份也沒有用。

 

 

第90章 《六國戰記》(四)

  左然與何修懿完全沒有想到,「變故」出得如此迅速、如此猛烈!

  《六國戰記》首映便出了事!

  首映在是北京的中國大飯店, 流程是老一套——播放電影、現場觀眾提問。不過, 在片子放完,女主持人宣佈進入互動環節之時, 一個身著一件長裙的女生忽然「匡」地一下站起, 動靜極大,而後踉踉蹌蹌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會場。她的座位比較靠前, 在安靜的會場當中,所有觀眾都看見了,紛紛側目, 面面相覷。左然和何修懿還幾不可查地皺了下眉頭, 覺得對方有些失禮, 不過隨後便又認為對方一定是有什麼緊急的事。

  接著, 距離首映結束不到一個小時, 有個微博認證為「編劇」的女生, 忽然發了一篇長文,控訴左然偷她劇本!

  在這對抄襲者很敏感的時代,「偷竊劇本」, 無疑是最嚴重的醜聞之一了!

  編劇名字叫胡佳佳,二十六歲,照片很像首映現場捂臉跑掉的女孩子。

  她在微博上面控訴:

  【我從很多年前就是左然「迷妹」。他英俊又聰明、有獨特的氣質。因此,作為編劇,我總是在夢想能夠得到垂青。

  今天,我的夢想碎了。看著一地碎片, 我才猛然發覺,那個華美夢想,竟是塑料做的,而且,還是有毒塑料,怪味刺鼻。

  大約一年以前,因為年少無知、不懂保護創意,同時也是出於對左然的信任,我在左然工作室的停車場裡攔住了他,很激動地介紹我自己的「編劇萌新」身份,將「孩子」交給他,希望他能看看。

  一周之後,左然聯繫了我,批評我的劇本,指出許多問題,建議我去寫職場劇,相對簡單。我很傷心,但也明白不能強求,於是沒有再投,而是按照意見轉而研究男女愛情。我想,左然從事電影行業多年,他的評論,一定會是最為寶貴的意見吧。

  今天晚上,滿懷著對左然的喜愛和對電影的期待,我搶到了首映的票。可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對於那些劇情,我竟無比熟悉!天啊,我的角色,我的心血,我的魏心、魏盛怎麼會改名字成潘鳳、潘預?!角色關係、故事發展,都與我的《唯心為盛》可以說是一模一樣!在細節上有些出入,但我認得「孩子」骨架!

  左然,天才,半路轉行導演,商業影片票房將近30億,文藝影片入圍柏林爭熊……名利雙收,令人羨慕,感慨世間竟有這樣完美的人存在。

  可是,也許一切只是假象,一切只是「人設」。今天,他把我的故事改編改編,變成他的。那昨天呢,明天呢?是否還有其他被侮辱的編劇?希望你們也能勇敢地站出來,還這行業一個清淨!

  為了討回公道,我決定將我長達120頁的劇本全部公開,以供大家比較。

  #左然偷竊劇本# #六國戰記偷竊劇本#】正文最後是個下載鏈接,裡面有個TXT的文件。

  「……」左然下載下來,一頁一頁翻看,發現,真的……很像。

  就像微博講的,不管角色關係,還是故事發現,全都很像。

  何修懿也覺得一盆冷水澆下,從頭淋到了腳,全身微微顫抖,大腦卻是整個都麻木了。他茫然地看向左然,期待對方能有辦法。

  在他看來,對方當然能有辦法。那人冷靜、從容,對任何事游刃有餘。

  然而……左然眉頭緊鎖。

  左然當然不會認為是單純的「撞梗」。且不說根本不可能撞成這樣,胡佳佳微博中「攔車」「電話」等事,無一例外,全部,都來沒有發生過。

  他沒收過什麼劇本,更沒打過什麼電話。

  這是有意陷害。

  可是,120頁長的劇本,絕對不可能是看完首映後的一個小時之內臨時寫出來的,她一定是提前就看過了電影,早早做了準備,炒作自己名氣。

  是誰?是誰洩露出去?

  後期的工作室嗎?因為要求太高,素材在後期那待了近八個月。水天團隊,人物團隊,上上下下幾百號人接觸過它。

  左然給後期的工作室打電話。負責人說不好,但是相信員工,左然一時之間也沒辦法查證。

  接著,女編劇控訴完僅僅一個小時,「左然偷竊劇本」「六國戰記偷竊劇本」兩個關鍵詞便衝到第一、第二!而且,「左然偷竊劇本」後面還跟著一個深紅色的「爆」字!說明這是一個爆炸性的新聞,幾乎所有微博用戶都在圍觀!

  大部分的用戶都是「吃瓜群眾」,喜歡新聞,尤其是爆炸性的新聞。許多人很愛看「原本站在珠穆朗瑪峰的人一朝跌進馬裡亞納海溝」的戲碼,彷彿這樣可以使他們從自己平庸的生活中咂摸出一絲幸福的味道。

  就連幾個同樣參加首映了的路人「確實看見一個女孩看完片子哭著出去」的話,都被作為證據,有極多轉發量!

  左然粉絲再多,也是泱泱群眾中的一小部分,不過這小部分聲音極大,在各個熱門裡拚命地刷:

  【又是炒作。等到正式公映,就會真相大白,不要沒有看過《六國戰記》就隨口說偷竊。】

  他們的話也有道理,於是,大多數的網友「客觀」等待真相,雖然其中很多暗自期待左然真的偷了胡佳佳的故事。

  吳順之問:「熱搜……花錢撤了?」

  「不行,顯得心虛。」左然聲音還是一貫冷靜自持,「正面回應好了。」主動回應,總比開始公映之後,觀眾發現真的相像之後被動回應要來的好。

  於是,又是一個小時之後,「怡然文化公司」發表正式聲明:

  【針對「《六國戰記》偷竊劇本」謠言,怡然文化公司特此聲明,如下:】

  後邊,正文采用圖片形式發表,右下角有公司法務用章。

  【左然先生感謝朋友們的關心。這純粹是一起疑似劇本提前洩露的惡性事件。它與偷竊創意無關,目前劇組已經報警。左然作為《六國戰記》編劇、導演,從沒有接觸過胡佳佳,更沒有閱讀過《唯心為盛》。兩個故事情節確實高度相似,但是,《六國戰記》劇本均為左然原創。怡然文化公司有理由懷疑,《六國戰記》劇本遭到提前洩露。胡佳佳散佈的消息完全是虛假的、惡意的,請胡佳佳停止侵權舉動,並向左然先生公開道歉,否則怡然文化定會追究到底,通過法律途徑追究全部侵權行為人的全部法律責任。】

  擔心與緊張地刷了一個小時,左然的粉絲們見到公司回應,頃刻之間便將回應轉發到炸!

  【讓她滾出圈子,絕對不能姑息】

  【強烈譴責惡意造謠!】

  【當我然好欺負?請你原地爆炸。】

  【公司繼續下去,保護好我然,必須硬氣起來!】

  【不要讓別人把我們的寬容當不要臉的資本!】

  而另一邊,這段聲明一發,胡佳佳便彷彿瘋了一般!

  她連發了20條微博,字字泣血,句句剜心!

  她說:

  【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無恥的人!偷竊別人劇本,竟還反咬一口,說原作者才是後寫的那個人!】

  【還有件事,剛才拜託朋友查了一下。在看過我劇本之後一個星期,左然就去廣電總局備案梗概[微笑],從這時起,「孩子」被從生母身邊帶走!】

  【左然,請告訴我,利用「迷妹」對你(我已不想稱「您」)的純粹的信任,告訴我不要再投《六國戰記》、沒人會要這個,建議我將時間花在職場劇上時,你的內心可有一點點的愧疚?你可知道我這一年轉型現言有多痛苦?】

  網友表示目不暇接。

  何修懿也登了一下自己微博。

  一大堆的私信。

  【吃土少女:懿懿,求你,千萬不要站隊。人心隔肚皮。萬一真的偷竊,你也會被連累。】

  【濁酒一杯:懿懿,大家全都知道你一向很仗義。但是,我們並不希望看見你信錯人……冷靜,冷靜,拜託。】

  【鑫鑫鑫鑫:「何修懿」已經很紅,不要害怕得罪左然!薏米們是你的後盾。】

  「……」何修懿去找到「怡然文化公司」發的那條微博,直接轉發,【左然人品有目共睹,不要相信那種污蔑。】

  果然,剛發了幾秒鐘,便有一堆評論:

  【天啊,懿懿,好擔心[哭]。】

  【剛才還在祈禱別淌這趟渾水[]】

  【這個時候站隊幹嗎?!】

  【只能希望左然不要辜負懿懿。】

  還有嘲諷:

  【情比金堅哈哈哈哈。】

  【主演,一條繩的螞蚱,呵呵。】

  到半夜,忽然,風向開始了一邊倒,因為胡佳佳發出了一個無可辯駁的證據!

  她在微博「啪」地甩出一個信封,信封還沒拆開,上面蓋著郵戳,並且用秀麗的字寫著一個地址。

  胡佳佳說:

  【本來以為一輩子說不清誰先誰後,又不像他粉絲眾多,最後只能狼狽退場,可是,也許老天冥冥當中知曉將會發生什麼,所以也在幫我。在準備攔左然的那個大清早,我去打印社打劇本,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手抖點了兩次「打印」,出來兩份。我送完劇本後還要參加聚會,拿著120頁的一大沓紙很麻煩,又不可以隨手丟掉,所以,那天中午去參加聚會前,在路過郵局時,我就走了進去,將多打出來的一份寄回了家!120頁的文件快遞費也挺貴,我又不急,於是就使用了平郵!收到之後我也沒拆,隨手一丟,剛才想起它能救我,翻箱倒櫃,竟然是找到了,感謝蒼天!平郵沒有單號,但有郵戳,郵戳上有日期!大家請看,郵戳日期距今大約一年,文件完全密封,當時寄的就是劇本!最後(重點),拆封之後,我可以去權威機構,通過紙張還有墨跡,進行文件形成時間鑒定!】

  最後一段,胡佳佳道:

  【轉發這條微博,我抽十名新浪網友,後天共同拆封,證明上述一切屬實!使用平台隨機抽取,絕對沒有辦法作假!個人掏錢報銷一切機票、食宿!而後一同前去專業機構鑒定!由新浪網友們給我一個公道!!!明天見證完畢,我再抽十個人,每人一千塊錢!我很窮,只是個小編劇,一直沒有出頭,可是為了清白,我願意!】

  這個「見證歷史」微博一出,不管平時是否在觀眾娛樂圈,網友們是如同狂歡一般轉發。

  半夜發的,轉發竟然破了好幾百萬!

 

 

第91章 《六國戰記》(五)

  到了白天,罵戰繼續。

  胡佳佳將微博ID改成「期待公正女編劇胡佳佳」。這個ID十分厲害, 首先, 「期待公正」表達自己弱勢身份,而「女編劇」的「女」更顯心機深沉, 瞬間將這件事變為「男女」紛爭。在微博上關注各種「八卦」的人中性別為女的佔了絕大多數, 一個字便將眾網友拉入己方,共同對抗身為男性的「左導演」, 而事實上,事件性質與男或女完全無關。

  面對左然粉絲還有何修懿粉絲的質疑,胡佳佳竟然能滴水不漏地在微博應對:

  【問答時間1。問:小編劇為什麼能拿一萬塊錢進行轉發抽獎?答:因為那是我的「孩子」!我必須搶回來!「母親」為了「孩子」可以不顧一切!即使傾家蕩產我也在所不惜!】

  【問答時間2。問:左然工作室的停車場很好進?答:因為我是一個編劇。左然的工作室大廈裡面還有其他文化公司, 那陣子我恰好接到一個廣告編劇的工作做, 偶爾要去大廈。有了那個機會, 我才會想「毛遂自薦」。】

  【問答時間3。問:為什麼沒有再投稿《唯心為盛?》答:前面講過, 我所有的自信已被摧毀殆盡!在電話中, 左然提出很多缺點, 讓我羞愧難當,差點把本撕掉,根本不敢到處再投、接受「鞭屍」!創作故事的人, 自尊心很強的!】

  ……

  總之,左然粉絲每次以為找到漏洞,胡佳佳都可以實現自圓其說。

  又是一夜過後,「拆封」之日到來。

  眾位由胡佳佳通過「微博抽獎平台」隨機抽選出來的證人手持著胡佳佳預訂的機票,紛紛趕到北京。因為網友來自五湖四海,等到人聚齊時, 已經差不多是下午一點鐘了。

  胡佳佳在某個直播平台直播「拆封」,甚至還邀請了公證處的工作人員!

  直播開始,大批網友湧入,直播平台瞬間癱瘓!

  Z站對於在線人數準備不足,微博上面一片哀嚎:【卡卡卡卡!】【沒有聲音】【羨慕沒有聲音的人,我根本進不去】【進不去進不去~】【我被彈出來後就再也連不上了……】【卡著不動,不敢刷新】【Z站炸了】【胡佳佳的直播爆了】【訪問人數嚇死寶寶】。

  十分鐘後,直播終於恢復正常。

  十位「證人」一一介紹自己,其中有的竟還戴了面具,好像左然本人或者左然粉絲會將他們怎麼樣一樣。

  胡佳佳先邀請證人驗封。封口是用信封自帶膠水粘的,非常結實。

  十人輪流查看封口,其中四個左然粉絲睜大雙眼,試圖找出曾經被拆封的痕跡,然而……沒有。

  胡佳佳的眼睛腫成兩個桃子,她使勁睜著眼,勉強扯出了一條縫,貌似堅強、驕傲、極力不露傷心、痛心:「昨天收到一封私信,懷疑我更換過內物,也就是說,將大約一年前的信拆封,放入劇本,重新封好,欺騙網友。可是……可是……這種信封,拆開過就一定會有痕跡。」說完,她將透明膠帶撕下一條貼在信封上面,交給一位證人,「能否請您用最輕的動作將透明膠帶再給撕下來?」

  他照做了。撕下之後,信封無法做到完好無損。

  胡佳佳又說道:「所以,我不可能更換內物。那麼,現在就來取出文件。」

  屏幕裡外所有見證者都屏住呼吸!

  胡佳佳在鏡頭前面,左手握著信封,右手捏著一角,動作極慢,一點一點撕開,露出郵件內物,又將它們緩緩取出。

  一疊印滿了字的紙。

  第一頁是封面,用二號大的字號寫著:【《唯心為盛》,劇本:胡佳佳。】

  微微鬆了口氣,胡佳佳將手中的紙遞給了第一位「證人」,問:「跟TXT一樣嗎?」

  「……」第一位證人仔細閱讀,突然好像發現新大陸一般,說,「有壓痕!」

  「嗯?」胡佳佳疑惑道,「壓痕?」

  「信封上的地址「力透紙背」,透過信封,壓到文件的第一頁來了!」

  「嗯?」胡佳佳拿回來瞅了一眼,「是了,我記得當時在郵局我是先把文件放入然後才填寫地址的,會有壓痕也很正常。正好,證人們也可以比對信封文字還有文件壓痕,看是不是一樣!即使是同一人,也不能把兩遍地址寫得一樣!」只要文件上的壓痕與信封上的地址一致,就能說明,文件存在於信封寄件之前。

  「……」壓痕並不清晰,可是,幾處很有特點的「捺」,似乎真能重合。

  這些壓痕,似乎更能說明「文件的真實性。」

  氣氛陡然緊張進來。

  胡佳佳道:「現在就請大家告訴眾位網友,手中文件,是否與我網傳TXT文字完全一致?!」胡佳佳很細心,沒有現場提供自己TXT的文本,而是提前請證人們自己下載甚至打印,確保「鑒定現場」對比的TXT就是網絡上的那份。胡佳佳,根本不給左然粉絲質疑機會。

  在一片寂靜中,甚至都能聽清各自的呼吸聲。有人隨便翻到一頁,一個字一個字開始仔細對比。有人每頁都只大致瀏覽一下,一頁一頁快速翻過。

  每個人都結論全都是相同的——網傳版本,與郵寄版本,是一樣的。

  十位證人身份不同,反應也是各異。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比如提出「壓痕」的人,嘴角浮現出了抑制不住的笑——他們不僅僅是「左然偷竊劇本」事件的見證者,而且還是參與者!有人是左然的死忠粉,眉頭緊鎖,神態焦慮,他們十分焦急,來到這裡就是想為愛豆做些什麼,然而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有心無力,只恨自己智慧不足,不曉得能幹點什麼,也有的人,被胡佳佳憤怒感染,忍不住開始懷疑自己當真愛錯了人。

  「……這樣,」胡佳佳道,「我建議,十位證人輪流展示劇本內容,方式十分簡單,就是將這些紙一張一張舉到鏡頭前邊,每次停頓幾秒……每人完成十張,十個證人總共完成其中的一百張,剩下二十張由我來展示。公道自在人心。」

  建議十分合理,十位證人點頭同意。

  於是,十位證人便將十頁輪流舉起。許多網友截圖,打算自行研究。

  彈幕飛速劃過。因為太多,直播再次癱瘓,連其他直播間都沒有彈幕了。

  一片絕望瀰漫在了左然粉絲們的周圍。

  密封著的信封,劇本上的壓痕……一切似乎都在說明,胡佳佳的《唯心為盛》,要更早於《六國戰記》。

  迷茫、懷疑,各種情緒相互碰撞,每一種都漫無目的,飄飄蕩蕩像個遊魂,阻塞於胸,使人呼吸都很困難,隨時可能陷入黑暗。

  下午三點半中,「劇本展示」環節終於結束。

  「好了,」胡佳佳的臉上染上一點光彩,「眾所周知,加蓋了郵戳的密封文件具有法律效力,甚至可以當作法庭上的證據!美國那邊編劇就會郵寄劇本證明時間。何況,某位細心網友發現筆尖壓痕,說明文件是在填寫地址之前放入!現在劇本與TXT幾乎一字不差,說明《唯心為盛》早就被完成了,還在左然備案劇本之前!」頓了一下,胡佳佳又問道:「眾位證人,有人想反對嗎?」

  十人當中,有人大聲說NO,有人搖頭,有人沉默不語。其中四個,明顯都是左然粉絲,垂頭喪氣。他們無法反駁,眼神茫然,似乎是在懷疑自己。

  「接下去也拜託大家。」胡佳佳說,「請隨我一起到鑒定機構進行文件形成時間鑒定。」

  「對。」幾名左然粉絲勉強打起精神。機構鑒定,才是最有說明力的證據。

  胡佳佳抖出了一張單子:「這就是北京市專業鑒定機構的列表和地址。麻煩大家商量一下,選擇出來一家看起來會比較靠譜的機構吧。為了避嫌,我不進行推薦……你們指出一家,我們就去。如果全不滿意,你們也可自行搜索,看有沒有「漏網之魚」。」

  「唔……」一個證人說道,「現在有點晚了……遠的怕來不及。選個近點的吧?」

  「對對對。」另外一個證人也道,「我飛機晚九點起飛,七點要到首都機場,五點就得出發乘車……千萬不要搞太遠了。」

  離胡佳佳的出租屋最近的是,天姝文書鑒定機構,其餘所有鑒定機構都十分遠。

  一行人又浩浩蕩蕩來到鑒定機構。

  鑒定需等五天。

  證人:「……」想想這也正常。化學檢測,哪裡就是可以當場出結果的,於是辦了「郵寄結果」。

  五天之後,十位證人幾乎同一時間發出機構鑒定結果!

  鑒定結果很長,寫著委託人,委託鑒定事項,樣本,檢驗方法,檢驗過程,分析說明,鑒定意見等等。

  分析說明上面,明明白白寫著:

  【2021年4月25日,2021年4月30日,用XXX文書形成時間檢驗儀在相同條件下對檢材打印字跡進行氧化處理,測得處理後的筆畫圖像色階值分別為XXX,XXX……根據實驗數據中的氧化程度,可以得出,檢材上的打印字跡老化程度較深,文件形成時間約為一年以前,系2020年5月之前打印。】

  2020年4月之前打印!!!

  結論一出,四下一片嘩然!

  證人們道:

  【胡佳佳的劇本,應當早就有了。】

  【看不出來問題。】

  與此同時,怡然文化公司再次反對胡佳佳單方面進行拆封、鑒定,懷疑鑒定機構的公正性,要求胡佳佳與怡然文化公司一起,重新尋找機構鑒定。

  怡然文化公司以為,胡佳佳並不會同意。左然知道,鑒定結果一定存在問題——許多機構,只要花錢,便能協助客戶造假。

  沒想,胡佳佳竟然在微博正面接招:

  【我不會去!現在它是最為寶貴的證據了!萬一輕率見面,你們掉包劇本,我就完了!但是,拒絕要求顯得心虛。這樣,我把其中一章寄給你們好了。這章是講魏心落水,魏盛救他,流落荒島,擱置仇恨,相互配合回到陸地,而《六國戰記》也有這段情節!這章的重合度並不是最高的——恕我無法將重合度更高的幾章寄給你們。那些太過重要,不論你們採用什麼理由,我都不會交出。不過,反正只是文件形成時間鑒定,隨便抽出TXT中的一章就好了!】

  下面許多網友支持:【這樣好!】

  胡佳佳講話算數,僅僅五分鐘後,她便貼出打了馬賽克的快遞單子。因為同城,當天下午,怡然文化公司便收到了「約一年前便存在了的」《唯心為盛》的其中一章。

  吳順之找了家很權威的機構,叫作「國民鑒定」,親自將十二頁紙全送了過去,希望對方完成形成時間鑒定。

  「國民鑒定」採用另種技術,很貴,一天便能檢測出來結果。

  機構鐵面無私。又因為事件是社會關注熱點,機構在將結果發給吳順之的同時,也在微博po了正式的時間的報告。

  「……」左然先掃向了最後一句。

  上面寫著:【根據墨跡以及紙張,文件形成時間約為一年以前。】

  「……!!!」何修懿問,「怎麼回事?!」

  那胡佳佳的劇本的打印日期,竟然還真的是距離今天一年以前?!

  她自己找的鑒定機構,沒造假?!

  這事一出,風向徹底變了。

  連左然這邊的機構都挺對方,說明什麼?

  說明就連左然,也找不到能為自己講話的人!

  有許多粉依然力挺左然,但也有許多粉,宣佈粉轉黑了,中間有些十分傷感地道:

  【做夢也沒想過,有一天會從左然那裡畢業。】

  【以前是粉,現在是黑。】

  何修懿也收到評論還有私信轟炸:

  【懿懿,千萬別再執迷不悟。我們知道,左然對你有知遇之恩,可是有恩和偷竊胡佳佳的劇本是兩回事,三觀要正!!!】

  「……」何修懿轉,【不要太早就下定論。這件事情確實蹊蹺,我們需要時間自證,個人永遠相信左然。】

  結果,連他也被罵了。

  同天,石榴影城宣佈將《六國戰記》第一天公映的排片率從28%降到18%。同樣做法的還有其他多家影城,只是排片削減程度「因城而異」。

  在一片混亂中,《六國戰記》迎來首日公映。

  正式上映的第一天,票房……6000萬。

  慘淡的6000萬。

  也就是說,除了左然與何修懿的粉絲,沒人去看。

  太少了。

  一般來說,一部電影,如果前三天的票房不夠理想,那就再也沒機會了。電影一部接著一部上映,人的熱情永遠都在「新片」上面。

  7億票房,忽然距離左然和何修懿無比遙遠。

  「左然……」何修懿問,「胡佳佳那劇本,會不是真的是……一年之前寫的?」

  「不可能。」左然手指輕輕敲著沙發扶手,「有些情節是我臨時添進去的,胡佳佳看過的一定就是成片。」而成片,出來也就兩三個月,怎麼可能會有一年之前就形成的墨跡?

  這個結果,他沒想到。

  對手與之前的那些段位不同。

  何修懿:「哦……」他也思考,思考不出,於是坐在左然身邊,默默陪著自己愛人。

  「沒事。」左然溫柔地道,「萬一公司真的被星空掌控了,你也可以隨時離開。當初寫了88元解約,也有關於最壞的情況的考量。星空傳媒沒有見過簽你時的那份合同,所以應該依然可以通過88元解除合約。如果星空傳媒方向不適合你,你就另外尋找適合你的公司。」

  當時,合同期限是88年,倘若乙方違約需賠償人民幣88元。

  「左然……」何修懿問,「那你呢?」

  「我?」左然一笑,「對賭協議規定,如果輸了,我需要在怡然服務至少五年。至於五年之後,也許還會再開一個新的公司。」願賭服輸,左然無意毀約。

  「……」何修懿小聲說,「我跟你走。」

  永遠跟你走。

  左然摟住了何修懿,甚至將他抱了起來,讓何修懿雙腳離地,站在沙發上面,並且把頭埋於對方胸膛。

  「……」何修懿知道,左然很少會有這種脆弱舉動。

  他用手指輕撫對方黑髮,看著髮絲劃過指縫。

  「修懿,」左然又道:「我已經開始追查多條線索,馬上會有消息,現在無法確定結果將會怎樣。」

 

 

第92章 《六國戰記》(六)

  上映的第二日,票房再次慘淡。

  4000萬。

  與首日的6000萬加起來才一億。

  七億好像是個天方夜譚。

  在吳順之所選擇的「國民鑒定」貼出「文件形成時間是在一年以前」的結論後, 胡佳佳那一方完全掌握輿論優勢!

  此後, 不管怡然文化公司要求鑒定信封文字、郵戳、粘膠,還是要求鑒定其他章節, 胡佳佳永遠只有一個回應:【[微笑][微笑][微笑]】

  只有三個「微笑」表情, 嘲諷盡在不言之中。

  「吃瓜群眾」們都支持胡佳佳。他們先入為主,意識不到怡然文化公司「鑒定信封文字、郵戳、粘膠」以及「鑒定其他章節」是合理訴求, 反而認為對方死纏爛打、吃相難看。俗話說,有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再四。「天姝」鑒定是「一」,「國民」鑒定是二。「天姝」官方出示鑒定結果之後, 左然不服, 要求重做, 接著, 「國民」官方確認胡佳佳的勝利, 左然再次要求重做……哪有這麼賴皮的呢?

  左然以為提出「重新鑒定」的要求後, 胡佳佳一定會找到理由拒絕,或者拿出經過做舊的本。不管哪種,都是「勝利」。倘若胡佳佳拒絕, 說明心中有鬼。倘若她拿出經過做舊的本,自己尋找全國最頂級的專家,也有可能看出做舊時的破綻。然而,左然沒有想到,還有一個彷彿是中了邪般的微乎其微的可能性——胡佳佳一年前寫的某個劇本,與他《六國戰記》真有一處撞梗。兩篇作品只有一個情節相似, 當然不能說明任何問題,可胡佳佳將它利用到了極致——將話講得天衣無縫,只把那章寄給了他!那章真的完成於近一年以前,因此鑒定結果偏向於胡佳佳。胡佳佳,因為遠比左然瞭解事件全貌,利用他的一個疏忽,掌握到了主動。

  在微博上,嘲諷達到巔峰。

  何修懿很難受。

  他也不大知道自己能最什麼,只能陪著左然。

  ……

  沒有想到的是,公映的第三日,事情出現反轉!

  一天之內,數個機構分別公佈多條消息!

  首先,上午十點,北京警方公佈案件進展。

  在中國大陸,「誹謗」一般只能自訴,由被誹謗者本人或律師取證。被誹謗者也會報警,可那通常只是為了取得記錄,當作證據的一部分。警力有限,因此,一般來說,不具重大的影響力,這個「規定」就不會變。告到法院,再由法院委託各個機構鑒定肯定是來不及,雖然左然相信「自訴」最後肯定會有一個清白,只是,到那時候……《六國戰記》大概已經下映許久。於是,左然通過多種努力,終於爭取到了警方介入。他認為這關係到了公司重要機密洩露,並不單純只是一件造謠以及誹謗事件。

  胡佳佳在社交網絡太能叫嚷,警方不方便在沒有實際證據的情況下貿然提審胡佳佳或將重要的物證——劇本,扣下重新鑒定,生怕胡佳佳會加倍痛斥左然,甚至把髒水潑到警方身上,指責權錢沆瀣一氣。

  那麼,首先需要證據。

  左然感到,「郵局」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

  郵戳上有發件地點、發件日期。通過某個員工「踩點」之後發回來的視頻、照片,左然發現,那家「中國郵政」,與「中國郵政儲蓄」同在大廈一樓,兩戶大門相對、相親相愛距離大概只有五米左右。左然與負責該案件的方警官「探討」之後,方警官決定抽調「中國郵政儲蓄」部分監控錄像,也就是安置在銀行門口面向外面的攝像頭所拍攝的畫面。

  大多銀行監控錄像只能保存半年左右。由於存儲空間不夠,過了半年新的錄像便會覆蓋舊的錄像。可是這也並不絕對,一切都取決於設備,有的銀行只有三個月,有的銀行長達九個月、一年、甚至一年以上。那家郵政儲蓄,記錄正好可以保存一年,堪堪覆蓋郵戳上的日期!

  兩名警察便將那天監控錄像從頭到尾看了。銀行的攝像頭要求絕對高清,必須可以看清人臉和車牌號。那一天是個工作日,進出郵局的人不多。兩名警察一個一個排除,最終認定,那天,胡佳佳從沒有進出那家郵局。也就是說,她不可能寄件。

  對手千算萬算,沒有算到,郵政對面的郵儲監控錄像可以保存長達一年!

  怡然文化公司立即轉發警方報的案件進展:【根據警方調查,胡佳佳在其宣稱的「寄件日期」中從未進過郵局,郵戳的真實性存疑。文件形成日期並非不可偽造,請朋友們相信警方、相信公理,一起等待事件真相水落石出。】

  警方稍一伸手,網友們便呆了!

  權威機構「國民鑒定」支持胡佳佳算什麼?!

  警方證據支持怡然文化公司!!!

  這個,可比官方還要官方!

  什麼鑒定機構又怎麼樣?

  於是,原本一面倒的風向,瞬間出現變化!

  左然粉絲重新活躍起來!

  【然燒生命:一直都相信你[哭泣][哭泣][哭泣]。】

  【然後有我:如果一切都是那胡佳佳自導自演……寒……】

  【毅然覺然:胡佳佳,呵呵,改名叫胡咧咧吧[微笑]。】

  與此同時,《六國戰記》票房開始爬升!

  當天中午十二點,左然又放出了第二個有利證據!

  專業機構從他電腦提取出了創作過程!

  在這年代,人人都用電腦打字,但是,雖然文件早被一遍一遍覆蓋,專家卻還是有辦法找回某個時間點的文件,並且根據一個一個的時間點梳理文件形成過程。機構認定,《六國戰記》初步提綱早在2018年的下半年便存在了,而後經過完善,一步一步變成電影中的樣子。

  怡然文化公司再次轉發:【左然先生公佈《六國戰記》全部創作過程。希望胡佳佳女士也能展示人設、大綱、細節的形成過程。】

  熱評第一是個「粉頭」寫的:【歷史與未來都屬於正義。】「歷史與未來都屬於正義」是《萬里龍沙》中的台詞,代表編劇、導演左然的處世觀,意為:也許當下,但是歷史、未來總會給人一個公道。

  此外,還有第三個證據,來自警方,只是警方沒有公佈。

  在確認胡佳佳那天從來沒有進出過郵局後,左然還有警方,連夜飛往深圳騰訊總部,還有杭州阿里總部,查閱了胡佳佳全部微信記錄還有購物記錄。微信ID是她電話,但胡佳佳十分小心,沒有留下任何把柄,整個行程空手而歸。但是,在「淘寶」購物時,胡佳佳疏忽了。她沒有用出租屋的地址接收包裹,但是,她曾經有一次忘記切換賬號,就用自己ID與店家交談了。於是,警方發現,胡佳佳在一個月前,曾經詢問某個銷售辦公用品的店家:【有放了一年以上的A4打印紙嗎?】

  有放了一年以上的A4打印紙嗎?

  這話十分蹊蹺!

  胡佳佳,要這個幹什麼?

  結合一個月中所發生的事情,任何人都可以猜測:胡佳佳那「文件形成時間」也許只是偽造!她用放了一年以上的A4紙印,便能通過紙張檢測,那麼,是不是有方法……也能通過筆畫檢測?!

  在左然看來,即使胡佳佳有辦法通過筆畫檢測,她也是心虛的,不敢將所有的東西全部都擺出來。因為假的就是假的,沒有辦法變成真的,造假很難面面俱到,未必可以通過鑒定機構專家重重考驗,總會露出馬腳、功虧一簣。至於為何胡佳佳對於「天姝」鑒定熊有成竹,可能還是因為她事先已經買通這家民間鑒定機構。有些民間機構喜歡收錢造假,為了大把金銀一再降低底線。這並不難操作。只要她把十個證人飛機起落時間「安排」一下,便能讓證人們自動講出「就近鑒定」這樣的話,胡佳佳只需要實現搬到附近就好。

  上映的第三天,票房攀升至8000萬。

  左然粉絲陸續回來。

  也有何修懿的粉絲表示:

  【終於可以支持懿懿了[哭]。】

  此前,雖然也有許多何修懿的粉絲認為「左然的事情與何修懿沒關係,不應讓何修懿無辜受到牽連」「我是去支持何修懿,不是去支持左然」……但大部分「路人粉」卻沒有因此走進影院。

  石榴影城似乎感覺到了天晴,宣佈將第四天,也就是週六的排片率升至23%。

  不過,因為這場大戲令人目不暇接,大多數的觀眾並未立刻反水。因此,票房也就只有8000萬而已。前三天,堪堪衝過一億八千萬。

  有人比較「自以為是」,不願承認被人愚弄,於是堅持原先觀點——左然偷竊別人劇本。開玩笑,如果轉而支持左然,不是在打自己的臉?再在微博掐胡佳佳,等於是在告訴朋友:我是傻子,面子上是掛不住的,只能在內心中期望——胡佳佳是正義一方。

  更多的人則是茫然,覺得腦袋不大夠用。反轉、反轉、反轉,不知該相信誰,只能繼續觀望,暫不表明態度。

  ……

  然而,週六一早,警方另外一個「案件進展通報」徹底幫了左然!

  胡佳佳寄信的「櫻花路郵政支局」某位員工承認曾為信件加蓋假戳。郵局不會每天更換郵戳,郵戳上的日期數字都是可以轉的,每天開門營業時調到當天日期就好。而那位年過50的員工,是胡佳佳母親的好朋友。她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一個月前,好友到郵局找她,請她蓋個將近一年前的郵戳,說她女兒與男朋友大吵一架,需要證明那個時間女兒就在北京本市,還抱怨女兒男友疑神疑鬼。她也不疑有他,十分「豪邁」,蓋了。

  鐵證如山。

  左然粉絲終於將積鬱於胸的悶氣全吐出去!

  路人們也無法繼續袖手旁觀。大多數人十分愧疚,走進影院二刷三刷支持左然。還有許多網友簡直出離憤怒,為了地址造謠誹謗這種風氣,對古裝戲並不感冒的也走進了電影院中!他們當中不少聯想到了自己、家人、朋友、偶像被污蔑的過往,對於處心積慮的設局非常反感和噁心!要知道,如若對像不是左然,而是換了自己這種……胡佳佳就真成功了!

  大批網友又是「聰明」起來:

  【《六國戰記》太好看。我剛坐十分鐘就知道絕不是胡佳佳寫的本。她要是有這本事,怎麼可能這麼多年下來都還沒有混出名堂?】

  在這種氛圍下,票房迅速衝過五億、十億、十五億、二十億!!!

  按照這個可怕速度,《萬里龍沙》和《東望》加起來恐怕也不及《六國戰記》。

  而左然,並沒有被票房沖昏頭。

  他知道自己還有一件事要做。

  面對負責案件的方警官,左然表示,最早報警,是因為他懷疑「商業秘密洩露」。那麼,胡佳佳的「垮掉」,不是終點,而是起點,他希望能通過胡佳佳這個人梳理事件真相。

  胡佳佳不知道厄運已經逼近,依然在微博上垂死掙扎地道:

  【我不知道那個老太怎麼回事。】

  【身為郵局員工,為什麼污蔑我?】

  不過,胡佳佳的每條微博都被罵得狗血淋頭,每發一條都有幾萬、幾十萬人罵她!

  【滾出娛樂圈吧。】

  【戲精。】

  【這麼適合編劇,怎麼就不紅呢?】

  【轉行當演員吧,能拿奧斯卡了。】

  胡佳佳沒想到,與後面的事比起來,這些並不算壞。

  警方找到了她的新的住址,針對「劇本」一事徹夜提審了她。

  胡佳佳只是個二十幾的姑娘,在網絡上再戲精,面對幾名警察有技巧的提審,也是整個慌了,很快招供。

  幾年刑期,對於一個普通女孩來說,過於恐怖。

  她後悔了。

  娛樂圈中,你誹謗我,我誹謗你,都是常事。打打嘴炮,也就過了,最後頂多收律師函,真打官司的都極少,畢竟明星全在忙著掙錢。

  那個叫她這樣去做的人,也說不會有什麼後果。這類事件都是自訴,就算被告,最後也是「庭外和解」,賠錢了事,從沒聽說有哪個人因為這個被判刑的。

  那人還說,做舊了的文件,也許會被查出,但是只要摀住不給,就不會被抓到「石錘」。

  可是,仔細想想,似乎……只要轉發過了500,就滿足了判刑標準。

  胡佳佳是小地方人。

  她的父親去世很早。母親辛辛苦苦將她拉扯長大,而她成績一直不好,最後勉勉強強上了一個大專。但她喜歡寫點東西,於是成了一個編劇。剛來北京的那幾年,她每天住在地下室,連塊牛肉都不敢吃,幾根菜葉了事,窮得叮噹響。

  後來,她的編劇「小夥伴們」個個得到好的機會。其中幾個一集能拿七八萬塊,待在家裡寫幾個月就能賺到幾百萬塊,買別墅、買豪車、買包、買鞋,十分奢侈,而她,只能走在旁邊,聽著旁人講述她們下部戲如何搞大製作、如何請大明星,如何做大宣傳,內心羨慕不已。

  前一陣子,她的外公去世,而那時候,外婆剛剛去世。

  外公外婆將她從小帶到大。外公臨終之前,叫胡佳佳努力,不要讓她媽媽再給人當保姆。

  胡佳佳也知道,因為30歲喪偶,女兒只是大專學歷,母親一直被看不起,人人覺得她們母女十分失敗,不論是誰都能與她母親炫耀自己兒女。

  那時,她跪在了外公墳前,發誓她要賺很多錢,讓媽媽過好的生活。

  她為了錢什麼都敢。

  一開始,編劇朋友和她講梗,她覺得好,搶先開文,並因此被朋友拉黑,不過她不在乎。

  後來她便越走越遠,直到一個月前,有人找到她說,她的《唯心為盛》與左然的《六國戰記》十分相像,希望她能誹謗《六國戰記》偷竊她的《唯心為盛》。

  那個人說話算話。

  出價500萬,買了她的一部作品,並且要拍,承諾會用好的班底。

  她總算能揚眉吐氣。

 

 

第93章 《六國戰記》(七)

  胡佳佳,真後悔了。

  她怎麼也沒想到事情會變這樣。

  為何非要誹謗左然?自己段數還不大夠。

  完了。

  今晚, 就在她被警方提審之前, 她得到的一個分集編劇工作的主編給她打電話,通知解約, 還說不願與她爭辯誰是誰非, 很「大度」地結了已經交稿了的三集的錢,告訴她還沒有交稿的兩集就不付了。這個活兒, 是「紅」之前接下來的。影視公司不大,製作班底不強,啟動資金不多, 所以, 一朝紅破了天、邀約不斷的胡佳佳很嫌棄, 只是自己白字黑字簽了合同, 她也只能咬牙寫完那十萬字, 心裡覺得對方真是佔了她大便宜。可是, 「左然偷竊劇本」事件反轉之後,此前有意向的影視公司紛紛再也不上微信一般,銷聲匿跡, 只有那小項目還未停擺,誰知……竟也不要她了!

  反轉之後,胡佳佳告訴自己說,惡名也比沒名強,出名就好,一定會有公司看中「熱度」高價邀請自己寫本。可是四天過去, 沒有收到邀約。嗯,她想:不急,這種為了惡名邀請自己寫本的事,影視公司需要時間進行討論,先把手頭的活做完,新的項目總會來的。因為焦急等待影視公司來請,胡佳佳要查看「未關注人私信」,於是,儘管每天好幾千條私信罵她,她也只能忍著一條一條讀過!什麼:

  【我建議你自爆。】

  【哎喲我笑得臉疼。什麼,你也臉疼?沒事,你很快就沒有臉了。】

  【胡咧咧,你還有多餘的命嗎?《六國戰記》裡面死掉了的配角全都好惹人疼,把你的命給他們好不好?】

  【請問,是有固定流程,還是直接開噴?】

  幸虧她有顆大心臟——只要能賺到錢就好,名聲,她是不在乎的。這個社會不就這樣?只要擁有財富,別人就會羨慕、嫉妒、親近、討好,誰管你是怎麼賺的。那麼多的企業沒有任何底線,可是CEO不照樣混得風生水起?珍惜羽毛賺不到錢,這是胡佳佳的人生哲學。

  而且,「教」她做事的人也承諾,只要不講「幕後真兇」,以後還會請她寫本,搞「紅」她的下個馬甲。那麼,「胡佳佳」這馬甲就很無所謂了。

  只是……

  只是……

  沒有想到,進了局子。

  左然是有病嗎。

  還真請求警方介入?!

  轉發500可以蹲監,可她那條轉發抽獎,早就已經過千萬。

  造謠不是針對社會,而是針對個人,法院也會判嗎?胡佳佳不知道。

  面前警察,從她進屋開始一直在講十分恐怖的事。只是嚇唬?還是不是嚇唬?胡佳佳不敢賭。

  和坐牢比,錢好像也不算什麼。何況,出獄之後事情全都會變,還能不能找到當初聯絡的人都不好說,如果人家已經離開公司,誰來替她「捧紅馬甲」?那坐牢的自己就像笑話一樣。

  還有母親的事……

  「左然偷竊」新聞鋪天蓋地都是,早已衝出網絡,蔓延到了報紙、雜誌、廣播、電視……因此,母親還有小姨也一直擔心她。當時蓋戳,她把母親都給騙了,與那朋友一樣,母親同樣以為「蓋戳」只是因為她與男朋友大吵一架,需要證明那個時間本人就在北京本市。知道是為嫁禍左然之後十分不安、擔心。而後「東窗事發」,鬧得也非常大,母親朋友還被警方調查,事情一時之間難以收拾,這是胡佳佳她此前並沒想到的。娛樂圈中這種鬧劇,最後大多講不明白,何況這次「boss」安排十分嚴密,只是……她沒注意那個郵政儲蓄!郵戳的事是她弄的,因為她母親的「閨蜜」正好在「櫻花路郵政支局」工作,她就「自告奮勇」解決這件事情,沒有想到最後卻是敗在「櫻花路郵政支局」上面。淘寶的事也是……她在購買一年前的A4紙時,賬號沒切明白,用自己的賬號問了一句「有放了一年以上的A4打印紙嗎?」雖然馬上發現不對,換了賬號下單購買,又刪除了聊天記錄,可是……阿里巴巴那邊還有。這事,胡佳佳沒有敢告訴「boss」——下單買紙,寄到朋友家裡,再去拿來,這麼簡單的事都做不好?還要我買來了給你送去不成?!

  總之,母親又在受人議論。她沒有能賺錢,還起了反效果。

  胡佳佳要賺錢,也要「揚眉吐氣」,可如果進監獄,就更事與願違。

  因此,在這樣的場合,及時止損,吐出真相,成了一個正常選擇——她拚命地保護那個人幹什麼?最後十有八九沒有任何好處。警方知道一定還有人在身後,因為胡佳佳她沒有渠道可以接觸得到劇本,必須有人告訴胡佳佳需要寫什麼樣的劇情。

  對著警官,胡佳佳不斷地說了下去。她講得如此多,警官都驚呆了,警局的記錄員辟里啪啦打字,房間裡邊充滿了嚴肅的氣氛。胡佳佳是編劇,十分擅長語言,她講話不卡殼,描述也很精準,很快,整個事件浮出水面。

  ……

  當聽說這件事牽扯到了一個星空傳媒製作部的經理時,左然沒有震驚。甚至,提審的第二天晚上,在案件又捲入星空傳媒製作部門「桂總」後,左然也沒有眨眼。

  他已經通過自己的渠道查到,星空傳媒旗下另一個工作室之前用500萬買下了胡佳佳的劇本,而且這件事情就發生在不久之前。那個工作室與「怡然」性質不同,星空佔了大半股份,算是真正的「子公司」。

  掛斷方警官打來的電話,左然對何修懿說:「對於『怡然』,星空傳媒製作部門……大概覺得十分眼紅。」

  「……應該就是這樣。」本來,何修懿對星空傳媒並不熟悉。可是星空是他戀人待了五年整的地方,因此,愛上左然之後,何修懿本能地試圖瞭解「星空」,想要知道左然在那五年當中處於什麼環境之中。

  左然點頭:「所以,那邊希望收了『怡然。」

  左然十分清楚星空目前運營狀況。

  在簽對賭協議時,星空的確沒想「霸佔」左然的工作室。對當時的星空來說,電影發行抽成以及自身股份升值,就已經足夠了——它希望能雙贏。

  然而,三年過去,許多事都變了。

  星空傳媒這巨無霸,製作部門開始虧損。

  星空傳媒的製作部,自從十幾年前就一直在採用「名導+明星」的標準「電影大片」製作模式,一眼望去千軍萬馬!過去每部都能賺錢,現在卻是不行,有點像好萊塢,賺一部賠三部,甚至四部五部,用一部賺的錢填好幾部賠的,反正在專業化運作之下,有演員陣容、宣傳攻勢護航,虧的也不會虧到哪去。然而,最近兩年星空尤其不順,拍一個虧一個!「名導+明星」要花很多的錢,製作費用動輒十億左右,然而年紀大的「名導」對故事的品味比較守舊,對跌宕起伏的安排是也十分標準化、模式化,並不符合當下的年輕人對「創意」的需求。所以,星空近兩年來製作的12部片子虧了10部,只有兩部賺錢,還賺得不多,表現甚至不如那些新興電影公司。人家拍個粗製濫造的喜劇,都有可能賺的盆滿缽滿,而星空呢,嚴格控制之下,東西反而虧本!

  同時,由於名導演、大明星紛紛自立門戶,連搖錢樹左然都離開了。星空傳媒製作部門處境愈發艱難、每況愈下。

  「是啊,」何修懿道,「我們拍的電影總是既叫好又叫座。《萬里龍沙》還有《東望》狂攬票房,新的《六國戰記》看著也有爆紅趨勢。製作部門將它當作不斷衰落的自身的救命稻草。」

  事實的確如此。

  發行抽成,股份升值,跟製作部門有什麼關係呢?前者是發行部門的事,後者是投資部門的事,而「桂總」桂安國十分擔心製作部門業績以及他自己的未來。他知道,如果左然的工作室歸星空所有,一定會被整合進製作部門裡,可以充當撐起這頭蹣跚而行的巨大怪獸的堅實的四肢。

  「怡然文化公司」,在電影製作方面,簡直是座金山。桂安國希望,「怡然文化公司」這個出一部賺一部而且還是大賺的工作室可以將星空的製作扭虧為盈,緩解自己壓力,因為如果連虧三年,桂安國星空傳媒副總、製作部總經理的位置肯定不保。況且,「怡然文化公司」還能爭取許多獎項,將這幾年「名導」丟的顏面挽回。現在,名導們的大片,票房不好,電影節也總是空手而歸。

  桂安國知道,只要《六國戰記》票房不到7億,「怡然」這個雙影帝工作室,就是星空的了。7億,其實還是蠻難達到的吧,稍微搞點動作,把第一周的票房壓下去,就可以了。

  至於什麼醜聞最影響電影?那當然是左然偷竊劇本,拿別人的創意給自己增加光環!

  正好,桂安國一年前收到了胡佳佳《唯心為盛》劇本,其中有一個章節與左然的《六國戰記》相似——星空傳媒是《六國戰記》的發行方,桂安國作為星空高層,自然可以提前看到成本內容。於是,桂安國找到了胡佳佳。

  他用500萬麥了胡佳佳的劇本。說實在的,劇本寫得挺爛,要拍的話,得找知名編劇操刀,大動干戈,從骨架開始改。他答應了捧紅對方,讓胡佳佳成一線編劇。

  至於之後?自然是要花些功夫,幫助左然」洗白。只要衝掉前期票房,達到七億就很難了。「洗白」之後也許也有餘波,但總歸是賺的。

  胡佳佳不難「搞定」。答應簽她「馬甲」,就足夠了。那個姑娘,雖然只有二十幾歲,卻全然不在乎名聲,對錢的渴望遠勝常人。

  ——兩個人將真相猜得八九不離十,何修懿歎了一口氣:「太複雜了。」

  「嗯。」

  不管是手段,還是人心,都太複雜了。

  胡佳佳,桂安國,都是為利。「利」,似乎是人類無法擺脫的慾望原罪。

  何修懿問:「那,星空傳媒CEO參與了嗎?」

  「我不確定。」左然回想了下,「根據我的瞭解,應當沒有。」

  「哦……」

  頓了一秒,左然又道;「交給警方還有星空傳媒處理他們幾個人吧,相信警方以及星空傳媒高層會有獨立判斷。」左然並無意與胡佳佳、桂安國等幾個人糾纏。時間寶貴,與他們斗是件很煩的事。

  「嗯,算了,不提他們。」何修懿說著,站在沙發上,對左然笑:「來,過來,接吻好麼?」

  「……」左然揚起脖子。他的側臉十分美好,有著飽滿的額頭、高挺的鼻樑、精緻的下巴,修長的脖頸。

  何修懿便居高臨下,伸手捧起左然下巴,將唇印在對方兩片嘴唇上面,感受著那溫暖而柔軟的觸感。

  左然站著一動不動,揚著脖子承受愛意。何修懿掌握主動,將舌尖滑入了對方的口腔中,有一點霸道地給了左然一吻,再次明白自己心意——不論發生什麼事情,他與左然永不分離。左然回到「星空」也好,重開公司也好,甚至逃到國外都好,他自己一定會在對方身邊。

  只要左然仍在身邊,一切就都可以重來。

  人還是很幸福。

  想到這裡,何修懿道:「左然,背著我上二樓。」這有點像撒嬌。此前,因為忙於應付胡佳佳的指責,何修懿一直沒與左然撒嬌。

  左然看著何修懿帶笑的桃花眼:「好。」

  說完,他便是托住了何修懿的臀部,走到樓梯口,伸手關了一樓的燈,一級一級上樓。

  左然手臂結實有力,背部溫暖寬闊,腰部弧線也很美好。

  走著走著,何修懿低下頭,輕輕地吻左然發頂。

  左然問;「修懿?」

  何修懿沒講話,只是繼續親吻。

  在這樣的一段日子,他好像把左然當作了一個很小的孩子,萬分心疼、萬分珍惜、萬分愛護,雖然心中明知左然無比強大。

  幸好,雨過天晴。

  《六國戰記》票房,絲毫沒有剎車趨勢,直接奔著30億過去!按照這個去世,突破40、50也並非是沒有可能,甚至還有些人預測,《六國戰記》將會登頂票房排行,成為最「叫作」的國產電影。

  「怡然文化公司」注定贏得賭約。「星空傳媒」將會如約注資幾億,同時股權份額保持25%不變,用於支持「怡然文化」繼續發展。

  而且,左然粉絲更「死忠」了。

  這出大戲,無比虐粉。

  一個沒有搞好,不僅票房撲街,一年努力付之東流,連工作室都要被星空搶去,左然需要打工整整五年!其間沒有自由,彷彿一隻籠中老鷹。

  虐粉常常伴隨固粉。粉絲心疼一波過後,便想對他更好。於是,本來很喜歡的變得更喜歡,本來有點喜歡的變得非常喜歡。

  一切走回正軌。

  走進臥室,左然將何修懿放在了床上,問:「修懿,到底怎麼了?」

  「沒事。」何修懿躺在床上,說,「就是突然間想起來,其實你的年紀不大。」

  「嗯?」

  「比我還小兩歲呢。」

  左然點頭:「是比你小。」

  「……」何修懿突然有不大好的預感。

  果然,左然將何修懿手腕並在一起,一手捏著高舉過頂,身體死死壓住對方,將何修懿嘴唇裡裡外外舔弄。

  何修懿大口喘息,不住呼吸空氣:「你……你幹什麼……」

  左然說:「年紀小,不懂事,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你這傢伙——」

  話到這裡,何修懿停下了。

  他看見了左然眉梢眼角的笑。

  忽然,他很感動。

  那個久違的、輕鬆的笑,讓他很感動。

 

 

第94章 《六國戰記》(八)

  因為「年紀小,不懂事, 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何修懿被左然按在床上「疼愛」。

  風波已過,他們兩個人又可以做自己喜歡的電影。

  何修懿跪在大床上, 左然在何修懿身後, 兩手刮擦對方胸膛,一邊激動地動作著, 何修懿吐出了呻吟,細碎黑髮前後搖晃。

  左影帝耍流氓,一向與眾不同。

  兩次之後, 左然怕何修懿身體過於勞累, 便將自己退了出來, 聲音稍帶喘息地道:「別太過了, 明天還要上班, 今天早點睡吧。」《六國戰記》還沒下映, 左然與何修懿還要去工作室,準備接下來的一些收尾工作,再衝一次票房。

  「……」何修懿還是跪趴著, 半側臉頰貼在床上,寶石一般黑漆漆水汪汪的眼瞳轉到他桃花眼的外側眼角,扭頭看向左然,聲音沙啞地道,「上班?班能有我好上?」

  左然看著,愣愣地道:「修懿……寶貝……」

  見到這種情景, 左然再次立即變得堅硬如鐵,再次伏回何修懿的背上,從對方的後頸開始親吻,一路沿著脊背下去,到達尾椎,終於又是無比放肆地舔遍了何修懿的全身。

  他沒有為何修懿帶去麻煩。對方不必被迫更換一家不瞭解的工作室,擁有一個不認識的經紀人,又像幾年之前一樣憂慮未來。

  左然伏在何修懿的身上,身體之間嚴絲合縫,兩隻胳膊壓在何修懿的兩隻胳膊上,兩隻手該在何修懿的兩隻手上,舌頭如公獅般在身下人的後頸出處打轉,宛如一體,不會分離。

  兩人一直折騰到了天亮。

  最後,左然從何修懿後方將人抱在懷裡,何修懿找了個很舒服的姿勢,將左然的胳膊拎到自己身前,用自己的爪子抓著,感受身後左然所傳遞的溫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

  到了下映之時,《六國戰記》票房突破了55億元。

  跌宕起伏的劇情,兩位顏值與演技並存的影帝的擔綱,製作精良的畫面,還有左然被誣陷偷竊的事件的加成,都讓電影創下了極其恐怖的成績。

  不僅僅是左然與何修懿兩人粉絲,還有路人,一開始是生怕票房破不了7億、星空傳媒陰謀得逞,於是拚命二刷三刷,甚至到處推薦親戚朋友去看。到了後來,《六國戰記》票房暴漲,又想叫它直接成為史上最賺錢的電影,羞辱「星空」的製作部和桂安國。

  同時,左然與星空的投資協議三年期滿。左然的工作室,也就是「怡然文化公司」贏得對賭,星空傳媒如約注入六億資金,用於保證公司後續發展壯大。

  一切都很完美。

  ……

  而星空呢,就比較慘。

  作為《六國戰記》的發行方以及股東,它的股價應當是會大漲一截,雙方共贏。然而,由於部門之間內鬥以及桂安國的一系列的手段,投資人們對製作部很不看好,星空傳媒股票不漲反跌,市值一下縮水四分之一——曝光醜聞之後股價跌得太狠,後來竟是一直也沒有升回去。製作部門是星空的「發家」部,星空是憑著它才有今天地位,因此,也不難理解中小股民的擔憂,對於他們來說拋售其實是個很正常的選擇。

  這是星空傳媒很艱難的時刻。

  究竟何去何從?星空製作部的人都十分茫然。有許多人跳槽,只是為了換取一個看得見的未來。

  終於,在經過了星空傳媒大股東們還有高層極其痛苦的討論和選擇後,星空傳媒決定放棄「電影屆托拉斯」模式,出售星空媒體整個電影製作部門。

  這個龐然大物,終於到了忍痛斷尾的時候了。

  星空傳媒製片部門已經連續虧損多年。可是,在發行上,憑借資金、資源、人脈、品牌、信譽,它倒是芝麻開花節節高。因此,基於當前情勢,星空傳媒決定,從此專注發行投資等等業務,將利潤最大化,不再將人力物力用於「挽救」製作部門,而是直接「拋棄」虧損業務,幫助公司良性發展。

  甚至,在開除了副總桂安國後,星空傳媒都沒有安排新的製作部的老大,只想直接將整個部門賣掉,讓它自己開門迎接新的「老闆」進來。至於桂安國還有那個胡佳佳,最後會被如何宣判,星空傳媒已經完全不想看了。

  星空的員工們都開玩笑說:「沒有老闆,星空的製作部是真正的自由主義公司!」

  出售製作部,這其實是時代發展下的必然結果。在美國這樣比較成熟的電影市場中,製片、發行、放映全都是分開的,分別由不同的公司負責運營。早年,好萊塢的公司擁有自家院線,製片發行放映一條龍地完成。後來,種種弊端顯現,比如知名公司排擠中小公司、令粗製濫造的片子充斥影院。反對聲浪排山倒海,1948到1949年,經過訴訟,最高法院判決垂直壟斷非法,舊好萊塢從那天起土崩瓦解。

  因此,電影屆「巨無霸」星空傳媒剝離製片業務,雖令民間十分震驚,可是,電影行業當中的人卻是明白這是注定將要發生的事,所有人都無喜無悲。

  對於出售,星空傳媒的CEO十分痛心地道:「這如割腕切骨一般疼痛,可是星空沒有其他選擇。」

  新的時代來了。不論之前如何意氣風發,都敵不過歷史滾滾而過。

  ……

  然而,星空傳媒眾人沒有想到的是,沒人接盤!

  這是個爛攤子。

  連年虧損、一直以來合作的大導演江郎才盡、旗下知名藝人紛紛自立門戶、只剩一些「扶不起」的演員……這種東西,誰會要呢?

  星空傳媒兩次降低要價,還是沒人搭理。

  爛攤子再便宜,也還是爛攤子。

  然後,就在星空傳媒陷入「絕望」之時,投融資部門終於等來一份報價!

  報價單上報的價格很低,遠遠低於星空要價。

  50億,收購製作部門百分之百股份。

  對於這曾經的製片巨頭來說,低到離譜。

  意向方是……依然文化公司。

  左然,打算反向收購星空傳媒。

  報價的理由是:

  【一、「怡然文化公司」在電影製作上有敏銳的嗅覺,可以利用「星空傳媒」現有資源還有藝人,製作出受市場上觀眾們所喜愛的電影和電視劇。

  二、星空傳媒的製作部,因為陷害「怡然文化公司」一事名聲已經跌落谷底。只有由「怡然」來收購,近月來的惡名才能被公眾原諒,甚至被遺忘。「怡然」收購「星空」,可以幫助「星空傳媒」挽回名聲,未來收益將會遠遠大於報價上的差異。

  三、「怡然文化公司」與「星空傳媒」互相瞭解,多年以來一直有著良好合作。雙方熟悉彼此風格,未來整合起來也會比較容易。

  四……

  五……

  六……】

  星空傳媒會議室內,大股東們還有公司高層齊聚一堂,共同分析新的報價。

  「這……」某大股東看著報價,道,「這第二條:只有由「怡然」來收購,近月來的惡名才能被公眾原諒,甚至被遺忘……雖然沒錯,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哎……還是像趁火打劫。」因為星空傳媒其實遲早都要出售製作部門,但是這個時候,因為桂安國那傢伙存心陷害怡然文化公司,公司股價暴跌,出售製作部的價格下滑到了谷底,而左然呢,卻還要在已經很低的價格上又繼續壓,並以「名聲」這個問題勾引星空再度降價!

  50億,怎麼不白給呢?

  「那個,」另外一個大股東又說,「你們發現了嗎?左然報價50億,但是,星空傳媒陷害怡然文化,引火燒身,使得《六國戰記》賺到55億票房,怡然文化獲得20億的淨利潤。然後,因為贏得對賭,星空傳媒又給了他6億,這加起來就是26億了,已經是50億報價的一大半了。也就是說,咱們左大影帝,想用星空給他的錢,直接買下星空——」

  眾人:「……」

  大股東繼續道:「一個彎都不拐。把錢再打回來,然後填小部分,他就可以拿走整個製作部了。總是覺得……有點……」無恥。

  眾人又是:「……」

  會議室中大股東與各位高層商量許久,最後決定,十五天之後召開股東大會,按照法定流程探討這份報價,看看到底是接受還是不接受。按照公司章程,對於這種重大決定,需要三分之二股東投贊成票。

  而一旦通過了提案,就說明,想要吞下怡然文化公司的星空傳媒製作部,被怡然文化公司反向收購。

  還有比這更加倒霉的嗎?

 

 

第95章 《六國戰記》(九)

  十五天後,「星空傳媒」股東大會如期舉行。

  星空傳媒的董事長親自擬定出售提案。在由上千位股東參與的股東大會上, 「星空傳媒」的製作部以相當大的票數差被批准出售給左然。

  「怡然文化公司」將以現金方式支付這筆收購費用, 其中30億現金,20億貸款。只要證監會等政府有關部門通過審核, 便可正式完成交割。

  又是五天後, 雙方聯合召開了新聞發佈會,正式宣佈「星空」製片業務將由「怡然」接管!

  在電視上, 左然優雅從容,雙手十指交叉放在面前桌上,表明此舉將會互利共贏, 他有信心為藝人們創造許多新的機會。

  「怡然文化公司」反向收購的事, 在網絡上引起一陣軒然大波!

  許多左然粉絲留言:

  【用星空賺的錢買下星空……好無恥……可是好爽……】

  【買下星空!打call打call, 這個太帥。】

  也有其他藝人粉絲評論:

  【不知道張××能不能有機會……之前幾部電影全是無聲無息, 如果能被左然挑中演個女二女三, 也許真能紅了也說不定!】

  【有點開心, 左然比CEO趙屹和桂安國靠譜,星空傳媒多久沒有大爆過了。】

  【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桂安國終於跪安了!】

  對於這些,左然卻是並不在意。

  開完了發佈會, 他直接乘飛機回到北京家裡,完全沒有剛剛「搞大事」的自覺。

  何修懿側躺在臥室的大床上,沒意識到左然已經回到家中,就那麼捧著手機,到處刷左然新聞。網站娛樂板塊、財經板塊、社交網絡、論壇上面全是消息,何修懿便一條條地讀。只要看見配圖, 何修懿就點開瞧瞧大圖,放肆地囂張地用眼睛摩挲左然臉龐,盯著對方冰涼的眼神和表情,回想這張臉在喘息時的樣子,還有總是壓抑著的癡迷和狂熱。左然瞳孔的顏色淡,是棕色,面對別人時像一杯冰咖啡,優雅中帶著苦,而面對何修懿,就變得很溫柔,好像被添加了許多伴侶還有方糖。

  「……」左然悄悄看了會兒,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述的暖,輕手輕腳躺在何修懿的身後,在何修懿扭頭轉向自己之時,伸手環住對方的腰,道,「真人就在家裡,還看照片幹什麼。」

  「……你回來了?」何修懿看著屏幕上的照片,還有熱評第一的「好帥,舔屏」四字,笑了,努力回頭,回答,「也在舔屏。」

  「舔屏?」

  「嗯。」

  一個「嗯」字沒有講完,何修懿的下巴就被左然鉗住,臉頰被迫扭向對方。四片嘴唇交疊,舌尖交纏,荷爾蒙融合在一起。何修懿碰到的,並不是冰涼堅硬的屏幕,而是溫暖柔軟的嘴唇。他能感受得到對方雙肺吐出來的呼吸,彼此交融,口腔內的敏感地點一個一個地被掃到,非常舒服。

  何修懿忍不住發出一聲呻吟。

  放過了何修懿,左然說:「有真人舔,幹什麼要舔屏。」

  「……」聽到這話,何修懿翻過身,將左然壓在床上,身體覆蓋對方,而後從左然的下巴開始,舔到喉結,還用牙齒輕咬,接著撕開對方襯衣,一路沿著胸肌中線下去,將小腹舔濕了,感受到了左然肌肉勃發的力量感。接著,他又繼續向下——

  他很少為左然做這樣的事情——尺寸驚人,牙膛會酸。

  可是今天,左然反向收購星空傳媒之後,他「男神」的人設猛然達到巔峰,「蘇」得不像現實當中的人。影帝拿到手酸,轉行導演,第二部片子便入圍柏林的主競賽單元,而後出手收購星空傳媒整個製作部門,成為這家昔日巨頭的新老闆。無數粉絲「舔屏」「舔屏」的,「女友粉」空前多,數量達到頂點,因此,何修懿出於講不清的原因,壓著左然真人,從舔嘴唇,到舔……似乎是一種獨佔的宣誓。

  並沒有過太久,左然便釋放了一次。何修懿忙閃開,不過還是髒了嘴唇。

  何修懿看著衣衫凌亂的左然,問:「除了舔屏,你的粉絲們還對你做過什麼?對了,珍藏你的照片是吧?最好還能讓你簽名……那麼我要更過分的。」

  說完,何修懿拖過了床頭櫃的手機,打開「拍照」功能,拍了一張左然,而後使用「裁切」,剪得十分滿意。

  照片上,左然上身赤裸,半撐身子靠在床頭,露出了漂亮的胸腹和人魚線,下身在相框外,不過胸腹上有很可疑的白色液體。

  何修懿下地,還是衣衫整潔,走進書房,拉開打印機的紙盒,換上幾張厚的相紙,接著,將手機中方才拍的照片調成照片標準尺寸,用藍牙將它發送到打印機,按下「打印」鍵,一張六寸照片便被印了出來。何修懿把相紙裁了,抽了一隻水筆,拎著照片回到二樓的臥室中,將照片和水筆全都遞給左然:「簽一個?」

  「……」左然伸手接了,見是自己「獨家裸照」,一笑,拔開筆帽,在照片的背面唰唰唰唰簽上了一行字,遞給了何修懿,「好了,別人舔屏,你舔人,別人只有一個名字,你有一個段落。」

  「……」何修懿騎跨在左然身上,翻過照片,發現對方果然簽上了一堆字。

  是很傳統的「To 某某某」的形式。

  對於粉絲,一般就是「To 某某某,祝考試順利」之類的東西。

  在這張照片上,左然寫的是:

  【To 何修懿:

  20歲與你相遇,總是嫌晚。

  21到27歲,知道世間美好。山青水秀,柳綠桃紅,卻總覺得無論做什麼事都是虛度時光,只有思念某人不是。

  28歲開始,不斷確定,只有你在我才心安。

  ——左然。】

  只有你在我才心安。其實,直到現在,左然還會擔心自己搞砸,讓何修懿決定放手、離開。他不知道那時自己該怎麼辦,感覺大概無法很好地活下去。幸好,何修懿一次次堅定不移的支持讓他漸漸地打消了那種無謂的擔心。

  照片背面,「左然」二字寫得十分認真,遠不是平時簽名的潦草。

  「左然——」何修懿的心臟像被熨燙過了一般,全是暖意,十分舒服。

  他將照片放在了床頭櫃抽屜裡,與其他的重要東西擺在一起,「這個簽名,是我一人獨有的呢。」

  左然問:「還有什麼粉絲對我做過、你卻沒有對我做過的事?讓你加一百倍體會一下。」

  何修懿說:「想……想不起來……」

  左然唇角勾了一下,道:「至少還有一樣。」

  「什麼?」

  「對我說,「左然,我愛你。」左然聽見這句話的頻率很高。每次參加活動,或者現身機場,總有無數粉絲對他講這句話,可是……

  何修懿:「……」何修懿的性格委婉,過去一般只說「喜歡」,沒用過「我愛你」三字,因為覺得怪羞恥的。

  頓了幾秒,何修懿小聲說:「左然,我愛你。」

  左然撩開何修懿的額發,在他眉心吻了一下:「我也愛你。」他從沒對粉絲講過「愛」這個字,連玩笑都沒有,更沒發過摟摟抱抱的微博表情。

  何修懿被撩得不行,舔舔下唇,對左然說:「那個,你的粉絲還想熊抱,我都見到好幾次了。」雖然,全沒撲著。

  左然眼眸變得深沉,抱住何修懿一個翻身,便讓人壓在身子下,開始親吻對方嘴唇。同時,十指分開對方指縫,很強硬地鑽了進去,還用手指用力摩擦,令何修懿渾身酥麻。

  而後,左然一把除掉何修懿的睡褲,聲音稍微有點沙啞地道:「雙手抱緊。」

  「……嗯。」

  他摟住了左然。

  不過,這次「熊抱」,抱得左然背上多了幾道抓痕。

  果然也算是比「粉絲」更甚百倍。

  ……

  兩人調情到了很晚,才懶懶地坐在床頭討論收購星空傳媒製作部的事情。

  「左然,」何修懿問,「整合星空的製作部,還有怡然文化本身,會不會很辛苦?」

  「當然。」左然回答,「不過,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也好,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也好,依星空製作部現在的情況,還是可以做出好看的片子的。我可以用這批二線藝人拍出叫座的片子來。事實上,他們當中有幾個人十分具有上升潛質。星空此前陷入一個怪圈,就是只用當紅明星擔綱,但事實上,主演紅不紅,不是一部電影能否成功的最主要因素,甚至不是重要因素。優秀作品成就藝人,前後關係要搞清楚。」

  「好。」

  左然若有所思:「龍飛,我打算簽下來。他和現在東家鬧成那個樣子,幫他支付那筆違約金就是了。龍飛演技很好,會是一個助力。而且,如果能把他從現在東家那裡救出,依龍飛的性格,肯定不會一紅立刻就撒腿離開怡然。」

  聽說可以幫到龍飛,何修懿的眼睛亮了:「那就最好不過。龍飛性格「耿直」,有時做事衝動了些,可也不會坑到別人。」

  「嗯。」左然繼續講述安排,「還有張筱茂,可能也會簽。她現在也不大想紅,可是公司一直推她。方向不對。她玻璃心,粉粉黑黑血雨腥風,已經影響到狀態了。有些可惜。」

  「張筱茂?」何修懿笑,「她還願意跟你共事?」

  「???」

  「《又見余美麗》拍到最後時……張筱茂的體重又有回升趨勢,那個時候你曾經對她說:「張筱茂,減重,你是我見過的最能吃的明星。」

  「……」左然不再提張筱茂,而是繼續說道,「蘇洋也快到期,不過需要再考察下,暫時不算他吧。」

  「好,這些事你定。」何修懿問,「簽下的話,放在怡然文化?」

  「嗯,肯定不能放在星空的藝人經紀部,那樣就全亂了。」頓了幾秒,左然又說,「馬上就要忙起來了。年末之前,我要做出至少十部電影計劃。等到收購星空製作部的交易正式交割,就會正式宣佈2022年電影計劃,公佈新片片單。怡然有了星空的製作部之後,就和以前規模完全不一樣了。」

  何修懿有點心疼:「別太累了。」

  「不會。」左然沉默了下,又道,「最開始當演員,是為與你拍戲。後來當導演,是為「給你拍戲」——一邊做出自己幻想中的故事,一邊幫你達到事業上的頂點。不過,也因為你,現在我真正對電影很感興趣——它非常有意思,不是麼?原來還有那麼多講故事的方法。」

  「是啊。」

  看見左然認真思考「新公司」的事情,何修懿又感到有些可愛,於是逗左然,開始胡亂叫:「大影帝,大導演,大老闆,大總裁——」

  左然看了何修懿一眼,伸出手指捏了一下何修懿的一邊臉頰:「大好人,大寶貝。」

  「…………」何修懿不講話了。

  「修懿,」左然又說:「其實,不管我現在或今後有多少個頭銜,最重要的只有一個。」

  「……什麼?」

  「何修懿的愛人。」

  「左然……」何修懿說,「笨蛋,過來。」

  聽見這個稱呼,左然挑了下眉:「我是笨蛋?」

  這倒是個全新評價。

  「是啊,」何修懿道,「是笨……左然,我到底有什麼好的啊……」總是像在夢裡一樣。

  「如果這個是笨,」左然偏頭,吻了一下何修懿的一邊肩膀,而後抬眼,直直地注視進何修懿的眼睛,「那就讓我生生世世笨下去吧。」

 

 

第96章 《六國戰記》(十)

  12月,星空傳媒的製作部正式歸於「怡然文化公司」旗下, 雙方公司財務健康, 相關政府部門全都亮了綠燈。目前,大陸法律對於交叉持股沒有限制, 兩個公司可以隨意持有對方股份——它曾經限制過, 不過現行的《公司法》頒布和修訂後又取消了。

  星空、怡然雙方開始進行整合,大多導演還有演員改簽「怡然」名下——如今純做經紀事務並不賺錢, 收入在營業額中占比越來越少,近些年來「經紀」一項甚至已從星空傳媒的財報上消失,因此星空傳媒留著大把藝人也是沒什麼用, 不如專注發行還有投資等等。為了接收這些明星, 「怡然文化公司」成立了經紀部, 還招攬了龍飛、張筱茂等藝人。

  拍了一年「low劇」的龍飛大哭一場。他當然想哭, 只為一年來第一次從滾滾烏雲中透出來的陽光。他已經快要被low劇毀了——沒時間幹別的, 檔次一降再降。

  而張筱茂, 這個與娛樂圈格格不入的並不想紅的姑娘,也同樣找到了真正適合她的一家影視公司。

  至此,「星空傳媒」以及「怡然文化」從多年前左然獨立出來那時就開始的一場大戲終於暫時落幕。「星空傳媒」的CEO如今復盤來看, 也搞不清當初那個投資決定正確還是錯誤。

  同樣是12月,左然宣佈啟動「X計劃」,強調傳承、創新,一次性公佈了2022年全部電影的簡介和檔期,「新怡然」甫一亮相便是利劍出鞘、氣勢逼人。與以往的星空傳媒不同的是,怡然文化向好幾個新銳導演甚至是新人導演拋出了橄欖枝, 還重點推介了此前獲得「大學生電影節」最佳導演頭銜的某「菜鳥」,「主推電影」並不再是清一色的大牌導演。左然動用他在圈中的影響力,請來多位國外國內名導助陣,並將他們曾經用過的攝影機贈送給新生代,詮釋「傳承」「創新」兩個「X計劃」的核心概念,著實是熱鬧了一陣。

  在由十部電影組成的片單中,左然那個商業大片最受關注。

  它是一個愛情故事,但是想想便會知道,一定又是錯綜負責而又狗血淋漓,展現所有人的愛恨還有慾望。

  同時,左然表示,在「新怡然」,製片部門不會出高價請演員,不會點頭哈腰求任何人加盟。只要故事好、講故事的方式也好,不愁沒人加盟。當然他也絕對不會剋扣了誰,不會利用「情懷」為「怡然」存金庫。他只希望雙方能夠合作愉快,沒有哪方覺得自己受了委屈。

  ……

  來年4月1日,香港電影金像獎組委會舉行新聞發佈會,公佈了候選人盛裝造型合影。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最佳女配角、最佳新演員等候選人齊聚一堂,幾位影帝、影后的候選人處於照片中心位置——影帝最大熱門左然與何修懿分立金像獎盃左右,另外兩個影帝的候選人居於後排中央位置,四位影后候選則在前排中央。

  在照片上,何修懿一眼便看到了左然,再沒旁人。很奇怪地,影帝影后的候選人明明個個眉目如畫,幾個女性更是穿著華美禮服、氣質優雅,其中兩個的禮服還是鮮艷又顯眼的紅,可何修懿完全「無視」另外幾人,只能瞧見那個並無特殊表情的人。他想起小時候,每次閱讀《西遊記》中《西梁女國》那章,總是覺得不對——那個西梁女王,怎麼就能無視對面一堆奇奇怪怪的動物們,只盯著唐僧瞧?現在他明白了,那個確是一見鍾情。

  而左然呢,感到十分奇妙。

  沒有入圍最佳導演,倒是入圍最佳男演員。

  從《家族》到《萬里龍沙》接著到《又見余美麗》,為何修懿作配多年,許久沒有影帝提名,左然一時之間竟然有種歷史倒流之感。

  而且,他與修懿一樣,也是憑借《六國戰記》被提名的,而非李朝隱的《東望》。平心而論,左然也是覺得,與何修懿演對手戲要更酣暢淋漓一些,發揮要比《東望》更好——即使是影帝,也不可能一直都在最佳狀態,總會稍有起伏,這一點與其他文藝、體育工作一樣。

  與《家族》《萬里龍沙》《又見余美麗》不同,《六國戰記》當中潘鳳潘預是真的「雙男主」,戲份相似,命運也是一直交纏到了最後。故事主線是講群雄爭霸,可是潘鳳潘預兩國最後止戈為武,潘鳳遺詔當中傳皇位給潘預,六國正式統一,的確是很難講「爭霸」成功的人,到底是潘鳳,還是潘預,兩人似乎是在攜手平定天下。從這個角度講,將《六國戰記》算是「雙男主」戲,讓左然、何修懿雙雙入圍影帝,也不是很難以理解的事。

  左然國內國外影帝拿了許多,一個法國,一個日本,一個韓國,一個大陸,一個台灣,可是卻還沒有得過香港電影金像獎呢。他自然不會擺什麼「缺席」架子,對何修懿「讓獎」,而是按照慣例帶著劇組參加。

  4月10日,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香港電影金像獎頒獎儀式。

  又是與奧斯卡類似,香港電影金像獎的獎項很多,除了最佳電影、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最佳女配角等等常規獎項,還有最佳編劇、最佳攝影、最佳剪輯、最佳視覺效果、最佳原創音樂之類的一大堆,足有21個!

  這也導致了頒獎過程十分漫長!

  觀眾們等啊等的,終於,頒獎儀式來到了他們最關心的「最佳男主角!」

  說「最關心」,一點都不誇張。

  在《六國戰記》還沒有下映時,便有人預言,影帝歸屬一定是左然與何修懿兩個人當中的一個!放眼全年電影,只有這兩個人有過如此突出表現。

  可問題是,最終歸屬,到底是誰?!

  到時另外一個表情將會如何?!

  雖說左然與何修懿,一個戛納影帝,一個柏林影帝,大約並不在乎這個,然而國人還是好奇——戛納影帝還有柏林影帝,正面剛上的話,到底是誰更勝一籌???

  左然,還是何修懿?

  老的,還是新的?

  獎不將不重要,但這種PK很燃!

  由評審團制度不同,香港電影金像與奧斯卡金像獎類似,多輪、多人評審,由香港電影導演會、香港電影編劇家協會等13個會員,還有許多業內人士、媒體人士一齊參與評選過程,經過兩輪投票決定最終得獎名單,電影人全面參與,可以真正代表一部電影受歡迎的程度。因此,這個獎項,對於誰的演技更勝一籌,很能說明問題!

  一位老牌的女影星翩然走上舞台。

  轉播畫面上面,幾個候選人的照片從左至右豎版擺放,第三個是左然,第四個是何修懿。

  老牌的女影星伸手打開信封:「獲得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演員的是……」

  左然與何修懿對望一眼。

  台上的人繼續說道:「左、然。」

  「喔啦啦!喔啦啦!」有真愛當後台、性格比較單純的張緲緲大叫,「左導!!!左導!!!」

  劇組的人一片歡呼,可同時又有些尷尬:何修懿沒得獎……要用多大音量祝賀左然才合適呢?

  「……」左然站了起來,沒有太多表情,可何修懿覺得左然有些疑惑,一看就是……覺得對方更應該拿——在左然的眼中,此時的何修懿已經接近完美,而他自己則是在「吃老本」罷了。

  而何修懿同樣懷著「覺得對方更應該拿」這個心思——左然對世界的思慮非他能及,他也一直都將左然當作標尺。

  他們倆對戀人的濾鏡十米厚。兩人互相崇拜、互相迷戀,全都會把自己擺在較低位置。

  何修懿嘴角帶笑:「去吧。」

  左然對何修懿輕輕點了下頭,走進過道,打算走上檯子去領他的獎了。

  「哦……!」台上,老牌的女影星忽然提高音量,似乎想要壓下現場的歡呼聲「本屆金像獎最佳男演員……還有一個!何、修、懿。」她是在「抖包袱」。

  「……?!」何修懿猛地抬頭!

  面向左然,而後他便看見戀人今晚以來首次緩緩撩起唇角,眼瞳當中流光溢彩,在文化中心大劇院的燈光下好像某種珍貴寶石。

  雙影帝……?

  這種極小概率的事,發生在了他們身上?!

  就像《又見余美麗》當中講的,與「男朋友」一起幹什麼事,都是最為甜蜜的事,即使這在旁人看來很無厘頭。

  香港電影金像獎以前並非沒有開出過影帝的雙黃蛋——1983年的第二屆,便出現了次雙影帝。不過,從那之後,30年來再沒有過,近年來其他獎倒是有雙影后。

  這回,是時隔三十年,又一次雙黃蛋。

  何修懿的座位靠裡。眾人紛紛將腳收回,何修懿站起身,小心踩著空處,一步一步邁向左然,生怕踩到撞到了誰。

  左然站在下面一層樓梯的過道中等待,見此情景,忽然伸出右手,遞給了何修懿。別人看來,左然只是十分紳士地想要扶一下「搭檔」而已,然而何修懿知道,這是一次公開牽手。

  「……」何修懿愣了下,而後笑了,伸手攥著,緊緊捏住戀人十分寬厚的手掌,又是幾步,走進過道,覺得燈光真閃。

  左然卻未立即放開,而是拉著何修懿的右手走下幾級台階,才輕輕地鬆開,兩人一前一後抬腿一級一級走上檯子。何修懿他突然感覺,這很像是他們兩個經歷的事——左然在前擋住風雨,他重新走了一遍左然走過的路。

  接過獎盃,單獨地肩並肩站在眾人眼前、站在鏡頭面前,好像是一種十分特別的體驗。

  感謝一圈之後,何修懿說:「能夠得到認可,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搭戲的是左然。他能令我完全融入角色當中,並且得以發揮我的所有才能。如果沒有左然,我未必在這裡。」

  講完,他面向了左然,微微伸出雙臂。

  何修懿的呼吸急促,整顆心臟咚咚地跳。

  左然一愣,而後抱住何修懿的後腰,何修懿攬住左然的後頸,將頭埋在對方優雅的頸窩處。

  這個擁抱持續時間很長,長到不像「搭檔」間的擁抱。

  時間彷彿停滯。一秒鐘像一個世紀。

  當天晚上,《六國戰記》還拿了個「最佳電影」。

  「最佳導演」則是被一部思考香港過去、現狀以及未來的文藝片得去。

  香港電影金像獎並不明顯偏向於文藝片,許多商業大片都曾獲此殊榮。

  何修懿想到了「鬼才」北野武——1989年,自導自演的處女作《凶暴的男人》便囊括當年日本某個大獎的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還有最佳新演員。雖然相比那個,左然明顯不如,但也是能說明……戀人的確是有才能。

  左然與何修懿第二次走上台。

  何修懿在左然身後,左然調整了下麥克:「有許多人問我,要怎麼樣才能拍出好的電影。說句實話,我不知道,就像黑澤明在1990年獲獎感言當中說的一樣:我已拍了50年電影,可是我還是不懂它。但是我想,我做過的正確的事,就是等待。拍攝電影需要等待。有許多演員與主角感覺相符?也許,但一定有最為接近的那一個。對我來說,是何修懿。許多導演都有所謂「御用演員」,就是因為,與對方的「波長」最合,對方最能明白導演想說的事。轉行導演是我早就有的念頭,但是直到三年以前,我才等到了何修懿——他是我夢想中的那一種演員。在等到他之前,我從未動搖過,在等到他之後,我從未後悔過。當然,還有一些其他的話,在這裡就不多講了。修懿,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

  一連「五個」謝謝。

  一謝你同意了參與我的電影。

  二謝你出現在我的生命當中。

  三謝你接受了我的全部感情。

  四謝你堅定地陪我走過雨天。

  五謝你承諾了永遠伴於左右。

  ……

  當晚,「雙黃蛋」的事情又是引爆網絡。

  評委會中某人表示,這部片子,「必須是雙影帝」,缺一不可。當時投票,評委們都選擇困難,不知道應該把票投給左然與何修懿當中的哪一個。大部分人投何修懿,可那只是認為左然轉行導演,對於「影帝」慾望不強,還有別的獎項可以給他。然而,有人卻是提出質疑,認為這犧牲了獎項的公正性——《六國戰記》就是兩個男主,宿命不同,卻交纏著,難道因為左然還能拿別的獎,就直接把他從名單上踢出去???他們認為,正因為是這兩個人,《六國戰記》才能出彩,二人不分高下,合作戲份痛快淋漓——既然潘鳳潘預最終不分彼此,將兩國「合二為一」,那麼,影帝也可部分彼此,合二為一。在這種考量下,投票中被加入「左然與何修懿」這個選項,結果評委如釋重負,大於二分之一勾了這個選項。

  左然與何修懿兩人全都覺得,這個影帝……挺值。

  金像獎的獎盃造型是一女神高舉星球。左然與何修懿便將影帝獎盃緊緊靠在一起,並讓兩顆星球彼此碰到對方,好像兩顆星星,被引力拉拽著,圍繞對方運轉,永遠不會分離。

  「喂」,何修懿說,「這是不是說明,我的演技已經趕上你了?」

  有些難以置信——

  一直以來,何修懿的目標就是與左然並肩。

  「嗯,」左然語氣溫柔,「以後,作為演員,我已經沒什麼可以告訴你的。不過,作為導演,我還是有一些能夠幫助你的。」

  「哦……」

  「然後,作為戀人,也有很多很多可以教給你的。」

  「……」何修懿問,「葷的?」

  「嗯。」

  何修懿震驚道:「今晚還有花樣???」

  「很多。」

  何修懿覺得之前憋了七年的人真是不得了,說:「你的腦子真是充滿黃色廢液……」

  「沒有,」左然親了一下何修懿的眉心,「那你就淹死了。」雖然,他真的是想一刻不停地撫摸、親吻、擁抱、進入對方。

  「……」何修懿愣了下,反應過來,這是「我腦子裡全都是你」的意思,臉紅了。

  左然又說:「所以……黃色廢液只沒了你腳踝而已。」說這話時,左然語氣帶著曖昧。

  何修懿更臉紅,可是同時,心尖還有一些柔軟。

  藉著這點「柔軟」,到底是被左然「教了很多」。

  長見識了。

  兩條大腿根部全是各種吻痕。

  ……

  接著,5月,左然的商業片正式進入影院。這個愛情故事早在《六國戰記》上映後便開始籌備,根本沒有等到年末,因此得以5月公映。片子內容十分奇怪,叫《鏡子的背面》,主演是龍飛以及張緲緲,左然還有何修懿均未參與。

  這是一個「實驗之作」。

  其實故事創意早就有了。何修懿在拍攝公益廣告之後,莫名奇妙多了許多新粉。當時何修懿問了句「那如果我醜呢?你還喜不喜歡?」左然卻是認真地道:「現在如果你醜,我一定不在意。但是當初……如果你醜……我想像不出來, 所以,不知道。」還說他對下個劇本有了一點想法。

  故事當中,由男主角龍飛所飾演的虞悅,英俊、富有,是個豪門少爺,也是花花公子,終日招蜂引蝶拈花惹草,在美人堆裡邊流連忘返。然而,不知是否因為白酒攝入過多,不幸腦部溢血。撿回一條命後,他的腦部受損,掌控審美的回路發生變化。在虞悅的眼中,周圍的人簡直個個面目可憎,只有由張緲緲飾演的簡萌美若天仙,十分亮眼。

  可事實上,簡萌相貌醜陋、猙獰。由於天生面骨凹陷,她的面部極不平衡,長期受盡嘲笑侮辱,自卑自閉,性格扭曲。從沒有人對他表達好感。她中學時也曾勇敢告白,卻被對方大肆諷刺,而且搞得全校皆知,從此更加陰暗、孤僻、沉默。

  而虞悅呢,則是簡萌螻蟻一樣的生命中陽光般的存在。來自於對方的讚美以及追求,令簡萌好像是在夢境中一樣。她無法自制地投入到了愛情。

  不過,漸漸,簡萌也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弄明白了虞悅的腦部病症。然而時間長了,在對方讚美下,她自己也信了自己的「美」。在她的妄想中,自己是個演員,終日片約不斷,有大批的擁躉,扮演了許多貌美如花的花季少女,等到後期製作完畢便可以拿給虞悅看。而在實際生活當中,天生愚蠢笨拙的簡萌落拓不堪,幾乎無法生存——不論去哪應聘,對方都一定會被他可怖的外表所嚇退,只能在網絡上隨便做點零工。

  二人便在這種情況之下熱戀。他們倆的生活,為兩個人的幻覺所共同築造,美好得與殘酷現實全然不同。

  與此同時,二人戀情被周圍所有人指指點點,戲謔者有,諷刺者有。虞悅的幾個好友,還有父母,也察覺了他的異常。他們見到了簡萌,可是根本無法接受——英俊、富有的豪門公子虞悅,竟然要與那麼一個東西相守?不說千金小姐,總得才貌雙全。幾人根本不管在虞悅的眼中,哪種美是真實,哪種美是虛幻,一心一意試圖讓其恢復「正常」,讓他擁有與眾人一致的審美,甚至不惜採用極端方法,強行矯正。

  片子最後,又是絕望之中帶著希望——已失去了記憶的虞悅重新遇到簡萌,對醜陋的簡萌「曾經有個英俊男友」的說法很不屑一顧,然而同時,他又對於對方有種莫名熟悉——

  《鏡子的背面》想要講的東西十分明確:

  第一,什麼是美?什麼是醜?你認為的美一定是美嗎?同樣,你認為的醜一定是醜嗎?這種審美,怎麼來的?虞悅簡萌二人眼睛中的現實,又該如何去看待呢。

  第二,人類一直認為,自己戀愛、婚姻與動物有本質區別,因為人有感情。然而,人與動物當真是天差地別嗎?「外表」,究竟佔了多大比重?人的愛情,與雄蝶被雌蝶斑斕的翅膀所吸引,與雌孔雀被雄孔雀絢麗的雀屏所吸引,是全然不同的嗎?究竟什麼是愛情呢。

  第三,當一個人並不符合、或有悖於主流審美時,他便會生活得舉步維艱是嗎?人類不是很高級嗎?為什麼會有這種事?他想起了自己小學、中學時候,班裡同學捉弄「醜八怪」的情景。而現在呢,也常常能見到「相由心生」「顏即正義」這樣的話。他自己也因為長相……相對順遂,無怪乎那麼多人要整形。

  另外一個,現在西方,大學、公司等等地方都會按照性別、種族、年齡、健康或是殘疾等等分類錄取學生、員工,爭取照顧得到每個群體。然而…… 天生「醜陋」的人,天生「愚笨」的人,又該如何在這社會當中立足?又該如何追求所謂的「平等」呢?

  真的,沒辦法嗎。

  說是「實驗之作」,因為左然採用了許多奇特的手法。

  首先,他請了個「現代畫家」當電影的美術指導,用色十分大膽,明亮、輝煌、鮮艷、綺麗,充滿夢境意味,與以往的「美術指導」風格完全南轅北轍。那個畫家過去曾有許多風格怪異的作品。

  其次,電影「真實」部分採用黑白膠片,「虛幻」部分採用彩色膠片,現實的「暗」與虛幻的「明」來回交叉,令觀眾們每次「回到現實」都會倍感壓抑,「進入虛幻」又會十分沉迷。

  還有就是二人「戀愛」非常浪漫。許多觀眾都不相信,那個「左然」竟然還有這種細胞。

  因為這是左然挖掘自己作為導演更多可能的實驗性作品,沒有拿到什麼大獎,倒是覺得一堆用於獎賞「大膽創新」的奇怪的獎。

 

 

第97章 婚禮(一)

  再個來年,已經轉行導演四年, 拍了《萬里龍沙》《六國戰記》兩部商業片, 《又見余美麗》一片文藝片,還有《鏡子的背面》一部實驗之作之後, 左然很突然地就迎來了一個豐收大年。

  左然自己都沒想到——在他看來, 作為導演,他需要學習的東西還有許多, 恐怕終其一生也只能窺視到電影之神裸露於長袍外的足弓,他只希望勤勉一生,能為通天巨塔壘上一塊磚石, 讓後人們最終得以見到它的全貌。

  不過, 豐收其實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萬里龍沙》入圍國內的電影節, 《又見余美麗》入圍海外的電影節, 《六國戰記》香港獲獎, 再往前走……也是非常有可能的。

  為他帶來此次契機的片子叫《隔閡》,中心內容便是「現代性的隱憂」。在「現代性」下,隨著自由主義盛行, 「觀念整齊劃一」不復存在,社會當中的人各執己見,「個人主義」往往伴隨「自我中心」,因此便產生了很特殊的衝突以及分裂。

  而《隔閡》便是圍繞一個案件展開——在這個過程中,被捲入的各方對於許多事情意見南轅北轍,從而一次次地將案件推入到更複雜的境地。

  「自由」, 誰都想要,左然與何修懿都是隨性的人。不過,人人想要自由,會不會有什麼負面結果產生?會不會有什麼值得憂慮的事?人們應當警惕什麼?人們應該改變什麼?《隔閡》展現出了答案冰山一角——衝突、分裂。

  左然喜歡想很多事,也喜歡編些故事,同時,不知是否由於學建築的原因,他對畫面結構、美感十分敏感,再加上他力求於完美的性格,這部《隔閡》從芸芸中脫穎而出倒也不算令人費解。

  好的藝術作品,總有某一方面代表一個時代。它能抓住那個時代當中的人藏在內心深處的擔憂或恐懼,連接過去現在以及未來,推動人們前行。

  《隔閡》先是拿了一個歐洲的電影獎,而後便被廣電選中,代表中國角逐這一年的金像獎最佳外語片獎。

  《隔閡》的海外發行方環球影業可謂「盡職盡責」,為它進行了一輪非常賣力的宣傳,這讓《隔閡》在典禮前得到了良好的觀眾口碑。要知道,對於這個美國獎項來說,「群眾基礎」是十分重要的。冷冷清清上映幾天、沒多少人看過絕對不行。此外,環球影業也負責了「遊說」評委,向其介紹這部電影特別之處。

  對於最終能不能得到這個獎項,其實左然蠻無所謂。

  歷史已經證明,奧斯卡「最佳外語片」這東西不靠譜。

  評委們似乎有一些「偏好」,比如,那些講述某個國家中下百姓的辛酸生活的,就較容易得到評委們的垂青,如果片子是由真人真事改編,那就更能增加獲獎籌碼。再如果由非職業的演員出演,那就更是「質樸」以及「平實」。不過,從馬後炮來看,大多數的電影並不算是傑作,在電影史上面的地位也不高,並未對這行業做出突出貢獻,反而是一些並沒有能獲獎的,後來得到各方非常高的評價,作為「陪跑」實在有些令人惋惜,只能說運氣不夠。

  所以,左然還挺淡然。

  唯一一個希望拿下獎的理由,就是能為「公開」增加一些助力。

  其實,隨著收購、整合「星空傳媒」的製作部成功,「怡然文化」越做越大,對於公開二人戀情這件事情,左然已經不擔心了。他現在在掌舵大型影視公司,每年出品數部受喜愛的影片,只要自己想用何修懿來拍戲,就沒有什麼人能阻止得了他。當然,電影票房、廣告代言費用等等東西可能會受一些影響,但管它呢,因為何修懿就只是想拍電影。當初收購星空傳媒的製作部,左然也是有些這方面的考慮——萬一有天戀情曝光,何修懿的「身價」受損,自己也有足夠實力讓何修懿繼續「玩兒」。先前光是一個「怡然」,規模太小,可星空有製片有導演有演員,而且也都很有才能,只要方向正確、佈局合理,可以一點一點扭虧為盈。「新怡然」成立時,貸款金額很高,而且還要四處為片單找投資,幸好「星空傳媒」等公司看好他,沒讓「怡然」獨扛,而是分擔成本,解了燃眉之急。十部片子也很爭氣,到2022年末,「怡然」賺得盆滿缽滿。接著2023年,「怡然」自己出錢拍了左然最看好的三部片子,拒絕一切投資,於是到了2023年「怡然」的淨收入已經十分可觀。

  不過,左然覺得,如果自己能成「大導」「名導」,「怡然」能出最佳外語片,今後的路會更順暢。

  左然清楚知道,即使他已經與修懿一起很久,他還是「不正常」,做的一切事情都為了何修懿,或者說,至少有為了何修懿的成為在裡邊,而且好像永遠也正常不了了。

  雖然左然蠻無所謂,他的粉絲卻有所謂。

  頒獎的前一天,社交網絡上面全是……抽獎:

  【然,我所欲也;懿,亦我所欲也:如果明天我然電影拿獎,抽兩個人贈送500元現金紅包!】

  【今天的你是不是更醜了:如果左然拿獎,什麼獎都可以,就在轉發中抽三人送施華洛世奇的水晶筆!】

  甚至還有土豪一共要送上萬!

  這樣的「攢人品」,已經流行多年。

  還有許多粉絲陷入狂歡:

  【沉迷CP牙齒掉光:啊啊啊上上上!不想作為導演拿最佳外語片的總裁不是好演員!】

  ……

  《隔閡》最終拿到最佳外語片獎,也可以說是在意料之中。

  左然面色沉靜。在他身後,劇組的同事們歡呼、擊掌、擁抱,盡情享受他們所獲得的榮耀。

  左然帶領劇組走到檯子中央,又是被造型師梳了一個背頭。他說:「希望《隔閡》這部片子,能夠引起一些思考。許多時候,未必只有己方觀點「正確」。非黑即白、非此即彼,將這世界分成敵我雙方,互相說服,爭論不休,也許對於事情並無多少助益。現代社會越來越少地強迫人接受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大家必會形成有差異的觀點,並且想當然地認為「高人一等」,並且由此產生衝突,甚至是群體的分裂——」在金像獎感言當中呼籲觀眾關注某個問題,也算是「傳統」了。

  說完,左然看了眼何修懿,注意到了對方盯著自己手中獎盃的好奇的眼神。

  他笑笑,將小金人遞給對方,並且再次湊近話筒:「感謝劇組中所有人,還有主演修懿。我想不出詞來形容你的一切,只能說——I Love You,I Love You I Love You I Love You。」

  一連四個「I Love You」,十分曖昧,說是「出櫃」也行,說是很正常的「導演對於演員」的欣賞也行。

  何修懿笑,藏在別人身後,在攝影機拍不到的地方,用口型說了句:「Me Too。」

  Me Too。

  此刻,他想起了聖埃克蘇佩裡的《小王子》中的一句話:愛情不是終日注視彼此,而是一起望向同個遠方。

  《隔閡》也入圍了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等多個獎項,不過鎩羽而歸。得到了「最佳外語片」,就不可能再有最佳影片之類。與歐洲電影節不同,奧斯卡獎是一個十分美國「本土化」的獎項,外國導演能難問鼎。

  最佳影片、最佳導演都被本土電影摘得,而且那兩部新片子何修懿也挺喜歡的。事實上,得獎的何修懿都喜歡,除了那個「最佳服裝設計獎」的服裝造型……實在get不到。他覺得有點像中國曾經風靡一時的「殺馬特洗剪吹」,他為殺馬特洗剪吹感到不值。

  而除去最佳外語片,《隔閡》還拿到了「最佳原創劇本」以及「最佳原創音樂」。「最佳原創劇本」獲獎者也是左然——有的導演喜歡自己寫本,有的喜歡買本,說不清楚哪種更好。至於「最佳原創音樂」得主是個姑娘,還很年輕。

  《隔閡》滿載而歸。

  ……

  左然電影拿到最佳外語片獎,結果一出,微博上下極其熱鬧。

  無數的資訊號都推送了《隔閡》獲獎重磅消息,那些電影博主個個爭分奪秒開始製作《五分鐘帶你看完奧斯卡最佳外語片&lt隔閡&gt》,甚至還有時尚博主開始點評左然修懿在紅毯上邊的造型,並稱讚他們為「從沒在紅毯上出過錯的男人」。

  昨晚抽獎攢人品的博主紛紛解囊,不過也有少數再也沒有出現。

  粉絲們在網上不刷地刷消息:

  【今天的你是不是更醜了:就該拿獎,《隔閡》很棒。】

  【CP今天出櫃了嗎:你演,我看;你導,我也看;你拿獎,我抽獎;你在路上前行,我用青春陪伴;你叫左然,我叫必然。】

  【此生摯愛—然:很開心的一天,我與我然都拿獎啦~!】配圖竟是奧賽金牌。

  【Euthanize:@左然,恭喜拿獎。我們與你同在,都會越來越好,筆芯。】

  【橘貓式笑容:左然真的令人驕傲。不是因為獎項,而是見識、修養、談吐……一切全都讓我喜歡。@左然】

  也有些人酸溜溜地:【你們然太蘇了。】

  不過,僅僅一個小時之後,微博流量就爆炸了!!!《隔閡》獲得金像獎最佳外語片已然是個爆炸消息,然而卻和後來不可同日而語!

  左然發了一條微博!

  其實微博只有兩字,還有少數幾張照片。

  照片上面,左然一聲黑色西裝,何修懿則一身純白。

  照片一共九張。

  第一張,何修懿側躺在一張大床上面,面上帶笑,左然從他身後輕輕地摟住他。左然一手放在何修懿的腦下,讓何修懿枕著,一手握住對方置於胸前的手,眼神專注,側臉英挺。兩人胸背相貼,嚴絲合縫。

  而第二張,也是躺著。左然在何修懿身後輕輕整理他的頭髮,非常溫馨,彷彿下一秒鐘就能輕吻上對方的耳廓。

  第三張,兩人相向站立。何修懿眸子低垂,看著左然腳尖,同時兩手輕輕把著左然的腰。而對面的左然,捧住對方頸頜,親吻對方額頭。

  第四張,何修懿站得高,似乎在台階上,攬住左然頸子,低頭吻他嘴唇!左然抬頭,一手緊緊摟住何修懿的後腰,將何修懿牢牢壓在自己身上,一手扶在對方一側胯骨上邊,右手無名指上戒指閃閃發亮十分明顯!這張兩人都是只穿襯衣,沒有外套,動作居然……有些色氣。

  第五張,依然還是站著,依然只有襯衣。何修懿戴了個帽子,帽簷壓得很低,只露出了飽滿的兩片嘴唇,還有精緻的下巴和脖子。左然在他身後,低頭親吻何修懿修長白皙的側頸。左然五官同樣無法看得分明,只能瞧見飽滿的額頭和長長的眼睫毛,也是……有些色氣。

  接著是第六張,左然翹著長腿坐在沙發上面,何修懿則半躺在左然胸膛上,勾著雙桃花眼注視著攝影機。

  第七張,何修懿坐在左然的大腿上,望著遠處什麼東西,好像是在發呆。左然從後雙手摟著,目光專注地看和何修懿的側臉,不再是眾人前那種平靜冰冷。

  第八張,兩人坐在餐桌兩邊,互相對視,眼神溫柔得彷彿能溢出水。桌子上有一朵玫瑰,嬌艷欲滴,似乎已被陽光鑲上一層金邊。

  最後一張,是個剪影。在一扇類似於教堂窗戶前的那種地方,一個剪影背脊挺拔地站著,左手放在背後,而另外一個剪影……單膝落地半跪著,動作依然優雅,拾起面前人的右手放在唇邊輕輕吻無名指。

  結、婚、照。

  不,結婚禮服照。

  照片是請凱文某個朋友拍的,是個女攝影師,非常擅長細膩的感情的表達。左然與何修懿都在娛樂圈中,而且都是影帝,其實也不需要攝影師擺造型,拍照時所有的眼神、表情、動作都是由心而發,完全不需要其他人在旁邊引導。

  照片非常唯美,猶如晨光一般溫暖。那個女攝影師,將兩個人的外貌、氣質還有相愛時的各種情感全部都拍攝出來了。

  左然並沒有像一般明星情侶夫妻公佈關係那樣發佈一張大鑽戒的照片,或者兩人牽手照片,而是一上來就是九宮格連發,完全不懂什麼叫做含蓄,直接將最能「虐狗」的照片一鼓作氣全都發上去了,好像已經壓抑許久,終於再也控制不住。

  左然配圖只有兩字:【謝謝。】

  何修懿迅速轉發,道:【不客氣。】

  兩條微博一出,微博流量在轉瞬間就爆炸了!

  發完還不到十分鐘,「左然出櫃」直接衝上熱搜第一,後面跟著一個大紅色的「爆」字!此外,「何修懿出櫃」「左然何修懿出櫃」各種關鍵詞也排列組合,通通上了熱搜前五!前五當中,只有第五名的「王緲緲捐款」十分突兀,一看就是「炒作天後」又買熱搜,估計她也沒有想到當天會出一件大事。

  各種大號也是趕緊跟風發評,猛蹭熱度。有的對此嘲諷態度,語氣頗令人不舒服:

  【新新娛樂v:左然與何修懿疑似宣佈出櫃:影帝左然與何修懿今晚驚爆「斷背」。左然先在微博發佈九張二人曖昧照片,動作十分大膽。而後何修懿轉發微博並且表示「不客氣」。[並不簡單][並不簡單][並不簡單]】

  也有個別「大v」在微博上哭訴:

  【娛樂樂樂樂樂v:為什麼公眾號一天只能發一條推送呢!!!兩位影帝你們要出櫃能不能在台上直接出?我前一秒剛發完奧斯卡獲獎的好消息你們居然就出櫃了!!】

  「正主」出櫃,兩方的粉絲們一片血雨腥風。

  CP粉們自然狂歡:

  【巴拉巴拉老巫婆:早就覺得遲早要出[笑哭]。】

  【並肩當王子:可算出了,急死我了。】

  【風水大師認為易燃必有一出:有腐女雷達的全都能看出來。】

  【左何一生推:太明顯了好嗎?《家族》《又見余美麗》兩部同性戀片子,還有《萬里龍沙》《六國戰記》兩部基情片子,各種互動,幾個頒獎儀式上面花式表白,左然為何修懿罵過垃圾,擋過房梁,將工作室改名叫作「怡然」,還有幾次明顯深夜還在一起……這都看不出來,眼睛一定瞎惹。】

  有許多人接受並且寄予祝福:

  【勸分社社長:看了幾十遍。二人顯然非常幸福……祝福你們白頭到老。】

  【哼唧哼唧哼唧:幸福,這狗糧我吃了。修懿很好,祝福他們。】

  【Erik Zhang:本來只是喜歡左然,不喜歡何修懿……今天忽然看順眼了,大概是幸福的樣子過於美好,讓人忍不住想祝福。】

  【濁酒一杯:左然,我把懿懿交給你了,一定一定要對他好。相信你能做到。懿懿人很善良,別讓人利用他。懿懿很愛影視,也請你支持他。懿懿有一次說母親去世之後感覺家沒有了,請你加倍讓他感覺到家裡的溫馨和舒適。】

  【吃土少女:之前依稀感覺到了……左然,要一輩子對懿懿好。】

  有人十分震驚,但也勉強祝福:

  【浪浪今天抽風了嗎:不理解同性戀,但支持你,左然。】

  【海外代購各種大牌v:不管怎樣,你幸福就好了,不要在乎我們。】

  【老乞婆:懿懿,相信你的選擇。】

  有人大喊「屠粉」:

  【野生門牙:這種照片,簡直虐粉!粉做錯了什麼?!】

  【一路向左:我無比、無比嫉妒何修懿!天,他和左然真是般配得讓人醜陋[拜拜]。那組照片,左然看何修懿的每一個眼神都在我的心上剜出一個大洞。那麼溫柔……從沒見過,何修懿天天看,太他媽嫉妒了。】

  【鋤禾日當午:吻蘇炸了!!!】

  【兔免:懿懿有主了,不是我,難過。】

  還有十分莫名其妙的:

  【人家白胖我黑胖:好吧,左然是gay,莫名開心……】

  【願得懿心人:不知為何,修懿喜歡的人是個男的,我的心裡舒服了些……如果是個女的,我大概會特別難受。】

  也有很多左然粉絲diss修懿,修懿粉絲diss左然:

  【左王爺的段王妃:呵呵,何修懿?[拜拜][拜拜]沒有左然,他什麼都不是。到29歲才只有一個最佳男配,復出淪落到了就連裸替都接[嘔吐][嘔吐]。這還真是準備吃左然一輩子?用了什麼手段光速改變人生?】

  【最愛吃Crepe:還拍過婚紗照,不男不女……而且比左然大,老男人一個……】

  【戲精年年有今年特別多:哎喲何粉沒有控評,要被噴死了咯!】

  【嘉言懿行:還真的是???額,覺得左然特假,真是細思恐極。個人意見,勿噴。】

  【懿心懿意:左然……一直在完美男神人設,喜歡不起來,誰知道真實的是什麼樣。】

  兩個人的「黑料」也被翻了出來,各個論壇上面吵得烏煙瘴氣。

  一瞬間,何修懿便想起今晚獲得最佳外語片的《隔閡》。

  當然,絕對不能接受同志的也很多:

  【大手捏小手:我真的無法接受同性戀。好噁心,看到就不舒服。以前左然演了兩部那種片子,做了好久心理建議,告訴自己不看就好,堅持著粉下去,這回真是……】

  【磨剪子戧菜刀:我不歧視同性戀,但是真的無法祝福。我能理解他們也是沒有辦法,但是,如果支持他們,那是不是也要支持亂倫、人獸?同性戀就是不正常的呀!】

  【想不出好名字:現在是種什麼社會風氣?公開出櫃?同性戀都能大肆宣揚了嗎?你們知道自己多少粉絲?那些可都是青春期的孩子!也許有很多人本來並非同志但卻因為你們也走上了歪路!】

  【OPOPOPOP你們有考慮過父母家人嗎?人有社會屬性,要有責任感!】

  【鞋癌晚期患者:希望這對以後別老出來晃悠。】

  也有些「好奇」黨:

  【十天沒發工資:什麼時候開始的啊?】

  【我們的英雄小哪吒:倆人都是天然彎嗎?】

  還有許多路人轉發:

  【Stephen_Tao:這兩個人好美……】

  【熊英俊:甜啊,祝福。】

  隨著鋪天蓋地評論而來的,還有震動不停的電腦和手機。

  李朝隱問:【我是大媒?】

  何修懿笑了,回:【是的,您是大媒。】要不是有《家族》,還會更晚重逢,但何修懿相信他們不會錯過彼此。

  李朝隱說:【那麼,如果舉行婚禮,一定要叫大媒到場。】

  何修懿應了:【好。】

  不過,他在心裡想:婚禮???

  他還從來沒有想過婚禮的事。

  沒有過十分鐘,《家族》劇組解小溪、張筱茂、游於詩他們都發來了祝福,甚至連周麟都不例外。

  《萬里龍沙》和《又見余美麗》劇組也是同樣。明磊、蘇洋、苟富貴、吳翔、龍飛一一發來了微信。

  蘇洋又是花花公子的樣:【修懿啊,這一輩子被一個人拴住?不會無趣?還是左導真那麼好,也不在乎天下皆知?】

  何修懿說了:【真那麼好。】

  左然真那麼好。能一輩子一起,高興還來不及。

  而後,何修懿想起來,前一陣子,蘇洋那個「前女友」又出來加戲。此前,她說「蘇洋2014-2015兩年間,有過一百個性夥伴」,不過好多年過去了,她再在微博上提也沒人理她,於是,不甘寂寞的她又出驚人言論:【昨天見到蘇洋很喜歡的床伴。呵呵,她說蘇洋現在越玩越凶,2020到2023這四年更是達到巔峰,差不多每一年都有100個床伴……服了服了,大佬大佬。】這種事情,真真假假,有人早就不信,有人卻是覺得,娛樂圈中一周兩個「床伴」也是十分正常的事,還有群眾覺得應該基本屬實,但是包含誇張成分。

  想了一想,何修懿打字道:【如果明磊問你「差不多每一年都有100個床伴」是否是真實的,小心點答。】

  「……」蘇洋說,【我已經說「是」了。】

  「……」何修懿也無語,【然後呢?】

  【修懿,】蘇洋十分驚訝,【你怎麼會知道這句話有問題?】

  【廢話,】何修懿道,【他知道你不是,故意這麼問你,當然是在下套,那人白兔黑心。】

  蘇洋長歎一聲:【你也好聰明,怪不得能和左導靈魂共鳴。】

  何修懿問:【到底怎麼回事?難道真的……】

  「嗯,」蘇洋不想留下記錄,直接發來一段語音,「我的花花公子人設根深蒂固,而且這麼多年也已裝出癮來,對那狗屁前女友吧,根本沒管,隨著她去。然後……明磊問我『差不多每一年都有100個床伴』是否是真實的,你也知道我咯,我根本沒多想,就隨口答了『是』,然後……然後……然後……」

  何修懿問:「他就一下推進了400多號?」

  「對……」

  「……」

  何修懿知道,拍《又見余美麗》時,明磊下定決定認真追求蘇洋,在娛樂圈當中也要「找到真愛」,堅持下去,天長地久,可是蘇洋不相信他,而且吊兒郎當地道「喜歡我的男男女女一動車組都裝不下,你先排著隊吧,過那麼兩三年,也許我會心血來潮寵上一次也說不定。」這是明確拒絕,誰知明磊非要「排號」,蘇洋沒有辦法,隨便找了一張便簽,寫了個「500」交給明磊,意思是明磊徘第500號,他前面還有499個床伴。

  誰知,蘇洋那個愛給自己加戲的前女友,硬說什麼「蘇洋2020到2023這四年更是達到巔峰,差不多每一年都有100個床伴」,蘇洋還十分不小心地承認了,讓明磊一下子推進了400多號!四年每年一百床伴,加在一起不就是400?徘第500號的明磊前面那499個一下子就沒了400個,隊伍瞬間變短,蘇洋已經承認,又不能再把話給吞回肚裡去。蘇洋這才知道,明磊把他每個緋聞男友女友通通記在本上,就等某年某月某天排到他自己「上床」呢!

  「……」何修懿問,「那你咋辦?」

  「哎,不管了。」蘇洋道,「到時候再說吧,反正還有30多號呢。」

  「哦……」何修懿覺得,三年半下來,蘇洋對於明磊,也沒很排斥了,也許因為明磊表現出的真誠讓他有些融化。

  至於明磊,對於左然與何修懿的「出櫃」,出了祝福,還說了句:【一直看著你們二人,就越來越相信愛情。】明磊早看出來左然與何修懿是一對情侶了。這麼多年過去,左然和修懿只有更加默契。

  過去劇組中人,唯一一個「不和諧」的聲音來自……柳揚庭。

  他自然是不會直接與左然或何修懿發微信。

  不過,細心網友發現,柳揚庭他「手滑」點讚了一條罵何修懿的微博,雖然很快就取消了,不過依然有人發現了他的贊並且給截屏了。微博上面對柳揚庭又是一片群嘲之聲——這都多少年了?居然還對修懿耿耿於懷?特意閱讀攻擊何修懿的文章?這感覺好可怕!

  「……」何修懿想:柳揚庭,還是笨笨的呢。

  他也知道對方依然在討厭他。正好,他對於柳揚庭也是毫無好感。當時如果不是左然,「裸替」被柳揚庭違規曝光出去,自己也許就完蛋了。「爬床」同樣是柳揚庭造謠的事,多虧左然「驚天一罵」才讓澄清有了熱度。

  何修懿能依稀感到,柳揚庭他覺得自己是「心機婊」——不知通過什麼方法,將左然給迷得有些神魂顛倒。何修懿在圈中這麼多年下來,確實沒聽說過柳揚庭被「包養」,否則也不至於淪落成了這樣。柳揚庭那個人,內心十分陰暗,看見左然不願抽自己個耳光,就腦補一大車,還要「替天行道」地把自己搞垮,同時抬高他的身價。他裝「蓮花」,這也不演,那也不演,暗地使壞,曝光自己「裸替」,造謠自己「爬床」,還把自己當作傻逼,想搞一出「冰釋前嫌」……可是,他的確沒被包過。何修懿相信想包他的人不少,比如《家族》時候那個「投資爸爸」,所以,柳揚庭看不上自己這種「有背景的人」,其實倒也不是完全無法理解。

  只是,想到走到高處,像這樣總是一副「小家子氣」是不行的。

  《歧路》裝心臟病退出劇組之後,柳揚庭雖如願沒被「秒殺」演技,但也令劇組們懷疑他的健康狀況,害怕耽誤工期,不怎麼敢約他。於是,這麼多年下來一點進展沒有,依然還在演些《猜猜我有多愛你》之類的現代狗血偶像劇。

  「……」何修懿歎了一口氣,關閉微博,切回微信,繼續「應酬」熟人祝福。

  而後,微信玩兒著玩兒著,何修懿忽然間感到有什麼不對勁!

  張筱茂朋友圈發了一條消息:【左導的朋友圈,真是……[拜拜][拜拜][拜拜]】

  何修懿忙看了一下,發現果然不是錯覺——左然的朋友圈依舊空空如也,上一條朋友圈已經是幾年前。

  可是看張筱茂的話,明顯左然是在朋友圈裡發了什麼出格內容,所以才會讓她大呼受不了了。

  「……」別人能看,單單他不能看?——事情非常清楚,左然,把他給屏蔽掉了!!!

  何修懿簡直不敢信。

  屏蔽自己?這啥意思?

  一般來說,就是「出軌」,有什麼很害怕「正宮」看的內容,但何修懿並不認為左然會在出櫃當天出軌……

  他不動聲色,決定暗中觀察……

  過了兩天,也沒觀察出什麼,何修懿便豁出臉皮,問張筱茂:「左然的朋友圈,到底講了一些什麼?」

  張筱茂:「啊?」

  何修懿說:「截圖給我。」

  「哦……」張筱茂很聽話,一張一張截圖。自從幾年前在《家族》劇組相遇,他與何修懿的關係一直很好——那時的張筱茂,是一個「玻璃心」,喜歡和人訴苦,大部分人都嫌煩躲著她,就何修懿善良,每次都認真聽,也聽喜歡這「玻璃心」。

  何修懿一看:「……」

  一共三條。前天、昨天、今天,三天各有一條,自從出櫃之後,發的十分規律,都在晚上。

  前天是張自己睡顏照片。單反拍的,攝於某天清晨,陽光透過窗簾輕輕灑下,鋪在自己身上,將他頭髮鍍上一層金光。照片中他非常漂亮,完全不像三十多歲。

  昨天是張旅行照片。何修懿記得他當時走得累了,於是找了家店休息,牙齒咬著吸管,放空眼神看著街角,顯得挺呆。

  今天沒人,只是一盆蘭花,配字:【修懿又養死了。】

  何修懿:「…………」

  他媽的,秀恩愛。

  而且,在自己的面前還要保持平靜優雅,所以秀恩愛時,選擇了分享給「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人。

  那個傢伙——

  何修懿拿著手機,稍微琢磨了下,最後在朋友圈當中發了一句:【還要在美國待上一周,會去市政廳註冊結婚。】

  屏蔽左然,只分享給瞭解小溪、張筱茂、游於詩、明磊、蘇洋等少數十幾個人。

  果然,片刻之後,左然放下微信對話框中全是「恭喜」的手機,望著何修懿,說:「修懿……」

  剛看見解小溪、張筱茂說恭喜,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直到越來越多的人發來微信。

  何修懿一笑。

  他問左然:「喂,要不要去結婚?」

 

 

第98章 婚禮二

  就這麼著,左然與何修懿決定要結婚了。

  美國全境都可註冊結婚, 包括加州。左然與何修懿在金像獎結束之後直接註冊, 就在洛杉磯的市政大廳,十分方便。在填表時, 兩個人很認真, 一筆一劃地寫,彷彿那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

  至於儀式地點, 是在海邊一個教堂,非常富麗堂皇,有種神聖之感。彩色琉璃流光溢彩, 陽光從天窗上灑下, 紅毯一直鋪到台上祭壇那邊, 穹頂極高, 四處都是浮雕、石像, 默默地講述著聖人們的故事。

  何修懿始終都記得, 在威尼斯那時,在參觀聖馬可大教堂時,左然曾經:「我一直夢想著, 今後便尋一處與這裡風格有些類似的教堂,結婚」「修懿,你願意和我一起找找麼?」

  以前,教堂並不接受同性戀的儀式,不過2015左右開始,西方國家陸續頒布法規, 允許同性戀人接受神的祝福。

  左然與何修懿並未邀請許多人來參與,只通知了大約三十個熟悉的親人還有朋友,「大媒人」李朝隱自然是在其中,解小溪、張筱茂、游於詩、明磊、蘇洋、苟富貴、吳翔、凱文、莫安等人也在名單之中,三位「貴賓」自然就是雙方父母。

  苟富貴與吳翔還是視而不見。

  現在,兩人地位已與吳翔剛紅那時不大一樣。苟富貴因綜藝「努力」博得許多好感,一點一點終於也被廣大觀眾熟知。可是,一切與他想的不同。朋友掰了,就是掰了,從來沒有「因為權錢就又重新走到一起」這個道理,即使有,也不會再是真朋友了。吳翔「紅」了後便有了新朋友圈——人總是會本能靠近過去親近不到的人,與苟富貴「絕交」只是使他與新朋友聯繫更密,哪會因為老友努力就又去吃回頭草呢?

  ……

  入場音樂是由獲得了奧斯卡最佳原創音樂的妹子編寫的。

  教堂宏偉大門向兩側敞開著,何修懿拿著花瀟灑地走進去。

  他的身後,聞訊而來的記者們裡裡外外圍了十層,舉著各種「長槍大炮」拍攝這場「世紀婚禮」。閃光燈不停閃,連國外的居民都好奇地過去,也想要瞧一瞧什麼人在結婚。

  然而,當何修懿走進大門之後,便有專門人員走到兩扇門旁,緩緩地將漂亮的石門關上了!

  不讓看!

  記者們全發出一陣「切!!!」的聲音。

  世界瞬間安靜。

  何修懿掛著笑,一步一步地走。遠處,左然穿著定制西裝,眼神似乎已經有些癡了。

  教堂很大,五分鐘後,何修懿才終於走到左然身邊,與其並肩立於台下。

  慈祥的老牧師講出了開場白:「今天,我們在這教堂之中,為左然何修懿二人舉行婚禮。讓我們來真誠祝福他們二人舉案齊眉、白頭到老。」

  何修懿靜靜地聽著。

  流程一項一項進行下去,終於,輪到了最為神聖的時刻。

  牧師聲音柔和得彷彿是低喃:「現在就請雙方交換結婚誓言。」

  說完,牧師示意左然拉起何修懿的右手:「我說一句,你跟著說一句。」

  左然點頭。

  牧師開始「教」道:「我,左然,願意與何修懿結為伴侶。」

  左然:「我,左然,願意與何修懿結為伴侶。」

  牧師繼續:「從今天起,無論順境還是逆境,富裕還是貧窮,健康還是疾病,都永遠愛他,尊重他,對他忠貞不渝,知道生命盡頭。」

  左然直望進了何修懿的眼睛,裡面好似是有洶湧情愫湧動:「從今天起,無論順境還是逆境,富裕還是貧窮,健康還是疾病,都永遠愛他,尊重他,對他忠貞不渝,直到生命盡頭。」

  何修懿的心尖一顫。他知道,左然講的都是真的。

  牧師又轉向了何修懿那一邊:「接下來是何修懿的結婚誓言。」

  「……」驀地,何修懿緊張了起來。

  牧師開始教何修懿:「我,何修懿,願意與左然結為伴侶。」

  何修懿跟著學:「我,何修懿,願意與左然結為伴侶。」

  不知為何,雖然並不信教,然而,在大教堂當中舉行結婚儀式,有一種非常特殊的儀式感,好像真的是有古往今來的神、還有那些聖人在為二人見證。

  非常感動。

  牧師繼續:「從今天起,無論順境還是逆境,富裕還是貧窮,健康還是疾病,都永遠愛他,尊重他,對他忠貞不渝,直到生命盡頭。」

  何修懿又開口:「從今天起……」

  誰知,一句話沒講完,左然突然打斷了他!

  左然忽然道:「別發誓。」

  「……???」何修懿是徹底懵了。

  怎、怎麼了?左然不想結婚?不可能啊?

  左然聲音很輕:「修懿……別發誓。」

  「……???」昨天「綵排」那時,明明沒有問題。怎麼……到了正式結婚,左然猛然之間卻叫停了「宣誓」?

  這個可是最為重要的環節了!

  何修懿有點慌。

  左然好像聽不下去似的,擔心驚擾神明一般小聲地道:「如果某天,我貧窮、疾病,你就……離開我吧。」

  「左然……?」

  「那樣不行。」

  「你怎麼這麼傻。」何修懿鬆口氣,而後便轉過頭,示意一臉「發生什麼」的老牧師不要搭理,「來繼續宣誓吧。」

  結果,因為剛才那個插曲,再宣誓時,很沒出息,何修懿的眼前籠上水霧,他飛速地說道:「從今天起,無論順境還是逆境,富裕還是貧窮,健康還是疾病,都永遠愛他,尊重他,對他忠貞不渝,直到生命盡頭——在此立誓,永不後悔。」

  他就只要左然。

  離開左然,還去哪呢?

  ……

  牧師繼續流程:「所以,你們二人正式結為伴侶。」

  左然:「是。」

  何修懿:「對。」

  「那麼,交換戒指作為信物。交換信物之後,誓言便達成了。」

  何修懿的眼睛還是霧濛濛的:「嗯。」

  牧師將其中的一枚交給左然:「給。」戒指已經戴了多年,但是因為不能公開,磨損程度並不算強。

  左然輕輕拉起何修懿的左手,垂眸為他愛人帶上愛情信物。

  緊接著,何修懿也是為左然戴上戒指。

  之後他並沒有放開對方的手,而是順勢地將左然拉近自己,揚起下巴,吻上熟悉的唇。

  左然動了一動嘴唇,強忍著才沒有將人拉進懷中深吻。

  凱文十分激動,左右亂躥,到處拍照。

  最後,牧師說道:「既然你們已經交換誓言,並以戒指作為憑據,現在我會獻出祝福禱告。願主賜福你們,從此恩愛一生,幸福一世,永遠不必經歷來自於對方的傷害。」

  「現在,我宣佈,左然與何修懿二人結為伴侶。」

  儀式到此結束。

  牧師又笑:「邀請兩個證人,跟我到辦公室簽署文件。」美國法律規定,註冊結婚之後必須舉辦儀式,並由牧師或者法官主持婚禮,再由兩個證人一共簽署文件,寄到政府有關部門,這婚才算是結成了,否則三個月後便會註銷。

  張筱茂大叫聲:「我我我!」

  「你你你。」何修懿笑,「過來吧。還有一個?」

  李朝隱說:「我吧。」

  他是「大媒」。

 

 

第99章 婚禮(三)

  簽字完畢,幾人再次回到教堂, 與親友們合影, 凱文依然是攝影師。

  何修懿本能般一直牽著左然的手。兩手十指交握,站在正中, 為一波又一波的賓客們留念。

  大約半小時後, 這項「活動」結束。

  晚餐六點開始,此時才是中午, 賓客們都希望在外自行轉轉,看看這個城市中的風土人情。也有人想回到酒店當中休息,比如左然還有何修懿的家人, 一對「新人」自然隨他們去。

  送走客人之後, 何修懿問:「那咱們呢?」

  「也回酒店, 行嗎?」

  「好啊。」

  結果, 剛一回到賓館套房, 左然便打開了廳中娛樂設備。他將一張光盤推到機器當中, 調整頻道,按下「播放」按鈕。

  何修懿在沙發上面盤著兩腿,笑道:「看電影?《崢嶸》還是《家族》?」他們倆在《崢嶸》劇組相遇, 在《家族》劇組重逢,何修懿以為,在這樣的日子左然想要重溫其中至少一部。

  左然說:「都不是。」

  「都不是?」何修懿奇了。

  難道真是……隨便看部片子?

  畫風這麼清奇?

  正納悶著,屏幕上面出現畫面。

  是一個小孩子。

  何修懿一看見便露出了笑容。

  CG人物。

  有左然小時候那漂亮的五官。CG技術出色,與真人沒區別。

  何修懿說:「所以這是……」

  「沒錯。」左然點頭,「算是一部電影, 但是沒有主線,全部內容就是……左然的前27年。」27年,直到二人彼此相識相知。

  聽到這個答案,何修懿很驚訝,他本以為左然只會出現一下:「喂……你是什麼時候拍出這電影的???我們總在一起,可我竟然完全沒有發現過它???」

  「斷斷續續,前後三年。」左然說,「事情太多,只能抽空一點一點地做……幸好總能完成。每次閒下三五天,就去製作一部分,其中大多情節是你在外拍戲期間請人弄的。」為了讓何修懿能夠當上影帝,左然也沒什麼時間忙活這個。

  「怪不得——」他也會接其他影視公司的戲,的確經常會到外地待幾個月。

  「修懿,」左然又道,「其實,正式交往那天開始,我便有了這個想法,在那之前……我認為你也許不會有心瞭解。但是,自從開始交往,我就總是希望讓你看看從前的我。看看我看過的長白山頂的雪、塔克拉瑪干的沙;看看我坐過的熙熙攘攘的店、我走過的四下無人的街。我很希望你能參與我的一生,可惜不行,那麼,使用這種方式也是好的。」

  「左然——」

  「同時,我也想要讓你知道……在沒有你的時候,我一個人做了哪些事情,又是怎麼變成你喜歡的樣子。我並不是天生這個性格,我想,電影最能展示這點。」

  「左然。」

  「嗯?」

  「噓,」何修懿說,「看電影。」

  「……好。」

  如果換了別人來來看,大概只會覺得無聊,可何修懿目不轉睛,生怕錯過任何一秒。

  CG技術全球頂級,絲毫不顯虛假生硬。

  左然小學曾經三個地方城市,中學又是三個城市。在電影中,何修懿便跟著,重新經歷左然當時經歷過的大事小事。

  何修懿想:原來……是這樣啊。

  他也知道左然兒時一些細節。不過,此刻,那些細節按照時間順序通通串聯起來,何修懿才終於得以見到當年生活全貌。

  六個城市,何修懿有的去過,有的沒有,但他確實從未有過這種「參與人生」的奇特的感覺。

  左然又說:「有些地方其實已和當時不同,我都盡量使用CG還原過去。」

  「嗯。」

  27年人生,徐徐展現。

  「故事」進入清華園後,CG變成左然真人。他在北京、在美國、又擁有了新的遭遇。

  何修懿逗左然:「左然,你是覺得現在和當時一樣帥?」

  左然偏頭,扇了一下睫毛:「嗯。」

  「……」一瞬間,何修懿被迷得神魂顛倒。

  「開個玩笑。」左然卻是好整以暇,「真人演十八歲,主要還是因為……」

  「什麼?」

  左然說出了句毫不浪漫的話:「節約成本。」

  「哦……」

  一幕一幕閃過。

  何修懿覺得,在他心裡,兩個人的過去、現在、未來從未如此明晰。

  何修懿能感到,那時候的左然,的確非常孤獨,甚至格格不入。他以前也知道,但是親眼見到,那種心疼、心酸彷彿能溢出去。

  雙眼有點模糊。

  何修懿想:他怎麼就沒有早注意到左然呢?

  一個小時過後,電影走到收尾階段。

  《家族》。

  這裡,李朝隱竟然也是真人出境!不是CG!

  何修懿看見電影裡的李朝隱走到了左然身邊,對左然解釋了「裸替」事件經過,並且對左然說;「何修懿會和你一起演激情戲——沒問題吧」

  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李導首次作為「演員」參與電影。

  在現實裡,何修懿是在李朝隱身邊的。可是,在電影中,李朝隱的身邊卻是空無一人,沒有真人演員,同樣沒有CG。

  片中,左然抬眼,直直望向屏幕之外,彷彿,那時的何修懿,與現在的何修懿,奇跡一般地重合了。他說:「隨你便吧。誰都可以,我無所謂。」眼神還是冷而深邃。何修懿再一次感到自己遲鈍——當時竟沒發現,那眼神下所覆蓋的東西。

  自那刻起,另一個人翩然走到他的身邊,他不再孤獨了。

  彷彿奇跡一般。

  一個人,可以改變整個世界。

  《左然的前27年》片尾出現幾行字幕。

  一字一字,清楚明晰:

  【在我心裡,前27年,最大的一件事就是愛上修懿。那時,對你來說,那個大概只是小事一樁。可我知道我會永遠愛你,你代表著我嚮往的一切美好。】

  何修懿的眼淚終於湧出眼眶。

  視線中的一切變得模糊,屏幕上的字幕好像沉入海底,從此將會變得永恆而又沉默。

  何修懿說:「左然——」

  「修懿。」

  「現在,對我來說,不是小事一樁。這一輩子,最大的一件事,就是愛上左然。」

  一生有你,真好。

  左然說:「我知道。」

  過了幾秒,何修懿說:「看完這個片子,我才發現……自己有點花心。」

  左然沒懂:「花心?」

  「嗯,」何修懿說,「什麼樣子的你,我都喜歡。」

  左然目光一動,將何修懿拉到自己腿上,二人盡情擁吻。何修懿的額發輕撫左然額頭,讓左然在舒適同時還有些癢。

  ……

  晚餐是在海邊。

  細白的沙子直插進海洋當中。海水清澈見底,宛如琉璃一般,不同層次的藍直接鋪到天際。粼粼的波光在海的表面顫動,地平線上有金色的光正在閃爍,模糊掉了海還有天的界限。海水好像籠著一層白霧,互相推擠湧到岸邊,輕輕撫摸柔軟的沙,而後依依不捨又退回到來處。

  場地四角都有燭台,地上灑滿各色花瓣,少數幾張桌子鋪著純白桌布,精緻的玻璃瓶當中插著玫瑰。紅色的絲帶從桌子椅子垂下,隨著海風輕輕摩挲地面的沙。

  大屏幕上無聲播放《六國戰記》剪輯剪的二人片中互動片段。左然與何修懿因為電影相識相知相愛,使用這種方式表現兩人關係也算十分恰當。

  「大媒人」李朝隱非要講幾句話。

  「……」何修懿很清楚,李導肯定又要念他所作的詩。拍攝《家族》那時,李朝隱就總在朋友圈發詩。

  果然!

  詩還巨長。何修懿數到了第八節便沒有再繼續數下去,但他覺得那裡好像大約才到三分之一。

  不過,文采斐然。

  晚餐廚師十分有名,去年剛關閉了自己米其林三星的餐廳,卻被「朋友」請來這裡,「出山」顯露一下多年來的品味。他一道道菜地介紹,這是哪國的肉,那是哪國的菜,這是哪國的樹葉,那是哪國的花草。何修懿不大懂,只覺味道確實很好。

  在這樣的夜晚,左然又有點醉。

  這麼多年以來,何修懿一共只見過他醉三次。一次是替自己喝酒,一次是為自己開心,一次是與自己結婚。

  眾人鬧到很晚,何修懿扶左然回房。

  左然醉後面對「媳婦」總是很乖。他平時也很乖,但最後更加乖。

  何修懿讓左然脫衣躺在床上,說:「你直接睡吧?我爸好像有話要對我講。」

  「嗯,」左然躺在床上,闔上雙眼,果然很乖,「好。」

  何修懿摸了一把左然的頭,起身離開。

  父親就像傳統父母一樣,絮絮叨叨講了一堆「相處之道」,教導何修懿如何「夫妻和睦」,中心思想就是凡事都要忍讓。

  當初,何修懿的出櫃並沒十分困難。因為他爸爸給了何修懿一個不靠譜的後媽,於是何修懿便給了他爸一個不靠譜的兒媳。

  何修懿左耳進右耳出,因為,與左然在一起相處時,他永遠不需要特意注意什麼,最合適的方式就是當他自己。

  再回到房間時,左然已經睡著。

  聽見聲音,左然勉強睜開了眼,問道:「修懿?」

  「是我。」

  左然坐起身子,而後忽然覺得難受似的,抬起右手舉到自己眼前,動了一下手指,還用左手撥了一下。

  方纔,他將右手枕在腦下,這會兒手竟是麻了。

  何修懿看著右手麻的左然,覺得好笑——在清醒時,左然絕對絕對不會這樣。

  左然迷迷糊糊,半晌之後好像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右手微攏,宛如捉著什麼,遞到何修懿的面前:「修懿,星星。」它們會跳,忽隱忽現。

  「……」

  左然還是堅持伸手:「星星,給你。」

  「……」何修懿捏住了左然伸來的手。

 

 

第100章 正文完結

  過了會兒,左然右手知覺恢復, 好像十分疑惑。

  何修懿笑了:「星星在我這呢。」

  「……」左然點了下頭, 好像十分滿意。

  何修懿一直捏著左然的手,根本不捨得放。他的心中遍佈了甜和酸的滋味, 低頭去吻左然。

  今晚月光很圓。在如純色牛奶一般流瀉於室的微光當中, 他的眼睛很亮。

  因為對方酒醉,何修懿掌握著主動, 將舌推進對方口中,勾著舌尖探尋,一點一點舔吻左然內外牙齦, 感覺到了舌尖傳來微微酒氣, 有點甜, 有點辣。

  左然說:「媳婦。」

  「嗯, 在這。」何修懿第一次應了。

  他的動作不停, 攪動左然舌尖。因為天生舌繫帶短, 何修懿沒辦法壓到對方舌根,因此只能用力摩擦左然舌尖里外。卻在「用力摩擦」當中,也感受到特殊快感。

  「……」沒有想到, 左然忽然一個翻身,將何修懿壓在身下!

  「……???」看見左然不得章法地亂扯自己的衣褲,何修懿有點驚,「你都醉成這樣子了……!!!」

  話沒講完何修懿便閉上嘴巴。

  因為他感受到了來自於左然的勃發的慾望。

  事實證明,何修懿有關於「左然酒醉無法做愛」的推測是——完全錯誤。

  網友瞎扯。酒醉沒有影響,至少對左然沒有影響, 反而更像是催化劑。

  清醒時的左然,還有最後一點矜持,此刻意志潰散,卻是根本不管不顧!

  何修懿才剛剛解開襯衣紐扣還有皮帶,左然便像再也等不及了一般,死死地壓住何修懿,用盡全身力氣抱著。力道如此之大,何修懿簡直有一種要被左然壓進身體去的錯覺。

  何修懿的衣褲甚至來不及被褪下。

  他就穿著結婚禮服。襯衣大大敞開,領結歪在一邊,可也還在他脖子上,褲子被脫到了大腿中間位置,看著一片狼藉,十分昂貴的皮帶扣在重力下滑出一截。

  左然用口含住何修懿的頸側,又舔又吸,彷彿要將對方融入自己骨血。

  而後,是肩膀、胸口、小腹、大腿根部。何修懿覺得,大腿根部簡直像被左然咬下一塊一般!那塊皮膚已被對方蹂躪得沒有知覺了。

  與此相對,身體內部火熱。晚上的酒彷彿已經沸騰起來,好像能讓全身血液一齊燃燒,大腦渾渾噩噩,任人宰割。

  接著何修懿便被翻了過去。左然又是含住、舔吸他的背部、腰部、臀部,終於,何修懿發出一聲呻悶哼。

  要被活吞。

  左然胡亂地叫:「修懿,修懿……」

  「左然……啊……疼……不能這樣……」

  左然竟然是想將粗大的部位直接捅入。

  前戲不足,自然不成。

  明白左然已經醉得不大清醒,何修懿喘息著,拉開床頭抽屜,拿出了潤滑劑自己做了準備。

  他都已經幾年幾乎沒疼過了。事實上,第一次他也沒怎麼疼——那個人總是會小心地對待他。

  剛潤滑好,何修懿便被……了。

  何修懿換成了仰躺著的姿勢。左然捏著他的大腿,指尖深深嵌入對方大腿上的嫩肉,努力地將自己壓到更深處的地方,像要將人釘在那裡。

  在狂野的節奏中,何修懿暗自心驚。

  他原本以為,左然平日床上那些行為已經十分瘋狂,沒有想到……還在壓抑,完全釋放渴望之後竟然到了這種程度。不斷向深處頂,明顯想要到達身體更中心的位置,似乎那樣就能觸到對方靈魂一角,雙方彼此交融。

  有點……承受不了。

  左然還在低語:「修懿,修懿……」

  「……」何修懿極力地配合左然。

  這種交合十分消耗體力。比最高強度的拍戲還要更累。

  左然發洩三次之後,何修懿便覺得全身都要散了。

  可是,酥爽感覺由肉入骨,何修懿尤其快,也不知道釋放幾回,宛如虛脫一般。

  全身肌肉一直緊繃,尤其是腿,從頭至尾沒休息過,像要抽搐。

  「……」從內到外地被搾乾了。

  ……

  幸好,三次之後,左然酒醒大半。

  可是……畢竟還有點瘋。

  他竟然……想試試《家族》當中那個高難度的動作!

  而何修懿,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答應了!

  左然很粗暴地扯出酒店房間靠桌子擺的椅子,坐在上面,拉過來何修懿並讓對方小心騎跨在他身上。椅子正對桌子,這樣,萬一怎樣,何修懿可以用後背靠住桌子。

  何修懿還沒等完全坐下,左然便是向上頂動了下。

  「……」何修懿說,「還沒開始,你急什麼。」左然永遠氣質優雅,今晚竟然……變成這樣。

  「嗯。」

  不過,何修懿卻並未直接將他自己「釘」在對方身上,而是如往常般,坐在左然腿上,而後向前挪動了下,並用他的某個部位抵住對方相同位置,伸出舌尖舔了一下自己上下兩片嘴唇,望進左然的眼,一下一下地蹭。左然那裡紋絲不動,何修懿的卻是被壓到了快要碰到小腹,還流出了透明液體,讓他感慨「年紀大了」,安慰自己相差兩歲就差很多。

  不該用力比硬度的。

  左然呼吸變得粗重,又吻上了何修懿剛剛潤過的唇。他用上下牙齒輕咬,慢慢拉遠之後放開,並看著何修懿飽滿的唇彈回,似乎還總是會微微顫動一下。

  許久之後,何修懿才真正「坐」在左然身上。

  到了要嘗試李朝隱的超高難度大戲的時候了——兩腿越過左然的肩, 腳踝搭在椅背上面。

  何修懿的褲子早就已經掉了,可是襯衣還在,薄薄兩片布料分向兩側垂下。左然將手伸進襯衣,緊緊握住何修懿的後腰,又道:「我會摟住你的,摔不下去,不要太擔心了。」

  「那個我倒並不擔心……」

  我擔心把你「別」斷了。

  比演《家族》那時小心千倍,先是抬起左腿撂在了椅背上,感覺兩人好像全都還好,便咬緊下唇,開始進入真正有困難的步驟——也將右腿搭到椅背上。

  這……

  何修懿輕抬腳,離開地面十厘米、十五厘米、二十厘米,一點一點,等到抬到左然腰側,便不太敢繼續抬了,猶猶豫豫,十分糾結。

  「繼續,」左然說,「我會把住你的。慢一點,不要猛地用力。如果感覺不適我會立刻喊停。」

  「……嗯。」

  因為嘗試過程較長,何修懿腿有些發酸。

  左然說:「抱住我的脖子,或者抓著椅背。」

  「嗯。」何修懿兩隻手從外側把住了左然身後椅子。

  於是左然改為一手摟何修懿,空出另一隻手把住何修懿的腳踝,一點一點小心舉向上邊,最後放在肩後椅背上面。

  何修懿:「……」

  竟然他媽的,成功了???

  莫非他倆當真天賦異稟???

  不過這次,體內含著東西,與拍戲時感覺明顯不同。

  不間斷地被人研磨,也不知道下一秒鐘會是哪裡,偶爾碰到敏感區域,會讓自己認為根本無法堅持下去。每到那時,都要停下好久適應新的狀況。

  而左然……這麼折騰,似乎還是……紋絲不動。

  何修懿又想起了那個安全罩,有點嫉妒。

  嗯,都是因為自己大了兩歲。

  左然問:「適應好了嗎。」

  「……差不多?」

  「那我開始?」

  何修懿慫:「你先輕點……」

  左然回答:「當然。」

  話落,他也按照自己講的做了。

  何修懿屏住呼吸。每一口都重重吸氣,而後屏住,最後再重重呼出,用以緩解那種極陌生的感受。

  不得不承認,這個姿勢……雖然腿上不大舒服,像被拉筋,可是卻能被探尋到身體最深的那個點。

  與對方的貼合最密。

  身體上下顛簸,宛如在海洋上。

  唔,偶爾拉一拉筋,也挺好的。

  到了最後,就在看見浪尖之時,左然卻是忽然停下。

  何修懿的眼神朦朧,眼皮要睜不睜,問:「……左然?怎麼了?」

  「修懿,」左然薄唇吐出了三個字,「叫哥哥。」

  「???」何修懿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聽見的,「我比你大!!!」

  而且不是大兩天,是兩年!

  左然說:「叫哥哥。」

  「……」

  身體內部,有股力量正叫囂著想要衝出皮肉桎梏,可是此時這個姿勢,何修懿卻根本無法自己動作,只能被動地等待對方給他。

  他甩甩頭,身為男人的本能最終戰勝一切「道理」:「左然哥哥,左然哥哥,左然哥哥,叫三遍行了嗎?快點,別再折騰我了。」

  沒有講完,何修懿便在幾次猛烈動作之下到達了巔峰,並且……自幾年前「初夜」之後,再次經歷了「斷片兒」。

  體力消耗太劇烈了。

  其實,四次,在這兩人的歷史中,根本排不上號。

  可是這晚不同,四次,全部太激烈了。

  ……

  左然此時已經完全清醒過來,抱住懷裡戀人去浴室洗了澡,然後乾乾淨淨地躺回了床上。

  何修懿十來秒便恢復了意識,不過身心都累,一直沒有講話。

  左然將他抱在懷裡,查看前晚婚禮照片。

  凱文水平很高。

  是個非常美的婚禮。

  「修懿,」左然看著穹頂之下「宣誓」那張照片,眸子在床頭燈的昏黃中十分溫柔,「我想,把宣誓的那個場景自己畫成一副油畫,掛在家裡樓梯拐角那邊那面牆的中間,你覺得怎麼樣?」

  何修懿想了下:「應該會很漂亮。」

  左然的畫,他頂喜歡。

  「好。」

  「對了——」何修懿窩在左然懷裡,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如果以後再拍「左然的第二個27年」,這段可一定要濃墨重彩書寫一下。」

  「還拍?」

  「很可能啊。」何修懿道,「就拍四個好了,四個27年,一共活到108歲。還挺吉利的呢,是佛家的好數字。不過真是這樣的話,最後一個就得由別人來拍攝……」畢竟他倆已經掛了。

  「也好。」

  「左然,」何修懿側躺著,右手握著左然的手,一根一根撫摸戀人修長的手指,「我是想呢,如果真有這樣三部電影,那麼……等到你我頭髮花白、頭腦開始模糊那時,也能時常回顧過去在一起時的事,忘了就想起來,再忘了就再想起來。這樣,只要記住「電影中有」就可以了,相信等真到了108歲,就算再傻,這點本事也是有的。」

  左然笑了:「嗯。」

  「唔,想想那個場景,有點像白居易的一首詩。」

  「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嗯。」

  「我也喜歡那首詩。」

  葉落槐亭院,冰生竹閣池。雀羅誰問訊,鶴氅罷追隨。身與心俱病,容將力共衰。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原詩雖然是寫友情,但早就已經被用來形容一切的感情了。

  何修懿念叨著,終於是睡著了。

  迷迷糊糊當中,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彷彿一道閃電劃開漫漫的長夜般,何修懿忽然間便想起了一點初見「群演」左然時候發生的事!

  是的……

  他的確,曾經,教過一個群演,如何表現自己,如何向導演們自薦。

  當時的事明晰起來。

  一片靜寂當中,何修懿閉著眼,突地啞著嗓子問了一句:「左然,你第一次見我時,不是這個髮型,而是有側面分過來的劉海,對嗎?」

  左然沉默許久,才輕輕應了句:「嗯。」

  (正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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