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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傲嬌彆扭太子攻 x 儒雅淡漠太子妃受

  古代替身 微虐 渣攻變忠犬 先婚後愛 生子 苦盡甘來 HE

       本文與朝秦暮楚是系列文,朝秦暮楚講弟弟的事兒,這篇講哥哥的事兒。

 

楔子

  楚茗知道自己不夠聰明,但起碼他演技夠好。

  如此,對於那人不是給自己的言笑晏晏,無微不至的關懷愛意才能笑著一一接納,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模樣。

  當今太子燕承啟,文武雙全,俊美無雙。既敢在朝堂之上與文官言較錙銖,又能在戰場上百戰百捷,殺敵無數,自幼被皇帝當做儲君的料子栽培,甚至為他請了當年名震一時的狀元郎做太傅,自然是群臣家中女子與小公子們朝思暮想的對象。

  可是他錯就錯在愛上了他少年時的太傅白璉,那個膚色白皙,眉目疏朗的儒雅男子。

  更錯的是在得不到白璉後,他竟在醉酒後離譜地將靖國公家的大公子楚茗認作白璉,糊里糊塗地發生了關係。

  「予玥,你在想什麼?嗯?怎麼心不在焉?」

  楚茗在那些回憶裡略略回神,感受著那隻手在身上的撩撥,孕期的他受不了這種刺激,只能輕喘著壓抑著唇齒間的喘息,卻沒有阻止那只解開他鬆散的腰帶的手。

  「在想……嗯……你什麼時候才會愛上我。」

  燕承啟低下頭在楚茗白皙的脖頸上輕慢地吸吮,他的聲音模糊而瘖啞:「胡思亂想什麼,予玥,你難道不知道我最愛的就是你嗎?」

  「是嗎……」楚茗微微低頭,頭上束髮的玉簪被燕承啟取了下來,一頭烏黑柔順的發散下來,蓋在他頰側,掩蓋了楚茗溫潤如水的眸子裡的幾絲苦澀。

  端澤,我可以等你,等你對我說實話的那一天。

  只是希望,那一天不要來的太晚,太遲,令我都失去了等待的力氣。

 

第一章

  「呃……啊!嗯,不要,不……不要……」

  楚茗瘋狂地撕扯著身上酒氣熏天的這個人,可是他強壯的臂膀緊緊地困著楚茗,楚茗自幼便習文,學的都是些四書五經裡的大道理,面對這樣的情況他根本無力抵抗。

  身下冷的可怕,可那個連接操|動的地方卻熱得要命,碩大的抽動撐得他眼角都泛了紅,平時的儒雅溫潤都化作了恥辱的心痛,他絕望地看著身上這個人,想將他看得清楚一點……可那夜色太濃,月光又太晦澀,他始終沒有看清他的臉。

  只摸到了他一身結實的肌肉與精瘦的腰肢。

  無論楚茗有多麼不情願,身體裡的情慾卻還是隨著那人撞擊到某一點時勾了起來。二十四年來初嘗情事的他,招架不住前後雙重的快感,在呻吟與刺激中昏昏沉沉地睡去,似乎還感到了內道裡衝撞的一大股滾燙的液體。

  ……

  一夜濃重的喘息,不知到幾更才慢慢低沉了下去。

  天微微亮,楚茗便在一個寬闊懷抱中醒來,他擰著疼痛的頭回頭死死盯著那個男人……把他害成這樣的人。

  只見他眉目舒朗,狹長的眼眸緊緊閉著,薄唇也緊緊抿著,似乎是心事重重的模樣——不過倒是個俊朗的男子。

  這……這相貌……分明是幾乎日日都能在御書房見到的太子!

  楚茗倒吸了兩口涼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活了整整二十四年,到現在都沒有遇到過這樣荒唐的事情。他自幼隨夫子學如何為人如何養德,卻從來沒學過怎麼去斥責一個登徒子……

  更何況,這個登徒子還是個熟人……還是一國儲君。

  「拿開你的手。」楚茗清冷的嗓音在極大的臥房響起來,那男子睡得也輕,被他一說竟然慢慢睜眼也醒了過來,他的眼神有些迷茫,但是僅僅幾秒後,便清醒了過來,一雙眼睛如同利鷹的瞳孔,緊緊地盯著楚茗看。

  「太子殿下,千金之軀,昨夜之事,乃是醉酒荒唐夢一場,本來就是一場糊塗事。請太子殿下萬萬不要記在心上。」楚茗掙脫了他的懷抱,掀開被子,倒也沒在遮掩,逕直下床暗自忍耐著身體上的酸痛不適,撿起昨日被扯下胡亂扔在地上的衣服,慢慢披在身上,也不去看身後那人難看的臉色,逕自坐在了一旁的貴妃塌上,背對著燕承啟,慢條斯理地繫著長袍的盤扣。

  「太子殿下,請回吧。今日還有早朝,殿下不可耽擱……而臣也該去翰林院了。」

  楚茗聽見身後傳來衣料摩擦的聲音,心下微微鬆了一口氣,那強撐著挺直的脊背也不禁軟了下去,半靠在貴妃塌的倚背上。

  「翰林院大學士……嗯……楚茗?」燕承啟並沒有好好將衣服穿好,只是隨手撿了一件外袍披在身上,他輕輕繞到塌前,一手挑起了那人因疲倦微微垂著的頭,唇角勾起一個似有若無的笑容,卻在看清那人以後戲謔的眼神突然變化了。

  眼前那人面若冠玉,眉眼溫潤,眼神卻清冷如冰雪,裡面閃爍著智慧的光。乍一看,竟有長刀破雪之姿。

  只是,那眉目,無端地令他想起了那個人……

  這一愣神的功夫,楚茗已經掙脫了他的手,他沒有說話,只是將視線淡淡掃在了門簷上,無聲地「請」燕承啟出去。

  燕承啟低垂下眉眼:「還請大學士……切莫將你我之間的事與父皇說,本宮願盡本宮所能給你補償……」

  「臣該說什麼?」楚茗怒極反笑,「殿下怕是想多了,昨夜的事,本來就是紓解慾望,人之常理,欲之本性,請殿下務必不要覺得虧欠我,現在,請您回東宮。您還是只是昨日參加臣的家宴時醉酒借宿一夜的乾乾淨淨的太子殿下。」

  楚茗咬著牙將那乾乾淨淨四個字咬得極重,此時傻子也都聽出楚茗是生氣了,在冷嘲熱諷燕承啟。不過燕承啟倒是沒有生氣,比起那往日端莊恭敬,一絲不苟地站在父皇面前匯報各路奏疏等事宜的翰林院大學士,眼前衣衫凌亂,眼角還殘存著昨夜一抹艷麗的紅,言辭凌厲的他彷彿多了幾絲生氣,更加可愛一些。

  「好麼。不愧是翰林院大學士,有修養有內涵,連拐著彎奚落本宮聽在耳裡都這般動聽。」燕承啟扯開一個有些流氓的笑容,俯下身在楚茗耳畔輕輕親了一口,語中含笑:「是麼?那不知道大學士昨夜一夜風流,本宮可有伺候好您?」

  楚茗白皙的臉上爬上了許些紅暈,他從來沒遇到過這樣流氓的人,平時無論是文官還是武官,見了他都要禮讓三分,恭敬地尊他一聲大學士,連皇上都會給他三分薄面,從來沒有人在他旁邊這樣與他調笑,輕薄於他。

  ……

  不,不對……

  連床都上了,昨夜被裡翻重浪,還輕薄個屁?……

  楚茗瞪了燕承啟一眼,秉著最後一點點僅存的理智,從牙縫裡漏出幾個字來:「你快回去……我不想讓我弟弟看見你。」

  燕承啟雖然常在御書房見到楚茗,但對於上京雙璧的另一個人物楚瑜,卻是接觸得少之又少,僅僅耳聞過其狠決毒辣的手段。

  記憶中,僅在幾次年尾內務府查賬時見過幾次,倒也是個與他哥哥不相上下美人,只是記憶中,楚瑜似乎美得更加凌厲,更加妖艷,眼角眉梢都帶著一股別樣的風情,只是那風情裡,卻多少摻雜著一些不易被人發現疲倦與寂寥。

  這次燕承啟倒是沒有再與楚茗諸多糾纏,撿起了地上凌亂的衣衫穿戴好——畢竟早朝還是要上的。

  楚茗煩躁地揉了揉頭髮,腦子裡混沌一片,盯著地面,半晌聽見吱呀一聲開門聲,他遠遠望去,卻見了一副可笑的場景。

  常日裡那個端端正正,處處精緻的太子殿下,現在正背對著他……而他頭上那個歪歪扭扭,鬆散凌亂的髮髻,和那個幾乎要從凌亂的發中掉出來的簪子簡直太……太不像往日的太子殿下了。

  楚茗忍不住含笑喊了一聲:「殿下。」

  燕承啟回頭看向楚茗的方向,而他頭上那個搖搖欲墜的玉簪終於不負眾望地掉了下來,隨著燕承啟略帶睏倦的雙眼驚詫地睜大,然後摔在地上斷成了兩截。

  嗯。一看就是被慣壞了的生活能力三級殘廢。

  楚茗牽著燕承啟袖子,把他引到一旁的銅鏡前,讓他坐在梨花木的椅子上,從桌上拿起一把大木梳,動作輕柔而快速地梳理起燕承啟有些打結的長髮。

  燕承啟坐在椅子上,透過銅鏡看著身後那個有些模糊的人影,他眉眼低垂,眼角彎彎,似乎在笑,眉目間透出一股別樣的儒雅俊秀。而那些最令燕承啟頭疼的一點也不聽話的髮絲,在楚茗手裡,對付這把頭髮卻游刃有餘。還在燕承啟愣神的功夫,楚茗已經為他挽好了發,玉手一伸:「殿下的紫金冠?」

  燕承啟從袖中拿出那頂紫金冠,遞給了楚茗,楚茗很快就頭冠將髮絲固定好,然後取了一支自己的玉簪,為他固定好紫金冠。

  「好了,殿下。」

  「你怎麼有的這手藝?看起來好像是很熟捻。」

  「殿下,臣活了二十四年,從弱冠起,這件事就沒假手於人,畢竟臣府上清淨,比不得東宮要那麼多的侍僕。」楚茗笑瞇瞇地說,燕承啟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被他懟了……

  燕承啟不知道楚茗此刻心裡的小算盤早已撥弄得劈啪作響。

  楚茗決定今日遞個折子請個假,理由……

  當然是太子殿下昨夜衝撞於臣,臣頓感驚嚇,身體不適,可能需要修養半月。

  既然自己收拾不了他,那就讓他爹收拾他吧。

  ——TBC——

 

 

第二章

  國不可一日無君,翰林院不可一日無大學士。

  所以太子也被罰禁了半個月的門。

  楚茗聽見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和他弟弟在自家庭院中下棋,面上並沒有露出太多異樣的神色,只是拿起一旁的茶盞淡淡地喝了一盞。

  一張俊臉在茶盞後悄悄被蒸汽熏得染上幾分紅暈。

  「哥哥,該你了。」楚瑜見楚茗一盞茶喝了好半會,實在忍不住出聲提醒道。

  「嗯。」楚茗放下茶盞,卻沒有繼續那盤棋,只是很快地轉身走了。

  「我感覺有些頭暈,可能是太陽太大了,我先回屋休息一陣子,你也先回府上吧,說不準真兒找你呢。」

  楚茗轉身太快,楚瑜甚至連自家哥哥面上的表情都沒看見半分,等回神來,只見一個遠去的背影。

  楚瑜看了看頭頂遮天蔽日的綠蔭,再三想了想這個太陽的「大」到底會不會把哥哥曬到暈的地步。

  楚茗回到了自己臥房,躺在幾天前新換的被褥上,把臉埋在枕頭裡,半晌沒動彈。

  後面那個有些難以啟齒的地方這兩天消了腫,可他總會想起來那夜的荒唐……

  可是堂堂東宮太子,未來的一國之君……畢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就算為了他以後考慮,似乎也應該求個情,給太子一個台階下。

  楚茗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罷了,就當被狗咬了一口吧。

  小時候讀私塾的時候,夫子曾經教過,人若犯我,但他道歉,你還是生氣,就把他當狗。

  被狗咬了一口,你總不能咬回去吧?

  講道理,我們不約狗咬狗。

  楚茗很快打理好了自己,穿上官服,理好了頭髮,這樣的事情他確實從不假手於人,自己反倒做得更快更好,所以他確實也不雇那麼多侍女和奴才,很多事自己就做得井井有條了。

  他撫開袍角最後一絲褶皺,吸了口氣,終是拿著翰林院的玉牌出了門。

  翰林院早就聽聞大學士請了半月之餘的假,翰林院中早就亂了套,很多本應經手大學士批閱審查的折子都無人批閱,原封不動地全部交給了聖上。皇帝已經許久沒有看見這麼如山的奏章了,煩躁地只想罵人。

  翰林院的低氣壓已經延續降低了一周多了。

  每個人面上都絲毫不見輕鬆,畢竟沒了那溫文爾雅,萬事皆攬的一院之長,脾氣本就不算太好的君主總會嫌棄他們的笨拙,甚至有些雞蛋挑骨頭般的挑剔。

  卻沒成想,今日,見到了那個翰林院上下日夜盼望的身影。

  楚茗笑吟吟地進了門,對眾人帶著些歉意地笑著:「抱歉,讓各位為我擔心了。」

  「大學士!您病癒就好。」

  楚茗面色白裡透紅,聲音溫潤,哪裡還像是有一絲病色殘存的模樣?

  楚茗點點頭,看了看堆在一旁桌案上的一沓折子,暗自有些頭疼,思考了一下現在回去繼續裝病還晚不晚這個問題。

  「我先去皇上那裡處理些事情,約摸半把個時辰能回來,還勞煩諸位再多些辛苦。」

  楚茗當即就轉身坐輦入宮了,直接去了御書房覲見皇上。

  皇帝坐在龍椅上,脊背卻稍稍有些彎曲,顯出真龍天子的老態來。鬢髮也霜霜點點的斑駁,在赤金冠中有些稀疏地束著。

  「臣楚茗,叩見皇上。」

  一串刺耳的咳嗽聲在肺腑之間傳來,趕在了那句平身之前。

  陛下,確實已經不再年輕,屬於他的朝代,大概很快就會過去了。

  不知怎麼的,楚茗突然想起來,在很多年前的那個午後,尚且健壯的皇帝陛下曾經來過他家的府邸。那時他和楚瑜年幼喪父,靖國公早早地便與世長辭,他和楚瑜尚是孩子,只知道哭紅一雙眼睛,一身縞素跪在靈牌前,往那燒的旺盛的碳火盆裡不斷地添紙錢。

  那時候,有一雙大手撫過他的頭頂,有一對健壯的臂彎曾將他抱起……那個人的脊背曾經挺得那樣直,又帶著些許不可一世的驕傲與高貴……

  而如今。

  逝者如斯夫。

  歲月催人老。

  「平身吧。」皇帝緩了緩,看著從地上爬起來的人:「太子之前對你多有冒犯,你身子可好些了?」

  楚茗搖搖頭道:「陛下,此事與太子殿下實則沒有一點關係。」

  「此話怎講?」

  「太子殿下只是不小心看路,衝撞了臣,並非有意之舉。臣之所以陷於驚嚇,也不過是因為臣心中思慮過重,小題大做罷了。」

  皇帝瞇了瞇眼睛,臉上忽然露出一個晦暗不明的笑:「是麼?」

  楚茗點點頭,將頭低下去:「是。」

  「既然這樣,端澤以後也是要繼承皇位的儲君,你和他關係也不該鬧得這麼僵……咳咳……」皇帝咳了幾聲,「你去東宮送去這塊牌子吧,解了他的禁足。」

  皇帝從身上解下一塊金色腰牌,楚茗恭恭敬敬地接了,又扣了個大禮:「遵旨。」

  皇帝看著跪拜在地上的楚茗,歎了口氣,忍不住出聲道:「你呀,咳咳,有的時候就是太過循規蹈矩了。楚茗,做人有的時候太過方正遵禮,也不是件好事。」

  楚茗抿抿唇,卻是不言不語。

  「退下吧。」

  「是。」

  楚茗其實並不是很想看見前幾天咬了他一口的那只太子殿下。

  不。

  是好幾口。

  所以他在翰林院裡磨磨唧唧的,也不知道都幹了些什麼,一轉神,翰林都已經開始收拾東西,擺好紙硯準備歸家了。

  楚茗覺得袖裡那塊金牌沉甸甸的在袖子裡墜著,心裡無端湧上來一股煩躁,但又不敢托人送去,畢竟皇帝親口發了話,要他和未來的皇帝陛下搞好關係,他也不能這樣拂了皇帝的面子。

  「備車,去東宮。」

  楚茗到了東宮的時候,已是滿地餘暉,日暮沉沉。東宮各處都掌起了燈火,東宮的建設很好,在璀璨的燈火中顯得愈發雄偉輝煌。

  楚茗被人領進去的時候,太子殿下正捉著一個人的袖子,耍賴似地搖著。眼神晶亮晶亮的,還真有點像只小奶狗。而被搖袖子的那人背對著他,看不清面容,只從那挺拔俊秀的背影隱約看出是個芝蘭玉樹的君子。

  「今夜就不要走了嘛,留下來用晚膳吧。我叫廚子做你最喜歡吃的白玉藕好不好?」

  「殿下……」

  楚茗聲音不大不小地咳了一下,提醒了燕承啟,燕承啟感官很靈敏,瞬間就放開了那人的袖子,好整以暇地坐在那裡,還有些掩蓋地撫了撫自己下擺上的褶皺。

  楚茗只聽見裡面傳來略帶驚慌地一句:「臣告退。」然後那個人就低著頭快步從楚茗身邊走過,楚茗一直沒有看清他的面容是什麼樣子。

  楚茗回頭看著那人匆匆離去的背影略略出神……

  總覺得這個人像一個很熟悉的人……

  可他竟一時之間想不起來了。

  楚茗皺皺眉,揮開腦子裡那些雜念,轉身就撞上了燕承啟略帶責怪的目光。

  「你來做什麼?」

  楚茗想起來燕承啟剛才滿面春風,笑意盈盈的模樣,突然心裡有些不是滋味,袖裡那塊赦免金牌也並不想這麼快就給燕承啟。

  他倒伊人相陪,樂得逍遙。

  「臣來看看殿下,禁足的日子過得怎麼樣。」楚茗臉上掛著三分和煦的笑容,恰到好處,天衣無縫,找不出一絲破綻。

  「哦?翰林院現在奏疏事物都這麼少了嗎?大學士身體養好了嗎?怎麼這,麼,清,閒。」

  最後四個字都是燕承啟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帶著幾絲憤憤不平。

  楚茗面上的笑意半毫未減:「但是殿下乃一國之儲君,未來真龍天子,臣自然要關心一番。」楚茗輕步走到燕承啟面前,手指探上燕承啟桌子上的茶壺肚,那裡並非滾燙,甚至帶著一絲絲涼,可見燕承啟應該是與剛剛那人在此廝磨許久了。

  「本宮很好。那日的事情……是本宮對不住你。你要父皇禁本宮的足,也沒有什麼錯。看完了,就回吧。」

  楚茗搖搖頭:「禁足非臣的請求。」

  燕承啟也是個玲瓏通達的人,只一句話就猜測了個大概,應該是楚茗告假,父皇氣不過才把他關起來了。

  想著自己這兩天竟荒唐地怨懟錯了人,燕承啟不免心下羞愧。半晌開了口:「你……你那裡還好嗎?」

  楚茗黑著臉從袖中掏出了那塊金牌,放在了桌子上,彎下腰撐在桌子上,面對著燕承啟,笑意強撐著,一雙鳳眼裡卻似要噴出火來:「這是皇上讓臣帶來的牌子,從今日開始,免了殿下的禁足。」

  楚茗和燕承啟挨得極近,燕承啟甚至聞得到他身上素雅好聞的香料味,看得見他優美的脖頸的曲線,一直延伸到後衣領中。

  燕承啟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

  他竟然……竟然……以上犯下…………

  他竟然對著那白皙修長的脖子輕輕啃了一口。

  =TBC=

 

 

第三章

  楚茗安靜地躺在雕花木床上,半撐著身子,腰腹間搭著一條薄薄的錦被。他看著良大夫有些躊躇的神情,不禁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安撫他:「我近日來時常頭暈,乏力,噁心,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了,是風寒嗎?」

  良大夫遲疑了許久,才出聲道:「公子,不知道你最近……可否與人行過房事?」

  楚茗想起來那天燕承啟在他脖子上濕熱的舔舐,嫣紅就從他的臉上一直爬到了耳尖。

  良大夫本是靖國公招來的大夫,靖國公在他年輕的時候於他有知遇之恩,後來靖國公逝世,他卻感念著這份恩情,也沒有離府,反而是伴隨著兩位公子長大成人,在這府裡默默地做著一個大夫的本職,默默地守護著這兩個可憐的孩子。

  看了這個孩子這麼多年,楚茗是長子,一直端的是君子作風,嚴苛律己,從來沒見過他這樣慌亂的神情。

  是了。該是了。

  良大夫沒有再追問下去,因為答案已經很顯然了。

  良大夫歎了口氣:「這本該……該是件喜事……可公子至今還尚未婚配,老夫,老夫怕您是被人……」

  「良大夫,你在說什麼?」

  「公子,府上要添新丁了。」

  清風拂過遊廊裡的風鈴,風鈴撞擊發出冷冽的響聲。

  「公子,您有喜了。」

  楚茗整個人如被雷擊,他反應了許久才反應過來,只覺得一時千言萬語,又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心裡像是埋進了一團亂麻,了無頭緒。他皺著眉,面色都蒼白了幾許,顯然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有些嚇到了。

  「你……你是說……?」

  良大夫深深地看著楚茗,卻沒有再多言語,只是拾起隨身攜帶的小箱子裡的紙和筆,去一旁的小桌上寫安胎藥的方子去了。

  楚茗的手撫上那依舊平坦的小腹,半晌說不出話來。他知道這個孩子是個意外,不能留……可是他卻說不出要流掉這個孩子的話來。

  所有的字眼都卡在喉嚨裡,他感到一股難言的灼燒。他不知道該怎麼做,在家中,他身為長子,長兄如父,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是家中做決斷的那個人,從不拖泥帶水。可是這一次,他卻找不出半點頭緒。

  「公子,老夫的建議是不要輕易做決定。」良大夫似乎是看出來他心中所想,「您身子骨不算太好,若是……恐怕對您身體不好。何況……自從二公子在幾年前搭了半條命娩下真兒後,府中再無新丁。恕老夫直言……二公子現在與家中那位感情您也看到了,怕是再難延續香火……府中還是需要一位小世子承接這靖國公府的。」

  楚茗心中猛然一痛,弟弟所托非良人,這一直是他心裡的一根刺。每每想起,總是難免難過一番。被良大夫這樣直白地說出來,他更覺得心裡不是滋味。

  「我知道了……那,那且留著吧。良大夫,還請你務必保密……對任何人……哪怕是對小瑜。」

  良大夫應了,轉身出房去抓藥了。

  楚茗淡淡地看向腹部,心裡卻暗暗生了幾絲莫名地期待。

  這期待像極了初春第一顆破冰而出的嫩芽,大概是會隨著時日漸漸發芽抽枝吧。

  那就既來之,則安之吧。

  清晨。

  楚茗被一股難抑的噁心從美夢中揪了出來,他趴在床邊,搜腸刮肚地嘔了起來,可惜他昨夜因為沒有胃口而沒進晚膳,此刻也只能嘔出一些酸水。外面天色陰沉沉的,似乎是下了場朦朧的雨。

  楚茗被這場噁心攪得再也沒有心思睡覺,他乾脆拎起被角,走到窗前,打開了窗,懶懶地倚在雕花窗框上,靜靜地看著屋簷外細密的雨絲。

  雨幕阻隔了他的視線,使得他看不清不遠處遊廊上那一串風鈴,只是覺得霧藹藹的。他半瞌著眸子,面色寡淡,看著這雨淋濕了地,淋濕了房,淋濕了樹。

  甚至淋濕了他的心。

  他盯著那雨幕看了許久許久,久到不知什麼時候,雨已然停了,他卻還看著那滴水的瓦簷怔怔出神。

  說不清自己的心思,只覺得五味雜陳,連下一步的計劃都沒有。

  罷了,能瞞一時便一時,大不了之後娶個賢良的女子做夫人,也好為這個孩子正名入籍。

  此刻已是暮夏,庭院中的綠植肥厚的葉片被一場雨沖洗的油綠得發亮,空氣裡瀰漫著一股氤氳的水汽,夾雜著幾絲夏日少有的清涼撲面而來。清風徐徐,遠處的風鈴被吹得叮噹作響,風鈴下掛著兩個一藍一紅的香包的流蘇也被吹得飛揚起來,糾纏在一起。

  伴著幾絲雀兒的鳴叫,楚茗打開了櫃子,選了一套在此時看起來並不算涼爽的秋衣拿了出來。

  ——————————

  燕承啟已經很久沒有看見楚茗了。

  從前他和楚茗不熟悉的時候,起碼他一月還會在御書房與他碰巧遇上個六七次,一同議事。可是這兩個月他明明加勤了往御書房跑的次數,近來恨不得每天都去一趟御書房,按常理來講應該是增加了「巧遇」的次數才對……可是鬼知道他經歷了什麼,這兩個月他連楚茗半個影子都沒看見過!

  燕承啟一開始還以為是自己去的時間不對,次數不夠勤,可是一個多月後,他漸漸發現是楚茗故意躲著他!

  他到底做錯了什麼?就因為他親了一口那看起來有點美味的脖頸?

  他能怎麼辦啊。

  他也很絕望啊。

  這日,燕承啟因為東宮的一些事情遲了一些,進宮去御書房的時候已經日暮沉沉,他本來不該在這時候進宮的,可是他就是想碰碰運氣,於是遞了牌子入了宮。

  於是,他在那條通往御書房的長長的廊道上看見了那個人。

  那人似乎清瘦了許多,面色蒼白了許些。精神看起來也有些不濟,眼下隱隱有青黑之色。一張臉埋在這並不算冷的秋日裡看起來有些誇張的披風的毛領裡,愈發顯得尖瘦惹憐。

  燕承啟心中的一絲喜悅被楚茗這幅憔悴的模樣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沉重。

  「你……」

  「殿下……」

  兩人同時開了口,又同時收了話頭。此時夜幕四合,皇宮各處的燈火被點亮。身後走過一隊手裡持著燈籠的宮女,神色匆匆地行禮後離去。兩人一時相顧無言,耳旁僅剩帶著三分秋意的瑟瑟風聲。

  最終還是燕承啟先開了口,他的手慢慢撫上了楚茗的臉龐:「怎麼瘦了……」

  楚茗卻似受了驚一般將那隻手揮開,後退一步,將臉埋在夜色中:「殿下!請自重!」

  燕承啟眼看著他行了個大禮,便有些不穩地離去的身影。卻不知道那披風下緊緊按在隆起的小腹上玉白的手,以及楚茗滿頭的冷汗。

  燕承啟覺得他有些奇怪,但也並未多想,索性連御書房也不去了,轉身喚了坐輦出了宮。

  出宮也覺得煩躁難耐,心緒難平。他不知該如何疏解心中壓抑的這股煩悶,乾脆像小時候每次被父皇責罵後一樣,逃避似地去了宛月榭。

  宛月榭,還有另一個名字,更被世人所知。

  世人多愛稱其為太傅府。

  一扇翠玉鏤刻屏風後,隱隱約約傳出幾聲壓抑的低喘呻吟,好半會才慢慢消退下去。

  「好了。」良大夫的口吻有些冷。他心中忍不住一股氣悶,語氣也忍不住加重了,「大公子,您若是不想留下這個孩子便和老夫講,也就一碗湯藥,一時痛苦的事情。總好過您現在這樣自己折騰自己,搞得胎息及其不穩來得好。次次都非要吃上這三十六枚銀針之苦才罷休嗎!」

  楚茗躺在柔軟的床塌上,只有一張臉從被子中露出來。他臉上帶著幾分孩子氣的討好:「良大夫!我好歹也是翰林院的大學士,哪有懷個孩子就那麼嬌慣,不顧事務之理呀!再說你讓我總躺在這床塌上靜養,我也養不來啊!」

  楚茗溫潤的一雙鳳眼裡帶著孩子氣的笑意,也藏著三分狡黠,只是那過於蒼白的面色暴露了他此刻情況並不大好的情況。

  良大夫從小看護兩兄弟長大,而他自己又一生未娶,膝下無子,早就將他們當做自己的孩子看待。此刻他又是心痛又是擔憂,可是看見楚茗這幅模樣,他又再難說出什麼責備的話來,最後所有的話皆化作一聲無奈的長歎,飄散在屋中。

  這孩子,為什麼,總是把自己折騰的這麼苦呢?

  =TBC=

 

 

第四章

  楚茗還是沒能如了良大夫的願,在床上安生地躺兩天。

  第二天,一封加急的邊疆綏城的奏疏驚擾了整個上京,也使整個翰林院沸騰起來。

  諸位翰林坐立難安,於是經過一番商議,終是向那昨日剛剛告假修養幾日的靖國公府遞了折子。

  楚茗接到這封折子的時候,便知道事態嚴重性,他努力撐開有些沉重的眼皮,一個字一個字地讀。那信中揭難數里,河岸遍腐屍這樣的字眼,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不得不撐起身子,再次讀了一遍那折子。

  原是綏城爆發了瘟疫。

  楚茗喘了幾口氣,掀開被子,想了想,終於還是用了那束腹帶,卻不敢再像前日束得那樣緊。四月有餘的肚子,再如何束腹,還是微微突出。這使得往日合身的官袍腰身處緊了許多,看上去倒像是吃胖了。

  他不得不抓著一旁的櫃子歇了一會兒,抓著櫃子的清瘦的手此時青筋畢顯,顯得有些蒼白無力。

  可是,這樣大的事情,他怎麼還能在被褥之間安安生生地躺得下去呢!如果他還能睡去,那麼便也不再是那個從小被教導以民為重,護國安泰的靖國公府大公子了。

  楚茗終於還是咬著牙,瞞著良大夫,坐著轎子入了宮。

  楚茗後來其實是很後悔這一趟的。如果他之前知道生了那樣多的變數,遭了那樣多的罪,他可能不會去這一趟。

  楚茗本以為自己可以瞞下去,以為自己可以瞞一輩子。

  他甚至還想,百年之後,他要是遲暮之年了,最後化作一抔黃土,要麼就自己孤零零地下葬,要麼就和一個不曾愛過的女人一同睡在地下,永遠躺在一起,多麼可笑的事情呢。

  可是他算好了時間,備好了後路,萬萬沒想到自己身子竟然這麼不爭氣。

  他只記得自己在皇帝陛下面前倒下去的時候,下身的袍子一瞬間就被什麼液體打濕了,腹中的痛楚像是要將他活生生撕裂,耳畔儘是公公宮女的尖叫。

  很吵。

  皇帝在隔門外緊緊皺著眉看著太監們端出的一盆盆血水,有些暴躁地向裡面吼:「保不住大學士,你們就都給朕滾出太醫院!」

  裡面一干御醫擦了擦額上的冷汗,掰開楚茗的嘴往裡一碗碗地倒著湯藥,塞進一枚又一枚參片。

  折騰了許久,孩子才算是和楚茗一起脫離了危險,只不過楚茗失血太多,陷入了昏睡。

  皇帝坐在外面焦慮地坐了一下午,終於看到那幫御醫臉上帶著劫後重生一樣的表情出來,跪下道:「回皇上,大學士已然與孩子一同脫離危險……」

  「你們這幫廢物!庸醫!……等等,你剛才說什麼孩子?」

  為首的一人道:「回皇上,大學士已有孕四月有餘……之前一直束腹,再兼之大學士憂思過重,身體基底不算太好,所以這次才險些小產。」

  皇帝心中暗暗一驚,這楚茗,明明還沒有嫁娶,這孩子,是從哪裡來的?

  一時間內心作了許多種推測,他也不知到底是如何。可是看楚茗現在這幅模樣,估計也不能再同他商議決策進獻了。綏城瘟疫乃是大事,萬不可拖,否則民心難定,動搖國之根本。皇帝想了想,只好派太子和七皇子一同去治災,帶著一隊醫生,要求他們即刻出發,不得有誤。

  無論皇帝再如何擔憂儲君,可他一時間卻也找不出比太子皇子更好地撫慰民心,安穩民眾的人選。便只好咬牙擔下這風險,讓他們前去綏城。

  楚茗醒了的時候,已經是三天以後。

  他被安排在了宮中一處院落修養,醒來時腹部猶有餘痛。

  他有些無力地明白過來,皇帝知道了這個孩子的存在,也暗自後怕這個孩子差點便離他而去。

  楚茗咳了咳乾啞的嗓子,一旁被宣進宮照顧的楚瑜聞聲而來。楚瑜看了一眼,便知道兄長這是渴了。倒了一杯茶水,扶起兄長的背慢慢餵他喝了下去。

  楚瑜難免心下一陣難過。兄長的脊背,何時這樣瘦過,連骨與骨之間的間隙都能摸得一清二楚。

  「你來了。」

  「哥哥……這樣大的事情,你為什麼要瞞下來一個人扛著?」

  楚茗有些無力地靠在楚瑜懷裡,有了水的滋潤,嗓子裡灼燒的感覺瞬間消下去不少,喉嚨舒暢了許些。他啞著嗓子解釋道:「我不想讓你擔心。」

  「你這樣就讓我舒心了麼!你怎麼這樣糊塗!我現在不僅是擔心,還多了傷心!」

  楚茗有些愧疚地道:「抱歉瑜兒……」

  話卻被楚瑜打斷:「是誰的?」

  楚茗有些難堪。但他轉念一想這孩子現在怕是已經快要天下皆知了,這又是自己從小相依為命的弟弟,又有什麼不能講的,便小聲地道:「是……太子的……是個意外……」

  楚瑜眉毛一挑,也有些震驚。他不知道太子和他哥哥竟然什麼時候扯上了這種關係。突然又想起前兩日的事情,忍不住低喊了一聲:「太子?!」

  楚茗也隱約聽出他這句驚訝裡的擔憂,他卻並未直接問,只是問:「我睡了幾日?」

  「三日。」

  「三日中,太子可發生了什麼事?」

  「太子被派去綏城鎮壓瘟……」楚瑜順著哥哥的話說下去,猛然發現自己被套路了。

  ?

  ……簡單點。

  做人不要這麼套路。

  楚瑜簡直恨不得回到上一秒把自己的嘴狠狠捏住。

  「綏城?」楚茗心中猛地一沉,他咬牙問到:「皇上真的派了太子去綏城?」

  楚瑜見瞞不過,只好點點頭。

  「這簡直是胡鬧!連儲君的性命都不顧及了嗎!怎麼能派太子去那瘟疫之地,萬一有個好歹……」楚茗心裡莫名起了一股子火,他推開楚瑜,一字一句地道,「我要去見皇上。」

  楚瑜看著兄長堅定的目光,知道是無可再勸,只能歎口氣取出狐裘與棉衣,將楚茗上下包了個嚴嚴實實,扶著楚茗上了坐輦,與楚茗一同去了清政殿。

  這個時辰,皇帝一般都在清政殿處理奏疏的。

  楚茗被楚瑜扶進了殿中,然後輕輕推開楚瑜,自己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這一跪,嚇了皇帝一跳,皇帝忙道:「愛卿身體抱恙,不必行此大禮!快快……咳咳,快快平身!」

  楚茗跪著不起,只是低頭道:「請皇上揮退左右,臣有話要奏。」

  皇上讓公公們與一干奴才去了殿外候著。楚茗回頭對楚瑜道:「你也且先出去。」

  楚瑜皺了皺眉,想開口說什麼,卻被楚茗再次驅趕:「出去候著。」

  楚瑜只好也去了殿外。

  偌大的清政殿內,只剩下了皇帝與楚茗。

  「皇上,臣請您收回成命,將太子殿下召回京都!」

  皇帝顯然沒有想到他這時候提起燕承啟,皺皺眉道:「愛卿,你在說什麼?太子此行,可以安撫民心,遠定邊疆,祛除瘟疫,這有什麼不好?」

  「陛下!太子才是國之基礎!乃一國儲君!若是太子殿下遠赴那瘟疫之地,染上了疾症,那時候便悔也悔不過了啊!」

  「放肆!楚茗!你再說什麼,你清楚嗎!就算太子此去危險重重,可是又怎麼比得上邊疆穩定,民心穩定來的重要!你難道,咳咳,也糊塗了麼!」

  楚茗知道,皇帝生性執拗,做下的決定很難更改,也多是不容他人質疑。他閉了閉眼,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

  這一次,他卻是嘴比腦子更快些,心比嘴更快些了。

  「皇上,請責臣之罪。」

  「什麼罪過?」

  「臣,苟於私心。不願讓腹中的孩子還沒有出世便沒了另一個父親。此刻臣不能為天下子民先憂,臣不配再做翰林院大學士,更有愧於皇上,請皇上治臣之罪,革臣之職!」

  「你……你說什麼?」皇帝的聲音有些顫抖。他瞪大眼睛看著那個跪在地上倔強的身影,有些不可置信。

  「臣腹中這個孩子,是太子殿下的。」

  =TBC=

 

 

第五章

  燕承啟在滿腹怨懟的離京途上第七日,被一道加急密旨召回上京。

  取而代之去治理瘟疫的是他的皇叔,當今的毅王。

  燕承啟被這變來變去的旨意搞得有些糊塗。不過心中也有些慶幸。畢竟不用再去那瘟疫之地,冒這樣大的危險了。

  那日他在宛月榭喝得酩酊大醉,對著白璉絮絮叨叨地抱怨:「太傅!你都不知道,那,那翰林院的楚茗有多,多冷冰冰,多變化無常的呢!」

  白璉掏出一塊手帕,輕輕擦拭著燕承啟唇角淋上的酒液,輕聲道:「殿下,注意隔牆有耳。」

  「太傅府裡還能有什麼!」燕承啟臉上浮現出一片酒醉的酡紅,像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吃吃地笑起來,「小時候,每次我都來太傅這裡,和太傅抱怨,說父皇的壞話也不少,不也一樣沒事!」

  白璉搖搖頭,白皙清秀的面容在皎皎月光下顯得十分溫柔,他竟然和十年前的模樣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

  燕承啟抱著酒罈子,思緒模糊到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

  那時候他早早便被父皇冊立為太子,隨著年齡的增長,孩子們慢慢懂得了儲君與皇子的區別。雖然都是皇子,都貴為天潢,可是到底是不一樣的。無論是接受的教育,還是每次宴席上的座位,甚至是騎射授書的先生,都是早早便分了尊與卑的。

  於是所有的皇子都開始漸漸地疏遠他,他竟一時之間無比孤單無助。他融入不進去兄弟們的圈子,也無法整日對著母后撒嬌,這導致他性格越來越孤僻,甚至帶著一絲自卑的落寞。

  直到,他的新太傅的出現。

  那是個極為年輕的男子,與他記憶中的那些垂垂老矣的先生都不同。男子身著一身白衣,只有袖口與下擺繡著幾支精緻的竹子。他面容清秀,笑容清淺而溫暖,像是穿透層層霧靄的一縷陽光,撥開了他心上籠罩的那些陰影,直照到心底。

  「殿下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

  小太子臉一撇,冷冷道:「他們都不和我玩。」

  「哦……那也不要坐在烈陽下呀,你看你,曬得滿額的汗,這要是待會兒起風了,被吹到了,傷寒了就不好了。」青年說著掏出一塊手帕來,細細地擦去了燕承啟額上的汗。

  燕承啟至今還記得,他袖上的冷香,有多麼迷人。

  「你……你叫什麼名字?」

  「臣是白璉,是太子殿下的太傅,從今日起開始教授太子課業。」白璉笑吟吟地道,「殿下,白璉願意與你做朋友。是白璉,不是你的太傅。」

  燕承啟有些呆呆地看著白璉,那雙眼睛裡溢滿了細小的光輝。他突然覺得這便是書裡說的君子如玉,溫潤而澤了吧。

  燕承啟的思緒漸漸抽回,他看著眼前的人,愈發覺得歲月靜好。清風徐過,吹的樹葉不知不覺又輕輕落下幾片,隨著風向在空中輕輕打著旋。

  燕承啟慢慢趴在桌子上,眼眶卻漸漸地紅了。他把臉埋在交疊的臂彎中,咬著牙把淚憋回去。

  割著心,把這份感情藏得深深的。

  他的太傅,哪裡會知道,自己對他藏著這樣深,這樣深的一份不倫的感情呢?

  若是知道了,便再也不想見到他了吧……

  這愁,千杯無可解。

  第二日他還沒醒酒,還在太傅家的客房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一道派他帶領大夫去綏城治理瘟疫的旨意就派了下來,旨意上寫的十分清楚,要他即刻動身,不得有任何拖延。

  火急火燎地就把他趕走了。

  還要把他送去瘟疫之地?簡直是要送他去死……

  他都沒和他的太傅說聲早安。

  很委屈。

  ……

  而這道旨意卻是要他馬上回去,燕承啟接了旨,看著面前許是因趕路而憔悴不少的皇叔,行了個禮:「有勞皇叔。」然後調轉馬頭,向上京方向奔去。

  他這次一個人返程,不用再照看那些弱雞大夫,以至於飛馬狂奔,放飛自我,不到五日就回了京。

  燕承啟不知道,御書房中有一道早就寫好了的聖旨,蓋上了璽印。

  就等著他回來。

  楚茗被皇帝特批了半個月的假,在靖國公府每天被良大夫按在床上躺著,灌各種保胎養神的湯藥。每天最多的活動也就是走到院子裡曬曬太陽。

  日子一天天過去,秋意也愈發濃重起來。

  楚茗摸著肚子裡嘰裡咕嚕動著的小東西,暗自笑道,可真是個活潑的孩子。

  楚瑜前些日子來過一趟,和他說了皇帝已經把太子急召回了京,楚茗這才算是放了心,乾脆這些日子安安生生什麼都不管了,每日倒是好不悠閒。

  燕承啟回了東宮,連一杯新沏的熱茶還沒有喝完,就被皇帝召進了宮。

  說起來,他心底對父皇這次也是頗為惱怒的。他不知道父皇為什麼不顧他的安全,竟要他遠赴那瘟疫之地,他不懂難道他作為太子的命竟然這樣隨便?

  他喚來公公給他換了一身杏黃色四爪蟒袍,腰間束了一條金銜玉晴石寶珠腰帶,束出他常年在練武場習武操練來的精瘦的腰身。一身太子服飾更襯得他眉目俊朗,身姿卓越,似乎這半月奔波與他來講不過過眼煙雲,一點也沒有顯出疲態。

  他坐著宮裡派來的坐輦進了宮,直至御書房。

  「吱呀」一聲,門被帶刀立在門旁的侍衛打開。燕承啟心底一沉,看來父皇此次叫他前來,是有大事。

  燕承啟站在門口好好想了一會,確定最近除了和楚茗的事情之外,沒有做什麼太過出格的事,每日議事理政,捫心自問,也算是做得井井有條,事事盡心。他這才深吸了一口氣,踏門而入。

  門馬上就在他身後合嚴,不留一絲縫隙。

  燕承啟覺得此事愈發地蹊蹺,卻也只能硬著頭皮向內走去。

  他跪在地上,向坐在高位上的皇帝行了叩拜禮:「參見父皇。」

  皇帝並沒有讓他平身,只是淡淡地道:「宣旨。」

  一旁的林公公得了旨意,慢慢地念了起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靖國公府大公子,翰林院大學士楚茗,度賢禮法,溫文爾雅,有安邦之才,芝蘭玉樹之資,乃逸群之才。今太子適婚娶之時,當擇賢人與配,成佳人之美。今,將楚茗許配太子燕承啟為太子妃,一切禮儀,交由禮部與欽天監監正共同操辦,擇良辰完婚, 不得延誤。」

  燕承啟跪在地上,只覺得這深秋之寒似乎透過地上的玉磚傳進了全身,凍得他全身上下的血液都不再流動。他每聽那公公念出一個字,就覺得腦子裡痛上一分,心底裡的怒與恨深了一分。他緊緊咬著牙,根本沒有接旨的意思。

  他抬起頭,雙目激紅,一字一句地道:「父皇急召兒臣回來,就是為了這個嗎?」

  皇帝俯視著他,面上卻是透出幾分青白的疲倦之色:「太子,接旨。」

  燕承啟渾身顫抖。

  他這麼多年,早就過了婚配的年紀。他遲遲想辦法和父皇周旋,想法子拖著,都是為了他心頭那一抹揮之不去的白色身影,那一束燦若暖陽的笑容。他的東宮,甚至連一位側太子妃,小妾都沒有。

  每一年,他都推脫著,只道是只願投身國政,輔助父皇治理這天下,不願分心於家室。每一年,他都絞盡腦汁,硬是咬著牙,硬生生地拖了這麼些年。

  這一切,一切的努力,竟都在今日,化作了泡影!

  「父皇,兒臣不願!……」

  「住嘴!」皇帝也動了怒,奈何身體實在是已經瀕近崩潰,這一吼,牽扯到了肺部,撐著那桌案咳了許久才停下,「燕承啟,你以為朕真的是個老糊塗麼!你以為朕真的不知你這些年抗婚的原由嗎!你簡直無恥!枉為子弟!」

  燕承啟被這樣凶狠的父親嚇到了,一時之間竟嚇得半句話也說不出。

  「朕告訴你,咳咳,這天下,現在還是朕的!包括白璉的命,朕只要想拿,就憑你,咳咳,你攔得住嗎!你不要以為你是太子,你就可以萬事無憂!咳咳……只要朕想,儲君之位今日就能給了你的五弟!七弟!」

  皇帝坐在高位上,雖是面色慘白,可眼中流露出森冷無比的光。

  「父皇!」燕承啟忍不住喊了出來,「父皇!求父皇不要動太傅!」

  「你這個混賬東西!你知不知道,楚茗肚子裡已經有你的孩子了!」皇帝隨手抄起一旁的紫金石製硯台丟了出去,燕承啟卻並沒有躲開,只是跪直了身子,咬牙挨了那硯台。硯台砸中了他的額角,他的額角瞬間流下殷紅的血,順著他的面頰流了一臉。

  一旁拿著聖旨的林公公忍不住驚呼:「太子殿下!」

  皇帝皺眉看著他滿臉是血的模樣,火也壓下去了一些。壓低嗓子,緩緩而道:「端澤,你知道能娶到楚茗,這對你來說有多有利嗎?他是靖國公之子,是朕親自提拔的翰林院大學士。現下你那些兄弟們對這皇位的覬覦,對你的嫉恨,你難道是瞎了嗎,當真一點都看不出來麼?」

  「父皇……」

  「若是娶了楚茗,在禮義上,你比他們更加多了一份名正言順。咳咳……而楚茗有個自小與他相依為命的弟弟,是內務府總管,二品大臣,可謂是手中掌握著雄厚財力。」

  「你若是得了他們的幫助,你的皇位才能坐的穩,你懂嗎?……就算你不要這皇位,楚茗懷了你的孩子,在道義上,你又當如何?從前太傅教你那些男子應頂天立地,承擔責任的道理難道都忘了麼?」

  燕承啟被這些話說得愈發絕望。他抬起被血糊住的眼睛,看著父皇疲倦的面龐,再也說不出其他話來,嗓子裡像是塞滿了粗糙的礫石,乾澀得發痛。

  於是,他心中愈發地恨了起來。

  他跪下去,含著血,含著淚,咬出四個字來。

  「叩謝皇恩。」

  伸手接過了林公公手上的聖旨。

  他不甘的嘶吼在心底,悲傷的絕望也在心底。

  這就是皇家子孫的悲哀。一生都在抉擇,卻總要在抉擇中妥協。

  避無可避。

  =TBC=

 

 

第六章

  楚茗接到旨意的時候,他正躺在院內塌上曬著太陽,這是這幾日難得的好天氣,溫度適宜,陽光溫暖而不刺眼。

  孩子在他肚子裡慢慢地舒展手腳,似乎也在享受這難得的愜意。

  一道聖旨打破了這樣靜謐溫馨的氣氛。

  楚茗跪在地上,面色有些蒼白。

  他半晌才艱難地擠出幾個字來:「太子殿下是……自願的麼?」

  那宣旨的公公笑開了眼,扯著嗓子道:「大學士,哦不,太子妃,這是天賜的良緣,能娶到您這樣的玉人,太子殿下怎麼會不高興呢!」

  楚茗僵硬地點了點頭,接過了那道有些灼手的明黃布錦。

  那公公滿臉堆笑,扯著尖細的嗓子道:「那咱家就先恭喜太子妃了!」

  楚茗艱難地扯出一絲笑容,點點頭,塞了二兩碎銀給了那公公,公公笑容更甚,這才告退。

  楚茗起了身,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他連忙扶住貴妃榻的靠手,他覺得腦子裡嗡嗡作痛,眼前也有些模糊。

  完了。

  這本來就是個錯誤的開端,但是,他沒能遏止這錯誤的延續,導致了今天這樣的局面。但究其原因,似乎誰都沒有做錯。一切不過命運弄人罷了。

  楚瑜聽見了這旨意後,匆匆忙忙地來找楚茗,一見面就是一句:「哥哥,你不能嫁!」

  楚茗淡淡地看了那擺在桌子上的明黃布錦,勉力笑了笑道:「瑜兒……我也沒了法子,總不能抗旨,落個株連九族吧?」

  「哥!我就是死,也不會讓你再遭受這樣的罪!」楚瑜眼角有些泛紅,嗓音嘶啞,「哥哥,我已經嫁了個這樣的人,每日過著這樣難挨,了無生趣的日子,我不想再讓你過上這樣的日子。且不說太子愛不愛你,他日後……是要做皇帝的,怎麼會沒有三妻四妾,六宮粉黛?」

  是啊。

  他日後怎麼會沒有三妻四妾,六宮粉黛呢。

  楚茗溫溫地笑了笑,摸了摸楚瑜的鬢髮,像是小時候那樣的親暱:「我不在意。我嫁過去,也只不過想給孩子一個名分,瑜兒,你不要擔心我。」

  何況太子殿下,也許是不愛我的。

  本來就是意外,哪裡有什麼感情可言。

  楚瑜看出了哥哥眼中的幾許黯然,想起自己這些年來看盡了那人的冷言冷語,不由也有些心痛。他開口道:「哥哥,你若是不願,我一定會想辦法幫你推了這婚事。太子他不是你的良人,你不應該為了孩子這樣委屈自己……你應該找個愛你的人,哥哥,你這樣好的人,值得更好的人來愛你。你也值得一生喜樂,平安無憂。我希望哥哥不要步上我的後路……這條路太苦,太漫長,我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熬到頭。」

  楚茗對秦崢對自家弟弟這些年來的傷害看得一清二楚,要不是自己弟弟這樣傻,這樣執著地還愛著那個人渣,他早就踏平了那人渣的鎮北侯府,絕對會讓他不留下一根毛髮地消失在這人間。

  一時間,各懷心事,相對無言。

  最後還是楚茗開口安撫道:「沒事的,瑜兒,我們不能做這樣抗旨的事情。等這個孩子生下來,我就和他和離。我不愛他,自然這樣的事也做得痛快乾淨些,不過是等些時日罷了,我現在懷著身子,自己和良大夫也畢竟還是有些不便。你現在畢竟也成家了,哪能總往娘家跑。我去了東宮,想必無論是在皇上的面子上,還是在我也是翰林院大學士的份上,好歹也會給我三分顏面的。你不要擔心了,嗯?」

  「哥哥!」楚瑜自幼長袖善舞,言辭伶俐,可是這世上他唯一一個說不下去重話的就是從小和他一起相依為命的哥哥。

  哥哥總是拿捏得住他的把柄,每每都能說得他無言以對。

  「瑜兒,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就當是為了我好,給這個孩子一個名分好不好?你摸摸,他都會動了。」

  楚茗拉過楚瑜的手,敷在自己腹上,那裡正傳來有力的踢打,彷彿是在昭示著自己的生命力。

  楚瑜也不禁舒展了緊皺成一團的眉眼,低聲道:「這孩子真好動,定是個英俊的小伙子。」

  「我倒是希望是個女孩子,像真兒那樣乖巧伶俐。」

  楚瑜看著楚茗,終於是妥協了一般地將頭慢慢埋進楚茗的頸窩。

  「哥哥,無論如何,我希望你能幸福。」

  「會的。」

  ——————————

  由於楚茗懷孕的月份已經不小了,於是這婚期便選的很近,就在半個月後,並且一切從簡,目的是不要累到孕夫。

  楚茗在婚期的前三天,收到了一個木匣子。

  聽小廝說,是從東宮送來的。

  楚茗看著那個木匣子,心裡有些糾結。他收到的時候,並沒有直接打開,而是放在了一邊,轉身去書房練字去了。

  可誰知道,這一天他都心緒不寧,寫的字也總是怎麼看都不如意。他用過晚膳後,終於不情不願地走到那煩了他一整天的匣子旁,半晌終是打開了匣子。

  熒熒燭光下,楚茗的眼角有些濕潤。

  他有些顫抖地從木匣子裡拿出來那些東西。

  那是孩子從幾個月大到一歲的衣服,他的手慢慢撫過那模樣精緻,圖案可愛的小衣服。因為這個孩子約摸是生在冬季,所以小衣服都是夾棉的,有些還帶著白狐毛領。摸得出來,那都是上好的料子裁成,摸上去像是雲朵一樣的柔軟,直教人心都軟成了一池春水。

  楚茗又拿出那匣子裡的一個撥浪鼓。那鼓錘倒不是民間那樣普通,而是琉璃製成的。琉璃在燭光下顯得晶瑩剔透,像是小孩子笑起來的眼睛。

  楚茗又拿出一對虎頭鞋,那虎頭縫得生龍活虎,刺繡十分精緻,裡面也墊了軟墊,一看就是宮裡繡娘們的手藝。

  他心底裡的一扇門,被這些小東西,輕輕地叩開了。

  裡面微微透出些許光來。

  成婚當日,是個碧空如洗,纖雲不染,艷陽高照,和風煦煦的好天氣。

  欽天監總算是推算了個好日子。

  楚茗暈乎乎地被宮婢折騰了一頓,一早上天還沒亮就又是沐浴潔身,又是梳頭盤鬢,又是更衣描眉。楚茗只覺得自己從來沒在這些事上這麼累過。

  講道理,你們真的不是來幫倒忙的嗎?

  ……簡直是搞事情。

  由於楚茗已經快六個月的身子了,所以他沒有騎馬,而是被婢女們扶進了一頂喜轎。還沒等楚茗看清燕承啟的身影,簾子就被放了下來。

  燕承啟端坐在馬上,神奇肅穆而冷硬。他緊緊捏著手裡的韁繩,捏到手上的青筋都爆了出來。

  身下的馬依舊沿街前行,半絲都不能理解它的主人想要再慢些的心情。

  燕承啟只覺得這身上紅得刺眼,又想起身後轎中人,不是那個他朝思暮想的人,就愈發煩躁,心中的怒火也拔了一丈高。

  從靖國公府到東宮的路上,會經過這京城中最美的湖泊。由於晴時湖水波光瀲灩,雨時湖水朦朧縹緲,像是西施一般淡妝濃抹都美得令人心醉,所以人們索性喚此湖為西子湖。

  宛月榭就在這美得如癡如醉的西子湖畔,緊鄰西子湖。

  燕承啟遠遠便看見了那西子湖,也看見了宛月榭。

  那裡住著一個,他真正想娶,想護他一世安好的人。

  燕承啟緊緊盯著宛月榭,盯著那構造高雅的房簷屋頂,眼神竟是一刻也不願移開。

  然而世界上沒有不過的風景。

  只要在路上,就只能一路向前,不得回頭。

  燕承啟心痛難挨,卻也不能再一路向後看去,只能收回那灼熱的視線。

  他終是在今日,失去了他的太傅。

  他的白璉。

  此後。

  他們之間的障礙,便是,萬水千山了。

  燕承啟昏昏沉沉地像是個扯線木偶一樣,與楚茗行了三拜之禮。

  「夫妻交拜——」

  燕承啟的頭與楚茗的頭挨在一起的時候,兩個人的心境卻全然不同。

  燕承啟懷著窒息的痛楚,渾身冰冷,覺得這一切都是一場可笑的鬧劇。

  而楚茗,則是帶著對未來的期盼,對孩子到來的憧憬。

  「禮成——」

  「送入洞房——」

  燕承啟看著高坐上父皇冰冷的眼神,低沉地嗤笑一聲,卻還是不得不牽起了楚茗的手,牽著他入了東宮早就為他們準備好的囍殿。

  楚茗的手心濕膩膩的全是汗,而燕承啟的手卻極為冰冷。

  由於楚茗懷著孩子,不能飲酒,於是這交杯酒就變成了「交杯茶」。

  楚茗與他手臂交疊,緩緩飲盡杯中的液體。

  卻不小心觸到了燕承啟那冰冷的眼神。

  那眼神,像是冬日最長,最尖的一道冰稜,帶著最毒的三分寒,直刺入楚茗的心。

  接下來燕承啟的話,卻比這眼神更加惡毒:

  「楚茗,你費盡心機,終於嫁給我,如今你可滿意了麼?」

  楚茗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今年的三九天竟來的這樣早嗎?

  =TBC=

 

 

第七章

  「殿下……殿下在說什麼?楚茗怎麼聽不懂?」楚茗坐在阮紅綺羅床上,覺得自己的牙齒在打顫。他不懂為什麼前幾日還給他送去了孩子小玩意的燕承啟,如今會變成這樣。

  「楚茗……當日本宮有沒有同你說過,我們之間的事,是場意外,不要鬧到父皇那裡去!」燕承啟濃眉緊皺,一雙眼裡怒火蓄勢待發,「你以為懷了孩子,鬧到父皇那裡去,逼我成婚,你就能得到什麼好處嗎!」

  楚茗覺得渾身都血液都被他凍僵了。每一寸毛孔裡透出的都似乎是寒氣。那種被誤解而又不知從何開口的冷意遍佈全身,使他胸口都隱隱作痛。

  楚茗並沒有說這都是為了救他,讓他不要去那綏城,他只是輕輕地,帶著些許顫抖地問道:「燕承啟,那你三天前送來我府上的木匣子是怎麼回事?」

  燕承啟迅速而冷漠地答道:「本宮從來沒給你送去過什麼木匣子。」

  並不像是在說謊。

  楚茗是個七竅玲瓏的人,他略一思索,便想明白了這事情的前因後果。

  那匣子,怕是不是從東宮送來,而是從宮中送來的吧。

  為了讓他和燕承啟過得好些。

  皇上……還真是,用心良苦呢。

  楚茗自嘲地笑了笑,他看向燕承啟,半晌才緩緩地道:「是臣自作多情,不自量力了。請殿下原諒……待臣生下這個孩子,我們就和離,好嗎?」

  他心底那扇門,透出的那一絲光亮,此時也許慢慢地合攏,光也慢慢地被阻隔。

  這就是他自討苦吃。

  怪的了誰呢?

  他說完,也再不去看燕承啟的表情,只脫了身上沉重的外披,揉了揉酸痛的後腰,然後自己脫下鞋,慢慢臉朝著床榻裡面躺了下來。

  「你……」

  「臣勸殿下也早些歇息吧,明早還要入宮奉茶。若殿下實在是厭煩臣,臣也沒有法子。臣現在諸多不便,還請太子殿下移駕別的房間。」

  他累極了,現在只想好好睡一覺。

  哪管得了那麼多是非對錯。

  楚茗這一覺睡得不太安穩,次日天濛濛亮的時候就醒了。卻有些意外地看著自己身上的錦被,也有些意外地看著身側那個和他蓋著一條被子的男人。

  他心情有點複雜地看著那近在咫尺的人。他面部線條因為消瘦而顯得有些冷硬,冷峻的眉,禁閉的眼,涼薄的唇。端生的一副好面龐。他烏黑的長髮被有些凌亂地壓在身下,有幾分孩子氣的可愛。

  楚茗有些恍惚地想起來也是這樣一個清晨,在他府上,在他床褥中,也是這樣一副薄情又俊郎的眉目。

  可惜自己當初沒看得懂這人眉目間的薄情。

  若是他那時看懂了,離這個男人遠遠的,是不是就不會有這麼不愉快的一天?

  他摸摸肚子裡翻滾的孩子,輕輕笑了笑。

  小傢伙,你也是這麼想的嗎?

  他縮起了身子,將身子翻過去背對燕承啟,將自己整個人都埋進被子裡。

  他當然不會再傻到覺得這紅的諷刺的喜被,是他給他蓋的。

  不切實際的自作多情,日後還是少一些,走時才能瀟灑些吧。

  早上兩個人相對無言地坐在一起用了早膳,席間只有碗筷不小心碰撞的聲音。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難言的尷尬,搞的下人們都有些誠惶誠恐,唯恐觸了主子的霉頭。

  兩個人各在一邊,隨奴婢們侍弄著衣物,期間更是沒有一句交流。

  直到兩人坐上了一頂軟轎,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楚茗倒不覺得有什麼,只是燕承啟快要被這樣無聲的沉默逼瘋了。

  終於,憋了一早上的太子殿下開了尊口:「你今天很好看。」

  楚茗今日穿的是一身白色的綢緞雲紋襖子,領口斜斜繡著幾根翠竹,愈發襯得他面若冠玉,溫柔儒雅。他頭上只用一根羊脂玉的簪子簪了發,那油潤的白穿過墨黑的發,倒是一點也不覺單調,反而愈發素雅乾淨。他手裡抱著個紫金檀香暖爐,放在膝上,順便也暖著那隆起的腹部。

  楚茗淡淡點了頭,算是應了這句,然後視線就盯著轎簾發起怔來。

  燕承啟又道:「昨夜……」

  楚茗這次倒是有了反應,並且很快地截住了燕承啟的話頭:「臣知道殿下是怕陛下起疑。無論陛下拿了什麼做要挾,殿下都應該是極怕了這陛下手裡的把柄的。殿下不過是想要演場戲,臣明白。」

  燕承啟都要為他這份通透玲瓏拍手稱絕了……又同時忍不住想,一個人這樣聰慧,把事事都看透,真的不累麼?

  慧極必傷。

  燕承啟不再搭話,也實在覺得這話他沒法接,只好閉了嘴,安安靜靜地坐回去。

  轎子停了下來。燕承啟搶先出去,然後伸出手給楚茗搭著防止他下轎時不穩。可楚茗看都沒看他遞過來的手,自己扶著轎邊從另一側走了下去。

  燕承啟看著自己空落落的手,心裡一時不知是什麼滋味。

  一抬眼,楚茗已經自己扶著腰走了很遠了。

  燕承啟帶著些不知從何而來的悵然追了上去,跟在楚茗身後。

  白色的身影,挺直的脊背,清瘦的肩頭……

  燕承啟愣愣地,幾乎以為這是他的太傅了。

  他的太傅也總是一身白色袍子,這麼多年來從來都是。

  他意識到自己想什麼以後,忙在心裡暗自譴責自己了幾句。

  楚茗,哪是可以與太傅相提並論的呢?

  兩個人就這樣一前一後走到了安禧宮。安禧宮是如今太后的殿宇,早茶就是要到那裡去奉的。

  安禧宮內,太后坐在皇帝右側,笑瞇瞇地同帝后二人說些什麼,帝后連連點頭,也露出欣慰的笑容。

  楚茗和燕承啟進殿的時候便看到了這樣一副其樂融融的場景。

  燕承啟一時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想起來,這幅場景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才看到過,後來父皇忙於政事,慢慢疏遠了他的母后,也很少和皇奶奶這樣笑的開懷了。

  皇家似乎天性淡漠涼薄,這樣的母慈子孝,琴瑟和鳴,在尋常百姓家明明是再普通不過,可是他從小到大看到的次數實在是少的可憐。

  是因為……自己娶了太子妃麼?

  燕承啟不禁迅速地瞄了一眼楚茗,楚茗還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樣,只不過把脖子往領子裡縮了縮,似乎是有些冷到了。

  燕承啟突然覺得還怪有意思的。

  燕承啟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簡直想給自己來兩巴掌,抽醒自己。

  他是長了個假腦子嗎?

  前兩天還勢不兩立!

  燕承啟覺得兩個巴掌不夠,再追加五個吧。

  燕承啟從懊悔裡略略抽回神,然後就要去扶著楚茗跪下,倒是太后笑吟吟地開口了:「哎呀!這都有了身子,守這些老規矩做什麼!」

  太后今年歲數不小了,鬢髮染霜,眼角的痕跡也已有深深幾許。可是她卻依然皮膚白皙,面泛紅光,一雙眸子盈盈如水,閃著幾絲狡黠的光。整個人散發著空谷玉蘭般的氣質。似乎這匆匆歲月,並不能使這個美人就這樣老去。

  楚茗心裡微微一暖。

  嗯,燕家還是有有人性的,也不都是燕承啟那樣的小王八蛋。

  燕承啟喚來宮女上茶,然後端了一盞給楚茗,自己也端了一盞。

  兩個人先從太后那裡敬起,楚茗不動聲色地躲開了燕承啟的攙扶,自己跪了下去,由於孩子,他不便彎腰,只能盡量地將茶盞舉過頭頂給太后。

  太后一手接了茶,一手扶起了楚茗,嗔怪似地嘟囔了一句:「你呀!」

  輕輕抿了一口茶,太后沒有忙著去接燕承啟的那盞茶,反而是脫了左手上帶著的鈷藍嵌金鏤刻護甲,向楚茗揮了揮手:「過來,孩子。」

  楚茗站起來靠近了太后,太后將手緩緩撫上了楚茗突出來的肚腹。楚茗開始被嚇了一跳,後來發現太后並沒有惡意,索性放開了讓她摸。只是一張俏臉染上了幾分紅,直紅到那白淨的脖子上。

  太后撫摸著那微微胎動的肚子,笑得眼角幾分紅:「好,真是個好娃娃。」

  一旁的皇帝也插了話:「母后,這可是嫡孫呢!您可要保重鳳體,看著這孩子長大。」

  「太子妃風骨玉肌,端澤也生得不差,想來這孩子以後無論是男是女,都會長得極其標緻呢。」

  楚茗伸手覆在了太后手上,終於綻開了一個淺淺的,暖暖的笑:「承太后吉言,會的。」

  那一笑,彷彿是清風過谷,鳥鳴破黎。

  燕承啟驚得手裡的茶盞竟然一下摔落在了地。

  那一笑,也極像記憶中那撥雲趨霧的一縷陽光。

  他竟是,一時間,分不清了。

  =TBC=

 

 

第八章

  皇帝長眉一皺,這摔了茶盞可不是件吉利事。誰知道燕承啟到底是怎麼回事,平常舞劍弄槍的手竟連杯茶都端不住了。

  他剛要發作,就聽那邊楚茗在一旁截住了話頭:「碎碎(歲歲)平安!」

  皇帝只好憋下這口氣。

  講道理,不帶護犢子護得這麼明顯的。

  楚茗和燕承啟回來的一路上,氣氛更是尷尬。

  楚茗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坐在一邊輕輕撫摸著突出的小腹。而燕承啟也沉浸於剛剛自己摔了茶盞的失態之中,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燕承啟煩躁地用頭撞了撞晃動的轎子,似乎這樣就能把眼前那個清媚如波的笑容撞出去一樣。

  很明顯,這個方法除了頭很疼,並沒有什麼卵用。

  一路上兩人各揣心事地回了東宮,一同進了昨夜的婚房。

  婚房裡的東西都還是一樣的紅,窗戶上,門上都還糊著沒有摘下去的囍字,昨夜的紅喜燭還殘留著半節,燭淚順著燭體流下,在桌子上凝成一滴滴乾透了的蠟油。

  多諷刺啊。

  明明昨夜,一點洞房花燭夜的氛圍都沒有,這裡冷的像個冰窖,卻是滿目的紅。

  楚茗暗自低歎,眼底閃過一絲黯然。

  這真是場失敗的婚姻。

  燕承啟確非他良人。

  楚茗走到一旁的圓桌,坐在了梨花木椅上,將那暖手爐子放在桌上,又給自己倒了杯茶水潤潤喉,毫不在乎似的道:「殿下,臣知道你也不好過,何必這樣委屈自己?」

  燕承啟還有點沒從自己的世界裡抽離,見楚茗主動和他開口了,他一時間沒聽清:「嗯?」

  楚茗看著他,笑吟吟地道:「殿下,我們分房吧?」

  燕承啟一聽幾乎是要破口而出「不行」,可是他想了想,為什麼要不同意……明明自己也很厭惡和他在一起。

  燕承啟胡亂點了點頭:「行,你說得對,按你說的辦。」

  楚茗被他這幾乎是有些不情願的態度給搞懵了,不過他瞬間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是真的不想再自作多情了。

  「謝謝殿下,希望我們剩下這五個月互不干涉,各自安好……至於殿下要臣陪著做的戲,臣也會竭盡所能不露破綻。等孩子一降生,臣就帶孩子搬回靖國公府。」

  「你要帶孩子走?」燕承啟有些不贊同地看向楚茗。

  「殿下,您以後登基總會有三宮六院,有許多子嗣,不在乎這一個孩子的。可是臣……也許這輩子就這麼一個孩子了。」楚茗似乎是不願意再談,撇過頭去,站起來揉了揉後腰,走到一個大木櫃中開始收拾自己的衣服。

  燕承啟不知道為什麼被這句話說的心裡有點泛酸,他攔下了楚茗還在收拾的手:「你別收拾了,你就住在這吧,本宮搬出去。」

  楚茗依舊是笑容滿面,卻非那在安禧宮中那樣真心的笑容,而是一種客氣的、疏離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笑容。他推開了燕承啟的手,緩緩道:「這還是不必了,殿下的房間,這般喜慶,太過奢貴,臣住不慣。」

  最終楚茗搬到了離他的房間有三間屋子之隔的一間屋內。三間屋子,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似乎就像他們兩個人的關係一樣。

  模稜兩可。

  不論日子有多糟心,生活總是要繼續下去的。

  兩個人約定三餐在一起在前廳用,所以見面的次數也不算少,只不過楚茗一般都愛答不理,只是靜靜吃著飯,吃完就沉默地回去。偶爾說兩句,也是綿裡藏針,聽得燕承啟一刺一刺的,咬牙切齒地卻也找不出話來反駁。

  由於孩子已經不小,楚茗身子底也不算太好,所以向翰林院告了假,皇帝也特批楚茗可以在東宮處理一些事物。由於翰林院上下都知道大學士現在的「特殊情況」,於是也盡量不往東宮送去太多奏折,盡量都分揀出最重要的送去東宮。

  所以對於楚茗來說工作量也並不算太大,倒也應付得過來。

  他向燕承啟要了一間書房,搬去了一些墨寶,平時在裡面批批折子,練練字,畫畫丹青,倒也過得清閒。

  孩子長得很快,肚子已經凸起很多,坐時間久了也會腰間酸澀。

  今兒個是燕承啟去宮內向皇后請安的日子,應該也不會太早回來,一般是不會回來用午膳的,正好他也沒什麼胃口。昨天翰林院送來的折子又一反常態異常的多,所以他乾脆從上午用完早膳一直批到午後,沒來得及用午膳。

  孩子似乎對他這種高強度的作業感到非常不滿意,一直在腹中翻滾,用踢打來表達自己的不滿。楚茗痛得不得不分出一隻手一直輕輕按揉著腹側,似乎這樣就能緩解下疼痛。

  楚茗一邊在一道折子上用硃筆批了一下,一邊安撫道:「好孩子,爹爹馬上批完了,批完就去用膳休息好不好?」

  可是今天孩子極其不給他面子,在腹中越踢越凶,痛得楚茗面色都有點白下來。

  暗自歎了口氣,心裡把小混蛋他爹也連帶著罵了幾句,但是還是開口傳喚:「春桃!拿些點心和茶來!」

  然後繼續低下頭去翻看那些折子。

  燕承啟拎著母妃給他裝在食盒裡的親手做的小點心走到楚茗的書房門前的時候,正好聽到楚茗在裡面的這一句。來的好不如來的巧,燕承啟一根手指壓在薄唇上,對一旁的春桃比了個「噓」的手勢,然後便開了門自己進去了。

  春桃是楚茗從靖國公府裡帶來的丫頭,自幼跟在楚茗身邊,極為伶俐,她望著燕承啟進去的背影笑了笑。

  也許這時候,公子身邊真正需要的不是她春桃,是太子殿下吧。

  楚茗頭都沒抬,最近綏城的瘟疫,汴州的土匪流竄,鄰邦趙國的蠢蠢欲動,事情不少,折子上了一堆,實在是個多事之秋,令他忙得有些不可開交。

  燕承啟打開食盒,暗暗看了楚茗一眼。他全身被籠罩在窗外打進來的暖陽裡,膚色白皙得像是一塊上好的羊脂玉。他目光專注,眉眼被過於燦爛的陽光照得有些模糊,但能看清他緊繃的下顎的線條和抿緊的唇。

  燕承啟慢慢走到他面前,看到他長長的睫毛在他臉上投下猶如鴉翅一樣的陰影,那眉目……像極了在學府為他批改文章的太傅……

  都那樣似乎天生的溫柔,清朗如水。

  他伸出手,神差鬼使地摸了上去,觸手一片冰涼,兩個人皆是被嚇了一跳。

  「你……」

  「你……」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

  「你臉怎麼這麼涼,你是哪裡不舒服了嗎?」

  楚茗扔下筆,抿抿唇,似乎不想和他多費口舌:「沒事。」

  燕承啟掃了一眼一旁摞得整整齊齊,足有一沓高的嚇人的折子,再看他桌案上攤開的折子,幾乎是瞬間就知道了怎麼回事,心裡不知道哪裡來的一股悶氣,張嘴就帶了三分怒意:「你怎麼能亂來呢!怎麼不知道休息!你以為你還是個鐵人啊?你知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情況!」

  「……」楚茗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嗓音有些沙啞,「你進來做什麼?春桃呢?」

  燕承啟這才想起來母后做的糕點,伸手將他桌子上攤開的折子收了起來,隨便地丟在一旁,又去將食盒裡的糕點一樣樣地拿出來,放在他桌子上,又給他倒了杯茶。

  楚茗一看就知道這不是春桃準備的,有些糕點他甚至都沒見過,肯定不是東宮的師傅做的。

  楚茗拈起一片核桃玫瑰雲片糕,細細咀嚼起來,核桃的香甜和玫瑰的清香融合在一起,唇齒留香。

  楚茗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眉毛一挑,眼裡含了三分陰森森的笑意:

  「殿下這是到哪裡喝花酒樂逍遙去了?帶回來這些精貴東西?」

  ?

  「楚茗還要謝謝殿下,到外面偷吃還記得臣,還能帶回來幾碟。」

  ???

  燕承啟深思熟慮了一下,覺得他可能需要全身上下長滿舌頭才能說清這件事了。

  =TBC=

 

 

第九章

  燕承啟覺得自己最近越來越不好了。

  他最近總是將楚茗看成是太傅。

  楚茗與白璉有著相同白皙柔軟的皮膚,面容五分相似,但那溫潤的氣質卻有八九成相似。尤其是當楚茗笑起來,低頭看書處理政事的時候,都讓他一陣恍惚,彷彿記憶穿過了重重歲月的迷障,回到了那十年他和白璉相處的時光。

  那些他,一分一秒都想珍藏的時光,一分一秒都不願讓它逝去的時光。

  他們的背影都那樣像……

  君子如蘭,傲然而立。

  君子如月,皎皎生輝。

  燕承啟心裡漸漸生出一個念頭……但這個念頭他卻萬般糾結。

  楚茗用筷子敲了一下燕承啟的碗沿,唇角一彎,語氣裡帶著三分嘲諷:「殿下,今兒個廚子做的湯這麼好喝麼?你瞧你,一口湯喝了半天,口水都快落進碗裡了。」

  旁邊的侍女們暗自憋笑。

  燕承啟這才回過神來,放下手中的調羹,知道自己這是又被楚茗懟了,卻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好端起碗來一口喝了個乾淨,那些矜貴的教養禮節也都忘在了腦後。只想著喝完湯趕緊走人。

  每天都在飯桌上被老婆懟。怎麼辦,在線等,急。

  楚茗也不再去看他,伸手挾了一筷子魚肉,放在嘴裡細細咀嚼。那清蒸魚做的極好,魚刺早被全部挑了出去,魚肉滑嫩鮮甜,一吃就知道這魚極為新鮮。

  燕承啟喝完湯,放下湯碗,拿一旁備好的帕子抿了抿嘴角,忙道:「本宮用好了,先走了。」

  然後急匆匆地走出了前廳。

  楚茗在後面看著燕承啟離去的步伐,也放下了筷子,覺得口中的魚肉也如此索然無味。

  他總覺得近來燕承啟越來越奇怪,似乎是在躲著他,整日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春桃見楚茗放下了筷子,上前去輕聲勸道:「公子,再進點吧。最近您吃的都少,這樣對小公子也不好啊!」

  楚茗垂下眼,微微笑了笑,撐著桌沿站了起來。

  「不了,撤了吧。」

  燕承啟今日趕上休沐,也沒有入宮,楚茗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乾脆也懶得管。今兒個日頭暖洋洋的,楚茗一時來了性質,喚來侍從在東宮的後花園擺了張紫檀木桌,又喚人取來顏料和筆紙,自己調了顏色,做起丹青畫像來。

  他已有孕整整六月,他的腰部也漸漸增粗,由於孩子的長大,他身體的重心會忍不住向前傾一些,腰部和背部也時常感到疲勞,坐著更是不舒服,於是索性一手扶著腹底,一手執畫筆,站著做起畫來。

  他寥寥幾筆勾出了一個小孩子的輪廓。楚茗的臉上不禁漾出了幾絲微笑,素腕低垂,認真地勾勒起細節來。

  燕承啟本來是休沐在家閒得無聊,拿了一包魚食,要到後花園的湖泊旁逗逗魚的。沒想到在後花園看見了那個最近總令他分神的身影。

  他站在一棵枝繁葉茂的香樟樹下,稠密的葉子擠在一起,綠意正濃。陽光從樹葉間隙不小心落進來,掉在楚茗臉上,照的他臉上細小的絨毛都泛起了金色。空氣中浮動著香樟樹的清香,暗暗地氤氳出一絲曖昧。

  燕承啟覺得有些耀眼。

  燕承啟慢慢走過去,楚茗抬眼看了他一眼,擱下畫筆,行了個禮,卻也沒有再同他講什麼。

  撿起畫筆沾了沾朱色,在那畫上細細地填色。燕承啟過去看了一眼,大吃一驚。

  那是一個,孩子的丹青。

  胖乎乎的娃娃,笑得分外香甜,似乎嘴角的笑容裡還隱隱透著幾分奶味。他身上穿個紅肚兜,腕上帶著一副小銀鐲,腳上穿著一雙虎頭鞋。那畫像畫的極為逼真,似乎真是個孩子在像他們咯咯笑著。

  孩子啊……也是自己的第一個孩子啊。

  時光荏苒。他也不再是小孩子了,竟然都要做爹爹了。

  燕承啟心裡一動,有點想摸摸他們的孩子。

  「你……你的丹青竟然也繪得這樣好!」

  「怎麼?」楚茗手下不停地為那個紅肚兜填色,「只許殿下朝堂之外舞刀弄槍,不許臣在政務之外描描丹青麼?」

  瞧瞧,瞧瞧,他媳婦兒罵他都不帶髒字的。

  一個舞刀弄槍,一個描丹青。一個走鄉土四肢發達路線,一個走高端陶冶情操路線。

  太子殿下感覺自己很委屈,很藍瘦。

  燕承啟手下使力,把一包魚食捏得粉碎,然後覺得心情平復了些才開口道:「我只是看你丹青描得好,我也會描丹青,想向你討教討教筆法而已。」

  楚茗畫完了最後一筆,將狼毫筆丟進白玉的涮筆桶裡,揉揉後腰,隨意地搭話:「哦?那太子一般畫什麼樣的丹青?」

  燕承啟愣了一下,臉色倏忽間變得煞白,他丟下那包魚食,冷冷地丟下一句:「不用你管。」

  楚茗看著燕承啟離去的背影有些不知所措。

  他甚至都不知道是哪句話觸了這位殿下的霉頭,乾脆也懶得去想,拿起來燕承啟丟下的魚食,將魚食抓出來,盡數撒進湖中。

  ————————

  皇后有些驚訝地看著面前請安的兒子,她擺擺手,有些疑惑地蹙起秀眉,輕聲道:「端澤……今日你不是休沐?也沒曾聽宮婢們說你遞牌子要來請安?」

  「母后……兒臣今日來,是問母后一些問題。」

  皇后也是個明白事理的人,給一旁的大宮女遞了顏色,大宮女立刻帶著所有的宮婢告退。

  「端澤,過來。有什麼話和母后講。」

  燕承啟看著眼前端莊雍容的母親,覺得這事一時間如鯁在喉,不知從何說起。

  他在母親殷殷的目光下愈發覺得自己是個卑鄙至極,可惡可憎之人。

  他心中始終無法放下對太傅那份十年的隱秘的愛。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卻娶了楚茗。

  那個像極了他心裡清致潤雅的身影的人。

  他竟然,明知這是錯的,可卻還是想自私地把兩個身影重疊,讓楚茗作為太傅的影子,讓一個懷著他孩子的「太傅」在他身邊,讓他可以盡情寵愛,讓他這壓抑了整整十年的畸形的愛情有一個宣洩的開端。

  這樣是自欺欺人。

  可是他真的日日夜夜都是那西子湖畔之人的清淺微笑,他做不到釋然。

  「母后……若是有一件事,你日思夜想地想做,可是這事是錯的,做了會傷害他人,該怎麼辦?」

  皇后看著眼前這個曾經折磨了她三天三夜才降生的孩子,一眼便看出了他眼裡的掙扎與痛苦。她捨不得,捨不得她的端澤眼中流露出這樣的神情。

  「端澤,人生在世不稱意之事,十之八九。真正稱心如意的事情真的很少,而這一生,也不過須臾之間。如果有一件事令你這樣痛苦矛盾,那,就順從自己的心吧。不要想那麼多……端澤,無論何時,你快樂,這就夠了。母后希望這世間萬物都是你的,但也同時貪心地希望我的孩子能得到幸福。」

  燕承啟跪下向皇后行了禮。

  他或許知道該怎樣做了。

  這一次,順心去做。只要做的小心翼翼,對他和他都好,不是麼?

  燕承啟坐在坐攆上,眼看要到東宮了,他卻一招手吩咐道:「去西街。」

  一個抬轎子的小公公問道:「太子爺,您去西街哪兒?」

  「去箐霖坊。」

  箐霖坊是上京最有名的點心鋪,裡面賣各式各樣的小食。外面的轎夫忍不住會心一笑,這太子爺,是準備去給太子妃買點心呢!

  =TBC=

 

 

第十章

  楚茗有些狐疑地拆開了那個繪著幾桿青竹的油紙包——他知道,這是上京最紅火的點心鋪子箐霖坊的包裝,可他不知道燕承啟為什麼給他帶來這個。

  燕承啟坐在他對面,笑瞇瞇地看著他,楚茗覺得脊背一陣發涼。

  油紙包裡包的是醬漬烏梅,烏黑油亮,個頭很大。

  「你嘗嘗!」

  楚茗看著燕承啟亮晶晶的眼睛,那裡像是藏著萬千光輝,一霎時晃得他有些愣神。

  楚茗認認真真想了半天,然後試探似地問:「殿下,你有求於我?」

  燕承啟搖搖頭,有些一頭霧水:「沒有啊。」

  楚茗有些面露難色,半晌才問:「這梅子裡面下了什麼藥?」

  燕承啟這回總算是聽懂了,好麼,他竟然這麼看他?!

  「你怎麼這麼看你夫君?」

  楚茗緩緩地笑了起來,鳳眼微挑,笑裡帶著幾分狡黠:「無事獻慇勤……」

  非奸即盜。

  燕承啟恨恨地捏了一個進嘴,將梅子裡面的核咬得咯吱作響,似乎這樣就能證明自己的清白似的。將那梅子嚥下去,把核吐在一旁的小碗裡:「你不吃就算了!本宮拿走了!」

  楚茗好笑地拉了拉正要起身的燕承啟的袖子,從他懷裡把油紙包搶回來攤在桌上,拈了一顆放進嘴裡,酸甜清香的味道在味蕾上蹦跳開來,果肉軟糯甘甜。果香怡人,口中生津。

  酸甜之氣將鬱結在胸口的一股煩悶一掃而空。他本來是不愛吃這些酸甜小食的,總覺得是女兒家才愛吃的,也許是懷孕的緣故,他竟覺得很好吃,忍不住又吃了幾個。

  「怎麼樣?本宮可是特地問了老闆懷孕之人愛吃的……」

  「你到底要做什麼?」楚茗嘴裡嚼著兩個梅子,有些口齒不清地問道。

  「予玥。」燕承啟深深地看著他,眸子裡甚至有一種類似深情的東西,化在那墨似的瞳仁中,「我想和你在一起,共度餘生。端澤想讓你做他一輩子的妻。」

  楚茗有些怔怔地看他,覺得那梅核似乎卡在了喉嚨裡。

  他將核吐出來,垂下眼睛,低聲道:「殿下不要再說笑了。」

  燕承啟一把捉住了他的手,放在嘴邊,輕輕地吻了一下。

  楚茗覺得這人可真有趣,難道忘了一月前他那還憎恨他麼?那樣冰冷的眼神,冷漠的詞句,燕承啟能忘記,他卻忘不了。

  他抽出手,搖搖頭,嘴角是極為寡淡的笑容:「殿下,臣自知不配,也不敢高攀妄想,比臣優秀的人何止千萬?殿下大可不必委屈自己,還是找個順眼順心的可人度過餘生吧!」

  說完,一眼也沒有再看燕承啟,起身便走了。

  燕承啟揉搓著桌上的油紙,慢慢露出一個志在必得的笑容,笑容中隱隱帶著三分冷。

  楚茗本以為自己說的夠明白了,燕承啟天家尊嚴,應該也不會再對他有什麼糾纏了,可是他千不該,萬不該,就不該低估燕承啟厚臉皮的程度。

  接下來的半個月中,燕承啟簡直是無所不用其極,發揮了屢敗屢戰的革命精神,以至於楚茗覺得處處都有他。

  他在自個兒的書房裡批折子處理政務的時候,手邊總會有一杯熱茶,腰後也多了個軟墊,而一旁的椅子上,更是多了個看書的身影。

  他在撫琴的時候,肯定會有一道灼熱的視線緊緊盯著他,直盯得他渾身發毛,最後連弦都彈斷。

  他發現自己枕頭上多了些不屬於他的氣味。他平時不用熏香,但是近來床榻之間,卻隱隱散著一股冷香,摻雜著幾絲晚香玉的冷冽,幾分松木的乾淨醇厚,又帶著些疏離的檀木氣味。

  這是……燕承啟身上的熏香。

  他將頭埋在枕頭上,深深地吸了一下,厚重沉穩的香氣令他竟然有點莫名的安心。

  他大概猜到了這幾夜午夜後都有個人悄悄摸上他的床,輕輕在他背後摟著他,為他掖好被角。

  楚茗的臉埋在枕頭裡,模糊不清地道:

  「燕承啟,你不要再來了。萬一你真的走進我心裡,我該怎麼辦呢?」

  聲音很小,小到只有他自己一個人聽得見。

  這天晚上,楚茗失眠了。

  他聽見木門被吱呀一聲推開,然後漆黑濃重的夜色裡,一個模糊的人影踏碎一地月光,向他走來。

  楚茗忙閉了眼,放緩呼吸,裝作已經睡熟的模樣。

  那個人似乎在他床前頓了頓,然後有一隻溫暖乾燥的手,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頭髮。

  很溫暖。

  像是小時候阿爹撫摸他的頭,對他笑吟吟地道:「我們予玥以後一定要保護好弟弟,做個好哥哥。」

  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之前的記憶了。

  遠到他和阿爹,已經被彼岸河阻隔開,一個在這頭,一個在彼端。

  他覺得自己被攬進一個更加滾燙的懷抱,一隻手拭去他眼角的濕潤,一隻手在他背後輕輕拍打,似乎是在哄孩子。

  楚茗一邊貪戀這樣的溫暖,一邊覺得不真實。

  他索性睜開眼,直直地盯著燕承啟,一雙鳳眼還隱隱透著紅,眼裡滿是如同幼獸一般的戒備,平時的清風朗月都丟了幾分:「燕承啟,你到底要做什麼!」

  燕承啟吻上他的鳳眼,一雙臂膀摟的更緊,不給他一點逃脫的機會。

  「睡吧,我在這。」

  楚茗腦子裡好像變成了一團漿糊,完全丟了自己的立場,迷迷糊糊地沒過多久便睡了過去。

  這朦朧的黑夜中,楚茗看不清燕承啟近乎貪戀的目光,那目光極有穿透力,似乎越過他,在看一個別的人一樣。

  儘是不知名的深情。

  是誰的喟歎,擾了一室幽靜?

  「太傅……」

  佳人入夢,無可再尋。

  楚茗起的很早,一早便聽見院子裡的聲響,於是懶懶地披了件大氅,開門去看。

  院落中一人身著單衣,一柄銀劍在他手中挽出無數種劍花,游若蛟龍。穿虛破空,似乎氣流也被劍氣打得零散。暮色未褪,銀光顯得極為明亮,一招一式中滿是遒勁的不羈。

  楚茗自幼沒有習過武,可以說是手無縛雞之力,只會彈彈琴寫寫詩,卻耍不出這樣瀟灑的招式。楚茗第一次覺得,他也不只空有一副好皮囊,忍不住拍拍手。

  那人聽到聲響,長眉一挑,劍在地上劃過,順勢一收。燕承啟揚唇一笑,滿頭大汗地看著楚茗,胸膛還微微起伏。

  楚茗倒是反身回了屋裡,正當燕承啟一陣失落,卻見楚茗拿著一件白狐裘出來,走到他面前,給他披上,蓋了個嚴實。又拿出一塊帕子,為他拭去了額上的汗,嘴裡忍不住嘟囔:

  「怎麼穿這麼少啊,出汗還敢在這時候穿單衣,仗著自己身體好就不怕生病麼?這樣……唔」

  燕承啟再也忍不住,將眼前的身影緊緊摟在懷裡,對著那喋喋不休的朱唇就親了下去。楚茗的肚子隔了衣服貼在他身上,那裡正傳來微微的胎動,似乎是在尋找自己的存在感。

  唇舌交織。

  直到楚茗滿臉通紅燕承啟才放開他,卻沒有放開摟著楚茗後腰的手。那礙事的劍早被他扔到一旁。

  由於燕承啟比楚茗高一些,他便把下巴墊在楚茗肩上,微微側頭。

  他的聲音很輕,輕的像怕擾了樹上兩隻互相用喙梳理羽毛的麻雀,輕的像怕驚了冉冉升起的初旭。

  卻又很重很重。

  「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重到每一個字都在楚茗心裡壓出了印記。

  =TBC=

 

 

第十一章

  「予玥!你快嘗嘗我給你新煲的烏雞山參湯!」燕承啟端著一個木盤,木盤上是一個黝黑的砂鍋。

  「燕承啟,我說過了,不要再這樣叫我!」楚茗有點煩躁地看著他,「還有,把你的湯端走!每天都煲湯你做得不噁心,我都喝得噁心。」

  楚茗實在覺得忍無可忍。

  什麼山藥老鴨湯,牛肉蘿蔔湯,棗杞乳鴿湯,豬手黃豆湯,清燉鯉魚湯……每天給他煲湯,他簡直都快搞不懂燕承啟為什麼要這樣做了。

  ……

  最關鍵的是……

  十道湯裡有八道是民間給催奶的婦人吃的……

  弟弟曾經說過,忍無可忍,無需再忍。

  燕承啟把那燙得滿是泡的手伸到楚茗面前,企圖喚醒楚茗對他的一絲絲憐憫心:「予玥!你看看!你看看你夫君多麼辛苦!你再不心疼心疼,那就不止辛苦了,還淒慘!」

  楚茗一手拍開了燕承啟那雙腫得像豬爪一樣的手,朱唇微啟,滿是譏諷:「殿下這手又鹹又腫,正好明兒個的湯倒是不用費心找食材了,這就有現成的,還是儲君之手,想必自然是大補。」

  春桃在一旁憋笑憋到滿臉通紅。

  苦肉計,失敗。

  燕承啟默默在宮廷追妻秘技的小冊冊上劃了一道。

  燕承啟訕笑著收回手,有些委屈巴巴地遞過去湯,那模樣活脫脫像個好不容易做出成績,卻沒有被母親誇讚的孩子:「那,那你嘗嘗嘛!本宮好歹也和御廚學了好久!就算不好喝,你,你好歹也做做樣子嘛!」

  楚茗看著燕承啟眼眸半垂,薄唇微撅的模樣,覺得心裡忽然也軟了一角。只好拿起湯勺來,慢慢喝起來。

  燕承啟見他面色緩和,心情也明朗了起來,唇角忍不住彎出一個小小的弧度來。

  「快吃。」燕承啟坐在一旁淺淺笑道,「吃完了我們去街上逛逛。」

  「哦?」楚茗挑眉看他,「殿下最近休沐的日子變多了啊?」

  「不。」燕承啟很沒臉沒皮地如實回答,「本宮告假了。」

  ……

  噢。

  那要不要給你鼓鼓掌誇你很棒棒噢?

  楚茗在心裡默默鄙夷了一下燕承啟,然後繼續低下頭默默地從黑色的雞骨上拆下雞肉塞進嘴裡。

  ——————————

  楚茗今兒個穿了件雪白的紋雲杭綢襖子,顯得他膚色愈發白皙通透,而身前那個挺出來的弧度也顯得愈發圓潤可愛。他的一頭長髮今日沒有用簪子束起來,而是用一根綢帶鬆鬆地綁在腦後,耳邊留出兩縷碎發微微垂下來,愈發襯得他霽風朗月,清俊無雙。

  楚茗本就不是那種太在意他人看法,遮遮掩掩的人,索性就這樣乾乾淨淨地出門,連件披風都懶得披。

  他和燕承啟本來就是久居深宮高府之人,平常多走動於皇宮朝廷,倒是在這樣的熙熙攘攘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很少出現,也幸而如此,並沒有多少人認得他們。

  相比燕承啟,楚茗倒是更少地來往於這樣的街道。他因為生性喜靜,又在翰林院當值,不必像楚瑜那樣在酒樓裡諸多應酬,因此他幾乎很少在街上這樣閒逛。

  街道兩旁是引車賣漿的百姓,帶著濃濃的人間煙火的氣息,耳旁各類叫賣之聲不絕於耳,攤邊坐下互相勸酒,雜談著各類坊間傳聞的市民們比比皆是。

  孩子在腹內似乎也想湊熱鬧,一腳踢在楚茗肚子上,痛得楚茗微微彎了腰,皺皺眉。

  燕承啟過去扶他,忙問:「怎麼了?你怎麼樣?」

  楚茗看著燕承啟眼中那抹不加掩飾的焦灼擔憂,心下微暖,輕輕拍拍燕承啟扶著他的手,溫言安撫:「沒事,只是孩子也想湊個熱鬧罷了。」

  燕承啟還是不放心,執意要在一旁扶著他。

  一旁傳來一聲嬌笑:「這位公子對夫人還真是體貼得緊呢!看月份,也不小了吧?」

  楚茗和燕承啟循聲望去,那是個約摸雙十年華的女子,一雙眸子秋水盈盈,似語帶笑,極為有靈氣。

  楚茗對這個女子倒是起了幾分好感,停下腳步,點點頭,露出一個溫文爾雅的笑容:「是呢,快七個月了。」

  「那公子,準不準備給腹中孩兒買把小金鎖呀?」

  楚茗看了看她的攤位上,一塊紅色的絨布,上面擺著幾塊長命鎖,都是金製的,上面的花紋各不相同,但都栩栩如生,手藝極為精湛。

  「公子,我這裡的長命鎖都是純金的!我爹爹是開金鋪的,這些都是我從店裡偷偷拿來的,但是雕花都是我自己做的呢!」

  「噢?是麼?」燕承啟嘴角勾起一抹壞笑,「那你為什麼要偷出這些長命鎖來?在金鋪裡豈不是更好賣?」

  那姑娘漲紅了臉,聲音細若蚊蠅,半晌才支支吾吾地道:「我……我喜歡上了鋪裡一個……一個夥計……可爹爹是不會同意的…………」

  「噢,原來是再為私奔做準備……」楚茗捶了燕承啟一拳,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了,燕承啟只好乖乖閉嘴。

  「那我就要這個吧。」楚茗隨手拿起來一個,卻被燕承啟截住話頭:「還是這個更好看些?你覺得呢?」

  燕承啟從那紅絨布上拿起來一隻小巧玲瓏的長命鎖,那長命鎖上刻著兩朵亭亭相依相伴的蓮花。

  菡萏新花曉並開,濃妝美笑面相隈。

  那長命鎖下還有三個並排的小鈴鐺,更顯得俏皮可愛。

  楚茗看了看,放下手裡的長命鎖,點點頭道:「好,你喜歡的那個就那個吧。希望孩子以後也能長成高潔君子。」

  燕承啟付了錢,將那用綢絹包好的長命鎖給楚茗。

  「會的。他不僅會成為君子,還會成為像你一樣的儒雅溫和。」

  楚茗耳邊悄悄爬上幾許可疑的紅色。

  燕承啟輕輕地吻了吻他泛紅的耳尖,眼裡的神色卻複雜難言。

  那天,他們兩個逛了許多條街,見了許多人,走了許多路。

  走到暮風習習,華燈璨璨。

  楚茗突然覺得,就這麼走下去,如果和燕承啟的話——走一輩子,大概也不算太討厭。

  ————————————

  今年的初雪來得極早。

  天氣還沒完全地冷下來,甚至樹上的枯葉都沒有掉個乾淨,這場雪就魯莽地來襲。

  清晨,楚茗推開摟著自己的臂膀,有些煩躁地揉了揉眉心,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燕承啟竟然這樣「自覺」地跑到了他的床上,而且夜夜如此。

  簡直得寸進尺。

  他卻又無可奈何。

  楚茗低低歎了口氣,推開窗戶,一股乾淨純粹的冷意撲面而來。

  還沒等楚茗打個噴嚏,身後就有一件狐裘披到他身上。

  楚茗不用看也知道是誰,乾脆拉了拉狐裘領子,繼續看著外面白茫茫的一片。

  半晌,楚茗低歎了一聲:「這雪來得太早了……」

  燕承啟點點頭,聲音卻是沒有了往日的戲謔,反而是沉穩如鍾:「是。據我所知,許多農戶還沒有收割完糧食,這樣一來,怕是都要打蔫了。」

  楚茗一愣,隨即回頭抬手掐了掐燕承啟的臉:「喲,難得我們太子殿下有這麼正經的時候呢!」

  燕承啟原本有些凝重的面色也被他這一掐給掐沒了,噗嗤一下笑出來,面色帶著幾分張揚:「那是,你夫君好歹也是未來的皇帝!」

  楚茗鬆開掐他臉的手,在他臉上拍了拍,露出嫌惡的表情來:「那我們未來的陛下,臉皮怎麼能這麼厚哇!」

  「好啊,敢調笑本宮了!」燕承啟在楚茗屁股上狠狠掐了兩下,直掐得楚茗心跳漏拍,面紅耳赤,支吾不出一句話來才罷休。

  「你!你可真卑鄙!下流!」楚茗有些咬牙切齒地瞪著燕承啟——可這瞪並沒有一絲殺傷力,反而因為他面上飛霞,眼中瀲灩顯得有些欲拒還迎。

  燕承啟揚唇一笑:「這叫閨,中,情,趣~」

  這一天晚上,太子殿下沒能進太子妃的屋子。

  在外面扯著嗓子哀嚎了整整一個晚上。

  =TBC=

 

 

第十二章

  楚茗已經整整三天沒有看到燕承啟了。

  這三天,燕承啟甚至連夜裡都沒有再偷偷摸摸地爬上他的床。

  楚茗在寂靜的夜裡輾轉反側,總覺得缺了點什麼,夜裡的溫度太低,被窩裡也不夠暖和。

  他決定明兒個去看看燕承啟……好歹……那也是他名義上的夫君,總得關心關心吧?

  楚茗深深吸了一口枕間的香氣,他這三天不來,連那股香氣都淡了許些。

  習慣也許是這世上最可怕的東西,他會蠶食你的脾性,改變你的想法……

  甚至,還會讓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變得依賴。

  隔日,楚茗起了個大早,確實磨磨蹭蹭到了日上三竿才披上大氅,別彆扭扭地向燕承啟的院子裡走去。

  然而楚茗沒有想到的是,燕承啟的院子前有四個帶刀侍衛,分別侍立兩側,面色沉重如水,肅穆地站著,宛如幾樽雕像。

  楚茗皺皺眉,意識到事情似乎並不是那麼簡單。

  兩個侍衛攔在他面前,面色冷硬:「太子妃,太子吩咐任何人不得隨意出入!」

  楚茗神色也驟然沉下來,眼裡儘是冰冷,沉聲道:「讓開!你們還知道我是太子妃嗎!有什麼事我也不能進去?」

  那侍衛支支吾吾,面露難色,半晌才如實稟告:「太子妃,殿下說尤其是您,不能進去。」

  楚茗心裡猛地一跳,挑開了話頭:「你們知道,我腹中這個孩子,是殿下第一個孩子嗎?」

  侍衛們一時間摸不著頭腦,只能如實點頭。

  「那你們說,他是不是當今陛下的嫡孫?」

  侍衛們繼續點頭。

  「如果這孩子有個三長兩短……你們說,要你們幾個掉幾回腦袋才夠用?」

  楚茗臉上掛著淡淡的冷笑,一手撐著後腰,一手緩緩在腹上摩挲,他的口吻極為平常,似乎是在問今日諸位用過早飯了沒一樣的平淡,卻令面前幾個體型魁梧,腰佩長刀的侍衛聽的毛骨悚然,身上冷汗瞬間濕透了後背。

  有些人,是在未出生前就已經分了三六九等的。

  身世高低貴賤從來不是自己能選擇,有些人生而高貴,有些人生來低賤。

  「讓開!」楚茗忽然厲聲道,「衝撞了小殿下,看你們幾個有幾個腦袋來賠!不夠看加上你們家人的腦袋夠不夠用!」

  楚茗面色發白,似乎是真的有點不舒服。他肚子裡的小混蛋簡直要哪吒鬧海似的,一直在肚子裡不安分地踢動,踢得他也真的感覺很難受。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這是在硬撐,剛剛的脅迫也是迫不得已——因為再拖下去,他可能要站不住了。

  侍衛們面面相覷,最終一咬牙都退了開來,對於楚茗推門而入的動作都視而不見。

  說實在的,有的時候要聽老婆的話。

  無論是自家老婆,還是上司老婆,都是惹不起的一個種群。

  楚茗剛踏進院子裡,就聞到一股似有若無的藥味。他心裡的不安慢慢擴大,他伸手揪了揪領子上的毛,試圖讓心下安定些。

  院子裡很安靜,甚至稱得上是寂靜。但是突然一聲碎瓷聲打破了這寂靜,緊接著是一陣劇烈的,痛苦的咳嗽聲。

  他心下一緊,也來不及顧及許多,幾步穿過庭院,推開燕承啟那禁閉的房門。

  一股濃重的藥味從裡面傳出來,熏得楚茗幾乎翻攪著要吐出來。楚茗靠在門框上緩了口氣,就聽見裡面一聲怒不可遏的聲音傳來:「誰!是誰?!給本宮滾出去!!」

  但這聲音畢竟有些中氣不足,隱隱透著些虛弱。

  楚茗心裡也有股無名火竄了起來,他邊向裡走邊朗聲道:「是我!是殿下明媒正娶的太子妃!」

  燕承啟的房間內很昏暗,窗戶被一層紗蓋起來,而主臥中的那張大床四周的鮫紗金絲帳也放了下來,層層薄紗縈繞在四周,使得床上那個人影有些模糊。

  床邊還站著一位御醫打扮的中年男子,正歎著氣收拾地下的碎瓷,地上有一攤還未乾涸的藥液。

  「你!你站住!」裡面的人似乎驚慌極了,聲音都有幾絲顫抖,「楚茗!你先回去!不要再過來了!過幾日本宮自會到你那裡給你一個解釋!」

  楚茗的腳步卻並未停止,很快走到床前,剛要扯開那些帳子,卻發現那些帳子被緊緊攥住,他放緩了口氣,聲音溫柔而低啞:「端澤,鬆開手好不好?讓我瞧瞧?嗯?」

  「不要……不要……求你……回去……」

  「端澤,你看看我,我是你的妻,我腹中是你的骨肉。我們既然是夫妻,你該相信我。無論有什麼事,我都不會嫌棄你,我們一起面對?」

  裡面是一陣壓抑的沉寂。

  似乎過了許久,那帳子從裡面緩緩拉開。

  楚茗幾欲心碎,他顫抖著手撫上燕承啟滿是紅疹的,甚至可以稱為有些嚇人的臉,發現他的臉也極為炙熱,他幾乎是一瞬間紅了眼角。

  「別看。予玥,不要看。」燕承啟將頭撇在一邊,神色有些難堪,眉毛緊緊糾結成了一團。

  楚茗看著他滿臉紅疹,皮膚泛紅,甚至脖頸上也遍佈紅疹的模樣,覺得有些難過。

  他回頭緊緊盯著那御醫,顫抖著聲音問:「這是怎麼回事?」

  「回稟太子妃,太子殿下前幾日受邀去了五殿下的府上做客,回來就起了疹子,發起了高燒。」御醫見楚茗還是有些茫然的模樣解釋道,「殿下自幼對蟹類有過敏症狀,陛下和娘娘為了保護殿下,所以將此事當作秘密閉口不談,但是殿下的飲食裡從來都沒有蟹類。可是前幾日,殿下去了五殿下府上用膳後,回來便發了病。」

  「夠了,你出去候著吧!」燕承啟吩咐道,那御醫行了個禮便到院子裡候著了。

  燕承啟望著遠處,有些冷漠地道:「後來本宮派人去暗查那日菜品,才知道有一道豆腐裡,看似與蟹一點關係都沒有,但實則是用許多蟹熬燉而成的高湯燉煮而成。本宮當時覺得這味道有些奇怪的鮮美,再加上五弟極力推崇這道『海中玉』,一再請本宮多用些,本宮就用的多了些。當時沒有感覺,但是一回東宮……」

  燕承啟扯出一個有些難看的笑容,眼裡滿是苦澀:「也不知,五弟是從哪裡得知了本宮不能吃蟹的事情……何必這樣試探呢?」

  皇家之親情,不過淡漠得如同一根搖搖欲墜的線,只要壓上了利益牽扯,這根線輕飄飄的就斷了。

  楚茗一想起來自己和弟弟從小無話不談,親密無間,再看燕承啟這淡漠寡情的兄弟關係,突然覺得面前這個強勢的殿下也有時候有點可憐。

  他坐在燕承啟床邊,半晌才道:「所以,你是因為不想被我看到……才躲了我這麼些天嗎?」

  燕承啟低下頭去,未束的青絲落在他臉側,遮住了他的面龐。

  這是一種無聲的承認。

  「如果我不來,你打算瞞到我什麼時候?還敢摔藥?你是不是不想好了!」

  燕承啟有些委屈的聲音從一頭青絲下傳來:「我,我這不是怕你嫌我難看!」

  楚茗被他孩子氣的想法氣笑了,心裡一時間又酸又澀。他慢慢靠在燕承啟寬厚的肩上,笑的雙眸亮亮:「我們殿下一直是最英俊瀟灑的,在予玥心裡,端澤無論怎樣都是一樣的。」

  燕承啟終於注意到楚茗對他的稱呼的變化,他有些艱難地轉過頭,有些木呆呆地:「你……你剛才叫我什麼?」

  「端澤呀。」楚茗聲音裡帶了幾分狡黠,「難道你更喜歡殿下?」

  燕承啟眼睛裡燃起幾分狂喜的光芒,他轉過頭,對著楚茗微微濕潤的唇瓣親了下去。燕承啟由於發熱,唇舌的溫度都很高,熾熱的鼻息打在楚茗的臉上,親得楚茗腦子裡那些調侃燕承啟的話都糊作一團,一個字兒都想不起來了。

  「予玥,我,我真歡喜!」

  「端澤,」楚茗神情突然有些無措,「我……我第一次和人……就是和你在一起。端澤,我希望你能好好待我……我,我不求你只有我一個人。我只希望……就算以後,你做了皇帝,遇到了比我更好的人,也能記得幾分今日的初心……」

  燕承啟摸上楚茗的臉,目光悠遠而含情:「予玥,你相信我,我們會一生一世一雙人。這是你的願望,不是嗎?」

  靖國公府的抄手遊廊裡,掛著兩個精緻的風鈴。風鈴下各掛著一藍一紅兩個錦袋。

  錦袋裡,是兄弟二人在弱冠時寫下的願望……這是爹爹告訴楚茗楚瑜的,在風鈴下的錦袋內裝上願望,風會帶著願望遠飛,一路扶搖直上九萬里,將心願傳達給天神。

  楚茗的藍色錦袋裡,裝著的一張紙條,那張紙條上娟秀清麗的筆跡端端正正地寫著:

  願與良人,一生一世一雙人。

  在楚茗出嫁後,楚瑜把那藍色的錦袋摘下來送到了東宮。

  一生一世一雙人。

  楚茗眨眨眼,覺得心裡某個地方被熨帖得滾燙。

  「會嗎?」

  「會。」燕承啟神色溫柔地撫上他的小腹,「還會兒孫滿堂,含飴弄孫。」

  一時間,雲開月明。

  楚茗想,自己可能是愛著這個人的。

  很久,很久以前就開始了。

  =TBC=

 

 

第十三章

  燕承啟每天都苦著一張臉強行被楚茗灌藥,說來也是燕承啟的錯,他不願喝那苦澀的濃稠的藥汁,才導致拖了三天都沒有好轉。自從老老實實

  一天三碗喝進去,高熱很快就退了,第二天疹子都消下去不少。

  午時,兩人一起用了膳,雖然燕承啟病了不能為他煲湯,但燕承啟還是吩咐御廚門每天太子妃的滋補湯品必不可少。

  楚茗喝完了最後一口湯,意猶未盡地抿抿唇。御廚做的湯,果然比眼前這只會看著他傻笑的呆子做得好喝多了。

  「予玥!今日你怎麼把湯喝得這樣乾淨!」

  「因為御廚做的好喝。」楚茗淡淡啟唇,將一旁蓋子蓋上。

  噢……

  楚茗帶著春桃去給燕承啟親自熬了藥,讓春桃在院內侯著,自己進房,走到床邊,遞給了燕承啟一碗藥汁。燕承啟看著眼前端著骨瓷指節分明,瑩白如玉的一隻手,心裡又難免有些心猿意馬,眼神緩緩向上游離到楚茗雪白的脖子上,心裡像是有把火在燒。

  楚茗端了半天藥碗,也不見燕承啟伸手去接,還以為是燕承啟不願喝藥在鬧彆扭,又看看燕承啟臉上基本已經褪乾淨的疹子,只好低聲軟了語氣哄勸道:「端澤,好歹喝一些,疹子才能褪下去。」

  燕承啟嘴角微彎,親了一口盡在咫尺的手指,驚得楚茗差點把藥碗都打翻:「予玥,那這藥這麼苦,喝完你給我一枚蜜餞好麼?」

  楚茗皺眉,不知他又在玩什麼把戲,也不知道該去哪裡給他找這東西,只能點點頭先哄騙他:「好好好。喝完給你拿蜜餞。」

  燕承啟當即接過藥碗,爽快地一口氣喝了個乾淨,然後將那藥碗放在一旁,在楚茗驚訝的目光中封上他的唇。

  燕承啟的唇瓣微微有些乾燥,但奇怪地很柔軟。他一開始只是輕輕地吻著他,唇瓣摩挲,然後更加大膽地用舌進行更加深入的探索。燕承啟不禁將手扣在楚茗腦後,讓他更加靠近自己,讓唇齒交織再深入一些……楚茗感覺到燕承啟霸道的唇舌幾乎攫取了他所有氣息。

  這是一個帶著藥味,卻一點也不苦澀的吻。

  楚茗被他吻得一張臉滿是嫣紅,面若桃李,連語氣都又軟了三分:「你,你做什麼!」

  燕承啟眼裡滿是得逞的壞笑,還帶著幾分狡黠:「吃蜜餞啊!……予玥,你的唇,是天下最甜的飴糖。」

  楚茗知道這是被調笑了,輕輕在燕承啟胸口捶了一拳,拿起藥碗就要走人。

  哪知道他家夫君是這麼個粘人玩意,不休不饒地糾纏上來,緊緊抱著他,在他頸上又是一串連綿的親吻。

  楚茗有些難耐地想要掙脫燕承啟,可燕承啟這廝磨人的緊,一雙手環在他腰間,令他也不敢妄動,唯恐傷到了孩子。

  燕承啟的氣息緊緊環繞著他,鼻息間都自帶著一股淡淡的冷香。

  楚茗微微側開頭,卻似乎更加撞進了燕承啟的懷抱似的,燕承啟輕笑一聲,一隻手也不安分地順著他隆起的腹部一路摸下去,直摸到楚茗兩腿之間那個敏感至極的部位。

  說來兩個人在楚茗懷孕五個月的時候成了親,之後又是一陣冷戰,兩個人互看不順眼,若是哪日不橫眉冷對簡直就是難得的氛圍,楚茗也常常是冷嘲熱諷,哪會讓燕承啟近了他的身。後來燕承啟對他慢慢變好,即使是同床共眠,也生怕惹惱了他,每夜都安安分分,規規矩矩,頂多抱抱他,摸一摸孩子……

  說起來……他竟是……許久都沒有抒解過慾望了。

  楚茗被他一碰,幾乎是馬上就從喉嚨深處溢出一陣難耐的喘息,聽得楚茗自己都暗罵自己一聲浪蕩。

  「你……住手……啊!別……別碰那……那裡……啊!」

  到最後,已經隱隱染上幾分哭腔。

  燕承啟低沉的嗓音似乎會蠱惑人心,絲絲縈繞耳邊:「予玥……別怕,我會讓你舒服。」

  「你……你簡直白日宣淫!……」

  燕承啟的手活是極好的。他這些年來鮮少和人行床笫之事,東宮也沒有一妃兩妾,許多個寂寞深夜,許多情動難挨之時,他都自己對著那一幅幅畫像靠這手活兒度過。

  隔著布料的摩挲,多少都有些隱隱的痛楚,這痛楚反倒更激深了慾望,燕承啟很快就感到手中那根變得粗大挺立,即使隔著衣料溫度也高的嚇人,而楚茗早已腿腳發軟,似乎全身的骨頭都被抽走了似的。若不是燕承啟另一隻手在他腰處使力扶著他,他恐怕早已經化作一條水荇,軟軟地滑到地上。

  他喉嚨裡破碎不成調的喘息聽得燕承啟也十分情動,感到楚茗的喘息愈發沉重,他也不住地親吻楚茗紅透了的側臉:「予玥,別怕,叫出來。」

  「啊!」

  楚茗眼裡已是聚集了些淚水,一聲呻吟再也抑制不住地喊了出來。眼前一片白,積攢許久的慾望隨著一道白濁盡數放開,帶他達到了快樂的頂峰,浪的盡頭。

  燕承啟感受到手裡布料的濡濕,忍不住笑出來,親了親楚茗還不住顫抖的濡濕的睫毛:「予玥,你很棒。」語畢一把將成了軟腳蝦的楚茗抱起來,放到床上,拉過被子,咬咬牙準備出去自行解決一下下身漲到痛的部位。

  手腕被輕輕拉住,那人的臉埋在被子裡,只有一頭散亂的青絲在外面。

  從被子裡,傳來一聲,很小聲的挽留,似乎還帶些剛剛破音的沙啞:「別,別走了……我幫你解決一下吧……你,你剛剛一直頂著我……」

  燕承啟看著那一叢毛茸茸的傢伙,覺得這真的是可愛到犯規了。

  燕承啟翻轉手腕,緊緊地將那捏著自己手腕的手抓緊:「可以嗎?」

  楚茗覺得自己像是要被煮熟了一樣,腦子也暈乎乎的,胡亂地點了兩下頭,覺得那被握著的手愈發滾燙。

  燕承啟眼神幽暗了幾分,覺得嗓子裡干到似乎著火。這火似乎一直燒到他腦子裡,把腦子裡一切都燒了個乾乾淨淨。

  包括那根名為理智的弦。

  ……簡直是此時不日,更待何時!

  三兩下撲上去扒了個乾淨,自己也脫了個乾淨,像隻狼狗一樣又咬又舔了個遍,亟不可待地開始享受自己的獵物。

  是的。

  一隻終於掉入網中的獵物。

  ……

  房內的喘息和壓抑的呻吟從禁閉的門縫中不斷地洩出。春桃站在房門前僵硬許久,想了想,自己還是不要進去收拾太子殿下用過的藥碗了。

  春桃面色慘敗,跌跌撞撞地離開了院子。

  自己這輩子為什麼不是個聾子?

  御醫在前往東宮為太子切脈的路上看到一個面色灰白的宮女,忍不住上前詢問道:「姑娘你怎麼了?」

  「沒事,狗糧吃多了……有點噎。」

  ……

  御醫想了一下,面色也陡然變得有些慘白,拔腿就往回跑。

  這天,太子殿下的房內沒羞沒臊的聲音一直到日落才止。

  ————————

  也許是心情舒暢,燕承啟這次病發竟然很快就好了,一點痕跡都看不出來,臉上光光亮亮,燕承啟還很臭美地照著銅鏡自我欣賞了很久。

  燕承啟病好後,楚茗就從自己的院子裡搬回了燕承啟的主臥中,兩個人正式過上了沒羞沒臊的夫夫生活。

  每日楚茗撫撫琴,燕承啟合著琴聲練劍,滿頭大汗時,楚茗為他擦汗。

  兩個人似乎真的成為了一對琴瑟和鳴的夫妻。

  春桃暗自打量過自家公子,確實面色紅潤了不少,整個人瑩瑩發光,如同一塊被打磨出來的上好的羊脂玉。

  公子……應該是發自內心的快樂著吧。

  燕承啟也從這場……中找到了極致的快樂。

  燕承啟端坐在梳妝台前,看著身後模糊的人影為他梳髮束冠,也笑起來。

  這樣真的很好了,每天和太傅在一起,每夜和太傅同枕而眠,耳鬢廝磨。

  他似乎……已經實現了他十年的願望了。

  可是心底,為什麼還會有一絲隱痛和不安呢?

  =TBC=

 

 

第十四章

  楚茗以為日子會一直安穩地過下去。

  轉眼間,孩子也已經七月有餘了。

  他會和燕承啟每日相擁而眠,一同醒來,一起用膳,他為他束冠,他為他煲湯。

  他以為,燕承啟是愛他的。

  他有的時候想,如果沒有那場小小的意外,自己也許永遠撞不破他的秘密,這樣陪著燕承啟自欺欺人,又有什麼不好。

  這日。

  燕承啟先醒來了,他看著懷中熟睡的愛人,眼角似乎還帶著昨夜的疲倦,呼吸清淺,睡顏安寧。

  燕承啟忍不住伸手摸一摸他們的孩兒,孩子隔著一層薄薄的肚皮向外踢了一腳,燕承啟甚至摸得出小腳的形狀,心裡一時父愛氾濫,軟的不成樣子。

  這就是他的孩子。

  燕承啟輕輕地將那小腳丫按了回去,低聲哄道:「乖寶,我知道你是在和父親打招呼,但是這會踹疼你爹爹的,你要乖一點知道嗎……」

  話還沒說完,就被一陣清脆的笑聲打斷了,接著是一聲略帶鼻音的歎息:「你說你,他哪裡聽得懂這些?」

  燕承啟一挑眉,語氣滿是自矜,天家的驕傲在這個男人身上演繹的淋漓盡致:「你怎麼知道他聽不懂?我燕承啟的孩兒,自然是比其他人早慧的!」

  楚茗再也忍不住,翻身去和燕承啟面對面,眸色裡閃著零星的光芒,語中含笑:「那殿下,可以後千萬別和臣日日做些淫穢之事。萬一教壞了臣腹中的孩子,那臣豈不是有罪?」

  燕承啟啞然失笑,伸手在楚茗白玉似的臉上捏了捏,又漸漸滑到楚茗唇上,有些情色地摩挲著:「你呀,一張嘴還是這麼厲害!」

  「是麼?見過我的人可都說我溫潤如玉,謙謙君子呢!」

  「是啊……正因如此,我才會對你如此癡迷……」燕承啟吻上楚茗的唇角,封住了他接下來的話。

  兩個人的青絲糾纏在一起,門外的寒風掠過,卻吹不散半分的屋內纏綿溫情。

  似乎是第一縷月光照到涓涓而流的溪水上,隨著溪水,一路高歌,緩緩流過青石,躍過高山,終於投入河海之中的安心。

  這種歸屬感,似水如波,緩緩地流進楚茗的全身。

  楚茗有些恍惚,他似乎懂了那些舊歲月中,弟弟對那個人的一見傾心,百番思念,千種心碎,萬般無奈。無論那個人怎麼樣對他,弟弟還是願意嫁給他,替他操持這整個侯府。

  畢竟,如果有一個人走進了心裡,又該怎麼樣將他那樣輕易地趕出去?

  楚家皆是癡情種。

  不知是哪裡來的傳言,竟一語成讖。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怕也是只為那一瞬陌上杏花吹滿頭的心動罷!

  楚茗笑了笑,推開燕承啟:「今兒個還要上朝呢,快別鬧了,起來用了早膳,我替你冠發,就趕緊上朝去。」

  燕承啟勾起楚茗耳邊的一縷髮絲,放在手裡捲來捲去地把玩,憋著笑道:「予玥,你將來肯定是最合格的一國之母。」

  楚茗不再理他,逕自起身穿好衣服,喚來侍從端進來水盆毛巾等物,和燕承啟洗漱打理好,又自己換上衣服,燕承啟也在一旁自己穿好了衣服。

  自從燕承啟和楚茗搬到一起去後就再也沒有叫侍女為自己更過衣。

  ……開玩笑……如果侍女們進來,燕承啟都已經能想像到楚茗面帶冷笑的嘲諷了:「太子殿下原來還沒長大,今兒個連衣服還要姐姐妹妹們幫著穿好,敢問殿下明天是不是還沒有斷奶?」

  燕承啟想想都覺得渾身起雞皮疙瘩,覺得自己還是不要做這樣的事找罵,乾脆也都開始自己穿戴衣物。

  剛開始是有些不習慣,畢竟這二十幾年衣來伸手習慣了,一開始盤扣都系不明白,裌襖也曾經穿反過,但好在他學得快,幾天就能學著楚茗一樣把自己穿戴利索。

  至於挽髮……他倒是存了點私心,喜歡這樣的閨房之趣,特意裝作學不會。楚茗也不是不知道他那些小把戲,但是也並未點破,只是仍舊每日為他梳好髮髻,佩戴金冠,從不假手於人。

  用完膳,燕承啟便出了門。楚茗帶著春桃兩個人在院子裡散步消食,中午燕承啟似乎是被皇后留在宮裡不能回東宮了,楚茗自己用完膳便在房裡小憩一會兒。

  他睡覺很輕,不一會兒就被外面的哭喊喧囂給吵醒了,他腦子昏沉,但還是起了床,披了件大氅,推開門問道:「何事喧嘩!」

  「太子妃!太子妃!」地上跪著一個粉紅襦裙的宮女,身形瘦小,抖如篩糠,語調中滿是哭腔,聲音也不住顫抖。

  楚茗皺了皺眉,但還是好脾氣地問道:「怎麼回事?」

  那宮女不住地磕頭,生生清脆。腦門磕在青石板上,很快石板上就是一攤暗色的液體。

  「求太子妃救救奴婢!奴婢不想死!求太子妃救救奴婢!」

  「別磕了!起來罷!」楚茗提高聲音,「你總要說明白是什麼事,我才幫的了你。」

  那宮女顫顫巍巍抬起頭來,本是個冰肌明眸的女子,此刻額頭上破了口子,那口子正向外滲著血,顯得她面容可怖。她的一雙眼睛都已經哭到紅腫,眼中滿是濃重的恐懼。

  「太子妃,奴婢是太子安排在御書房清理的奴才。」那宮女抽抽噎噎,看得出來是嚇壞了,「太子殿下的書房平日裡是不允許任何人進入的,殿下看奴才老實,才定了奴婢每隔三日自己一人去書房裡面清掃……今日是奴婢當值的日子,可是奴婢……」

  那宮女又抽噎起來,眼淚辟啪地落在地上。

  楚茗見她和自家弟弟差不多歲數,面容稚嫩,心下生出幾絲不忍。

  楚茗掏出一枚玉白繡蘭帕子有些艱難地彎下腰,為那不住顫抖的小宮女擦乾淨臉上亂七八糟的淚痕和血跡,聲音溫柔,似乎是在哄那小宮女一般:「別哭了,嗯?把事情好好說完,我保你平安無事?」

  那宮女怔住了,呆呆地看著眼前身披大氅,笑的溫暖的人。

  多麼秀麗絕倫的一個人!

  那宮女漸漸止住抽噎道:「奴婢,奴婢在擦拭太子殿下的紫檀木桌時,不小心把太子爺平日裡最喜歡和田暖玉涮筆筒給打碎了……那可是殿下平日最喜歡的物件……奴婢連收拾起來都不敢,就跑了出來……太子妃,求您救救我!」

  楚茗有些好笑,不過一個涮筆筒,又不是什麼無可挽回的物件兒,怎麼就這麼害怕。

  楚茗將弄髒了的帕子塞在那宮女手裡:「我還當是什麼事,原來是這個。你別怕,我這就去瞧瞧,將那些東西拾當好。」

  他笑著拍拍那宮女的肩:「回去吧,下次可不能再這樣毛手毛腳。」

  那小宮女還有些遲疑,跪著沒敢動。

  「回去吧,殿下如何也不能懲罰我。」

  ————————

  楚茗推開書房的門,走進去。

  這書房倒與他想像的不一樣。

  不,是與這整個東宮的風格都不同。

  東宮極盡其奢,哪裡都是至尊無比,鑲金帶玉,圖案也都是代表太子身份的蛟龍團紋,處處都是杏黃色……唯獨這書房不是。

  書房裡似乎還燃著未盡的冷香,書房內連一件金器都沒有,觸目儘是古香古色的鏤刻紫檀木桌椅書櫃,而書房內的地板甚至都是白玉漢石鋪就而成。

  這些擺設看起來倒像是定制的一套,上好的紫檀木泛著幽潤的光澤,每一件……都以極為精細複雜的手法鏤刻著蓮花。那些蓮花一看就是出自名人巧匠之手,栩栩如生,自帶清幽。一套瞧起來,竟是沉穩又不失詩意,擺的極為別緻,不落俗套。

  楚茗心下微哂,沒想到燕承啟那傢伙還有這樣別緻的眼光。

  楚茗掃視一圈,看到那碎在地上的一攤碎玉,緩緩走過去。他現在身子多有不便,很難彎下腰去拾起來,只好手扶著一旁的紫檀木椅子想要借力彎下腰去。

  那椅子上面刻著一朵蓮花,楚茗也沒多想,正用了幾分力氣,沒成想那蓮花竟然被擰動了!

  隨著一聲輕響,書房西側的書櫃竟然自動移開,露出了一扇門。

  這竟然是個機關!

  楚茗盯著那扇門,心裡突然狂跳了起來。楚茗知道,這密室竟然建得這樣隱蔽,那其中一定是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

  他本不是好奇心重的人,可是這扇門……他卻隱約有指引一般,向那扇門緩緩走去,使力推開了那扇門。

  裡面是一間密室。

  幾顆碩大的夜明珠照得這裡亮如白晝。

  楚茗覺得自己連呼吸都在放緩,他慢慢地走進去,步履放得極輕,像是慢慢走進了一個人內心最深處一般小心翼翼。

  那裡有一張床榻,一張桌子,桌子上甚至還有一個白玉酒壺和一個白玉酒杯。

  除此之外。

  還有些什麼呢。

  楚茗臉色煞白地看著這牆上的一幅幅丹青,似乎窺探著燕承啟這些年來心底最隱秘的秘密。

  或者說,不是一份秘密,而是一份情感。

  楚茗慢慢濕了眼眶,覺得自己幾欲站立不住,心頭劇顫。他似乎明白了些什麼,又似乎還朦朦朧朧被蒙在鼓裡。

  那畫上的人,玉骨風姿,一身白衣,步履踏蓮,眉目清秀,眉目多情含笑。

  這個人,他曾有幾面之緣。

  楚茗低下頭慢慢摀住眼睛,熱流從指縫中慢慢滑落,他全身顫抖,想將這無用的淚水止住。

  可是淚卻是不斷地繼續流出來。

  太子殿下果然做的一手好丹青。

  予玥自歎不如。

  ……

  不僅如此,還提的一手好字。

  ……

  每一張丹青上,都有蒼勁有力的筆,一筆一劃地寫下。

  此生此世,思之慕之。

  筆跡從稚嫩輕浮至力透紙背,字字風骨。

  似乎是,已經許多,許多年了。

  =TBC=

 

 

第十五章

  用完午膳後皇后便把燕承啟留了下來,和他絮絮叨叨說了好一會兒話,燕承啟都耐心應答,又陪皇后看了一出折子戲,這才同皇后道了別,匆匆向東宮中趕去。

  但畢竟在宮中消磨一日,回去時已是日落西山,遍地餘暉。

  燕承啟回去的時候,遠遠望去,院子裡沒有掌燈,裡面一個奴才都沒有。

  只餘下瑟瑟風聲。

  這倒是過於寂靜了。

  燕承啟蹙起眉,試探性地喊了一句:「予玥?」

  沒有人回答他。

  燕承啟心裡陡然一緊,他快步穿過院落,一把推開房門,房內因為黑暗有些朦朧,一股不安的情緒突然籠罩在燕承啟心頭,使他不禁煩躁起來。

  眉間的褶皺越擰越深,他忍不住再次試探道:「予玥?你在哪裡?」

  燕承啟摸著黑到床鋪邊,突然碰到一個東西,似乎是髮絲的觸感,燕承啟順著再去摸,終於摸到了一個人。

  心裡的不安似乎放下一些,燕承啟語含笑意問道:

  「怎麼回事?怎麼坐在這裡也不說話,也不開燈?嗯?」

  燕承啟的手順著他披散著的一頭青絲摸過去,嘴裡的念叨不停:「誒呀,怎麼也不束髮,是不是剛睡……」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楚茗的臉很冰冷,摸在手裡像是沒了溫度,像一塊被沉在寒潭下千年的玉石,一絲人氣也沒有。

  「你怎麼了?予玥?你的臉怎麼這麼冰?」

  楚茗覺得腦子裡很昏沉,昨日種種,今朝幕幕,都似乎飄在眼前,無一不是對他自作多情,癡心妄想的嘲諷。

  燕承啟連忙從一旁的櫃子裡摸出一個火折子,吹了吹點燃了一旁的蠟燭,又端起那盞燭燈,藉著火光去看坐在床鋪上的人。

  他坐不住一樣倚在一旁的床邊,渾身似乎被抽走了骨頭,沒有一點力氣,那平日裡總是驕傲地挺得筆直的脊背此刻也微微佝僂著,看起來竟然有些可憐。他披散著頭髮,似乎是簪發的玉簪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髮絲有些凌亂地披散著,面容蒼白憔悴,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目光呆滯而無神地盯在地面上,連眨眼都很少,似乎是丟了三魂七魄,只是一個軀殼木木地坐在那裡。兩手無意識地搭在膝上,微攏著小腹。

  他這幅從來未有過的頹唐模樣著實讓燕承啟心裡被猛地擊了一下,暗暗地鈍痛起來,像是百隻螞蟻在撕咬他的心。燕承啟手裡的蠟燭流下蠟淚,滾燙的蠟油滴在燕承啟手上,幾乎立刻就凝固起來,燕承啟卻似乎也沒感覺到痛一樣,什麼話也沒說。

  半晌,燕承啟才輕輕地,小心翼翼地問道:「楚茗,你到底怎麼了?」

  楚茗似乎被他這一聲叫回了魂,他的目光散在燕承啟臉上,許久許久才聚了光,看清楚眼前的男子。

  他還是如同初見時一樣,氣宇軒昂,驕矜貴氣。劍眉星眸,神采奕奕。

  楚茗想問的話有很多,到最後看著他那長長的眼尾,形若桃花的眸子卻又如鯁在喉,一個字也擠不出來。

  他不知道該怎麼去說這件事,也不知道自己能站在什麼立場去責問燕承啟。

  楚茗最後抿了抿蒼白的唇瓣,輕聲問道:「燕承啟,我現在問你一個問題,你不要欺瞞我。」

  燕承啟心下一沉,今日的楚茗實在太過怪異,令他不知該如何應對,看著楚茗無神的眸子,卻又忍不住點頭,只想趕緊答應他所有的要求。

  他將燭台放在一邊的小桌上,又忍不住伸手握著楚茗得手,他的手也冰冷得很,似乎怎樣都捂不熱:「你說。」

  「燕承啟……你當初為什麼答應皇上娶了我?」

  室內一陣死一般的寂靜。靜到連燭火燃燒的聲音似乎都聽得到。

  燕承啟哪裡知道他會突然問這個,但真正的理由他又不能真的說出來,一時之間也尋不到什麼適合的說辭,只能無聲地將眉蹙得越來越緊。

  楚茗感覺到燕承啟握著自己的手隱約鬆了一些,加之這沉默,心裡的那個推測似乎又被無聲地證實了。

  一聲突兀的笑聲打破了沉寂,楚茗掩著唇,冷冷地盯著那燭火看,似乎這燭火都並不能融化他眼中就那層厚厚的冰殼:「殿下不必再說了。」

  燕承啟反手抓緊了他的手,俯下身抱住他,心底的慌亂使得他無暇顧及許多,只是將一些話沒有多加思考直接吐露出來,字字懇切:「予玥,你不要這樣,我好怕……我承認,當初娶你的時候確實心有不甘,可是這些日子以來,我對你的情意也不是假的,我也慢慢愛上了你,你難道看不出嗎?你到底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你也告訴我,像你說過的那樣,一起承擔好麼?」

  楚茗冷淡地在他懷裡垂下眼皮,疲倦與余痛一併捲上心頭,森然的冷意盤亙在心上無法消散。他無所謂地點點頭,淡淡地開口道:

  「端澤,我做了個夢。」

  燕承啟心下微微一鬆,忙撫摸著楚茗清瘦的脊背,聲音低沉溫柔,令人無端感到安心:「那一定是個噩夢吧?不要怕……都是夢……」

  「不。」楚茗打斷他,「那是個美夢……美得令我差點以為這是真的。」

  「你做了什麼夢?」

  楚茗閉上眼睛,咬得腮幫子都發酸,眼睛一陣澀痛,過了好半晌才說:「我忘了。」

  他實在是無法描述這些日子來的溫情,也無法接受這一切都是假的。

  水中月,鏡中花,一切不過是一場虛情假意,難為他還作了真,演了這樣久。

  「端澤,今兒個我去了你書房,碰碎了你的一隻涮筆筒。」說著楚茗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包,遞給燕承啟,「是我太不小心了。」

  燕承啟打開小包,看清那裡面的模樣,眼中閃過幾分怒氣,但對楚茗卻一點也發作不起來,只好收起來那個小包道:「沒事,你沒受傷吧?」

  「沒有。」

  「那你在書房有沒有看到什麼東西?」燕承啟無端地緊張起來。

  楚茗愣了一下,然後道:「沒有。」

  燕承啟這才放下心來,輕聲哄道:「沒事,一個涮筆筒罷了……只不過以後不要再隨意進入我的書房了好麼?那裡有許多奏折和物件,有些是軍中機密……」

  「端澤,」楚茗打斷他,聲音嘶啞,像是從沙礫裡磨過一樣,「你能為我描一副丹青嗎?」

  看到燕承啟瞬間有些僵硬的神情,楚茗忍不住笑了笑,又聽到燕承啟有些慌張地道:「予,予玥……我丹青描的不好,我怕描了你,將你風神朗姿描不出三分來,這樣你又要笑我了……」

  楚茗覺得一股濃濃的疲倦湧上來,他現在再也無法與燕承啟虛與委蛇,他使力推開燕承啟,然後掀開被子躺在床上,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些:「我倦了,想睡一會,你不要來叫醒我。」

  「可是你還沒有用晚……」

  「求你。」楚茗咳了兩聲,覺得一股悶痛順著小腹席捲上來,「求你現在出去。」

  他說的斬釘截鐵,不容置喙,似乎是下了什麼決心一樣。燕承啟也無法再說,只能留下一句「你好好休息」,給他掖了掖被角,邊逕自出去了。

  燕承啟在心裡想著,怎麼今兒個,楚茗變得這麼奇怪?

  楚茗蜷在床上,這被子似乎不能挽留他身上一點點消退的熱度。

  他既然喜歡這樣演,卻何必讓他也陷進去?

  可是那些日子……燕承啟的熾熱的目光難道都是假的麼?

  就沒有一分是給他的麼?

  楚茗心裡亂做一團,前路似乎佈滿迷障,使他看不清該如何走下去,前路又有什麼在等待著他。

  或許是一顆日久生情的心,又或許只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欺騙。

  「端澤……」楚茗唇齒間溢出一聲歎息似的輕吟,「你可真是個混蛋……」

  在這寂靜漆黑的屋內,緩緩飄蕩……

  =TBC=

 

 

第十六章

  燕承啟總覺得,楚茗近些日子愈發消瘦了。

  燕承啟挾了一筷子爆炒小牛肉,放到楚茗飯碗裡,溫聲道:「你多吃點,你看你最近,瘦的都硌人了!不想著自己也要想著孩子啊!」

  楚茗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心底覺得可笑至極,卻終是將那牛肉放進嘴中咀嚼。

  若不是想著孩子,他如何再與這樣虛情假意的人生活在一張床上,笑著面對他那些對別人的關懷,逼著自己不再去想那些令他難堪的丹青呢?

  「謝謝,味道很好。」

  楚茗放下飯碗,淡淡道:「我吃完了。」

  燕承啟也跟著放下了飯碗,長眉一皺,面色有些難看:「你怎麼吃這麼少?這樣對身體能好嗎!回來!」

  楚茗回頭有些逞強地扯出一個笑容,聲音很輕:「我真的飽了。」

  燕承啟起身,拽著他的手,將他拉回飯桌,拾起筷子給他,語氣也忍不住放得輕了些緩了些,半哄半勸:「你再吃點,就算是為了孩子。你這麼瘦,我心疼。真的。」

  楚茗頂著面前還有大半的飯碗,一陣恍惚。

  他到底是心疼他呢,還是在心疼一個影子呢?

  楚茗覺得一陣漫長的心痛,這種心痛並不像那夜那樣尖銳難忍,那般幾欲窒息的恥辱,而是像毒蛇嘴角滴下的一滴滴毒液,慢慢地腐蝕著最柔軟的地方,時不時地刺痛一下。

  連綿無絕期。

  楚茗隨便挾了一些離他較近的一些菜餚,麻木地咀嚼著飯菜,味同嚼蠟,也吃不出菜和菜之間的區別,只是純粹地聽進去了「吃飯」這個指令,很快地將一碗飯塞進去了。

  楚茗拿起一旁的帕子抹了下嘴角,被噎得並不舒服,但他也不願意再看著眼前這個惺惺作態的人,只能耐著心思對燕承啟笑了笑,點頭,然後離開。

  一路上胃裡都不舒服,楚茗咬著牙自己走回去房裡,面色發白,額上都是冷汗,一進屋子裡瞧見了春桃,緊繃著的心思這才鬆下一點,他扶著一旁的柱子,終於忍不住,哇地一聲將剛剛硬塞進去的那些東西吐了出來,他嘔得越來越厲害,感覺胃裡灼燒的痛楚蔓延上來,到最後甚至是從喉嚨裡嘔出幾縷血絲。

  春桃嚇壞了,趕緊到一旁去攙著楚茗,楚茗一隻手緊緊壓在腹部,眸色黯淡,整個人都顯得十分虛弱無力:「春桃,你快,你快去叫御醫來……嗯…………」

  楚茗感覺到胃裡的疼痛和孩子不正常地掙動,聲音也忍不住拔高了一點:「快去!」

  他很怕。

  他很怕自己現在唯一剩下的這個孩子發生什麼事…………

  楚茗忽然覺得腳下一輕,自己被抱了起來,陷在一個很溫暖很有力的臂彎之中,熟悉的冷香縈繞在鼻間。不得不說,這股香氣,確實能令他感到一股無端的安心。

  他撐不住沉重的眼皮,陷入沉沉的昏睡之中。

  楚茗再睜眼的時候,燕承啟正在一片燭火搖曳中盯著他看。他的眸子裡面是沉沉的擔憂,並不像是裝出來的。

  燕承啟的眼下有很重的青黑的痕跡。

  他低沉而沙啞的聲音傳來:「你醒了?喝點藥吧。」

  楚茗沒有說話,自己撐著起身,半坐起來,後背靠在床頭。

  燕承啟端著一碗黑乎乎的藥汁來,裡面還有個瓷勺,他的眼底漆黑一片,不知道在想什麼。

  楚茗伸手接過了碗,垂下眼笑笑道:「不用勞煩,我自己來就好。」說著,將瓷勺抵在碗的另一側,就要一口灌進去。

  燕承啟壓抑著的火氣似乎終於被觸發了,他一把奪下楚茗抵在唇上的藥碗,出氣般地用力將碗帶著勺子摔在地上,瓷碗碰地,上好的薄胎瓷摔在地上發出尖利的一聲,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甚至還有一片碎瓷濺到了燕承啟臉上,在他臉上劃了不深不淺的一道傷痕,立刻就流出血來。

  燕承啟似乎感覺不到一般,根本就沒有顧及臉上的傷口,只是盯著楚茗,痛心疾首地道:「予玥!我真的不懂你為什麼要這樣逼自己!要這樣強迫自己!要這樣逼我!」

  楚茗聽見了他的話呆了呆,視線卻凝固在了他臉上流血的傷口上。

  「你為什麼這樣做!你這樣傷害你自己,無論什麼原因,都比你直接捅我一刀來的更狠,更痛!你不要再這樣折磨我了!對自己好一點,好嗎!」

  楚茗雙唇囁嚅,最後只是輕輕笑出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自己折磨他?

  ……

  他只覺得他可笑得離譜。

  哪裡輪的上他折磨他呢?他又哪裡配得上折磨他?

  真心離傷心最近。

  楚茗嗓子裡頹然地發出一聲嗤笑,不知是在笑他自己傻還是在笑燕承啟這離譜的怪罪。

  草草交付了真心,以為他會和他在一起,哪怕只有幾天,幾年的真心,也算是不枉這一趟……可他哪裡想得到自己到最後竟到了這種可悲的境地,只能成為一個心意的寄托,只換得滿心荒涼,半生荒唐。

  自己這些年來,在翰林院任大學士職位,從來對政事處理果決,識人千面,總是被皇帝誇讚能明辨是非,巧斷亂麻。

  可是沒想到,這雙眼還是瞎了一遭。

  燕承啟有些可憐的聲音再次傳來:「求求你,予玥。你有什麼心事,朝我說好麼?剛才御醫來為你把脈行針,說你心結太重,鬱結在心,導致肝火上行。最近孩子也不穩,你剛剛身子下都見了紅,御醫說這是你心中鬱鬱而致……予玥,你不開心,我也看得出來,可是我不知道到底是因為什麼。你若是這樣,我的一顆心也總是吊著,我又哪裡開心的起來!」他的聲音有些顫抖,還有幾分無助,「你折磨自己,就是在折磨我。」

  楚茗看著他,這些話卻並不能再如同往日一般,在他心底掀起諸多波瀾,萬般心動,只是輕輕飄散在耳邊。

  他的真心,到底有幾分,楚茗看不懂。

  那乾脆,連一分都不要看清罷了。

  楚茗點點頭,伸手過去攥住燕承啟的手,他的指尖很冰,冰得燕承啟一顆心又吊了起來。只聽那邊楚茗溫溫柔柔的嗓音傳來:「好,我答應你。我們還像以前那樣,好不好?」

  燕承啟有些不明白他這突然之間的轉變,但瞧見他如同之前那樣笑得如沐春風,心情稍霽。

  楚茗使了使力捏了下燕承啟的手:「再去煎一副安胎藥給我吧?嗯?都被你摔碎了。」

  「你怎麼知道那是安……」

  楚茗心底很想笑,這裡安胎成分的藥物的味道他已經在靖國公府裡聞過幾個月了,哪裡還會不認得?

  兜兜轉轉,還是逃不過這碗藥。

  「我猜的。」楚茗面上的笑意未曾褪去半分。

  燕承啟也忍不住笑開,俯身在楚茗側臉上輕輕偷了個香。

  「予玥果然冰雪聰明。」

  楚茗看著燕承啟離去的背影,臉上的笑容終於分崩離析,唇角一點也抬不起來。

  楚茗抬起手摸摸被親吻的右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燕承啟,你既然喜歡演,那我只好全力奉陪。

  陪你繼續這場欺騙。

  直到……這個孩子出生。

  好麼?

  楚茗眼中的落寞,像是冬夜裡無聲飄落的雪。

  靜靜地,靜靜地,翻飛在天地之間。

  楚茗心裡某個地方,偷偷地,暗暗地抱著一絲不能見光的期望。

  這期望並不似他平日裡幾分自矜。

  他期望,那個人可以有一天,眼裡心裡都只是他一個人。

  這期望被他埋得極深——因為他知道這不可能。

  ……

  燕承啟拿起勺子喂楚茗喝湯藥,楚茗這次倒是什麼話都沒說,安靜地張口喝完了所有遞來的藥汁。

  似乎什麼都沒發生過,一切都只是一場夢。

  那天,楚茗想了很久。

  如果他當初沒有走那一遭,沒有進那個屋子,現在又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也許,也許會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吧。

  =TBC=

  最後一句出自胡蘭成對張愛玲的承諾金句,不要說我俗套……我真的蠻喜歡這句話的,覺得這是我想像中的最理想的愛情狀態——大概就是兩個人攜手寧靜而平淡地走過一生。

 

 

第十七章

  燕承啟坐在書房裡,安安靜靜地看著那些攤在帕子上的碎玉,思緒慢慢地穿梭了時光的長河,記憶中的人,依舊笑容清淺,眉眼溫潤。

  那日他受邀到淑妃宮裡用膳, 淑妃是前兩年剛入宮的妃子,生的是千嬌百媚,端是盡態極妍,深受皇帝寵愛。剛入宮兩年就生了個七皇子,步步高陞,如今已經榮升妃位,在這後宮儼然已經有了一番權勢地位。

  燕承啟那年十四歲,已是翩翩少年,自然也是許多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他與淑妃等人共同用了午膳,淑妃卻不肯讓他走,只是拉他坐下聊聊,燕承啟也沒多想,只是在冷冷看著淑妃笑得過分燦爛過分虛假的面龐。

  七皇子那年還是個三歲半的孩子,尚且牙牙學語,懵懂天真,一雙鹿眼生得靈巧有神,在一旁拽著他太子服的袍角傻傻地笑。

  燕承啟見了燕騰青天真爛漫的模樣,一直緊繃的面容也忍不住裂開縫隙,一直防備的心思也忍不住放下幾分,伸手就從袖子裡隨身帶著的小食蜜餞仙桃抓出一把,遞給他。燕騰青笑嘻嘻地接過去一股腦吃了,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著,一邊喊著還要,還要。

  燕承啟忍不住伸手捏捏他的臉,然而還等他感慨小孩子的臉就是軟滑,燕騰青卻突然面色青白,目光發直,一口血噴在燕承啟手上、襟上,然後咚地一聲狠狠砸在地上,雙眼禁閉,失去意識。

  他這一口血,噴的在場所有人都提心吊膽,淑妃坐在主坐上,看到兒子這口血更是嚇得面如金紙,肝膽欲碎,也顧不得什麼儀態身份,尖利地喊道:「青兒!!」

  燕承啟下意識地放開手,盯著手上仍舊溫熱的血還有些怔愣,這邊淑妃就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抱著癱在地上的孩子,眼中含恨,咬牙切齒地問燕承啟,那模樣一點也不像是平日裡雍容華貴的淑妃,而是像極了一頭紅了眼起了殺心的母狼。

  「你為什麼要害你的弟弟!」

  燕承啟心知自己這是被陷害了,他皺皺眉,卻並未理會地上渾身顫抖的淑妃,反而是站起身向奴才們喊道:「都呆著做什麼?還不快去請御醫?!」

  燕承啟捏著那包蜜餞鮮桃,捏得手心裡冷汗涔涔。

  他該如何向淑妃,向父皇解釋這一包蜜餞鮮桃,是方才在路上「偶遇」的李美人送給他的?

  又有誰會相信他呢?

  他現在可是最居心叵測的人。

  燕承啟站在一旁冷冷看著七皇子被御醫團團圍住,他眼睛裡沒有焦距,站在一團滿頭大汗的御醫外,像是個冷眼旁觀的局外人。

  他不知道七弟是怎麼被救了回來,也不知道父皇是怎麼衝進來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

  「孽子!給朕跪下!」

  燕承啟扯了扯麻木的嘴角,發現被打麻的臉連勾起一個笑容都如此難,不禁暗歎一聲父皇這力氣用的大了些。

  他一掀下擺,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忘了父皇呵斥了他什麼……那些傷人的字眼被時光沖刷的已經一乾二淨,他只記得那日挨了整整三十個板子,被抬了回去。

  那個夜晚,太傅披著滿肩月光來了他的房內。

  太傅說:「臣什麼都聽說了。」

  燕承啟的心倏忽被吊得很高,難受的緊。

  太傅又道:「殿下天性良善,臣不信殿下會做這樣齷齪狠毒之事。」

  他秀氣的眉輕輕皺了起來,看著已經被宮人敷上傷藥趴在床上的少年,聲音溫柔地讓人無端端就掉了眼淚:「殿下受委屈了。」

  燕承啟把頭埋在枕頭裡,感受著脊背上溫暖的手的安撫,熱淚一股股全都流進了枕頭裡,卻一聲不發,只是肩膀忍不住顫抖。

  白璉並沒有繼續說什麼,他只是安靜地陪在他身邊,一下又一下地輕輕拍打他的背,等他情緒穩定下來。

  許久許久,燕承啟抬著一雙通紅含淚的桃花眼,淚眼婆娑地看向白璉,示意他自己已經可以了。

  白璉剛想開口,卻被燕承啟彆扭地搶了話:「剛剛哭的不是本太子。」

  ……能採訪你一下為什麼這麼不要臉嗎。

  白璉無奈地笑著點點頭,應和著他:「是是是。我們殿下最剛強了,哪裡掉金豆豆?」

  燕承啟被他一句「我們殿下」說得瞬間臉紅了起來。

  月光撒在他的白衣身上,他似乎週身都籠罩著一股清雅的光輝,猶如高潔白蓮。

  白璉還以為太子是為了金豆豆這個詞感到羞澀,不禁心下暗笑,這殿下身份再尊貴,也不過是個孩子罷了。

  同時又暗自心疼,這樣一個孩子卻要早早捲入這些陰詭權謀,被百般算計……

  白璉歎了口氣,從袖中取出了那個和田玉涮筆筒。

  「殿下,臣今日給你帶了個物件,也不知道殿下會不會喜歡。」白璉伸手遞過去,溫聲道:「這上面刻著臣最喜歡的蓮花,臣希望殿下能像古人所言『出淤泥而不染』,在這個大染缸裡能時刻保持本心,不忘初心,臣也希望殿下能夠高尚而謙虛,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殿下可喜歡?」

  「噠噠噠——」燕承啟的思緒被一陣敲門聲打斷,他看著眼前的碎片。玉這東西,一體時溫潤無稜,但被摔碎了,碎片卻也如此尖銳突兀。

  燕承啟仔細地回想,卻似乎再也尋不到當年看著太傅對他微笑時的那種悸動。

  上一次這樣的悸動,似乎是在前幾日楚茗為他撫琴時的感覺。

  燕承啟被自己這想法嚇了一大跳,他心裡突然打起鼓來,莫名地緊張,似乎窺見了一些正在悄然變化的情愫。

  「進來——」

  是楚茗。

  燕承啟看著他,心裡更是慌到像是被發現了錯處的孩子一樣,腦子裡原本理出的一絲絲頭緒也全都變成了漿糊。

  楚茗進了這滿是追憶的典雅書房,一眼就看見那攤在紫檀木桌子上的碎玉片,面色白了白,幾乎站立不住,一手扶著後腰,垂下眼去,裝作什麼都看不到的模樣,輕聲道:「殿下可是在處理政務?」

  燕承啟掩飾般地快速地用一旁的奏折蓋住了碎玉,然後點點頭語氣有些尷尬地道:「是啊。」

  楚茗閉了閉眼,再抬頭時,面色已經如常,眉眼也儘是儒雅的笑意:「那我就不打擾你了,我先……」

  燕承啟下意識就張嘴阻攔他:「別走!」然後站起來道,「我處理完了。」

  楚茗強掛出來一絲笑意,語帶三分嘲諷地道:「太子殿下真是愈發地厲害了,現在連墨都沒有研,連狼毫筆尖都是乾的,涮筆筒都沒有,就能批完折子了?」

  燕承啟尷尬地咳嗽兩聲,厚臉皮地道:「不要在意這些細節。」

  楚茗也自覺無趣,懶得理他,剛要開口就被燕承啟強行搶了話:「予玥,你今天這鴉青色的襖子可真好看……你怎麼不穿雪白色的了?你不是最喜歡雪白的衣服嗎,我記得你的櫃子裡清一色的都是白……」

  「端澤,」楚茗打斷了他的話,面上的笑意淡了再淡,幾乎消散在他滿是輕愁的眸子裡,「這世上最善變的是人,最難猜測的是人心。」

  楚茗抬頭看向燕承啟,他的目光裡霧靄沉沉,看不清是什麼情緒。

  燕承啟哽了一下,他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竟然有股難以言說的疼痛。

  空氣似乎凝固在這一刻……似乎連風都止了。

  楚茗看著眼前男人,這個滿心滿眼都是其他人的男人。他高大偉岸,尊貴俊秀,多情卻也無情。

  無論他再好……這份好也不是屬於他的。

  楚茗嚥了咽喉間的苦澀,淡聲道:「殿下,我此番來,是要同你說一聲,我準備後天去拜訪一下你的太傅。」

  燕承啟面色突然沉了下去,眉頭緊緊蹙了起來,眼裡閃爍著嚴厲的光:「你去見太傅做什麼?」

  楚茗倒是早就料到了燕承啟不會同意,他早就準備好了說辭。他仰起臉看著燕承啟,面上一片和煦,一手撫摸著八個月的圓隆的腹部:「端澤,你看,我們的孩子快要出生了,我知道你這十幾年來多受白太傅的教導,才能有今日的棟樑之才。我私以為太傅必定也是學識淵博之人,又於你有教導之恩,我想同他商討一番給孩子取個名字。」他頓了頓,忽然有些俏皮地道,「你知道,我怎麼能和你這樣五大三粗只知道耍劍弄槍的人討論呢!不然孩子長大了怪我怎麼辦?」

  燕承啟也被他說的神色漸漸柔和了下來,眉間的褶皺也平復下來。他慢慢走到楚茗身前,攥住了楚茗一雙修長的手,半是責備半是擔憂地道:

  「你瞧你,最近手總是這麼冰,也不好生照看你自己,這可怎麼是好。」

  楚茗笑著道:「我去見太傅的時候肯定穿上我最好看的襖子,暖暖和和地披著白狐裘去,好不好?」

  好不好?

  他的端澤?

  =TBC=

 

 

第十八章

  楚茗懷裡揣了個熱熱的湯婆子,坐在有些顛簸的馬車裡,腦子裡半夢半醒,眼前全是當日那畫像上清雋笑容。

  馬車隨著噠噠馬蹄,一路穿過大街小巷,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終於停了下來。

  楚茗昨日已經向那宛月榭中遞了帖子,許是白璉已經做了吩咐,楚茗沒有什麼阻攔地便進了朱門。

  楚茗被小廝領到後院的時候,白璉正在日光下,提著一個銀製的小水壺,在後院微微彎著腰,給那院子裡仍是幾節光禿禿的樹枝的梅樹澆水。

  他身姿卓然,一身白衣,眉目清秀,看不出今年幾何。烏髮未束,隨意地披在肩上,直掛到腰間,像是黑色的綢緞。眼角眉梢說不出的溫柔安靜,倒為他不算太出眾的面容贈了許多魅力。光線太好,打在他手上的噴壺上,折射出幾縷耀眼到刺眼的光線。

  好一個君子如蓮,高潔儒雅。

  他似乎也察覺了聲響,抬起微彎的腰,理了理袍角,一身白衣,一絲褶皺都沒有,一點灰塵也不染。白璉望向楚茗,想起昨日收到的帖子,會心一笑,輕輕將手裡的壺放在地上,走到楚茗身前,恭敬地作了個揖,垂眸道:「參見太子妃殿下。」

  楚茗離他極近,幾縷熟悉,卻又陌生的冷香觸動了他的嗅覺。

  這冷香摻雜著幾絲晚香玉的冷冽,幾分松木的乾淨醇厚,又帶著些疏離的檀木氣味。

  他連忙將湯婆子一手摟著,一手從柔軟的狐裘中伸出來扶起白璉,輕聲道:「太傅既然作為人師,我哪裡受得起如此大禮。這是折辱楚茗了。」

  白璉搖搖頭道:「哪裡,在下早就聽聞翰林院大學士理政有方,學識淵博,落筆如雲煙,撫琴如清泉。這些年來幫助皇上處理要務,執掌翰林院,是皇上的股肱之臣,殿下與令弟的風姿更是已經傳遍這上京,臣早便想見識一番。」

  楚茗眼睛發漲,喉嚨裡似乎堵了一大團棉花,這一番讚美也聽的顛三倒四,心思完全不在此處,最後木木地問了句:

  「太傅身上這熏香可真是好聞得緊,用了什麼香料?」

  ……竟與他床榻之上那人一模一樣?

  白璉似乎沒有反應過來楚茗怎麼突然說起這茬,愣了愣,笑著溫聲道:「這是臣自製的一種熏香,帶有安神養心的作用,並不是在外面買的。」

  楚茗懷裡的湯婆子「光當」一聲掉在地上,他也被自己嚇了一跳,連聲道:「抱歉,抱歉……」就要彎腰去撿那掉在地上的湯婆子,卻沒想到白璉比他更快一步,將那黃銅的湯婆子撿起來,細細拂去了湯婆子上的灰塵,眉眼彎彎地遞給楚茗,輕聲道:

  「可小心著點,你現在可是懷著皇嫡孫,還是小心點為好,不可隨意彎腰。」

  楚茗接過那湯婆子,一雙手緊緊地捂著湯婆子,那熱度卻怎麼也傳不到心口處。那兒彷彿結上了一層冰,冰碴扎得他的心生痛。

  楚茗不知道自己臉上的笑容有多難看,他只知道自己扯唇笑得很艱難。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能點點頭,報之微笑:「好。」

  原來,他一開始就輸了。

  很久很久之前,就一點可能都沒有了。

  燕承啟身上這股子味道,他在與他拜堂的時候……不。

  是他與他第一回 的相見,醉酒的那夜,意識迷濛中,他也聞到了這股香氣。

  原來,他從一開始見到他,就注定了比不過。

  楚茗覺得頭暈眼花,耳中直鳴。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啞著嗓子道:「太傅,不要怪茗此番前來叨擾。」

  白璉心中也覺得他這副模樣奇怪得令人心疼,在他看來,這麼些年來,幾乎就是將燕承啟當做了自己的孩子,燕承啟娶了妻,他心中自然也把楚茗當做自己孩子來看。此刻見了楚茗蒼白如紙的面色,心下隱隱擔憂,不忍問道:「哪裡算得上叨擾……不過,你沒事吧?」

  楚茗搖搖頭,抿唇一笑,面上半絲血色都沒有,神色黯淡:「我沒事……您不要擔心……看這太陽快近午時,不知可否留後生在此用上一飯?」

  白璉點點頭,面上仍舊殘存著幾分擔憂之色:「好,倒是殿下,怕是用不慣我這裡的粗茶淡飯。」

  楚茗搖搖頭道:「怎麼會。」

  白璉倒是對楚茗顯得很熱情,帶著他轉了後院每一處景致,同他細細講著這裡的佈景,同他講那一池清潭,那裡種著荷花。到了七月份就會有菡萏初開之景。

  他說他最喜歡蓮花。

  楚茗笑著應道:「是啊,很巧,端澤他也很喜歡蓮花。」

  不過一個是為了亭亭而放的模樣,一個為了清雅俊秀的人罷了。

  胸口那塊小金鎖硌的他覺得很難受,難受的像是心上壓著一塊沉甸甸的石頭,直讓他透不過氣來。

  菜品被小廝一道道端上來,楚茗看了看,這寒冬臘月,竟然有白玉藕這道菜品,這樣金貴的東西,憑他一個小小的太傅,如何能吃的到?怕也是有心人做貼心事。

  楚茗面無表情地咀嚼著嘴裡的藕片,忍不住伸手撈起筷子夾了一顆作為作料的小紅椒放在嘴裡,嚼了又嚼,最後忍不住一聲低笑。

  索然無味。

  白璉開口問道:「怎麼了?菜品不合你口味?我素來喜淡,你若是不喜歡,我再吩咐他們做些來。」

  「不必了,這很好。」

  反正所有的菜品在他嘴中都已經是嘗不出滋味來,何必再這樣多此一舉,做淡些,做鹹些,又有什麼區別?

  白璉看著眼前人瘦的尖尖的下顎弧線,一節纖細的脖頸從竹青色的衣領中伸出來,淡藍色的血管在皮膚下隱隱可見,隨著他咀嚼的動作,脖筋似乎都不堪重負地吐出來,更顯得他瘦得形銷骨立。

  楚茗撥了半碗飯,就再也吃不進去了,只好喚了一杯清茶漱口,半晌才有些躊躇地問道:

  「怎麼沒見家中夫人?」

  只見白璉一直帶著溫和笑意的臉忽然僵了一下,他似乎很不願意面對這個話題,低頭掩飾性地撥了口菜,又呆了呆,最後才道:「我沒有娶妻。」

  楚茗有些吃驚,皺起眉來,他一向善於察言觀色,他看出來了白璉似乎很迴避這個話題,但他也不得不繼續說下去,因為他今日來此的真正目的就是這個。

  「太傅……可有意中人?」

  白璉有些僵硬,眸子慢慢地垂了下去,嘴角的弧度也有些牽強,最後還是如實回答:「有。」

  「那為何不長相廝守,與其相伴?」

  白璉深深地歎氣,他似乎看到多年以前,那濃眉大眼的少年勾上他的肩,笑得眉眼風流,笑得狡黠,一肚子壞水:「小璉兒,今兒個我們逃課吧!」

  他似乎看到那人龍袍加身,威嚴萬千,他的手不再如同少年那般炙熱,聲音也滿是威嚴:「寞潼,對不住,朕……此生負你。」

  他又似乎看到那人一身紅衣,他身邊站著的嬌柔女子,纖纖玉手與他牽握在一處。他許下的:「此生定要娶你回家」那句話,似乎都成了笑話。

  白璉笑笑,反問道:「殿下,你可知我今年幾何?」

  楚茗看著他皮膚的光澤,只有在瞇眼笑的時候才會出現在眼角的幾絲一點也不明顯的細紋,猜測道:「三十有五?」

  「我今年,已是不惑之年。」

  楚茗是真的沒有想到他今年已經四十歲了,他的臉看起來明明才三十出頭。

  又聽白璉輕聲道,似是三月飛絮那般輕,聲音裡滿是婉轉的哀傷:「我的心上人,我和他已經不可能了,他身份高貴,我在他面前不過是渺小若塵……我哪裡高攀的上他?再者……我同他在一起,那邊是有違綱常,不會被世人祝福的……」

  楚茗平時玲瓏剔透的一個人,遇到腦子不清楚的時候竟然也會犯了傻。他就這樣自顧自地認為這個人便是當今儲君——他的夫君,燕承啟。

  難道都是因為他的出現,才攪亂了這原本可以暗處一直在一起的燕承啟和白璉?

  楚茗一時間覺得全身的血液都被凍住,肺裡的空氣都被抽乾,令他連吸一吸氣,緩一緩,都這樣困難。

  ……原來竟真是這樣。

  他們是互相喜歡的。

  他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牙齒都在碰撞:「你放心……你會和他有好結果的……會白頭到老,殊途同歸的……」

  白璉哪知道,他這字字含血,如同一柄利劍,盡數扎進了他心中?

  命運弄人,姻緣錯亂,陰差陽錯。

  誰也怪不得。

  是好是非都是命,都得受著;是痛是樂都是自己的選擇,都得挨著。

  =TBC=

 

 

第十九章

  楚茗抱著一個涼透了的湯婆子,踩著一地餘暉回了。到了東宮門前,他有點恍惚地看著面前被打開的朱門,突然想起來,自己還沒有問白璉孩子的名字。

  他摸摸腹部,覺得眼前緩緩開啟的門像是一個怪獸張開血盆大口,像是能一口能將人吸進那暗不見底的腹裡,楚茗下意識地退後一步。

  他在抗拒。

  他隱隱生出一種類似逃避的感覺。

  楚茗真是覺得自己很累、很疲倦了,他甚至提不起步子走進那東宮。

  他的目光散漫地落到那深褐色的牌匾上,那上面銀畫鐵鉤的東宮兩個字,寫得入木三分。

  楚茗看著看著,眼裡莫名地酸脹了起來。

  「予玥?怎麼站在這兒發呆?」燕承啟從門內緩緩走出,面上帶著三分柔和的笑意,牽起他的手,「我聽下人說你回來就站在這,不曾進去,你且先隨我進去,再慢慢講?」

  楚茗愣了愣,看著眼前熠熠生輝的那張笑臉,想了想,問道:「你不問問我……太傅給孩子取了什麼名字?」

  燕承啟沒想到他會接這個話茬,握了握他的手,有些責備地皺起眉:「你看你,手都這麼涼了,名字都是次要的事情,你身子才最重要,」他又伸手摸摸湯婆子,果不其然已是涼透了,「先進屋暖和暖和吧?」

  楚茗笑了笑,他忽然用很低的音量,聲音輕得甚至飄散在呼嘯而過的北風中,只剩下零星字眼傳入燕承啟耳中,零散得拼不出意思來:「你對他也這麼……溫柔嗎?」

  「嗯?什麼溫柔?」燕承啟嘴角勾起一抹壞笑來,「你是不是誇為夫溫柔體貼?哎呀!我跟你講啊,予玥,你可是簡直撈了個大——便宜,慶幸遇到我吧!」

  楚茗淡淡地笑,卻並未再看燕承啟一眼。他把手抽出來,將那個湯婆子塞進燕承啟懷裡,自顧自地輕移步履,向那大開的門走去。

  燕承啟也沒有被他的冷淡打敗,反而是顛了顛那湯婆子,趕緊小跑著追上去,在楚茗身側一直歪頭同他講些什麼有趣的話,一路聒噪,嬉皮笑臉。

  他看出來楚茗情緒的低落,所以故意裝得瘋瘋癲癲,癡癡傻傻,希望換得楚茗一笑。

  可這一次,他卻未能如願。

  楚茗面上風淡雲輕,一點表情也看不出來,他無論說什麼,楚茗都點點頭,不做評價。

  燕承啟可算看出來楚茗這可不是一般的心情不好,楚茗這個人,有事喜歡瞞在心裡,自己一個人憋著,這性子搞得燕承啟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本來就不是那樣玲瓏的心思,自然看不換楚茗到底是哪裡生氣了。

  燕承啟乾脆也閉了嘴,在一旁捂著個湯婆子暗自想起了事情。

  他近日來,愈發覺得太傅的臉模糊了。

  在往日,那熟悉的眉,熟悉的眼,熟悉的鼻,熟悉的唇,一筆一筆,都刻畫在他的心裡,他閉眼都能在紙上做出太傅的清秀眉眼。

  被時光鐫刻進了心底的容貌……似乎在一絲一縷地發生變化。

  他不敢和楚茗講,他昨日做了一副丹青。

  狼毫沾朱,橫挑豎勾,滿心柔情,全托付在那丹青之上。

  他那筆下千百遍的人,他以為,還會那樣精緻無二。

  可他昨日畫著畫著,再一看時,那眉眼,卻分明不是太傅清秀的,而是帶著些勾人意味的狹長鳳眼,眸裡晶亮含笑,似乎會說話,相較白璉,這幅樣貌就像是鳳凰花,偏生溫潤地勾人。

  燕承啟手中的筆頓在紙上,氤氳出一大片墨跡。

  燕承啟有些頹廢地丟掉筆,將那張明明畫了楚茗的紙揉搓成一團,頹然坐在椅子上,摀住了臉,思緒混亂。

  他……他心底那個不用看就能描摹出的那個人……

  難道真的改變了?

  燕承啟不敢多想,也想不明白,只能一個人呆坐在書房裡,一直坐到深夜。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什麼。

  他知道自己心裡,楚茗已經偷偷住了進去,可他不知道,他在他的心裡和那單相思十二年的人,孰輕孰重。

  若這是天賜良緣,不如好生把握。

  燕承啟目光不禁又軟了三分,看向身旁霽風朗月的人。

  如果是和他的話,這一輩子,也許,也不算太漫長吧。

  「對了,你去了一趟太傅府,可問到什麼好名字了?」

  楚茗心下冷笑,再怎樣,還是在乎這個問題。

  他點點頭回道:「問到了。」

  燕承啟好奇地問:「是什麼?」

  「洵。單名一個洵。」楚茗微笑,面龐似是一塊冰冷冷的寒玉,「洵字的意思是誠實,殿下以為如何?」

  燕承啟微微僵了僵,有些狐疑地道:「這真是太傅所起?」

  楚茗看著他,面上一絲笑意都沒有:「怎麼?殿下覺得這名字不好?」

  燕承啟立刻露出一個討好意味嚴重的笑,十分狗腿地笑:「哪敢哪敢,夫人說好就是好的。」

  多少年後,燕承啟看著燕洵,心裡一陣又一陣緊縮的疼痛。

  如果他當年可以不那麼遲鈍,如果他當年看得清楚茗眼中深埋的痛,如果他當年可以聽出小洵兒名字裡的深意。

  那麼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

  人在遲鈍的時候,總是會被愚蠢蒙蔽。

  深夜,楚茗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孩子似乎也有感應,在腹中緩緩伸展手腳,一會兒就將小拳頭,小腳丫伸出來踢一踢父親的肚皮。

  他伸手摸了摸腹部,垂眼笑道:「洵兒,你放心……爹爹總會給你個名分的……會讓你在玉牒上有一個位置,後人總會記得你皇嫡孫這個身份的。」

  爹爹會忍,忍到你出生為止。

  楚茗愣愣地盯著床頂,如何也睡不著。黑夜裡燕承啟的呼吸都那樣清晰,他身上的氣息就縈繞在身側。

  楚茗想吐。

  很想吐。

  他一想到這樣的味道,是另一個人日夜帶著的,還在他的床榻之側日日夜夜陪伴他,他就覺得噁心。

  燕承啟轉身,揉了揉眼睛,拽著被角長吁一口氣。

  楚茗歪頭看了看燕承啟的背影,他的一頭烏髮隨意地披散在肩上,他的背那樣寬闊,臂膀看起來也那樣有力。

  楚茗的手慢慢攀上燕承啟的後心,輕歎似的語句慢慢飄蕩在這空曠的黑夜之中:

  「你這裡,怎麼就偏生這麼壞呢?」

  第二天晨起,燕承啟和楚茗用完了早膳,楚茗還是依舊面含微笑地執著牛角梳篦將燕承啟纏亂在一起的髮絲慢慢地梳開,對著鏡子裡的那個人溫溫地笑,面上沒有流露出一絲情緒:

  「端澤,我這身子越來越不便了。今兒個是我最後一次給你梳頭,明天起,就讓東宮的宮婢們給你梳罷。」楚茗將他的烏髮從頭梳到底,又盡數攏在手裡,認真地整理起來。

  他手腕翻飛,很快地就將燕承啟的髮絲挽成一個髻,他一手扶住髮絲,不讓它落下,一手拿起紫金冠束縛住髮絲,又拿起金簪固定住髮絲。

  這一套動作他做的十分熟練,完全看不出來是在服侍人,甚至還有點行雲流水的美妙之感。

  燕承啟回頭笑著看他,捏著嗓子道:「以後不能讓太子妃殿下為在下束髮戴冠了,想想真是好——可惜。」

  楚茗勉強地彎彎嘴角,又想起來另一件事,便扶著坐著的燕承啟的肩問道:「端澤,你上次說要同我出去……你還記不記得?」

  燕承啟嘴角的弧度越擴越大,他越看楚茗那白皙溫和的面部,越覺得是三月春風吹拂進了心裡,索性一伸手將楚茗的腰肢整個帶進自己懷中,臉貼上楚茗的肚皮,感受到裡面的踢打,心裡像是喝了一杯酥油茶,又吃了一整塊飴糖,甜的嗓子眼都發堵。

  「記得呀,予玥,你說想去哪裡?」

  楚茗任由他貼在自己肚子上,只不過他面色淡淡如常,沒有一絲波瀾:「你來定吧。身為儲君,肯定很少出去遊玩……不如你來定地方?」

  燕承啟眸子轉了一轉,提議道:「不如我們去西子湖畔的春常在酒樓吧!我聽聞那裡菜色頗好,自釀的酒液蜜汁都釀得極好,又聽聞那裡的小曲兒唱得很好,景色也是絕佳,你看如何?」

  楚茗聽到西子湖的時候眸色暗了一暗,但也不得不勉強笑道:「這好處都讓你說完了,我們不去豈不是都對不起你這一番吹捧的說辭?」

  燕承啟的臉在楚茗腹上輕輕蹭了蹭,柔聲道:「予玥,我真想每時每刻都與你在一處,不願與你分開。」

  楚茗伸手怕了拍他的脊背,笑罵道:「快不要這樣糾糾纏纏的,成什麼樣子,快放手,準備準備上朝去吧。」

  燕承啟突然捧著楚茗隆起的腹部,鼻間貼著腹部,眸子專注地看著楚茗的腹部,似乎真的與孩子在對話一般:

  「小洵兒,爹爹走了,去上朝去了,你可不要鬧你爹爹難受,不然等你出生,我第一個打你屁股!」

  楚茗推開他,捧著腹部道:「你還打他?明明欺負我的人就是你。」

  這話說的半真半假,楚茗眼裡閃爍著的光芒悠遠而綿長,令人捉摸不透。

  燕承啟只當他說笑,忽然眼底閃過一絲帶著情慾的深沉,音調也忽然低沉起來:「好啊,那等我回來,就給小洵兒以身作則,讓他感受一下,我怎麼欺、負、你。」

  此時雖已入冬。

  但並不妨礙春光大盛。

  =TBC=

 

 

第二十章

  「予玥,你在想什麼?嗯?怎麼心不在焉?」

  楚茗在那些回憶裡略略回神,感受著那隻手在身上的撩撥,孕期的他受不了這種刺激,只能輕喘著壓抑著唇齒間的喘息,卻沒有阻止那只解開他鬆散的腰帶的手。

  「在想……嗯……你什麼時候才會愛上我。」

  燕承啟低下頭在楚茗白皙的脖頸上輕慢地吸吮,他的聲音模糊而瘖啞:「胡思亂想什麼,予玥,你難道不知道我最愛的就是你嗎?」

  「是嗎……」楚茗微微低頭,頭上束髮的玉簪被燕承啟取了下來,一頭烏黑柔順的發散下來,蓋在他頰側,掩蓋了楚茗溫潤如水的眸子裡的幾絲苦澀。

  ……

  快感猶如浪潮一般一波又一波地漫上來,緩緩流過他的胸膛,漫上他潮紅的面頰,甚至要沒過頭頂,將他推至性事的高潮,快感的頂峰。

  楚茗失神地將那一雙瓷白的手扶住那寬闊厚實的肩膀,眸中渙散,修長的脖子仰起來,一聲聲難耐的喘息再難抑制。

  燕承啟溫柔地吻去他額角的汗水,眸光似是淺淺的月光,映照在一片湧動的湖水,分不清是月光的皎潔,還是湖水的瀲灩。

  「予玥,別怕,我在你身旁。」

  耳鬢廝磨,抵死纏綿。

  楚茗腦子裡一團漿糊,迷濛地看了燕承啟一眼,然後微微闔上眸子,搖搖頭,眼角微微發紅。

  事畢,燕承啟一本滿足地伸開臂膀想要摟著楚茗,被楚茗不輕不重地用手肘擊了心口:

  「白日宣淫。」

  燕承啟順勢就倒下去,嘴裡哎喲哎喲地叫個不停,戲子捧心狀地捂著胸口無賴道:「我一顆真心都要被你打碎啦!」

  楚茗斜了他一眼,拽著被角捲了卷,疲倦地昏昏睡去。

  燕承啟支起身子,用手撐著頭看著楚茗的背影。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這些日子以來的惆悵鬱結,憂思憂念。

  他忽然明白了,這些日子以來見楚茗時那種思緒亂飛,心跳如擂鼓。

  一剎那,他如夢似醒,撥雲見霧似的看到了他自己的心思。

  從未如此清楚過。

  原來,他歡喜他。

  原來,他心裡早就在點點滴滴之間,擠進去了一個人。

  他不是影子,他不是一個寄托。

  他就是他。

  他的髮妻。

  他的楚茗。

  天地彷彿都明亮了起來,四周變得那樣安靜,只聽得見楚茗綿長的呼吸聲,還有外面兩隻雀兒嘰喳的情話。

  真好。

  燕承啟這樣想。

  他終於想明白了,也放下心裡那個沉重的擔子,也放下心中的執念,那個離他越來越遠的人。

  燕承啟伸手攬住了楚茗,將他摟在懷裡,下巴抵在他披散著的青絲上,心裡被填得滿滿的。

  真好,他還有機會補救,還有機會將這個美麗的錯誤變成一段長遠的感情。

  遇上這個人,似乎是他的救贖,是他的福分。他感謝老天待他不薄,講這樣一個如玉似珺的人送至他身邊,給了他們這樣一段姻緣。

  他似乎人生一直都順風順水,順心遂意,先是遇到高雅如蓮的太傅,後有君子翩翩的楚茗。

  燕承啟那時候以為,他可以悄無聲息地將這一頁翻過去,將錯就錯地好好待楚茗,與他攜手一生,但他哪裡知道,人生多變故,這句話並不是隨意說說。

  臘月初三,是白璉的生辰。

  燕承啟與楚茗說清了原委,楚茗當時並未多做反應,只是低下眸子,臉被埋在烏髮掩蓋的陰影裡,看不清表情。

  遊玩之事也被推到了他去參加太傅慶生晚宴的後面幾天。

  燕承啟緩緩走進密室,碩大的幾個夜明珠將這間藏匿於書房的密室照得光亮一片。

  他的目光游移在牆壁上一幅幅丹青上,他忽然發現了一件事。

  也許太傅的眉目只是清秀溫柔罷了,並不似他筆下這般多情含笑。

  他總是將自己情感太多地寄托給筆下之人,連他自己都想不明白到底是哪一點支撐他喜歡一個人,喜歡到眼裡都是他,喜歡了這麼多年。

  他恍惚想起來,他唯一一次表露心跡,是在他弱冠的前一夜。

  明知第二日有父皇為他舉辦的成人禮宴,他還是在前一夜在宛月榭喝了個酩酊大醉。

  他看著眼前眼眸彎彎的太傅,他豐滿的唇瓣像是兩片海棠花的花瓣,閃著晶亮的水光——彷彿是剛剛殷紅的舌尖舔過一遭。

  他舉著酒罈子,月色正濃,他看那唇看得入了魔怔,越看越覺得心裡一把熊熊烈火在燒,燒得他下身都痛。

  他啞著嗓子,聲音裡還帶點鼻音:「太傅,我明日要行弱冠禮了。」

  「這是好事呀,小殿下成人了。」

  「太傅,明天開始……我要推脫父皇納妃的旨意,就難上加難了。」

  白璉蹙起秀氣的眉,不解地望著他:「怎麼了?納妃……不好麼?」

  燕承啟心頭的火燒到四肢百骸。

  隨著一聲清脆的碎瓷響聲,他在他驚詫的目光中,堵上了他的唇。

  ……比想像中的還要柔軟。

  ……比想像中的還要甜美。

  白璉一把推開燕承啟,手就抬了起來,可是看著眼前雙目通紅,與那人幾分相像,連那眉間隱藏的倔強都那樣像,如一隻受傷的小獸的學生的臉,他再也無法打得下去。

  空氣似乎都凝重了起來。

  「太傅……我喜歡你。」

  萬籟俱寂。

  燕承啟閉眼想了想,那種害怕拒絕,濃烈的感情恍若隔世,他竟然再難憶起。

  是時候,不再如此拖泥帶水了。

  否則辜負楚茗,也是耽擱太傅。

  燕承啟搬來一個矮凳,親手將那些畫軸摘下來,一張一張地認認真真捲了起來。

  整整十二幅丹青。

  燕承啟微笑著撫摸那些堆在桌上的丹青,像是撫摸他這些年來的情義。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便是臘月初三。

  楚茗昨夜翻來覆去一整夜都沒有睡好,他不知道該不該告訴燕承啟他這兩天偶爾斷斷續續的腹痛,可又怕燕承啟那裡根本不在乎他這個影子,怕是自己自取其辱。

  他心裡是慌的。

  這才九個月多一點,還沒到該出生的日子,他是真的害怕這個孩子有什麼意外。

  楚茗想了一整夜,最後每每想到那些丹青,想到那兩情相悅的人,就愈發覺得自己不該在此時阻攔燕承啟。

  他從來不是隨心任性之人,許是作為兄長,兼之家父早逝,從小擔了太大的責任,所以養成這樣硬抗隱忍的性子,也不知是幸是不幸。

  所以,這天清早,他早早便起了床,親自為他挑選了一套寶藍色的杭綢裌襖,親自撣去灰塵,放在一旁的梨花木架上,又取出一雙靴子,擺放在床前。

  做完一切,他有些呆呆地看著那袍子上的刺繡,那繡的是祥雲圖案,一針一線盡顯精緻。

  如此甚好,楚茗突然笑彎了眼,他忍過腹中一波疼痛,暗自想到,這件袍子,他穿上定是丰神俊朗,瀟灑偉岸。

  倒也配得上那如珠似玉的人。

  日頭漸漸升起來。

  整個上京甦醒過來。

  「予玥——」

  他也醒了。

  =TBC=

 

 

第二十一章

  楚茗根本吃不下東西,早膳時分只是一手拄著腦袋,一手拎著筷子在飯碗裡戳來戳去。

  他看著眼前興致勃勃的燕承啟,把挽留的話都盡數嚥了回去。

  他今日與往常不同,很是興奮,眉眼間自帶一種飛揚的神采,看著自己的目光也如同一汪秋波,萬般柔情,楚茗忍不住就思緒亂飛,加之腹中絞痛,擾得他腦子更加不清楚。

  燕承啟在用完早膳後,也看到了楚茗難看的臉色與緊咬的唇瓣,忍不住擔憂道:「予玥,你臉色怎麼這麼差勁?」

  楚茗搖搖頭,一手暗自放在後腰上支撐自己站著,挨過一陣綿長的疼痛才開口強笑道:「我沒事……殿下,今日早去早回……我等你。」

  燕承啟換上寶藍色的裌襖,點頭應和他,然後整理了一下腰間的玉珮下垂著的流蘇,便出了門去。

  楚茗看了看外面陰沉的天氣,咬牙從櫃中取出一件銀灰色毛領的大氅,追了出來,正看到燕承啟吩咐人將一紅木漆箱子抬上馬車。

  楚茗逼著自己不去想那裡面到底是什麼,只是抖開那件大氅,溫柔地道:「外面天氣冷,你披上罷。」

  燕承啟眼睛咕嚕嚕地轉了轉,撒嬌似地道:「予玥,你給我披上罷!」

  說完照顧楚茗似地微微彎了腰,一副乖張的模樣。

  楚茗捏緊了毛領上柔軟的毛,幾乎要咬碎一口銀牙,咬得腮幫子都泛著酸意,最後還是挨過這一陣疼痛,伸手抖開了大氅,披在燕承啟肩上,又找出領口的絨帶,為燕承啟繫了個結實的結。

  「好了,」楚茗眉眼彎彎,只是臉色有些蒼白的過分,「我的夫君今日也一如既往地俊俏呢。」

  燕承啟挺起腰板,眼中帶笑:「那是!本宮什麼時候不俊俏過?你不知道,以前我小的時候,母后抱我出去,宮妃們都搶著……」

  「好了,快走吧,別誤了時辰。」楚茗開口打斷他,伸手推了他一把。

  燕承啟順著這股力道回了頭,走向馬車,踩著腳踏掀開車簾。

  他終是忍不住回了頭。

  他這一輩子都忘不了楚茗那個背影。

  孤寂的氣息那麼濃,一身青衣獨自緩行在殘雪之上,步伐似乎有些蹣跚。

  燕承啟用了好大的力氣才逼迫自己回過頭。

  他以為這是和太傅最後一場酒宴,今日去便要同太傅斷個乾乾淨淨,從此便一心待一人,同楚茗好好地過下去,心裡不必壓著那樣多的歉疚與不安。

  可是他不知道,這個回過頭的決定,讓他痛了一輩子,也讓楚茗痛了一輩子。

  楚茗在自個兒的書房批著折子,看到一道不同尋常的折子。

  折子上竟然奏稟……七皇子燕騰青在綏城,敬州,瀧城等多地密謀練兵,在匈奴之地暗自購買戰馬,還勾結邊疆駐守的兵馬大元帥李慎,與其舉止親密,多行酒席,宴會之樂,交往甚密。

  ……這可是件天大的事情。

  楚茗用硃筆立刻批奏急閱,將這折子放在一邊,準備一會兒就送給小廝帶進宮去,腹中的疼痛愈演愈烈,他根本在椅子上坐不住,一股濃濃的疲倦撲面而來,席捲了他全身。

  楚茗離開了書房,頹然地倒回寢殿床上,心裡漫上一陣又一陣的孤獨和空虛,心裡像是漏了個口子,大風穿透,吹得他心底涼成一片。

  他剛剛多想將他留下來,將他的手放在高隆的腹部,告訴他,他們的孩子要出生了,央他留下來,陪著他,不要去陪他的心上人。

  可是他站在什麼立場來要求他?是一個即將離開的妻子?還是他孩子的爹爹?亦或是同床共枕過之人?

  一開始便是輸了,無論如何也贏不回來,自始至終,不過是一個騙局,一個編造的夢境,一個可有可無的影子。

  一個錯付真心,自作多情的影子。

  楚茗簡直想要放聲大笑,他感受到腹中的墜痛拉扯著,像是一把鈍刀用力地磨開他的血肉,從裡面洶洶而來,他一點招架之力都沒有,甚至連喊叫的力氣都失去。

  他伸手安撫了一下肚子裡躁動的孩子,感受到那裡微高的溫度,孩子的踢打透過指尖,傳進心裡。

  他以為只是像前幾日那般痛過一陣子就好了,便索性躺在床上,蓋好被子,連午膳都吩咐拿下去了。

  他這一覺睡得極其不安穩,是被一陣又一陣綿長針扎般的痛楚痛醒的。

  他手下的腹部堅硬如一塊盔殼,一直向下撕扯的痛楚終於讓他有些恍惚地意識到……

  自己這是要生了。

  楚茗扯出一個笑來,問道:「難道你這麼快就要爹爹帶你出來見見這人世嗎?……可這人世間……多的是爾虞我詐,花言巧語……也許,你會怪爹爹帶你來到這人間走一遭的。」

  他難耐地在床上僵著身子,想要挨過幾波疼痛,到底他也是身為男人整整二十四年,位列重臣,做了二十四年的公子如玉陌上才子,到底是放不下這個面子如同夫人一般嘶喊呼痛。

  他心裡繃不住這個面子,又實在難以挨過這陣疼痛,只是喚了春桃一個人進來,春桃本來心帶疑惑,想著進去要勸勸楚茗快些用膳,結果一進去就看見楚茗蓋著棉被,唯有面如金紙的一張臉露在外面,額上冷汗涔涔,眸中是化不開的痛楚,一雙柳葉眉也緊緊地蹙起來,髮絲散亂,整張臉上都寫著濃濃的痛苦。

  「公子!」春桃嚇得幾乎是立刻眼睛就紅了,她連忙跑到楚茗床前,看著楚茗一陣陣地倒抽涼氣,急得眼淚都要流下來,「公子,你到底是怎麼了,你跟我說說啊!」

  楚茗嗆咳了兩聲,斷斷續續地道:「你,你快去將我,我弟……我弟弟找來……快,快去……」

  春桃的淚辟啪地落了下來,她搖搖頭,啞著嗓子小心翼翼地回道:「可是二爺,二爺他還在江南返程路上啊!還沒有回來!」

  楚茗的嘴唇泛上白,他顫抖地,懷著最後一點點莫名又隱秘的期待地問了一句:

  「太子殿下……可回來了?」

  春桃搖搖頭,眼淚流得更凶:「公子,他也未回來。」

  她看得明白,楚茗眼裡的痛與碎裂的希望。

  人心碎,如何能補?

  暮色蒼茫。

  而這廂,燕承啟卻是將那些丹青與這些年苦戀不得的抱怨說了個一乾二淨,白璉也明白這孩子終於放下對自己的執念,這點令他頓感輕鬆,心情也忍不住好上加好,索性取了自己幾年前釀的竹葉青開了封,與燕承啟喝起來。

  「太傅,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來與你喝酒澆愁了。」燕承啟的眼中再也不是他的模樣,他眼神清亮,卻早不見那份熾熱。

  「那不如,一醉方休。」

  「那我若是醉倒在太傅這宛月榭可如何是好啊!」

  「那便在我這宛月榭裡,住上最後一宿。」

  =TBC=

 

 

第二十二章

  「你這傻姑娘,哭,哭什麼……」楚茗一張臉比牆壁還要白上三分,被腹中的痛楚折磨得有些喘不上氣,「我還沒死呢!」

  春桃用袖子抹了抹眼淚,哽咽道:「公子,您別怕,奴婢,奴婢這就去找殿下!」

  楚茗扯住了春桃粉色的衣袖,搖搖頭,笑的蒼白無力:「別去……別去找他。」

  「公子?!」春桃驚訝地掩住唇間溢出的驚呼,但楚茗並沒有給她繼續發問的機會,只是淡淡地吩咐道:

  「生個孩子而已,我還沒有那麼不中用……連生孩子都一定要他作陪。春桃,你去尋個產婆來吧。」

  楚茗說這話的時候眸子半垂,長長的睫毛也落下去,在白如美玉的面龐上宛如鴉翅,遮蓋住了所有的情緒,他似乎極其疲倦黯淡,帶著一種無力的厭倦。

  春桃楞在原地,渾身都僵了。

  楚茗不得不搬出主人的架子,強迫春桃:「你還認不認得我這個主子?快去,不要驚動任何人,也不要告訴別的人……我……呃……我要生了……」

  若是他這裡洩露風聲,驚動東宮上下,消息也必會傳到宛月榭,甚至可能驚動皇宮,楚茗深知這消息的傳播之快,力度之重。

  他不想在今夜驚擾他做一場美夢,沉浸在與心上人共處的時間。

  若他回來,那是最好。若是不回來……他也不怨他。

  君子有成人之美。

  楚茗手下撕扯著床單,蜷縮起身子,咬牙忍痛,他恍惚地想,他既然要走了,那便要做這成人之美之事,何必平白惹嫌遭恨,擾了一對兩情相悅的佳人才子?

  不必在他心裡留下一個軟弱無能,不分時機的印象,還是留下三分薄面吧——待他日後想起,曾經有一個人,也曾似他的太傅那般霽風朗月,風流儒雅,曾經有一個人,也曾是那樣善解人意,汪洋浩博。

  腹中的墜痛悶悶的,綿延不絕,他後背的衣裳已經完全被汗打濕,額上也全是汗液,將烏黑的發打濕,一綹綹全都黏在白玉似的臉側。

  曾有一個人,也曾那樣愛過他……愛得小心翼翼,滿心傷痕。

  他感到下身一陣濡濕,接著是一陣劇痛,直抵腦部,痛得他連叫都叫不出來,眼前重影和黑暗並行,神智也慢慢地消散,陷入了昏迷。

  他以為自己這是羊水破了,心中帶了一點欣喜。可他並不知曉,他身下流出的,並不是羊水,而是殷紅的血水。

  春桃帶著產婆急匆匆趕來,一推開那緊閉的房門,一股子濃濃的血腥味便迎面撲來,春桃拽著那產婆兩步並一步地進了門,眼神剛一觸及那床榻,便是滿心冰涼。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幅模樣的大公子。

  他平日裡都是眉眼含笑,紆餘為妍,一副對什麼事情都游刃有餘的模樣,他往日總是愛穿纖塵不染的白衣,手持書卷,儒雅溫和,待人周到。衣服挽髮雖從來不曾假手於人,但永遠都是整整齊齊,一絲不苟地穿戴好,儀容端莊,倒也和那天上的謫仙相比大概也是毫不遜色的。

  可是他現在卻鬢髮散亂,面如金紙,身前掛著一個高高隆起的肚子,一雙手死死絞著身下的床單……而他青色杭綢的下擺,已被血色浸透,甚至因為血量過多而使那濕漉漉的下身處積起了一個淺淺的紫紅色的血窪,身下的床單也被淅淅瀝瀝的血染紅,他整個人像是一塊碎玉,安安靜靜地蜷在床上,連胸膛的起伏都甚是微弱,了無生氣。

  春桃腿一軟,坐在了地上。

  不該……不該是這幅模樣的。

  春桃自她十四歲入了楚家為婢,已經有整整六年了。她至今還記得那年十八歲的楚茗看著她,淺淺一笑,聲音如流水般潺潺動聽:「真是個玲瓏娉婷的小姑娘,今後便隨了我做我房內的大丫鬟吧。」

  人如香茗,回味悠遠。

  那產婆是春桃隨意找的,春桃也是慌了神,隨意去宮外拉了一個,就往回跑,哪裡管得了那麼多,只見那老婦上前看了看那攤駭人的血跡,就被嚇得連聲直呼:「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孩子還沒破水就大出血,這恐怕要一屍兩命啊!」

  那老婦人同癱坐在地上流淚的春桃急忙道:「我醫術不精,不行的,你這還是找大夫來瞧吧,這我根本不能下手!」

  語畢,便匆匆地走了。

  春桃站起來,楚茗身下那灘刺眼的血窪,刺得她眼睛生痛,她緩緩走到楚茗床前,摸了摸楚茗冰冷的面頰,輕聲道:「公子,等奴婢,奴婢這就去將殿下帶回來。」

  春桃再也顧不得楚茗的命令,將消息散播了出去,吩咐人去宮中請來御醫,並向皇后娘娘稟告,又叫人去將殿下「請」回來,而她自己則是為楚茗換了衣服,打了熱水為楚茗擦拭身上的污跡。

  楚茗下身的血混著不知什麼時候破開的羊水汩汩流淌,彷彿那不是血,而是不值錢的水一般,春桃已經端出去整整三四盆血水了。

  她甚至感受得到,楚茗流逝的生命。

  燕承啟這廂已是喝得爛醉如泥,軟軟地被人扶到一間客房的床上,面色潮紅,不省人事。

  有人來推搡他的時候,他的神智都未回三分,廢力地睜開眼,看著那人一張一閉的口,不知他在說什麼。

  隱約幾個字眼合著眼前那人焦急的神色傳進他的腦子裡。

  楚茗……要生了……難產………………

  燕承啟腦子裡轟地一聲,彷彿幾百發炮彈在他耳邊放起,他幾乎是一下子就強迫自己醒了酒,抓住那個小廝的衣領,惡狠狠地問道:「你說什麼?!」

  「殿下!太子妃他要生產了!而且難產,流了許多許多的血,怕是有危險啊!」

  燕承啟一把揮開那個奴才,披頭散髮地就向外跑。

  他本來就是來見太傅最後一面,斷了這十二年的癡戀,原想著這是最後一夜,誰知這一天竟然發生這樣大的事情!

  如果是這樣,他又怎麼會離開東宮!必定是守在他身側,陪他渡過難關!

  ……他的予玥。

  怎麼受得了這樣的痛楚與折磨!

  宛月榭離東宮並不近,車程有些距離,但皇宮離東宮倒是很近,皇后半夜也顧不得許多,聽說自己的兒媳婦帶著孫兒生死未卜,流了滿床的血,也急急忙忙隨便挽了個鬢,披上外衣就隨著御醫一道去了東宮。

  燕承啟回來的時候,皇后已在院裡焦急難耐地等候多時,院子裡進進出出的婢女也都是面帶急色,屋內卻一絲喊叫都沒有。

  死氣沉沉。

  燕承啟快步上前,還沒等他問一句到底怎麼回事,皇后就面露怒色,伸手打了燕承啟一個耳刮子,聲音極為清脆。

  記憶中母妃非常疼愛自己,很少責罵他,更不必說動手打他。她只打過他兩次,第一次,是七弟中毒差點去了半條命,她說,無論如何不能殘害兄弟。

  這一次,她眼中燃燒著熊熊怒火與譴責,她厲聲道:「跪下!」

  燕承啟低下眉目,安安靜靜地跪在了皇后杏黃緞面底子繡鳳凰花交領長襖前。

  「你呀你!平時也就罷了,怎麼楚茗都要分娩了你還敢出去喝酒享樂?」皇后語氣裡滿是責怪與失望,她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兒子,「你不知道楚茗是什麼人?他是靖國公府上長子,是翰林院院首,你知不知道他弟弟又是什麼人?是二品大臣,掌握著皇宮所有的內需與開銷的錢財,你如今娶了他,還這般待他,若他今日真的有什麼三長兩短,你真覺得楚家會放過你,讓你安安穩穩地坐上皇位,保你無憂?」

  「母后…………」

  「退一萬步來講,你既已迎娶了他,他便是你的責任,你的妻……端澤,你可知道,母后生你,生了整整三天三夜,你的父皇都沒有陪在本宮身邊……你不能瞭解在那樣的痛苦裡,孑然一身的絕望與傷心。」

  「母后,兒臣知道錯了!」燕承啟眼眶泛紅,嗓子已經全啞了。

  「你進去,看看他罷……」皇后長歎一口氣,似是不忍再回憶之前看到楚茗床上滿是血跡的場景,又似乎是想起來當年自己分娩時撕心裂肺的疼痛裡的心如死灰。

  那段記憶並未隨著時間的流逝,光陰的流轉而消散半分,那種痛苦深深刻進了骨子裡,帶著恨,帶著怨,帶著她那顆終於破碎的愛夫之心。

  =TBC=

 

 

第二十三章

  此刻已是深夜,萬家俱寂。

  本該是與濃濃夜色一同沉睡的東宮,此刻卻燈火通明,寢殿內一片驚慌嘈雜,不復往日的安平喜樂。

  他站起身,入了寢殿之中。

  燕承啟被濃濃的血腥氣沖得頭痛起來,這種痛連進心裡,使得他害怕了起來。

  隔著一扇屏風,內室的凝重似乎都能透出來,燕承啟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鎮靜下來,他幾乎是拖著自己沉重的雙腿進了屏風後。

  用來擦拭楚茗下身的長帕,揉皺在桌上還未來得及拿走,上面的斑斑血跡那樣刺眼;角落丟在地上換下來的床單,被血液和濁液浸透,幹成了一大團暗褐色的痕跡;而床邊架子上放置的銅盆,裡面的液體也是駭人的紅色。

  燕承啟的心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痛苦地緊縮成一團,又似乎馬上要被一大股莫名發酵的情緒漲破。

  他的目光緩緩移到床上的人。

  楚茗半倚在春桃的懷裡,披散著一頭烏黑的發,在床上早被汗液粘成了一縷縷,貼在他過分瘦削的面頰上,更顯得他面色蒼白的毫無生氣。他的眼緊緊閉著,似乎是暈了過去,白玉一般飽滿的額頭上滿是汗液,嘴唇上的皮已經全部都因為失水而裂開,並且毫無血色,甚至有些微微發青。他高聳下墜的腹部到下身搭著一條薄被,兩條光裸修長的腿無力地微微掙動,不時地抽搐一下。他身下新換的絲綢床單也被血液染上一些新的痕跡。

  最讓燕承啟心痛的是,昏迷著的楚茗還被幾個滿頭大汗的御醫團團圍著,掐著下巴硬是想裡面灌著漆黑的藥汁。

  「夠了!」燕承啟幾步上前,將春桃揮退,自己將那人摟在懷裡,似乎是得到了什麼天下至寶,而面前的人都是處心積慮地搶奪這塊寶玉,甚至還要毀掉它一般,雙目赤紅,完全像是發了瘋的野獸。

  「你們沒看見他還昏著麼?就不能等他醒了再餵給他嗎?」

  一個滿手是血的御醫跪了下去,咬咬牙狠心道出實情:「殿下,太子妃產力不足,體虛力乏,又因為鬱結在心,未曾好生修養所以才導致了血流不止,胎兒遲遲不下產道。此乃大凶之兆,而太子妃又精神不濟,期間只醒過兩三次,並且醒來的時間都極為短暫,未等發力足夠,便又昏沉睡去,如今太子妃身下的血無論如何臣等也止不住,失血過多,怕是如果再不灌些烈性的催產湯與提神露加快產程……太子妃今日便要與腹中胎兒一起……」

  「住口,你這個庸醫!」燕承啟大喊,眼中漸漸模糊,他的下巴蹭著楚茗的頭頂,帶著無盡的眷戀與不捨:「他不會離開我的。」

  「殿下,太子妃與小殿下危在旦夕,臣等學術不精,不能想出一個萬無一失的法子來……膽請殿下早做準備……若真有萬一,那要保大人還是保……」

  楚茗是被一陣猛烈的墜痛扯醒的,他像是一條擱淺了的魚,大口大口地想要將肺內空氣充得多些,再多些。

  他有些不明白,剛剛還不找不慌地向下走的孩子,似乎一下就擠進了產道,撐開了他的盆骨,撕心裂肺的痛。

  骨縫被撐開的痛楚,一下席捲了他所有的神經,幾乎是立刻就強迫他的意識清醒了過來。

  他聽見……

  「保大人!若是那時實在無法保全兩人的話,你們便用……鉗子將孩子絞碎罷,無論如何,保大人平安。」

  屋裡明明燒了地龍……怎麼會這麼冷。

  他渾身的血液都被凍住了,甚至能感受到皮膚下森森寒氣。

  抱著他一身酒氣的人是誰?是劊子手,還是索命無常?

  還是……他腹中孩子的親生父親?

  楚茗不知哪裡來了力氣,突然撐起身子,將身後的人重重一推,推得自己也向後倒在床榻上,渾身狼狽。

  燕承啟被他一推後腦磕到了床頭突出不平的雕花圖案上,兼之血液中酒精作用,也是一時間頭重腳輕,眼前發花,緩了好一陣子才緩過來。

  楚茗雙目通紅,幾乎要咬碎一口銀牙,一張臉青白泛灰,眸子裡全是絕望的死寂。

  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

  你有沒有嘗過絕望是什麼滋味?

  你有沒有嘗過心死是什麼感覺?

  楚茗死死盯著他,胸膛因為憤怒而起伏。

  冷意包裹著他,他突然又恨起自己剛剛的軟弱,竟然還想著若是燕承啟能回來陪著他,那他便也有幾分慰藉。

  這種想法,簡直不僅是可憐,更是連自尊都不要,丟在地上同真心一起任燕承啟踐踏。

  他氣得渾身發抖,孩子擠開骨縫的疼痛,在乾澀的甬道內進進退退的疼痛,也似乎感覺不到了似的。

  難道先動心便是輸麼?

  楚茗乾巴巴地笑了三聲,低聲詢問:

  「燕承啟,你當初何苦招惹我?」

  燕承啟根本不敢動半分,僵硬著身子,神色淒愴。

  他知道,他定是聽到了那句話。

  「予玥,我……」

  「燕承啟,這裡不需要你再踏足一步,」楚茗咬著牙,額上青筋因為用力都暴了出來,一段修長的脖子更是抻到不能再直,他咬著牙,暗自推擠著孩子。

  無論如何,孩子總是無辜。

  他陪了他整整九個月了,無論他出現的緣由是什麼,哪怕只是一場無關風月,僅為欲求的性交,他也有出生在這個世界上的權利。無論這世界多麼污濁不堪,虛與委蛇,他也有來看看太陽東昇西落,春日野花芬芳的權利。

  「楚茗!我真的很害怕失去你,我愛你!」

  楚茗冷冷一笑,眼底是化不開的冰碴:「滾出去。」

  「我如何能放心的下你!」

  楚茗腿間濡濕越來越多,但孩子畢竟終於進入產道,這令他覺得一切都值得。

  「你若是真放心不下,那便去抄十遍地藏菩薩本願經罷!不抄完不要隨意進來。」

  「楚茗!!」

  「滾出去。」楚茗再懶得與他多費口舌,也不再給他三分顏面,只是累極了一般喘了喘氣,「我不想再說第四遍。」

  撕扯的痛意彷彿要將他整個人劈成兩半,一句虛假的愛意,更令他氣得想笑。

  他盯著燕承啟落寞的背影,咬著牙竟笑了笑。

  他自出生以來,這是最痛的一次,尊嚴最粉碎的一次……也會是唯一一次。

  自此,他的心不再為任何人開放。

  他咳了咳,嗓子裡竟然冒出一股子甜腥的血沫,他沒有在意,反倒還嚥了回去,覺得這東西潤喉甚好。

  楚茗抬手朝站在一旁雙眼紅腫,眉目鬱結的春桃招了招手,微微笑開,彷彿還是當年霽風朗月,溫潤如玉的公子,那笑容一點也沒有改變:

  「春桃,過來,扶著些我,」楚茗覺得有點睏倦,「我好累呀,怕要撐不住了。」

  他這話說得如同吩咐春桃給他沏一壺好茶,還要新摘的君山銀針,不要那俗氣的西湖龍井,帶著些年少的狡黠與嬌氣。

  春桃眼淚辟里啪啦地落下來,所有的話都哽在喉嚨裡,艱難地走過去,扶著搖搖欲墜的楚茗。

  一旁的御醫都在他肚子上為他壓腹,楚茗將唇咬得血跡斑斑,下巴上都是血,把所有的呻吟都壓在了喉嚨裡,疼狠了也只一聲悶哼,絕不喊叫。

  楚茗靠在春桃懷裡,面上是慵懶的睡意,他彷彿感覺不到那些疼痛似的,神色淡然而悠遠。

  楚茗感受到臉上春桃冰冷的淚,慢慢綻出一個笑意,聲音很輕很輕,像是要遠走一般:

  「哭什麼?給你起個春桃的名字,你還真要把自個兒眼睛哭成桃子麼?」

  「公子……」

  她家公子,心地良善,丰神俊朗,才學淵博,善解人意。

  這樣的一個玉人,從來沒有做過惡,老天為何要這樣待他,他為何要吃這樣多的苦!

  「別哭了……姑娘家把眼睛哭摳婁了可要嫁不出去了……」楚茗笑著,感覺孩子已經擠入最後的一關,將他那裡撕裂開來,而他早已麻木,「春桃呀,在靖國公府,我的屋子裡,床旁左手邊的木櫃裡,有個大匣子……我前兩日去放了我托司繡閣縫的百家被,小棉衣……還有皇上賜下來的虎頭鞋和一些小玩意,你別忘了去取來,給洵兒玩。」

  春桃聽著他彷彿托孤一樣的話,心裡又驚又痛,連連搖頭:「公子,我找不到,還是你親自去吧!」

  楚茗意識愈發清楚,他甚至聽得見自己綿長的呼氣,甚至已經明白自己油盡燈枯,他嘴裡的話不停,有些絮絮叨叨的:「若是可以,不要讓他圈在這富麗堂皇的囚籠裡,讓他多找些玩伴,過個無憂無慮的童年,像我弟弟那樣最好不過,整日快樂,活潑伶俐倒也是件好事,至少不會被人欺了去……等他長大些,讀書的太傅可要選個老頭子,一定得是個脾氣暴躁點的老頭子,壓著他些,不要多出來什麼胡亂的想法。」

  孩子的頭抵在穴口,將那裡撐到最大,借助著血的潤滑,幾乎馬上就要出來。

  「不要告訴他,他爹爹死了……若是瞞不過去,索性就連我的名字都不要告訴……他……」

  楚茗慢慢瞌上眸子。

  孩子的一聲啼哭。

  旭日昇上地平線,將萬丈光芒普灑人間。

  ……但是卻沒有人歡呼。

  因為楚茗身下的血跡呀,如同一汪小溪,如何也止不住了。

  他呀,大概能到人世間沒有欺騙的地方去了。

  =TBC=

 

 

第二十四章

  楚茗覺得自己很輕,漂浮在半空中,像是一片浮萍,無根無依。

  恍惚間聽見嬰兒有些虛弱的、斷斷續續的啼哭聲,他哭得很急。他似乎是被口水嗆了一下,劇烈地咳嗽起來,一聲又一聲的嗆咳聲如同一把小錘子擊在他的心上,敲得他一顆心都要碎了。

  他好想抱抱他,摸摸他,告訴他,爹爹在這,不要哭,沒有人能夠傷害你。

  可是,他卻連眼皮都睜不開。

  那眼皮似是壓千萬斤的鐵塊,又似乎被漿糊緊緊粘合,根本無法抬起來。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是活著,還是已經要入閻王府了。

  罷了,楚茗想著,這一輩子活的倒也精彩風光,後人茶餘飯後大抵也能聊聊楚家雙璧的故事,再不濟也好歹有個弟弟會思念他,也不怕每年都沒有人給他燒紙錢,也不會變成一縷孤魂。

  至於燕承啟……他若是不想他便不想罷,他也不在乎了。

  燕承啟走進屋子裡,輕聲吩咐著讓宮婢和奶娘一併退下,屋內恢復了安靜。

  屋內鏤花的紫銅香爐內飄出一陣青白色的霧氣,如同九重天上的雲霧般繚繞在這屋子裡。

  他走到小搖床前,拿起一旁小小的撥浪鼓輕輕晃了幾下,小錘打在鼓面上,發出幾聲清脆的響聲。

  嬰兒豆眼眨巴眨巴,亮晶晶的,唇角一咧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圓潤柔軟的臉頰上還綴著兩個淺淺的小酒窩。他身上蓋著很多塊小碎步拼成的被子,那被子與尋常家的百家被又多了幾分心思,裡面是真絲的整塊布料,貼在嬰兒幼嫩的皮膚上,更加柔軟。

  孩子伸出肉肉的小手在空中胡亂揮舞著,燕承啟會意,立刻將手裡那只不大的撥浪鼓遞給他,又細心地為孩子掖好被角。

  燕承啟一想起來這是楚茗拼了命為他生下來的小東西,心裡就一陣難言的酸澀,既覺得甜蜜,又覺得心痛難當。

  燕承啟斂下視線慢慢移動步子到床邊,對著那團厚厚的被子掩著的沉睡的人不禁歎氣。

  雖說是隆冬,可這屋子裡的地龍卻燒地極好極盛,穿著冬日的襖子甚至還有些悶熱,但是床上之人卻蓋著那樣厚的被子。

  他的面色蒼白,消瘦的有些過分,顴骨都凸了起來,但是呼吸卻很平穩。

  燕承啟坐在床邊,兩掌合攏,使勁搓起手來,搓了許久,覺得自己手心溫度上升許些,這才伸進被子裡摸索著抓住了那人的手。

  他看著楚茗,神色溫柔,眉眼含笑:「予玥,你可真懶呀,你瞧你,這一睡都睡了大半個月了,你快醒醒,快看看我們的小洵兒。」

  楚茗的眸子緊緊閉著,纖長的睫毛蓋在眼下,連一絲抖動都沒有。

  燕承啟很努力地在他臉上看出些要醒來的痕跡,不過,他今日似乎也失敗了。

  他的聲音有些發顫,帶了些不易被察覺的恐懼:「予玥,你可得快點醒來……你那日讓我抄的十遍地藏經,我都抄完了……你若是還惱我,恨我,」燕承啟的聲音裡帶了些乞求,「那你好歹睜開眼看看我,打罵都隨你,但你不能這麼狠心,用這種法子吊著我,折磨我……」

  燕承啟眼眶脹痛,喉嚨裡再也擠不出半個字來。

  那日紮在楚茗身上的金針還歷歷在目,那日楚茗身下的血流似乎還留在這床榻上。

  還好……楚瑜思慮周全,到了江南之地不知怎麼的,竟然請動了平時閒居於鶴唳山的藥王之稱的神醫嵇可為出山,親自先楚瑜一步趕回上京,想著萬一他趕不回去,有嵇可為陪著哥哥也好歹不會出什麼意外。

  那日嵇可為風塵僕僕地闖了東宮,怒氣沖沖轟走了所有圍在楚茗床邊手忙腳亂的御醫們,塞了楚茗一顆碧綠的丹藥,又掏出一個捲起來的布包,一展開便是根根金針,手起針落,楚茗幾乎是瞬間被他紮成了個篩子……

  燕承啟都沒來得及阻止他,只是呆呆看著楚茗身下的血流慢慢變小,然後排出了一團血污。

  不論怎樣講,他終是將黃泉路上的楚茗搶了回來,燕承啟心中感激天上諸位神佛,不將他妻楚茗這枚魂收回去。

  只要活著……只要他還活著,那便一切都有希望,一切都有機會。

  一個人,活一輩子,不能失去希望,否則便是行屍走肉一副,徒具形骸罷了。

  燕承啟好半天才從神遊中回過神來,又看了看楚茗安靜無波的面容,慢慢地鬆開那只病骨支離的冰冷的手,俯下身悄悄地吻在楚茗的眉骨上。

  楚茗突然覺得,一股難言的力道在拉扯著自己,一直穿越千山萬水,身體變得突然沉重起來,重重地落下萬層雲霧,落進一個身子裡。

  一瞬間,腦子裡很多混沌不清的事情清晰起來,一件件一樁樁回放在眼前。

  他甚至已經能感受到燕承啟濕熱的氣息噴在他的額頭上……他濡濕的唇吻在他臉上。

  ……他原來還沒死,還是回來了。

  楚茗不想睜開眼,看到燕承啟,他怕他一見他,心裡那把插得很深的刀子就會再一次翻攪起來,攪得他心裡鮮血淋漓,卻還非要讓他忍著裝作毫無感覺。

  ……太難了。

  他怕自己再演下去,自己便先要痛死在這東宮。

  燕承啟許久才起身,他的手指有些戀戀不捨地摸索著楚茗的側臉,沉聲道:「我必須走了,予玥……」

  父皇蠟黃發灰的面容似乎出現在眼前,他鬢角已是多生白髮,眼角也儘是疲態,整日裡昏昏沉沉,神智也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塗。清醒時尚能同他說說朝政,糊塗時便一邊咳嗽,一邊喃喃著一個名字,情況極其糟糕……全靠御醫院上下所有御醫每日費盡心思的一碗碗湯藥撐著一口氣。

  一代帝王,終也有盡時。

  他已時日無多。

  昨日燕承啟讀了個西北之地的水患嚴重的折子,洪水已經沖毀數萬人家鄉,導致許多條生命的流逝,現在朝中無人,他昨日同父皇商議,父皇下旨讓他親自去治理水患。

  燕承啟下意識想拒絕,但看著父皇那形銷骨立的模樣,也不敢再多有異議,只能跪謝皇恩。

  楚瑜在趕回京城的路上便收到消息說哥哥難產,生死未卜,急得他差點兩隻手掐死那只傳信的肥鴿子,灰鴿被他捏得咕的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聽得一旁隨他回京的秦崢也難免不忍。

  「二爺,你何必為難一隻鴿子……你再不鬆手,今晚我們就能喝鴿子湯了。」

  肥鴿子難耐地喘了口氣,配合的又是一聲慘叫。

  能成熟一點嗎?有話能好好說嗎???

  楚瑜狠狠瞪了秦崢一眼,鬆開手,然後自己上了馬車,聲音裡不自覺就染上幾絲濃重的憂慮和焦急:「快,趕緊啟程回上京,不要再走官路了,直接抄近路吧!」

  沒人比他更知道這難產的疼痛,他生真兒時,秦崢在花天酒地,痛得半夢半醒時,只有兄長在他身邊緊緊握住他的手,告訴他:「別怕。」

  他又想起他走的前一天,去看哥哥,哥哥的臉頰蒼白清瘦,哥哥的眼睛黯淡無光,輕垂的眸子裡滿是掩蓋不住的苦澀。

  早知如此,他哪裡會讓兄長再在那東宮多待一分!

  楚瑜靠在快速行駛的馬車上,心裡一片荒蕪。

  若是哥哥平安無事,那便是最好的結果;若是哥哥有個三長兩短……

  楚瑜心下冷笑,眼裡劃過一絲如劍般寒光。

  這東宮,他早晚會將它一把火燒了。

  =TBC=

 

 

第二十五章

  楚瑜匆匆忙忙地在近路上走了大半個月才到上京,他皺起眉想了想,還是隨著秦崢回鎮北候府上換了套衣服,梳洗一番才去東宮去見哥哥和那剛出生的侄兒。

  他不願被哥哥看到他渾身落魄的模樣。

  他曾在一路上想過哥哥百種千種的模樣,他想過最不濟便是哥哥氣息奄奄,嘴角溢血,欲去將走的模樣,可他沒有想過,哥哥竟是這樣的。

  東宮的人都認識他,楚瑜也沒費什麼力氣便被領進了楚茗的寢殿中。

  屋內的安靜被一聲有些突兀的推門聲打破,楚茗最近的神經有點敏感,睡不了太沉,總是一點風吹草動就會被驚醒。

  楚茗靜靜地聽著由遠及近的腳步聲,眼睫抖了抖,卻沒有掀開眼皮。

  楚瑜站在床前,有些不忍去看哥哥蒼白的面色,嘴唇抖了抖,好半天才輕輕地道:

  「哥哥,瑜兒回來了。」

  他的聲音像是一條柔軟的絹帶,慢慢地捲攜一縷暖陽飄近楚茗耳中。

  楚茗幾乎是立刻就濕了眼睛,他睜開眼,撞進自家弟弟憂慮痛心的眸子中,眼裡滾燙的淚,眨個眼的功夫,便落了一臉。

  他生燕洵的時候,那樣撕心裂肺的痛楚,沒有讓他流一滴熱淚;那樣冷漠無情的燕承啟,沒有讓他為他再流一滴淚。

  可是他躺在床上,身上壓著厚重的被子,抬眼便是弟弟熟悉的面容和毫不掩飾的關心,他竟然是眨眨眼,淚便流滿全臉。

  楚瑜也慌了神,緊緊抓著哥哥伸出來的手,連忙道:「哥哥,我在這兒,我在這兒,你別哭。」

  在楚瑜的記憶裡,楚茗幾乎沒有哭過。

  無論什麼時候,兄長似乎都是笑吟吟的,自小便是一副打碎牙往肚子裡咽的性情,從不流露出一絲一毫的委屈和痛苦,只是始終以淡淡笑容面對所有困難。

  可是,這一次,兄長在他面前確實潸然淚下。

  「是不是燕承啟那混蛋欺負了你!哥哥!我早邊說,他不是你的良人,他不配在你身邊……」

  「瑜兒。」楚茗藉著他的力道慢慢坐起身,用袖子揩了揩臉上的淚水,強撐出笑意,聲音也低低柔柔的:「你回來了?」

  餘光又瞥到楚瑜遮也遮不住隆起的小腹上,眼角又彎了幾分:「這是幾個月了?看模樣大概六七個月了罷?」

  「嗯。」

  楚瑜看著楚茗臉上並未被全擦淨的淚痕,再看著他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樣,覺得一顆心都被沸水燙傷了。

  「哥哥,你若是心裡難受,見了我,也不必這樣勉強地笑出來的。」

  楚茗搖搖頭,歎了口氣安撫道:「我沒事,多虧了有你請來的大夫,我這趟也算是有驚無險,你瞧,這不是好好的,孩子也好好的麼。」

  語畢便牽著楚瑜的手,要帶他去瞧瞧洵兒。

  「哥哥,你連我也要瞞著嗎?」楚瑜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著心頭的怒火,「我知曉了那燕承啟是如何待你,你又是對他如何失望的,哥哥,我帶你走,離開這個傷心地好不好?」

  離開。

  楚茗一時間有些恍惚,這兩個字有些太美好。

  這個世界上,最懦弱的法子是逃避。

  但是最有效、最簡單的方法也是逃避。

  楚茗翹起了沒有血色的唇,點點頭:「好。辦完洵兒的週歲禮,入了玉碟,我便同他和離。」

  這東宮,再也沒有什麼是他值得留戀的了,也沒有讓他再留在此處的理由。今時今日,楚茗常常回想過去,那些日子燕承啟對他的好,那溫柔真的很致命,一點一滴,一絲一毫慢慢鑽進他每個骨縫裡,一點都抗拒不得。如同那毒藥,今日一滴,明日一滴,待到察覺疼痛之時,早已滲透五臟六腑。

  藥石無靈。

  也許……燕承啟也並不是對他一絲感情也沒有,哪怕是因為洵兒,也大概是有幾分真情實意吧。

  楚茗淡淡笑了笑,不論有幾分,都與他沒有甚麼干係了。他會離開這東宮,離開燕承啟,成全燕承啟與白璉。

  「他竟敢這樣待你,哥哥,我必叫他來向你道歉認錯!」

  「瑜兒,不必了。他已向我認過許多次錯了。」楚茗想起來這些夜裡燕承啟的道歉,他簡直聽的耳朵都起了繭子了,「我要他的道歉做什麼?一切能重來麼?何況……你說得對。」

  楚茗的視線盯著不遠處孩子的搖床,淡淡道:「他確非我良人。」

  楚瑜完全沒有想到兄長如今竟然一副如此心灰意冷,萬念俱灰的模樣,面上往常那便光彩也都一併散了盡,只餘下幽幽的死氣。

  楚瑜也沒有應聲,只是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楚茗,便離開了東宮。

  在東宮門口,正遇上了聽到楚茗醒來的消息匆匆回來的燕承啟。

  楚瑜冷冷笑了笑,好麼,倒是不用他再廢力找了,直接就迎上了。

  楚瑜規規矩矩地向燕承啟行了個禮,燕承啟也看見楚瑜挺著個肚子,連忙扶他起來,忙道:「弟弟也是有了身子的人,都是一家人,以後無須行此大禮。」

  「話雖如此,殿下畢竟是太子,禮數不可作廢。」

  「何須拿我做外人?如今你哥哥是明媒正娶的太子妃,卻也是我的妻,我也只是你哥哥的夫婿,你也只是我妻的弟弟,親近之人,何須拘泥於禮數?」

  「噢?是麼?」楚瑜抬起眼,眼角滿是凌厲的艷麗。

  「自然是的。」

  話音未落,燕承啟就看到光影閃過,接著是一聲清脆的聲音,隨之而來的還有火辣辣的疼痛。

  原是楚瑜挽了袖子,掄了他一個耳光!

  楚瑜手上還帶著特意戴上的綠松石嵌貓眼石的戒指,寶石的切面被打磨的非常鋒利,稜角分明,像極了楚瑜這眼裡揉不得一顆沙子的性情。

  那戒指在楚瑜扇他巴掌的時候,正劃過燕承啟的面頰,劃得燕承啟臉上一道很深的血口,正向外流出殷紅的血。

  這巴掌打得太突然,打得所有人都有些猝不及防,愣在了原地,一句話也不敢說。

  楚瑜站在原地,挑眉而笑,聲音也微微吊起來:「殿下都說了我們可是一家人。」

  燕承啟點點頭。

  「那我代替哥哥,打了太子殿下,殿下不會怪罪吧?」

  燕承啟心裡濃烈的自責與愧疚湧上來,燕承啟難看地勾起嘴角,轉身便要離開。

  「站住!」楚瑜冷喝一聲,燕承啟的腳步也頓了頓。

  「楚瑜。」燕承啟淡淡開口,「我敬你是楚茗弟弟,加之我之前確有對不起你兄長的事情,所以挨了你這一巴掌,我不會多說什麼。但請你好歹擺正一下自己的位置,於理講,我乃君你乃臣,不是一家人就可以這樣隨意折辱的。如果你還想讓我跪下,那也不是跪在你面前,而是跪在你哥哥榻前。」

  燕承啟回頭沖楚瑜笑了笑,笑卻未抵達眼底。他臉上的血不斷沿著他瘦削的下巴滴落在地,顯得他也有些凌厲起來。

  楚瑜也沒有怕他,看了看自己手上戒指的血跡,只留下一句話飄散在風裡:

  「看來,殿下始終沒有琢磨出臣送的那修補好的玉杯是何用意……也罷,臣也不該抱著殿下能看懂的希望的。」

  他這一番嘲諷尖銳諷刺,說的燕承啟面上白了又白,最終是沒有再說些什麼,只是轉身朝著裡屋進去了。

  燕承啟一路穿過庭院,推開房門,便看到一副很美的景象。

  楚茗身上一襲雪白杭綢寢衣,肩上披了件天青色的袍子,正站在搖床前,手裡抱著熟睡的嬰孩,臉上帶著淺淺的,溫柔的,真心的笑意。

  那笑容讓燕承啟恍惚想起來,他為楚茗洗手作羹湯時,楚茗的笑容。

  也是這樣,像是春夜裡的微風拂過,帶來一場柔潤的雨。

  「予玥。」

  楚茗抬眼看向站在門口的燕承啟,卻撞進了一雙氤氳的雙眼。

  「臉上的傷,怎麼弄得?」

  燕承啟的聲音藏著幾絲顫抖,幾分哽咽,幾縷酸澀的激動:「不礙事,剛剛出門不小心掛在路邊的樹枝上了。」

  楚茗挑挑眉,對這個回答不置可否。

  哪裡來的樹枝子,竟能將臉劃得口子這樣鮮血淋漓,這樣深?

  =TBC=

 

 

第二十六章

  楚茗抱著懷裡軟軟的一團,心裡也不免軟下來。

  他的身上有一股子奶香味,帶著淡淡的甜,直往人鼻子裡鑽,楚茗忍不住低下頭在孩子的頸窩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悄悄地收緊手臂,將孩子摟得再緊一些。

  這是上天賜給他的救贖,無論他和燕承啟這段感情走得有多不堪,這個孩子與他而言,是撥雲散霧的一縷陽光,也是一顆破土而出的嫩芽,他願意永遠做他的隔帳,將風雨隔絕在外。

  燕承啟轉身關上了門,他知道,現在楚茗受不得一點風吹,否則極容易落下病根子。

  「你去拿點藥吧。」

  燕承啟一時有點沒反應過來,不禁愣頭愣腦地問了一句:

  「什麼藥?」

  楚茗斜了他一眼,不禁歎口氣。

  論夫君智商沒有救怎麼辦?

  楚茗憂愁地看著懷裡的孩子,很擔心孩子的智商會受到影響。

  小洵兒有點被口水嗆到了,咳嗽起來,他輕輕拍著小洵兒的背,淡淡地道:「你臉上那被樹枝刮了的口子,還要流多久的血?再耽擱,當心留了疤。」

  燕承啟眼裡的淚,忍不住落下來,他點點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轉身去找婢女取了一瓶藥,回了房中,卻看見楚茗打了一盆水,將那布絹浸濕,然後朝他擺擺手,示意他過去坐下。

  燕承啟覺得腳步有些飄忽,他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路不知身在何處地坐在楚茗面前,楚茗此時已經將孩子放回小搖床之中,拿著一塊浸了水的布巾站在那裡,面上卻沒有什麼表情。

  燕承啟將那瓶藥膏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看著楚茗消瘦的臉頰,心裡面一陣火燎似得疼痛。

  「予玥……你終於醒了。」

  楚茗皺了皺秀氣的眉毛,沒有說話,微微彎腰為燕承啟擦去臉上的血跡,擦乾淨傷口旁邊有些凝固的血痂,畢竟是傷在臉上,疼痛的神經比較發達,燕承啟也不禁蹙眉倒吸幾口涼氣。

  這傷口倒委實深了些,楚茗搖搖頭,不禁腹誹著弟弟下手沒有輕重,惹下這等禍事。

  楚茗將那厚厚的藥膏敷在燕承啟臉上,仔仔細細地塗抹了許多層,燕承啟倒是有些著迷地看著楚茗在近處的面龐,不禁心思混亂,腦子裡都一片白茫茫的。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找找話題:「予玥,我這幾日馬上就要動身去治理水災了……這一去,少則數月,多則一年,怕是不能陪在你身邊了。」

  燕承啟這話說的有些低落,視線也慢慢垂了下去,見楚茗沒什麼反應,便又低低地道:「父皇,近來病得很是厲害,御醫說,撐不了多久了……」

  楚茗看著燕承啟有些苦澀的神情,想起來幼年喪父之痛,也難免有些同情燕承啟,於是將一隻手放在燕承啟肩膀上輕輕拍了拍,安慰道:「別怕,皇上吉人自有天相。」

  「我此次前去,怕是連父皇最後一面也……」燕承啟如鯁在喉,百般滋味皆湧上心頭,苦澀難當。

  「人各有命,壽數在天,很多事情,強求不來的。」

  燕承啟低低應了一聲,又握住了楚茗的手,像是個溺水抓到一截浮木的人,眼裡半是癡狂半是乞求。他抓著他的手很用力,像是想將他揉碎揉進自己的血肉之中。

  「予玥,你願意等我回來嗎?」

  楚茗沒有回答他。

  屋子裡幽幽的熏香似乎掩蓋住了燕承啟身上淡淡的冷香,地龍的熱氣燒得太旺,使得這屋子裡有種昏昏沉沉的曖昧。

  眼前的青年眉眼間全是盈盈的情意,如同幽深的漩渦,一旦捲入便是萬劫不復。

  他突然明白一件事,他陷進去了。無論這個人如何卑鄙,如何惡劣。他還是很喜歡他。

  他還是很喜歡他,像風走了八千里,不問歸期。

  他還是很喜歡他,像雲追著風,不知何起。

  他還是很喜歡他,柳動蟬鳴,日落潮汐,不能自已。

  「等你回來。」

  等你回來,同你好好道別,再離開。

  燕承啟一離開,左右不過是住的地方,就算在東宮,住上一年半載,與他而言,也沒什麼干係。

  燕承啟站起來,緊緊地將他抱在懷裡。

  —————————

  他走的那一天,楚茗沒有去送他。

  燕承啟坐在高大的馬上望了又望,等了又等,也沒等來那個素色的身影,直等到已經不能再拖,才拽了拽韁繩,無言地長長呵出一口雪白的霧氣,斂下眸子,扯著有些被凍僵的口舌吩咐同去的人出發。

  「公子。」門外傳來一男聲。

  楚茗放下手中的書卷,聽著外面的人又道:「太子爺已經出京了。」

  楚茗端起桌上的茶盞,淺淺地抿了一口熱茶,半晌才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彼時兩個人都沒有想到,遠在綏城的燕騰青,正將大軍牽往敬州。

  而書房裡那被壓在一堆折子下的緊急軍報,也漸漸落上一層淺淺的灰塵。

  楚茗休整了將將一月,便去了翰林院應卯。按說他的職位是不用按時抵達參與翰林院的點卯,但是他在東宮也實在是無所事事,索性換好衣服早早便去了翰林院。

  諸位翰林乍一見這半年未曾露面的翰林院大學士,皆是又驚又喜,紛紛出院相迎。

  離別半年有餘,他們的院首還是那麼風姿……不。

  眾人皆發現,楚茗比之前更加清瘦蒼白,整個人如同一副骨架子,之前的衣裳穿在他身上也有些寬大,束腰似乎系得更緊了些,襯得楚茗的腰更是不堪一握。

  似乎是這半年的休假,他在東宮做了太子妃後,日子過得並不如意。

  諸位翰林經過重重選拔才坐到如今的位置,也並不是一幫只有滿腹經綸卻不懂神色之人,個個的噓寒問暖卻對楚茗私人生活閉口不提,只是問著小殿下可好,楚茗身體可恢復了這類話。

  楚茗笑著點點頭,卻並不多做言語。

  他所經歷的那些,光是夜夜想起來,都夠諷刺無奈了,如何再與旁人相道。

  楚茗還未在翰林院坐半日,便被皇帝一道口諭召去了寢宮。

  皇帝的寢宮中一股揮之不去的藥味,帶著略微的酸氣,沉重地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楚茗站在門口暗地裡在交疊的袖子裡搓了搓手,感慨著這皇宮的地龍竟燒得比他東宮寢殿內還要旺,不禁暗自揣測皇帝到底病到了什麼地步。

  「進來。」層層疊疊的厚羽紗幔帳內,傳來一聲低低的,帶著些許氣音的傳喚。

  楚茗想了想,還是將自己身上披著的沾了些許風雪的火狐裘脫下來交給一旁的宮女,這才掀開帳子慢慢走進去。

  還未近榻前,一股熟悉的冷香便飄近了楚茗的鼻子裡,楚茗幾乎是頓時便僵了身子,忍不住又仔仔細細地嗅了嗅。

  這味道也在他床榻陪過他日夜,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將這味道認錯。

  「過來。」又是一聲命令,不過聽起來倒是比之前的聲音有精神了些。

  楚茗幾乎是一步一移地走到了皇帝榻前,楚茗忍不住張望一番,便在床頭垂掛的流蘇旁,看見了一個乳白色的香囊,上面用針線繡著一枝蓮花。

  他有些恍惚地跪下行了禮,腦中一瞬間有許多疑問。

  他還記得上次去見白璉時,白璉說這香是他自己調製而成,天下獨一份,外面的大小商舖都是買不到的,既然如此,這香囊又如何會出現在皇帝的龍榻上?

  「你怎麼了……怎麼心不在焉的?」

  楚茗一驚,下意識地抬頭望向倚在床頭,身上搭著一層厚被的皇帝,卻有些驚訝地發現皇帝氣色沒有他想像的那般死灰,雖是病色纏繞,但是明顯整個人精神氣好了許多,蒼白的臉上也微微有了些許血色。

  楚茗深深一拜,叩了個頭,強撐出一絲笑容道:「沒有,陛下多想了。」

  語畢,又是忍不住瞥了一眼那掛在金黃流蘇旁的白色香囊。

  「怎麼?你對這香囊倒是格外感興趣?」皇帝這些年也不是白坐的這龍椅,到底是雙目如炬,一眼就看出他的異常來。

  楚茗忍不住問道:「皇上這香囊倒是雅致奇特的很,看起來倒並不像是宮中之物。」

  皇帝聞言倒是一反常態地笑了出來,扯了扯身上的被子,視線落到那香囊上,眼中儘是繾綣的柔波,還帶著幾絲留戀與憾意,聲音也放緩許多:「這是……朕心上人所做。」

  楚茗的眉蹙了又蹙,心裡的一個念頭漸漸成型,他忍不住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卻又對這念頭充滿了期待。

  「那……陛下的心上人,也心悅陛下嗎?」

  皇帝不假思索地點點頭,脫口而出:「當然。」

  ……

  楚茗想起來那日白璉苦澀無奈的神情,他說他所愛之人身份尊貴無比,他說他配不上他的心上人,楚茗原本以為,那心上人是燕承啟,卻忘了這天下,有一個一統天下的九五之尊,那是比任何人都要尊貴的存在。

  原是這般……原是這般……

  他竟沒有生生拆散一雙有情人麼?

  ……

  皇帝回了神,咳了幾聲,低聲道:「你先起來說話。剛生了小皇孫,身子骨受不得折騰。」

  楚茗點點頭,恍惚地站了起來,聽那邊皇帝又道:「朕此次喚你前來,是商議一下下月的春狩。」

  楚茗略微思索一番,拱手道:「定在四月是好些,能更暖和些……可是陛下,您如今身體欠安,還可以春狩麼?」

  春狩一直是國泰民安的象徵,也有祈福求雨之意,所以一直是歷代帝王春日必不可少的一項活動。

  皇帝該是想借此機會證明自己身體尚安,並不似那般病入膏肓,借此也可以打壓一番朝中蠢蠢欲動的各派勢力吧。

  但如今實在是有些勉強了……

  「無妨,不過太子既然離京,七皇子也沒有回京,剩下幾個皇子朕瞧著都不大成氣候,所以春狩的各項事宜還是要你同六部去協商安排了。」

  楚茗也不敢再多異議,只能接下這旨意。

  這些日子,倒是又有的忙了。

  =TBC=

 

 

第二十七章

  這次春狩是楚瑜在嫁入鎮北候府後唯一一年沒有參加的,但楚瑜那邊也沒有說到底是個什麼原因,只是托秋月捎了個口信,說是身體抱恙,多有不便,楚茗想了想楚瑜回來肚子圓滾滾的模樣,確實是太不方便,便也沒有再多要求,只是默默地將楚瑜劃出了隨行的名單中。

  日子過得很快,楚茗忙於收拾整頓春狩的事宜,奔走於六部之間,每日的時間被排的很滿,回東宮一般也是晚上才能回去,相較之前陪伴小洵兒的時間確實是少了許多,小洵兒便整日哭鬧,尤其是他每日早晨去翰林院的時候,小洵兒都會淚眼汪汪地看著他。

  楚茗真的是覺得這個小混球繼承了他父親的優良傳統,太會演戲了。

  他每日只要離開他準備去翰林院,這小混球立刻就扒住他的袖子,一雙圓圓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睫毛也像是兩把小扇子,撲啊撲的,委屈又可憐地看著楚茗,逼得他硬是生出一種拋棄孩子的罪惡感,覺得自己簡直罄竹難書。

  楚茗每次都要對他下很大的決心,才能將他白嫩的小手拉開,狠心去翰林院。

  楚茗在春狩行進開始前去了一趟鎮北候府,不過倒是沒有見到楚瑜,只是在門外被秋月通知楚瑜還在睡著,楚茗也沒有叫醒楚瑜,只是簡單問了秋月幾句他的身體情況,留下一些補血的食材便離開了。

  楚茗沒有帶著小洵兒去春狩,小洵兒才兩個月大,也不適宜同他多處奔波,何況春狩獵場的條件也遠不如東宮,事事必定不能如此周全,楚茗乾脆就把春桃也留下陪著小洵兒,自己收拾了東西隨著皇帝去了西郊春狩皇家獵場。

  春狩的隨性隊伍浩浩蕩蕩,算上奴才侍衛,也是好幾百號人,其中也有一部分官家女子隨行。為的是希望能在春狩上挑選一位有能力的如意郎君。

  往年楚茗參與這春狩,都有一群女子對他思慕不已,暗暗示好。不過今年,楚茗倒是和那些夫人一般地位了,身邊的鶯鶯燕燕全不見了蹤影,也是物是人非。

  皇家春狩開始得轟轟烈烈,伴隨著化開了的溪水,開始了為期半個月之久的春狩。

  這一次秦崢也代表鎮北候府參加了春狩,不過楚茗到時沒怎麼看到他,索性也就沒有再多想。

  在春狩結束的那夜晚會上,秦崢奪得了一等,獵的各類獸數最多,但還沒有等楚茗暗自驕傲一番的時候,一柄利刃上的寒光打破了這一切的和平安詳。

  鋃鐺入獄。

  這一切甚至都沒有超過一天,皇帝震怒,將人死鎖了起來,也因受到驚嚇而急病一場,這場病來得氣勢洶洶,皇帝剛剛好轉些的病情又急劇而下,病得昏昏沉沉,在回京的馬車裡躺了好幾日。

  京城的上空籠罩著一團揮之不去的陰雲,帶著一股低氣壓,壓得整個上京人心惶惶,令人實在是喘不過氣來。

  這京城,似乎也要變天了。

  七皇子,哦不,如今該是翼王了,今日從封地敬州趕了回來,來床前侍奉病重的父皇。

  楚茗接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腦子裡靈光一閃,突然想起來他在兩個多月前看到的折子,心裡咯登一下,驚得一背冷汗。再也不能坐在翰林院中,直奔東宮的書房,在一堆折子裡翻到了那加急的折子。

  由於這書房的金屋藏「畫」,睹物思人,楚茗自打生完洵兒甦醒過來,就再也沒有踏進過這書房半步,自然也在潛意識中排斥著關於這書房內的一切記憶,再加上他生產那日心煩意亂,心灰意冷,也是他潛意識逃避的痛苦,之後又昏昏沉沉地睡了將近一個月,這才導致他完全將這件大事拋諸腦後,錯過了此等大事!

  如今皇帝一病不起,這件事情其實也沒有多少人知曉,皇帝是對著身邊下了封口令的,對外只宣稱是春狩得了一場較重的風寒,除了一些近身內侍和御醫,還有楚茗與內閣閣老們,是沒有人知道皇帝已然病入膏肓的,昏睡不醒的。

  為什麼這個時候翼王可以進京?

  如今由唐相暫代皇帝執掌一些政務,但大多數都是要經過楚茗這裡再做裁決。可是這些日子以來,楚茗沒有看到過任何關於翼王遞折子要求返京的折子。

  是了……

  楚茗將那折子狠狠地擲到地上,倒吸了幾口涼氣,胸膛裡一顆心都在撲通撲通地跳著。

  是了,唐相府上一共三位少爺,一位小姐,這位唐小姐,可是頗受寵愛,是唐府真正的千金小姐,唐老的掌上明珠。一來,這位唐小姐是唐府最小的孩子,是三個哥哥下面的小妹妹;二來,這位唐小姐還是唐相的老來子,人過不惑才終於如願地與三夫人生了一個小姑娘,與上面三個哥哥歲數都差了一輪,雖不是嫡女,但卻猶勝嫡女,地位比外家那些嫡女們都尊上一階。

  而這位唐小姐,當年正是許給了翼王爺。

  人,總是有私心的。

  楚茗一想起來燕騰青回京的目的,在看著地上攤開的奏折白紙黑字寫著召集兵馬等……

  簡直居心叵測。

  楚茗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立刻取了一張薄紙寫上「速回上京」,將那只前兩日飛回來的黑鴿從籠子裡抱了出來,捋了捋它脖子上的一圈綠毛,把紙卷塞進它腳上的小竹筒裡,然後將鴿子抱到窗前,使力讓它飛出去。

  這只黑鴿前兩日飛回來,裡面帶著燕承啟已經平安抵達水患之地的消息,並且還寫了一些膩膩歪歪很是不害臊的話……

  都沒臉講出來的,真的。

  楚茗抬手摸了摸有些發燙的耳尖,暗自嘀咕了一句流氓。

  楚茗回到翰林院的路上,遇見了燕騰青。

  許久未見,他似乎變得更加深邃了一些,眉目間雖是年輕,但卻絲毫不見稚嫩……反而看起來遠比那大他許些歲數的哥哥還要陰沉地令人捉摸不透。

  楚茗剛剛彎下腰,還沒有來得及行禮,便被燕騰青一把扶了起來,只見那燕騰青笑瞇瞇地道:「如今大學士已是皇兄宮內的太子妃,於私也是我的嫂嫂,如何有向我行禮的道理?」

  楚茗心下冷笑,面上卻是不露半分,冷淡而疏離地道:「王爺說的是。」

  燕騰青似乎沒有察覺到楚茗的冷淡,仍舊笑吟吟地道:「本王瞧著這翰林院的事務也很繁重啊,瞧嫂嫂這清瘦蒼白的小臉,簡直令人心疼。」

  「還好,這都是茗本該做的。」

  「既然這翰林院如此繁忙。」燕騰青似乎是狠狠地咬了繁忙兩個字,「那便請大學士專心處理翰林院的事務,做好文臣該做的事情。」

  楚茗深深地望了一眼燕騰青,被他的陰冷驚得忍不住皺皺眉,最後仍是拱手道:「茗謹記於心。」

  燕騰青笑吟吟地望著楚茗,看了好一會兒,這才離開。

  楚茗看著燕騰青離開的背影,心裡清明了三分。

  許是,燕承啟趕不及在這場風雲之前回來了。

  =TBC=

 

 

第二十八章

  一把火照亮了整個皇宮漆黑的天幕。

  楚茗從來沒有想過,燕騰青真敢膽大包天地一把火丟進皇宮,正大光明地篡位。

  更深露重,楚茗被急匆匆地跑來東宮的宮中內侍給叫醒,楚茗還未來得及披上一件外衣,穿著睡袍就被人嚇醒了。

  那內侍的聲音尖銳得如同一柄粗糙的鐵劍在地上用力劃過,十分刺耳:「楚大人,楚大人,快去救救皇上!」

  楚茗皺著眉,看著那內侍跪在地上,鬢髮散亂,全身戰慄:「發生了什麼事,何故如此驚慌!」

  「大人,翼王帶著軍隊,正在武安門,西泰門,凌和門三處帶著許多軍隊準備逼宮,御林軍大半都被翼王和唐相控制,而翼王手中不知為何會有一整塊兵符,已將御林軍首領趙帥強行扣留,如今宮中僅有一小支軍隊和一些暗衛在三門處分支作戰抵禦,可畢竟寡不敵眾,西泰門如今已經要被他們破開了!」

  楚茗心中咯登一驚,覺得心跳倏忽間頓了幾拍。他雖知道總有這樣一天,但卻未曾想到這一天到得如此快,如此急,勢不可擋,氣勢洶洶,令人連一絲準備都沒有。

  他咬了咬舌尖,尖銳的痛楚直連腦中,使得他強自鎮定了下來。楚茗嚥下舌上幾縷腥甜的血絲,面上表情卻淡然如水,平靜地道:「那皇上現在如何?」

  此時最不能露怯的便是他,無論如何,他都不能表現出一絲的急躁恐懼。

  如今這上京,幾乎全是文臣,將軍也好,太子也罷,都被遠調,而幾位有權勢的軍閥估計也都已經被燕騰青收買了七七八八。他白天受到飛鴿傳書說是燕承啟已經在返程路上,離京不遠了,估摸著大概後天可以抵達上京,可沒想到,燕騰青竟然如此之快,已經開始了動作。

  如今,能保住太子順利登基的可能性的,大概也只有他楚家了。

  「皇上突然發病,病情急劇加重,如今御醫也只是強行為皇上吊著一口氣,但御醫們說怕是撐不到後天了……」

  楚茗一把揪起那內侍,讓他先去尋楚瑜,自己則迅速穿好了外衣,束好腰帶,挽了髮髻。

  楚茗連忙去吩咐所有的東宮侍衛要求他們死守住寢殿,又急忙將奶娘和一眾侍女領入寢殿,令她們守在燕洵旁邊,不得輕易離開半步。

  楚茗走前在搖床看了燕洵最後一眼,燕洵睡得正酣,長而捲曲的睫毛蓋在瑩白圓潤的小臉上,帶著幾絲滿足。這外界如何變故,哪怕是改朝換代如此之大事,都不能驚擾這個孩子的一個好夢。

  他看著看著,微濕了眼眶,俯身去在燕洵圓圓的臉頰上親了一口,呢喃道:

  「如果爹爹回不來,你也要好好長大成材……爹爹現在要為你父親守住屬於他的東西,所以可能會離開你,但是燕洵,你不要怕,爹爹的心永遠和你在一處。」

  楚茗站在原地想了想,還是將懷裡那把小金鎖掏了出來,輕輕地放在他身上。

  他終歸知道是拖不得,如何捨不得也要捨得,便起身走到一處櫃中,取出一隻不大的翡翠製成的匣子,揣在袖中,急匆匆地奔去靖國公府上尋找楚瑜。

  如今這京城大抵是無兵可用,若是連御林軍都被燕騰青等人控制,那麼巡防營的人沒道理不在他們的操控之下,若是貿然去找巡防營救駕,無疑是自投羅網,反倒容易弄巧成拙。楚茗雖不擅馬術,但馭馬之術多少也曾學過一些,他乾脆披了件天水碧暗紋素面披風,自己去馬廊裡牽了一匹馬,翻身上馬,疾行而去。

  出東宮之時,只見那皇宮高高的宮牆都掩不住熊熊烈火,火舌蹦跳著舔舐著一切可燃物,顯得十分駭人。

  楚茗恨不得咬碎一口銀牙,在心底暗自罵了許多句話。

  待他抵達靖國公府內時,裡面早已燈火通明,楚瑜已經一身碧色長袍在屋內等他,他手裡緊緊捏著一把青銅製的小鑰匙。

  「真的要這樣做嗎?」楚瑜的臉色十分蒼白,他剛剛生產完不久,體力收到重創,使得他整個人看起來如同一張纖薄的紙張。

  「除了五百私兵,我們再無其他兵力,就算調上京最近的城池的兵力,也起碼後天才能抵達上京,遠水如何能救近火!」

  「哥哥,為了他,值得嗎?」

  話雖如此,楚瑜還是將自己手中的那把鑰匙交給了楚茗,楚茗一插一轉,盒子便自動彈開,裡面的玄機也盡數露了出來。

  那是塊巴掌大的令牌,上面用金色的字龍飛鳳舞地寫著一個「楚」字。這令牌說來也奇怪,通體赤黑,不著其他物品裝飾。

  楚家老祖宗輩的靖國公還不是靖國公的時候,曾是燕國開國皇帝燕武帝見了也要禮讓三分的儒學大家,授經傳儒,辯法論道,修撰經書,為當時大伐四方,開疆擴土的燕武帝做了精神上的安撫,在當時也算得上中原外疆都有美名遠揚的一代大家。

  也正是由此得來了靖國公的封號,為楚家嫡子世代繼承爵位,靖國公府世代傳承,楚家六朝為臣,後出三朝帝師,六代閣老,楚家祠堂之中,族譜筆筆都描的是功勳榮譽,牌位片片都書寫著楚家的顯赫與驕傲。

  燕武帝曾下過旨意,准許靖國公府中養五百私兵。即便靖國公府上代代以墨相傳,但這五百私兵卻也並未荒廢一點,代代家主視之如命,日夜操練排陣,一絲也未曾懈怠過,幾代傳承下來,雖然人已然換了許多波,但這五百私兵個個都是精銳,是能以一敵十的高手。

  小時候聽父親說過,這五百私兵一定不可懈怠,在過去的幾百年裡,楚家就真曾用過這私兵抵過千百士兵,擋住了來清君側的不軌之人。

  如今,竟也是他們手中,唯一能動用的力量了。

  楚茗楚瑜相視一眼,在彼此的眼中都讀出了無言的凝重與深沉,楚茗想了想,還是伸手抓住了楚瑜垂在身側的手,輕輕捏了捏,展顏笑了出來:「沒事的,我們就像小時候那樣,當作玩一場『將相行』?」

  將相行是他同楚瑜與父親小時候常玩的一個遊戲,他們一人扮將,一人扮相,扮將者負責排兵佈陣,扮相者則負責統籌排陣,坐在原地下達指令,只有兩個人配合得相當好,才能成功逃脫父親百變的陣法,取得勝利,在這遊戲中,他常扮「相」的角色,雖然同楚瑜在一起面對強大的父親確實是勝少輸多,但是他們也確實養成了一種無言的默契。

  楚瑜點點頭,伸手取出那塊墨玉製成的牌子,直直看向兄長:「你想讓我怎麼做?」

  「你先去將那五百私兵分成兩股,我大抵瞭解皇宮守衛的力量,武安門的力量最為強大,無論是從士兵人數,還是機械數量來看,都是最難攻破的一道門,但是燕騰青肯定也知曉,所以他肯定會帶兵主要攻打西泰門。但武安門畢竟通向皇宮四方,所以燕騰青也應該不會放棄,相較之下,凌和門因為地處偏僻,又難以攻破,肯定是燕騰青用兵最少之地,我推測燕騰青對這三個門的用兵比重大抵是三分,五分和兩分。」

  楚瑜點點頭,蒼白的手指將那牌子捏得愈發緊了。

  他們並不知曉燕騰青的兵力,但無論如何,就算是五百精兵,那麼也終歸是以寡敵眾,只能善用巧用,方有一線生機,否則便是全盤盡崩,自投羅網。

  「我猜測燕騰青大抵在西泰門,我便領著二百人去西泰門同燕騰青拖延時間,能延多久便延多久……最好能將武安門的兵力也引過去。你且先勿動,待我在這裡發一枚煙霧彈後,就靠你帶領的這三百精兵,衝破凌和門,拚死殺進去,再從內部應和西泰門,這樣裡應外合,才有機會成功救駕!」

  楚瑜點點頭,再不多說,隨同楚茗一起出府點兵,各自奔向皇宮外牆。

  這是一場惡戰,也是一場注定傷亡慘重的戰役。

  破曉前的黑暗,不知會不會吞併了那冉冉升起的初旭。

  =TBC=

 

 

第二十九章

  五百私兵日日接受嚴苛的訓練,沒有一日懈怠,自然是很快便整理好隊伍,點兵完畢,楚茗思慮一番,還是多留了五十兵士給楚瑜,自己僅領了一百五十個私兵,便翻身上馬,要往西泰門的地方策馬而去。

  楚瑜擰緊眉頭,啞著嗓子勸道:「哥哥,你還是多帶上這五十兵吧,楚傢俬兵個個都是精英,你多帶一個人也是多一絲生機,你不必為我思慮至此!」

  私兵在一處極大的府邸之中,此刻夜色濃重寒涼,府裡卻燃著跳動的火把,照亮了府邸每一個角落,更是照得楚茗眼中一片瀲灩柔軟的笑意,那樣溫暖,映得楚茗的側臉染上幾分橘黃色的光暈,勾勒出他下巴緊繃的線條。

  他說。

  「我會平安歸來。」

  他雖然聲音不大,但卻字字清晰鏗鏘,只此一句楚瑜便也知道無法再阻攔楚茗,只得強壓下心頭一抹痛楚與一絲不安,勉強撐出個笑容調侃道:「世人皆知哥哥擅文舞墨,卻不知哥哥倒也具備武略,如今倒是該給他們瞧瞧,哥哥是個文武雙全的人,要不是因為身子骨不成,哪裡還輪得到那些將軍們半分用處?」

  楚茗沒有接話,只是垂下眸子笑了笑,便一揮手,帶著一百五十精兵向西泰門的方向行進。

  他已經派人去催促燕承啟,他也知曉,燕承啟必定是帶著隨行的軍隊回來的,這才走得慢了些許,也派人通知了離上京最近的凰州一支兵力,請求調兵,現在一切都等著他是否能同燕騰青拖到救兵的前來。若是能,那麼便萬事皆安,他也可以功成身退,也算是為國盡忠,為燕承啟做的最後一件事,若是他不能等得到……

  那便是一抔黃土藏白骨,一杯濁酒祭熱血罷。

  死有何懼。

  楚茗淡淡地端坐在馬上,拽緊了韁繩,面若冠玉,眸光平靜無波,一絲情緒都瞧不出來,只是令人覺得他冷靜淡然到有些可怖。

  「這是哪裡走的風,竟將文臣都吹到這西泰門。」燕騰青一雙眸子暗沉地盯著楚茗的面龐,似是那洶湧的深海,他特意將那文臣二字咬得極重。

  西泰門高高聳立在燕騰青身後,這皇宮城牆看起來似乎堅不可摧,高不可攀,但是這無疑是一道龍門,任何「鯉魚」,只要越過,都可以一步登天,成為這天下獨一無二的真龍天子。

  那是權利的誘惑,是這天下最動人的位置。

  燕騰青坐在馬上,他身後的西泰門前有一群廝殺的軍隊,可他卻並不在那邊,只是坐於馬上,冷冷地瞧著領頭的將軍與士兵與宮裡最後一小波誓死抵抗的侍衛軍隊廝殺。

  「你到底想做什麼?」

  「如今,你是來阻攔我的?」燕騰青似乎不在這場廝殺的隊伍之中,他更像一個局外人,冷眼看著這一切,看著那些為他拚命廝殺的將士,看著宮門口那流淌著的一片片交錯的,斑駁的,新色蓋上舊跡的血液。

  他似乎並不著急,甚至帶著幾分病態的興奮看著這一切,如同看著一場戲。

  楚茗竟然一點都摸不透這燕騰青到底是什麼心思,難道是太過勝券在握?還是根本就……不想要這皇位?

  「就憑你——」燕騰青緩緩開口,嘴角是嗤笑的森冷,「還是憑你這幾百人,不堪一擊的靖國公府上私兵?」

  楚茗反倒是緩緩露出一絲微笑,帶著勝者才有的驕矜,他的聲音很輕很輕,似乎勝券在握:「那你便試上一試。」

  燕騰青看著楚茗蒼白消瘦到沒跟骨節清晰可見的手緩緩舉起來,在半空中朝前擺動了一下,他身後那些身著鐵黑色戰甲的兵士,雙腳一致地踏地,然後分做三股人馬,向面前與宮內侍衛軍廝殺的叛軍殺去。

  楚茗身邊也有二十個身手極好士兵在他身前保護他,楚茗大喝一聲:「散!」便見之前衝去叛軍的私兵四散開來,從兩側夾擊,將拉開的戰線急劇縮短。這些私兵身手堪比大內侍衛,同宮中的侍衛前後夾擊叛軍,竟一時之間將人數眾多的一大群叛軍殺得有些猥瑣。

  燕騰青冷冷笑道:「別不自量力了,我勸你早些帶著你這些私兵回你的靖國公府,否則小心一個活口都不被留下來。」

  楚茗看著宮內的火勢似乎減小了些許,知道宮人們也許是在撲滅火焰,可這火種……到底從何而來?

  ……

  弓箭手!!!

  楚茗心裡一陣冷意躥上來,他急忙放出幾顆紫色的煙霧彈,扔在那廝殺的人群中,燕騰青冷笑著拔劍出鞘,兩腿一夾馬肚,朝楚茗疾馳而去,他身後還帶著一群人,隨著他一同氣勢洶洶地湧來,楚茗的私兵以他為中心在他四周將他圍起來。

  此種情況,只能智取。

  楚茗並不會任何武功,也舞不起那長劍,但他就那樣氣定神閒地坐在馬上,神色悠然,看著燕騰青斬殺了四五個私兵,長劍沾血,離他越來越近也連一絲恐懼都沒有顯現,不有令人懷疑他到底如何這般絲毫不懼的樣子。

  若是他真的有什麼後招……

  燕騰青愣了愣神,抬眼見那湖藍色衣衫的男子眉目如畫,清清冷冷,與這染血的修羅場一點都不般配,也不禁心下疑慮百般。

  燕騰青本就是個極其敏感多疑的人,這點楚茗也知道,哪怕他手中的韁繩被手心中的汗打濕變得滑膩,他也只能這般冷淡地坐著。

  燕騰青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抬腕急轉迎上面前冷光掠過的長劍,忽然一枚信號彈叫囂著衝上天幕,將黑夜硬是撕出一道裂口,燕騰青一個慌神,便被一把長劍重重砍傷了右手,身後便衝上幾個人,身手極快將那傷了燕騰青的人了結。

  楚茗看著四周倒下的身影,從腰間摸出來那把他特意在靖國公府內取出來的笞龍鞭,摸著上面的紋路,黃金被打磨的很光滑,觸手一片冰涼。

  一道長鞭破空而去,直打在燕騰青的臉上,打出來一道血痕,燕騰青吃痛抬眼,狠狠地瞪著手裡握著笞龍鞭的楚茗。

  「翼王,我雖然不會武功,但拿鞭子硬抽的道理大抵還是懂一些。」

  楚茗眼中一片血紅,看著這天色漸漸變淺,微笑道:「你如今犯下如此大錯,臣便小小懲戒一番,你不會怪臣吧?」

  一柄短箭穿空而來,帶著銳不可當的氣勢,從背後直直射入了楚茗的後肩膀,楚茗頓時長鞭便幾乎拿不住,他忍著痛意坐在馬上,努力讓自己保持平衡不掉下馬。

  他知道,這枚箭,僅僅是對他的警告。

  眼見這裡兵士愈發地多,他清楚燕騰青該是調了兵力過來,這樣對楚瑜也有好處,大抵很快便能得手。

  只是……

  他這裡怕是今日便要在這西泰門前,同這些兵士一同葬身於此。

  本就是調虎離山,又將將唱了一出空城計罷了,他一開始就是拖住燕騰青的誘餌,要他怕,要他疑,要他怒,才方有一線勝機可言。

  黑夜,也終歸是要同白日交接的。

  當初旭剛剛升起在地平線時,楚茗同身旁僅僅剩下的不足三十兵士抵在牆邊,守在門前。他身上也未能倖免,渾身是血,沾了他一身青衣,糊得一團一團,甚至讓人看不清他到底傷了幾處。

  楚茗感覺得到自己呼吸很痛,他想了想,許是剛剛有一劍穿了他的肺?

  眼前氣勢洶洶的軍隊站在面前,如同一群餓狼,眼神不屑而又幽幽地看著他們。

  僅需一刻——便能群起而攻,將他們這些俎上魚肉撕碎,拆骨,連渣都不留下。

  突然,軍隊的身後出現了騷動,楚茗費力地靠在牆上,努力挺直脊背,想看清些,倏忽之間,他看到了那熟悉的燕字大旗,獵獵飛揚。

  那是……燕承啟走前,特意給楚茗展示過的,軍隊的旗幟。

  那時他和他還沒有發生這樣多的事情,他趴在桌子上看著燕承啟飛揚的身材,暗暗地笑,燕承啟一把將那旗幟揚起來抖抖,氣惱地道這還是他一同繪製的。

  如今……

  他來了。

  他終於來了。

  楚茗強打著精神,看著眼前的軍隊被圍剿,叛軍漸漸稀疏,從人群中殺出一個渾身是血的身影來。

  ……也不知是他的血,還是別人的血。

  一剎那,萬籟俱寂,只有他一步一步揮劍殺敵,朝他一步步靠近的腳步聲。

  每一步,都在這千軍萬馬之中異樣清晰。

  他被抵在城牆上,落入一個滿是血腥的懷抱裡。

  這個懷抱很暖,很堅硬。

  「對不起,我來晚了。」

  他身上那些強撐著的氣勢忽然都斂了下去,似乎是忽然被人抽走了脊樑,一下軟倒在燕承啟的懷抱裡,半分也站不住了。

  =TBC=

 

 

第三十章

  楚茗最後意識有些模糊,他被抱在懷裡,吸氣吐氣之間滿是濕熱的血腥氣,他張張嘴剛想說句什麼,一口涼氣嗆在肺裡,徒引一串咳嗽,咳得燕承啟身上雪亮的鎧甲又染上一層血沫。

  燕承啟手裡的長劍忽然千萬斤的沉重,心也一併被扯著拽著一路沉下去,他恨得牙根發癢,胸口一把熊熊烈焰燃燒起來,燒得他雙目赤紅,理智盡斷。

  血濺高台埋於土。

  狼煙皆熄留骨枯。

  燕承啟攬著懷裡昏昏沉沉,卻仍強撐著睜眼的楚茗,看著這戰後的場景,心裡一陣荒蕪與淒涼不知從何而起。

  火勢雖被撲滅,但這西泰門,也最終是燒了個七七八八,觸目皆是焦黑的燒痕,空氣中瀰漫著嗆人的焦糊的味道,一切都昭示著剛剛那場熊熊烈焰的燃燒,是多麼的駭人。

  燕騰青身上似乎也受了些不算輕的傷,他此刻被燕承啟的兵士壓著強迫性地跪在地上,抬著頭一雙眸子陰森深沉地盯著燕承啟,那是種毒蛇般的陰冷,直往骨縫裡鑽,鑽的人心驚膽戰,心底翻湧上一陣子難受的感覺。

  「如今——你可知錯?」燕承啟痛心地盯著跪在地上的燕騰青,他從沒想過自己玲瓏機巧的七弟竟能做出這般喪心病狂,背經叛道之事。

  燕騰青冷冷一笑,眼底閃過一抹恨意,沉聲道:「你不去看看你的好父皇?如今他應該是駕鶴西去了。」

  他臉上被鞭子抽出的結痂的傷口被他一笑撕裂開來,滿臉的血,更是駭人。

  燕承啟聞言渾身一震,楚茗略略垂眼,頓了半晌,終是伸出一隻瘦骨嶙峋的手,輕輕地蓋在燕承啟捏緊的拳頭上。

  燕承啟咬著牙,眼裡也燒得一片通紅,他顫抖著聲音,半晌沒能說出一個字來。

  他心裡清清楚楚的,父皇,大抵是被他一碗藥送去了那碧落黃泉。

  昔年純粹善良的孩子不再,眼前這個跪在地上,眼神冷漠又森然的人,又是誰?這哪裡是他的弟弟,分明是一條伺機而動的毒蛇。

  楚茗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腳下也是沒了半分力氣,只能順勢靠在燕承啟肩上,撐著一口氣,斷斷續續地道:「將叛軍……關押……咳咳……」

  他咳得實在是可怖,嘔出幾口血,盡數順著燕承啟肩部銀白色的盔甲一路流下去,淋了燕承啟半個肩膀。

  燕承啟眉頭緊緊擰在了一起,他將楚茗一把抱起來,心頭的怒火與痛楚燒得他渾身顫抖,他狠狠瞪了一眼跪在地上滿臉是血的燕騰青,冷聲道:「如此逆子,如此愚弟,若是還能苟活於世,如何平息眾怒?」

  西泰門內的火光已經滅了,但是難聞的焦糊味混雜著血腥氣傳入每個人鼻尖,重擊在每個人心上,無論是獲勝這一方,還是戰敗投降的那一方,沒有誰能笑得出來。

  這西泰門,已是橫屍四處,血流成河。

  「就地正法。」

  他的聲音很冷,很沉。

  楚茗覺得腰上一痛,回過神來的時候燕承啟已經又將他抱在懷中,一把長劍插在燕承啟腳邊,一顆人頭,滿是血跡,咕嚕嚕地滾到了長劍旁。

  他心上一窒,喉間強咽的那口血竟然猛地向上一竄,他最後記得在燕承啟胸口嘔出一口血,便昏昏沉沉陷入黑暗。

  他哪裡再能去顧及其他,如今早已是強弩之末,強撐而已。

  所幸,他撐到他回來了。

  所幸……這錦繡江山,這魏巍皇宮,他為他守住了……也算是為他做了這最後一樁事,也沒有辜負他當初娶他時那些初衷。

  初衷是什麼,他是有三分自知之明的,不過是他大學士之位,他弟弟的內務府之權,他靖國公府之赫,為了讓燕承啟在皇位這條路上走的平穩些,若是說得再難聽些……

  他楚茗於私,是太子殿下日思夜想之人的一個影子,一個替代,於公,是太子殿下登基的一塊墊腳磚……

  ————————

  楚茗掀開沉重的眼皮的時候,正瞧見身側睡得並不安穩的燕承啟,他半攬著他,尖瘦的下巴埋在他頸窩,氣息散亂地噴在他脖頸上,一陣又一陣細微的涼意。

  他很憔悴,面色蒼白,胡茬也潦草地長在腮側,一張臉尖了又尖,顴骨也有些凸顯出來,眼下一片青黑。

  楚茗剛張開口想說些什麼,一大股冷氣灌進肺裡,嗆得他話還沒說,胸腔中就一串咳嗽洩了出來。

  燕承啟鼻音濃重起來,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睜開雙眼,眼神裡略帶迷濛,半晌才清明過來。

  「你別動。」他的嗓音像是被粗糙的砂紙打磨過一樣,很沉很低,「你肺受了重創,先躺著修養吧。」

  說罷便輕輕地拿開那隻手,掀開被子邊緣的一角從被窩中起身,他躺在外側,所以很輕鬆地下了床,坐在床邊彎下腰去穿鞋。

  楚茗略略抬眼,見他是一身素縞,心裡也難免感覺似乎是被針刺了一下。

  原是那人,真的駕鶴西去了。

  一個新的王朝的齒輪,在歲月長河中緩緩推動。

  滾滾長江東逝水,一朝風雲驚突變。

  「……我睡了……咳咳……咳……幾……」

  燕承啟停下繫腰帶的手,半披著外衣轉身去握住楚茗,眉眼間掩不住的疲倦憔悴:「別急,不要說話了。」他又伸出自己的手掌,將手掌放在楚茗半搭在被子上的手下,柔聲道,「你若是想說什麼,便寫給我。」

  楚茗眨眨眼,便一字一頓地寫起來。

  【我睡了幾日?】

  「五日了,不過你身子沒什麼大礙。」燕承啟露出一個笑容,眼圈卻悄悄地紅了,他低下頭,不想讓楚茗瞧見自己這幅模樣。

  他騙了他。

  御醫來請脈時,說他這幅身子虧損太過,就算是已經救回來,怕也不能與常人齊壽。

  總有一天……他會丟下他,先行一步。

  楚茗倒是沒有再多想,只是頓了頓,在他手心裡又一筆筆寫下。

  【你什麼時候登基?】

  「十日後,予玥,你會是我唯一的皇后。」燕承啟慢慢探身過去,楚茗只覺得一片陰影籠下來,接著就是一個微涼的吻印在他的額頭。

  他的唇很乾燥,乾裂起皮的唇瓣印在他額上,有些微微的癢。

  燕承啟這廂正盤算著登基大典後第二日就冊封楚茗,要他做他的正妻,卻也不知楚茗腦中,此時全都是十日後離開的思慮。

  人心易冷,便如同碎了的茶盞,如何拼湊也終是帶著蜿蜒的碎痕。

  更何況,楚茗這一顆心,早已是閉上心門,連粘合都沒有。

  楚茗點點頭,敲敲床板,燕承啟會意,有將手掌遞了過去。

  【我弟弟可安好?】

  「楚瑜沒有受什麼傷,現在正在靖國公府上修養,只不過靖國公府上私兵死傷一大半,他近來忙著私兵的事情,不過也常來看望你。」

  【過兩日,將他喚來。我要同他說些話。】

  燕承啟心底略酸,卻也無可奈何,只能點點頭半是感慨半是無奈地道:「你若是什麼時候願同我說些知心知底話,讓我知道你到底是怎樣想的,我怕是夢裡也要笑出來。」

  楚茗收回手,沒有回答,只是慢慢閉上眼睛,不再理會。

  他不是不願意再瞧半分,只是怕再瞧燕承啟那副模樣,又會被他深情款款給蒙了眼睛,又會為他那副憔悴消瘦的模樣心軟。

  =TBC=

 

 

第三十一章

  楚茗想了想,將那把刻著並蒂蓮的金鎖從懷中掏了出來,壓在那封棕黃色待人來啟的信封上。

  他環顧了一下四周,忍不住暗自慨歎,這鸞翥殿,到底是太過金碧輝煌了些,外表富麗堂皇,內裡卻是令人滿目琳琅,浮躁得沉不下心來。

  今日便是燕承啟登基大典的日子,楚茗在前兩日已經被燕承啟接進了宮中的鸞翥殿,鸞翥殿一直都是歷代皇后的寢宮,按說楚茗還未等燕承啟登基便入住是不合理的,但如今天下已定,局勢如此,誰也不敢再說這即將登基的未來新帝半句,只能一個個把那些個閒話落到茶餘飯後去聊,甚至還有傳言道楚茗男生女貌,妖媚惑上,是個禍國殃民的妖男,揚言有此男,國將亡這類話,可笑的是,他們也許連楚茗的面容長什麼樣子都不大清楚,只是道聽途說,說這楚家大公子的風姿卓越罷了。

  楚茗臉上帶著淺淺的笑容,懷中的小洵兒趴在他肩上睡得正酣,他的一隻手在下面托著小洵兒的屁股,一隻手半扶著孩子的背,將小洵兒安安穩穩地保護起來,抱在懷中。

  一年前的一場鬧劇,如今也該有個了斷。

  無論如何……楚茗微微笑了下,他如今到了這一天,臨走之時,倒是釋懷和看淡許多,燕承啟不是沒有給過他一段實實在在快樂的日子,哪怕只是他為他造的一場夢,至少……至少那場夢與他而言,曾經那樣簡單純粹的幸福過。

  想他這二十幾年來未曾遇見燕承啟的日子,日日都與書文作陪,說起來也不過是日復一日地重複昨日之事,沒有什麼出彩的事情,但遇到燕承啟,無疑是在他人生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筆,在他自以為會平靜走完一生的軌道上,硬生生將他帶離了原本的路。無論那些日子裡他到底是將他當作一個影子,還是對他懷有幾分歉疚,但是那些漆黑的夜中,他的胸膛的溫度,真的很燙很暖,到底也算是他的懷抱陪過他一些夜晚。

  燕承啟這個人,說來也是惡極,當初是他胡來,硬要闖進他的世界,卻又走得那樣乾脆,連回眸都不曾給過他。

  燕承啟戀那白璉也許多春秋了,他到底是沒那個臉面再同白璉去爭什麼了,燕承啟也是個同他差不多的可憐人,愛而不得,從一開始就已經注定敗局。

  楚茗緩緩邁開步子,他的一些貼身細軟已經在前幾日還在東宮時,楚瑜來他府上的時候交給了楚瑜,讓他幫自己帶出去,那一包東西並不多,只有三四套衣服,一些零散的銀票和小洵兒的玩物,楚茗說是一些入了宮用不到的東西,讓弟弟帶回靖國公府上,妥善安置著,因此燕承啟也沒有再多猜疑,更不會料想到他竟是一早便打算走了的。

  懷裡的小洵兒扁扁嘴,張嘴打了個帶著奶香味的嗝,氣息撲在楚茗脖子上,一陣細細癢癢的暖。

  夠了,這就夠了。

  楚茗突然笑彎了一雙鳳目,他抱著這個小東西,會陪著他,小洵兒就是上天給他的饋贈,無論如何,他有了小洵兒,以後的日子再難再坎坷他也能走得下去。

  他前些日子早便與楚瑜商量好了,要在今日離開,楚瑜這麼多年來在宮中任職,也認識些人,安排了一些人帶他離開,再者今日是燕承啟的登基大典,宮中全然忙亂一團,哪裡再分的出心思來他這裡。

  這一路出去得十分通暢,幾乎沒有遇到一丁點阻攔,等他緩過神來,他已經坐在了宮中一個不起眼的側門外的一輛馬車上了。

  外面的雄渾的樂聲漸起,莊重而肅穆,隱隱透露出皇家威嚴,在這巨大的樂聲鐘聲之下,馬蹄的噠噠與車輪的吱呀顯得有些微不足道。

  微微春風,拂過柳樹梢上第一枚新吐的綠芽,悄悄地推著一朵綿白的雲絮,將這輛馬車送至萬里之外。

  八十一階漢白玉台階被一隻玄黑盤龍暗紋的靴子踏上,階上的朝堂前早已有一干重臣跪伏等待,也有他從東宮帶來的貼身內侍安盈遠——如今該說是這宮中的總管公公,在階上跪著。

  燕承啟眉目間仍殘留著淡淡的倦色,卻仍不減英姿氣度。他今日身著新定制的褚黃色冕服,胸前一騰龍駕彩雲,衣服被束在黑色龍紋腰帶中,愈發顯得他腰身修長,身姿挺拔。他英俊年輕,矜貴高雅,似乎是這燕朝未來盛世的希望,也是萬千子民,無邊江山之主。

  他慢慢走上這走過許多年的台階,心情卻又與往些日子大不相同,那時他年少,這台階上大殿內就坐著他的父皇,一切重擔責任都歸不到他身上,天塌下來都有父皇的肩膀,所以他那時輕狂肆意,如今卻是要他來肩負天下了。

  他被章德修扶著一路踏入主殿,登上那台階,最後站在桌案前,俯瞰這一眾臣子,忽然有些恐懼。

  這帝位,自古便能坐狂一個人,很難保持本心。他透過冕冠垂下來的琉璃寶珠製成的珠簾縫隙,又忽然覺得心裡一陣安寧平靜。

  以後的路,都有他和孩子在身邊,那麼也許也不足為懼。

  這大抵便是一個歸宿的感覺吧。

  他想起來那個在鸞翥殿等著他的人,也許今夜他披著月光,靜靜地坐在一盞燈前讀一本書,燈火的暖光映在他的側臉上,顯得他側臉的輪廓那麼柔和,他抬頭看向他,淺淺一笑,眸光凝進去了一豆燈火的亮度,現世安穩。

  又或許,他今夜倦了,早早便會蜷進被窩,將那幔帳一放,卻又如往常一般不吹熄殿內的燈火,半支著眼皮子,遲遲不肯睡熟,等著他回去。

  ……

  這一天,他想了許多許多關於楚茗的事情,心思幾乎沒有凝在這登基上面。

  他知道自己有些愚蠢,這樣晚,這樣晚才發現自己原來對他,早已是情根深種。

  他當初又是哪裡來的自信,在娶那楚家雙璧的長兄,芝蘭玉樹,宛如謫仙的楚予玥時還百般不願,萬分嫌棄的呢?

  如今想來。半是可笑,半是慶幸……能娶到他,是他燕承啟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情……

  還和他,有了一個小洵兒。

  他聽著一旁冗長的官文,幾乎坐立不住,他想立刻回到楚茗身邊,緊緊地抓著他的手。告訴他,他愛他。

  他想和他在一起。

  ……

  幔帳放了下來,裡面影影綽綽地似乎半坐著一個人,燕承啟臉上略顯酒醉的薄紅,踏著這一夜的好月色而歸。

  燕承啟早早便譴退了所有的宮女侍衛,自己一個人緩緩走入殿內。

  「予玥。」

  裡面的人影似乎動了一下,但並未作聲。

  「朕……今日,想明白了許多事情,想同你講一講。」

  「講一講?」裡面傳出一個冰冷的聲音,似乎是含著一聲冷笑,「你要同誰講一講!」

  這最後幾個字如同一把破雪長刀,很是凌厲。

  還未待燕承啟喝出一聲「你到底是誰」,面前層層軟紗幔帳便被一把掀開,裡面露出一張艷麗至極的面龐,他雪白清瘦的面頰,幾乎令燕承啟腦子空白一瞬間。

  「楚瑜!」

  「是我,殿下……不。如今該是陛下了。」

  「你怎麼會在這裡!你可知這是誰的寢宮?」

  「這裡是本朝皇后的寢宮,卻不是臣兄長的寢宮。」

  「你這是什麼意思?!楚茗人呢?」

  「臣兄長已經帶著孩子,四海為家,去了一個清淨的小鎮子,這是臣兄長留給陛下的東西,還請陛下先過目。」

  楚瑜從一旁拿來了小金鎖和信封,看著燕承啟滿目血紅地拆開信封,心下忍不住又是一陣冷笑。

  那熟悉的自帶風骨的字跡,清清楚楚地落在那張紙上。

  「君心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海有舟可渡,山有路可行。

  山海不難越,最遠是君心。

  既然不可平,兩生各歡喜。 」

  「你以為哥哥當真是個傻子麼?他好歹做了這麼些年的首輔大學士,你當他真不知你竟將他當做一個替身麼?」楚瑜的聲音似乎是一根冰稜,扎得燕承啟又冷又痛,只能嚅囁著,迷茫地不知該說些什麼為自己辯解。

  「你將他當做一個影子,既然做了,如今便知道該承受些什麼。可憐我的兄長,他一顆心被作踐到底,尊嚴也被你這等下作行為踐踏。」

  楚瑜眼神裡都是恨意,他清了清嗓子,接著去揭燕承啟心底最隱秘的傷疤。

  「他永遠都不會回來了,帶著小洵兒,你再也不會找到他,為所欲為下去……哈哈……」

  說到最後,竟然是忍不住笑了出來,笑得滿心心痛。

  他也是近來才知道哥哥所有的冤屈,才明白為何哥哥過得那樣不順心,笑容那樣難言的酸澀,原是這小人,竟把哥哥作了一個影子。

  他那清雅溫潤,持節甚高的哥哥,也不知到底是如何忍得下去這人這樣作踐他!

  「他……他去了哪裡……」燕承啟心裡大慟,嗓子裡一股子腥甜湧上來。

  「陛下,臣知道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若是哥哥真的想躲,陛下也絕不是能一天兩天就找得到他的。如今哥哥是存了心思要同您和離,您若是還有些良知,有些慚愧,便趁早換個皇后,將這鸞翥殿留給下一任皇后吧。」

  燕承啟腳下發軟,手裡的紙張也抖得不成樣子。

  他竟是知曉的……他從何時知曉…………若是知道如此,卻還要陪他做戲,裝作全然不知麼?

  燕承啟心底突然滿是絕望。

  ……楚予玥,你聰明了一輩子,獨獨傻了這一遭。

  「陛下,臣該說的就說到此為止,若是陛下想治臣之罪,臣也認罪,您請便!」

  楚瑜一掀下擺,便轉身離開。

  他不知心裡這細密的疼痛到底是為了哥哥的遭遇,還是自己同兄長所差無幾境遇。

  他們……不過都是曾經愛錯罷了。

  君心隔山海。

  山海不可平。

  山海……

  不可平。

  上卷END

  下卷

 

 

第三十二章

  「凡出言 信為先 詐與妄 奚可焉

  話說多 不如少 惟其是 勿佞巧

  奸巧語 穢污詞 市井氣 切戒之……」

  一縷濕潤的風浸過竹簾,卷攜著一絲清幽香氣,鑽進了這一間朗朗書聲的學堂。

  一隻修長潔白的手,輕輕地敲了敲桌几,讀書聲很快便盡數停了下來,只見那只瑩白如玉的手扶著棕色的矮桌,信手端起一旁的骨瓷茶盞,掀起茶蓋,撇了撇浮在清綠茶湯上面的嫩葉,朱唇抵在盞沿,輕輕抬腕,喉結微微一滾。

  他清了清嗓子,才將手中的茶盞擱在一旁,清冽的聲音慢慢響起來,飄在這私塾之中,不失半點威嚴:

  「司馬如,你講一講,剛剛誦讀到何處了?」

  那被換做司馬如的孩子反射性地站起來,只是睡意未褪,仍是三分惺忪,站起來猶有幾分迷糊,嘴裡有些含糊地回道:「市井氣,切戒之……」

  楚茗不怒反笑,他伸手扶了扶腦後隨意攏起來的長髮,拾起淺綠色紋雲長袍下擺,站起身來,踱到那站著的孩子面前,微微彎下腰,輕聲道:「你剛剛可是會那周公了?」

  司馬如是這南潯鎮數一數二的富商之子,這小鎮不大,坐落在一座巨大的山包上,盛產茶葉,一年四季靠著這茶園為生,也算是小有名氣的茶鄉之一。

  而這司馬如的親爹,正是南潯鎮上能排入三的富商之一,家中確實有些家產,加上這司馬家就這麼一個獨苗,自然從襁褓時便當作金玉一般捧著寵著,本來送來私塾這位司馬小少爺連哭帶嚎加打滾的不肯,可是最後也不知道司馬家開了什麼條件終於將這小霸王制服了,送到這同文學堂來,送到楚茗眼皮子底下。

  楚茗還記得,這司馬如送來的第一天,兩隻眼睛紅腫得像是兩顆熟透了的血桃,整個人抽抽搭搭地哭咽,哭得那兩雙大眼腫得不成了樣子。

  司馬如精神了一些,用手背揉揉眼睛,下意識梗著脖子反駁道:「沒有!」

  ……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楚茗搖搖頭,歎口氣道:「你今日課業到此為止了,司馬如,你收拾一下,先回家吧。」

  此話一出,哄堂大笑,滿是唏噓之聲。

  ——可見這司馬同學,平時人緣大抵也不算太好。

  三年以前,楚茗辦了這小鎮上唯一的一間學堂,這小鎮地處燕國與齊國的邊陲,是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但是由於地處邊境,又是個小小的鎮落,所以鎮子裡的人雖說各個性情善良,但基本都不怎麼唸書,文化普及度極低,基本是靠山吃山,靠著這一帶獨有的一種茶樹和鎮子裡流傳百年的採茶手法,才苦苦支撐這個鎮子的經濟。楚茗來這南潯鎮的時候,這鎮子確實是不怎麼富裕,貧富差距極大……最令他感到詫異的是,這鎮子裡竟然沒有一座學堂,而這鎮子附近,也只有許多少年學堂,沒有一座收容小孩子的啟蒙之所。

  當年他來到這裡,本意就是躲得遠遠的,離那滿是記憶與愁緒的上京遠些,再遠些,才一路走走停停走到這裡。

  他不是不知道燕承啟在上京會發了瘋似地找他,索性便當即修書一封,連夜托人發往了上京。

  沒過許久,上京那便下了昭告,說是如期舉行對東宮太子妃的封後大典。

  楚茗並不知道燕承啟到底是怎麼打算的,只是知道那些暗裡找他的人一下便似乎人間蒸發般,他也不用再帶著小洵兒日日躲躲藏藏。

  看起來,他那封信也算是有些作用,終是讓燕承啟放過了他。

  自此以後,山高水遠,就此別過。

  再後來,南潯鎮就來了一位楚先生,這位楚先生風姿綽約,玉樹蘭芝,靜靜地站在那裡便是一幅水墨畫,不僅如此,這位楚先生才學甚高,寫的一幅好字,又繪的一手絕妙的丹青。他看人的時候一雙上挑的鳳目總是帶著幾分溫潤儒雅的笑意,似乎是含著一汪清泉,瀲灩的水光在裡頭搖啊搖的,能恍得人醉上一場。

  只不過,這位如同仙人般的楚先生,卻是帶著一個幾個月大的孩子一道來了這南潯鎮,使得鎮上豆蔻年華的姑娘們雀躍亂飛的心思,一下便被壓下去了。

  是個玉人,可惜已有婚配了。

  在楚茗用身上帶著的銀票買了間大宅子以後,銀票也所剩不多。小洵兒正是需要照顧的年紀,這一路走來,花銷並不是個小數目。他離開上京近一年了,一路向南,最後才決定在南潯鎮留下來。

  因為他喜歡這裡大片大片綿延開來的茶葉油油的綠,也喜歡這鎮子上常年飄著的茶香,淡然悠遠,寧靜恬淡。

  等他置辦完所有的東西的時候,小洵兒斷奶了,可是他也已經幾乎將當初帶來的厚厚一包銀票用得所剩無幾了,那時他就做些簡單的活,比如說寫寫對聯,寫寫家書,繪繪扇面,以求能維持每日開銷。到後來楚茗慢慢融入這個小鎮,鎮上的人便一同買了間不小的屋子,紛紛來請楚先生開個學堂來收一些五歲到七歲的孩子來教,以求給孩子們做個好啟蒙。

  楚茗每每上街買菜,總是會多拎一條魚或者多拿著一塊肉,這裡的人都非常尊敬他,見了他也都非常熱絡,對小洵兒也十分關照,這一切都讓楚茗覺得十分溫暖,他雖然失去了一個小家,但是他來到這裡,似乎融入了一個大家庭。

  同文學堂開設後,許多父母都將孩子送到這裡來,給他的授課費用也出乎他意料的高,楚茗心下感激,自然是盡心盡力地去教好每一個學生,教他們學好知識,扎牢底子,更是教好他們如何做人,如何處世。

  楚茗神思恍了回來,便看著司馬如紅了眼眶,低聲道:「我不走。」

  楚茗也微微蹙起眉,但還是盡量放柔聲音道:「今日你回家後,寫一份悔過書,好好思考一下,你這樣做到底是對是錯。」

  「我為什麼要反省!我不走!」司馬如突然有些崩潰地喊起來,一雙杏眼裡滿是清淚,「他們說你只是個鰥夫,定是家中妻子並不愛你,你才帶著孩子逃到這裡來!又或者你帶來的孩子根本就是你勾引男人自己生下來的!就是個私生子!」

  楚茗腦子裡哄的一聲,彷彿炸了開來。他雖知道司馬如定是聽了什麼小人之言,不知事實,也被他逼得有點緊,才這般詆毀他。可這番話,字字句句都戳著他這三年來全力隱藏的心,似乎將他所有的柔軟暴露在外面,他再也不能裝作若無其事。

  他轉身拿起桌子上的竹尺,緊緊捏在手裡,氣的手都顫抖,卻是舉在半空中,許久都落不下來。

  半晌。楚茗終於頹然地垂下手,只是他捏著竹尺的那隻手竟捏到發白。

  「司馬如,你從明天開始,不要再來了。」楚茗淡淡地說道,卻也沒有再多訓斥些什麼,「今日課就上到這裡,你們都收拾一下,盡早回家罷。」

  楚茗再也沒有理會司馬如,將竹尺放在一旁,便自己先走出了學堂回家。

  司馬如站在原地,金豆豆滴滴答答地流下來,他是真的怕楚茗不要他了。

  他雖是司馬家的獨苗,卻並不似外界所知的那般,正室所生……他的親娘,只是一個卑賤到不能再卑賤的府裡的奴婢,司馬老爺當年醉酒才同那奴婢有了一夜之歡,這才有了司馬如。司馬夫人知道自己生不出孩子,索性便留下這孩子,日後歸到自己名下。

  這是司馬府最大的秘密……也是司馬老爺逼著司馬如來上學的條件。

  只有他來認真讀書,才能讓他半年見一次他的親娘。

  如若不然,他便再也見不到他的親娘了。

  若是父親知道他被楚先生辭退歸家……

  司馬如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恐懼與不安盤踞在他的心頭。

  =TBC=

 

 

第三十三章

  龍樓鳳閣,朱甍碧瓦,樓台林立,飛簷斗拱。

  春風乍起,送一縷遠方的茶香入這巍巍皇宮,卻吹不散那鸞翥殿的愁思。

  燕承啟半闔著眸子,斜倚在雕花床頭的軟墊上,人在這,心思卻早便不知飄到了哪裡去。

  殿內燃著沉沉的安神香,灰色煙霧繚繞著殿內,濃烈的香靄中隱約帶著一絲幽甜,本該應是燃得殿內之人昏昏欲睡,可燕承啟卻覺得神台清明得很,不禁緊緊蹙起眉——若是再不能入夢,怕是這一夜又要徹夜不能眠了。

  他沉了沉聲音,喚了聲:「安盈遠——」

  他的聲音不大,殿門卻立即被打開,門外一個清瘦高挑,身著華服的內侍立即便進來,安安靜靜跪在皇帝床前,聲音冷冷清清,卻聽得人卻十分舒服:

  「陛下有何吩咐。」

  「多添兩副香。」

  安盈遠略略一思索,低著頭看著地上白玉磚彎彎繞繞的紋路,低聲道:「陛下,不可再添了……今兒個奴才思索著陛下要來這鸞翥殿就寢,就已經違著御醫的方子自作主張多添了兩線了……若是再添,怕是要傷了龍體了。」

  「安盈遠啊,平日難得見你說這麼多啊。」燕承啟沒睜眼,聲音裡帶上幾絲戲謔。

  這安盈遠,是他從小便帶在身邊的貼身內侍。說是貼身內侍,卻也沒比他大了幾歲,兩人一同長大,燕承啟對他是極為信任器重的,從小燕承啟便不同兄弟親近,身邊能說話的人也就這個小內侍罷了。安盈遠從小又是個寡言冷清的性子,自小不同他人走得太近,對他那些抱怨怨懟也常是靜靜聆聽,像是個安靜的樹洞。所以要是硬要將燕承啟與這安盈遠定義成主子與奴才,似乎還有些不妥當。

  細細數來,這內侍也伴了他十來年了,是個貼心人,知曉他所有的喜好與習慣,伺候他還是十分上心的。他入主皇宮,便將這奴才也一併帶來了,做了總管。

  安盈遠沒有答話,只是仍舊靜靜地跪著。

  燕承啟自討了個沒趣兒,也不再多說,只是又合上眼,還是那副喜怒不定的模樣:「這御醫院的御醫,依朕看也都是些不頂用的繡花架子,這都三年了,朕這入睡晚的症狀,愈發嚴重了。這安神香,也是愈來愈不中用,先前還算是有些用處,如今倒是連多點幾線也不頂用了。」

  安盈遠知道,皇帝這哪是入睡晚,分明是日日揣著那些個心事兒,一揣便是三年,心思愈發深沉,思念愈發洶湧,怕是折磨得他夜不能寐。

  「奴才明兒個就去御醫院,讓御醫們換個方子熬些催睡的藥來。」

  燕承啟長長地低歎一聲,這聲歎息在夜裡緩緩地飄蕩,其中的心酸與無奈聽得人心也跟著一顫。

  「你下去罷。走前把那香熄了罷。」

  安盈遠低低應了,掀起下擺將那燃得正旺的香掐滅,忍不住打了個哈欠,這香燃得份量太足,都令他的腦子開始昏昏沉沉的,可卻對皇帝竟是一點用處都沒有……

  燕承啟聽到殿門被輕輕掩上的響動,思緒漸漸散亂起來。

  三年前,他給他留下一封和離書,帶著他們的小洵兒,一走了之,走得那般決然……甚至連一個辯解的機會,一個挽救的機會都沒有給他。

  他發了瘋似地發動一切勢力在民間各處尋找他,但他卻不敢一紙皇榜貼出去,大肆宣揚他的髮妻,竟然這般帶著他的孩子走了。

  這只是給後人徒留笑柄閒談罷了,他並不想這樣做。

  正當他有了他一絲線索之時,還未來得及深查,一封書信由楚瑜帶到了他的御書房。

  燕承啟平穩的呼吸突然亂了一節,卻還是覺得那剖心摧肝一般的痛楚仍存心尖,這麼多年來竟然一絲一毫都沒有消退過。

  【端澤,本該當面賀你登基之喜,如今怕是沒有這個機會了。

  本是不知何起的緣分,便讓它塵歸塵,土歸土吧,不必再多做糾纏,過去的愛恨,便讓它在往事中沉澱吧。

  山高水長,總有我歸之所。希望陛下可以允我最後一個恩典。

  ……放過我。就讓我帶著洵兒安於一隅,過清淨的日子。】

  燕承啟從看到這封信開始,便知道他不願原諒他。

  如果……如果這信上的字跡不那麼風骨傲然,獨成一體,他猶可欺騙自己這是他人捏造。

  可這樣的筆跡,天下誰還仿造得出來一分相似?

  ……可他還是執意辦了封後大典,找了一個身形與楚茗八九分相似的清瘦男子,令他蒙上大半張臉,牽著這華服加身的「皇后」,與他成了這禮數。

  至於為何以紗覆面,對外宣城是皇后得了急疹,臉上起了疹子,見不得風,所以便蒙上臉防止受風加重病症。

  舉行完封後大典,又是一道旨意下來,說是皇后之疾加重,需要去安靜清閒的寺廟靜養著,順道也帶上了嫡子燕洵一同前去。至於是哪座寺廟,卻並未詳細說明,只是說皇后靜修,不便他人叨擾。

  只有他,才能擔得起這燕國皇后的封號……也只有他的名字,才能被登入玉牒。

  若說燕承啟一絲私心也沒存必然是不可能的,他將這皇后的封號早早給了楚茗,日後對於妃嬪和迎他回宮都是很順理成章的。

  這些年來,他用為先皇守孝三年的名頭,擋下了三年的選秀,這三年來,後宮也只冊封了幾位妃嬪,至於過夜,他更是以不近聲樂,不親女色為由,一概擋了下去。

  這三年之期,終是到了頭……他再也找不出什麼借口來……

  而他的皇后,也該回宮了。

  這三年的逍遙生活……他到底是放不開,日夜都派著暗衛在他身邊時時照拂,半月便要知曉一次他的情況。如今楚茗想要的自在的日子他也給了他……是該到頭了。

  前幾日聖旨已經發了下去,說是燕承啟要微服私訪,隱匿身份查看邊疆地界的太平與民生,日子也都選好了,安盈遠早早便替他做好了一切打點。

  他一想到那闊別已久,日思夜想的人,恨不得就立刻拋下身邊的侍衛,丟下馬車,棄了那官道,乘一匹千里馬,飛馳到那南潯鎮,立即到楚茗身側,將他攬在懷中,揉碎他每一根骨頭一般的狠狠疼愛。

  而那三年前軟軟,小小的一團的小洵兒……如今也不知道到底長成了什麼樣子,那眉,那眼,像他幾分,又似楚茗幾分?

  他想著想著,竟然慢慢地睡了過去…………

  似乎這一夜,做了個好夢。

  燕承啟嘴角微翹著,平日裡冷峻的面容也終於柔軟了下來。

  ——————

  在他臨行前一日,來了一位故人。

  他神色平淡,眉眼卻還是一如既往地溫柔似水,安靜祥和。

  一身素白紗袍,煢煢一身。

  「草民叩見陛下。」

  燕承啟忙彎腰扶起他,眼眶裡難免有些澀然。

  「太傅何須對朕行如此大禮。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白璉露出淺淺的笑意,輕聲提醒道:「陛下,我已經不是你的太傅了。」

  如今,他無官無爵,甚至連那宛月榭也不再是他的了。

  「這些年來……你想必是過得不好。」

  燕承啟喉嚨一滾,覺得剛剛扶過的手臂竟然如此瘦弱。

  「再壞也不過如此,如今對我而言,已經無所謂好與壞了。」

  三年前,先帝駕崩,太傅直接一口血嘔了出來,急急地病了一場,燒了整整三天三夜,險些也要同父皇一併去了。

  他醒來以後,伏在先帝的靈柩旁日日夜夜地哭,水米不進,如同失了魂魄。

  他那顯得格外年輕的容貌,似乎也如同一朵過了花季的花,極速地衰敗凋零。一頭烏黑的青絲,竟也短短幾天內生出那樣多的白髮來。

  饒是燕承啟再傻,也不會看不出,太傅真正心屬之人,到底是誰。

  很奇怪,那時候他的心裡,竟然沒有一絲妒恨,遺憾與震驚難免,但卻沒了那種求而不得的灰心絕望——

  他知曉自己大概是真的放下了這個人,這個在他心尖尖上待了十二年的人。

  ……再後來,白璉向他請了一道旨意,求他將他貶謫到那皇陵去看守皇陵。

  每年白璉都會回宮探望燕承啟一次,也算是來照看……那個人的孩子罷。

  「太傅此次前來,可是有什麼帶給朕?」

  「草民在皇陵裡,閒來無事便寫了些治國之策,為君之道,草草寫了整整三卷,特此帶來給陛下,煩請陛下過目,也算是完成草民最後這一次教授課程吧。」

  燕承啟點點頭,認認真真地道:「太傅放心。朕必定仔細揣摩,必定不會辜負太傅這一番苦心。」

  白璉滿意地笑笑,眼角一絲細細的紋路擠了出來。

  原來,人真的都會老去。

  原來,這一輩子真的不長。

  =TBC=

 

 

第三十四章

  楚茗抱著三歲半的小洵兒去了宅子前的小院子裡,在院落中擺放的籐制搖椅上,隨手拾起一旁梨花木小矮桌上倒扣的書捻起一頁微瞇著眼睛看著。

  小洵兒坐在他肚皮上,兩條小短腿在他身側搭著,身體微微前傾,伸出一隻雪白的小手撈起一縷楚茗披在肩上的長髮,用食指捲來捲去,自己玩到了高潮,活活將楚茗柔順的髮絲捲成了亂糟糟的打成一團的死結。

  楚茗也不惱,只是輕輕歎了口氣,一隻手捏了捏小洵兒不安分的手,面色沉下三分,但自帶三分威儀。他先去屋內找了一把剪子將那纏亂的一縷剪下來,又出去看著那站在院子裡,低著頭的燕洵。

  笑話,他要是不會治熊孩子,按照當年他家瑜兒小時候的鬧法,怕是靖國公府主屋的房頂都能讓他掀來瞧瞧到底是個什麼模樣,怕是那靖國公府上一方清湖裡養著的錦鯉也都要讓他撈起來一個個看看都有什麼不同。

  楚瑜小的時候就聰慧非同尋常,他都降得住,馭弟之道同樣也等同馭兒之理……

  熊孩子嘛,嚇一嚇就老實了。

  燕洵縮回手,眨著一雙狹長濕潤的鳳眸盯著楚茗一陣,然後手腳並用地從楚茗身上爬起來,想要在火山爆發之前盡快逃難。

  楚茗將書合上,放在矮桌上,將燕洵抱下來,言簡意賅地道:「站好。」

  燕洵垂下小腦袋,一隻腳不安地在青石地磚上蹭來蹭去,長長的睫毛也在潔白的小臉上撲動。

  「你——」

  剛一開口,就見燕洵捏著皺巴巴的衣角微微抬起頭可憐巴巴地看著他,一雙大大的杏眼裡滿是水光,閃閃爍爍地,像是會說話一樣,那天見猶憐的模樣,看的人心裡不自覺軟了三分。

  楚茗咬了咬牙,把面色扳了又扳,心裡那處柔軟的酸意壓了又壓,這才開口慢條斯理道:「行與外,不僅要注重為人處事,外表也是待人三分禮之一。」

  「爹爹,我知道了,以後不再犯了,爹爹饒了我這次好不好?」

  燕洵輕聲細氣兒的,從嗓子裡輕輕呵出這幾個字來,半垂下眸子,那模樣活像是被誰拋棄了丟在街上的小奶狗,看得人心裡一抽一抽的。

  燕洵曾經問過他,爹爹,我為什麼沒有娘親?

  楚茗張了張嘴,耳旁是呼嘯的風聲,最後只能慘然一笑,白了面龐,紅了眼角。

  「因為爹爹……是個不願意將就的人。」

  楚茗也知道,只有他一個人,再努力怕也是難填得滿燕洵心裡的溝壑……對於這件事,他一直滿懷愧疚,於是便更加嬌慣著燕洵。

  他這時哪裡還有半分責怪的心思,連忙將燕洵抱在懷裡,輕輕拍著燕洵的後背,伏小做低:「洵兒別難過,爹爹不追究了好麼?」

  「……」抽泣的前奏。

  「爹爹帶你去吃西街口李奶奶的鮮蝦雲吞好不好?」

  燕洵的臉色依舊難看。

  「吃完再去捻雪閣吃雪花糕好不好?」

  燕洵坐在楚茗的臂彎中,摟著楚茗的脖子一下子笑出來,雨過天晴,彷彿剛剛那個可憐兮兮的人不是他一般,滿臉都是得逞的笑意,膩在楚茗脖子上蹭來蹭去地不放手:「爹爹,說好了,君子一言九鼎,你可不能誆我。」

  簡直是個小騙子……

  楚茗輕輕地打了一下燕洵的屁股,心裡暗自感慨,還是隨本似根,像極了他那滿嘴胡話的另一個…………

  楚茗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他只能將那個人放在心裡最隱秘的一個角落,努力使自己沉浸在這悠悠歲月間,讓自己慢慢遺忘。

  總有一天,那些情愛,終會褪色。那些記憶,塵土深埋。

  正當楚茗蹲在地上,給小洵兒扣上外襖的最後一顆錦絲盤扣時,他這宅子的朱門被扣響。

  這扣門的方式很是奇怪,一開始很輕很輕,如同路過的野貓不小心將爪子蹭在門上,後來又突然變得急促起來。

  楚茗囑咐燕洵待在屋裡,不要亂動,狐疑地走過去,卻沒有立刻開門,只是微微拔高嗓音問道:「閣下是誰?」

  門外沒有響聲,只是一張紙從門縫塞了進來。

  楚茗將紙取了過來,只見那滑勝陵綢的上等宣紙上面銀勾鐵畫的幾個字。

  「無可奈何花落去。」

  楚茗反反覆覆地將那紙上黑字七字看來思去,最後還是忍不住抽出門擋,將門打開來,門前卻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影。

  楚茗略略思索了一下,面色突然變得慘白。

  好半天才強自穩下心緒,將那紙緊緊捏在手裡,微抬嗓音道:「出來吧……陛下。」

  門前那顆老槐樹粗壯的樹根後飄出一片玄黑色的衣角,緊接著踏出一隻墨黑色亮緞踩白底靴,半晌後,那只靴子竟然又踏了回去。

  楚茗心裡亂糟糟的一團,手裡那張紙早被他不自覺地蹂躪作一個廢紙團,聲音裡卻是一派的雲淡風輕:「三年不見……你怎麼倒是這般優柔寡斷的模樣了?」

  一霎時,風從中堂穿過,穿梭在兩個人之間。

  燕承啟咬牙,終是轉身走了出去,他努力地想要扯出一個笑容,給那闊別已久的愛人一個好點的印象,卻在看見楚茗一身緋霞色團花直身時笑意盡褪,他腰間用著一根淡紫色絲帶束出那纖細的腰線,這套艷色衣服襯得他皮膚愈發白裡透紅,竟活脫脫帶了三分艷色。他一頭長髮並未像從前那般束得那般利落。而是將三千青絲只用一根絲帶隨意地紮在腦後,兩頰旁還垂落下一縷碎發。

  燕承啟下意識地滾了滾喉結。

  ……是了,這便是他朝思暮想,晝夜思念,盼了整整一千多個日夜的人了。

  他的影子曾頻頻入夢,每次卻都只餘給他一個挺拔如松的背影,還沒等他那些歉意,解釋脫口而出,那影子便已飄然離去,似乎一刻也不願多待。

  他那樣吝嗇……都不肯給他瞧一瞧他的正臉。

  一門一樹。也不過十餘步距離,燕承啟一步步踏過去,近乎癡狂的目光膠在門口的那個人身上,那眼神,能將人活生生撥皮拆骨那般赤裸露骨,他這樣的目光看得楚茗下意識便有些不舒服,卻也沒有躲避,目光坦坦蕩蕩地迎了上去,帶著三分曲意迎合:

  「怎麼?陛下怎麼想起來到這小鎮子裡來遊玩?」楚茗的聲音很平淡,似乎是面對一個曾經的朋友,不鹹不淡,「不過陛下似乎來錯了地方,這南潯鎮除了茶園子,還是茶園子,若非要說還要有什麼別的,那大抵就是這繞著一鎮蜿蜒的河——不過陛下已是見過宮中能工巧匠設計出來的精景澈水都見過的人,哪裡又會稀罕南潯鎮的一條普普通通,平淡無奇的河?」

  這話內裡細細琢磨來很是尖銳,綿裡藏針,意有他指,弄得燕承啟一時之間竟然不知該如何回答。

  這是在說你以見過那頂頂好的人,何必再來尋這半點也比不上的舊妻。

  燕承啟抿緊唇角,楚茗就在他對面,他一伸手就能抱到那個熟悉的身體,可他不能;他又似乎有千言萬語要同他說,說他已不再喜歡太傅,說那太傅原就是同父皇一對的苦命鴛鴦,說他心裡真正愛的人是他楚茗,一直都是他,說他對他曾經做下的糊塗事千般愧疚萬般自責。

  可是真的站到他面前,千言萬語都爭相堵到嗓子眼,他張了張乾裂的唇瓣,最後逸出唇縫的只有那幾個字罷了。

  「予玥,我很想你。」

  在夏夜燥熱寂靜,唯有清蟬嘶鳴陪伴的長夜裡,想他;在冬日大雪漫天,雪落在屋簷上都能聽清聲音的日子中,想他;在酒宴推杯換盞,最後醉意熏熏卻沒有一個肩膀倚一倚,一隻手臂來扶一扶的時候,想他。

  每日每夜地想啊,想著想著,想的心裡活生生地疼出一個破碎的洞口來。

  楚茗面上的淡淡的笑容沒有改變,剛想說些什麼,便聽到屋裡頭由遠及近傳來一聲嬌喝:

  「爹爹,我們什麼時候去吃呀,我好餓呀——」那個玉雕般的娃娃撲過來,抱著他的腿耍賴撒嬌,卻忽然發現眼前這個陌生的黑衣男子。

  「爹爹——他,是誰呀?」

  ……

  「他,他怎麼哭了?」

  =TBC=

 

 

第三十五章

  「坐吧。」那清冷的聲音響起來,仍是語氣淡淡,聽不出什麼情緒來。

  燕承啟掀開下擺坐在內屋的椅子上,也覺得自己剛剛眼淚說來就來的模樣有些窩囊,有些不好意思地用袖子胡亂揩揩臉,卻見一隻素手捏著一方雪白的帕子伸了過來。

  燕承啟接過那帕子,感激地抬眼看向那手的主人,卻發現那人的眼神根本不在他身上,自顧自地溫著茶杯。

  燕承啟用帕子小心地擦了把臉,他怕將這方淨帕弄髒,所以只是集中用了一小面,沒有展開來用。

  他還未說些什麼,便見又是一個青瓷茶杯推了過來:「喝杯熱茶吧。」

  燕承啟幾乎是誠惶誠恐地舉起了這茶杯,激動地一口悶了下去,將茶杯裡的茶喝得乾乾淨淨,然後將茶杯放在桌上。

  他心裡著實激動,不僅是因為喝到心上人親手泡的茶,更是因為楚茗待他這般好,還如三年前那般貼心,這是不是說明楚茗心裡還有他?

  楚茗淡淡地瞧了他半晌,長長的睫毛隨著半垂的眼皮掩住了一雙美眸,也掩住了裡面萬千光輝。燕承啟緊張得像個犯錯的孩子,如坐針氈。

  楚茗突然輕輕笑了一下,但這笑容如同野雁鳧水,風過無痕。他抬手又給燕承啟續了一杯熱茶,盯著那裊裊騰起的水汽,抿了抿唇。

  心中千般萬般情緒在湧動,燕承啟激動得脖子都染上了紅意,剛想一股腦傾吐出這些年的事情,便被一盆冷水兜頭一澆:「喝完這杯茶,便離開吧。」

  燕承啟沒有動,他挑挑眉,故意尋著他話裡的錯處:「那我永遠不喝這杯茶,是不是就永遠不用離你而去了?」

  楚茗沒想到他會是這副模樣,一時間也愣了一下,顯然是被燕承啟三年來修煉得越來越厚的臉皮搞得有點懵,反應過來就見燕承啟薄唇微微勾起,看著他溫吞地笑。

  「……愛喝不喝。」

  ……臉皮忒厚。

  燕承啟這次來,確實是令他一開始有些措手不及了,但等心緒漸漸平復下來,他看著眼前這個人,覺得可以待他如舊友。

  確實,他們現在的身份,大概也只能以舊友來稱。

  燕洵乖乖地在一邊坐好,瞪大一雙眼睛,好奇地瞧著眼前眼角尚有餘紅的男子,好奇地伸出頭想要湊近些瞧瞧,卻被楚茗一爪子壓了回去,只好繼續蹲在木凳上裝乖。

  楚茗伸手將燕洵抱起來,朝著門的方向走去:「你待夠了便自行離去吧,我便不送你了。」

  你不走,我走,我走行不行!

  燕洵還在楚茗的懷裡竭力撲騰著兩隻小短腿,爬上楚茗的肩還想再望一望那個不知為什麼覺得莫名親切的玄衣男子,被楚茗恨恨地一把扯回懷裡,咬牙低聲罵道:「小叛徒!」

  燕洵吧唧吧唧嘴,委屈地窩在楚茗胸口,不出聲。

  楚茗不是沒發現身後一路相隨的那個人,只是懶得說破,乾脆也不再理會,只是抱著燕洵走到了西街口。

  西街口有個李老太太,擺了一個小攤,只賣鮮湯雲吞一種吃食。攤子上架起一口大鐵鍋,整日燒得那鍋裡鮮湯咕嚕咕嚕地冒泡,來客若是點了一碗雲吞,李老太太便隨手抄起一些雲吞盡數撒入那香氣騰騰大鐵鍋中,也不數個數,不論多少,裝夠一個瓷碗便上桌,所以這兒的雲吞總是比其他攤子上的多些。因為李老太太做雲吞的手藝奇佳,皮美形妙,餡料嫩香,食材新鮮,所以每日慕名而來的人都是絡繹不絕,在這南潯鎮,要吃上一碗西街口李老太太的雲吞吶,可怕是要等半個時辰以上。

  燕洵掙脫了楚茗的懷抱,自己跳到地上,一路小跑到小攤上,與那正在包雲吞的老人親密交談起來,楚茗倒也沒有阻止,只是一雙眸子含笑看著這一似乎是司空見慣的場景。

  他慢慢走進小攤,食客盈門的小攤上,每張桌子都坐的滿滿的,外面等待的人亦有,可是唯獨一張角落裡的桌子,是空的。

  楚茗坐下,提高些聲音:「洵兒,過來!」

  燕洵很自然地點了兩碗鮮蝦雲吞,然後就在灶台旁像只小雀兒一樣嘰嘰喳喳地東扯西扯,逗得李老太太笑得花枝亂顫,眼角的皺紋輕輕地捏在一塊。

  洵兒還沒過來,一個不速之客便坐在他對面。

  「你跟過來,到底要做什麼?」

  「此言差矣。」燕承啟微微笑了下,壓低了嗓音,「這條街,又不是姓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都是我燕家地,我想來這鋪子吃碗雲吞,不成麼?怎麼就一定是跟著你呢?」

  言畢,燕承啟清了清嗓子,大聲喊到:「這桌再加一碗雲吞!多撒些辣子!」

  燕承啟笑盈盈地道:「兄台不介意我借個座兒吧。」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可以被周圍聽到,這若是不同意,那便顯得他太過小肚雞腸。楚茗咬著牙根恨恨地瞪了那掛滿虛情假意,道貌岸然的臉,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來:「坐吧!」

  不多時,三碗雲吞被老太太端上來,擺在桌子上,楚茗一見是三碗,面色沉了沉,看著身旁跳上板凳的燕洵,略帶責怪:「怎麼又點了兩碗?爹爹不是同你說過,你一個人吃不完一碗,和爹爹吃一碗就行嗎?你這樣是要浪費糧食的,再說,你這樣吃,待會怎麼去吃點心?……」

  燕承啟隔著熱氣看著那兩個模糊的人影,一股濃濃的歸屬感填進了心裡。

  這是他的妻,他的兒。

  有他們的地方,哪裡都是家。

  燕承啟忙取出一個勺子,塞了一枚湯上滿是辣椒的雲吞進嘴裡,雲吞裡面是鮮肉和一枚極彈牙的鮮蝦,鮮美的汁液混著皮上的辣子十分舒爽,滑進喉嚨的時候燕承啟努力吞嚥,似乎是想將這三年來所有的委屈與酸澀一併嚥下去。

  如今,他既然找到了他們,那邊一家人在一起,再也不要分離了……無論用什麼代價,他都要將楚茗接回宮裡,讓他明白他的真心到底是向誰開。

  楚茗訓了幾句,見燕洵實在是饞得眼珠子都快掉進碗裡頭了,也覺得自己說不下去了,歎口氣,認命地端起碗撈起雲吞,伺候這位「燕大爺」。

  燕洵眨巴眨巴眼睛,吃了一會,突然語出驚人:「爹爹,我怎麼覺得,坐在對面的這個叔叔,和我長得很像?」

  楚茗攪雲吞的手頓了一下,隨即抬眼瞪了燕承啟一眼,那一眼中帶著警告與防備,看得燕承啟嘴邊那句「我其實就是你的大爹爹」硬生生地嚥了回去。

  楚茗往燕洵嘴裡塞了一個雲吞,漫不經心地道:「你瞧錯了。」

  燕承啟簡直要拍案叫絕,好好鼓鼓掌……看來這三年,楚茗的臉皮修為也增長了不少。說這種睜眼扒瞎的話已經面不紅心不跳了!

  楚茗喂完燕洵,自己卻沒吃什麼東西,隨便吃了兩口便留下幾枚銅板,拉著燕洵的手就要走。

  燕承啟哪裡敢怠慢,就算是還沒有吃完,也要裝模作樣地放下筷子,隨手扔了一個銀錠,咳嗽兩聲便悄聲跟上。

  身後的影衛不知道從哪裡竄出來,很無奈地將那銀錠收回去,從腰間摸出來一粒碎銀放在桌子上。

  再一抬頭,那三人已經走遠。

  遙遙看去,並不像是燕承啟追著兩個人……

  更像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三口閒暇之際,伴著一日輕光,出門遊玩。

  其樂融融,樂無窮也。

  =TBC=

 

 

第三十六章

  捻雪閣是南潯鎮赫赫有名的一家茶館,若說是茶倒是和其他鋪子沒什麼區別,南潯鎮的茶個個都是頂好的,若說是哪裡不一樣,便是因這茶點做的極好而出了名,以其招牌雪花糕聞名十里,是一款不膩不油,老少皆宜的糕點,幾乎是每桌一份。

  燕洵就愛極了這雪花糕,每每都吵著要來這茶館喫茶,吃雪花糕,捻雪閣點賬的老闆娘和小廝早就記住了這個冰雪雕成的小娃娃和他那霜姿玉魄的爹爹,每每來都多給他們桌在原有的份量上多蓋一層雪花糕。

  燕承啟隨著楚茗和燕洵進了茶館,上了二樓,尋了一張窗邊的桌子坐了,現在是飯點,很少有人會選擇在飯後立刻來喝茶,於是客人也三三兩兩,並不算太多,倒是顯得清淨許多。

  楚茗將燕洵放在身旁,對湊上來的小廝囑咐道:「一杯廬山雲霧,一杯清水,一碟雪花糕。」

  「予玥,我其實不用清水,我喝……」

  「誰說那是給你點的?」楚茗淡淡地看著他,目若點漆,聲音裡無波無瀾,「那是我怕小洵兒喫茶點太甜膩到不舒服,給他點的。」

  …………

  噢,這樣啊。

  燕承啟臉上紋絲不動的笑容破了一個口子,但他很快撐起笑容,大聲喚來了小二,加了一杯玉溪鐵觀音,然後若無其事地轉過頭來緊緊看著楚茗,那眼神似乎是磁鐵,緊緊地吸在了楚茗身上,瞧的楚茗渾身不自在。

  楚茗歎口氣,汗濕的手攥了攥衣角,有些無奈地道:「……你到底想要做什麼?為了不勞你費心,我也親手寫了和離書給你,如今我們已不再是夫妻,何苦如此糾纏不清呢?」

  燕承啟似乎料到了楚茗會這樣說,他從腰間垂落的那枚玉色荷包裡面拿出一張紙來,在楚茗面前抖開:「你是說這個?」

  那白紙黑字,是三年前楚茗的筆跡,字字泣血。

  楚茗將一攏彎眉緊緊蹙起,朱唇微張,剛想說些什麼,話頭便被燕承啟搶了去:「這是你留給我的和離書,但是,這上面並沒有壓印,也沒有金銘印,楚茗這個名字也已經隨著燕洵入了玉牒。」

  「你!……」

  燕承啟臉上的笑有些淒然,有些落寞,也有幾分堅決,只見他兩手一錯,一張薄薄的紙便在他面前撕扯成了兩半,紙張碎裂的清脆聲響在楚茗耳朵裡顯得有些格外刺耳,只見燕承啟的速度很快,他兩手一合,將那兩半紙橫過來,又是猛地一撕。

  當他再次將碎紙片合在一起,準備撕下去的時候,被一雙白皙的手按住了。

  「夠了。」楚茗冷冷地吐出兩個字來,面色沉了下去,像是這外頭的天,頃刻之間便變了顏色。

  「您要的一杯廬山雲霧,一杯玉溪鐵觀音,一杯清水,還有一碟雪花糕,齊活勒。」

  那小廝眼明手快,將種種東西都擺在桌上,打破了兩人之間僵硬尷尬的氛圍。

  燕洵在一旁看出了爹爹心情不好,此時也不敢造次,只是乖巧地坐在一邊,瞪著一雙濕漉漉的眼睛,死死盯著那雪花糕。

  楚茗見狀,也不再去惱那和離書的事情了,拿起一旁夥計給他燙好的熱帕子擦了擦手,這才拈起一塊糕點來,餵給燕洵。

  燕承啟將那碎紙片收起來,喝了一口茶,暗自定了定心神,伴著滿室茶香,輕輕開口:「楚茗,我知你還在怨我惱我,以前的事,是我混賬,對不住。」

  楚茗聽到那聲對不住,指尖一抖,那酥麵點心自然受不住,在他手裡碎落下去,撒了燕洵一身。

  楚茗嘴唇有些發抖,故作鎮定地將燕洵身上掉上的糕面撲落,只是他的手不住地顫抖。

  這句遲到了不止三年的道歉,在此時說出來無疑更加有份量。因為燕承啟如今是江山之主,一朝天子,他說的話字字如金,他不需要向任何人道歉——因為天子是不會犯錯的。

  可是,他卻坐在這一方小茶館裡,坐在他對面,捧著一杯熱茶,對他那樣真誠地說「對不住」。

  好半晌,楚茗才抬頭神色複雜地看著燕承啟,張了張口,卻最終猶豫著講那句疑問壓了回去。

  楚茗將燕洵抱在懷裡,低聲在燕洵耳邊哄勸道:「洵兒,今兒看起來是要下雨了,咱們先回家,改天爹爹一定帶你來吃好不好?」

  他實在是坐不住了。他現在只想趕快逃離這捻雪閣,逃入來往人流之中,逃回自家那一方院落,不想再看到這個人。

  燕洵窩在他懷裡,乖乖地點頭。楚茗站起來,抱著燕洵便翩然離去,一句招呼都沒有打。

  這讓燕承啟剩下的話簡直是卡在喉嚨裡,憋得很是難受。

  南潯鎮地處極南,空氣總是潮濕,似乎每一縷空氣都氤氳著淡淡的水汽,因此南潯鎮的春雨,來的急,來的猛。

  楚茗抱著燕洵,穿過一條窄街,冰冷的雨點就砸了下來。

  楚茗皺起眉,他今兒個走得急,被燕承啟擾了思緒,就忘記帶傘了,他想了想,左右不過還有兩條不長的街巷就可以到家,乾脆將燕洵護在懷裡,將長衫的外擺蓋在燕洵的頭上,半傾著身子為他擋下大部分雨點,邁開步子跑起來。

  雨點落在臉上流進眼睛裡的刺痛感並不舒服,就在他跑著跑著的時候,雨停了。

  他側頭,對上一雙多情含春的桃花目。

  「有傘可遮雨,就算是為了洵兒,也和我一同走一路吧。」

  楚茗沒有說話,只是不自覺地往燕承啟身旁靠了靠。

  雨點敲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將石板路洗得有種油綠的感覺。淅淅瀝瀝的雨聲,似乎能蓋住心跳的聲音。

  剛一回到家,楚茗便輕輕地咳了幾聲,將燕洵從有些酸軟的手臂上放下來,向外瞧了瞧那個正在門外蹲著擰袍角的人,心裡有些不知滋味兒。

  燕承啟彎下身子擰衣服的背影有些落魄,他半邊身子被雨澆了個透濕,袍子因為被水浸透而黏在腿上,腳下一大片水跡,還滴滴答答地掉著水滴。他一擰,就是嘩啦一聲,許多雨水被擠出來,在他身下積了一灘。

  楚茗歎口氣,終是去內屋拿了兩塊布巾,一塊給燕洵擦了臉,一塊去遞給了燕承啟。

  燕承啟接過布巾,剛想說些什麼,就見楚茗已經轉身進了內屋,他只好拿著布巾長吁短歎,自憐自哀,還沒等他哀歎自憐個夠,就見楚茗換了一身藕色長袍從裡屋端了兩個瓷碗走出來。

  「過來,喝了再走罷,別受寒了。」

  燕承啟走過去,發現那是兩碗,熱氣裊裊,剛剛才煮好的,薑湯。

  他的予玥啊,還是從來都沒有變過的。

  無論什麼時候,都是那樣溫柔……像是一灣清溪,始終涓涓而流,就算曾經遇到過阻路石,遇到過泥沙灘,還是那樣始終如一,碧波輕蕩。

  =TBC=

 

 

第三十七章

  三年前宮牆外那一箭,幾乎是刺穿了他的右半個肺葉,當年用了三顆五年前西域人進獻的風乾雪蓮,盡數熬了湯藥給他餵下,一干太醫院的又是守了他十日才將他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

  但他這肺裡的毛病到底是落下了,平日注意些養著還好,但只要一生病發熱,這毛病馬上就從肺裡勾出來。

  此起彼伏,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從一間小屋裡傳來,聽得人心裡也擰巴著疼。

  燕承啟在屋外門簷下將手裡那碗藥用湯匙攪了一會兒,這才推門進去。他推門的動作很輕,閃身進了房門,立刻將房門掩上,不讓一絲外面夾雜著涼意的風吹進來。

  「予玥,」燕承啟掀開厚厚的帷幔,露出裡面掩在薄被下的清瘦的人來:「起來將藥喝了再睡。」

  楚茗皺皺眉,剛想說什麼,一股涼氣便嗆到肺裡,咳嗽聲便早先一步溢了出來,他咳得肺裡疼痛如同火燎,氣管也震得很難受,喉嚨裡也啞了。

  「別急,別急。」燕承啟將那藥擺在床頭,將那清瘦的人半抱半扶地攙起來,讓他半倚在自己懷裡。

  他伸手去探了探楚茗的額頭,仍有餘熱未褪,也有些急躁起來。

  楚茗半靠在他懷裡,想要掙脫開,奈何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肺裡的疼痛也令他沒有多餘的力氣再與燕承啟爭論,只能這般靠在燕承啟懷裡,他不禁又恨起這副破敗不堪的身子。

  那日雖是只淋到一些,但他這幅身子到底是遭不住寒涼,就算喝了薑湯,寒氣已經入體,當天後半夜便發作起來,燒得他迷迷糊糊窩在被中,汗濕了長髮。

  燕承啟是不被允許夜間留在楚茗屋內的,所以待第二天燕承啟在門外敲了半天也不見聲響,破門而入之時,便看到楚茗雙頰酡紅,一雙秀眉緊緊擰在一起,整張臉上滿是汗珠,嚇得他三魂七魄都飛了,再伸手探一探,發現他已經起熱了,此刻已是昏過去了。

  「你就算不待見我,總要喝些藥趕緊好起來,」燕承啟看著遞到楚茗嘴旁的玉勺中分毫未減的湯藥,心下長歎,「總不要讓小洵兒擔心吧。」

  楚茗咬著牙,用最後一點力氣將燕承啟手中的碗接過來,一口氣喝完了碗中烏黑濃郁的湯藥。

  湯藥並不像想像那樣燙口,溫感適口——該是被人用心地晾過了。

  楚茗將碗塞回燕承啟手中,垂下眼,咳了幾聲:「……多謝。」

  燕承啟看著楚茗柔順烏黑的發頂,覺得這個人可真是又可愛又可恨,瞧得他心裡都軟做一團,像是初春時節第一棵綻放的嫩芽,顫顫地在風中起舞。

  他從懷裡拉出一個錦袋,從裡面取了一枚蜜香杏,討好似地遞到懷中的人嘴邊:「嘗一嘗?小的時候,滕青……我弟弟最愛吃的一種蜜餞。」

  燕承啟抱著懷裡的人,思緒飄忽,時光長河中那些零星的記憶似乎又被穿連在一起……他已經很久沒有在袖中揣小食囊的習慣了……

  還未等他想到那火舌肆虐,鮮血滿城的場景,便覺得指尖一濕,一個柔軟滑膩的東西輕輕地掃過指尖。

  燕承啟頓時覺得渾身一酥。

  「味道還……咳咳……可以,還有麼……咳咳」

  楚茗想要抬頭瞧一瞧燕承啟,他知道燕承啟肯定會想起來那個人……那是一場贏了便也就是輸的爭鬥。

  他想提些別的將這話題帶過去,分散他對於那些過往的回憶。

  楚茗一抬頭,就撞到了燕承啟的下顎,細軟的髮絲撲在燕承啟脖子上,柔柔地纏著,直撞得燕承啟飄飄乎不知身何在,不知今夕何夕也。

  心跳似乎都亂了拍子。

  燕承啟連忙又拿了一枚蜜香杏給楚茗,那蜜香杏是他從宮裡帶來的,是御膳房取南疆上貢特級黃杏,去核摘把,取上號百花蜜灌制塗抹,放在日頭下曬制而成,裡肉軟糯香甜,蜜味帶著杏的微酸的清香,口感上佳,自然是上好的蜜餞。

  燕承啟看他吃的開心,默默將袋子裡所有的蜜餞都餵給了楚茗。

  「你出去吧……咳咳……我…咳……我乏了。」

  楚茗伸手推推燕承啟,燕承啟順勢將手放下來,將楚茗輕輕放在床上。

  楚茗有些蔫蔫地趴在被子裡,抬頭瞧了一眼,心下暗自疑惑——這燕承啟莫非也在那天淋濕受寒了?怎麼他臉上也通紅一片,額上滿是汗珠?

  「燕……咳咳……你……你怎麼臉這麼紅?」

  燕承啟有些尷尬地瞧著楚茗,下意識地微微側身,兩手微微向中間攏了攏,想用寬大的袍子蓋住他下面那根滾燙生硬的東西。

  燕承啟有些欲哭無淚地自我譴責:他大概真是個禽獸吧……居然在楚茗這樣的時候,還管不住這孽根。

  ……

  燕承啟仔細想了想,還是沒臉把這事兒說出來,咬著牙搪塞道:「嗯……有一點。」

  楚茗一聽就急了,生怕他們兩個都病著沒人照顧小洵兒,又怕燕承啟給小洵兒送吃食傳染給他,竟然一急便也不知從哪裡生出來的氣力,強自撐了起身,去捉燕承啟的手:「你病得……咳咳咳……病得可厲害?」

  燕承啟扭腰想要躲閃,可楚茗的手來的實在突然,他一扭腰,正好被楚茗一雙白皙柔荑拿捏住了那硬得不像話的地方。

  ……

  ……

  ??????

  !!!!!!

  「……流氓!」

  燕承啟簡直急得要哭出來了,他那地方本來就硬得翹翹,再被這日思夜想的一隻手一碰,簡直瞬時就粗了一圈,翹出一個願與天公試比高的弧度來。

  他咬著牙,看著那整張臉都埋進被子裡,唯有一截白玉緋紅的脖子露在外面,頓時覺得小小燕實在是忍無可忍。

  燕承啟心一橫,伸手就脫下了褲子:「對!我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大混蛋,大流氓,衣冠禽獸,不,禽獸不如!」

  他這樣誠心誠意地罵著自己,身體卻已經靠到了床上,挨到楚茗身邊。

  楚茗驚恐地看著他光溜溜的下半身,那挺翹粗大,支支吾吾連話也說不明白了:「你……你要……你要做什麼………………」

  見過流氓無恥之輩,實在是沒見過這種極品……

  活久見。

  燕承啟蹭過去,將楚茗半支起來摟在懷裡,殷殷地湊上臉去:「予玥,你摸摸我……我實在是想你想得受不了了。」

  「你做夢!」

  燕承啟本來倒是也沒真指望楚茗能真這麼快給他手交,乾脆什麼正人君子的臉面通通拋諸腦後,趴在楚茗僵直的腰板上,自己動手擼動起來。

  楚茗因為還有些餘熱未褪,身上的溫度有些高,衣服上還隱隱帶著些茶香,直叫燕承啟這廂聞得意亂情迷,頭腦發昏,喘息著在楚茗肩上噴出一口口熱氣和急促的氣息來。

  他手下的動作很快,卻一時半會兒沒有出來,想來他在那上京幾乎是三年沒有疏解過,雖說他本不太在乎這些情事,不是個重色重欲之人,但是三年來確確實實也是憋得委屈。

  如今溫香軟玉在懷,還是他朝思暮想的那個人,這一切都讓他飄飄然了。

  楚茗腦子裡是一團漿糊,一半在氣惱在羞憤,一半則是羞得不能自已,他就坐在燕承啟懷裡,那東西就抵在他腰間,他甚至都能感受到燕承啟擼動的動作。

  雖說他和燕承啟以前是夫夫,比這更過火的事情也是做過無數次,但是這樣情色的事情,卻是沒有過的。

  這簡直是白日宣淫,荒淫無度……

  終於,過了許久,燕承啟突然狠狠地撞在他腰間,然後就是一陣長長的滿足的低歎,像是一隻覓食的貓吃飽後心滿意足地喟歎,裡面還帶著濃濃的,長長的鼻音。

  「予玥,我好想你,」一雙有力的臂膀纏上楚茗的腰間,「想得入了魔,每日每夜的睡不著,每日每夜都想著能有這樣一天。」

  楚茗沒有說話,給了他一肘子:「滾出去,別再進來!」

  =TBC=

 

 

第三十八章

  「唉……」

  燕樺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有些怔怔地瞧著湖裡搶食吃的一大團橘紅色的錦鯉,像是失了魂魄一樣。

  自從那人隨著燕承啟一同去了江南微服後,他便心神不寧的。

  一陣風掀起,吹得那被錦鯉攪亂的一池湖水更皺了幾分。

  「王爺,起風了……可要奴才為你取件披風來?」

  「不必了……你再去取包魚食來吧……阿寧等等!」

  那名喚阿寧的僕人頓下腳步,回頭低著眉眼等著吩咐。

  「阿甜幾時回府?」

  「大抵是酉時能回來。」

  「嗯,她若是回來,便抱她來我這處。「

  燕樺摳摳靴子上的泥,心裡將那燕承啟罵了百八十遍,低頭看著那搶食的錦鯉,眼前無端浮現出一張白皙清淡的面龐來。

  他似乎對著每個人都是寡淡的神情,冷冷淡淡,拘謹疏離。總是看得燕樺心裡一陣難耐的騷動,想去逗逗他,捉弄他,瞧他出醜是什麼模樣,瞧他憤怒時又是什麼模樣。

  卻又忽然憶起安盈遠在他懷裡雙頰染紅,雙目迷離地笑:「歸雲,歸雲……」

  安盈遠。

  這個名字從他幼年時代,一路走來,已經是對於他來講不可缺失的了。

  阿甜是在燕承啟還是太子時去邊疆駐守磨礪時安盈遠生下的,那時候,安盈遠也才剛及弱冠,被他騙著欺著壓上床,狠狠地做了一通,便有了如今王府的小千金,燕甜。

  那是安盈遠第一次向燕承啟做了請求,求他將自己留在上京,也是安盈遠自打淨身進宮後第一次沒有陪伴在主子燕承啟身側。

  若是說來,燕樺這閒散王爺未免來的太容易。他是乾智帝的遺腹子。乾智帝四十五歲時,因為一場密謀刺殺而駕崩,那時候後宮新封的喬美人已懷胎七月,也正是因此才逃過陪葬的命運。可憐燕樺還未出生,就已經沒有了父皇。燕樺來得實在是晚了些,他降生時燕承啟的父親已經繼位,而他那位哥哥的長子——燕承啟都已經兩歲有餘。

  因他來得遲,所以燕凌寒對他沒有什麼忌憚之心,相較於待他兄弟之禮,更多的是將燕樺當是自家兒子一般看待,常常將燕樺領進宮去,叫他同燕承啟一起作伴。而燕樺從小便被母親告知這一輩子要收斂鋒芒,只需要依附燕凌寒,做個一輩子的閒散王爺,輔佐帝位上的人,安安穩穩地過完這一生,反正生在皇家不愁吃不愁穿。

  安盈遠則是當時的皇后為他挑的一個貼身內侍,原先也是個世家子弟,只不過全家都被降罪,而他看著年紀小便送進宮裡淨了身,皇后見他機敏細心,便乾脆將他領去伺候燕承啟。

  自小他們三個就是一同長大的,數他燕樺最壞,最愛捉弄安盈遠……可誰能想到,他會喜歡上那個冷淡的小太監呢?

  一切,不過是情難自禁。

  燕樺低下頭,撐著頭長長歎息一聲,只恨不得馬上飛到江南,飛到那人身邊,將他按在懷裡,在那蒼白的薄唇上狠狠地親上一通。

  「老爺,你要的冰糖雪梨銀耳羹已經煮好了,可要現在送去?」

  安盈遠微微弓著腰,輕聲詢問道。

  因為是微服的關係,加上這一趟他們走得極為隱蔽隱秘,所以在外一律喚燕承啟為老爺。

  「他大概又是要將我攔在外頭的……」燕承啟簡直是悔恨交加,恨他怎麼就那麼按耐不住,做出那等糊塗事,又悔他自己將之前的努力都敗了個乾淨,這回楚茗又不願見他了,「你送去吧。」

  安盈遠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來,低聲勸道:「老爺,這種事,還是親力親為來的動人些。」

  燕承啟剛想說什麼,轉念一想,卻忽然想通了,吩咐道:「好,你且盛上來。」

  ……沒關係,要是實在不放他進去,他還可以闖進去嘛!

  在燕承啟再一次被自己臉皮厚度震驚後,他自己突然想通了。

  這些年,他不僅年歲漸長,威嚴漸增,成熟漸多……連臉皮也是漸厚。

  「予玥?你在不在。」

  屋內的的翻書聲似乎頓了頓,悠悠地從門縫中飄出兩個字:「不在。」

  「予玥……」

  「你回去吧。」又是四個字飄來。

  燕承啟何嘗不知道,那回去,並不是要他回自己的客房,而是讓他回到上京,回到那座冰冷的皇宮之中。

  但他還是咬咬牙,笑嘻嘻地迎臉上去,彷彿渾然聽不懂一般:「予玥,將門打開嘛,人家端著湯,手都酸死了!」側耳細聽,門內似乎有將硯台碰倒的聲音,他繼續裝腔作勢道,「啊呀,我快拿不住了,這要是撒在了門上可怎麼……」

  話還沒說完,吱呀一聲,門從內打開了。

  「進來吧。」楚茗眼神沒有看著他,有些躲閃地盯在地上燕承啟半露出來的墨黑色靴子上。

  燕承啟唇角翹起一個小小的弧度,低著頭將那甜湯端了進去:「你肺受過創,可得好好養著,時刻注意。這是我讓他們燉的雪梨銀耳羹,你多少喝一些,潤潤肺。」

  楚茗跟著進去,卻並不近他的身,只是站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蹙眉瞧他。

  那日的事情,他還記得清楚。

  那濕熱的吐息,那又硬又熱,抵在他腰間的巨物……

  燕承啟看他從淺綠衣領中露出的一截玉藕似得脖子上染上的緋紅,心知他是想起那日的事情,也不禁有些窘了。

  「來,喝了吧?好歹不要拂了我的面子?嗯?」

  楚茗看著他,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麼其他想法來,可那張俊美的面龐上只是笑吟吟的,那雙星眸裡的溫柔淡淡散著光輝,讓人不自覺地想要接近,想要得到那抹光輝。

  不自覺地,他竟坐到了燕承啟對面,拿起了瓷勺。

  他一陣恍惚,有些分不清這裡到底是南潯還是上京,是楚宅還是東宮,是……是三年前還是現在。

  上一次見他這樣眉眼盈笑,還是他將他當做那清風明月一般,心頭白月光太傅。

  他大約是猜到了燕承啟已經知曉白璉是和燕凌寒是什麼關係……那麼,他現在又來找他做什麼?

  楚茗塞了一朵銀耳入口,那銀耳甜甜脆脆,口感很好。

  他這邊剛剛嚼了幾口,就聽那廂燕承啟道:「予玥,此刻正值花季,我知道有一處山上的桃花都開了,能請你和我一道去賞花嗎?」

  楚茗愣了愣,半晌才道:「不去,我還要去學堂講學。」

  「去嘛去嘛,來回不過一兩天,那兒的桃花開的美極了,一片一片連在一起……」

  「燕端澤。」楚茗忍不住打斷了他,漆黑的眸子裡閃過一絲痛色,「你到底還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我楚茗從前是世家子,是靖國公府上的嫡長子,是翰林院的大學士,弟弟是內務府總管,這些都能保你穩坐東宮,直步皇位,可如今,你已經貴為九五之尊,還來找我做什麼?……若是論姿色,天下的美人也任君採擷,事到如今,茗到底還有哪裡值得你留戀?還有哪裡值得陛下從上京跑過來?」

  楚茗這一番話說得淡然,可他捏著瓷勺的手指骨卻泛起了白。

  燕承啟心頭湧上一陣冰冷的痛意——果然。楚茗不願意信他,更不必說原諒他。

  「予玥……」燕承啟瘖啞地開口,「我……我愛你啊……無論你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子,還是一個平民,我都愛你。」

  燕承啟伸出手,輕輕地攏在楚茗冰涼的手側:

  「現在,滿心歡喜,也都只為了你一個人罷了。」

  =TBC=

 

 

第三十九章

  燕承啟半哄半騙地要將楚茗帶出去遊玩的那一日,楚宅來了一位小客人。

  那孩子端是一副唇紅齒白的好相貌,只是右頰上生了兩粒黑痣,那不是不久前他趕回家的司馬如,還有誰?

  「先生……」

  司馬如低著頭,鼻尖紅彤彤的,因他膚色白皙,因此看得更加清楚——該是來他楚宅的路上,又哭了一遭。他的身側,正是一臉陰雲的司馬老爺。

  這個小祖宗,怎麼又來了……楚茗看著他,下意識就蹙緊了眉。

  不會是又要來和他耍潑鬧嬌吧?

  他這都有個燕承啟了,實在是沒有心力再去管別的了。

  正當他還在想要怎麼對付這個小祖宗的時候,那邊卻哇地一聲哭開了。

  司馬如抹著眼淚,抽抽搭搭地,身後站著一臉陰雲的司馬老爺,只見他全身穿著昂貴的金絲錦袍,只是手裡拎著兩隻肥碩的豬腿。

  楚茗剛剛開口,想要說些什麼,就見司馬如的後腦勺結結實實挨了司馬老爺的一巴掌:「鐵柱,還不道歉!」

  那司馬老爺身高極高,嗓音洪亮,面龐不知為何被曬得黑裡透紅,再加上他手裡兩隻豬腿,活脫脫像是個殺豬的屠戶……

  「哇……」

  話還沒說,司馬如又開始哭起來。

  楚茗伸手揉揉隱隱發痛的額角,柔聲勸道:「先不要哭了好不好?」說著從懷裡掏出一方帕子,蹲下身去給司馬如擦滿臉的淚水。燕承啟眼睛尖,一下就認出那是他那日送楚茗回家後楚茗遞給他的那一塊。

  想著想著,心裡不知道哪裡突然湧上一股莫名的酸意,他搶過那帕子,強硬地將自己懷裡的塞給楚茗:「用這個!」

  楚茗:「……」

  司馬如:「……」

  司馬老爺:「……」

  楚茗忍下翻白眼的衝動,依舊耐心地擦著司馬如的臉:「你說你知道錯了,那你說說,你錯在哪裡了?」

  「先,先生……我不該那樣說你……我錯了……」說著說著眼裡好不容易止下的淚水又湧了出來,「我知道那樣是很無禮的行為,不該那樣講先生……不該說洵兒弟弟沒有母親……不該說先生被人拋棄……」

  燕承啟在一旁越聽面色越白,緊緊咬著牙根,冷冷笑道:「尊師重道,是自古聖賢之道,作為學生,妄議師長,此為罪一;背後嚼舌,小人所為,輕信坊間傳聞,此為罪二,留你這種豬狗不如的學生在同文學堂,還要怎樣教你?不過是爛泥扶不上牆,不成氣候罷了!」

  那孩子被燕承啟冷冽的語氣和神情嚇到了,支支吾吾地想要說些什麼,卻又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被罵得灰頭土臉地低下頭。

  「教訓的是,這位小哥說的是!我們在家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一定讓他長些教訓,還請楚先生千萬不要再生氣了。」司馬老爺額上滴下幾滴冷汗,臉上的笑容有些掛不住了,忙將手裡的豬腿往楚茗手裡塞,「楚先生,這個您拿著,燉些補湯喝……」

  「罷了罷了,同孩子計較什麼……也是我心胸太狹隘了,等到過幾日重新開講的時候,你送他回來吧。至於這豬腿,你還是………」

  還沒等楚茗把話說完,就見有一隻修長的手將那兩隻豬腿提了過來,他回頭,看著燕承啟唇角掩不住的張狂:「好說好說,這豬腿我們便收下了。」

  他十分心機地將我們二字咬的重重的。

  他一揚手,身後的安盈遠便將豬腿接過去,拿去了裡屋廚房擺好。

  楚茗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便被一隻手摟住了腰肢,一顆頭埋在他肩窩處,溫熱的氣息噴在他的脖頸上,酥酥麻麻的:「誰說……他沒人要?」

  燕承啟的聲音有些瘖啞,卻是威嚴萬千,聽得人心頭沉沉一墜,無端令人想要跪地臣服。

  「愚子他……」

  「好了,我們還要去眉山呢,本來一早就要走的,誰知道遇上這麼多事情,怕是要誤了時辰,就說到此吧。」

  說完不等楚茗說些什麼,便摟著他的腰轉身離去。

  「何必這樣……」楚茗微微搖頭歎了口氣,覺得燕承啟和他教的學生似乎並沒有什麼兩樣,一樣的幼稚。

  「他那樣說你,我就是不痛快。」這次燕承啟倒是回答得很快,「不要說他了,我們此去眉山,你可歡喜?」

  楚茗暗自腹誹,他歡喜不歡喜有什麼用?……,反正做了皇帝,大抵都是喜歡聽一些順耳之言,喜歡掌控全局。

  「你現在不歡喜也沒關係,在眉山,我已經準備了一個大驚喜給你,包你看了會高興。」他伸手將楚茗扶上早備好的馬車,瞥了一眼回來的安盈遠,自己一點地也飛身上車。

  安盈遠跟了他幾十年,自然對他的眼神的意思是瞭如指掌,忙跳上馬車坐在馬伕旁,輕聲吩咐道:「啟程吧。」

  一切看似都十分正常,除卻那茂盛草叢後一閃而過的黑影。

  馬車緩緩走起來,安盈遠從懷裡掏出來一隻肥鴿子,恨恨地揪著白鴿子的毛,心裡頭早將這鴿子的主人罵了百八十遍。

  為什麼這麼蠢?連只鴿子都訓不好???發了一隻這麼蠢的鴿子,飛到他這來以後,竟然就在他這每日吃米曬太陽,論他怎麼趕都趕不飛。

  安盈遠冷笑一聲,拔下一根白羽毛,那鴿子立刻吱哇亂叫起來。

  偏偏燕樺還對這只鴿子百般有信心,就寫了一張紙條,那紙條上除了酸兮兮的詩,連阿甜的半點信息也沒有寫明!!!

  想著想著,安盈遠又忍不住恨恨地拔下一根羽毛來。

  ——

  馬車內,燕承啟看著靠在一側睡過去了的楚茗,看著他清瘦的側臉,心裡一動,從馬車地下壓著的木箱子裡取了紙筆,鋪在一旁的紫檀木几上。

  他低下眼去,手腕輕垂,勾出一個身影。寥寥幾筆,已俱神態。

  他抬眼去瞧楚茗的次數並不多,只是偶爾抬一抬眼,筆尖沾墨,在紙上遊走點頓,他看起來似乎嫻熟極了,一切都在手下掌握。不消多時,一個側躺入睡的楚茗便浮現於那玉板宣上。

  幾縷微風悄悄掀開車簾溜了進來,攜著一片桃花瓣,柔柔地落在那畫上之人的唇角。

  燕承啟極其小心地拈起那花瓣,放在手心裡搓揉了幾下,輕輕地笑了開來。

  =TBC=

 

 

第四十章

  楚茗再醒來的時候,已是暮色四合。他掀開簾子遠望了出去,只見那地平線上僅餘一線餘暉,遙遙地斜飛過兩隻黑鴉。

  「我睡了這麼久?」

  燕承啟微微瞇起眼,一臉認真:「是啊,你還說了夢話。」

  「……我說什麼了?」楚茗蹙起眉,將信將疑地問。

  「你在夢裡說你愛我,喜歡我,思念我,離不開我,想要日日夜夜與我在床……啊……」

  燕承啟委屈地縮在一角,揉了揉額角:「就算你不愛聽,也不要拿紙鎮來打我嘛!」

  楚茗瞪了燕承啟一眼,再也沒有說話。

  就知道他沒個正經。

  楚茗動動鼻子,一股香氣鑽入他鼻子,一抬眼,就看著燕承啟坐在他對面,不知道從哪裡捧來了一個黑綠色的物件,楚茗又強撐著精神仔細瞧了瞧,發現那竟然是一片荷葉。

  「予玥,你嘗嘗?這是我親手烤的。」燕承啟藉著送食,非常自然地蹭到楚茗身邊,伸手揭開了那有些發黑的荷葉,當他揭開最後一片時,一股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瞬間整個車廂中盈滿了溫熱的香氣。

  楚茗胃裡的饞蟲有些被勾起來了,他坐直了身子,探頭去瞧,指尖油綠的荷葉上躺著一隻焦黃的烤雞,那烤雞似乎極為酥脆,脆皮抖一抖都像是要掉下來,油花在肉與皮間滋滋地遊走,熱氣盈盈。

  燕承啟微微一笑,從懷中掏出一把巴掌大的小刀來,將烤雞幾下便片成幾小塊,有些討好地用帕子夾起來遞到楚茗嘴邊:「嘗一嘗?這山雞是他們剛在山間打得野味,這野山雞常年在山上,肉是活肉,所以很鮮嫩。」

  楚茗就這他遞上來的肉咬了一口,入口酥香,脆皮咬下去還帶著響聲,鮮嫩雪白的雞肉帶著香料和果木的香氣,在味蕾上炸開最驚艷的味道。

  「這是你的手藝?」

  「是啊,」燕承啟笑得眉眼彎彎,像是夜幕上那枚澄黃的彎月,「之前我在塞外戍邊時,一個兵士教我的,之後我們倆就天天一起出去打野雞摸魚,天天在後玉山上堆火堆自己改善伙食!」

  他似乎年輕了些許歲數,與往日雍容華貴高高在上的他不同——在回憶起那段少年意氣時,他的眼底似乎燃起了一種別樣的生機,彷彿還是當年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過著那逍遙快活的日子。

  楚茗也似乎想起來了一些往昔在靖國公府上的事情,張嘴剛想說什麼,就見一隻箭迅速射穿了被風吹的微動的簾子,楚茗眸子一縮,迅速地拽了住燕承啟的袖子,還沒說些什麼,馬車便是一陣劇烈的顛簸,一聲嘶鳴長長響起——

  經過一番顛簸,剛剛的烤雞掉落在地,兩人的溫情也瞬間凍結起來,他們飛快地相視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凝重。

  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刺殺。

  「保護皇上!」馬車外響起刀劍相接的聲音,不斷地有箭矢從窗口射入,燕承啟神情沉了下來,眼角眉梢似乎凍上一層霜,他取出放在一旁的寶劍,格擋開那些淬著毒液的箭,攬著楚茗的腰,左右閃避,然後掀開簾子,跳出馬車來。

  燕承啟放開楚茗,冷眼看著愈逼愈近的一群黑衣人,冷冷啐道:「一群雜碎,爾等也敢在此放肆!」

  他提起長劍,一抹雪亮的銀光照在長劍上,似乎是那冷月的光輝,閃著幽幽的殺意,他一邊大聲命令:「保護皇后!」一邊疾步上前,翻轉手中長劍,一劍飛劃,抹上一個黑衣人的喉嚨,轉身踢掉身後襲來的刀,掌風翻轉,長腿一掃,踹在那人胸口,用力一掀——那人飛起來,像是一隻斷了線的風箏,重重摔在地上,張嘴噴出一大口血。

  手中長劍染血,他一身黑衣在夜裡那樣肅然冷冽。

  燕承啟並不是個只會些花拳繡腿的紈褲公子哥,早年他還是太子的時候,被先帝扔到邊疆岐涼軍營那也是實實在在地磨練,誠誠懇懇地拜師學藝,隱瞞了他太子身份,扮作一個最普通的小兵,在戰場上幾番生死,最後在岐涼軍中升至副將的位置。他那柄長劍,餵過許多人血,在許多皮肉上打磨的愈發鋒利。

  甚至可以說——有些宮內侍衛的武功還遠不及他。

  楚茗不會武功,被眾人護在中間。此時更是焦急萬分,緊緊咬著牙,盯著燕承啟的方向。

  雖說他們這次特意少帶了些侍衛,但是燕承啟以一敵十,還是漸漸帶領一眾暗衛見見扭轉了局勢,斬殺了數十個黑衣蒙面的刺客。

  「哇……」

  突然,一聲哭啼劃破吵鬧的天際,穿透層層兵刃喊殺之聲,直直打入楚茗耳中——他幾乎是一瞬間便煞白了面色。

  「洵兒!!!」楚茗肝膽欲碎地看著燕洵,他此刻被一個黑衣人捏住脖子,氣息不順,因為疼痛嗆咳著哭出聲。

  「別動!」那黑衣人的嗓音很低沉,「狗皇帝,放下武器。」

  楚茗幾乎要昏過去,一股火直衝胸膛,他扶著車轅,竟然是一口血噴了出來。

  燕承啟冷冷地瞪著他,額上青筋隱隱鼓出來,恨聲道:「拿小孩子來做人質?這算什麼英雄好漢!」

  確實因為他的私心,所以沒有帶上燕洵同行,只是派了一些侍女和侍衛隨身保護,本來也沒有料到會有這一幕,所以之前更不會想到燕洵竟然會處在危險之境!

  那黑衣人手收緊幾分,燕洵瞬間就沒了聲音,臉色漲紫。

  「你過來自戕,我便放了他。」

  楚茗咬牙瞪著那人,從胸腔之中一個字一個字含著血地道:「若是今日,燕洵有什麼損失,我必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推開身前的侍衛,將臉衝向燕承啟,撞上燕承啟遙遙而望的視線,不由一怔,「燕端澤!生死有命!你不要做傻事!若是今日燕洵就走到這裡,那也是他的命數了!」

  燕承啟朝他眨了眨眼睛,忽然露出一個很俏皮的笑容來。那笑容,像是他回憶年少時光的時候,又或者說是,根本就是年少的燕承啟。

  楚茗心下大驚,看著他取出走近那黑衣人,從袖中取出一把金色的小刀——就在剛剛,他正用這把刀為他片過雞肉。

  「放了他。」

  燕承啟的聲音威嚴萬千,無端聽的人想臣服。

  在下一刻,匕首入肉的聲音無比清晰——

  「端澤!!!」

  電光火石間,燕承啟把插在自己腹部的匕首拔出來,用那血淋淋的匕首反手割下那只捏著燕洵脖子的手。

  燕承啟紅了眼睛,強忍著疼痛,長臂一攬,將燕洵穩穩抱在懷裡,咬牙踹翻了那黑衣人,摀住燕洵的眼睛,將鞋底狠狠踩在黑衣人的臉上,用力踢踹,直踢得那人腦漿四迸,血肉模糊。

  他剛要飛身回到楚茗身邊,一支箭破空而來,紮在燕承啟沒有絲毫防備的肩頸處。

  誰知燕承啟將那箭竟然一把扯了出來,丟在地上,冷聲道:

  「殺無赦,一個不留!」

  血肉翻飛,紅霧瀰漫。

  有一人踏月披輝,黑衫染血,青絲飛揚。

  「予玥,洵兒我帶回來了。」燕承啟覺得很睏倦,一分勉力微笑都十分困難。

  ……

  楚茗撈住燕承啟下滑的身體,意識到那箭上大抵是淬了劇毒,他扶著燕承啟的身體,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楚茗低下眉眼,在已經昏迷的燕承啟耳畔輕輕地動了動嘴唇。

  「辛苦了。」

  =TBC=

 

 

第四十一章

  楚茗將燕承啟小心翼翼地放在馬車上,他的血立刻將墊子洇了一大片,楚茗看得眼眶不自覺紅了幾分。

  感覺袖子被扯住,他低頭去看身側的燕洵,燕洵白皙的脖子上一圈發紫的掐痕,已經腫了起來,楚茗闔上抖動的眼睫,心底泛上來一陣無力的絞痛。

  是什麼,讓他們如此困頓,走至今天?

  他摸了摸燕洵的臉,卻是沒有精力再去哄他,只是輕輕拍打著燕承啟因驟然失血過多而蒼白的面頰,口中一直堅定地喊道:「燕承啟,你快醒醒,不要再睡了,我們馬上回家……到時候有大夫,你就會好起來了……到時候我們一起,一起再來眉山踏春好不好?……」

  燕承啟的眼閉得緊緊的,長眉擰在一起,額上滿是冷汗,卻對他的話一點反應也沒有。

  「燕端澤,你要是死了……」楚茗呆呆地握著燕承啟的手,發現自己竟然找不出一樣東西來威脅他不離開人世。

  若是他以自己要挾,那也未必太看得起自己了。楚茗彎了彎唇角,他一直都明白,燕承啟愛的只是一個背影,他不過是一個影子,一個以一當十的正妻……因為他可以幫他穩坐帝位,有了靖國公府的支持,那麼就更加名正言順些,此番如此急於接他回去,怕也是在朝堂上遇到了些難事吧。

  他之前接到過弟弟從上京發來的家書,裡面曾有隻言片語抱怨過公務繁多冗雜,還提過新帝登基的難處,總結起來就是幾個字:戰禍不斷,老臣刁難,處處缺錢。

  若是孩子,也有些牽強……哪個帝王后宮不是鶯鶯燕燕,三千粉黛,一個孩子罷了,和誰不是一樣生?哪裡值得什麼稀奇!

  楚茗心裡又涼下幾分,垂下眸子,有些木木地收回手,不再言語。此時他心理防線因一系列變故波折而弱到極點,遊走在崩潰的邊緣,再也撐不起往日堅強的那一面,心裡那些最負面的情緒也都一擁而上,像是毒瘴,一點點侵蝕著肺腑。

  回到楚宅,那裡早有一位大夫在床外側等候,一旁的矮桌上也鋪開了各類藥粉紗布等醫治所需之物。

  想來應是隨行的御醫了,雖說是微服,但宮中御醫院的院首也必須隨駕,以保皇帝路途上的身體安康無虞。

  燕承啟的衣服已經因為時間過長,被血浸透而和血肉粘連在一起,那御醫將燕承啟的頭撥到一側,見到那個血肉翻飛的血窟窿,皮肉翻得有些猙獰,應該是那箭矢帶倒勾,強行拔出所致。他心下一驚,仔細查看,那處血液發紫,再探看燕承啟嘴唇發烏,明顯是中毒之兆,他連忙為燕承啟搭脈,發現他體內氣行滯澀,血氣翻騰,似乎是多火之症,但脈象卻極弱,這樣奇怪的脈象,天下再難尋出二般來——這是天下至毒斷離散。

  御醫後背的衣服瞬間便被冷汗浸透,心一下沉到谷底。倒不是說這毒有多難解,解毒的方子幾乎人盡皆知,可只要中了此毒之人,百人中也怕是都未必有一人能活下來,因為此毒有一個特性,那就是只要它進入體內,就會隨著血液迅速流至全身,蔓延速度非常快,所以壓製毒素非常困難。

  楚茗在一旁看到御醫對著那傷口為難的神色,心裡一沉,走上前用剪子將那處衣服剪開,又將粘在傷口上的衣服小心地撕下來,燕承啟一雙長眉蹙得愈來愈緊,看得楚茗心裡也越來越焦灼。

  他很快地寫了一張方子,然後就去處理燕承啟的腹部和肩頸處的傷口,楚茗一直在一旁守著,一盆水都被血染成了紅色。

  處理完這些已經是深夜,藥汁也給燕承啟餵了進去,那大夫卻搖搖頭道:「陛下身中此毒,雖說已經餵了解藥,但毒已蔓延至全身……能不能醒來將此毒徹底排出去,那還要看陛下自己的造化了。再加上陛下失血過多………」

  楚茗眼前一陣陣發黑,只能勉強笑道:「陛下與天齊壽,怎麼會被這點毒給毀了壽數。」

  說完,將燕洵抱了出去,將他在屋內哄睡,便一直坐在燕承啟身側守著他。

  燕承啟睡得很不安穩,似乎是夢到了什麼,額上冷汗涔涔,唇瓣微微蠕動,楚茗湊近俯身去聽,聽見那是幾句顫抖著的不要走。

  楚茗立刻便心軟了,他輕輕執起燕承啟的大手,放在頰側,摩挲著他掌心的紋路,輕聲道:「我不走,我就在這兒陪著你。」

  此刻已是三更天,其他守著的侍從楚茗都讓他們去睡了,親自照顧燕承啟。屋子裡只有他們兩個人,和一豆燭火輕輕搖曳。

  燕承啟的長髮披散在腦後,雖然面色蒼白,但卻是止不住的俊朗,有長刀破雪之姿。三年不見,他眉眼似乎更凌厲了一些,那雙桃花目睜開時銳利冰冷的目光似乎能刺穿一個人,但是閉上時卻意外柔軟得像是一個少年。

  他今年,也不過才二十有五。

  才這般輕的年紀,若是生在普通人家,也許他愛縱情山水,也許他愛策馬奔騰,也許他愛遊歷四方,可偏偏,卻生在皇家。

  「端澤,你醒來罷,你醒來,我就同你回上京。」

  昏黃的燈火下,楚茗眸子上似乎染了一層薄薄的光。

  燕承啟的情況很不好,餘毒未清,第二天傷口也發炎了,紅腫一片,甚至開始不住地流膿液,額頭也是滾燙一片,高熱不退。

  楚茗一直給他不斷地換著放在額上的巾帕,憂慮和一種深深的恐懼盤踞在他的心頭。一直到深夜,燕承啟才醒過來。

  此時卻已經是第二個夜晚了。

  他的精神狀態很不好,面色白得發青,眼睛裡面滿是血絲,有些黯淡地瞧著楚茗。

  他很想笑一笑,可是他甚至沒有力氣彎一彎唇角。

  「予……」

  楚茗緊緊地握住他的手,努力使自己看上去輕鬆些:「我在。」

  燕承啟眸子動了動,低低咳了幾聲,緩了一會兒才啞著嗓子道:「把我扶起來。」

  楚茗雖然心裡擔心,卻還是去找了兩個軟枕,墊在燕承啟身後,讓他倚在那上面,餵他喝了一口水。

  「予玥。」燕承啟強打起精神,「我想給你講個故事。」

  「從前,有個大戶人家的少爺,因為他是嫡子,所以庶出的兄弟姐妹都排擠他,因為他們知道,以後家產都是要他來繼承。」

  楚茗愣了愣,知道這少爺大概就是燕承啟。

  「雖說從小錦衣玉食,但是卻總是被兄弟們排擠,他從小就很孤獨。」

  「但是在他十歲這一年,他們家為他請了一位夫子。那夫子待他極為溫柔,總是笑顏盈盈地瞧著他,願意陪他玩耍,包容他偶爾的捉弄,是他這十年來唯一一縷穿透陰雲厚層的光。」

  楚茗垂下眸子,淡淡地笑了開來。

  他早該知道,他無論做什麼,都比不上那個先他一步來到燕承啟生命裡的人。

  「那是他童年的夢,是他情竇初開時的執念,他自以為這份禁忌的感情將會跟隨他一輩子,可是直到某一天,他遇上了另外一個人。」

  「那個人像極了他的夫子,他們都是那樣霜雪之姿,不,或許是那個人比他的夫子還要再好看幾分,他突然來臨,讓少爺有些無措,於是……他將他作了替身……」

  「好了,你傷還沒有痊癒,這個故事下次再講吧。」楚茗笑了笑,就要伸手去扶他躺下,卻被燕承啟攔住了。

  「讓我講完。」燕承啟將頰邊一縷被汗打濕的鬢髮別在耳後,「我怕……這些話我再也沒有機會講了。」

  楚茗張了張口,到底是什麼話也沒有說出來。

  「他千不該,萬不該這樣做,傷了那個人的心。可是當他漸漸發現自己竟然對著這個人心動,他恐慌過,他覺得自己對不住那喜歡了十二年的夫子,他又覺得自己負了那個人。」

  燕承啟的目光很柔和,在光線的折射下像是一汪碧波,裡面漾滿了深情:「當他發現他真正愛的是那個人,那個人一顰一笑都牽動他的心的時候,卻已經晚了。兩個人之間的溝壑已然產生,那個人為他付出太多,又怎樣能填補,從小嬌生慣養的小少爺不知道,於是那個人要走,小少爺便放了他。」

  「可是他走了,少爺卻日日夜夜在痛苦中度過,夜夜都做著同一個噩夢,每日如同行屍走肉,渾渾噩噩,他發現沒有那個人,餘生了無生趣。」

  「好了,我的故事講完了。」燕承啟瞧著楚茗,他低著頭,握著他的手。卻忽然有一滴淚滴在燕承啟手上,燕承啟笑道:「哭什麼。洵兒以後就和你在這南潯吧,之後我會讓安盈遠把旨意帶會去,讓我五弟繼位。南潯的風水好,養人,你待在這一定很快樂……過兩年,」燕承啟頓了一下,緩緩抬起手擦乾楚茗頰邊的晶瑩,「若是找到了個喜歡你的良人,無論是個姑娘家還是個小伙子,都要和他好好的生活在這南潯……」

  「閉嘴!閉嘴!你不會死的,你不要和我說這種話。」楚茗摀住燕承啟的嘴,淚流滿頰,「你會好起來的,等你好起來,我們一起回京好不好?」

  「予玥……你能原諒我嗎?」

  時至今日,燕承啟恐怕是要覺得自己壽數已盡,所以才和他說這些真心話,回首曾經走過的那些彎路,那些錯過的真心,現在想來,也不過只能感歎一聲命運弄人。

  他們不過是錯了時間罷了,再去糾結過往誰對誰錯又有什麼用呢?

  楚茗看著眼前這個男子,似乎看得到一顆真心,這樣的深情大概是裝不出來的。

  窗格外高樹上的海棠開了滿樹,嬌艷明媚。

  良宵更有多情處,月下芬芳伴醉吟。

  楚茗點點頭,他擦乾眼淚,認真道:「端澤,你要是再負我,我肯定要讓你再也找不到我。」

  燕承啟蒼白乾燥的唇瓣彎起來,那多情的桃花目彎成了小月牙。

  =TBC=

 

 

第四十二章

  大夫將最後一根又細又長的金針從燕承啟的肩部拔出,望著燕承啟近乎慘白的面色,楚茗心裡泛起一股淡淡的疼痛。

  「怎麼樣,大夫?」

  「陛下體內大部分毒素經過這些日子已經隨血液排出,但還有一部分餘毒尚存體內。這部分餘毒才是傷害最大的……可能危及臟腑……」

  楚茗聽的一顆心愈來愈沉重,他蹙眉追問道:「這都大半個月了,陛下還是這樣憔悴,難道就沒有辦法一齊清除嗎?」

  那大夫搖搖頭:「沒有。這餘毒只能待陛下日後慢慢調養,平心靜氣,也許過幾年就能全部排出了。」

  大夫收起金針,對楚茗服一服身,恭敬地道:「臣去瞧一瞧藥熬的怎麼樣了。」

  楚茗點點頭,坐在床沿,伸手去摸那燕承啟的眉。他的眉毛很是濃密,斜飛入鬢,摸起來有些絨絨的觸感,又因為燕承啟這些日子消瘦的厲害,因此眉骨顯得格外地突出,摸起來像是硌在了心尖上。

  楚茗瞧著他俊朗高貴的面龐,如今憔悴成這幅模樣,心裡也軟了大半,半是感慨半是歎息:「歲月不待人,惟願君安好。」

  突然,那毛絨絨的眉毛動了起來,那長眉下一雙多情的碧波桃花眼彎起來,裡面像是盛滿了爍光纍纍的琉璃:「予玥,你這算是告白麼?」

  楚茗嚇了一跳,連忙想把手縮回來,卻被燕承啟牢牢握住,捏在掌心裡:「你這樣逃避是沒有用的。」

  「……我沒有。」楚茗垂下眸子,不再言語。

  「予玥,我好疼。」燕承啟長眉一蹙,睫毛弱弱地撲了幾下,「我好難受。」

  「嗯?是不是肩上的傷口裂開了?還是腹部的又發炎了!」楚茗急得一下站起來,準備跑出去找大夫,卻被燕承啟一把拉住,還沒等楚茗說些什麼,他那雙大手就牽著他的手慢慢地向下移,直到包上一個滾燙的東西。

  「好予玥,我這裡難受,你幫幫我。」

  楚茗把手用力地拽了出來,狠狠地瞪了燕承啟一眼,從牙縫裡擠出幾個被氣到極致的氣音:「無恥下流!」

  說完,一甩袖子,乾脆走了。

  門被甩上的同時,燕承啟突然收起嬉皮笑臉的神情,有些痛苦地蜷成一團,輕輕地按壓腹部的傷口,極小聲地呻吟,重重地喘了幾口氣。

  他後背的衣服已經被冷汗打透了,面色也有些灰白髮青,可見這疼痛並不是裝來博取同情的。

  燕承啟腹部的傷口有些開裂,毒素也在他體內翻攪,他本想喊疼,但一抬眼見到楚茗一雙盈滿焦灼的眸子,便突然換了個心思,將他氣走。

  這副模樣,還是不要讓他的予玥看見了……徒增煩惱。

  燕承啟笑出幾聲氣音來,慢慢闔上眼睛。

  予玥,予你無憂,願你似玥。

  平安喜樂,夜夜轉流光。

  ——————————

  亂黨燕騰青,其於西泰門發起西泰門事變,於事變之中被斬殺,其部下大部分被擒,但仍有一小支隊伍趁亂逃出,變成了一隊死士,實乃餘孽也。

  餘黨密謀刺殺,應該是在他的身邊有眼線,知曉他來的是南潯而不是下了江南,所以才會在這南潯設下重重埋伏,等待合適的時機,想要一擊致命。

  他們也沒有想過回去,無論是成功還是失敗,他們都在事後咬破牙中的毒藥包,毒發而亡。

  當燕承啟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離那場刺殺已經過去了一個半月。他肩上和腹部的傷口已經癒合了大半,只是餘毒的毒性偶爾會在夜裡折磨得他鬢髮濕透,只不過這一點從未被楚茗知曉。

  這兩日燕承啟和楚茗正在收拾回京的東西,同文學堂沒有關閉,而是燕承啟再招了一位夫子任教,並承諾按年給銀錢和糧米,也算是給南潯鎮的孩子們一個交代。

  然而燕承啟發現楚茗有些倦怠,每日神遊的次數也越來越多,常常看著洵兒發呆,每日也有些魂不守舍的。

  燕承啟心裡猜了個七七八八——這麼些年了,楚茗的心思他大抵也通曉了幾分。

  南潯鎮善茶,以茶園為生,四月正式春茶採摘的最好時節。春日熙熙,也是茶園最熱鬧的時候。 婷婷婀娜的姑娘們穿梭在碧葉翠叢之中,像是萬綠叢中一抹亮麗桃色。

  楚茗自己也有一處私產,一間不大不小的小園子。茶園雖然不大,但質量尚佳,採出的茶葉也剛剛夠他喝。每到三四月份,楚茗最喜歡的就是自己一個人去茶園裡坐一坐。

  這天夜裡,楚茗自己拎了一壇竹葉青,去了茶園。

  他素來不擅飲酒。在上京為官時,瑜兒在他身邊。因為瑜兒常與商賈打交道,生意場上無論如何也免不了酒,所以他的酒量甚好。他們一起出席酒宴時,楚茗通常不會沾到一滴酒——因為楚瑜都會幫他盡數擋下。

  瑜兒……也不知道他在上京,現在怎麼樣了。

  楚茗有些呆呆地看了一會兒酒罈子,還是拍開了泥封,仰頭飲下一口。

  燕承啟這天夜裡沒有找到人,問了許久,才從洵兒嘴裡問出來楚茗是去了茶園,當即就起身去茶園找楚茗。

  燕承啟到的時候,正是月也朦朧,人也朦朧。

  楚茗窩在一把老籐編的搖椅上,半瞇著眼,揚起頭看著天上一輪明月。夜幕上的玉盤光輝流轉,撒下皎潔的光輝,照得月下玉人膚白通透,眸色淺淡。他今日竟然罕見地穿了一身雪白內衫,外披一件輕薄的同色鮫綃。長髮未束,三千青絲瀉在肩上,腰間,遠遠看去,宛如不染俗世的謫仙。

  燕承啟踩到一根樹枝,停下了腳步,眼睛有些看得直了。

  楚茗聽到聲響便向他這邊瞧過來,他臉上染上了兩片薄紅,眼波流轉,唇角啜笑,似乎是無聲的邀請。

  燕承啟強自壓下紊亂的呼吸和心跳,走過去握住了楚茗的手腕,又看了看一旁的酒罈,無奈道:「予玥,和我回去,你醉了。」

  楚茗瞧著眼前這個人,月下的他眉眼比平時更柔和,止不住的俊朗。楚茗雙臂挽上燕承啟的脖子,將自己的身子貼了上去,低聲道:「嗯,醉了。」

  燕承啟幾乎是在楚茗微熱的身子貼上來的那一刻就起了反應,他咬著牙想要將楚茗推離,可楚茗竟然像是一塊糯米糕,緊緊地貼著他。

  「予玥,你先鬆開,我,我怕我忍不住。」燕承啟額上掉下一滴冷汗,「我不想在你這樣糊塗的時候,欺負你。」

  楚茗心裡一熱,微微彎了唇角,微微踮起腳附身在燕承啟耳邊道:「端澤,做你想做的事吧,無須再忍。」

  他在燕承啟耳畔說,熱氣全吹進燕承啟的耳朵裡,那股子酥麻一直麻到燕承啟心裡去,燕承啟將楚茗的臉扳過來,與他額頭相抵,眼神幽深而危險:「你會後悔的。」

  說完便一把抱起楚茗的膝彎,將他打橫抱起來,放在籐椅上,深深地吸在楚茗的秀氣的喉結上。

  =TBC=

 

 

第四十三章

  楚茗難耐地喘了一聲,閉上眼,不敢去瞧燕承啟眼裡燃起的那兩簇火焰。

  他其實並未酒醉,神智尚清,只是借這罈酒……

  「啊……」

  楚茗將腳趾蜷起來,不安分地掙動了下身體——燕承啟竟然隔著布料,在輕輕揉搓他的那話兒!

  光滑細密的杭綢帶著些許涼意,揉在那地方,十分刺激,激得楚茗不住地扭動著身子,覺得一股火從身體內部燒了起來。

  「怎麼這麼快?」燕承啟拍了拍那濕漉漉的布料,輕笑起來,「是不是這兒想我想了三年?」

  楚茗想抬起腿來踹他,熟料燕承啟根本沒有給他這個機會,抓住他的膝蓋,往兩旁掰,直接就撕了衣服,將那私密之地露出來。

  楚茗天生膚白,腿根又常年不見陽光,自然白嫩,在往上一點,是一條淺粉色的褶皺,此時正在空中不安地縮著。

  燕承啟著魔似地瞧著那處一縮一縮,竟然忘了動作。楚茗覺著他一直掰著自己的腿,卻沒有動作,不由睜開眼去瞧,卻瞧見燕承啟這樣認真地盯著那裡看,心裡的羞憤一下就湧上來,將腿要合攏:「別,別看了!」

  燕承啟這才有些回神,勾起唇角,俯下身子朝他腿根吻了過去,一路吸吮著那嬌嫩的皮膚,流連至那淺淺的褶皺。

  一陣風吹過,茶樹清香的味道瀰散在空中。

  葉子簌簌抖動,卻掩不住那斷斷續續的低喘。

  「啊……嗯……不要……別舔,啊!……」

  燕承啟的手指也沒有閒著,一路剝開了楚茗身上礙事的衣服。

  楚茗覺得自己像是一條被撈上來的魚,躺在砧板上只能不住地喘氣掙扎,可卻都是徒勞之力。

  舔著舔著,那地方愈來愈濕。分不清到底是燕承啟的津液還是那地方自動分泌的蜜液,燕承啟滿意地撐起身子,將右手的兩根手指送了進去,居高臨下地瞧著楚茗漲紅的面頰和瀲灩的眸子。

  畢竟是三年沒有過情事,那裡確實緊致的有些出乎燕承啟的預料。

  「予玥,你這麼濕,為什麼還這樣緊?」

  果不其然,燕承啟瞧見了楚茗的臉紅到滴血。

  「別、別說了…………嗯!」

  燕承啟對他的身體畢竟熟悉,很快就找到那一點,手指微微一屈,楚茗身體便幾乎是彈跳一下,支支吾吾地呻吟。

  燕承啟知曉大概是差不多了,便突然將那兩指抽了出來,抽身離開,站在一旁慢條斯理地脫著衣服。

  楚茗此時身體裡所有情慾都被挑動起來,所有敏感的感官都被調動了,後面突然沒了人照拂安慰,他覺得空落落的難受得緊,難過地在籐椅上翻蹭著,鬢髮全濕,長絲繚亂,兩道秋波盈盈地盯著燕承啟,似是已有了淚光。

  「端……端澤……」楚茗有些顫抖地叫他,「抱抱我……」

  那模樣可憐至極,又帶了幾分風月的楚楚動人。

  燕承啟下身已經脹熱到痛,闊別三年,朝思暮想的愛人就在眼前,他又如何把持得住?——但他仍舊慢慢地解著褻衣,不過是增加些待會閨房之樂的籌碼罷了。

  「予玥,你過來。」

  楚茗簡直要被他搞瘋了。他這幅模樣,腿已經軟的不行,一點力氣都沒有,這還要他怎麼過去?

  楚茗知道後面已經濕了大片水漬,他咬咬牙,強撐著從籐椅上起身,他身子上的衣服剛剛被燕承啟脫了一半,他一起身就掛在臂彎上,將脫未褪,倒是別有一番風姿。

  剛一失去籐椅的支撐,他就腿軟得幾乎站不住。

  踉踉蹌蹌走了幾步,走到燕承啟面前,楚茗已經像是個煮熟了的蝦子,全身都染上一層淡淡的紅,雪白的鮫綃披覆在身上,半遮半掩,襯的胸口兩點紅梅猶為誘人。

  燕承啟瞧了瞧滿園的茶樹,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他將楚茗拉到身前,楚茗一個踉蹌,跌進燕承啟的懷裡,還未等楚茗說什麼,就覺得一個又硬又燙的東西抵在他後穴邊,慢慢地磨動。

  楚茗被他帶著抵到一處茶樹前,此刻他後面那股子癢勁順著脊骨直衝後腦,那種渴望是刻進骨子裡的熟悉與思念,更是久別重逢後的火花。

  「進……啊……」楚茗身前的紅櫻被一隻微涼的手把玩揉捏,玉白的腳趾緊緊蜷起,長髮已經完全汗濕了,黏在背上,黑白分明。

  「予玥,你叫句燕哥哥來聽聽。」燕承啟唇角緩緩勾起一抹弧度,「叫了,燕哥哥就帶你快活。」

  此時楚茗平日裡那些意志力盡數化為齏粉,他只盼著那處能被填的滿滿的,他又恨極燕承啟這時候佔盡便宜,卻又不得不低頭,只能咬著牙從牙縫裡擠出幾個音來:

  「燕……嗯,燕哥哥……啊!」

  那火熱的鐵杵從後方有些粗魯地捅了進去,將他每個褶皺都撐了開來,雖然有些疼痛,但好在早已是蜜液津津,所以並沒有撕裂開來,反而是很好地吞了進去。

  太……太大了……

  楚茗被他從背後抱住,燕承啟一直手臂環在他腰間,另一隻手卻是在肆意玩弄他身前的紅粒,身前身下兩重刺激,激得楚茗身前再一次顫顫巍巍地抬起了頭。

  楚茗雙腿大開,被他重重的頂弄頂得不住向前抬身,幾乎都要撞到那茶樹上,燕承啟抬胯抽送,每一下都似乎要送到最深處,連兩個囊球都拍在楚茗白嫩的屁股上,發出啪啪的響聲。

  直搗得水聲漣漣,迷亂荒淫無比。

  楚茗已經丟了三魂七魄,嘴裡也沒了把邊,全然失去了理智,喘息著一邊淺吟一邊說著討饒的話:

  「燕哥哥……啊,燕哥哥,饒了我,嗯……別,哈……別再那麼深……太大了……啊啊……」

  燕承啟望著那浮著一層密汗的赤裸肩背,那被顛得像是欲飛的蝴蝶一般的肩胛骨,慾念更甚幾分,只想狠狠地將這個人操哭,想讓他滿心滿眼只有他一個,想完完全全從頭到腳都佔有這個人!

  楚茗的乳珠已經被他蹂躪得紅腫異常,顫顫地挺在半空中,軟中帶硬。

  那窄穴一抽一縮,吸得燕承啟爽入雲霄,熟稔地找到一個位置,果不其然,一撞,楚茗就眼眸含水,全身一個激靈,細細地叫出來——已是有了哭腔。而他身前毛叢之中的那話兒雖然沒有人撫慰,卻竟然被做到射精。

  「啊——啊……」

  燕承啟親了親他濕透的鬢髮,卻像是個沒有被滿足的孩子一樣嬌縱:「予玥,我要你為我採茶。」

  「啊……?什麼!嗯!別……什麼采……哈嗯……」

  楚茗被他頂得腦子裡的所有理智已經碎成一片片,他下意識就想去抓個東西支撐著自己,抓向茶樹的手卻突然被攔下,耳邊濕熱的聲音響起來:「用你的嘴,采給我!」

  「什,什麼?!」

  楚茗一驚,回頭滿是不可置信地瞧著燕承啟。

  燕承啟抬起身子抽出大半,又是狠狠地一撞,後穴吞吐大物,那一片私密的嫩肉,便盡數任由他抽插。楚茗全身軟得像是一灘水,要是沒有燕承啟在他腰間提著他的一隻手臂,他怕是現在站也站不住。

  「不要?」燕承啟看出了他的抗拒,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放緩了動作,炙熱的肉棒在穴中那一點旁磨蹭,一會兒就點一下,戳得楚茗眼裡的水光終於灑了滿臉,眼角紅成一片。

  楚茗平日裡總是一副高雅君子的模樣,纖塵不染,和他現在這幅被慾望澆灌的神態實在是太不相同,略蹙的眉,瀲灩的眸,飛紅的頰,嬌潤的唇,只想讓人更深地欺負他!

  「好哥哥。不要再這樣弄我了,我……嗯……我採還不好麼!」

  說罷,楚茗像是自暴自棄一般,俯下身去,用那被蹂躪過得唇瓣笨拙地去叼那第一茬的茶樹嫩葉,還沒叼到,燕承啟鉗著他的腰便又是狠狠一送,頂的楚茗鋪在茶樹上,茶樹嘩啦啦地往下掉著葉子。

  「啪」地一聲,燕承啟打在楚茗白嫩圓潤的臀瓣上:「怎麼這樣粗心……瞧你,把茶樹都要給毀了!好好采……」

  他顫著身子,忍著身體裡快把他燃盡的快感,咬著牙盡力去用嘴採茶。

  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現在是怎樣一副極其淫糜的模樣。

  月光下,茶園中,一望無際的綠,卻有一片雪白,上采碧葉,下含紅棒。

  燕承啟抓著他的腰狠狠地操干,帶著楚茗一齊登入了慾海的深淵,沉浮顛簸之中,兩個人身心無比契合,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歡愉與樂趣。

  重重砸在那一點上,他將所有的精華盡數噴在那甬道之中,楚茗則是已經脫力地像是被抽了脊骨,撲在茶樹上,半點力氣也沒有了。

  他這才愛憐地退出來,伸手將楚茗抱在懷裡。瞧著楚茗那水霧濛濛的眸子,心裡也暗道今天實在是欺負慘了予玥。

  那雪白無暇的身子上紅紅紫紫,染上一層薄紅。這身體,只為他一個人打開,一個人動情,想一想都快樂得要升天了。

  楚茗微微喘了幾口氣,強撐著身子去親在燕承啟唇上,將嘴中那片嫩葉推入燕承啟口中。

  「你,你要的茶葉。」

  他挑眉一笑,剎那間,天地都失了顏色。

  情色異常。

  天色尚早。

  那不如,再來一發?

  燕承啟將人抱在懷中,開啟了第二輪的耕耘。

  事畢之後,楚茗已經抬不起一根手指,只能被燕承啟抱著回房。

  「予玥,你是不是不想隨我回京?」

  「……」楚茗垂下眸子,長長的眼睫上還沾有未乾的水滴。

  「我。我只是……我只是……還沒準備好。」

  「沒關係。」燕承啟將頭埋在楚茗濕漉漉的頸旁,一雙眸子像是黑曜石一般:「你什麼時候想回家,再回家。」

  上京永遠是他和他的家。

  楚茗抬手摟住燕承啟的脖子,輕聲道:

  「端澤,我愛你。」

  「予玥,我真歡喜。」燕承啟濕了眼眶,「這句話,只在午夜夢迴之時,才有幸聽到過。」

  可如今,確確實實人在身側。

  微風中,隱約傳來一股淡淡的茶香。

  茶香醉人,酒猶不及。

  =TBC=

 

 

第四十四章

  楚茗並不記得那一夜在茶香氤氳下沉浮了多少次,只待他第二日下午遲遲醒來的時候,只覺得渾身酸痛,連從床上自己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他這一動驚到了一旁的燕承啟,只見燕承啟側臥在床沿,身上披了一件墨色金紋的披風,手中捏著一張印有禁紋的密報,臉上凝重萬分,眉間也不得疏解。

  見楚茗醒了,燕承啟連忙將那張紙折了折揣入懷中,低下眉眼去問楚茗身體怎麼樣,只是眼中的憂慮還未來得及全部收起來,被楚茗看了個明白。

  楚茗搖搖頭,清明通達的眸子眨了眨,瞧了燕承啟半晌,最終輕輕歎息一聲:「你今兒個便啟程回上京罷。」

  燕承啟一把捉住楚茗的手,那隻手很很瘦,很涼。手背上的骨頭有些突兀,有點硌手。

  那隻手在他手掌裡翻了過來,在他手心裡輕輕地撓了幾下,將觸不觸,像是一隻春日瞇了眼的蝴蝶飛進了掌心,輕輕地在裡面撲動翅膀。

  那是一種無聲的安慰。

  更是一種輕柔的勸解。

  「我總算是明白了何謂楚氏雙璧,玲瓏心思。予玥,有時我真盼著你能笨一點,看不破這紅塵諸事……那樣你會比現在過得好千倍,萬倍……」

  若是看不破,隨性而為,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呢?

  越是聰慧,所承必定越多。

  也不知這到底是老天的恩賞,還是變相的懲罰。

  楚茗彎了彎唇角:「你是大燕的皇帝,政務繁多,總在這裡賴著算是怎麼回事?」見燕承啟左右為難的模樣,他唇角翹得更飛揚了一些,「將我弟弟丟在上京,要是將他累著了,等我回去拿你是問?嗯?」

  燕承啟登時臉就黑了半張,有些委屈地質問道:「予玥!你到底是在乎我,還是在乎楚瑜!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滿腦子都是楚清辭!」

  楚茗用力憋笑,裝作一本正經的模樣,義正言辭地道:「那你還要我怎樣?」

  燕承啟坐在一旁支支吾吾了半天,覺得萬般言語那句都很不對勁,憋的滿臉漲紅,最後像是個沒長大的少年一樣擲下一句:「反正都這個時候了……你應該只想著我!」

  語畢他就將身子轉過去,只是未束的長髮從頸間滑落,露出一根紅粉異常的脖子和一隻微顫的耳朵來。

  楚茗悶聲笑了好一會兒,才軟著身子貼上那緊繃的後背,一隻玉臂攬上燕承啟的胸膛,眉眼彎彎,吐氣如蘭:「好端澤,莫再氣了。」

  燕承啟此番來找他,他的的確確是感受到了他的變化。相較於三年前,燕承啟變得成熟穩重,學會了將情緒隱藏起來,變得似乎讓人摸不透他的心到底在哪裡,他甚至覺得他有些陌生。可是就在剛剛那一瞬間,他忽然發覺燕承啟還是當年那個青年,像是他骨子裡與生俱來,抹殺不去的那股子倨傲高貴一樣,他那天性的少年意氣,赤子之心也從來都沒有變過。即便他如今身居高位,殺伐果決,沉默嚴肅,也仍舊有一個小燕承啟在一個角落裡,被藏的很深,很深。

  有幸,他是為數不多能進入這個角落裡的人。

  是的,他喜歡這樣的燕承啟……喜歡端澤的身上,有股陽光的清香。

  「那你怎麼補償我?」燕承啟忽然轉身,扣著楚茗的手腕半壓在他身上,舌尖掠過耳垂,感受到身下的人一陣細微的顫抖,滿意地笑了笑:「以身抵債?」

  ……

  他錯了。

  他真的錯了。

  他怎麼會以為燕承啟現在還是個孩子!?現在他明明就是一隻大狼狗!……

  還是那種口水很黏的狼狗。

  別問他怎麼知道的,楚茗不是很想講故事。

  將人又在身下狠狠地啃了一頓,做得大汗淋漓後,燕承啟將人抱在懷裡,以手作篦,愛憐地梳著懷裡人汗濕的青絲。

  楚茗也沒有掙開,任由他去。

  反正……他也要離開了。

  「予玥……你什麼時候回家?好歹……好歹也該給我一個期限,給我一個盼頭也是好的啊!」

  楚茗垂下密密的眼睫,輕聲道:「端澤,等我有勇氣去面對皇宮的時候,我再回去。」他有些侷促,又似乎有幾分愧疚,「我……我還暫時沒有能為了你去扛起後宮的勇氣……你讓我……再想一想,好麼?」

  燕承啟摟著他的手臂突然就緊了,手臂上的肌肉都繃了起來。

  「予玥,有時候,我真想把你打昏了帶回去,餵你喝一些迷亂神智的藥,把你囚在深宮密室,讓你癡癡傻傻的,只識得我一個人,只能倚仗我一個人,滿心滿眼都是我……可我又不能!又不忍這樣對待你!」

  燕承啟突然放了手,他的呼吸有些紊亂。屋子裡很是安靜,屋裡隱隱還有茶香浮動,卻只能聽見燕承啟喘著粗氣壓制自己的聲音。

  楚茗很想開口安撫他或是為自己辯解些什麼,卻又發現無可再說。他確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愛燕承啟,沒有愛到願意回去以一個男人的身份端坐後宮,為他打點後宮的事情。

  最終,燕承啟還是走了。

  濃濃的夜色之中,燕承啟登上馬踏,身邊只帶了安盈遠和一小隊侍衛,連夜趕回上京,可見這事情並不是小事。

  ……這倒的確不是件小事,戎盧大軍壓境,犯大燕邊境,邊境險些失守,幾處城池告急。

  他想留,也是再留不得。

  楚茗牽著燕洵的手,站在門口栽的那顆海棠樹下送燕承啟。

  垂絲海棠開了一樹,半羞地綴了一樹,在格外明澈的月光下,映得楚茗面頰也如玉點紅。

  此時天色已晚,燕洵困得迷迷糊糊的,努力睜大眼睛,好半天才看清這就是那個救了他的人,拽著楚茗的手,眼淚登時一顆顆地掉下來。

  「爹爹,他為什麼走了呀,能不能不走……我很喜歡他。」

  「總有一天,你還會遇見這個叔叔的。」楚茗遙遙地看著燕承啟策馬的背影,唇瓣動了動。

  那是一句無聲的一路平安。

  ——————————

  燕樺聽聞皇帝歸京,喜得恨不得千里相迎——當然,迎的並不是他的大侄子,是他久別的媳婦。

  燕樺一把抱起剛下學的阿甜,逗弄幾番,惹得阿甜一陣陣清越的笑聲,笑得直撲進燕樺懷裡,圓潤的小臉上也紅通通一片,像是一隻蘋果。

  「走,阿甜,父王帶你去見小爹爹去!」燕樺在燕甜耳旁小聲道,「這可是我們的秘密,誰都不能說的,沒忘記吧?」

  安盈遠雖然是燕甜的另一個父親,但是因為他們兩個身份特殊,安盈遠不僅沒有一個名分,甚至外界都並不知曉他們的關係,所以這些事情都做的非常隱秘……平時安盈遠就算想見一見女兒,也要百般小心隱忍,時常是遠遠地瞧一瞧,怕惹了話柄。

  燕樺決定帶著燕甜去迎接他們一隊歸京人馬,燕甜貪吃,臨出發前硬是帶著一包甜甜的杏仁蜂蜜酥上路,被燕樺抱著,一路吃得滿身碎屑,燕樺倒是也寵溺至極,一句責備都沒有。

  燕承啟老遠就見到燕樺了,心裡暗罵幾句急色鬼,便批了安盈遠的假,讓他不必跟隨著回宮,晚幾日再入宮伺候,就說是回來有事耽擱了,便帶著一隊人馬急匆匆地走了,留下安盈遠和燕樺燕甜三人。

  燕甜吃了一路,索性那包點心酥夠多,等見到她小爹爹的時候還剩下一塊,燕甜眼睛亮了起來,見著走過來的小爹爹,軟軟地瞧了安盈遠一眼:「小爹爹你好久不回來了。」

  那小眼神含嗔帶嬌,看的安盈遠心裡也軟了,愛憐地摸摸燕甜的小臉蛋,輕聲道:「這回小爹爹陪你待上幾天。」

  還沒等一旁的燕樺暗自竊喜,燕甜就將那杏仁蜂蜜酥遞了過去,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的:「小爹爹,這是我特意給你留的,你吃一口好不好?清嬤嬤做的杏仁蜂蜜酥真的可好吃啦!」

  安盈遠幾乎是在聽到蜂蜜兩個字的時候立刻僵在原地,面色白了又紅,紅了又白的。

  燕樺收了幾記眼刀後,輕輕笑出聲來,似乎時光回溯到很多年前去……

  那時,他們還年少……

  =TBC=

 

 

第四十五章

  燕樺十四歲的一個潮濕悶熱的雨夜裡,被褥翻滾間,屋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屋內卻是起起伏伏的喘息。

  他似乎是夢到了一個人。

  那個人神情總是那麼淡淡的,眉眼也淡淡的,挑不出哪裡有極其出彩的地方,卻也挑不出來哪裡有礙觀瞻,只能用中規中矩來形容他。若是非要說哪裡有些易於常人,那可能就是他白淨的膚色和淺棕色的眸子了,那雙眸子顏色很淺淡,像是他皇哥哥經常賞給他琉璃珠子,通透明淨,在陽光下甚至幾近透明。

  只不過他與常日疏離恭謹的態度不同,在他的夢裡,他衣衫半褪,白皙的細腰畢顯。安盈遠跨坐在他的腿上,不安分地輕輕扭動,一雙平日裡似是恭謹實為冷淡的眸子此刻竟然盈滿淚光,細細的兩攏彎眉緊緊蹙在一起,有種欲拒還休的羞澀。

  第二天早晨,燕樺發現,他的被褥上,有一灘乾涸的痕跡。

  他閉上眼,那纖細柔軟的腰肢,潤澤發光的唇瓣,都無比清晰。

  完了。

  他完了。

  在燕承啟約莫七八歲的時候,皇后娘娘親自挑選了一個年歲相仿的內侍來侍奉他,每日照顧他的飲食起居。燕樺因為歲數比燕承啟還要小上兩歲,和親哥哥的年紀實在相差甚遠,又無依無靠,只是擔了個皇親的頭銜,所以並不能服眾。於是皇帝乾脆就將他丟進東宮,也是有一個皇家就是他最大的靠山的含義在裡頭。燕承啟和燕樺可以說得上是朝夕同處,而作為貼身內侍的安盈遠需時時跟在太子身側,因此他們三個人,可以說是一同長大的。

  三人之中,安盈遠因身份尊卑,總是處於下位,燕樺從小就喜歡捉弄他。例如給安盈遠為燕承啟準備好的衣服上偷偷灑上污漬,例如給安盈遠口渴時遞上一大盞加了料的茶,諸如此般的事情可沒少做。

  他以為這只是年少頑劣,卻不想經年輪轉,那些年少嬉笑卻已上心頭。

  不諳世事的時候,燕樺曾將野蜂蜜塗於下體,騙安盈遠到他房中,說給他糖棍吃。安盈遠嗜甜,但下人往往是吃不到那麼多蜜餞糖食的,於是安盈遠便真的去了燕樺房中。那時安盈遠因為不與其他太監同住,心性單純,竟然真的相信了,蹲下身去舔舐那塗滿蜂蜜的,顏色怪異的下體。

  舔著舔著,那「糖棍兒」竟然越來越硬,撐的他嘴裡滿滿的,他含了一會,就覺得嘴酸的不得了,而此時,裹在那話上的蜂蜜也都差不多被舔掉了,露出原有的一股檀腥味。安盈遠被撐的根本就含不住,只能支支吾吾地洩出破碎的喘息來。他掙扎著要吐出來,可此時的燕樺早已在慾望的巔峰飄搖,又怎麼會讓他逃出去,一手摁住他的腦後勺,強迫他又近了近,不讓他逃脫。將那東西甚至塞進快到喉嚨處,快速地抽動起來。

  此時他才初嘗情慾禁果,安盈遠口腔內濕熱緊致,才短短一會兒,便盡數交代在他嘴裡,他自己也是喘著粗氣,居高臨下地欣賞著安盈遠癱坐在地上,鬢髮散亂,眼角一抹浮紅,腫脹的唇瓣微開,喘息連連的模樣。

  安盈遠只覺得滿嘴腥膩,登時眼睛一紅,在一旁連連乾嘔。

  直到一陣時間以後,安盈遠才知道燕樺到底對他做了怎樣過分的事情,自那以後,安盈遠便再也不吃任何甜食了。

  燕樺從記憶中慢慢回過神來,搶走了燕甜手裡的那杏仁蜂蜜酥,一口吞了個乾淨,看著自己小祖宗果不其然的慢慢紅了眼眶,連忙抱著她認錯:「阿甜,是父王錯了,可父王饞得緊,實在是忍不住吃了,不是故意要搶你給小爹爹的。」說到這,又回頭看了一眼安盈遠染了幾分緋紅的面頰,朝安盈遠擠擠眼睛,又回頭繼續安撫燕甜。

  安盈遠面上更紅,似乎也想起來了什麼,看著燕樺,低低地罵了一句:「輕浮!」

  燕樺似乎聽到了,輕輕浮起一個笑,放下燕甜,欺身在安盈遠耳畔低語:「再輕浮也是你夫君?盈盈眼光可不怎麼好啊!」

  說罷,執起安盈遠的手:「回家吧。」

  ————————————

  自他走後,時間過得飛快,一日一日,同楚茗來講沒有什麼分別,自然過得如同流水。

  也不知道他在上京怎麼樣……楚茗聽著窗外傳來的蟬鳴,有些睏倦地想。

  已經是入夏了。

  南潯佳人相思,上京也有人牽掛。

  「陛下,嶺南一帶新下的一批貴妃荔,產量極少,一共只有三箱,現已快馬加鞭送至上京,請問陛下要如何分配?」

  燕承啟從一堆奏折之中抬起頭,有些煩躁地道:「送到太后那裡一箱,再送一箱到靖國公府上去……」

  「那這剩餘的一箱……?」

  「送到南潯去吧。」

  燕承啟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

  安盈遠張了張口,思慮了很久要不要把這荔枝難以運輸這件事告訴這位缺少生活經驗的陛下。

  這天,楚茗剛下學,便看見一個很大的木箱擺在他宅子前。

  楚茗好奇地瞧了瞧四周,卻沒見到人,他只好自己將那箱子拖進院子裡,決定先瞧一瞧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箱蓋剛被打開,一股奇怪的酸味便湧上來,楚茗皺著眉頭看去,看到了一箱子……嗯……姑且稱之為荔枝的東西。

  只不過裡面腐爛了大半,所以有股淡淡的酸味,掩蓋了荔枝本身的香氣。

  楚茗思索一番,輕輕笑了出來。

  他拈起一枚荔枝,撥開了發棕的外殼,放進嘴裡,酸澀的味道盈滿口中。

  他眨眨眼,眼眶有點熱。

  這肯定是那個笨蛋燕承啟送來的。估計也沒有幾箱,送到上京就給他送來了吧。

  只是沒想到,幾乎全都壞掉了。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壞荔枝。

  這個笨蛋……難得他還有這份心意。

  初夏悠長的蟬鳴還在持續,風拂過鬱鬱蔥蔥的樹,帶著油綠的葉子發出簌簌的聲響來,流淌的夏意流進人心裡。

  楚茗突然想回去了。

  回到那個笨蛋旁邊。

  沒有他,他怎麼在上京好好地生活?

  誰的聲音散在風裡……

  「洵兒,我們明天就去找那個叔叔好不好?」

  =TBC=

 

 

第四十六章

  「爹爹,我們到上京了嗎?」

  幾根蔥白的手指微微挑開車簾,街市上叫賣聲,閒談聲,嬉笑聲混雜在一起,愈發顯出這座燕國京都的繁華。

  真是個人氣兒足的地方,楚茗有些出神,比起南潯那個寧靜古樸的小鎮子來說,這裡實在是太喧鬧了。

  感覺袖子被拽住,楚茗回神,看著燕洵微微撅起的小嘴,露出一絲笑意:「怎麼啦?」

  「哼!爹爹你都不好好聽洵兒說話!」燕洵的小臉肉嘟嘟的,像是一隻白白粉粉的大桃子,毛絨絨得惹人愛,「爹爹不是說無論什麼時候,都要認真地聽別人說話麼!怎麼今天爹爹自己做得這般差!」

  「好好好,爹爹錯了。」楚茗彎起有些乾燥的唇瓣,「你到底要問什麼?」

  「爹爹……我們是不是,就快看到那個叔叔了?」

  楚茗知道他指的是燕承啟,看著燕洵期待的眼神,暗自感慨果然是親子血緣,想起來燕承啟來南潯與他們同處也不過短短幾月,竟能令燕洵這樣不捨,這般牽掛。

  「不是叔叔,」楚茗瞇著眼摸摸燕洵睡得毛蓬蓬的小腦袋,「那是你爹。」

  ……喜,喜當兒???

  楚茗看著燕洵一臉震驚,誠摯地補了一句:「親爹。」

  燕洵的臉色登時變得更加複雜。

  他爹到底是什麼時候和這個爹搞上的?是先搞上有了他,還是有了他再搞上的???

  燕洵思索了很久,最後握住他爹的手,語重心長地道:「爹爹,你開心就好。」

  ————————

  馬車一路駛至靖國公府門前。

  朱門金釘,雙獅鎮守。

  上京獨一份,氣派無雙的靖國公府……這一切,竟恍若隔世。

  楚茗攔下車伕,給了他一包銀錠子,牽著燕洵敲響朱漆大門,門緩緩從內打開,開門的是個老僕人,見了楚茗驚地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一邊請楚茗進去一邊去報告楚瑜。

  今天楚瑜正值休沐,在家裡的後院拿著一把鐵剪修剪閒閒地修剪花枝。他看上去似乎是有心事,有點漫不經心地,手中那鐵剪好幾次都差點落錯了地方。

  「小瑜。」

  「啪」地一聲,一支怒放的花枝被突兀地剪斷,一朵紅艷艷的花落在地上,卻無人顧及。楚瑜轉過身去,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人。

  「你瘦了。」楚茗走上前,用手背劃在楚瑜清瘦的頰側,「怎麼都不懂得照顧好自己呢?」

  這些年來他躲到南潯去,自此放下,身子養好了大半,臉上也有了幾分血色,只是楚瑜仍舊是這幅蒼白的模樣,甚至比以前看起來更加形銷骨立,看的人心裡千百般滋味。

  「哥。」楚瑜眨了眨長長的眼睫,覺得喉嚨有點發緊。他張張口想要說些什麼,那張能言善辯的嘴卻吐不出一個字來,過了很久,他才開了口,「你回來,怎麼也不和我說一聲?」

  言辭間,竟已是略帶哽咽。

  「我回來又不是什麼大事,哪裡值得特意通知一聲?」他低低一笑,像是美玉生輝,柔風弄竹,「我瞧你,過得不大好。」

  楚瑜移開視線,笑容有些寡淡下去:「大抵是因為記性太好了吧。」

  要是能忘了,忘了那眼拙絕情的秦崢,忘了一面都未曾見過的孩子,才能過得好些吧。

  楚茗幾乎是立刻就明白了楚瑜在想什麼,忙牽起楚瑜的手,向燕洵走去:「瑜兒,這是洵兒。」

  「都這麼大了……我記得兄長帶著他走時,他才那麼大一點點,尚在襁褓,現在竟然都這麼大了……」

  「洵兒,這是爹爹的弟弟。論說輩分,你該叫他一聲小叔父。」

  「見過叔父。」燕洵雙手攏在一起,深深一拜。

  「兄長這禮數倒是教得一樣不落。」楚瑜笑著看眼前的小糰子,「看來兄長這些年親手親為教導洵兒,也是成果豐碩啊。」

  「你就知道打趣我。」楚茗捏了捏手心裡那只瘦骨嶙峋的手,以示懲戒。他四下掃視一圈,「真兒呢?」

  「在學堂呢。不過我沒有讓她在學堂住下,傍晚下學的時候就能坐車去接她了。」

  「也是,我記性越發不好了……真兒這個年紀,也該去學堂了。」

  「哥哥此番回來,還需好好熟悉一下府內朝堂事物……這幾年來,陛下……」

  秦崢嘴裡銜著一根草莖,坐在一個土山包上,瞧著丹虞手裡的玉米饃饃,又抬頭瞧瞧毒辣辣的烈陽,想了想,將腰間的水壺取下來,遞給丹虞:「慢點吃,別噎著。」

  丹虞嘴裡塞了一嘴苞米面,咧嘴一笑,噴了秦崢滿臉乾糧渣子:「謝謝哥。」

  秦崢:……

  秦崢拽起袖子抹了一把臉:「那你慢慢吃著……我,我去看看戎盧公主。」

  說罷,迅速站起身,倒退三步,不給丹虞一點噴射的機會。

  輕紗麻織的車簾隔著,裡面隱隱有奇異的香薰的味道傳出來,略有些甜膩。馬車兩側垂下來的兩串長長的銀鈴在風中輕輕撞出清脆的響聲。

  秦崢理了下腰側的佩劍,對著那馬車拱一拱手,略提了聲音:「桑婼公主,不知是否要進午膳?」

  馬車簾被從內緩緩捲起,甜膩的香味瞬間便更加濃郁,從內撲散出來,裡面坐著一個面覆薄紗的女子,眸子明麗動人,嫵媚多情,她右眼角處生著一顆小小的淚痣,更襯得她眉眼上勾——實在是個烏髮雪肌的美人。

  「不必了,將軍,趕路吧。」

  銀鈴的聲響一直未歇,但這女子的聲音竟比那銀鈴還要輕靈三分。

  不過秦崢倒是沒有多看她一眼,一直微微低著頭,視線沒有落到那公主的身上。

  這公主前幾日在他帶著戎盧的降書去戎盧王殿的時候,曾與她有過一面之緣。雖說他曾經流連花海,三千佳麗入懷中,但是這位公主也確實算得上是姿容出眾,是人過目難忘……可惜他倒是對她沒什麼想法……

  饒是她再美,又怎麼比得上那上京裡那個舉世無雙的人?

  秦崢微微回過神來,也沒有多看,轉身離去。

  這位桑婼公主,天資聰穎,姿容美艷,是戎盧王最寵愛的女兒。聽聞戎盧王甚至將她當做兒子一樣寵愛,自小便讓她上馬場,學格鬥術,習箭術,也是一個鐵骨錚錚的女兒郎,不比戎盧王的王子們差,甚至有略勝一籌的勢頭。原本戎盧都有傳言道可能會出戎盧可能會出一位女性戎盧王,可沒成想戎盧被大燕秦崢所率軍隊打得節節敗退,地盤也是一大片一大片地丟,這仗打得曠日持久,也打得戎盧本就蒜皮大點的地上愈發窮困,民不聊生。

  秦崢帥才之名,也在草原各部,周邊各國聲名鵲起。

  最終,以戎盧一紙降書為結局,大燕獲得了全方位的勝利。

  戎盧簽了進貢,割地,賠款的條約,但同時他們也提出了一項條件,必須讓桑婼嫁給燕皇,做皇貴妃。

  對其他的條件戎盧都退了再退,唯獨這個條件,戎盧王無比堅持。

  最後,以燕承啟的妥協,兩國簽署了最後的協定。

  秦崢從懷裡摸出一根被磨得很細的木頭來,放在手心裡慢慢用銼刀打磨,大約是根木簪的雛形。

  「哥,又給真兒做小玩意呢?」丹虞遠遠便看見河邊的秦崢,跑過去挨在他身邊坐下。

  誰又能想到,戰場上宛如修羅,叱吒風雲的燕國大將軍秦崢,會拿著一把小刀,坐在河邊,安安靜靜地雕一根送給女兒的木簪?

  「嗯,快回去了。」秦崢的目光突然柔軟下來,「想給真兒再做點見面禮。」

  「真兒一定很想你……」

  「嗯。」

  我也很想他們。

  遙遙地,傳來一陣泠泠的鈴聲……

  =TBC=

 

 

第四十七章

  燕承啟支著腦袋,閒閒地聽下面群臣打口水仗。

  「陛下,臣認為此時應該加固邊防,讓合適的人選鎮守邊疆。戎盧這一仗雖是已經全勝,但是也只能說是險勝,戎盧的騎射兵團仍舊是一大心頭大患,實力不可小覷,而其也是狼子野心,此番將公主送來,和親的背後其目的乃為司馬昭之心,臣認為還應該再撥一筆銀子去邊疆加強防禦……」

  「戚大人此言甚是杞人憂天,雖說戎盧騎射兵團名鎮四方,可其疆土與我大燕相比,簡直是蚤虱比牛。試問彈丸之地,經此番大創,又如何能輕易恢復元氣,再來以卵擊石?再者,大人說的『合適的人選』,不會是戚大人如今在兵部的孫兒吧?……」

  「陛下!老臣對朝廷一片忠心!戎盧地形複雜,易守難攻,眾山環繞,機關重重,實在是不能掉以輕心!如果臣要是真想將孫兒謀取一席之地,臣何必如此大費周折!倒是李大人,既然從前是戎盧人,又怎麼會不清楚其厲害?「

  」戚大人,你這話可要說得小心些,不要因為李大人投靠我大燕而有偏頗之心……「

  」夠了。」燕承啟煩躁地揉揉眉心,面色陰沉地瞧著金階之下那個姿顏絕麗,抱著玉笏好整以暇,氣淡神閒的楚瑜,這朝堂的爭吵好像不關他事一樣……燕承啟磨了磨後槽牙,聲音也沉了下去,「不知楚卿有什麼看法?」

  被突然點到名的楚瑜驚了一遭。他現在腦子還不是很清醒,昨夜陪真兒玩了一晚上的猜謎,今天只覺得腦子沉重的很,完全不想理人。

  在戚大人李大人以及李恣殷切的目光下,楚瑜推了推手中的玉笏。

  「回陛下,沒錢。」

  ……

  嗯,真是很妙的回答呢。

  李恣暗暗想著,不愧是先生!這樣聰明地不站任何一派,巧妙化解黨派之爭的危機!

  先生就是厲害!

  這樣想著,李恣抬眼望去,覺得果然今天的先生似乎更迷人了呢!

  燕承啟一拍桌子:「怎麼天天都是沒錢沒錢,朕的大燕國庫真的已經空虛成這樣了嗎!」

  「陛下,您是要用膳的啊,宮內各位主子們是要用錢的啊!臣以為,國庫如此空虛有兩點主要原因,與戎盧一戰是其一,但皇宮鋪張浪費也是原因啊!陛下一餐可是抵得上尋常百姓半月的月錢……」

  「那朕明天開始吃稀飯,楚卿滿意了嗎?」

  「陛下,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臣提議今天開始。」

  ……

  「散朝!」

  燕承啟裝作什麼都沒聽見的樣子。

  「安盈遠!你說這個人怎麼如此肆意!啊!他眼裡還有沒有朕!啊?!要不是朕得罪不起他,朕怕楚茗再記恨朕,朕還用這麼忍氣吞聲嗎?!……」

  「陛下怎麼就忍氣吞聲了?」一道清越的聲響從內殿傳出來,帶著淡淡的笑意。

  ……這聲線,聽得燕承啟當下就止了步子,怔在原地。

  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這聲音的主人。

  燕承啟有些艱難地側頭看向身側的安盈遠,用目光無聲地詢問。

  安盈遠歎了口氣,附身過去輕聲道:「君後今兒個一早就來了,只不過當時陛下剛剛上朝,君後特意吩咐了不必打擾,說他在後殿候著就好……」

  「那你怎麼不在退朝後告訴朕!」燕承啟壓低嗓子,聲音裡帶著三分責怪,七分緊張。

  「本是想說的……只是奴才實在是沒尋到空兒插話……」

  ……哦。

  燕承啟咳了一聲,轉移話題:「小安子,你看看朕,儀容可還端正?」

  安盈遠認真地點點頭。

  「所有人都退下。」

  燕承啟深深地吸了好幾口氣,才慢慢地走進去。

  楚茗今日著了一身雪白的杭綢雲紋長衫,一頭烏髮並未挽起,只左右鬢髮各挑了兩縷用一根天青色絲帶繫在腦後,倒是多了一分隨性的清雅。

  「予玥,你回來了。」

  楚茗放下手裡的茶盞,低眉一笑,眉眼間是說不盡的溫柔:「嗯,回家了。」

  「回來了?」燕承啟走到他跟前,伸出手去摸楚茗的臉,「我覺得我似乎是在夢裡一般。」

  楚茗順勢站起來,摟住燕承啟的腰,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不走啦,因為除了你,沒人會送我那麼難吃的荔枝,我要和你討債。」

  「那我還一輩子,好不好?」燕承啟吻著楚茗微微抬起的下顎,楚茗微挺起腰,任由他胡亂地親吻。

  「予玥,你終於捨得回來了,我,我好欣喜……」燕承啟眼睛微微濡濕,他等這一天,似乎等了太久太久,每一個夜裡,都在想著這一天的到來,都在思念他。

  「誒誒誒,這麼大的人了,還紅眼睛,好丟人呀。」楚茗眉眼彎彎,溫溫地笑,「連我學堂裡的學生都知道不能在別人面前哭鼻子,要哭都要躲到後院呢。」

  他嘴上雖是這樣調笑著,卻一手解開了腰帶。

  那袍子很是鬆垮,或者說是它的主人在穿它的時候根本就沒有繫上內扣……腰帶一解,衣服就從中間分開,露出一大片雪白滑膩的肌膚來。

  「陛下要不要親自來確認一下後殿的予玥是真是假,是實是虛?」

  ……

  初夏的風從半開的床掠進內殿,吹不散額上的汗珠。

  楚茗慢條斯理地繫上腰帶,揉弄有些酸痛的後腰,瞪了燕承啟一眼,警告道:「可不能再來了,不然我待會怎麼出去?」

  「我抱你出去。」燕承啟捏著楚茗繫腰帶的手,眼神如狼似虎,全是渴望。

  「做人不要太得寸進尺,要學會知足常……哎!你把腰帶還給我!」

  最後,君後果然是被陛下抱到鸞翥宮的。

  實在是藍顏禍水,了不得了不得!

  =TBC=

  大燕皇宮後花園茶話會。

  宮妃A:你聽說了嗎,君後第一天回來,就恃寵而驕,非要陛下抱著他才肯回宮呢!

  宮妃B:就是就是,依我看,說不定連病都是裝的!誰知道這些年有沒有和別人攪在一起!

  宮妃C:我覺得我大概是病了,怎麼覺得君後比陛下還好看?……

  宮妃A、B:我們之中出了個叛徒!

 

 

第四十八章

  初秋的風有些黏糊糊地熱,悶悶地籠在這將沉未沉的夕陽中。

  濕熱的鼻息噴在頸側,一隻有力的手臂將他緊緊攬在懷裡,兩具赤裸的身體緊緊貼合,沒有一絲縫隙。楚茗滿額是汗地醒來,想要將那沉重的手臂移開。

  夏末的日子依舊悶熱,他的懷抱實在有點太緊,汗都黏在背上,黏膩膩的很不舒服,楚茗掙了掙,沒有掙開,只好翻過身去掰開燕承啟的指節。

  好不容易掙脫開,楚茗已經全身上下被汗打透,長長的黑髮黏在後頸上,很不舒服。

  楚茗輕輕地趿上鞋,隨手披了一件穿花外襖,到門口去小聲吩咐道:「春桃,準備點熱水來,我想沐浴。」

  春桃在外低低應了一聲,怕擾著門內的人,拎著裙擺輕輕地移開步子下去了。楚茗在門內幾乎沒聽到一點聲響,不由微微出神……這丫頭還是這麼貼心。

  六月,君後病癒,攜太子回宮,入主鸞翥殿,帝大悅,遂大赦天下。

  楚茗想起來兩個多月前他回宮時的場景。

  他當年走前將事事安排妥當,硬塞了春桃兩匣子的珠寶奇玩,要她離開這深宮,出去找個好人家嫁了,過自己的安生日子,主僕緣分就此散盡,再不必做婢伺候他……

  可誰知,春桃竟然沒有走。

  他回到鸞翥殿時,殿內一塵不染,主臥被褥整齊乾淨,甚至還燃著淡淡的熏香,並不像一個三年沒有住過人的宮殿。他還以為這殿內是哪位嬪妃已經入住,剛打算離開,就聽到殿內碎瓷的響聲。

  春桃粉紅襦裙邊是上好的瓷瓶碎片,還有一塊帕子也落在地上——之前該是在擦拭殿內的瓷瓶擺設。她雙手緊緊捂著嘴,眼圈瞬間紅了。她在殿內,楚茗在殿外,隔著那麼遠的距離,楚茗都看到,春桃顫得不成樣子的雙手。

  她通紅的眸子彎了彎,恰是月牙的形狀:「主子,回來就好。」

  原來,這殿裡還有個傻姑娘,和這座寂寞的宮宇,一起等了他三年。

  便聽耳邊一陣疾風,一雙有力的臂膀撐在他身側,將他抵在門上。

  「想什麼呢?這麼出神。」

  困在那人胸膛與門板的楚茗抬起頭,卻是答非所問:「這就醒了?怎麼不再睡一會兒?」

  燕承啟嗓音有點初醒的沙啞:「睡不著了。」

  燕承啟將自己埋進楚茗的頸窩裡,淺淺地打了個哈欠,楚茗下意識躲了躲,微微蹙眉:「別鬧,癢。」

  「你就要起了嗎?」

  「嗯。」楚茗暗地裡揉了揉腰,「有點累,但是沒什麼睏意。」

  楚茗愣了愣,突然問道:「今天是不是秦錚就要回來了?」

  對於這個曾經的弟夫,他並沒有什麼好感,他只恨他弟弟太傻太癡心……那秦錚,也許意氣風發,也許英姿颯爽,也許也曾溫柔深情……但這一切並不是給他的瑜兒的。他並不是他的良人。

  「嗯。」燕承啟有些敷衍地應了一聲,似乎很不願在這個事情上再多言語。

  「……我真不希望他回來。」楚茗低聲喃喃,半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我也不希望……」燕承啟抿唇,低下眼。

  「不就是戎盧送了個公主過來嗎?」楚茗微微綻開一個笑,一邊細長的眉挑了挑,「我還沒介意,你就自己怕了?莫非是心裡有鬼?嗯?」

  燕承啟側頭咬了一口楚茗的脖子,恨聲道:「你這個負心漢,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宮裡的女人我一根手指都沒碰過,苦巴巴地在這深宮等了三年,都快成望妻石了,甚至還有人造謠說我是那裡有毛病,碰不得女人……」

  「噗嗤。」楚茗一個沒忍住,笑了出來。

  「你還笑!」燕承啟將人橫抱起來,快走幾步,把人丟進綿軟的床褥之間,欺身壓上去,胡亂吻著,氣息不勻地道:「那我就讓你看看,是不是真的不行!」

  「哎呀!」楚茗面色潮紅,氣息也亂了。他連忙捉住燕承啟下滑的手,放在唇邊親了幾下,求饒似地道:「好端澤,饒了我吧。我年紀大了,受不住你這樣折騰的。」

  「誰說你老了?」燕承啟面色一沉,認真地道,「什麼老不老,除了你,我誰都不要。」

  楚茗唇邊的弧度越彎越大,一雙眸子璀璨生輝:「不要再做了,你還要不要去接大將軍凱旋了?再做下去,可真是要君王不早朝了。」

  「你有當紅顏禍水的資本。」燕承啟帶著幾分戲弄,捲起他耳側的髮絲,在手裡纏圈玩。

  雖是這麼說,但他還是從楚茗身上下去了。天已經慢慢開始亮了,這一天的酒席宴請,犒賞封爵的事情,確實是很忙碌的一天。若是再胡鬧下去,可就真的要耽擱了。

  「陛下,君後,可要梳洗?」春桃的聲音傳來。

  「進來罷。」

  楚茗為燕承啟扶正紫金雙龍冠,又拿起一旁的玉篦仔細地梳理好一旁的碎發。

  「予玥,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去了?」

  「嗯。」楚茗點點頭,「我有點疲乏,實在提不起精神參加酒宴,還是你去吧。」

  燕承啟轉身握住楚茗的手,聲音裡帶著幾分焦慮:「可要召御醫?要不要我留下來陪你?」

  「不必了,我自己召御醫來就好。」楚茗在燕承啟手背上拍了拍,示意他放寬心。

  ————————

  春桃將御醫領進來,楚茗吩咐侍女們都退下,悄聲道:「這幾日我總覺得疲乏得緊,小腹隱隱脹痛,可是……有什麼病症?」

  御醫拿出一塊帕子,搭在楚茗伸出的一方雪白的皓腕上,手指搭上去,略略探脈。

  忽然他面露喜色,跪下道:「君後此乃是喜脈,小殿下應是已經四月有餘!恭賀君後!至於君後所言腹部脹痛,應是因君後身子虛,底子有些差,加上之前舟車勞頓,未修養好之故,待臣開一副調節血氣,安胎滋補的方子,君後喝上幾日便能痊癒。」

  楚茗有些迷茫地撫上小腹,那裡的弧度一點都不明顯,他思慮一番,近些日子也並未像之前懷洵兒一般嘔吐嗜酸,蹙眉道:「那我怎麼一直沒有察覺?」

  「臣推測應該是此胎胎位靠後,胎兒又小了一些,加之可能反應並沒有那樣嚴重,導致君後沒有察覺……請問君後,近日是否常感到後腰酸痛,久站難以支撐?」

  楚茗點點頭……他還以為是燕承啟做的太凶了……

  「這便是了,胎位靠後壓到腰椎,並不太顯胎,但這也會導致後腰酸痛。此胎可能會辛苦一些,望君後切要多加休養,不可過勞憂慮。」

  楚茗的手在腹部撫摸,那裡確實有些圓又硬的觸感,也怪他粗心,竟沒有對這起疑……原來茶園一遇,這裡便住進來了一個小傢伙,已經跟了他四個月了。

  他確實還沒有迎接這個小傢伙的準備……楚茗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攏起眉頭低聲吩咐道:「我知曉了。只是此事切不可與其他任何人說起,若是我聽到消息走露,第一個拿你是問。」

  「謹遵君後吩咐。」

  在這吃人不眨眼的深宮,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他,後宮向來是勾心鬥角,波雲詭譎,一入深宮,就要萬般小心,千般謹慎,一步都不可走錯。

  後宮裡的女人,哪個都不是省油的燈……賢妃是吏部尚書之女,淑妃是趙將軍的侄女……哪一個都是和朝廷掛鉤,牽一髮而動全身,這也怪不得燕承啟,三年前那場謀反實在是令太子一黨元氣大傷,新帝掌政,卻得不到老臣的信任,也暫時無法培養其自己的勢力,只得屈服於朝堂的壓力,將這些妃子娶進宮來,維繫朝臣,緩和關係,是一種政治手段,更是一種無可奈何。

  只得是,一步一步,皆不由心。

  =TBC=

 

 

第四十九章

  環珮作響,泠泠銀鈴。

  秦崢翻身下馬,幾步跨到燕承啟面前,一身銀甲稱得他更是瀟灑俊逸,他跪在燕承啟銀紋龍袍邊,環拳在胸前,朗聲道:「秦崢率餘下三十四萬將士回朝,拜見吾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燕承啟親自彎腰將他扶起來,面露微笑道:「辛苦秦將軍。」

  「願為陛下解憂。」

  「好!不愧是秦老將軍之後,秦家果然都是世代良將忠骨!個個英武不凡!」

  燕承啟頓了一下,而後從牙縫裡擠出幾個乾巴巴的字眼來:「而且秦將軍還為朕帶回來了一個絕代佳人,真是我大燕之福。」

  秦崢明顯感覺到掐在他胳膊上那隻手更用力了,只好忍痛扯出一個略帶同情意味的笑來:「那陛下,臣去將公主帶來。」

  「不必了——」

  破空傳來一聲嬌喝,只見那香車簾子被一雙膩白的手挑開,接著一個紫色的身影從車上跳了下來。

  她膚白賽雪,一頭瀑布似的長髮被編成一股長長的辮子,腦後綴了些紅寶石的配飾。她身上那件淺紫長紗鏤千蝶的長裙更襯的她眉眼乾淨,英氣十足。

  「我又不是胳膊和腿斷掉了,為什麼要別人扶?」

  話音未落,桑婼就已經大步走到燕承啟面前,雙手合十盈盈下拜:「參見燕帝。」

  一股甜香從桑婼的身上撲了燕承啟滿懷,燕承啟吸了兩口,覺得這香料味道竟然很是不錯。

  「早便聽聞桑婼公主不似尋常女子,英姿颯爽,不拘小節,紅顏胸襟勝鬚眉,一挽長弓射天狼,如今一瞧,果然不同凡響。」燕承啟面上笑意似乎擴大了些,伸手去扶那公主。

  「封桑婼公主為貴妃,入主蒔花宮。」

  桑婼藉著他的攙扶站起身來,也暗自打量著面前這個她未來的夫君。

  她曾在戎盧聽去過燕國的使臣道燕帝年輕俊秀,也是個年輕有為的帝王,今日一見,卻更為吃驚。她原本以為護送她的秦崢將軍已經夠儀表不凡,今日見到燕承啟這才算知道什麼叫氣質天成,器宇軒昂。他身上那股子矜雅清貴是骨子裡透出來的,那種從容的儀態是皇家獨有的,而那副好相貌又是老天格外的恩賜。

  桑婼眨眨眼,覺得如果是這個男人的話,嫁了也不算虧。

  燕承啟心裡千百般不願,也不能在一干朝臣將士面前顯露出來。他只好帶著恰到好處的笑容,執起桑婼的手,輕聲道:「桑貴妃,我們走吧?」

  ——————————

  楚茗站在高高的燭台旁,將那根燈芯剪了又剪,看著燭淚落了又落。

  「陛下今夜大抵是不會來了。」春桃不忍心瞧著楚茗這樣傻等,終是忍不住出聲。

  楚茗眼睫輕輕顫了幾下,掩去眸子裡的失落,輕聲道:「不……也許他會來。」

  又隔了好久,自言自語似地道:「也許,是這酒宴太盛大,他一時脫不開身……」

  他費盡心思地為他找理由。

  他在等他。

  他想親口告訴他,洵兒要有個弟弟或者妹妹了……前些晚上他一直磨著他的事情,他期盼已久的事情,成真了。

  春桃沒有再說什麼,取了一件薄衣披在了楚茗瘦削的肩頭。

  楚茗確實是猜對了,但只猜對了一半。

  為秦崢設的酒宴確實很是盛大,此次秦崢橫掃邊境各部,連連戰勝,實乃喜事。燕承啟不得不陪著喝了許多杯酒,喝得滿臉通紅,頭昏腦漲,搖搖欲墜,腦子裡迷迷糊糊蹦出一個念頭來:予玥沒來真是太好了……否則也要被灌個爛醉。

  燕承啟自詡酒量不差,但也接不住一杯又一杯地灌下去。這次招待將士們開的是酒窖裡陳年好酒,後勁很足。

  昏沉間他似乎被誰帶到一張床上,然後他便失去了意識……睡了個酣暢。

  再醒來之時,已是四更天。天色亮了起來。

  燕承啟習慣性地向旁邊一摸,卻沒有像往常一般摸到那個溫暖清瘦的身子,而是摸到一具柔軟的身體。

  ……

  這是女人的身體!

  燕承啟驚地猛地坐起,神智也瞬間清醒了大半,他看到身上是新的褻衣,並不是昨天楚茗親手為他換上的那件,又側頭望去,是一個披著薄紗的女人,他想了很久,才想起來這是昨天同邊疆隨著軍隊一起回來的戎盧公主……他腦子裡還有醉酒留下的余痛,使他不得不抱著頭想了好一會兒昨夜的事情。

  昨天的酒實在是太烈……他應該是睡了過去,應該沒有同這女人發生什麼。

  燕承啟咬著牙,狠狠地瞪著那尚在睡夢之中的女人,掀開被子,怒氣沖沖地便要穿衣離去,卻聽見身後傳來一個清靈的聲音:「陛下要去哪裡?」

  「朕去哪裡是你能管的嗎!放肆!——來到我大燕,已不是你的戎盧,該守的規矩,一樣也是不能少的!」

  桑婼也是見過世面的人,非但沒有像一般的女人一樣畏縮,反而是輕笑道:「陛下難道就不想知道,昨夜是怎麼來到我這裡來的?又是怎麼換上的衣服?」

  燕承啟用力咬了咬牙,深吸了幾口氣,沉聲道:「朕不想看到你!以後也少耍些陰謀詭計!」

  「這可不是我的陰謀詭計,陛下,只你昨天喝醉了倚在我身上,我怎麼推你都不起來的,還一直低估什麼月……我也是實在推不開你,只好將你帶回來,伺候了大半夜才睡下,陛下你又何必這般以怨報德?」

  燕承啟知曉自己應該是喝得人事不省,錯把桑婼當做了楚茗,心裡一時悔恨交加,怒火滔天,可他又不能掐死自己,只能套上外衣,拔腳便要離去。

  「陛下若是對我不感興趣……不知道對戎盧邊防圖感不感興趣?」

  桑婼嫵媚一笑,依在床角撫弄那一頭微卷的長髮,似乎勝券在手。

  =TBC=

 

 

第五十章

  燕承啟驀然回首,一雙桃花眼微微瞪圓,凌厲地看向桑婼,那目光像是一把尖刀,刺得桑婼不由生了幾分怯意。

  「你方纔,說什麼?」

  燕承啟繫好腰封上最後一枚玉扣,半伏下身,將桑婼抵在床上。

  桑婼揚聲笑道:「陛下,你在燕國,該不會那麼消息閉塞,連戎盧桑婼的名字都沒聽過吧!」

  「朕自是聽過。」燕承啟頓了頓,「戎盧桑婼女,可抵十將軍。你一直在戎盧邊防地帶鎮守,也帶兵上沙場與男人交鋒,向來勝多輸少,自然對戎盧邊防圖極為熟稔……」

  戎盧地形特殊,易守難攻,其外攻有一流的騎兵團,內守則有一套很是特別的防守陣,軍隊常常無法尋到突破口,一籌莫展,這也是戎盧為何能在草原上稱霸一方的原因。燕承啟的父親,生前最大的願望就是開疆擴土,把大燕的鐵蹄踏到戎盧去,可他窮盡那短短一生,卻也沒有達到這個夙願。

  「可是,桑婼,你為什麼給朕?你的條件是什麼?」

  桑婼唇角帶上三分嬌媚的笑意,歪歪斜斜的身子突然直起來,捧著燕承啟的臉,在他唇上親了一下:「陛下。我們戎盧相信一個道理,喜歡一個人,就要真心實意,付出一切地去喜歡他——無論他是怎樣的人。只有這樣,阿莫爾之神才會把你的心意帶到他身邊,才會有愛情的結果。」

  燕承啟猛地推開她,後退一步,站在原地冷冷地瞧著她,用袖子狠狠擦了幾下唇瓣,冷聲道:「桑婼,這是大燕,不是你戎盧。還有,朕心裡只有君後,再容不下他人。」

  「陛下,我的條件無非是你對我好一點。」桑婼似乎有些委屈,「在戎盧,那樣多的好男兒曾向我求親,我都沒有應下,如今來到大燕,這一輩子大抵也是找到了最後的歸宿,就像我父汗說的那樣,再矯健的雄鷹也不會在天上飛一輩子,終歸是要找個歇腳的地方,安一個舒服的巢。我想,這就是我最後的巢,你是我的夫君,我就想要你待我好些。」

  燕承啟不想再聽下去,一甩袖子,帶著怒氣離開了蒔花宮。

  楚茗揉著後腰,面色有些蒼白,他的眼下都是是兩抹明顯的青黑色,似乎是無聲地訴說著這一夜他的等待。

  他一夜沒有合眼。

  窗戶沒有合著,他便靠在軟塌上靜靜地看書,偶爾抬頭瞧瞧外頭的天色。他瞧著這天色從深藍色變成一潑濃墨,然後漸漸地漸漸地,愈發淺淡,最後天際浮起一抹藍的發灰的白,月牙也變得淺淺一彎,像是半透明的白玉鉤掛在天上,一眨眼就要消失不見似的。

  楚茗歎了口氣,不得不承認,他手裡這卷文子纘義,他翻了一夜,一個字,都沒有看進去。

  楚茗煩躁地丟下那本書,活動了一下麻了的腿,撐起身子來去喚守夜的婢子。

  他回來之前雖然已經自己做了許多許多次準備,他明白回來就要面對這些,他更知道古往今來帝王無論是無奈被迫還是樂於此道,基本都要三宮六院……可他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樣早,來得這樣突然。

  他更是沒想到,自己竟然還是這般在意。

  楚茗在宮女的攙扶下折騰了許久才從塌上起身,那御醫說的確實不錯,這孩子雖然沒有那麼大反應,卻壓著後腰,他久站久坐都不舒服,很是磨人。

  他身子底子並不算好,好在之前在南潯調養了三年,但對於這個來得有些突然的孩子來講,到底還是勉強了些。

  「我有些乏,去睡會兒,告訴各宮嬪妃,今兒個就不用到我這來請安了。晚些時候再喚我去向母后問安。」

  那宮女應下,扶著他到床上,楚茗蜷進軟暖的被褥之間,卻還是覺得冷。

  他伸手將被子拉了拉,將自己除了頭都埋進被子下,強迫自己什麼都不必多想。

  ——————————

  燕樺眸子晶亮,含情脈脈,情意綿綿,深情款款地盯著高堂之上錦衣華服的皇帝……

  哦不不,是皇帝身邊眉眼淡柔的安公公。

  燕承啟本來就心煩,再瞧著底下群臣的日常吵架,某位的日常缺席,還有某道日常熾熱得能把人燒出一個洞的目光,簡直都想掀桌就走。

  實在是不想每天受這個噁心了。

  燕承啟一把拍在案上,拿吵架的臣子開刀:「夠了!還沒吵夠?!天天這樣成何體統,再吵就給朕拖出去拔了舌頭,朕倒是想瞧瞧,沒了舌頭的各位愛臣,是否還能吵得起來!」

  剛剛吵架的兩個臣子瑟縮了一下,垂手惶恐地捏著玉笏,手心裡都是濕乎乎的汗。

  大殿內鴉雀無聲。

  燕承啟沉聲向那個專注小差一百年的皇叔問道:「皇叔,你看如何?」

  燕樺根本就沒有聽燕承啟再說什麼,他只是貪心地瞧著安盈遠,像是一隻被捏著脖子的鴨子,脖子伸得老長。突然被點名,他表示很懵逼,只好連連下拜糊弄道:「陛下所言極是!陛下之心,就是臣之心!陛下之意,就是臣之意!」

  饒是安盈遠從小和他一同長大,也受不住他這般厚臉皮,狠狠地刮了一眼金階下的燕樺。誰料燕樺非但沒有收斂,反而勾唇一笑,長眉一挑。

  燕承啟功力實在不及皇叔十分之一,咬了咬後槽牙,沉聲道:「退朝!」

  他下朝後的習慣是喜歡去後殿坐一會,再瞧瞧折子,一般他都是一個人。可是今兒個後殿卻多了一個紫色的身影。

  「你在這做什麼?」

  桑婼俯身行了個禮,燦爛笑開:「我來瞧瞧你。」

  燕承啟有些厭惡地蹙眉道:「退下。」

  桑婼卻不依不饒,欺身貼上去:「陛下……」

  楚茗垂手站在一側,淡淡地看了好一會。

  因為距離遠,他沒有聽清他們之間在說什麼,從他的角度來看,桑婼幾乎要坐進燕承啟懷裡,兩人幾乎要貼在一起去。他沒有看到的是燕承啟一直推拒的手,和緊促蹙的眉。

  他也說不出自己是個什麼滋味兒來,到了如今,他都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發火。

  站在一個愛人的角度,他是該憤怒該惱火,可是站在一國之後的角度,他卻應該習慣這樣的場景。

  楚茗不鹹不淡地咳了一聲,燕承啟渾身瞬間僵了,抬頭去瞧他:「予玥,你來了怎麼也不說一聲……」

  「不擾陛下雅興了。我此次過來,是送太后的口諭來,既然不是時候,那就等陛下有心思聽的時候再說吧。」

  燕承啟衝上去抓住他的手腕,有些急了:「予玥,不是你想的那樣……」

  楚茗來前剛打聽過,昨兒個晚上他正是在這位公主宮內歇下的。

  楚茗強迫自己笑得若無其事,風輕雲淡:「陛下這也是正常的事……開枝散葉,為皇室多添子孫,這是喜事一樁。既然我生不出來,那就找別的妃子生,也是正常的。」

  「予玥……朕和她什麼都沒發生,只是昨夜酒醉……」

  「酒可是個好東西,陛下該不會忘了,我同陛下第一次是怎麼來的吧?」

  燕承啟百口莫辯,他半晌都說不出話來。但他似乎感受到了楚茗那股子醋意,只能上去握住他的手,輕聲道:「你待我今夜去和你解釋。」

  「茗不需要解釋。」楚茗垂下眼睫,「茗也無話可說。」

  氣氛突然凝固起來,盤亙在楚茗心頭的,是揮之不去的疼痛與恐懼。他並不是故意為難他,只是他以為曾經忘了的,此刻卻如毒蛇一般從心底最陰暗的地方爬出來,那毒液也似乎流進四肢百骸。

  楚茗不動聲色地揉了揉酸痛的後腰,行禮退下。

  燕承啟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忽然就起了怒意。回頭朝桑婼大喊道:「你給朕滾出去!」

  破鏡重圓終有時,可破碎的鏡面,真能如從前一般完好,一絲裂縫都沒有麼?

  不。

  只會比普通的鏡子更脆,更加容易碎裂。輕輕一碰,便再也不能若無其事地粉飾太平。

  =TBC=

 

 

第五十一章

  「噠噠——」

  楚茗睡得並不安穩,雖然是夜半時分,但也立刻被驚醒。他隨手拿過放在一旁的外衣披在肩上,隨便踩著鞋,走到床邊伸出幾根瘦長的指頭,輕輕地推開雕花木格的窗。

  他喜靜,睡覺時也不大習慣有人在身邊。所以如果燕承啟不來,他便不留人在房內房外守著,只是吩咐侍衛在宮門兩側守夜,早早打發婢女們退下了。若是他來,那也不在外頭多留人,只留下春桃在門外,留四個近侍在殿外留候等待傳喚……

  楚茗一陣愣神,眸光有些黯淡下來……怎麼又想起來那個人了……

  「予玥。」楚茗聽到有人這樣輕輕喚他,一如多少個夜裡溫存相貼,絮絮低語那樣,那樣熟悉。

  「你來做什麼?」

  可他卻沒有像往日那般感受到心臟傳來有些急促的跳動,更感受不到背上熾熱到有些滾燙的溫度。

  楚茗拉了一下左肩快要滑下去的披衣,垂著手淡淡地瞧他。他的眸子裡沒有一絲情緒的波動,無悲無喜,像極了一方沉寂太久的古潭。

  「予玥。」燕承啟一瞧他這副模樣就急了,一時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急急伸手去夠他虛掩在腹前的手,楚茗一驚,下意識向後移了半步,顯出些防備的姿態來。

  「陛下何故這般前來?」楚茗瞧著他,淡淡勾出半絲有些勉強的笑意來,「若是想傳我服侍,又為何不早些時辰?……這個時辰才來,陛下未免有些擾人清淨了吧?」

  「不是這樣的,我和那戎盧公主並非是那種關係,我那夜只是睡在她床上並沒有……」

  突然,一聲輕微的響動傳到燕承啟耳中,那聲音太輕微,若不是燕承啟常年習武,根本感受不到,燕承啟突然止了說話的聲音,站在窗外,靜氣凝神,便感到有一股微弱的氣息半隱在房頂,燕承啟心下一沉,暗道糟糕,也不知是哪宮派來的眼線, 這可真的是「隔牆有耳」了。

  且這偷聽的暗線武功非同一般,氣息掩蓋的極好,莫說是普通人,連大內侍衛都不一定能發現,若不是他有經驗,也應該是發現不了的。

  這裡說話太不安全,一舉一動都有被發現的可能,每一個字都會落到歹人耳中,那時後果便不堪設想……燕承啟思慮半晌,最終還是沒有將話說下去,只是傾身捉住了楚茗的手,楚茗被捏著手腕,剛想掙脫,就被那人使著巧勁翻轉過去,露出手心來。

  燕承啟伸出一根手指,在他手心一劃一頓。

  燕承啟常年習武握筆的食指上有一層很厚的繭子,磨在手心裡,有種溫暖的粗糙感。

  他寫了兩個字:「等我。」

  隨後燕承啟便匆匆消失在夜色中,他一身墨黑的長衫,很輕鬆地便隱匿在茫茫夜色之中,消失的無影無蹤。像是不知哪裡來了一陣風,悄悄地將他刮來,又輕輕地將他送走。他來得這樣突然,離去得也這樣莫名。

  楚茗看著化不開的夜色,無聲地捏緊了燕承啟剛剛寫過的左手,似乎這樣就能留存下那個人一點點的體溫。

  楚茗將肩上那件袍子掀下去,房內太黑,尋不到木架子,也沒心思再去點燈找木架子,乾脆隨意丟在地上,爬上床榻。

  已是入夏,春桃早將被子換成了薄薄的冰蠶絲被,蓋在身上應該是微微帶點涼,不會悶熱的,可楚茗就是覺得很悶。

  他猜燕承啟話止一半便停下,用手指劃字怕是因為有暗人跟蹤潛伏,所以才用此計策。

  他只是不太明白,為什麼來找他一趟都要這樣小心翼翼?在半個月以前,沒有桑婼的時候,還不必這般小心在意的……

  楚茗翻身摀住眼睛,心裡暗暗罵燕承啟這個混蛋,這麼晚過來,存心叫他睡不著。

  是的,他僅僅是抱怨這個……至於其他的……楚茗沒有多想。

  是的,他還想什麼呢?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抉擇,如果他要抱怨,那麼當初他就不該選擇回來。既然都是自己的選擇,那就不必再多想了,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

  燕承啟昨夜「夜襲」鸞翥殿,遇到了暗人,自己也神經兮兮地查了一個晚上,第二天頂著一個天大的黑眼圈就去上朝,群臣不禁懷疑陛下昨夜到底去了哪裡浪。

  楚瑜難得上一次朝,就看到燕承啟這幅病歪歪一副腎虛腎透支的模樣,不禁暗自啐了一口:淫鬼。

  燕承啟打了個噴嚏,有些無精打采地揉揉鼻子,思考自己是被誰念叨了……

  燕承啟挨到下朝時,整個人都快蔫了,他一想到昨夜該說的事情一件都沒有說,心裡就慌得很。他很清楚上一次兩個人之間的碎痕是怎樣產生的,書上曾講,君子道,錯處一次可為之,不可三次為,他不能再讓兩個人互相猜忌,溝通不善導致兩心相離。

  思前想後,燕承啟還是決定親自寫一封紙條。

  他自己一個人坐在房中,寫了好幾張,最後才敲定了一份,令安盈遠去御膳房取來一隻精緻的食盒,將這張紙條壓在食盒第二層的下面,吩咐安盈遠務必親自送到鸞翥殿去,期間不許任何人插手。

  安盈遠拎著食盒在路上一人前行,忽然迎面不知怎麼撞上一個小宮女,兩個人撞在一處,安盈遠心思飄忽,一心念著生病的阿甜,所以竟一時不察,將那食盒脫了手丟了出去。

  「安公公,你可千萬注意著!」後面傳來一聲嬌嬌的女聲,安盈遠抬頭看去,是一身華服佇立在不遠處的淑妃。

  安盈遠連忙跪下請安。在這宮裡,規矩,無時無刻,都是萬萬不可省的——

  「芍葯,還不快把安公公的食盒還給安公公?耽擱了給君後送去的糕點,可有你受的。」

  名喚芍葯的宮女一身粉紅襦裙,盈盈拜倒,將一旁的食盒塞給了安盈遠。

  安盈遠也沒有多想,他並不知道那食盒裡裝的到底是怎樣重要的書信,也不知道這只被塞在手裡的狸貓換太子一樣的食盒裡裝的是怎樣惡毒的一顆心。他以為這只是一盒普通的點心,是燕承啟突如其來的討好……因著他心思飄忽,完全沒有多想,也沒有再做細查,只是拎著食盒,匆匆拜謝便繼續趕路。

  待他將那食盒交付春桃時,那邊淑妃妒心大起,已經很恨地將食盒全部砸爛丟掉。而那張承載真相的紙條,也被埋藏在塵土之下。

  =TBC=

 

 

第五十二章

  春桃提著一個精緻的食盒,緩步走來,將食盒放在木桌上,略福一福身,輕聲道:「君後,這是陛下差安公公送來的食盒,說是特地為你置備的糕點呢。」

  安公公……這宮裡的安公公,還真是只有一位,那就是陛下貼身內侍,宮內總管公公安盈遠。

  楚茗瞧了那食盒許久,自己動手掀開了食盒。食盒共有兩層,上層擺了一碟梅花雲片糕,下層擺了一碟玲瓏酥,楚茗將兩碟點心擺出來,吩咐春桃沏了一杯新茶,撿了兩塊糕點塞了塞,掀起茶盞撇開浮葉,喝了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水,簡單交代幾句,就進內殿和衣去小憩一會。今夜有個酒宴,是為戎盧使臣踐行的,過了今夜這場酒宴,所有護送協議貢品的戎盧使臣就都要動身離京,回到戎盧覆命。

  楚茗揉了揉眉心,說實在話,他真的不想去。

  他摸了摸躺著時微微鼓起的一點點弧度,暗暗歎了口氣,半是嗔怪,半是期盼地道:「小傢伙,怎麼這麼久了才長大這麼一點點?爹爹多吃些東西,你答應爹爹長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好不好?」

  他一覺醒來,便立刻有一眾婢女簇過來,為他梳洗換衣。

  「春桃,今天怎麼燃香料了?」

  春桃微微蹙起眉,疑惑地道:「奴婢並未吩咐燃香,可能是哪個小宮女不懂事,私自點了安眠的熏香吧。」

  楚茗覺得後腰有些酸痛,腹部隱隱不適,但他並未多想,只當是同往日一樣胎位的問題。此時已近晚宴的開宴時辰,他只能匆匆準備一番,坐上早便侯在宮門前的轎輦,趕赴宴席。

  燕承啟遙遙便瞧見楚茗一身碧色衣裳,端坐在上位左手側,身子挺拔,眉眼溫文。

  燕承啟還未走近,便傳來一聲嬌笑,遠見一個穿著桃紅百蝶穿花的女人站起來道:「君後,怎的今日這般喜慶日子,也穿得這般素氣?臣妾聽說皇上賞了好些一等天絲緞子,也不夠君後做一身喜慶些色的衣裳麼?」

  燕承啟正欲拔開步子,去斥呵那無禮的妃子,便聽到一道清冽帶笑的聲音,似乎這並不是一個尷尬的局面,而是被稱讚一般愉悅:「賢妃這話可不對,我今日著碧色衣裳,與六宮之美相稱,不正是『花紅柳綠』麼?」

  燕承啟抿唇一笑,撫掌而行,眸裡是藏不住的神采飛揚:「君後此言甚妙!此言美矣!」

  然後他又冷冷瞧了賢妃一眼,卻沒有再加呵斥,只是拂袖示意她回席,然後笑顏盈盈地登上金階,伸出左手,想要摸一把楚茗捏著茶盞的手,卻被楚茗不著痕跡地避了去,燕承啟瞧了瞧空空的手心,又瞧瞧楚茗略微發白的臉色,心裡暗道難道是楚茗還沒有消他的氣?……不應該啊……那食盒的紙條,按說若是瞧見了,不該對他如此啊。

  燕承啟斂下心神,開始應對席上的使臣與臣子。

  楚茗感到腹間隱隱約約地不舒服,他找了個借口擋了酒,但卻難受得連酒都喝不下去,只能用玉白的食指不斷地摩挲著茶盞上凸出的圖案,努力維持面上的笑容,不露出什麼異樣。

  燕承啟瞄了楚茗好幾眼,發現楚茗並沒有看他,這廂桑婼又纏得緊,燕承啟被纏得沒了法子,只能打起精神來,應付各類事情。

  一群美艷歌姬上來了,燕承啟端起酒杯默默擋住了視線。

  「哎,予玥!」燕承啟微微側頭,小聲地叫楚茗。

  楚茗側頭看去,燕承啟躲在不大的酒杯後面,有些討好的意味地笑,和剛剛那個在酒席上運籌帷幄,矜貴高傲的帝王完全是兩副模樣,楚茗暗想,呦呵,還真是兩副面孔呢。

  「做什麼?」

  「你哪裡不舒服?要不要朕給你傳太醫瞧瞧!」

  楚茗瞧他一副緊張的模樣,還以為他要和自己說什麼大事,結果卻是說這個……楚茗安撫地笑笑:「我沒事,陛下還是專心應付使臣們吧。」

  「予玥,賢妃是鎮遠將軍之女,家門上三代都是將軍,其父更是被先皇……」

  「我知道,」楚茗垂下眼睛,勉強笑了笑,輕聲道,「陛下何必和我解釋這個,我都知道,陛下有很多無可奈何。」

  「予玥……」

  「無可奈何和不無可奈何,其實都是陛下的自由。端澤如今已是大燕的君主,茗是一國之後為福澤天下著想,不該管這麼多;若茗是臣子為主想,也無權管這麼多的。」

  燕承啟默默地將視線收了回來,他那一顆跳動的心,被楚茗這番話澆得冰涼。他的關懷與情意,都被堵在了喉嚨裡,像是不小心嚥了未嚼的餅饃,噎得人喉嚨劇痛。

  他忽然就鬆了下力氣,因為他實在是不懂為什麼楚茗這樣反覆無常,這樣令人捉摸不透,這樣不肯聽人解釋。

  此後,整個宴席燕承啟沒有再瞧楚茗一眼。

  最後楚茗牽著燕洵同他說要帶燕洵去鸞翥殿住一夜的時候,燕承啟也只是略略抬了下眼皮,點點頭,便同桑婼繼續言語。

  楚茗白了臉色,牽燕洵的手也不住使了力,直到走出殿外,燕洵才紅著臉,細聲細氣地說了句:「爹爹,你捏疼我了。」

  楚茗這才意識到自己失了心神,忙鬆開手,果然,燕洵的小手已經被捏紅了。

  楚茗覺得很難過。

  是的,他還是在乎。

  他還是嫉妒。

  原來……人心都是很醜陋的。

  可他咬著牙,卻冷聲道:「燕洵,你該叫我父後。」

  燕洵瞧著面前的父親,他似乎比在當初那間小瓦房的時候,還要艷麗一些,可是他卻不是那副言笑晏晏,眉目溫潤的模樣了。

  在鎮上,沒有這樣大的房子,沒有這樣美味吃食點心,更沒有這樣多的玩具和姐姐們,但是那時候,爹爹從不會用這樣的眼神瞧著他,冷漠,卻又悲傷。

  難道這就是住大房子的代價嗎?——從前在小鎮時,他羨慕司馬家氣派的庭院,可是爹爹告訴他,住大房子是要有代價的。

  燕洵去夠楚茗的手,眨了眨濕漉漉的眸子,乖巧地,順從地說:「父後。」

  楚茗撐了一把後腰,喚來春桃,讓她牽著燕洵。他不是不想牽著小洵兒,只是身上實在脫力,他感覺睏倦疲憊,走路都像踩在雲上,實在是不敢牽著燕洵,怕傷著他。

  楚茗今兒個早早便睡下了,燕洵也玩了一會,就躺在楚茗身側,與他一同睡下了。

  春桃望著天上稀疏的星星,聽著遠處有些模糊的鐘鳴,有些呆呆地望著階上靜靜的月光。

  不一會兒,月光被一片不知何方飄來的浮雲悄悄地遮住了。

  這是一個,夜色厚得撥不開的夜晚。

  ……半夜,春桃被燕洵推醒了。

  燕洵抽噎道:「春桃姐姐,我……我怎麼辦……我尿床了…………」

  春桃迷迷糊糊地想,燕洵都這麼大了,怎麼還會尿床?但她拍拍燕洵的肩,去尋了一根燈燭,示意他不要怕,自己馬上就去收拾。

  春桃悄悄地推開門,一根燭火模糊地照到那掀開的錦被下————

  竟然是一大片殷紅的血色!!!

  燭光搖曳向上,照出一張異常慘白,滿是冷汗,緊擰眉頭的臉,那張臉因痛苦而扭曲,卻明顯是已經昏迷了……

  「君後!——」

  一聲尖利的呼喊,喚醒了整個在夜間蟄伏的皇宮。

  =TBC=

 

 

第五十三章

  整個太醫院被驚動,所有宮內的太醫都被召到鸞翥殿,所有宮女,內侍都慌慌張張亂作一團。

  燕承啟暴躁地在屋外走來走去,一口牙幾近要咬碎,所有宮妃都被召集來到鸞翥殿,一齊在他身後跪著。

  他盯著屋內被燈打出的忙進忙出的影子愣了好久好久,心裡一陣絞痛,後背被冷汗打透。

  他不敢進去。

  是的,他根本不知該怎麼面對。

  燕承啟閉上眼,眼前是剛剛看到的一大灘暗紅色。

  和燕洵出生的那一夜……那麼像……

  記憶似乎重合,一股深深地恐懼爬上心頭,燕承啟心裡亂作一團,甚至踩到了腳下的長袍,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他用力掐了掐手心,咬牙逼迫自己鎮定下來。

  一道冷如冰霜的聲音砸在每個跪著的妃嬪頭上,聽得人遍體生寒:「若是君後今夜有半點閃失,朕要你們通通陪著!」

  時間似乎像是一隻蝸牛,慢慢,慢慢地爬。對於燕承啟來說,每一秒的過去,都是一種無聲的煎熬。每一分過去,他心頭上的害怕擔憂就重一些。

  直到天際微吐魚肚白色時,那太醫院院首終於大汗淋漓地出來跪倒,三呼萬歲:「陛下,君後天人有天福,腹中的胎兒保住,君後與小殿下均已脫離危險!」

  燕承啟面色陡然一白,整個人腳下一軟,竟是差點要倒下去。一旁的安盈遠連忙伸手攙住他,感受到燕承啟整個人都不住地在顫抖:「你說什麼……什麼小殿下…………」

  「陛下,君後他已有孕四月有餘了。」

  此言一出,其威力不亞於雷霆霹靂,炸得燕承啟眼前一花,兩耳直鳴……

  原來,予玥,已是有了他們二人的孩子……他一直期盼的孩子……

  燕承啟簡直痛恨極了自己,滿心悔恨與惱怒,自責與心疼。

  「君後……是什麼原因差點小產的?」燕承啟低沉的聲音聽的人心裡一沉,熟悉皇帝的人都知道,這是真動了怒了。

  「回陛下, 應是藥物導致……臣剛剛為君後把脈,脈象滯澀,再觀君後面色略帶青色,耳朵發燙,臣料想是一種名為十解花的藥物所致。此種藥材,無色無味,難以察覺,普通人吃下應該只有頭昏噁心等症狀,但若是懷有身孕之人服下,則會導致小產,更甚者會因小產時流血過多,導致一屍兩命。」

  「查!給朕裡裡外外地查!今天在這的人,一個都不能離開!朕倒是想看看,是哪位高人,想得出這樣惡毒的招數來!」

  燕承啟站定,閉目忍耐好一會兒,才將胸腹之中那熊熊燃燒的怒意暫且壓下去,然後大步走進殿內。

  微來的風撩開幔帳,不經意露出楚茗一張蒼白至極的臉,憔悴得驚人。

  燕承啟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掀開了垂下的紗帳。藉著燭光,他伸手去摩挲楚茗的面頰,目光凝在他的面頰上,久久不動。

  只有他知曉,眼裡的熱度,撐得眼眶都開始酸澀起來。

  這時候,有一雙長睫微微抖動,接著薄薄的眼皮支起來,露出裡面一對如同黑曜石一般的眸子來。

  燕承啟愣愣地去瞧他,如鯁在喉,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時候,那眼睛眨了眨,視線垂落下去,落到依舊隆起的小腹上,兩個人無言對坐良久,終是楚茗輕輕地歎息一聲:「罷了,陛下,我不怪你。」

  燕承啟喉嚨一緊,下意識捉住了楚茗的手,低聲喃喃道:「予玥……」

  楚茗含笑瞧他,只是笑裡自帶三分悲涼:「陛下,你不是想要一個寬容大度,儀態萬方的君後麼?予玥也能做得到。這不是南潯,在南潯,你可以是端澤,但是在這上京深宮裡……」楚茗不著痕跡地抽出了手,「陛下就是陛下,如何能改?」

  燕承啟瞧了他一眼,突然俯身下去,臉貼著楚茗的側臉,在他耳邊絮絮低語道:

  「予玥,此事也非我所願,是宮內有奸人作祟,那桑婼,曾在戎盧邊境鎮守一方,本是對戎盧極為熟悉……」

  話音到此截止,燕承啟沒有再往下說。他目光灼灼地看著楚茗——四目相接,楚茗從他的眼裡看到了很多複雜的情緒。

  「陛下,我有些倦了,你還是先回去,待我一個人再思索一番。」

  說罷,他使了個眼色,輕輕推開了燕承啟。

  燕承啟眼裡有柔軟的笑意漾開,他知道,他已經懂了。

  兩人早不是當年心思各異的少年,一路走來,彼此傷害過,但傷痕也許在某種意義上更能拉進兩個人的距離。許多年過去,信任的橋樑並不是那樣脆弱。

  ……

  大殿內,太醫宮妃皆跪在地上,淑妃身後的大宮女芍葯全身在細細顫抖,低著頭不敢動半毫。

  燕承啟冷冷一笑,沉聲道:「還真以為能瞞得過朕?到底是誰做的,朕勸你自己了斷吧!莫要太不要臉面!」

  燕承啟的目光壓在淑妃身上,卻是開口呵斥道:「安盈遠!給朕跪下!」

  安盈遠平靜地走到殿下,安靜順從地跪了,俯身行了一個大禮:「陛下,奴才昨天在為君後送食物的路上,碰到了淑妃娘娘。淑妃娘娘身側的宮女,撞到了奴才。」

  「巧的是,此女手中也有一食盒。」

  「淑妃,可有此事?」

  一身湖綠色的襦裙的淑妃抖了一下,她沒想到事情竟這樣快就能暴露,她顫聲道:「是,是有此事。」

  「宋太醫,你來說說,君後這次到底是因何差點小產?」

  「回陛下。不僅是十解花之毒,恐怕君後殿中還燃過一種可使尋常婦人小產之香料,臣在未掃盡的香爐中找到了麝香殘渣。」

  燕承啟短促地笑了一聲,一掌拍在桌上:「帶上來。」

  宮妃們向身後看去,淑妃整張臉都變得異樣慘白,她甚至驚叫出聲。

  這手上鎖上鐐銬之人,分明是她安排在鸞翥殿的眼線之人!

  淑妃忽然明白,其實燕承啟已經知道了一切。

  「陛下,陛下,臣妾知錯。還望陛下原諒。陛下……」

  「給朕通通押下去!朕倒想瞧瞧,這後宮到底能作出什麼妖來!」

  木門處的侍衛立刻進來,將淑妃和她身後的芍葯抓起來,淑妃想要掙脫,卻還是敵不過那侍衛的大力。

  「把安盈遠也拉下去,關入天牢。」

  安盈遠閉上眼,這一天還是到了。

  =TBC=

 

 

第五十四章

  安盈遠縮在一個角落裡,身上本應是華撒玉帶,如今卻一身囚衣,發容凌亂,與常日冷淡疏離,身居高位的那位大總管安公公相距甚遠……任是誰也瞧不出這曾是宮裡的「二主子」來了。

  不過好在他餘威仍在,平時處事待人也並無過處,加之上頭的主子也下了命令,不准隨意拷打傷人,他身上並沒有傷處,只是瞧著有些可憐罷了。

  安盈遠覺得頭很痛,喉嚨裡也燥的厲害。他伸出手抵在額上,熱度透過皮膚……果然是起了熱。

  想他年幼時家裡滿門抄斬,他安家公子因年幼被送至宮中淨身,因讀過些書,懂些禮節便被皇后要了下來送去太子宮裡做伴讀。從此在宮裡陪伴燕承啟整整近二十年,處處小心,如履薄冰,從不與人交往過密,唯恐哪一天又被尋到錯處拉到那斷頭台……河陵安家,如今只剩他一人了,他再走,這世上就再無河陵安家了。

  他以為自己一副殘破身子,那一刀雖不是砍在了脖子上,卻也算是斬了他下半輩子的情緣,以為自己能了無牽掛,殘此餘生。

  可卻萬萬不曾想過,有這樣一個人,非要闖進他的生命裡,非要拉著他,要和他一同墮入地獄。

  他抗拒,他恐懼,但是燕樺讓他無可再拒。

  他以為這會是一場萍水之情,皇家人總是喜愛玩弄他人,也許他得到了也會早早厭棄。

  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燕樺一直用行動證明他是真心實意,兩人雖也有過誤解,但相互扶持走過這許多年,安盈遠想,這一次就算是真的躲不過去了,也算是值得了,人間癡心人,哪裡那樣好找?

  他忽然不怕了。

  得一知心人,則可無所畏懼。

  耳邊傳來呼喚聲,是那人慣用的叫法:「盈盈,盈盈!」

  安盈遠抬起沉重的眼皮瞧了一下,扯出一點點笑容來:「你來做什麼?代陛下來賜我鴆酒,還是一條白綾?……陛下也算是仁慈,最後叫你來,也算是恩賜了。」

  「你胡說八道些什麼有的沒的呢!」燕樺輕聲道,眼睛卻紅了一圈,「你素來愛潔,我帶來點換洗衣服。」

  再來瞧瞧你……

  「阿甜呢,最近怎麼樣?有沒有好好讀書?」

  安盈遠伸手扒了扒長髮,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是太狼狽。

  因他坐得離燕樺太遠了些,牢裡又黑,燕樺瞧不清他的神情,也不知道他是病了,只是滿心酸澀,滿眼酸澀:「阿甜好著呢,昨兒個剛與我背了採蓮詩。我還答應她明年七月我們仨一起去採蓮子呢。」

  「那……那就好。」安盈遠不知該怎麼回他,垂下眸子思慮了片刻,淡淡開口道:「燕樺,答應我一件事,我就告訴你一個小秘密,好不好?」

  燕樺整顆心都要碎了,他的盈盈,哪裡這般狼狽過?他又哪裡捨得看他這般?他恨不得把天上星星月亮都摘下來給他,他的要求還哪裡有不應之理:「好,好,盈盈你說的,我都答應。」

  「你該是去陛下那裡求了情吧?陛下是不是沒應你……」

  還沒說完,燕樺就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了,打斷了他的話:「盈盈,我知道你要說……」

  「別打斷我,燕樺,你不要再想法子救我了。」安盈遠唇角的笑意又浮現出來,「按著陛下的意思走罷!何必為難陛下?他如今,怕是也驚怒著,這口氣,他嚥不下去的。再者,這也確實是我的過失,無論陛下是要將我如何,我都認了,不過還好我明面上和你還有阿甜都沒有關係,這樣也不怕陛下再株連我九族啦。」

  他說的似乎很輕鬆,絲毫不在意的樣子,彷彿過幾天被砍掉腦袋的人並不是他一樣。

  「盈盈……」燕樺言語間,竟已是哽咽。

  「歸雲。」安盈遠這樣輕輕地喚著燕樺的字,「其實……我本不是叫安盈遠的……只是做了奴才,名字哪裡要自己做主呢?不過是看主子喜惡變換罷了……」

  「我叫安迎珞……歸雲,你要記著!不要忘了我!」

  最後這句話安盈遠說得近乎祈求,聽得燕樺幾乎要落下淚來。

  ————————

  「春桃,外面是什麼聲音?」楚茗忍不住咳了兩聲,在榻上倚著,瞧著精神不大好。他整個人活脫脫瘦了一大圈,頗有幾分形銷骨立的意味來。這倒是凸顯出他身上那掛著的肚腹來了,一眼便能看得出是有孕在身之人。

  「回君後的話,好像是陛下。」

  楚茗淡淡地哦了一聲,略略蹙起兩攏彎眉,伸出兩根手指在薄薄的書頁上一搓,翻過一頁書紙,嗓音微微有些沙啞:「你讓他回去吧,就說我身子還不爽著,侍奉不住陛下,讓他去尋其他的妃子,就說我望他務必雨露均沾,三千弱水。」

  「朕不想什麼雨露均沾!」聲音裡夾雜著兩分怒氣,八分委屈,楚茗一抬眼,瞧著燕承啟從殿外風風火火地走進來,用力地揚起掛在屋前的那道珠簾,大踏步地進來。那珠簾恐怕是平日裡也沒被這樣粗魯地撥開過,此刻亂作一團,撞得叮噹作響。

  「都給朕下去!」

  宮女們應聲而下。

  「陛下好大的氣性,拿我這珠簾撒氣做什麼?那可是上好的翡翠,磨得顆顆珠圓玉潤。」

  「予玥!」燕承啟急得說不出話來,知道這時候楚茗暗地裡嘲諷他,話裡有話,來氣他,可他也說不出什麼來……這畢竟雖然不是他導致的,可是這一次,從本質上來講,他卻是最大的兇手。

  是他非要將楚茗綁在身側,是他苦苦請求楚茗回到他身邊。可是卻沒有想過,回來,就是把楚茗關在了最深的牢籠,裡面有最毒的人心。

  「予玥……」燕承啟臉上的神色忽然黯淡了下去,他很努力,也沒有扯出一個笑容來。

  「我是不是做錯了?」

  他像個孩子一樣,茫然無措,無助地站在那裡,深深地看著楚茗。

  楚茗受不住他這樣的眼神——因為被這種眼神瞧著,他心底也開始痛起來。

  「端澤,你沒有錯。只是大抵是我還想不通,再給我點時間……」楚茗試圖安撫他,卻發現自己心裡也是一團亂麻,百般無奈,「端澤,我不能,我不能失去一個孩子。」

  燕承啟瞧著他,半晌,點點頭。

  不知怎麼的,他忽然想起來,那遊廊裡的錦囊,那個平凡的願望。

  不過是一生一世一雙人,怎麼就這麼難呢?

  他給不了他,至少,現在還不能。

  「我知曉了。」

  楚茗望著他的背影走出珠簾,愈來愈模糊。

  這個時候,他肚子裡突然傳來了一陣極小的動作。

  =TBC=

 

 

第五十五章

  自那以後,燕承啟和楚茗之間的溫存似乎一夜之間全被打消,兩人的關係也降到冰點,似乎真的是相敬如賓的一對好夫夫了。

  皇后已有喜,雖然這孩子來的確實是個驚,但也確實是有喜之感,朝堂之上頓時安靜一片,無人再敢說子嗣單薄之話,也無奏疏再上表道應多納妃嬪,雨露均沾云云,朝臣們暫時安分了,不再那樣過緊地盯著皇帝的家務事來挑錯處了。

  他常常能聽到弟弟的消息,春桃和他講的,為的是逗他樂一樂。常常能聽到今兒個秦將軍又被二公子攆出房外,明兒個秦將軍又被二公子罵了個狗血淋頭之類的趣事,楚茗聽的時候臉上都掛著淡淡的笑意,眼裡的光點點帶柔。

  他雖是氣那秦崢,氣弟弟的傻,可他也知道人這一顆心,自己是管不住的。自己且未能做到斷情絕愛,弟弟從年少懵懂便心裡裝著那個人,裝了這麼多年,又怎麼要求瑜兒真的和他一刀兩斷,老死不相往來呢?

  要知道,弟弟那紅錦囊袋子裡什麼都沒有寫,裡面只是一首寫的很爛的詩,一首打油詩。

  不過是少年縱馬酒醉後的狂筆,竟也被他這般小心地藏起來,這般珍重地視作是一生的夙願。

  可笑,可歎。

  楚茗人在宮裡,精神實在是不大好,日日十分倦怠,吃了睡睡了吃的,也沒見身上長多少肉,一摸還是瘦得硌手。他在宮裡雖是君後,但卻鮮少參與後宮之事,每日在鸞翥殿裡頭,興致高了便撫撫琴,練練字,沒有興致便睡上一天。

  燕承啟還是會每日來他殿裡待一小會兒,若是他來時楚茗睡著,他便悄悄地坐在床側,安靜地瞧著楚茗的睡顏,偶爾給他掖一掖被角。有時候瞧著瞧著,一個下午便過去了。若是楚茗醒著,他也不多說話,只是問問孩子,然後兩個人相顧無言。楚茗也不多說,只當他是個不存在的,兩人之間似乎隔著一層若有若無的冰障。

  已經是秋天了,楚茗想起來,楚家在郊外山上有一片園子,那地方植滿了楓樹,如今也該是層林盡染,別有風味。他和弟弟,每年都在秋日約定一天同去那園子裡喝酒作詩,賞楓遊玩。今年雖說不能喝酒了,但是他還是盼著能和久別的弟弟再次相聚。

  他心裡實在是苦的很,但他誰也不能說,但是他知道,有些事他不說,楚瑜也能明白。

  楚茗從床上起身,有些迷糊地舒展了一下腰背,換來肚子裡孩子一記狠踹,疼得楚茗捂著腹又軟軟地趴下去,鬱鬱寡歡地思考了好半天這是不是孩子都告訴他應該再補一覺。

  好不容易才從床上爬起來,到了燕承啟的御書房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日頭西墜了。

  守衛見了是君後,也並未多加阻攔,楚茗很輕鬆就進了去。燕承啟還沒有回來,聽說是陪那桑婼遊湖去了,也不知游的這是哪門子湖,坐的是不是烏龜,游到現在還沒回來。

  楚茗咬著後槽牙想著,決定多去住幾天,最好再也不回來了。

  御書房裡的東西楚茗實在是無心去看,古法有道之後宮不得干政,再來,他真是怕再撞出一個什麼機關來,瞧見一屋子的掛畫來。當下想起白璉的丹青,倒了胃口,連忙從御書房裡退了出來,在旁邊幾間屋子閒閒地轉。

  當轉到地四件屋子的時候,他覺得很奇怪。

  這間屋子裡,只有一張桌子,一隻很大的黑色木檀盒子。

  其他屋子都很是正常,只有這間的反常,讓楚茗懶懶的步伐頓住了。他皺著眉瞧了那只黑色木匣好久,最後還是沒忍住,慢慢走過去,開了雙環扣,開了那匣。

  那裡,也是一個個畫卷。

  楚茗的心忽然劇烈地跳動起來,直覺告訴他這些畫卷和他有關,他忍不住伸出顫抖的手去取出一個來,解開絲綢繫帶,緩緩展開。

  一個無比熟悉的容顏展現在上好金撒宣紙上,筆觸溫柔而深情,每一筆都細緻地描繪出捲上之人的容顏,筆跡乾淨流暢,似乎是一氣呵成之作,這樣的丹青,絕非是一兩幅的畫便能練出來的。

  畫卷完全展開,一個男子一身淡青色長袍,手執一杯清茶之景完全顯露出來,那男子面若冠玉,眼波流轉間似乎有萬千思緒,端是一副翩翩君子模樣。

  右下角有兩行小字:吾愛,予玥。

  沒有署名,也無印章。

  楚茗的喉嚨似乎被一大團棉花塞住了,他怎麼也不會想到竟是這個。

  他再展開了一幅畫,這次是他倚在塌上,手持一本書的模樣,畫的栩栩如生,分厘不差。

  這幅畫的右下角金鉤鐵畫幾個字:吾妻,予玥。

  還沒等他拆開第三幅畫,心裡也驚濤駭浪的時候,這些畫的主人回來了:「予玥……」

  楚茗靜靜地放下畫,轉過身去,帝王今日沒有穿著龍袍,而是一身銀色的輕裝,衣服花色也簡單,僅僅在袖口繡著幾片祥雲,褲子則是被收在了兩隻黑色的長靴裡,沉得他雙腿修長,看起來風流瀟灑,倒像年輕了好些歲數。

  楚茗啞著嗓子,開口確是止不住地微顫:「這,都是你畫的?」

  一語道破,燕承啟像是個說白了暗地思慕小心思的少年,儘管他在朝野上下人盡皆知的不喜怒於形,心思深沉,此刻卻難為情地在臉上飄出兩朵紅雲來,一隻靴底在地上磨了磨,又磨了磨。

  「收……收起來吧……也沒什麼好看的……」

  「怎麼了?」楚茗笑出聲來,「敢畫不敢認了還?你什麼時候也變得這麼扭捏起來了?」

  楚茗笑得十分明艷,眼角眉梢都露出一種風采來,瞧得燕承啟有些失身。要知道,這可是自那事以後,楚茗給他的第一個好臉色!

  燕承啟立刻打蛇上桿,快步走到楚茗面前,一把捉住他的手,歎了一口氣,賣慘:「予玥不知,天地可知,我心一片赤誠。那時我明知你在南潯鎮,我卻要壓抑對你的思念,日夜煎熬,你可知這滋味?」

  頓了頓,他又低聲道:「這也算是我自己對自己的懲罰了……罰我不知珍惜,罰我醒悟太晚,那些日子裡,我夜夜都難以入睡。我想你時,便做一幅丹青,那些丹青可遠遠不止這一箱子,還有好幾百幅都被我收到另一個屋子裡去。思君念君,寤寐思服……至今已有整整一千五百七十二幅丹青了。」

  楚茗深深歎息一聲,一向伶牙俐齒如他,竟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只是深深地瞧著燕承啟。

  他身後宮人正忙著點起宮燈,華燈初上,在沉沉暮色裡,融出一點溫情的橘紅色來。

  楚茗伸手撫上燕承啟的髮鬢,看著他深邃的眉眼,溫柔地道:「端澤,我們的孩子會動了,你要不要摸摸他?」

  燕承啟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貼在楚茗突出的腹部,那裡是一個小巧圓潤的弧度,突然,燕承啟的手心被一塊凸起踢了一下。

  燕承啟笑開,眉眼彎彎:「我,我真是歡喜!」

  「我也是歡喜的。」

  一片雲悄悄遮住了彎彎的月牙,月亮柔和的光輝在雲霧的縫隙間撒了下來,流水一般。

  這世上,還有什麼比我歡喜,恰逢你也歡喜更幸運的事呢?

  =TBC=

 

 

第五十六章

  楚茗近日常常到御竹苑。

  那御竹苑離桑婼的宮殿極近,桑婼有時會去御竹苑練劍,這本是宮裡人人皆知的一個習慣,大多數人都會主動避開御竹苑,繞開這惹不起的主子,可是楚茗這幾日偏偏日日都去,桑婼因被婢女拉住,已是停了近半月的練劍。畢竟楚茗如今身懷六甲,若是被鋒芒之氣傷到,那就是重罪了。

  這天早上,天高雲淡的宮殿中傳出了一聲憤恨的嬌喝,驚飛了停在屋簷上的兩隻雀兒。

  「薩綾!你給我鬆手!我倒想看看,咱們這位大燕君後,一個大男人,到底要有多嬌貴!」

  「娘娘!」那婢女面上也帶了幾分焦急,她是桑婼從戎盧遠道帶來的陪嫁丫鬟,心裡自然是向著桑婼的。之間那婢女左右瞧了幾眼,壓低嗓音用戎盧話道:「娘娘切記不可隨口說話,這地方不是我們戎盧,中原人有句話:『病從口入,禍從口出』,娘娘可千萬不能衝動!」

  桑婼臉上的神采有些黯淡,也用戎盧話道:「那你說他,是不是因為能生孩子,燕承啟才喜歡他的?」

  「娘娘!」那婢子也不禁抬高了聲調,「您可要看開些!」

  桑婼滿臉厭煩,一雙秀氣的彎眉發狠似地皺做一團,滿臉不耐地推開那婢子,嘴中罵了幾句,大聲道:「你們誰也別跟過來!」

  然後她一個人拎著一把長劍走了。

  一到御竹苑,果然看到楚茗一個人坐在那裡喝茶。他穿著淡青色的長袍,腹部隆起,眉眼柔和,坐在竹林裡幾乎要同這滿園青竹融在一塊,不能說是不賞心悅目的。饒是桑婼對他滿腹怨懟,也不由為這樣一副美人品茗圖愣了一愣。

  楚茗也似乎是聽到什麼聲響,一雙眼波流轉的鳳眸就瞥了過來,瞧見是桑婼,淡笑著點點頭。

  楚茗沒有隨身帶婢女侍衛來,此刻御竹苑就他們二人,風過無痕,只吹得竹葉唦嗦搖擺。

  桑婼也不說話,只是一抱拳,像男人一般地行了個禮,提著長劍在一旁的空地上揮舞起來。

  楚茗挑挑眉,也不在意這小小的挑釁,掀起茶蓋抿了一口茶,在一旁看著桑婼舞劍。

  桑婼雖是女子,但可能是外域血統的關係,身姿並不像燕國江南水鄉那些女子那般柔軟嫵媚,反而是修長挺拔,帶了幾分瀟灑的英氣。她的劍花挽得不僅漂亮,更是隱隱帶了幾分銳利的殺氣,一招一式都是兇猛無比。

  楚茗瞧著瞧著,忽然想起了某一個早上,燕承啟在院子裡練劍,練得滿額是汗,他靠著門框瞧他,一眼便見到長眉下那雙明亮的眼睛。

  明眸含笑。

  那樣的笑,誰又抵擋得住呢?誰又能管的住自己的心呢?

  楚茗又灌下一大口茶,勉強將面上的三分紅暈壓下去,強迫自己從回憶裡掙脫。

  桑婼耍完一套劍法,又抬眼見到楚茗滿眼笑意——很顯然,那笑意並不是對她的,誰知道那位君後又想起了什麼風流往事,露出這樣的笑意來。

  桑婼剛想開口諷刺兩句,便見楚茗站起來身,朝她這邊慢慢走來。

  他走得很慢,一手扶著後腰,桑婼看到,他腹部的隆起已經很明顯了,甚至還能看到裡面孩子偶爾踢出來的小腳丫。

  桑婼不禁有些發愣,心裡一股酸痛泛了上來,她想,是因為沒有孩子,燕承啟才不喜歡她的麼?

  可是……可是他從來都沒有碰過她,她又去哪裡懷一個孩子呢?

  這事說來雖然怪異,但是卻確實是真的——可笑她做了幾個月的貴妃娘娘,還是個清清白白的大姑娘。

  「桑貴妃,你可知……後宮不可隨意佩劍?」

  楚茗有些冷淡的嗓音傳來,聽不出他的情緒。

  桑婼冷笑一聲,塗了口脂的唇瓣冷冷地吐出幾個字來:「與你何干。」

  「若今日沒人看到便罷了,可偏偏卻是本宮坐在這瞧見了。」楚茗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鳳印在手,桑貴妃,就算你是仙子,只要入了大燕後宮,都只能被我壓著,明白了麼?」

  這一番話說的毫不客氣,桑婼面色發白,半晌才道:「你不敢動我。」

  「哦?你說說——」楚茗狀似不經意地看著自己修長的五指,「本宮是大燕皇后,太子生父,陛下至今為止只有兩個孩子,一個孩子還在本宮肚子裡,若論權勢,本宮進宮前是翰林院大學士,家弟如今是戶部尚書,楚家更是有先帝親賜靖國公府邸。若論寵愛,呵。」

  楚茗涼薄地看了桑婼一眼,眉眼中帶了幾分驕矜,那是燕承啟的愛給他的自信:「你又怎麼比得過本宮?」

  桑婼面色發紅,一雙大大的眸子也瞪得滿目赤紅,她像是個窮途末路的賭徒,將自己最後那點籌碼盡數拋撒:「就算如此,你可別忘了,我們戎盧,是大燕朝多麼心心唸唸卻又下不了嘴的難啃的硬骨頭!」

  「那是先帝的願望罷了。戎盧,不過只是一塊雞肋,你以為戎盧就真的那麼吸引陛下?不過是看著礙眼,少些是非罷了……」

  楚茗話還沒說完,便見眼前白光一閃,原是桑婼滿目憎恨,提著劍向他衝了過來。楚茗連連後避,可是他本來就武藝不精,再加上腹部贅余,只能笨拙地躲避,盡力護著腹部,手臂被那劍劃了一道大口子。

  「你不是很厲害嗎?啊?你嘴巴不是很厲害嗎?那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巴厲害,還是我的劍厲害!」

  桑婼此刻已經動了殺念,對楚茗的憤恨與妒忌此刻一併釋放,燒得她失去了理智。

  劍光閃得越來越快,楚茗被她連連逼退,偏生肚子裡的這個也跟著湊熱鬧,在他肚子裡狠狠地踢動,攪得楚茗額上出了密密的一層冷汗,眉目間也染了幾許痛楚。

  「桑婼,你瘋了麼!你要是動我,這就是以下犯上的死罪!!」

  桑婼一點停下的意思都沒有,劍劍都是殺招,楚茗只能憑著幼時學過的那麼一點點武功躲避。御竹苑也不算大,不多時楚茗背上就撞到了冷硬的牆壁,眼看面前桑婼的劍向他腹部刺來,他卻再也無路可退,楚茗閉上眼,心底一片暗沉的絕望……

  難道說,他這一輩子就走到這了嗎?……

  後來楚茗再想那一刻的時候,暗自取笑自己,也太沒有出息了。

  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他在那最後一刻,腦海裡只出現了一張臉。

  那張臉輪廓分明,天生驕矜,貴氣高傲。卻在對著他的時候,桃花眼半彎,笑得那麼……那麼讓人無法抗拒。

  罷了,這一輩子走著一趟,能見到這樣一雙眸子,也值了。

  ——

  熟悉的痛楚並沒有來臨,反而是熟悉的抽氣聲。

  楚茗睜開眼,瞧見身前那個墨色身影,他此刻面容緊繃,左手死死抓住了那把長劍前端,捏得滿手是血。血珠順著劍身滑落在地,滴答滴答在青石板路上,漸漸匯成觸目驚心的一小灘。

  而那劍尖,離楚茗高隆的腹部,只餘一寸之隔。

  桑婼似乎也呆了,愣愣地瞧著那握著劍鋒的手,滿目驚詫與呆滯。

  過了好半天,才聽那墨色身影一字一頓地開了口,卻是字字像在冰碴裡滾過一圈,凍得人心生畏懼:「桑婼,鬧夠了沒有?」

  =TBC=

 

 

第五十七章

  楚茗緊緊盯著燕承啟那流血的手,面色有些發白,好半天才吐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來,竟像是某種責備的口氣:「你來的好晚。」

  燕承啟也鬆開了那握著劍鋒的左手,對著楚茗有些歉意地笑笑:「抱歉。」

  他沒有再看面色蒼白,雙手顫抖的桑婼一眼,只是高聲喚道:「來人!將桑婼壓入天牢!」

  桑婼顫聲道:「陛下……」

  「桑婼,本宮腹中這個孩子的仇,便算是算清了。」楚茗低低笑起來,臉上全無剛剛那驕矜的模樣,「你千不該,萬不該,是把主意打到本宮孩子身上。」

  桑婼微微睜大了眼,結巴道:「什……什麼……你怎麼……」

  破碎的話語還沒有問完,便被門外早便等候的御林軍按住,拖了下去。

  楚茗在燕承啟身後仍心有餘悸地瞧著,好半天才輕聲道:「你的手……」

  「不礙事。」燕承啟眸裡染上幾分戲謔,「我要是這隻手廢了,那你以後可要養你相公啊!」

  楚茗面色紅了一紅,看著遠方提著藥箱匆匆而來的御醫們,輕輕歎息一聲,低低的聲音彷彿是在自言自語:「這回,都該結束了吧……」

  ————————

  桑婼進天牢的時候,正趕上安盈遠端著那盞鴆酒。

  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下了一盤,很爛的棋。

  又或許,也不是她下的很爛,只是對弈者選的不大好。

  安盈遠平靜地看著鴆酒,實話講,他不想死,他不想把阿甜和那個人留在這世上,又畏懼那邊沒有值得牽掛的人。可是伴君如伴虎,一步錯,便是萬丈深淵,已經走到這一步了,也是避無可避了。

  安盈遠抬手飲下那一盞酒,回味似地舔了舔唇瓣,心裡暗讚皇帝心細,竟記得他飲不了烈酒,特意用了果酒。

  陛下,小安子就陪您走到今兒個。

  往後的路,陛下天人多福,定當前路坦蕩。

  也沒有太劇烈的痛苦,安盈遠倒下的時候,只覺得腦中脹痛,一片暈眩。

  可安盈遠萬萬沒有想到,再醒來,見得不是陰間鬼差,也不是傴僂孟婆,而是燕樺如喪考妣的一張臉。

  十一月底,上京下了第一場雪。

  這場雪,下的比往年晚了許多。

  上京頒了一道旨意,將戎盧公主遣送回國。雖是以下犯上,冒犯君後,傷及皇上,但念其戎盧與大燕剛剛休戰,不宜再動干戈,便將桑婼送回戎盧王都。

  頒下皇旨的那一天,楚茗窩在燕承啟的懷裡,吃著一塊茶點,漫不經心地將手上的糕點碎渣往火盆裡抖了抖。

  「送回去了?」

  「嗯……」燕承啟有些感慨似地埋在楚茗的頸窩裡,狠狠地吸了一口氣,「終於不用再裝了。」

  楚茗眉眼都是笑:「是,辛苦我們陛下了。」

  「予玥!我都已經好幾個月沒摸過你了!要不是之前為了騙她,你也不必每日對我冷冷淡淡的,看得我心裡像是堵著一塊大石頭。」

  「這不是權宜之計麼?陛下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我吧。」

  窗外的雪悄悄地落,無聲無息的,襯的屋裡燒著銀骨炭的聲響大了些。

  楚茗長吁一口氣,覺得自己真是受不住這麼大折騰了,從桑婼嫁過來的這幾個月裡,日日夜夜的謀算,簡直是心身俱疲。

  好半天,楚茗才開口問道:「那戎盧的邊防圖……?」

  「拿不到也沒什麼關係,桑婼也不會給我真的邊防圖,」燕承啟冷笑一聲,「她給我的那一半,也是做過改動的。」

  「那……」楚茗還想說些什麼,卻被一個濕漉漉的吻封住了嘴。

  事情要從桑婼抵達上京的前一夜開始。

  那時候燕承啟和楚茗就已經隱隱猜到來者不善,桑婼的到來,再加上她邊防圖的條件,讓二人更是不敢掉以輕心。那時燕承啟偷偷將楚茗殿內桑婼安插的人一個個換出去後,和楚茗交談一夜,兩個人做了約定。

  楚茗玲瓏心思,自是明白,於是和燕承啟約定,讓燕承啟假意獨寵桑婼,先將邊防圖拿到手再決定下一步,然而桑婼卻只給了燕承啟一半的邊防圖,這令兩個人都沒有想到。在這之後不久,楚茗卻出了事。

  淑妃平日裡雖是膽大,卻不敢妄為至此。而在淑妃去了後,她的大宮女芍葯被燕承啟單獨審問,也哆哆嗦嗦地說出來,是桑婼所主導,淑妃只是被人當做了手裡的刀利用罷了。

  楚茗原本想和桑婼慢慢地磨,磨得桑婼自己坐不住,磨得她先露出馬腳,可是也萬萬沒有想到,桑婼竟敢對他的孩子下手。這無疑是踩到了他的底線,使他不得不反擊。

  於是他便同燕承啟演了一齣好戲。

  那段時間他假意與燕承啟冷冷相對,其實也帶了點自己的情緒,那時候他險些小產,心裡頭自然是不快,那時候可是給了燕承啟點苦頭吃,燕承啟是確確實實幾個月都沒有近他的身。看得著吃不著,燕承啟是真的都快被折磨死了。

  直到某一天燕承啟來和他講,桑婼可能根本沒有邊防圖的另一半,且戎盧近日來又在邊疆地帶蠢蠢欲動,他便明白燕承啟的意思……這是要攤牌了。

  他便日日候在御竹苑,故意捉住一個小錯處,激怒桑婼,好找個由頭徹底結束這件事。

  好在桑婼也是夠蠢,一步步進了他設的套,跳了進去才發現有不對之處。可這都晚了,罪名已定,旨意已下,她早便是一敗塗地了。

  銀骨炭燃得正旺,嗶剝一聲地炸開了幾許火星。

  楚茗壓住燕承啟亂摸的手,雙眉緊蹙,口氣不善:「你下次要是再來一個勞什子皇貴妃,我這條命也快被折磨去一半了!」

  燕承啟摸了摸鼻子,有些訕訕地笑著:「予玥!可不敢再有了!」

  楚茗歎口氣,眸間暗沉幾分:「這是解決了一個大麻煩,可是其他人呢?」楚茗無奈地苦笑一聲,語間似乎是帶了些嘲諷,「陛下總是要『雨露均沾』的吧。」

  「予玥,這麼久了,你還看不清我的心意麼。」燕承啟摟緊了懷裡這個人,似是承諾一般,「予玥,再給我一點時間。一生一世一雙人,我也可以許給你。」

  燕承啟去吻楚茗的眼睛,他們鼻樑緊貼,喘息交織在一起,分不清是誰的。不知何時,一隻手慢慢爬上腰後,鬆了腰間玉帶……

  「別……嗯……」

  任他屋外冰天雪地,歲暮天寒。

  擁我所愛之人,如行走於春景。

  鳥鳴枝頭,柔花招拂。

  暖陽普照。

  =TBC=

 

 

第五十八章

  阿甜捧著一包糖山楂,在門口寂寞如雪地嚼吧嚼吧,聽了聽屋裡還沒消下去的動靜,半天才面容扭曲地又塞了一顆。

  等到燕甜手裡的糖山楂吃了個精光,喘息聲才漸漸散了下來,燕甜才去敲門。門內傳出一聲重物墜地之聲,然後是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似乎是很匆忙地向門口走來的聲音。好半天,木門才打開,裡面露出一個衣衫不整,滿面春風的燕樺來。

  「阿甜?」

  「月姐姐讓我來問問,還要不要用膳?」阿甜微皺秀氣的眉,嘴角還沾著點糖粉,一臉我都理解的模樣。

  燕樺頭皮發麻,誰知道這個小姑娘站在這聽牆腳聽了多久了。也怪他,抱著自家媳婦啃了一整天,午膳都沒用,到晚膳的點還在膩膩歪歪地胡鬧……

  月姐姐是阿甜身邊的侍女,估計是早就猜到了這對夫夫的德行,根本無顏來問,只能派阿甜來問問……

  阿甜對這種事情司空見慣,不就是大爹爹總壓著小爹爹,欺負來欺負去的。月姐姐還跟她講過,這種「欺負」多了,小爹爹還可能給她帶個小弟弟回來玩……看在小弟弟的份上,勉強容許大爹爹欺負小爹爹幾回!

  「你讓月姐姐吩咐廚子把晚膳端進來吧,今兒個父王就不和你一起吃飯了。」燕樺擦著額上的兩滴冷汗,心裡直犯嘀咕。剛剛他被安盈遠驚得一腳踹下了床,整個人還沒反應過來就摔在了床下的腳踏上,那玉石腳踏的邊沿正好頂在了他腰上,估摸是青了,現在還隱隱疼著呢。

  「好的,父王。」燕甜順從地伸出臉,讓燕樺將她臉上的糖粉擦掉,「父王,你成天這麼欺負小爹爹,小爹爹什麼時候能給我帶個小弟弟來呀!」

  「咳咳咳……」燕樺被口水嗆得直咳,他開始懷疑自己的教育方法是不是哪裡出了差錯,為什麼燕甜這麼早熟?

  說好的那個溫柔貼心,單純善良的小可愛甜甜呢???

  燕樺也委屈巴巴:「你小爹爹不肯鬆口,父王也沒法子,只能每天都更努力一點,畢竟古語有言,『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父王……」燕甜指了指燕樺身後,燕樺扶著門框緩緩回頭,對上一雙冷冷的眼睛。

  「更努力一點……?」安盈遠,或許此刻該叫他安迎珞,攏了攏身上快要滑下去的披風,正站在燕樺身後,身上隱隱帶了些怒氣。

  他眼角帶著未褪的殘紅,在白淨的臉上顯得愈發誘人,燕樺看著看著,心裡一股邪火就冒了上來。

  「啪」地一聲,燕甜面前的門忽然被合上,裡面傳來燕樺的聲音:「回去告訴你月姐姐!晚膳不用送進來了!」

  藉著又是幾聲壓抑的驚呼,推拒之聲。

  安盈遠瞪著眼前的人:「我剛出來這麼幾天,你就這麼急色!」

  「我這不是想你麼!」燕樺討好似地湊上去,捉住那人推拒的玉手吻了吻,「我想你想得都快魔怔了,每日每夜都擔心的緊!誰知道咱們的陛下,嘴巴竟嚴到這個地步,還真是把我們倆也都騙過去了……」

  安盈遠被賜鴆酒的時候,燕樺在燕承啟的御書房跪了整整一天。

  跪了一天,燕承啟也沒回心轉意,沒有收回旨意。

  他那時候,從心裡,恨透了燕承啟。

  他失魂落魄地回了家,正想著要不要隨著安盈遠一同去了,卻有一頂轎子停在他王府院子裡。

  那轎子旁站了一個內侍,燕樺知道,那是燕承啟新欽點的總管公公,姓許。

  待他走近轎子,許公公忽然一把抓著他的袖子,近身低低耳語道:「陛下說了,昨日種種,譬如朝露,還請一概忘卻。這世上再無安盈遠,有的只是安迎珞。」

  說罷輕輕將轎簾掀開了一點縫隙,燕樺從那裡清楚地看到了安盈遠的臉。

  燕樺鑽入轎內去探,安盈遠的鼻下,竟還殘存幾縷若有若無的鼻息。

  這哪裡是懲戒與刑罰,這是燕承啟給他們的成全。

  昨日種種,譬如朝露。

  ————————

  楚茗有孕八個月的時候,燕洵就趴在楚茗腿上,好奇又驚喜地捉住楚茗肚子上的小手,笑得甜甜:「父後,我一定會多個小妹妹!對不對!」

  楚茗握著書冊的手頓了一頓,笑著問道:「為什麼一定是小妹妹?萬一是個弟弟呢?」

  燕洵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不可能!一定是個妹妹!」

  楚茗好笑地繼續追問:「萬一呢,萬一真是個弟弟呢?」

  燕洵的表情突然豐富,大概是「爹爹肚子裡是個弟弟,他忍住不纏爹爹這麼久結果竟然不是妹妹,還有可能是弟弟!」的晴天霹靂將他砸得有些懵,好半天才半是嫌棄半是委屈地道:「那,那等他出來,我就把他丟出去,跟他,我跟他拼了!」

  楚茗噗嗤一聲笑出來,卻沒有再接話。

  正月十五的時候,君後打翻了一碗湯圓,伴隨碎了一地的骨瓷,宮女御醫忙上忙下的場面,陛下瞬間緊張得煞白的臉色而來的,還有二皇子出生的預兆。

  楚茗扶著桌邊,想擠出一點笑容來:「你這麼緊張做什麼,又不是你生……」

  「朕不緊張!朕!朕!……」可笑燕帝素來雷厲風行,殺伐果決,卻在這時候慌得連話都說不整,手足無措得像個孩子。

  楚茗還想說什麼,被一陣急促的陣痛打斷了,捂著腹低低地喘了一聲。

  經過一天一夜的折磨,在正月十六那天夜幕降臨之時,一聲啼哭傳出了鸞翥殿。

  正月十六夜,燕帝第二子出生,帝大喜,賜名「熹」。

  燕承啟懷裡攬著脫力的楚茗,滿心都是心疼,他吻在楚茗汗濕的額上,雙眼紅透了。

  「予玥,辛苦你了,」燕承啟深深吸了一口氣,卻還是忍不住鼻間發酸,「我也是第一次見到生產,才知原是如此凶險一事,簡直如同阿鼻地獄遊走一番。有這兩個孩子就可以了,予玥,我們再也不生了。」

  「陛下說的倒是輕巧。」楚茗舔了舔乾裂的唇瓣,他現在有種莫名的累過頭的輕鬆,「那些老臣要是為難陛下可怎麼辦?呵——難道陛下真的要去和後宮佳麗多子多福麼?予玥心眼小,可容不下。」

  「予玥,我說過,你想要的,我一樣都不會少給你。」

  燕承啟溫柔地撫上楚茗被汗打濕得一縷縷的長髮:「睡吧,睡一覺起來,都會好的。」

  帝於正月十七,頒旨遣散後宮各妃。世皆稱奇,後人更是評稱帝后恩愛兩不疑,帝后佳話流於大小街坊,更成為說書人口中膾炙人口的一段評書。

  -街頭-

  「要說這當今陛下還是太子時,便與那時還是翰林院大學士的君後,相遇在一棵大槐樹下,那時槐花開的正好……」

  楚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很不給面子地用手肘捅了捅旁邊那人,特意學了說書人的腔調:「喲——這還是花前月下,才子佳人相逢呵!」

  燕承啟也跟著笑了,這說書的段子完全是杜撰,寫的是些老掉牙的橋段,只不過拿陛下君後一替換,倒顯得好像是不一樣了。其實呀,有些地方杜撰過了頭,聽得他和楚茗兩個當事人忍不住發笑。

  其中那些波折與情意,怕也只有他們二人才知曉。

  「不過——這說書人倒是有一句說的不錯——」

  「嗯?哪句?」

  燕承啟突然握住楚茗喝茶的那隻手,一雙桃花眼彎了又彎,好似要賽過月牙。裡面繾綣綿綿的情意,燙得楚茗面頰不經意便燒起了幾片紅霞。

  「予玥和端澤,一生一世一雙人。」

  一生一世一雙人,是楚茗及冠時寫下的願望。那時,他還想著要找一個溫婉的女子,生一雙漂亮聰明的兒女,平穩地安度下半生。

  可是命運往往是這樣,在人生的某一刻,已經注定了會遇上什麼樣的人,會是如何走向;在某一刻,又將那個注定的人不經意地送到身邊來。

  既然無法改天換命,那只好——

  倍加珍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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