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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傲嬌霸道帝王攻 X 高冷毒舌丞相受】

【真不是渣攻賤受!】

 

兩世為人,謝歸注定位極人臣。

面對高冷禁慾工作狂的謝相爺,

鳳璋陛下內心是煎熬的。

怎麼讓相爺多看自己一眼,更愛自己一點?

 

【食用方法】

1強強,主受,1v1HE,小長文,劇情流,攻受常年互懟為樂。作者筆力有限,敬請諒解。

2就算攻受遇到對方前從來沒拉過小手我也不想標那兩個字。

 

內容標籤: 宮廷侯爵 強強 天之驕子

主角:謝歸,鳳璋 │ 配角:鳳淵 │ 其它:重生,主受

   

    第1章 重生少年

 

  昨夜一陣簌簌的雪,今日晨曦初露時,雪已壓翻了多少枝椏。

  寒風肆意,卻吹不進天牢。

  火把熊熊,牢內無雪,卻有類似的吱嘎聲。牢頭肥頭油面,舔淨一碗酒,才瞅了底下兩眼。

  「大人,他暈過去了。」

  牢頭哼笑,帶得喉頭尚未嚥下的酒一陣咕嚕,連話也說不太清楚:「先這樣吧,向上頭說一聲,明個繼續審。」

  話音未落,外頭一陣腳步聲壓迫過來。牢頭覺得奇怪,抬頭看見明黃色一晃而過,嚇得摔了酒碗。

  這時候該留在朝露宮見幾位閣老的爺,怎地來了天牢這破地方。

  那人撇退了侍衛,往人犯那兒走了兩步。牢頭正要說話,卻覺得有人在看自己,立時驚出了冷汗,憋在舊木椅子上,靜得像具死屍。

  天牢裡靜得只剩下或徐或亂的呼吸聲,那人垂眼瞧了一陣子,才對侍衛道:「帶到裡面去。」

  牢頭啊了一聲,再捂嘴已經來不及了。侍衛刀如薄冰,晃過他的眼,就削了他腦袋,一併搬了出去。

  侍衛們將人犯搬到他先前待的牢房。鳳淵一甩明黃色的衣袖,淺笑:「謝相,該醒了。」

  人犯眼皮一顫,似老宅裡開了一扇窗,一雙眼睛漆黑深邃,古井無波,平靜地注視著鳳淵。

  半晌,他唇角一動,似是無奈:「恕臣有傷在身,無法禮見陛下。」

  他語氣平緩如山澗幽泉,鳳淵眉頭一挑,終是現了幾分怒色。

  帝王終歸是帝王,謝歸此等反應,還無法激怒鳳淵。

  鳳淵輕拂衣袖,「那不識好歹的牢頭已命人處理乾淨了。謝相儘管放心,往後天牢內,再不會有人……」

  謝歸雙眼稍閉,無心虛與委蛇:「容臣猜猜,陛下今日帶了什麼?是孔雀膽,抑或三尺白綾?」沒等鳳淵開口,他自顧自地繼續說:「大約是孔雀膽,陛下喜歡用這個。」

  鳳淵臉上是被看破的尷尬與惱怒,他身後匆匆行來一名侍衛,手上端的托盤內,恰是一瓶再熟悉不過的孔雀膽。

  年輕侍衛見牢內氣氛不對,先前帝王囑咐過的好像派不上用場,僵在那兒手足無措。鳳淵眼含戾色,示意侍衛退下,回頭正與謝歸譏誚的眼神對上。

  ——謝歸此人,乃是人中龍鳳,若無法駕馭,不如放歸山林,任他做了閒雲野鶴。當心請神容易送神難,燙了自個的手。

  若干年前,年邁的父皇望著春風得意的年輕人,竟然少見地直截了當地扔出了話。

  皇子中根基淺的,以為父皇要放逐新科狀元謝歸,紛紛對其避之不及。幾個根基厚的,自然不當回事,明裡暗裡使勁渾身解數,意圖將謝歸收於麾下。

  謝歸不僅是個新科狀元,據傳他與書香名門謝家亦有不淺的關係,是謝家長房的庶長子,只不過礙於種種緣由,流落在外,不曾認祖歸宗。然而謝家家主,便是傳言中謝歸的生父,私底下曾流露出對謝歸的親近。

  一個新科狀元,天之驕子,與一個龐大的謝家。

  誰能拒絕這等誘惑?

  鳳淵無法拒絕。

  何況他根基深厚。太子早年病歿,母族亦一蹶不振。而他的生母是宮內最得寵的貴妃,母族雖盛,卻夠不上顛覆朝綱的層次。他早有名望,做足未來明君之姿。多年苦心經營,只待一飛沖天。

  然而還有幾個皇子與他不相上下。這回殿試,父皇在選人,其餘皇子也在選人,他亦不例外。

  謝歸是最好的助力。

  正如所有人預料的,事情水到渠成。有了謝歸,那不僅是一道助力,更是一把利刃。父皇挑不出錯,臣子們挑不出錯,他的百姓中的名望亦是水漲船高。

  謝歸生來就是坐相位的人,注定位極人臣。

  便是在他即位後不久,事情起了變化。

  ——亦算不得什麼變化。新君即位,朝中不穩實屬正常。其他皇子的黨羽尚未清掃乾淨,不過流言蜚語多了些。

  京中慢慢起了陣風,說他這個帝位,都是靠謝歸才搶到手的。還不如早早退位讓賢,讓謝歸做了皇帝才好。

  離間計。他哂笑。

  可琢磨一陣,又不對味。

  謝歸的能耐,太大了。正應了父皇的話:若沒那個本事,就別沾這人。

  鳳淵此人,實乃人中龍鳳,可與謝歸相較,不免讓人覺得,是螢火與日月爭輝。

  這句話像根針,紮在他心口。雖不致命,卻讓他寢食難安。

  在帝位穩固之後,鳳淵設了個局。

  他惴惴不安,又滿懷欣喜。

  怕謝歸不入局,他這齣戲唱不下去,又懷著難以言喻的僥倖:假若真的擒獲了謝歸,誰還敢質疑他的帝王寶座?

  意料之外的是,謝歸跳了進來。

  鳳淵欣喜異常地收了網,將人投進了天牢。

  天之驕子,總有計謀算盡之時。

  洋溢了月餘的欣喜,在與謝歸雙眼對上時,霎時化為烏有。

  ——年輕的謝相走進朝露宮時,尚自抱著東南水災的奏折。

  鳳淵怔了半晌,冷笑:「謝相不妨再猜猜,孤還準備了什麼?」

  謝歸像是沒看見他的臉色:「陛下這急性子的毛病,還得再改改。總不能明君一日,昏君一世?可惜,」他低眼看著自己雙手,「今後怕是沒有機會再給陛下寫折子了。」

  一雙修長白淨的手,已經被夾板殘虐千百遍,歪成相府裡的老梅樹,再無復原的可能。

  他再也不能動筆,甚至連日常起居也無法自理。

  謝歸平靜地道:「陛下應當牢記,這等見不得光的事,該換見不得光的地方去做。不知牢頭的屍首,可曾妥善安放?」

  他平靜得如同身在相府。不見血與骨,唯有詩書茶。

  這個動作壓垮了鳳淵的自制力。他陡然飛起一腳,生生將謝歸踢飛出去。

  謝歸的身體,早已是強弩之末。遭他一腳,又狠狠撞在牆上,立時嘔出大口鮮血,跌在牆邊,無力動彈。

  他淺淺地扯動嘴角。

  接連幾句話激怒鳳淵,再被他殺死,應該是解脫的最快方法。

  相處數年,他將鳳淵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暴躁易怒的帝王,能忍到現在,已算是長進很多了。

  利器出鞘,是劍破風之聲。

  謝歸毫無畏懼,直直迎向冷厲的劍風。

  佩劍戛然而止。

  謝歸一怔,心思已轉過千回,正欲開口,卻見鳳淵意味不明地看著自己,登時心下一沉。

  「孤改主意了。」鳳淵收了劍,「謝相是孤的左膀右臂,不甚著了奸人的道,落入牢中。孤一時為奸人蒙蔽,今日前來,是要請謝相回朝的。」

  謝歸皺眉。

  鳳淵此人極有城府,可惜性子暴躁,看上去短了氣勢,卻並不意味著他是易與之輩。有時他的手段之狠辣,令幕僚都心生寒意。

  謝歸知道鳳淵的請,會比殺還難對付。

  「只可惜,謝相被奸人傷了腿腳,不便行動。孤體恤臣下,遂令謝相於天牢靜養,閒雜人等,不可近天牢半步。」

  快要入鞘的劍,忽然變了方向,抹向謝歸左腳。

  謝歸狠狠地抓住衣物,指關節陡然泛白,疼得將要暈厥。

  眼看他孱弱的身體禁不住地蜷縮起來,連犀利的目光都痛到失神,鳳淵抹掉血跡收了劍,心中竟生出一股快意。

  「謝相好生靜養,明日,孤會再來看望謝相。」

  這是謝歸昏過去之前,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他以為自己會昏至次日才醒,哪知半夜裡卻自行醒來。

  頭頂一方書頁大小的氣窗烏漆漆的,隱約閃著點星光。謝歸喘息幾聲,覺得身體異常的熱,如同置身爐灶。

  是鳳淵那一劍,挑斷了左腳腳筋,加上手指和胸口一腳的傷,他的身體快扛不住了。

  往常鳳淵讓人用刑,卻也不敢讓他死在天牢,每晚都有人來灌藥。今晚天牢裡卻死一般的寂靜,連看守巡查的腳步聲都沒有。他費力敲打柵欄,依舊無人前來。

  鳳淵是鐵了心要他死在裡面。

  昏沉間他竟生出莫名的求生意圖,意識沉浮間,似乎又聽見了鳳淵的聲音。

  「謝相辛苦。可惜看守不力,又讓奸人得逞了。今日,孤會派人加強守衛。」

  他快要清醒的意識,又被右腳的劇痛帶入深淵。

  第四天,第五天。

  滿身是傷,滴水未進。

  第五日傍晚,鳳淵意外地見到了仍舊活著的謝歸。

  謝歸倚靠在牆上,正對著入口方向,一隻殘損的手軟軟地落在柵欄外。聽見他的腳步時,那雙銳利的眸子費了許久,才聚起目光,落在他身上。

  鳳淵卻被看得一怵。

  這眼神,不是他熟悉的那個謝歸。

  兩道目光像兩道釘子,迎面而來,狠狠地紮在他心底。

  蒼白的唇翕動,竟還有力氣露出諷笑。

  鳳淵冷笑,上前假意噓寒問暖了一番,抬腳踩在他手上。骨骼磨蹭,吱嘎難聽。

  謝歸竟沒有半分反應。

  鳳淵定睛看去,才發覺謝歸竟就這樣在睜眼看他過來時,逕直斷了氣。

  死不瞑目。

  謝歸將鳳淵的臉記得一清二楚。

  他的身子輕飄飄的,鳳淵的容貌卻凝聚不散。他向來平靜無波,只不過,這回卻在暗流洶湧處藏了無限的恨意。

  謝歸從未這麼恨過人。

  他一心入朝,渴望封侯拜相,揚名立萬。

  鳳淵卻猜忌他,毀了他的宦途,摧殘他的身軀與尊嚴。

  視線被黑暗吞噬時,他恨不得將鳳淵的臉刻入魂魄,生生世世吞其血肉,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然而終究是慢慢地,看不清了。

  幽魂被風拉扯,四處飄蕩,他眼前黑漆漆的,風聲卻越來越大。謝歸心生煩躁,抬手揮去,卻揮到了一面牆壁。

  他眼前的黑暗,竟然慢慢消散了。暗處的陳設物件,如同幽夜綻開的花,抽絲剝繭地呈現在他面前。

  ——是他十四歲苦讀時的小書房。

  謝歸不敢置信地抬手,放在眼前,怔怔地打量。

  沒有天牢的血污,這雙手很乾淨,還帶著少年尚未長開的青澀。

  他十四歲時,因為生活清苦,又太用功,曾經大病一場,險些沒能進入赫赫有名的南山書院。

  天之驕子之名,從南山書院始,於天牢終結。

  他回到了十四歲,一切尚未開始。

  極悲之後竟是狂喜,使他有些回不過神。謝歸深深吸氣,回想當時景況,記得書僮風雅熬的藥就在桌上,便要起身去拿。哪知腳上卻像生了根,活活定在床上。

  書房裡一陣翻箱倒櫃,風雅聞聲進來,倒吸一口涼氣,連忙上來攙扶。

  「公子你真是的,明明摔傷了腳,還要亂動,要是趕不上後天的院生選試,看你後不後悔。」

  謝歸僵了僵。

  「公子?」

  風雅的手在眼前晃動,謝歸回神,問他:「我摔傷了腳?」

  書僮奇怪地看他:「公子不記得了?你和錢府小公子起了爭執,風寒還沒好,身上沒力,被錢公子推得摔下台階。大夫說了,你現在不能亂動,否則會留病根的。」

  謝歸剛剛狂喜的心總算平定幾分,他不顧風雅的攙扶,摸到桌邊,翻出手稿。

  他有做批注的習慣,也喜歡將靈光乍現的批注另外謄抄,標注日期。

  室內燈火飄忽,手稿上鋒芒乍現的「慶德十八年春」六個字,讓他安心下來。

  摒退了茫然的風雅,謝歸坐在床邊,捧著尚顯稚嫩的手稿,緩緩一笑。

  鳳淵、鳳淵。

  你且等著。

  總有一日,我會與你相見。                       

   

    第2章 南山書院

 

  慶德十八年春,聞名天下的南山書院開始了兩年一次的院生選試。

  距離書院最近的清江郡治內,一派熙熙攘攘。謝歸坐在木製輪椅上,正在艱難地適應著這件奇特的代步物件。

  機緣巧合下獲得新生,回到十四歲,原以為一切都會恢復原狀,一場病重卻變成了摔傷。

  謝歸不敢大意,多番打聽,發覺和記憶中的十四歲大同小異,才勉強放下心來。

  看樣子,前一世的重傷,還是對這一世有輕微的影響。就不知他和鳳淵的再見,會有什麼變化。

  初春日光暖然,謝歸坐在簡陋的小院子裡調試輪椅,忙出一身薄汗。他喘了幾口氣,抬頭卻見風雅頂著副奇特的表情站在自己面前,不由皺眉:「怎麼了?」

  風雅對他的冷淡習以為常,神神秘秘地問他:「這件東西,公子還習慣嗎?」

  謝歸點頭:「尚可。」

  近來市面上流出許多稀奇的物件,輪椅正是其中一種。來源眾說紛紜,或說是番商帶來的,或說是神秘的天儀社製造的。

  見謝歸不搭理自己,風雅有些沮喪:「公子,你就不問問我,院生選試的結果怎樣了?」

  謝歸心下一動,面上不動聲色:「哦,如何?」

  風雅像是突然撥動機括的傀儡偶人,差點撲到謝歸身上。謝歸早有準備,輕巧地撥動輪椅,躲開他的動作。

  小書僮摔個狗啃泥,滿臉灰黑地大笑:「公子,你考上了!」

  謝歸笑了笑,繼續琢磨輪椅。風雅壓抑不住興奮之情,扳著指頭算:「附近的街坊都不知道,需要通報一聲。錢家小公子沒考上,該去炫耀炫耀……還有,還有……」他點著點著,突然洩了氣,「我原以為公子能考頭名,結果只有末名……」

  院生選試共選十人,謝歸前世以頭名考入,進入書院後,又在新生答論上拔了頭籌,得到院長青睞,順理成章地得到南山書院舉薦,才有了後來的事。

  這一世,謝歸卻不想這麼做。

  小書僮仍然耿耿於懷,見自家公子淡定如常,狐疑道:「公子,你該不會是故意的吧?」得了謝歸的白眼,他喃喃道:「也對,上千人的選試,公子要能想多少考多少,豈不是太可怕了……」

  謝歸:「……」

  院生選試的結果已定,郡治內依然人潮湧動。風雅推著謝歸的輪椅,在大街上艱難前行。

  書院的信使尚未來到,謝歸卻依靠前世記憶,先一步出門購買書院必備的物件。

  筆墨紙硯必不可少,書院在山中,雖然每日都有人灑掃,也沒法隔絕山中蛇蟲,藥材是必須的。

  風雅動作麻利,將他點名要買的藥材盡數買好。謝歸坐在輪椅上,又點了幾味提神醒腦的藥,囑咐風雅去買。

  風雅只當他為了挑燈苦讀,卻不知謝歸買這些藥,提防的是人。

  他前世做宰相時,見過不少下作手段。就連前世他在書院時,也有一同進入書院的同窗莫名暴斃的,現在想起,謝歸不免生出防心,先做足了準備。

  南山書院藏書雖多,新生能看到的卻只有一小部分,書院的諸位先生也不會顧及這些,答論上給新生的問題一個比一個刁鑽古怪。謝歸囑咐風雅回去放東西,再與自己一同去書鋪,以免拿不下,又得多跑幾趟。

  謝歸將輪椅搖到街邊角落,安靜等著風雅回來。他孤身一人,又坐著稀奇的輪椅,引得街上不少人注目。

  他前世就被人注目慣了,此時的場面都是小打小鬧。日光漸高,他甚至曬出幾分睏意。

  旁邊忽地起了爭執,謝歸輕揉眼皮,見不遠處的書齋前聚了一群人,似乎爭吵不下。謝歸無心搭理,索性將輪椅搖得更遠,卻聽見人群裡似乎有他熟悉的聲音。

  聲音很耳熟,謝歸卻一時想不起來。人群忽地豁開道口子,一人跌跌撞撞衝出,轉過街角不見了影子。

  錢府小公子。

  錢家老爺與小公子神似,瞇縫眼,臉盤微胖,正被幾個家丁扶著,站在人群裡氣喘吁吁。他對著錢小公子逃跑的方向罵了兩句,才轉身走了。

  風雅恰好回來,與謝歸一同進了書鋪。他拿著謝歸給的單子,跟書鋪夥計去挑選。謝歸留在門口,聽另一個夥計問掌櫃:「掌櫃的,你沒事吧?」

  中年男子有些氣惱地搖頭。

  夥計嗤笑:「他家公子又不是第一回買這書,也不光在我們這兒買,怎地就怪我們頭上了。」

  中年男子正欲說什麼,瞥見謝歸在旁,啐了句「晦氣」,擺擺手進了店後。

  這間書鋪有三層,是清江郡乃至整個東南最大的書鋪。樓上不光有藏書,還有隔間雅座。風雅跟上去找書,半天還沒回來。謝歸腿腳不便,索性隨手抽出一本書,消磨時間。

  只一眼,謝歸啪地合上書冊,神色古怪。

  竟然是那種書……還堂而皇之地擺在這裡。

  謝歸清咳兩聲,見無人注意自己,悄悄地將書放回原位。風雅捧著小半人高的書冊,從樓上顫顫地下來。主僕兩人迅速結賬走人,全沒注意樓上投來的視線。

  雅間裡昏暗一片,單單開了扇窗,恰好將樓下的一切收入眼中。之前氣惱的書鋪掌櫃默不作聲地站在角落裡,掌心沁出了汗。

  窗前一副桌椅,桌旁坐著個衣衫簡樸的年輕男子。他莞爾一笑,聲音淡漠:「何三,你如何解釋?」

  掌櫃的腿在哆嗦。

  「回主上……這書,原不會有人動的……只因為……」

  「只因為那少年坐著輪椅,夠得到一般人夠不到的書冊,是這麼說?」

  掌櫃霎時噤聲。

  年輕男子低笑:「何三,我給你膽子,卻並不是這麼用的。」

  掌櫃頭如搗蒜,連連稱是。年輕男子身後忽然響起個更嘶啞的聲音:「何掌櫃,在主上面前,你還有膽辯解?」

  掌櫃頓時面如死灰,半晌,才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屬下自去領罰。」見窗邊主僕二人都沒說話,只得心內哀歎,灰溜溜地退下了。

  年輕男子低笑,端起茶碗一飲而盡。後頭黑暗裡有人不滿:「主上,不該這麼饒了何三。」

  「他雖自作聰明,卻也勉強能頂段時日。日後找到更合適的人選,再換了他也不遲。」年輕男子看著碗底茶渣,彷彿在飲不可多得的美酒,「父皇那兒,怎麼樣了。」

  「沒動靜。」

  年輕男子笑了笑,「他還是覺得對不起母后。」

  天家之事,身後黑影不敢評說,悶在後頭不吭聲。

  年輕男子自顧自又斟了一碗茶,問他:「知會韓先生,若沒有合適的人選,這兩年就回北疆去吧。」

  「可是主上,南山書院……」見年輕男子臉色淡淡,黑影猶豫再三,還是沒有說完。

  「書院雖好,挑不到合適的人,也不必勉強。有才學卻不露鋒芒的人,不是那麼好找的。更何況我要成事,何必非他不可。」

  第三日清早,何三跌跌撞撞地從暗室裡出來,由心腹扶著,爛泥一般躺回床上。

  主上的暗室真不是人待的,他得想個法子,將東西轉移了才好。

  煎熬兩晚,又思慮重重,何三糊里糊塗地睡了過去,傍晚書鋪打烊了才爬起來,就著冷灶啃了幾口飯。

  夥計們都歇下了,何三拿了盞燈,找出謝歸碰過的書,嘿嘿一笑。

  他放的地方,自然是沒有問題。

  何三瞇著眼,左右翻動,臉色倏地一變,唰唰翻動一陣,呆若木雞。

  東西不見了。

   

    第3章 新生答論

 

  南山書院相去郡治一百里,謝歸採買夠了,便直接動身前去書院。

  為此,風雅還不太樂意,覺得街坊鄰居羨慕的表情還沒看夠。

  當年他與公子租住此處,可受了好多刁難白眼。大仇未報,風雅心裡總是癢癢的。

  謝歸腿腳不便,書院便破例留下了風雅,而其餘新生,無論出身背景如何,都一概只許本人入內。

  書院學生不多,一般兩人合住一套院子,謝歸到得早,挑了間安靜的,這回風雅就沒有例外了,睡在狹小的偏房裡。

  前世他得了頭名頭籌,先生們給了他一整套院子,是以不曾與人合住過。而他住下的第二天,旁邊那間便住了人,哪知好巧不巧,竟然好幾天沒與對方碰上面,連對方名姓也不曾知曉。

  後天三月初九,正是新生答論的日子,其餘人都挑燈夜讀,另一間房裡也亮著燈,謝歸卻早早洗漱更衣,把風雅愁壞了。

  謝歸寬慰風雅幾句,正要睡下,院子外又響起了奇怪的窸窣聲。風雅憤憤然,要出去找對方理論,卻被謝歸按住:「稍安勿躁。」

  大約是四五天前,每每謝歸入睡時,院子外都會有奇怪的聲響,或是鑼鼓或是怪叫。初時風雅出去看過,卻總是捉不到始作俑者。

  院子裡沒人應答,外頭響聲越來越大,風雅直嚷著要出去抓現行,謝歸卻知道抓了也無用,何況這麼做的是誰,他已經有數了。

  謝歸耐得住性子,任由外面吵翻了天。風雅氣得直跳腳,忽聽謝歸道:「你聽。」

  吵鬧之中,似乎有人不耐煩地推開了門,逕直朝院門走去。謝歸挑開一條窗縫,看見一人蹲在院門邊,像是擺弄什麼東西。爾後一道細小的黑影翻過牆去,便聽得尖銳的炸裂聲,和幾個少年的驚呼,爾後徹底安靜下來。

  謝歸微微一笑。

  那人收拾了門外的亂子,轉身便往回走。他似是看見了謝歸,腳步一頓,悶聲道:「自己惹的,自己解決。」

  隔壁的門再次關上,謝歸聽得那人暗啞的聲音,淡笑著吹了燈。

  轉眼便是答論的日子。書院的新生答論關係到拜入哪位先生門下。院生選試考了末名沒關係,只要答論出風頭,又合眼緣,照樣能得院長青睞。

  清早起來,風雅侍候謝歸更衣洗漱,前往書院的往來居。

  往來居地處幽靜,專用來做新生答論之所。轉過幾叢修竹,中庭開闊,直通正廳。

  謝歸早早動身,風雅卻怕他坐著輪椅,走快了顛著他,腳程較慢,反倒落在後面。

  能進入書院的都不是一般人。書院只定了四年學業,四年之後,許多順利完成學業的學生都會選擇離開。但若是想繼續留下苦讀,書院也不會趕人。

  不過那畢竟是少數。按兩年一次的選試,還能與新生見面的前輩寥寥無幾。風雅聽見正廳裡面壓低的說話聲,知道等在前方的大都是書院先生,頓時連動作也小心起來。

  輪椅過於顯眼,謝歸讓風雅在外候著,自己扶著門扇牆壁,緩慢地走進廳內。

  定下的時間還沒到,人卻差不多到齊了。少數幾人稍微注意了後到的謝歸,便撇開眼不再看。

  謝歸安靜地站在新生後頭,發覺一道久久不去的目光,淡淡一笑,不偏不倚地望了回去。

  錢小公子,錢易之。

  錢易之是錢家老爺的老來子。這位小公子是郡治一霸,是人人避之不及的角色。謝歸前世便與之有過口角,這一世更是因為爭執,被他傷了腿腳。

  至於本沒考上的錢小公子為何出現在書院裡,就不得而知了。

  被謝歸回望,錢易之反倒顯得惱怒,身體微微向後傾斜,露出額角的傷痕。

  傷痕很新,看上去也就這兩日留下的。錢易之對他無聲地說了一句話,又狠狠瞪他一眼,才扭回去。

  給我等著。

  錢易之此人不太上得了檯面,好吃懶做,不學無術,前世也沒翻出多大風浪,謝歸根本沒將他的威脅放在眼裡。

  正廳不大,六位先生在座,已經悄無聲息地將新生們的反應看在眼裡,謝歸與錢易之的無聲對話,自然逃不過六雙眼睛。

  白衣中年男子捋著鬍鬚,眼神略略帶過,對旁邊青衫老者道:「看上哪個了?」

  青衫老者反問:「你又看上哪個?」

  中年男子呵呵一笑:「不說看上誰,先說看不上誰。」

  青衫老者冷笑:「誰招的誰帶走,真是丟人現眼。」又朝錢易之的方向使眼色。

  中年男子會意。他雖不知謝歸是誰,卻認得走門路進來的錢易之。錢易之的挑釁,他們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不說破罷了。

  在他們眼裡,南山書院的門路,錢易之也沒資格走。

  加上突然冒出來的錢易之,新生一共十一人。幾位先生身後依次站著十餘人,大約是留在書院苦讀的。

  謝歸視線掃過一圈,發覺給先生們準備的椅子,竟有八張。

  前世他考得頭名,正是意氣風發,從未注意有多少椅子。六位先生已經落座,除去給院長留的,還有一張空椅子,留給了誰?

  中年男子注意到謝歸的視線,又捋了幾道鬍鬚,問青衫老者:「韓老怪又不來了?」

  青衫老者臉色古怪:「誰知道。」

  眾人低聲交談時,一名微胖的中年男子帶著兩個書僮緩步進來。十幾個前輩學生紛紛拱手行禮,六名先生也紛紛行禮,只是不曾站起。

  謝歸注視著將將落座的中年男子,心內感慨萬千。

  前世他進入書院時不曾暴露身世,院長待他如己出,就連他入仕後,也利用關係大力提攜。最後在天牢冤屈而死時,他沒想過,還有再見到院長的一天。

  院長姓左,單名一個銘字,書院裡依慣例尊稱為左大先生。

  眾人見過禮,左大先生稍稍回過,說了幾句場面話。他環視一圈,在看見那張空椅子時,眉頭揚起,低聲問旁邊的青衫老者:「韓先生還沒到?」

  被連問兩遍,青衫老者有些不耐:「大約睡死在偶人堆裡了。」

  青衫老者聲音偏高,在場幾乎所有人都聽得見。左大先生略顯尷尬,新生們神色各異,謝歸卻是一愣,記了起來。

  南山書院不授蒙學,不統一講解經文典籍,各先生教的內容也不同,能學到什麼,只靠學生自己學習領悟。

  在一眾開口就探討聖賢之道的先生之中,有一位韓先生,只教「凡人不可及」的東西。

  這話還是前世左大先生親口說的。所謂「凡人不可及」,即是排兵佈陣,星象易術,古今奇談,機關傀儡等等。

  旁人提起韓先生,多是敬而遠之。謝歸卻覺得,能將韓先生一身本事學到手,也算不世出的奇才了。

  謝歸記得前世韓先生收了一個弟子,後來弟子死得不明不白,韓先生深受打擊,在他結束學業之前,便辭別書院,不知所蹤。

  韓先生的事,只在他心頭一掠而過。謝歸沒有在意,將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左大先生身上。

  左大先生是整個書院與朝廷聯繫最緊密的人,書院學生要想仕途走得順,拜入大先生門下,是最便捷的方法。

  而且,如果他沒記錯,四年後將有一場變亂。

  這場亂子從東南起,很快遍及南北,朝野為之震動。整個東南幾乎被撤換一空,他也正是由此事出了風頭,得了鳳淵的注意。

  要扳倒鳳淵,讓他不得翻身,必須抓住這個機會,借由左大先生的推薦進入朝中,與鳳淵重見。

  想到要重見鳳淵,謝歸心下一顫,生出幾分莫名的興奮。

  客套之後,韓先生示意兩個書僮上前,將紙張分發給十一位新生。

  然後捋著鬍子微笑:「這便是今天的考題。」

  新生們神色各異,尤以錢易之的表情最為誇張。謝歸看了一會兒紙張,最最不動聲色。

  有個按捺不住的問道:「大先生,這考題……該怎麼答?」

  左大先生笑呵呵,「該怎麼答就怎麼答,全看諸位的了。」又囑咐書僮,「去端茶水來,先生們等得久,大約渴了。」

  新生們面面相覷,個個都不敢開口。有一人逕自上前,左大先生茶水都沒端起來,驚奇道:「你答好……」

  話音未落,那人點點頭,展開手中紙張。

  短短時間內,一張紙已在他手中變了形狀。白色駿馬於掌中揚蹄,似乎將要飛馳。

  先生們紛紛點頭,等大先生說話。左大先生捋鬚點頭,問他:「可有別的花樣?」

  大先生說「花樣」時,那人皺眉,因為膚色偏黑,看不出來。謝歸認出這人是昨晚同院出手相助的,下意識看了錢易之一眼。

  那人點頭,手指在駿馬上拂過,駿馬顏色漸漸轉深,竟變作一頭黑色良駿,連神態也不一樣了。

  一片稱奇聲中,那人面無表情:「學生願拜入韓先生門下。」

  書院慣例,拜師時雙方必須在場,左大先生遣書僮去請韓先生,問其他新生:「還有沒有想好了的?」頓了頓,「以午時為限,若是答不出……」

  其中意味不言自明,新生們不安了。有個看上去木訥些的,撓著後腦站出來,將白紙對折,做出書本形狀,低聲道:「學生以為,是嚴父慈母殷殷期盼。」

  先生們又是點頭,依舊不點評。爾後幾人紛紛開口,有說聖人之言,有說天下至道,一時間都開了口,只剩下錢易之和謝歸兩人。

  錢易之是繡花枕頭,草包一個,先前父親的千叮嚀萬囑咐都拋在腦後。只見他得意地看了大先生一眼,將白紙揉成一團,收進袖中。

  這意思是不答了?

  他那一眼看的誰,在場眾人心知肚明。左大先生眼皮跳了跳,靠著多年修養,沒把茶水摔在地上。

  當初他和錢家老爺說的好好的,錢易之可以在書院裡跟他學習,但不算正式學生。錢易之這麼一來,他的老臉頓時就掛不住了。

  書院不是沒有過走門路的學生,但這類學生通常很低調,從不招惹是非。離了書院,也只說是書院學生,不說書院某某門下。

  白衣中年男子與青衫老者對視一眼,神色各異。

  找路子的學生多是通過左大先生進來,這回大先生終日打鷹反被啄了眼,不知得氣多久。

  不過,如此一來,就只剩下謝歸了。

  收官之人得有幾分本事,其餘學生紛紛慶幸自己開口早,卻不知謝歸偏偏就盼著自己最後回答。

  雖然腿腳不便,但他少年模樣,神情動作都顯穩重,令先生們心中稱讚。

  一片靜默中,謝歸不疾不徐,將一大張白紙左右來回對折,最後成折扇大小,輕握於掌中。爾後又一片片地展開,恢復成整張。

  他的動作帶著奇特的安撫人心的力量,眾人十分好奇,卻又不好意思出聲打擾。錢易之本想插嘴搗亂,抬頭就被左大先生飛了兩記眼刀,遂不敢造次。

  他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少年清瘦乾淨的手將折痕微微撫平,再平視幾位先生。雙目堅定,璨若辰星。

  「是萬里山河。」

   

    第4章 人之常情

 

  此言一出,滿室寂靜。

  左大先生眼睛一亮,險些擊掌讚歎。最後卻只是捋著鬍鬚,微笑點頭。

  「好個萬里山河。」

  幾位先生交換目光,亦是讚歎不已。

  回想一下,若他直說這四個字,他們的感受未必有這麼強烈。謝歸將紙折起又打開,一舉一動都牽著他們的思緒,似是暗示紙上有風光無限,萬里山河,盡在胸襟之中。

  謝歸知道,這個答案一定能引起左大先生注意,便一如往常地笑著,不卑不亢,自有一派少年風姿。

  青衫老者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古人誠不我欺——你可想好了要入誰門下?」竟有幾分興奮。

  「左……」

  謝歸話沒說完,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風聲,緊接著有人一巴掌拍在他肩頭,大聲問他:「好小子,你怎麼就不對老夫感興趣?」

  這話直白得近乎無禮,尤其是在這種場合下,眾人一聽謝歸說的一個字,就知道謝歸意在左大先生。哪知平白無故殺來個人,竟是要搶徒弟了。

  旁人都覺得這人來得古怪,卻不知謝歸被一掌拍得牽動腳上傷痛,眼前都黑了一瞬。

  在座的先生們紛紛愣住,還是青衫老者反應最快,立即跳起來指著那人罵道:「好你個韓老怪,先前請你你不來,一來就要搶人,還有沒有王法了?!」

  那人按著謝歸的肩膀輕輕用力,謝歸只覺肩頭千斤重,連骨頭也嘎崩地響。

  拍著他的老頭清瘦矍鑠,手背青筋畢露,唯獨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白鬍子打了個結,還能夠到前胸。

  謝歸勉強笑道:「韓先生……」

  韓先生嘿嘿一笑,聲音洪亮,「好小子,英雄出少年,跟這群老頑固待四年早該廢了,不如入我門下,保管你吃香喝辣前途無量……」

  其他先生不比他放得開,紛紛氣得倒仰,顧不得溫文爾雅,跳起來就罵。韓先生絲毫不怯,個個回敬。

  往來居雞飛狗跳,人仰馬翻。謝歸不動聲色,將諸人神情看在眼裡,注意到左大先生身後有個年輕的高瘦弟子,大先生正低聲對他說著什麼。一個念頭一閃而過,謝歸覺得這人很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

  學生們尤其剛入書院的,已經個個目瞪口呆。謝歸看多了朝臣爭執,只覺得鬧騰,盼著他們早點吵完。

  「肅靜。」

  循聲看去,是大先生身後的高瘦弟子開口了。他聲音清亮,猶如淙淙流水。

  借由這個聲音,謝歸瞬間想起了這人身份,不由多看了一眼。一個念頭一閃而過,不過很快被他掐斷。

  他聲音不算太大,卻能讓每個人都聽見。霎時間就像琴掐斷了弦,都沒了聲。剛才還爭得面紅耳赤的先生們整理衣袍,似是無事地坐了回去。

  面對諸多意味迥異的眼神,謝歸巋然不動,低下眼去。

  左大先生飲了口茶水,呵呵一笑,「得此子實乃書院大幸。不過,諸位先生也別為此傷了和氣。不如這樣,」他對謝歸說,「你先入我門下,一段時日後,等你與先生們熟悉了,再選一次,如何?」

  學生們不太能領會其中意思,懵懂不知。先生們臉色低沉,不太情願。

  謝歸雖是少年,但儀態大方,眼神清亮,腹有詩書氣自華,先生們的眼光何等老辣,知道他並非池中物,早就起了爭搶的心思。

  只是,肉都吃進嘴了,還能指望狼再吐出來?

  過程雖然曲折,結果還是與他意願相符。謝歸答了聲「是」,接過書僮遞來的茶水,簡單行了個拜師禮。

  答論上的拜師禮一律從簡,若是有心,回頭私下再辦就是。

  新生答論難得雞飛狗跳一次,其他人也都拜了師。書院不集中授課,作息要求全憑先生定奪。有些人只在答論見過一次,之後就沒見著了。

  就連同一間院子的衛初,一天也見不上一面。他的名姓還是後來得知的,兩人偶爾遇見,衛初還不大願意搭理他。

  韓先生眼光挑剔,幾乎不收學生,衛初慕名而來,卻眼睜睜看著韓先生死咬謝歸不放,心裡自然憋著一股氣。謝歸受了池魚之災,每每見面,只對他笑笑。

  包括他在內,左大先生身邊還留著五個學生。謝歸受大先生看重,日子格外舒心,唯一礙眼的,只有走門路跟著大先生的錢易之。

  大先生平日就在往來居授課,講完就走,想求問得自己追上去。這日謝歸聽完了課,收拾東西轉身就走,風雅伺候他坐上輪椅,哈欠連連之餘,還不忘回頭瞪錢易之一眼。

  錢易之不學無術,也不把親爹的期望當回事,大先生見他自暴自棄,平日就當看不見他。

  見謝歸走了,錢易之氣不打一處來,轉身又堆起討好的笑,對魏大師兄道:「師兄,你看謝歸他,這般目中無人,簡直……」

  答論上見過的高瘦弟子是他們的大師兄,在大先生身邊待了六年,叫做魏峻,為人隨和,大先生門下弟子時常找他幫忙,他也來者不拒。

  魏峻笑了笑,「何必在乎旁人,好好讀書便是。」說完也要走。

  錢易之急眼,「師兄,這人心術不正,留在先生身邊,遲早為禍師門。」見魏峻還不為所動,他咬牙,「你都不知道,在清江郡治裡,這小子,這小子……」

  聲音急迫,咬牙切齒,果然見魏峻停住,問道:「怎麼說?」

  「他何止目中無人,先前在私塾裡,也不止我一人看不慣他。不過仗著先生看重,欺壓同窗。之前也同我爭執,險些將我推下台階,摔傷了腳。」

  同窗對謝歸的嫉妒,在他的避重就輕下,完全換了模樣。錢易之咬牙切齒,唾沫橫飛,就盼在大師兄這裡下點眼藥,間接給左大先生留些印象。只是他完全沒有注意到,魏峻看似有興趣,眼底卻平靜一片,甚至有幾分嘲笑。

  等到錢易之口乾舌燥,魏峻輕笑著說了聲「知道了」,轉身就走。

  他急了,「大師兄,你……先生不許我們私下議論的……」

  錢易之原本想用大先生的規矩「提醒」他,只是在看到他的表情後,聲音不由自主地小了下去。

  然而再定睛看去,魏峻依舊文雅隨和,似乎剛才刺骨的眼神祇是錯覺。

  往來居裡空空蕩蕩,風過竹林窸窣作響,只剩下錢易之呆滯地站著。良久,他狠狠跺腳,朝自己的院子跑去。

  錢家老爺花了重金,將他塞進了獨門獨戶的院子。除了沒有下人伺候,錢易之在院子裡樂得逍遙。

  院子還是相同的院子,只是兩邊都歸他用。錢老爺費勁塞進來的書冊都堆在地上,積滿了灰,而擺在書桌上的,則都是寫著《戲花間》《狂蜂亂蝶》等等的書。

  地上的東西幾乎不動,桌上的他能一天看千八百遍。

  「有了,就是這個!」

  放榜那天,他買了一本最新刊刻的,卻被聞訊而來的錢老爺當街痛打。不過這書滋味美妙,他實在捨不得,便偷偷藏了起來,一起帶來書院。

  書冊描寫詳細,插畫精美,一看就是大手筆,價格也不低。錢易之咬咬牙,從中撕下最能衝擊眼神的一張插畫,端著它左右瞧著,嘿嘿一笑。

  兩張薄如蟬翼的紙滑落在地,錢易之好奇撿起,見上面畫著精細的地圖,配字說明卻完全看不懂。他端詳許久,喃喃:「大約是印錯了。哎,不管不管,謝家小子你等著……」

  他隨手將地圖在燈上引著,捲起插畫就走。紙燃成飛灰,在他身後如花灑落。

   

    第5章 上巳雅集

 

  清江郡以無數幽雅奇險的風光聞名天下,南山若耶溪正是其中之一。

  溪流北去書院六里,其源頭恰在書院管轄之內,一路蜿蜒向北流往山下,溪畔古跡數不勝數。

  每逢三月上巳,書院都會邀請當世大儒來此雅集,品茶論道。甚至有人如此評價:不到若耶溪,不配論古今。足見地位之高。

  新生答論放在二月二,相互熟悉後,便是令天下學子趨之若鶩的上巳雅集。清江郡守受左大先生所托,在南山附近加派人手,將意圖闖入的人擋在山外。

  作為書院的新學生,謝歸一行十一人理所當然地被列入雅集名單。而謝歸腿腳不便,去往若耶溪的山路又不好走,於是左大先生又給他破了例,允許他將風雅帶在身邊。

  三月三,上巳,春來,鳥語,百花初綻。

  書院不能讓學生們穿得太樸素,以免在貴客面前失禮,學生們統一穿了量體裁製的青色袍服,頭戴玄色方巾,分別跟隨各自的先生前往若耶溪。

  山路上走不了輪椅,左大先生有心照顧謝歸,腳步放得比較慢,風雅扶著謝歸,緩步跟在後面,還不忘欣賞周圍景色。若不是先前有大先生提點,他只怕要一頭栽到青翠山色裡去,將謝歸忘在腦後。

  風雅難抑興奮之情,對謝歸嚷個不停,一會兒指著桃花的花骨朵,一會兒對鬱鬱蔥蔥的一片小竹筍嚷個不停。謝歸幼年起閉門苦讀,知道風雅不離左右地照顧他,很少像別家書僮那般輕鬆,叮囑他兩句就不再說了。

  不過也怪不了風雅,南山上的景色,曾令前朝數位帝王流連忘返,何況一個小書僮。

  「哼,沒見過世面的東西。」

  前面冷不防飄來一句諷刺,風雅怕給謝歸丟人,臉上青紅交加,又忐忑不安地瞧了謝歸一眼,低聲叫道:「公子……」

  謝歸扶著一棵老樹,淡淡地叮囑風雅:「你是人,沒看過狗見過的世面很正常,何必計較?」

  沒等風雅點頭,對方已經跳腳大罵:「你說誰……啊!」

  錢易之太過激動,忘了自己踩著泥濘的山路,腳底一滑,鬼哭狼嚎地滾下山去。

  其他學生傻了眼,直到左大先生呵斥,才回過神來,紛紛下去攙扶。

  幸好錢易之沒太激動,慌忙間抓住了幾叢茅草,好不容易穩住,手也被割破了。其他學生扶他起來,他看看自己全是泥污的衣袍,和古樹邊隱約有謫仙之姿的謝歸,氣不打一處來,發狠朝他扔了一把茅草。

  這一扔可不得了,謝歸沒扔著,他剛剛站穩的地方又是一滑,再次滾了下去。

  兩個扶他的學生早就鬆了手,再抓也來不及了,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滾進半人高的灌木裡,哀嚎連連,好不淒慘。

  左大先生氣得鬍子發抖,揮揮手讓大師兄魏峻下去幫忙。人扶上來,衣服已經髒得不能看,大先生眼不見心不煩,索性讓魏峻帶人回去。

  錢易之慌了,趕緊裝可憐:「先生……」

  偷雞不成蝕把米,連本來可以參加雅集的大師兄都被拖下水。錢易之回想那個冷厲的眼神,腳都在打顫,連忙一指樹邊的謫仙:「可以讓他送我回去!」

  大先生氣得鬍子都要吹起來:「胡扯!他腿腳不便,怎麼送你?半路上都滾下山餵了野狼,也給老夫落個清靜!」說罷徑直走了。

  先生動了氣,錢易之識趣地耷下腦袋,被魏峻往回拖。走過謝歸身邊時,錢易之狠狠瞪了一眼,有意無意地撞了謝歸一下。若不是有風雅拖著,險些將謝歸也撞下了山。

  「這錢公子真是混世魔王!」

  風雅看在眼裡,氣得牙癢癢。謝歸摸出突然出現在衣帶裡的紙,打開看了一眼,露出意味不明的淡笑。

  路上耽擱一陣,到若耶溪邊時已經不早了。左大先生將剩下三個學生領到溪邊,找了席位坐下,又匆匆離開。

  一路上是山中勝景,溪邊則是底蘊厚重。謝歸的席位在一塊平鋪的巨石上,這塊石頭無稜無角,溫潤光滑,風雅好奇摸了一下,得知是前朝大儒常常坐的,驚得嘴巴都合不上。

  謝歸又將其餘席位一一指出,真真各有千秋,令風雅大開眼界。

  不知何時起,溪水上逐漸漂下蓮花一般的酒盞,盞裡用棋子壓著折起的灑金箋,看不清其中內容。溪邊嗡嗡的說話聲也隨著酒盞低落下去,爾後寂靜無聲,只聞流水擊石,林隙日光。

  幾個穿淺藍衣裳的小童依次退下。不遠處的木質高閣中,兩人對坐,中間擺了個殘局。只是此時兩人都沒注意棋盤,轉而注視著若耶溪邊。

  高閣之中輕紗拂面,外面的人看不清裡面。倘若謝歸能看清高閣之內,必能認出其中一人是古怪的韓先生。而另一人,則是當日在書鋪裡注意到謝歸的人。

  曲水流觴,蓮花酒盞漂到誰面前,誰就必須當場賦詩或賦論一篇,酒盞中的灑金箋裡就是題目。

  水流不急,第一波酒盞很快各歸其主。謝歸沒有拿到,不慌不忙,安靜地等待著。

  第一波詩文已然寫好,唱念之下,賓主盡歡。左大先生見謝歸沒有拿到酒盞,暗暗發急,朝藍衣小童投了個眼色。

  第二波蓮花酒盞投入溪水,很快有兩個酒盞停在謝歸面前。藍衣小童捧來筆墨,請謝歸開啟灑金箋。

  題目不難,一是初春,一是懷古。謝歸思忖片刻,開始動筆。

  他伏在臨時提供的矮案上,左手扶著右手,似乎找不到著力點。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露拙,刻意用左手引導右手寫字。

  字寫得好,詩文寫得好,加上書院學生的身份,在上巳雅集很容易被賞識。然而自從他動了那個念頭,他便有意在大先生面前遮掩光芒。

  小童開始催促,他動作加快,左手依舊在推動。謝歸猛然覺得如芒在背,似乎有人盯著他。他一時詫異,連最後一筆也落歪了地方。

  是誰?

  北岸坐著書院先生和貴客們,南岸學生依序排開。學生們在忙著寫詩文,對岸要麼動筆,要麼沉思,要麼低聲交談,沒有一個人在看他。就連左大先生,也忙著看他剛剛交上去的東西,略顯失望。

  謝歸猛然回頭,看往西南方向。高閣若隱若現,窗口輕紗拂動,卻看不見裡面人影。

  韓先生向來不喜歡上巳雅集,卻捨不得不湊熱鬧,就在若耶溪西南邊起了個小樓,取名摘星閣。左大先生還曾說他給樓取名太俗,難登大雅之堂。

  難道是韓先生在看他?

  只是,他剛回頭,那股視線就消失了,再也捕捉不到。

  這邊在上巳雅集,那頭魏峻帶著錢易之回了書院,將他往院子一扔,不管不顧地徑直走了。

  「哎哎哎,大師兄,您別急著走……」

  錢易之陪著笑,心裡不知罵了謝歸多少遍,硬是拉著魏峻,「大師兄,我不懂事,真不懂事,您別往心裡去……」

  他幾乎賠出十多年的訕笑,看上去灰頭土臉。魏峻本也想參加雅集,可礙於家中命令,又碰上錢易之這個難得一見的禍害,早就沒了心情,冷著臉甩開衣袖走人。

  錢易之像個傻子似的,在院子裡呆呆地走了幾個來回,才恨恨咬牙,推門進去睡覺。

  門開了一條縫,一隻手伸出來,將他拖進去,又輕輕關上門。

  屋裡沒有點燈,那個拖他的人點了他啞穴,綁起手腳丟在角落裡,回頭繼續翻找物品。

  錢易之嚇得三魂丟了七魄,險些一口氣梗死在喉嚨裡。屋裡昏暗,他好半天才看清一群翻東西的黑衣人,人數起碼有五六個,書桌上地上,被翻得亂七八糟。

  「公子,只找到這個。」

  大半天終於安靜下來,黑衣人就像雪融成水,無聲無息地淹沒在暗處,唯有一個人捧著本子上前,交給椅子上的人。

  他嚇了一跳,才發覺那邊還坐著一個。

  待他看清楚那人捧著的書,稍稍鬆一口氣,拚命扭動身子。那人點頭,他穴道上疼了一下,立時就能開口說話。

  「這位……爺,您要是想看這書,沒必要擺出這陣仗……」

  那人手裡拿的,正是他之前撕下插畫的艷情書冊。書賣得很好,聽說斷過幾次貨,錢易之以為是上門搶書的,舔著臉賠笑,可其他人都沒反應,他笑不下去,只得訕訕停下。

  「裡面的東西呢?」

  錢易之雲裡霧裡,不知他問什麼。但對方聲音低沉冷冽,極為不悅,他不敢信口胡謅。然而對方要什麼,他完全不知道。

  驀地,他似乎想起來了,嘴微微張開,霎時出了一腦門的冷汗。

  這位爺要的,該不會是被他燒掉的東西……?

  錢易之哭喪著臉:「沒了……」

  他剛說話,房裡空氣都緊了起來。錢易之瞥見黑衣人腰間露出一點寒光,駭得面如土色。

  電光石火間,他幾乎是擺設的腦子終於轉動,在對方的刀劈到頭上之前,驚駭大叫:「東西不在我這兒被謝歸拿走了!你們要是搜他的地方能找到一張畫,那就是你們要的東西!」

   

    第6章 寧王鳳璋

 

  黃昏時分,倦鳥歸巢。

  風雅眼睜睜看著他家公子一盞接一盞地喝下去,然後醉臥下去,直到雅集結束也沒醒。

  雅集進行到最後,漂下的就不是灑金箋,而是甘甜的玉泉酒。先生們和貴客都不大願喝,只能由學生們代勞。喝到最後,個個醉得東倒西歪,幾乎沒一個清醒的。

  風雅攙扶謝歸離開時,還聽見左大先生在身後笑呵呵:「玉泉酒後勁太足,畢竟是年輕人啊,不知節制……」

  惱得風雅直想摔個酒盞再走。

  好不容易挪到院子裡,風雅聞見隔壁房裡的酒味和嘔吐味,再看看自家公子昏昏欲睡的眼皮,還是生出幾分慶幸。要是謝歸再吐他一身,他今晚可就別睡了。

  他把人扶到床上,認真叮囑道:「公子,你且躺一陣子,我去打盆涼水給你擦擦。」也不管謝歸有沒有聽見,就匆匆跑出去。

  房門關上,謝歸稍稍抬起眼皮,只覺腦中猶如一把刀子來回攪動,暗歎。

  前世做到丞相吃了不少苦頭,官場上往來逢迎,少不得用酒做事。他做鳳淵幕僚時喝壞了身子,一沾酒就頭疼。這個毛病和腳傷一樣,都帶到這一世來了。

  謝歸解了方巾,脫下外袍,又掙扎到桌邊,忍著不適灌了一口涼水。酒水作用下,他呼吸急促不勻,只想躺回床上好好睡一覺。

  在他的昏昏沉沉背後,有人若有若無地綿長吐息,先前雅集上那種如芒在背的感覺忽然再現。

  謝歸霍然起身。

  ——

  風雅打了滿滿一盆涼水,還怕不夠謝歸用的。他站在門口敲敲門,正要往裡走,卻聽謝歸低喝:「站住!」

  他嚇了一跳,水潑了半身:「公子?」

  裡面安靜一陣,謝歸開口:「我沒事,你去休息吧。」

  「可……」

  「快去。」

  風雅摸不著頭腦,又不敢違抗謝歸的意思,端著水盆走了。

  腳步聲遠了,謝歸忍著頭疼,一手撐著桌面,聽了聽隔壁的動靜,直到確認衛初睡熟了,才低聲道:「有什麼事,出來直說吧。」

  房裡安靜異常,似乎只有他在自言自語。

  謝歸皺眉。

  莫非是錯覺?

  這個想法只是一閃而過。活了兩世,他對自己的直覺有超乎尋常的自信。每每危險來臨,他都能提前感知。鳳淵甚至開過玩笑,覺得他在坊間擺攤算命,也能活得不錯。

  因為醉了酒,謝歸視力要差很多,以至於過了小半晌才看清書桌邊坐著個人。

  他看清對方時,發覺對方已經打量他多時了。

  天邊無月,院子裡無人往來,安靜異常,房間裡亦沒有燈火,謝歸不敢輕舉妄動。那人坐在黑暗裡,一直沒有出聲。

  雙方相持,誰也沒有動。謝歸握緊桌邊,緩慢地開口:「這位兄台,深夜造訪,所為何事?」

  明明醉得不輕,謝歸還能如此冷靜地應對。

  鳳璋又看了他一眼。

  少年尚未完全長開,身形依然瘦弱,孤零零立在房間正中。鳳璋卻覺得面對的不是書院學生,而是朝堂上幾經風雨的老臣。

  從發現他的那一刻起,少年就像沒有喝醉的人,一直謹慎地用目光探詢他的身份。

  是個好苗子。

  他靜靜地收回視線,揮了揮手。桌上油燈倏地點燃,投映出溫和的光。

  一室寂然,謝歸剎那間醒了酒。

  書桌邊的人身形修長,劍眉星目,一副極為英武的相貌。方巾布衣,素淡打扮,神情也淡漠如水,將長相中的銳氣中和了不少。

  謝歸深深吸氣,表情平靜,指關節卻攥得青白。

  這人和鳳淵極像,卻又沒有鳳淵的銳意,當是另一位龍子鳳孫,但又有些眼生。

  宗室之人都有自己的信物,皇子們成年後都有一塊玉珮,不輕易示人。何況對方改易裝束潛入他院子裡,也不會留下讓人識破身份的線索。

  謝歸謹慎地揣測時,對方坐在他的書桌前,神情悠閒而平靜,彷彿一位秉燭夜談的老友——甚至也沒將自己當外人,謝歸放在桌上的書冊筆記,他也饒有興趣地一頁頁翻看著。

  謝歸蹙眉,正想問他真正的來意,燈火下忽然閃過一點溫潤的光芒,對方手上的玉扳指幽幽生輝。

  謝歸當即想起了這人身份,只覺不可思議。

  四年後被東南鹽鐵案牽連,死在天牢裡的寧王,怎麼會來南山書院?

  ——

  書院裡的學生都醉得差不多了,魏峻是為數不多的清醒的人,正在四處查看情況,以免有學生沒回到書院,落單在山裡。

  兩個小書僮跟在身後,早已哈欠連天。魏峻一路上都緊皺眉頭,差不多巡視完了,提燈一轉,看見院子門口蹲著個人,厲聲喝道:「誰?!」

  風雅慌張地站起來,忍不住打個噴嚏。

  他被潑了半身水,衣服濕了多時,看得出在這裡待了很久。魏峻看一眼院裡,問他:「怎麼不去伺候謝師弟?」

  風雅支支吾吾辯解不得,魏峻生疑,逕直進去敲了謝歸房門:「師弟,你歇下了?」

  屋裡點著燈,半天沒人回答,魏峻又問了幾句,幾步外忽然開了扇窗戶,一個紙團飛出來,落在他腳邊,同時裡面響起謝歸的呵斥:「不是讓你回去了?」

  濃重的酒味順風飄來,魏峻撿起紙團看了看,笑了笑,讓風雅先去休息,帶著書僮匆匆走了。

  ——

  黑衣人不知從何處現身,先關上了窗,朝鳳璋一揖,便消失了。鳳璋又翻了一頁,語氣微有促狹:「既然有本事,何必藏著掖著?」

  謝歸寫在紙條上的東西他看得一清二楚,幾句不成章法的詩,和他看過的筆記批注截然不同,簡直是天壤之別。

  再聯想他剛入書院的聲名,和今天上巳雅集的表現,鳳璋很快就猜到他的打算,只是不知他為何要這麼做。

  不想受他挾制,魏峻是個極好的求救機會,謝歸卻借此打發了魏峻對自己的忌憚,讓魏峻以為自己在暗自神傷,深夜刻苦作詩。

  少年人不都是激流勇進的?才華不低,為何遮掩鋒芒?

  這回來南山書院閒逛,倒是看見個很有趣的人物。就是不知道,這少年有沒有命活到明天了。要是能活下來,暫時頂替何三,也不錯。

  他笑了笑,正要說話,謝歸先一步開口:「夜深了,殿下若是找到了您要的東西,就盡早離開吧。今晚,學生只是喝醉了,醉到不省人事,並沒有看見什麼。」

  有意思,還和他討價還價了,甚至還想趕他走?

  上一個和他這麼幹的人,骨頭都化成了灰。

  鳳璋眼神一亮,正要逗他兩句,忽然神色變了,冷笑:「你叫我什麼?」

  謝歸不冷不淡:「殿下。」

  鳳璋冷笑不止,已經有幾道冷硬物體無聲無息地抵在謝歸腰間,只待鳳璋發令。

  謝歸似是沒有意識到自己半隻腳進了鬼門關,張開雙手示意,隨即緩慢地將右手伸入懷裡,拎出一張紙。

  之前隱沒的黑衣人直接拿走紙張,交給鳳璋。謝歸惋惜道:「可惜你們來晚了一步,我猜你們要的東西,應該已經被錢公子毀了。」

  他剛說完這話,就看見鳳璋眼底閃過一抹戾色,心中略有不快。

  他考慮過就地投誠,擇日不如撞日,直接認他為主得了。總歸是個有野心的王侯,扶持起來對付鳳淵也不算難。只怕這人性子難以捉摸,怕沒報仇,自己先遭了殃。

  謝歸看著他越來越冷的神色,知道那間書鋪的店主凶多吉少。但他現在沒空擔心別人,他識破鳳璋的寧王身份,又知道了他潛入書院搜東西,不想個合適的對策,他才是最凶多吉少的那個。

  「底下的人不爭氣,讓你看了笑話。」

  鳳璋惋惜地搖頭,謝歸能感覺到身後的黑衣人們呼吸一亂,竟是怕到了這種地步。再看鳳璋,他坐了這麼久,除了翻動書頁的動作,竟連呼吸也不曾牽動過他的衣袖。

  恐怕那場席捲朝野的鹽鐵案,另有隱情。

  沒有找回東南三郡的佈防圖,鳳璋興致缺缺地站起身來。

  他的動作有一種說不上的怪異,黑衣人們似乎都習慣了,沉默著抽出佩刀,卻聽謝歸道:「你要什麼?朝廷大員的私庫賬冊,朝臣裡通外國的信件,還是哪個郡縣的佈防圖?想要什麼,我畫給你。」

  鳳璋徹頭徹尾地愣了一晌,重複一遍:「畫給我?」末了又冷笑,「該不是想活命來胡謅吧?」

  這人頗有些軟硬不吃的架勢,謝歸索性豁出去了,亦是冷笑相對:「不如看看再說,寧王殿下?」

  黑衣人們齊齊低喝,拔刀出鞘,竟要將謝歸就地格殺。鳳璋喝止諸人,問他:「我明明是慶王,你怎地胡說?」

  不少人在見了刀光後就跪倒在地,痛哭求饒,謝歸卻不卑不亢:「先皇后留給您的扳指,可不能認錯。」

  謝歸要的就是鳳璋對自己的忌憚,不過也不能拖得太久,以免激怒他。

  鳳璋抱起雙臂,噙著冷笑,囑咐黑衣人伺候筆墨,想看謝歸到底能玩出什麼花樣。

  不想謝歸拿起筆對他皺眉:「你擋住燈火了。」

  鳳璋的冷笑快掛不住,琢磨著抽哪個屬下的刀砍了他比較好。黑衣人們眼觀鼻鼻觀心,早就識趣地低下頭去。

  謝歸的筆走得不疾不徐,鳳璋初時不以為然,可漸漸的被他畫出的輪廓吸引,陷入了沉默。

  東南佈防圖他看過幾眼,隨即交由何三保管,找個時機轉交過去。謝歸畫的這幅圖,可以說是分毫不差,甚至比他冒險得到的那幅更加精細。

  鳳璋一直注視著新畫成的佈防圖,忽然問他:「你到底是誰?」

  韓先生向他提起過這人,鳳璋讓手下去查,得到的消息不是他感興趣的。而且這種機密要事,以謝歸的身份,怎麼可能接觸得到。

  謝歸笑道:「殿下說我是誰,我就是誰。」

  他的意思過於直白,黑衣人紛紛側目。鳳璋捲起圖紙,問他:「想清楚了?」

  「是。」

  鳳璋沉吟片刻,「今晚本王不殺你,並不意味著今後不會。替本王查一個人,查得清楚,本王再留你的命。」

  謝歸瞇眼,「誰?」

  「左大先生。」

   

    第7章 左大先生

 

  上巳雅集後,左大先生難得地給全院學生放了假。

  放假原因不言自明,上上下下都樂見其成,從清早開始,書院裡就靜悄悄的,甚至連走動的聲音都沒有。

  謝歸飲了第二碗醒酒湯,仍然覺得頭疼得緊。

  風雅收拾了碗碟,見他揉著額頭還要坐到書桌邊去,心疼地勸他:「公子,你先好好休息吧,也不急著這一天啊,總有讓大先生看到公子才華的時候。」

  風雅還當他是為昨天的雅集傷神,再看謝歸坐在桌前,早不知神遊何方去了。

  屋裡又安靜下來,謝歸深深皺眉,挪開幾本書,露出銀鉤鐵畫的「左銘」二字,還是寧王親筆寫的。

  左大先生,他的恩師。

  他原以為這一世可以過得更加順暢,拜尋新主,扳倒鳳淵,中途卻出了這樣的變故。

  鳳淵的母族姓魏,是京城裡不上不下的書香世家。前世他只在入門時與魏峻見過,後來魏峻外出遊歷,因而對他印象不深;而且當時兩人年紀都不大,日後在相貌上有變化,也在情理之中。

  這一世再見到魏峻,和前世魏家沉默寡言的嫡次子相對照,謝歸才恍然驚覺。

  要是他沒想錯,左先生就是鳳淵的人。

  左先生是埋在南山書院裡的棋,專門網羅合適的苗子,推給鳳淵和魏家。魏家審過了,鳳淵看得上眼,再挑過來做事。

  謝歸不是少不經事的人,更不想在書院與天下大義的問題上糾纏。熙熙攘攘利來利往的事,他見得多,也想得開,否則也不會刻意隱瞞才華。

  只是驟然想明白這一點,心口有些堵得慌。

  房裡悶得難受,謝歸推開窗子,抬眼就看見院牆上黑影一閃而過。

  那是鳳璋留下的人。

  只要他查好了,再按照鳳璋交待的方法,把東西轉交過去,鳳璋自有決斷。若他不查,陽奉陰違,那人就是一把留著砍他的刀。

  左先生的路走不通了,擺在他面前的,只有鳳璋這條路。

  他不想等到垂垂老矣再步入朝堂,他想讓鳳淵死,死得越早越好,最好眼睜睜看著皇位落入他人之手。

  可寧王鳳璋,值嗎?

  謝歸閉上眼。

  他在窗邊一動不動地坐著,風雅高興地進來,「公子你看,這是大先生給的,每個……公子,你別坐在窗邊,容易著涼。」

  謝歸眼神幽幽的,依舊看著牆頭。風雅好奇地跟著他視線,卻聽他低聲道:「照我說的做一件事,別讓任何人知道,也別讓人看見。明白嗎?」

  ——

  深更半夜,謝歸挑了挑燈芯,繼續埋頭練字。

  他獨自一人關在房裡,也沒用晚膳,從下午練到深夜,旁邊已堆了一沓厚厚的紙,字跡也由凌亂變得端正。

  等他放下第九十八張紙時,他聽見了細微的腳步聲。

  風雅滿身的露水,進來後忍不住抱怨:「最近蚊蟲多了,我就走了一點山路,就咬成這樣。公子,那個藥……能不能……」

  謝歸早有準備,揚手把藥瓶丟過去。風雅早就癢得站不住,連忙感恩戴德地接過,一邊上藥,一邊也沒忘正事。

  「我照公子的吩咐,在廚房磨了很久。幾個婆子被我磨得受不了,才答應幫我做點心,但她們說不能做太多,還要留一點到晚上。」

  謝歸嗯了一聲,問他:「都留了什麼菜?」

  「兩條魚,一些青菜,有個婆子還要去取冰,不知準備什麼菜色,我沒敢多問。」

  「筷子呢?」

  「兩雙……啊不對,好像是三雙,哎……」

  風雅記不太清,謝歸沒怪他,心裡已經有了底。

  他繼續往下說:「點心做得快,我本來打算送了就回來,還能給公子送晚膳。但我在往來居門前等了很久,也沒人應。我就按照公子說的,一間一間院子地找,等我找到第三間院子,突然有人找我,讓我回往來居,說大先生在等我。」

  風雅臉上都是被大先生噓寒問暖的興奮,沒注意到謝歸握著筆的手一緊。

  「你見過送口信的人麼?」

  風雅搖頭,「不曾見過。」

  謝歸開始練第九十九張字,示意風雅繼續。

  「大先生接了點心,急著往裡走,我按公子說的,纏著他說了一陣子話——就是公子您教我的那些。大先生很急,不想聽,我就跪下了謝他照顧公子。」風雅猶豫一陣,還是決定直說,「可我覺得,他臉色越來越難看……」

  謝歸靜靜看著紙面,一團黑墨在紙上暈開。

  「夜風大麼?」

  他沒頭沒腦的一句,風雅茫然地撓頭:「有些偏僻的地方風很大,吹在身上骨頭都發涼,但今天明明不冷……」

  謝歸擱了筆,揉著眉心。風雅知道他這是在想事情了,自覺地出去給他弄熱水,還不忘叮囑他:「公子,你別想太多了,你還這麼年輕,我娘說,想太多容易老。」

  謝歸失笑。他前世被丟進天牢時,已經快二十九了。不過也算給他提個醒,省得將這副過於少年老成的樣子露給有心人。

  房裡又安靜下來。謝歸抬筆在紙上寫了個左字,又寫了個三,然後在燈火上引燃了紙張。

  左大先生沒有吃夜食的習慣,必定有客來訪。

  這個時節,習慣吃魚和新鮮菜蔬,還在偏冷的山上找冰吃的人,應該平常生活在東南地區。那邊常年溫熱,物產豐饒,一年四季翻著花樣地吃。

  假裝不在往來居,卻不想讓風雅驚動太多人,說明來客的身份非常特殊。

  急著擺脫風雅,一點時間都耽擱不得,來客的身份比他高。以左大先生的地位,朝中有不少臣子要稱他一聲先生。讓他忌諱的人,實在不多。

  風雅回來時被人跟蹤,而且還是練家子,甚至刻意隱藏行蹤,非常謹慎。

  來客非富即貴,起居精細,家底豐厚,謹慎小心,還與左大先生有密切往來。

  上巳雅集第二天,就能突破清江郡守的人馬到訪的人,肯定不是興起而至,必定是精打細算過後,才上山來的。而左大先生給他們的一天假期,也肯定不是出於體諒他們的心思。

  他也沒想到,再世為人,他能在這麼近的地方,遇到讓他恨入骨髓的人。

  謝歸笑了,另取一張紙寫了兩個字,打開窗子,在窗稜上敲了三長兩短,清咳三聲,兩道黑影便落葉似的飄到他面前。

  借刀殺人,他只是暫時沒能力做,不代表他不會做。

  單薄少年眼神如鬼火,讓兩個黑衣人也詫異一下。

  「你們主上派的事,我還沒做完,但今天晚上,我另有一份大禮送給他。」

  ——

  意外收穫讓謝歸前半夜沒睡好,後半夜好不容易掙扎一陣子,就到該起的時辰。

  風雅昨晚沾了露水,路上著了風寒,早上精神不太好,謝歸便讓他休息,自行洗漱後,預備慢慢踱到往來居去。哪知道一出門就被人撞個滿懷,異常刺鼻的味道撲面而來,令他忍不住倒退幾步。

  撞上他的不是別人,正是同院的衛初。

  大概是最近在書院待得多,他黝黑的膚色有些轉白,變成較深的蜜色。衛初低著頭,沒注意到露出了脖子上的傷痕。

  見是謝歸,衛初瞥一眼他的腳,低著頭轉身就走,被謝歸一把拽住。

  「衛兄在躲我?」

  衛初僵硬地轉過身去,冷哼一聲,「你也忒看得起自己了。先生有事,我先走了。」

  謝歸不依不饒,逮著他衣袖不放,一邊盯著他的傷痕仔細看,「這個傷應該就是這兩天留下的,你得罪誰了?」

  衛初露出一絲詫異,卻還是強,「問這做什麼?」

  謝歸仔細瞧著傷口,「應該是被木頭或竹子劃的,大先生愛惜竹子,有專人看護——那就是木頭了。這麼細的木頭不多見,也沒有出膿,該不會……是筆?」

  衛初瞪大眼睛,跟見鬼似的,猛地推開他就走。謝歸連忙追上去叫道:「衛兄你慢點,我腿腳不快,走不動!」

  前面的人影一頓,不情不願地慢下來。謝歸好不容易追上去,「答論前有人搗亂,是衛兄你出手,這份恩情我記在心裡。究竟是誰動的手?衛兄你告訴我,我去與大先生說說,也許能幫上忙。」

  衛初猛地轉身,謝歸停不住,又險些撞到他身上。

  「你可少說兩句。要不是因為你,他們何必找到我頭上?」                       

 

    第8章 何必當初

 

  謝歸怔住。

  衛初不分青紅皂白地發了通火,冷靜下來,又覺得不好意思。

  氣氛非常尷尬,謝歸歎了口氣:「衛兄還是先讓我看看傷口,有什麼話,我們找個地方坐下說。」

  能猛地說出那麼一大段,衛初也是頭一回。他被謝歸拉回院子裡,謝歸仔細查看他傷口,點點頭,「幸好傷得不重,不過,料他們也不敢動太重的手。衛兄找過大夫了麼?」

  衛初搖頭,「不曾。」

  書院裡有幾個老大夫,聽說是在外面得罪了人,到書院裡養老的。老大夫們醫術不錯,對學生們也樂呵呵的,學生們有什麼頭疼腦熱,不用下山,去他們那裡看看就行。

  衛初不願看大夫的原因,謝歸很清楚。大夫一眼就能看出是別人刻意造成的外傷,追究起來,肯定要抓出動手的人。

  左先生喜歡和高位者往來,卻不代表他是無能之輩。書院裡出了欺凌學生的事情,傳出去對他只有壞處。

  謝歸勸道:「你別怕得罪人,說出去總比悶著好。就算動手的是錢易之,你也不用怕。」

  「你怎麼……」

  衛初驚愕無比,謝歸瞟他一眼,「換做別人你可能直說了,只有錢易之這種走門路進來的人,你才會顧忌。你以為他是左大先生放進來的,大先生就會維護他?」

  衛初冷冷地哼一聲。

  「正因為他是大先生放的,大先生才更不會放過他。實不相瞞,這段日子,大先生對錢易之很不滿。說不定你的事情一出,大先生一怒之下,就直接把他逐出書院了呢?」

  他表情略有鬆動,顯然是被謝歸說動了。謝歸看見他這副似懂非懂的表情,一時感慨,似是看見了曾經的自己。

  衛初顯然有幾分來路,天資也好,如果是鄉野少年,不可能學會這麼好的機關術。書院裡都是聰明人,他不說,誰也不會問。謝歸知道,這類人常常沉浸於自己擅長的世界中,不通人情世故,遇到事情,都是能忍就忍,反正也遇不上殺人放火的事,忍忍就過去了。

  「趁著傷還沒消失,衛兄你與我一起去往來居,把事情告訴大先生吧。」

  ——

  魏峻站在往來居門口,說大先生身體不適,將前來聽課的學生打發回去,才仔細關好門,進了往來居後院。

  後院裡瀰漫著濃烈的酒香,玉泉酒清甜的香氣聚在一起,彌久不散,熏得魏峻有點頭暈。

  上巳雅集中,左先生沒有喝醉,反倒是一個人躲在房裡,喝得酩酊大醉。魏峻沒有使喚書僮,自己親手煮了幾碗醒酒湯,等左先生清醒。

  這一等就是兩個時辰。

  左先生勉勉強強清醒,眼睛還染著一片紅血絲。魏峻端來兩碗醒酒湯,看著他喝掉,不鹹不淡地道:「先生,你不該喝醉。」

  他的語氣完全不似學生對先生。左先生毫不在意,彷彿與朋友說話:「事情多,你還小,不懂我多難自處。」

  「那都是你自找的。」

  左大先生猛咳兩聲,湯水都吐了回來,瞪眼指著他:「有你這麼說話的?」

  魏峻冷笑:「早就說了,我那表兄,不是個省油的燈!他想要什麼,你還不知道?他要什麼讓他自己去拿,父親千叮嚀萬囑咐,絕對不能插手他的事情,你倒好,見竿子就爬!」

  左大先生老臉一紅,哼哼半晌,「你當誰都有你的身份……」

  魏峻的親姑姑早年進了宮,現在坐穩了貴妃之位。先皇后去後,皇帝未再立後,魏貴妃便執掌六宮,直至如今。

  這麼一算,鳳淵正是魏峻說的那位表兄。

  有個貴妃親姑母,皇子表兄,魏家在京城雖然不算最最炙手可熱,卻也是數得出來的簪纓世家。

  這麼個大族的長房嫡次子,地位能低到哪兒去?

  「正因為我有這身份,才要明明白白告訴你,這趟渾水,不是你有資格攪的!你當表兄為了你親自來一趟清江郡?你有那能耐?那都是為了東南的鹽鐵!」

  正如謝歸所料,昨日在往來居的,確實有三個人。

  一個是謝歸恨之入骨的三皇子鳳淵。

  一個是他的恩師左大先生。

  一個是最為富庶的南越郡的郡守。

  南越郡海岸漫長,有數量驚人的鹽場。鹽是國之命脈,敢把手伸到鹽場,都是要掉腦袋的。

  而同時,南越郡又是朝廷與外域往來的門戶。航線與港口眾多,也養著眾多手藝精湛的工匠。這些工匠打製的兵器精湛耐用,常有令人驚艷的樣式,很多人慕名往南越郡學藝。

  試問朝中諸多皇子,誰不想將南越郡收為己有呢?

  要想收南越郡,先要收住郡守。

  前一世鳳淵若是沒有謝歸相助,絕不會那麼快收住南越郡。

  魏峻和鳳淵的相處不如長兄那麼多,心思卻比長兄細,看得出鳳淵收攏人心的本事不算特別大。因而之前左先生提出要幫鳳淵,魏峻極力反對。

  在魏峻看來,鳳淵坐上皇位,對魏家不一定是好事。

  這時候說這些,都已經晚了,左先生已經一腳趟在裡面,洗不乾淨。魏峻懶得說他,轉而將今天早上的事情說了一遍。

  幾個學生前來求問的暫且按下不提,說到錢易之,左先生頭疼不已,惱怒地一拍桌子:「這混賬真是……」

  還好只是傷著了,要是錢易之再愣一點,不小心傷得重了殘了,再傳出去,說他破格收了個酒囊飯袋,他左銘的名聲還要不要了?書院還要不要辦了?他可不想為了一點錢,就把往上爬的本錢弄沒了。

  魏峻皺眉:「說來也怪,這兩日我覺得姓錢的小子不太對頭。」

  「怎麼說?」

  「往日他都喜歡尋謝歸的晦氣,這兩天卻鎖在院子裡,連艷情書也不看了,像只被貓嚇過的耗子。我讓書僮進去看過,裡面亂得狗窩似的,就怕……」魏峻似乎連說都覺得噁心,「他吃喝拉撒都在裡面。」

  這話一出,左先生也直犯噁心。忽而他心念一動,問魏峻:「我且問你,你覺得謝歸這小子,如何?」

  兩人都沒說話,但都從彼此的眼神裡看到了答案。

  有古怪。

  「謝歸答論上著實讓我驚艷,我有心栽培他,卻覺得這小子在藏拙,也像在躲著我。」

  魏峻頷首,「那時我見到他的書僮被趕出來,又拿到他胡亂寫的紙糰子,以為他是表現不好,暗自傷神。後面仔細一想,又覺得不對,可也說不上來。」

  左銘嘶了一聲,點頭,「我與你感覺差不多。這小子的眼神,哪裡像十四歲?換做咱們那位殿下……」

  後面一句心知肚明,魏峻又說:「而且你不覺得,昨天他的書僮出現得太是時候了?」

  左先生點頭,「確實有古怪,但謝歸才十四歲,總不可能是為誰打探消息來的。」

  魏峻提醒他:「你難道忘了昨晚的消息?我表兄剛出書院就被人盯上,也不知是哪方人馬,要說巧,也太巧了點。而且表兄來書院的事情,就連姑母也不知道,又是誰走漏的消息?」

  左先生不安,「那……」

  魏峻冷冷地道:「依我說,這小子留著就是禍害,不如趁早除掉。恰好你還有個看不順眼的,也一併除了吧。」說罷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左先生欲言又止,可看見魏峻眼底的不屑,又把脖子縮了回去。

  ——

  把衛初送到大夫那裡後,謝歸想起自己院子裡還躺著一個,就回去把風雅也勸了過去。

  風雅心疼謝歸的腿腳,雖然臉皮薄,還是沒有推拒。老大夫們一如既往的和藹,診過脈之後,覺得風雅該靜養,謝歸便索性將他留了下來。

  次日大先生還是沒有開課,學生們都有些失望,謝歸去往來居走了一圈,沒見到大先生,便自己先回了院子。

  過了一陣,有個小書僮敲門。謝歸看他眼熟,問他:「是大先生讓你來的?」

  小書僮怯生生點頭,「先生……先生有東西……要你轉交給……錢……公子……」

  謝歸一愣,「錢易之?」

  小書僮忙不迭地點頭。

  他和錢易之不和是整個書院都知道的事情,左先生答論就在場,更是看得一清二楚,怎麼會讓他給錢易之送東西。

  謝歸沉吟片刻,點頭,「行,你先等我一會兒,我換件衣裳就來。」

  衣裳換完,小書僮卻不見了,門口只留了一個包袱。謝歸環視一周,笑了笑,抱起包袱往錢易之的院子走去。

  春風暖然,謝歸一手拎著包袱,敲了敲門,大聲叫道:「錢公子,你在不在?」

  裡面無人應答,謝歸將門推開一條縫,聞見裡面傳來一絲若有若無的奇特氣味,一怔,旋即又歎氣。

  這個氣味他很熟悉,昨天剛剛在衛初身上聞到,是錢易之拿來捉弄衛初的刺鼻藥粉,對人無害,卻因為味道太難聞,讓人避若蛇蠍。

  與此同時,謝歸還聞見一絲極為微弱的血腥味。

  他的腳步一頓,當即想往回走,可身後平白起了陣山風,讓他的動作停了下來。

  前面是個局,後面還有招。倒是沒想到,他們會用這種方式解決問題。

  謝歸惋惜地輕輕搖頭,似是無意地看了身後一眼,隨即推門走了進去。

  不消片刻,院門前響起極為可怕的一聲尖叫:

  「出人命了————!」                       

 

    第9章 人命關天

 

  往來居裡聚集了所有學生,先生們也悉數到場,或坐或站,將謝歸留在中間。

  這場景和答論當天何其相似,只不過周圍人眼中不再是驚艷佩服,轉而充滿了疑懼。

  幾個鬚髮花白的老先生匆匆進來,身後跟著驚慌失措的風雅。風雅看見謝歸,叫了一聲「公子」,立刻撲上去不撒手。

  所有人都看向幾個老先生,他們歎了氣,搖頭。

  意思是錢易之真的沒命了。

  廳堂內頓時響起嗡嗡議論,魏峻呵斥好久,才讓他們安靜下來。謝歸靜靜地注視著主座,不放過左先生任何一個表情。

  上一世死的是韓先生門下學生,這一世,居然換成了錢易之。而且,這一天還來得這麼快。

  莫非是他的重生,給這一世帶來了不小的變化?

  「怎麼辦啊公子,你要有個萬一,我怎麼向家裡交待……」

  風雅從沒見過這陣仗,何況人命關天,他也嚇得不輕。謝歸輕拍他臉頰表示安慰,一邊仔細回想剛才見到的場景。

  左右躲不過,他索性在錢易之房裡仔細查看一番。人確實死了,死狀淒慘,仰躺在一堆艷情書裡,脖子被橫割一刀,血噴在書冊上,十分可怖。

  一看就知道動手的是行家,謝歸猜測是魏家養的死士。那些世家大族,每家都養些人手,倒不足為奇。

  謝歸思忖間,左先生咳了兩聲,發話了:「謝歸,你可有話要說?」

  謝歸搖頭:「人不是我殺的。」

  左先生歎氣:「先生也想信你,但縱觀書院上下,只有你和錢易之有過節。先生信你,也得仵作和官衙信你才行啊……」

  他言辭懇切,擺足了恩師的派頭。其餘學生紛紛點頭,又開始議論。

  左先生不開口還好,一開口,謝歸便愈發篤定了他和這事有關。

  左銘最在乎書院名聲,因為書院名聲越大,他得的好處越多。前一世出了命案,他想方設法挽回,最後查出不是書院學生動手時,他不知有多高興。

  剛剛出事,他就忙著讓謝歸承認罪行,還急著下山報官,讓他越想越不對勁。

  望著慷慨激昂的左先生,謝歸心底生出無端的疲憊感。

  上一世他急於平步青雲,究竟看岔了多少人?

  謝歸沒再辯解,左先生見他沒反應,也不好再多說,以免顯得咄咄逼人。左右官府還沒來人,他便讓人把謝歸送到空置院子裡,暫時看管起來。等官府來了人,再做定奪。

  風雅早就被嚇蒙了,直到主僕兩人關在空院子裡,他才勉強回過神來。

  「不必擔心,沒事的,就當在這裡住兩日。」

  謝歸淡然處之,甚至打算找個地方先睡一覺。風雅急得跳腳,「公子,你怎麼還睡得著?要是被官府當犯人捉了,別說入朝為官,能不能回謝家都是問題啊!」

  謝歸涼涼地回了一句:「誰說我要回去了?」

  風雅被他一句噎死,知道犯了他忌諱,惴惴地道:「我只是擔心公子……」

  謝歸搖頭一笑,卻聽見牆頭有窸窣聲。轉頭看去,只見一根纖細的竹竿顫悠悠地從牆外探出頭,在牆頭點了兩下,似乎在試探是否牢固。

  主僕倆愣愣地看著那根竹竿四處敲打,過了一陣子,似乎是找到合適的位置了,隨即兩三根竹竿迅速跟著擺上來,牆外響起竹竿摩擦的吱嘎聲,一隻手顫顫地扒在了牆頭。

  手呈現出偏黑的蜜色,一看就知道是誰。謝歸走到牆邊,恰好衛初翻越牆頭跳下。

  衛初拿著個黑色的長木盒子,四角各伸出一條木腿,還沒來得及收起。

  謝歸饒有興趣地打量著,衛初不好意思地撓頭:「這東西是在韓先生私藏的書裡看來的,叫『登雲梯』,剛試著做了一個,不太穩,還得借力。」

  他在盒子邊伸進手指轉動,盒子裡響起齒輪聲,幾條木腿慢慢收了回去。

  衛初把盒子扔給風雅玩,皺眉問謝歸:「你怎麼殺人了?」

  「我手無縛雞之力,哪來的力氣殺人?」

  謝歸好笑地看他,衛初撓撓頭,「這些門門道道的,我弄不太清。」

  他在房裡悶頭幹活,外頭忽然有人大叫殺人了。他嚇了一跳,出門去看,第一眼注意到謝歸的房門沒關。

  「沒關門?」

  謝歸深深皺眉,衛初點頭,「的確沒關門,我覺得奇怪,因為你一向會把門鎖好再走,就進去看看。裡面很亂,遭了賊似的,我就幫你理了一會兒,找到這些東西。」

  他把東西遞給謝歸,又補充道:「當時我沒想那麼多,你別怪我翻了你的東西……」

  聽見自己房裡亂七八糟,謝歸就有不好的感覺,一看衛初遞來的東西,他更是惱了。

  一張白帕子裡包了一把短刀,上面全是血,不用想就知道是誰的。另外還有個錦囊,裡面裝了一把鑲滿寶石的小巧金刀。

  謝歸不動聲色地收起錦囊金刀,另用白帕子拎著短刀看了半天。

  如果衛初沒注意到,讓居心叵測的人當眾翻出來,這一次他謝歸就吃不了兜著走。

  謝歸冷笑不止,衛初被他笑得發毛。

  眼前人雖然是少年模樣,行事卻異常穩重。想起師父常常語重心長地叮囑他,在外要多多注意,他不免有些沮喪。

  這般年輕,大禍臨頭依然不懼,世上能有幾人?

  他自省時,謝歸忽然問他:「衛兄,我有一事交託給你,我的身家性命,也一併托付給你了。」

  衛初嚇一跳,黝黑的臉都慘白了,「這怎麼……」

  謝歸笑了笑,「家父常教導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對朋友亦如此。我信你,自然無二話,事關重大,不知你能不能幫我?」

  衛初心裡頓時湧上一股熱血,拍拍胸脯:「行!有你這話,我衛初上刀山下火海,就算豁了這條命,也在所不辭!」

  ——

  深夜月牙初露,夜風和緩。

  風雅白天驚嚇過度,風寒還沒痊癒,被謝歸哄了幾句先睡下了。他獨自坐在院裡,閉目養神。

  「心情倒好,本王這回是不該來的。」

  這句話淺淡中帶著輕微的愉快,不用睜眼也知道是誰,謝歸將外袍攏緊,淡淡地道:「殿下,來者是客,不如坐下說話?」

  鳳璋看他一眼,還是依他說的,坐在他對面。

  雖然只有他一人現身,謝歸知道,在暗處還藏著不少人。他將破舊的茶碗往鳳璋面前送去,「殿下請用。」

  鳳璋看了一眼,手指在碗邊碰了一下,沒喝。

  「殿下行事太急,逼得對方跳腳,把我也一起攪進來。這件禍事,該由殿下幫謝某解決。」

  看著鳳璋微變的臉色,謝歸絲毫不懼,甚至還微笑著把茶一飲而盡。

  風雅花了一個下午找出來的茶具,可不能浪費了。

  鳳璋這回是真詫異了。

  謝歸居然還敢和自己談條件,甚至說是他搞砸了事情,得負責收拾爛攤子。不知說英雄出少年好,還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他收到屬下傳來的消息時,本來想讓謝歸自生自滅,但少年明亮的眼神在他心底輾轉不滅,他猶豫一陣,還是來了。

  他屈起手指輕叩桌面,玉扳指幽幽映出月光,「將要身陷囹圄的人是你,與本王何干?再說,三哥的行蹤確是你透露的,你那晚就決意拜入本王麾下,這些後果,該由你一力承當才是。」

  謝歸笑得平和,「殿下真不想知道左銘的來歷了?」

  鳳璋冷笑,「本王只想要你的命,如今倒省得出手了。」

  能輕易看破他的身份,立場不明、心機詭譎的小子,留著也是禍害。

  他起身要走,三五個黑衣人自黑暗裡幽幽浮現。謝歸惋惜道:「殿下,你養在身邊的人,來路不明啊。」

  鳳璋霍然回頭,身形不動。

  謝歸譏諷道:「你做事常常力不從心,手下也不省心。你以為是命運造化?你知不知道你那些兄友弟恭,在你身邊安插了多少人?」

  鳳璋挑眉。

  「你若不信,只管看看他們背後,是否紋了個『鬼』字。那都是魏家的『鬼影』,養好了特意送來的。」

  寧王鳳璋出身太高,招不少人妒忌。前世他拜入鳳淵府中,親眼見過鳳淵派人就有兩次,遑論之前派的了。

  院子裡一片死寂,鳳璋神色微變,再次將謝歸從頭到腳打量一遍。

  他生母是先皇后,在世時寵冠後宮。他自己在一眾皇子間也是最得父皇看重的,由此招來的嫉妒可不少。

  就在他剛動身來書院時,才又剛剛殺了兩個細作,正如謝歸所說,在身上很難發現的地方紋了「鬼」字。或是頭頂髮根,或是腳趾中間,都是很難發現的位置。要不是留他們穩住魏家,早在他們剛剛潛進來的時候,鳳璋就動手了。

  鳳璋的心思已經變了。謝歸知道這麼多,考慮如此周全,已經足夠當他的左膀右臂。

  何況他還這麼年輕,多多磋磨,日後必成大器。

  他卻不知謝歸也變了心思,只想將他當踏腳石用。只因最開始那一面過於驚艷,和如今他的表現相比,實在不能令謝歸滿意。

  在謝歸眼裡,鳳璋的神色變化是根本沒發現細作的表現。

  謝歸本來只是詐一詐他,以為鳳璋已經把這些細作除掉了,如今一看,似乎留了不少。

  連身邊的人也控制不了,這樣的皇子,怎麼坐上那個位置?

  謝歸失望間,已經將他排除在可以扶持的對象外。

  兩人各懷心思,沉默許久。鳳璋心裡癢癢的,想看他能做出什麼來,遂先開了口:「你想做什麼?」

  「殿下放心,此事過後,我不會再找殿下了。」謝歸站起身,「只消借你兩個手下一用,給我那大師兄送一份禮。」                       

    第10章 以彼之道

 

  魏峻難得地驚醒了。

  他從不淺眠,每回都是一覺到天亮,今晚卻莫名心悸,靠在床邊發怔。

  整個書院除了謝歸沒人帶了書僮,魏峻摸黑到桌邊,倒水胡亂喝了一口,開始想念京城有人伺候的日子。

  他一直恨自己的出身,雖然是長房嫡次子,在外風光,內裡卻不知多憋屈。

  庶出的孩子從不肖想魏家的榮光,他卻離執掌魏家只差了一步。

  長兄大他兩歲,也不如他有本事。他為了扳回晚出生的兩年,深謀遠慮,多番佈局,甚至親自來到南山書院。

  魏峻發狠地將茶杯往桌上一摔,發出一聲悶響。

  山下已是仲春,山上還留著冬日殘餘的寒氣。魏峻心情不佳,拎起外袍披上,餘光卻捕捉到一道黑影飛過,不由厲喝:「誰?!」

  無人回答,緊鎖的房門吱呀而開。

  魏峻心口一縮,略顯慌亂地站了起來。

  他以前只是下令,從沒親自看過。魏家「鬼影」下手毒辣,錢易之的死狀依稀在目,要不是他早有準備,怕是會當場昏倒。

  睡前明明鎖緊了門,怎麼會開?誰在搗鬼?

  他深吸氣,大步上前將門摔上,加了一道鎖,還不放心,把椅子也端過來堵住了門。

  門外不再有奇怪的聲音,他剛剛放心,窗子又突然開了一扇。

  桌上書頁被吹得嘩嘩亂響,魏峻不再從容,連忙撲上去關窗。

  然而,一扇關上,另一扇又接著打開。

  窗子越開越多,吱嘎翻動,魏峻神情愈發緊張。驀地,他猛然撲到書桌前,不知哪來的力氣,竟然將整張書桌推到窗邊,跳上桌面,以一種詭異僵硬的姿態擋住了窗戶。

  夜風如鬼哭,魏峻神色慘白,呼哧呼哧地喘氣。

  不遠處已經堵緊的門發出奇特的聲響,魏峻煞白了臉,看見他親手掛上的鎖顫顫地翹起,左右扭動,像有無形的手來回拉扯。

  魏峻瞪大眼睛。

  門鎖艱難地掉下。

  門開了。

  ——

  打發走了清江郡衙的官差,左銘渾身脫力,癱在房裡半晌回不過神。

  計劃可以說是萬無一失。他只待官差到來,將錢易之遇害的案子塞給郡衙,再將謝歸押走,萬事大吉。

  不過睡一覺的功夫,怎麼又死了一個?

  郡衙官差到了書院,看見原本溫文儒雅的左大先生出奇地慌張,而遇害的學生也從一個變成了兩個。

  他們心裡也犯嘀咕。左先生門下的學生真是奇怪,不出事則已,一出事就死了兩個。

  而且兩個學生的死狀都非常淒慘,甚至有個剛剛當差的嚇得在外邊吐。而書院之前看守起來的學生好好地待著,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還有腳傷,行走不便,哪像能殺兩個人的?

  謝歸洗脫了嫌疑,官差們下山時將屍首一起帶走,還打算把兩起案子並在一起清查。

  左銘已經完全嚇癱了。

  死了誰不好,偏偏死了魏峻。書院的名聲保住了,可他怎麼向魏家交代?

  「先生?」

  左銘神情恍惚,直至對方叫了第二聲,他才回過神。

  不回神還好,一看清楚面前站著誰,左銘差點要從位置上跳起來。

  謝歸不知何時站在了他面前,關切地注視著他。明明他表情十分和善,左銘卻覺得自己隨時可能被這弱不禁風的少年剝了皮。

  他究竟是什麼人……

  「先生,聽說您要走?」

  左銘強打起精神,呵呵笑道:「是啊,突然遭此橫禍,先生想出去走走,散散心。」

  謝歸笑道:「先生走了,誰來打理書院呢?」

  他的目光似是不經意地往左銘身後掃去,左銘身後明明沒有東西,心裡卻滿是被看破的心虛和尷尬。

  「陳老先生暫時接手,也不會虧待學生們,你大可放心。至於你的學業,為師向來很放心,不知你可另外選定了先生?」

  陳老先生是答論上脾氣暴躁的青衣老者。謝歸似是訝然,「先生這麼急?為何不多留兩日?學生還想略盡綿薄之力,給先生踐行。」

  左銘連連推辭,謝歸惋惜搖頭:「學生本想在先生門下待四年,但先生另有打算,學生也不好強留。昨日韓先生托衛初帶了口信,還是希望收我入門,特來告訴先生一聲。畢竟學生遭遇了那等難堪,還願意收留學生的,委實不多。」

  謝歸言辭懇切,左銘虛弱地道:「那就好,那就好……」

  他完全聽不清謝歸後來說了什麼,耳邊都是嗚嗚的風聲,就連謝歸向他告辭離開,也完全沒有反應。

  ——

  風雅被他打發去了大夫那邊住著,衛初早早出門,去韓先生那裡鑽研機關術。謝歸緩緩走進院子裡,見自己房門虛掩著,不禁挑起眉頭。

  「回來了?」

  房裡兩人對坐,中間擺了一副棋局。謝歸看都不看,重新拎一件外袍罩上,又要出去。

  「站住,本王讓你走了?」

  棋盤邊的人丟下棋子,打亂了棋局,似笑非笑地看過來。

  謝歸十分無奈:「六殿下,我借您的人安然無恙地還給您了,您惹出來的爛攤子,我也盡數收拾了,不知殿下還留在這裡做什麼?我地方小,容不下您這尊神。」

  拿他的院子當自己的地盤,還把他當客人,謝歸覺得這位殿下太無恥。

  又蠢又無恥。

  鳳璋對面的黑衣人黑了臉,想要說話,被鳳璋一個眼神攔住。

  「過來,陪本王下棋。」

  謝歸懶得理他,抬腳要走,又聽鳳璋道:「該不會要本王請你吧?」

  黑衣人眼神不虞,還是依鳳璋的吩咐,讓開位置。謝歸坐在棋盤前,稍稍掃了一眼,朝他頷首:「殿下,這一局您贏了。學生現在要去韓先生那兒,給先生敬拜師茶,恕不奉陪。」

  鳳璋拿棋子敲著棋盤邊緣,「這局本王弄亂了,不作數,你擺好了,重新來一局。」

  他作勢要清掃棋盤,謝歸歎氣,拎起棋子一個個擺好,正是被鳳璋打亂之前的那一局。

  棋盤上黑白纏鬥,不分高下。謝歸定定地看著他執黑的手,不知歎了多少次氣:「殿下,恕學生直言,殿下的棋藝實在太爛。」

  執黑先行,還能下到這種地步,棋藝真不是一般的爛。

  鳳璋不為所動,將黑子一個個丟回棋簍子,「那依你看,誰的棋藝更好?你的麼?」

  謝歸稍稍一揖,「不敢。」

  鳳璋話鋒一轉,「你知道魏家是什麼地位,敢動他們家的嫡次子,是不是膽子太大了?嗯?」

  他頗有幾分咄咄逼人,謝歸抬眼平視,毫無波瀾:「不是我,是殿下動的手。謝歸不曾出手,若魏家查下來,應該只能查到殿下頭上。」

  鳳璋嘶了一聲,瞇起眼睛,覺得這小子還是被刀砍了比較順眼。

  在真的被刀劈到頭上之前,謝歸也跟著鳳璋的動作,一個個地把白棋子丟回去。

  「借殿下兩個人,一個用在魏峻身上,另一個,給錢家老爺送了信。」

  謝歸說這話,只是為了提醒鳳璋。兩個手下回來之後,將事情先後一一稟報給鳳璋,他早就知道了謝歸的處置。

  兩個人各司其職,一個給魏峻用迷藥,再做出一些端倪,將魏峻活活嚇死,再補了一刀;另一個下了山,告訴悲痛欲絕的錢家老爺,錢易之是魏峻害死的。

  謝歸收起棋子,撣了撣衣袖,淡漠地道:「錢易之是錢家娶了七八房妾室才有的,從小被錢老爺捧在手心,否則也不會養成這麼個紈褲性子。就算是京城魏家的嫡次子,在獨苗面前,也算不得什麼。」

  何況還是次子。就算魏家得了消息,千里迢迢趕到清江郡,魏峻的屍首肯定也被憤怒的錢老爺毀了。想找到證據,只怕比登天還難。

  這一招直接把謝歸和鳳璋抽出來了,魏家完全無法歸罪到他們頭上。

  鳳璋拿起一顆黑子落定。

  「左先生走了?」

  「狡兔三窟,他不會讓魏家找到自己。就算找到,魏家人也不會信他。」謝歸落了白子,抬眼,「殿下可記得,六年前,魏家有個莫名暴斃的庶出女兒?」

  他一提,鳳璋想起來了。在魏峻之前,魏家有個行第二的女兒,側室庶出,長得嬌俏可愛,據說有很多家提親。後來不知怎的,魏家宣稱女兒暴病身亡。

  一個庶出女兒的暴斃引起不了鳳璋興趣,他沒仔細查過。謝歸多看他一眼,鳳璋一怔,「你的意思是……」

  「左銘遠避來清江郡,與這個女子有關。」

  鳳璋忽然就懂了,難怪左銘在魏峻面前老是抬不起頭。原來細細一算,兩人竟差點成為平輩。他一直當左銘是屈於魏家地位,才聽魏峻差使。

  然而六年前,這個少年才幾歲?

  謝歸再落一顆白子,鳳璋忽然推來一顆黑子,與他的棋子相撞。

  一個手指勁道有力,一個瘦弱蒼白,卻互不相讓。

  「你何時收拾收拾,與本王一道離開?」

  謝歸詫異道:「我何時說過要與殿下一起走?書院名聲還在,我還得再待四年。」

  鳳璋冷笑:「別裝傻,當夜你親口說的。」

  謝歸眉頭都沒抬,「我給殿下提供了一些消息,讓三殿下栽了大跟頭。魏家和三殿下會暫時消停,難道對殿下不好?在我看來,為殿下做的事已經夠多了。謝某可以答應殿下,四年之內,不會與殿下為敵。門在那邊,恕謝某不遠送。」

  鳳璋劍眉一揚,旁邊等候已久的黑衣人飛劍出鞘。

  「真當本王不敢殺你?」

  謝歸搖頭,「不是不敢,是不願與謝家為敵。殿下,我說的可對?」

  「……然而只有本王容得下你。」鳳璋似乎噎了一下,不知為何,在謝歸面前,他的威嚴總是不管用,這小子簡直比三朝元老還難纏,「士為知己者死。」

  謝歸面無表情地收拾棋盤,「女為悅己者容。」

  居然拿女子自比,還這般平靜自如,簡直無恥到了鳳璋從未見過的境界。

  鳳璋臉上快掛不住,「你……」

  正如謝歸所言,他的確不會動謝歸。死一個庶子沒什麼,但謝歸這個庶子,對謝家太特殊了,他不能輕舉妄動。

  鳳璋覺得,他要把攢了十九年的血都吐出來。收攏父皇給他的勢力也好,與兄弟們鬥智鬥勇也好,他從來沒有對一個人這般無力過。

  他表情變了許久,終是冷然且恨恨地道:「好小子,本王且留著你的命。日後若是再讓本王見到你,本王一定不會放過你!」

  他出去時帶著一陣風,很快就不見人了。他一離開,周圍似乎都安靜下來,連樹梢也重新有微風拂過。

  謝歸往窗外望了一眼。不遠處,群山蒼翠,雲霧飄拂,日光絢然,遍灑萬里山河。

  「不見,也好。」謝歸喃喃,「天下之大,又何必再見。」                        

 

    第11章 謝家長子

 

  晨曦初露時,謝歸一如往常地睜開眼,直至指腹觸碰了柔軟光滑的被面,他才一怔,緩緩坐起身來。

  這是回到京城的第五天。

  慶德二十二年,常年病弱、居住在別莊的謝家庶長子情況好轉,遷回京城謝府。

  這個消息沒有掀起多大風浪,只是常年看不慣謝家的人興奮了一把。

  然而這個庶長子回府後,簡直可以算是悄無聲息。新鮮勁過去,便無人再記得他。

  南山書院畢竟清苦,他心裡又梗著一口氣,在外漂泊多年,很有些不習慣謝府的雍容華貴。

  舉目見處皆是畫棟雕樑。歲月斑駁,幾經風浪而不倒,才有了世代簪纓的謝家。

  風雅在外敲門,謝歸隨口喚了句「進來」,自己先起身穿衣。風雅也習慣了,算準了是他醒來的時間,東西都準備齊全,往房裡放了就走。

  這場面放在別人房裡,肯定要落下被主母苛待的口實。沒有貼身小廝、通房丫鬟,連書僮也不上心。

  殊不知謝歸向來不喜歡別人插手自己的事,如今的主母也不願自找沒趣,都當對方不存在。府裡上下都精明,沒人多嘴,以免自討苦吃。

  當年離開京城時,謝歸只有八歲,如今回來,已長成了清瘦俊秀的少年郎。

  別人在他這個年紀,大都娶妻生子,開門立戶了。他前世就意不在此,這一世孑然一身,牢牢揣著一個念頭,更對這些提不起絲毫興趣。

  風雅給他收拾房間,聲音也褪去了稚嫩,變得更加低沉:「公子,你今日又要出門麼?」

  謝歸唔了一聲,自顧自往外走。風雅忍不住抱怨道:「公子快去撿些灰土抹一抹,別忘前天你出門惹了一身禍回來。」

  謝歸聞言,詫異停步,「怎麼說?」

  他茫然而不自知,風雅恨恨地鋪平被褥,「前天公子前腳剛進門,後邊跟了一堆姑娘,眼神跟糖似的,黏在你身上就扯不動了。要不是門房長得凶,說不定要跟進來……」

  謝歸清咳兩聲:「那我今日多多注意。」

  他慢慢走遠,風雅以為他聽進去了,回頭卻看見他特意換了件柳綠色的外衣,頓時氣得要倒仰過去。

  韓先生在學業上近乎嚴苛,但日常起居上從不虧待兩個徒弟。四年下來,衛初和謝歸兩人就像雨後春筍,拼著命地長個子。

  此時的謝歸往京城一站,俊秀又出挑,十分引人注目。

  更讓風雅頭痛的是他那雙眼睛。

  像冬日暖陽下澄淨的湖水,泛著輕微的碧色。乍看去有些顯眼,可配著謝歸的容貌,是越看越順眼。

  謝歸生來就白,五官底子也好,這兩年又漸漸長開了,在書院時就讓韓先生直歎,說他將來肯定是禍害。

  風雅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理智:「……公子,別這麼穿……」

  穿得和竹子成了精似的,放出府去,就像肉扔進狼堆,不得讓京城姑娘們分著吃了。

  謝歸笑著拿出一張蟬翼似的面具,熟練地往自己臉上貼去,很快就扮出一個病懨懨的少年郎。

  風雅終於鬆了一口氣,等謝歸走遠了,他才猛然醒悟,懊惱地拍著腦門:「公子你……又拿我玩笑……」

  ——

  京城人群熙攘,前兩日一場倒春寒,家家戶戶都閉門不出,今日放了晴,街上分外熱鬧。

  謝歸乍不適應京城物候,還碰上倒春寒,剛回來就病了兩天,前天才有力氣出門走走。

  今天出門,也不似前天閒逛,先買了兩塊豆糕,才找到前天剛敲定的一家茶肆,點了一壺茶,坐在靠窗的位置,慢慢地等。

  這一等卻等到將近天黑。

  謝歸出手大方,舉止進退有度,茶肆夥計雖不認識他,卻不敢怠慢。眼見客人換了一撥又一撥,這位公子還是坐著不動,忍不住上去勸道:「這位公子,容小的勸一句,時候差不多了,再晚一些,您回府路上不方便。」

  本朝雖然不似前朝開宵禁,夜晚巡防的禁衛卻一點都不少,路上碰到了行人,免不得要質詢幾分。他現在的身份,實在不適合被人盤查。

  他微微皺眉,似是有什麼想不明白。茶肆夥計看岔了眼,勸他:「公子,您要是想等哪位姑娘,還是明天來等吧。這麼晚了,人家姑娘家裡也不會放出門。」

  謝歸聽罷,不免有些好笑,然而夥計是好心,便打賞了他一些碎錢,樂得夥計眉開眼笑。

  他剛剛起身,夥計便忙著收拾茶桌。他忽然回頭問道:「我且問你,前兩日是否有位貴客來過這裡?」

  夥計一愣,覺得碎錢有些燙手。

  謝歸好言解釋:「他落了東西,正到處找,卻找不到,便托我今日來這裡等他,一起出去尋尋看。估計是被府裡絆住了,走不開。」

  夥計神色慎重起來,連帶聲音也小了:「這位公子,茶肆人來人往的,就算真落了東西,也可能被人撿走了。我們做夥計的,也沒膽拿客人的東西。」

  謝歸微微點頭,「說的是。尤其那位的,哪個有膽子拿。」

  他還不走,夥計有些發急:「這是實話。而且像公子說的,五殿下的東西,我們也不敢動啊。」末了又嘀咕道:「說是府裡絆住了,還不如說在『尋芳徑』待著呢,哪裡是要緊東西啊……」

  謝歸一愣,無心再為難他,緩步踱出了茶肆。

  在南山書院時他便盯上了五皇子,這位皇子出身尚可,也是個有勇有謀的,做個守成之君剛剛好。

  哪知自己回京就病倒,之前收到消息,五皇子常常在這間茶肆出現,他便想來碰一面。好巧不巧,居然去了「尋芳徑」。

  謝歸慢慢蹙起眉頭。

  尋芳徑,是一家青樓。

  ——

  深夜寂靜無人,謝歸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索性披衣坐起,點起燈來。

  桌上碼放著將近半人高的書冊,他從底下抽出一張紙,凝視上面書寫的一串數字,一邊慢慢磨墨。

  太子早年薨了,二皇子四皇子懦弱,三皇子他恨之入骨。

  這幾個都不行。

  他抬筆,將這幾個劃掉,尤在「三」字上多塗了幾筆。

  「五」「七」「八」字畫了圈,謝歸遲疑片刻,寫了個「六」字上去。

  再往下的皇子年紀太小,他等不了那麼久,何況夜長夢多。

  謝歸默然想了片刻,頗有些頭疼,便起身開窗透氣,恰與一隻鴿子撞了滿懷。

  白鴿識得他,在他手心咕咕地叫。謝歸解了信件,上面是韓先生憤怒的墨跡,滿紙凌亂,似乎在控訴他的不辭而別。

  謝歸笑著搖搖頭,還是看完了信,似乎能想到韓先生拍桌大叫的樣子。

  這四年間,衛初沉迷機關術,一心一意紮在裡面,他本來也不是求學問道去的,就挑了些旁門左道雜七雜八地學。反正他記性極好,過目不忘,學多少都一樣。

  而且,韓先生還是寧王鳳璋的人,在他手下學別的,謝歸根本不放心。

  想起那位厚顏無恥大放厥詞的寧王,謝歸眉頭一擰,冷哼一聲。

  窗子沒關,不多時,又一隻白鴿跌跌撞撞飛了進來,落在桌上好奇地打量他。

  這封信來自衛初,當日兩人一起不辭而別,又一同到了京城。一到京城,衛初便向謝歸辭別。

  朝夕相處,謝歸隱約猜出他的來路,卻還是保持距離,沒有多問。衛初大方又爽快,信才發出去不久,他就把五皇子最近的活動都告訴了謝歸,竟也沒有問一句緣由。

  信上說,五皇子最近行蹤詭異,常去一些以前從來不去的地方。末尾還有衛初匆匆的筆跡,提醒他近來京中局勢亂,要他多小心。

  謝歸心中一暖,當即寫了回信。隨即又看向紙面。

  其他人都不稱他的意。現在看來,沒有比五皇子更適合的人選了。

  要和五皇子搭上話,對他不難,難的是怎麼進入「尋芳徑」……

  謝歸皺眉,長歎一聲,靠在椅背。

  衛初給了他很多面具,方便喬裝改扮。他隨意挑了幾張,先扮給風雅看看。

  風雅意味深長:「公子,歡場女子的眼睛都厲害。公子面黃肌瘦也就罷了,怎麼眼睛這麼水亮有神,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啊……」

  他要是頂著原本的相貌進去,少不得被人注視。在京城閒逛一天,都能被姑娘們追著跑,何況要去「尋芳徑」?

  大白天折騰許久,最後謝歸乾脆放棄了改扮的想法。傍晚時分,謝歸頂著昨天用過的面具,跨進了「尋芳徑」的大門。

  他上一世來過幾次青樓,後來身居高位,又忙於政事,便沒人再自討沒趣邀他過來。

  久違的濃重脂粉味撲面而來,謝歸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這一聲很輕,可還是有人聽見,當即有個嬌俏可人的鵝黃衫子姑娘湊過來,手中團扇輕搖,又一股香風拂面而過。

  見謝歸面上鎮定,耳根後頭卻紅透了,女子咯咯輕笑,存了幾分逗弄的心思,「小公子是頭一次來這兒?用不用姐姐帶你四處走走?」

  「尋芳徑」是京城排的上號的青樓,出了名的銷金窟,姑娘們一個眼神就能勾人心魂。

  謝歸為了避免露出異樣,刻意表現得手足無措,低頭退後幾步,做出要找人的樣子,繞過她往樓上走去。

  五皇子應該在二樓的某個雅間內,謝歸放慢腳步,狀似無意地掃視各個房內,也在仔細聽聲音。

  前世見到的五皇子,身形微胖,面相較為和藹,有天家不怒自威的氣勢,聲音也比鳳淵的更為渾厚。

  有些房間房門緊閉,傳出令人臉紅心跳的聲音。謝歸不為所動,一點聲音都不放過,確認不是五皇子後,再繼續找下一個。

  就這麼找了一圈,只剩最後幾個房間,他不免有些為難。

  假若今天還找不到五皇子,下一次再有機會,還不知要到什麼時候。天家之人的行蹤更是難找,可能還少不了衛初的幫助。一來一往,難免衛初要問什麼。

  謝歸不想牽扯衛初,意圖速戰速決。走到倒數第二間時,聽見頂頭的房裡有人說話,下意識多聽了兩句,正是五皇子的聲音!

  他內心一震,正要上前,餘光瞥見暗處站了兩個練家子,正警惕地看過來。

  謝歸當即腳步一轉,推開隔壁雅間的門。

  裡面暗黑一片,沒人待著,隔壁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傳過來。謝歸皺起眉頭,手指緊緊地掐進掌心。

  五皇子在,可為何鳳淵也在?                       

   

    第12章 他的地盤

 

  房間裡昏暗異常,謝歸的手不自覺地按在牆上,將他們的話一字不落地聽走。

  杯盤交錯,鳳淵聲音朗潤,帶著酒水的味道:「五弟,這話我不曾與別人說過。你是我什麼人,還用多想麼?」

  沉默片刻,五皇子點頭:「是。」

  謝歸蹙眉。

  五皇子的生母出身較低,只是個小官吏之女,但五皇子很爭氣,常常得到皇帝誇讚,是以其他宮妃不敢胡來。

  他母子二人在宮裡生存艱難,鳳淵忽然示好,五皇子也存著戒心。

  「三哥叫我出來,該不會就為了這件事吧?」

  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

  鳳淵笑道:「五弟懂我。」話鋒一轉,「你看七弟如何?」

  那邊長久地靜默下去。

  七皇子,與東南鹽鐵案。

  謝歸暗暗歎氣。

  東南鹽鐵豐饒,是塊肥肉,也是把好刀。前世七皇子被參奏,說他與瀛人勾結,私賣鹽鐵給瀛人。

  裡通外國是大忌,何況是心頭大患的瀛人。

  鳳淵準備充分,證據確鑿。七皇子百口莫辯,在禁衛軍圍了府邸的當夜,就縊死府中。其餘東南官吏,大大小小,無論是不是七皇子的人,都被清除一空。

  何止一箭雙鵰。

  這一記敲山震虎,讓五皇子長長說不出話來。

  這是明擺著告訴他,與鳳淵合作,不用擔心會被除掉;不合作,鳳淵有的是辦法對付他。

  謝歸自忖有方法應付鳳淵,就等五皇子開口。只要五皇子敢推拒,他就有辦法讓鳳淵奈何不得五皇子。

  兩邊都安靜異常,鳳淵自顧自斟酒。謝歸默默等待,輕歎一聲。

  隨即他聽到鳳淵起身,不知為何,他竟有一瞬間的手足無措,一股寒意從背後竄起,遍及全身。

  有問題!

  謝歸當即後退,找了個隱蔽處,與此同時,房門被人踹開,幾個影子迅速進來,四處搜尋。

  這幾人訓練有素,眼看就要找到謝歸,旁邊冷不丁伸來一雙手,將他拖走。

  床板無聲息地在頭頂合上。

  雖然不知突然出手的人是敵是友,謝歸一動不動,任憑外面天翻地覆。拖走他的人扣動一旁的機關,恰好有人來掀床板,見掀不動,試了兩下就走了。

  謝歸剛要說話,那人帶著他往後一仰,底下又露出一條通道,兩人一齊掉了下去。

  下面的機關不高,那人帶他穩穩落地,又三下五除二反捆雙手,隨手扔在一邊。

  這裡比上面更黑,謝歸保持不動,悄無聲息。

  「這不是先前的小公子麼?」

  謝歸挑眉,突然有人劃亮了火折子,一盞燈湊過來。兩相對視,鵝黃衫子的姑娘巧笑倩兮,好奇地看著他。

  姑娘眼睛彎彎的像月牙兒,眼神卻比月牙兒冷。謝歸與之對視,一面不動聲色地將手指探入衣袖,捉出一根細長的木條。

  那人唔了一聲,將罩在臉上的黑布扯下,露出謝歸非常熟悉的一張臉來。

  謝歸微微張大了嘴。

  一看到這臉,他就都懂了。

  敢情鳳淵約五皇子在這裡密謀,都在這位的眼皮子底下呢?

  謝歸甚至懷疑,如果上一世他沒有被鳳淵害死,會不會看到這位黃雀在後?

  他很慶幸自己戴著面具,否則就這麼落在鳳璋手裡,肯定討不到好處。

  四年過去,鳳璋容貌愈發冷硬疏離,神情淡漠又疏懶,眼神輕輕地在謝歸身上帶過,問鵝黃衫子姑娘:「你就這麼放他進來了?」

  姑娘回答:「是我不對。」也看了謝歸一眼。

  鳳璋有些厭惡地看了一眼謝歸,「這小子平白無故闖過來,這次機會又白費了。去叫晏七來,解決掉。」

  姑娘團扇掩面輕笑,道了一句是,就去叫人。謝歸心下一緊,背後的動作加快,繩索愈發鬆弛。

  鳳璋定定地看他,忽然嗯了一聲,大步朝他走來。謝歸恰好解開繩索,也顧不得距離,直接扔了個黑色圓丸出來。

  丸子落地即化出黑煙,嗆得人睜不開眼睛。鳳璋急退,用衣袖掩著口鼻,瞇起眼睛尋找謝歸的蹤跡。

  謝歸只聽衛初說過這東西的效果,沒想到這麼厲害,頓時也被嗆得咳嗽不停。鳳璋斷喝,循著他的咳嗽,長臂一伸,就將他逮了回來。

  鳳璋下手沒輕沒重,謝歸被他扔在地上,摔得悶哼一聲,一時不得動彈。

  鵝黃衫子姑娘恰好進來,也被嗆得連連流淚。她身後跟著個高大的黑衣人,見到裡面場景,也是急忙奔到鳳璋身邊,確認他沒事,才放心下來。

  鳳璋皺起眉坐著,錦靴踏在謝歸胸口,謝歸死死抵著,怒目而視。

  「主上,是這小子?」

  鳳璋頷首,長指揣著下巴,目光在謝歸臉上掃動著,一邊吩咐黑衣人:「他不知用什麼東西破了繩索,你找找看。」

  晏七開了扇暗窗,先散掉一些濃煙,又彎腰在地上仔細找,不多時就找到一根細長的木條,遞給鳳璋。

  鳳璋左右翻看,稍加思索,到處按動,很快,一根纖細的刀刃從裡彈出,嚇了晏七一跳。

  他臉上浮現出興味,問謝歸:「這東西是你做的?你是天儀社的人?」

  木條是衛初做的,送給他防身,還有個貼切的名字叫「尾後針」。

  謝歸不願牽扯衛初,死死不開口。鳳璋嘶了一聲,稍稍彎腰:「你們天儀社不都是以天下大義自居,怎地不願承認自己身份了?」

  「與你何干?」謝歸冷冷回答。

  「有骨氣。」鳳璋冷笑,吩咐晏七,「把他面具摘了!」

  謝歸神色一動,鳳璋詫異道:「還真有面具?」

  一不留神被他詐了,謝歸多年沒犯過這等低級錯誤,脫口怒斥:「卑鄙無恥!」

  鳳璋氣笑:「我卑鄙無恥,就把你往樓裡一扔,讓人好生伺候,過三天再放出去!」

  謝歸回敬他:「你正大光明,就該往樓裡一站,好生伺候旁人,過三天也出不得門!」

  鵝黃衫子姑娘沒忍住,噗嗤笑出來,一手搭在晏七肩膀上,笑得直不起腰。

  鳳璋和晏七的臉色精彩異常,尤其是晏七,多年沒見到這麼伶牙俐齒的人,還敢和他家主上對著幹,更讓他開了眼界。

  鳳璋想一腳踩死他算了,心念一動,忽然覺得這場景有些熟悉。

  鵝黃衫子姑娘張大了嘴,看鳳璋彎下腰去,在謝歸臉邊脖頸到處亂摸,好半天沒回過神。

  晏七也愣著,忽然聽姑娘問他:「主上該不會憋壞了,對這麼棵瘦苗兒也下得了手?」

  晏七黑了臉:「瞎說什麼?」

  鳳璋神情專注,謝歸被他的動作攪得耳根子紅透了,立時大罵:「你這卑鄙無恥下流遺臭萬年人人得而誅之的……」

  他沒能說下去,鳳璋已經找到面具邊緣,將他面具扯下。

  鳳璋拎著薄如蟬翼的面具,似笑非笑:「的,什麼?」

  謝歸冷哼,扭過頭去。

  鳳璋詫異道:「謝公子,本王洗耳恭聽?」

  謝歸仍舊一個字都不說。

  鳳璋將面具扔給晏七琢磨,一邊抱起雙臂,「別裝死,當年本王答應你的,本王記得清清楚楚。」

  謝歸嗤笑:「謝某可不記得殿下說過什麼。」

  鳳璋冷笑:「你還是一如既往的無恥。」

  「殿下也是一如既往的愚蠢。」

  反正謝歸落在他手裡了,鳳璋一點都不急,「本王既然再見到了你,就不會再放過你。」

  「殿下,有您這張臉,還要朔方軍做什麼?」

  鳳璋似笑非笑,「本王的臉你擔心什麼,不如擔心自己的——當年誰說過,女為悅己者容?不妨笑一笑,本王心情好,就放你一馬?」

  謝歸亦是學著他的似笑非笑,「殿下,士為知己者死。」

  「你也算作士?」

  謝歸點頭,「殿下,士可殺不可辱。」說罷,還把脖子一仰。

  鳳璋立時手癢,恨不得掐上去了事。

  旁邊兩個好半天才恢復神智,姑娘詫異地問道:「主上,這……該不會就是您執意去清江郡的緣由吧?」

  鳳璋涼涼地瞥謝歸一眼,「誰讓這小子跑得快,本該下個月走的人,居然這個月就跑了。要不是聽說謝家長子回京,本王還在清江郡搜你呢。」

  謝歸早就猜到有這麼一出,所以才不辭而別。面對鳳璋質問,他冷哼一聲,就是不說話。

  士別四年,骨頭還是一樣的硬。

  「不吭聲?本王有的是辦法。」鳳璋揚眉,吩咐晏七,「去,把秦九叫來,給謝公子鬆鬆骨。」

  晏七知道鳳璋在詐他,嘴上應著,腳步沒動,眼神還是忍不住往謝歸身上溜。

  還沒等他出門,外頭忽然有了異動。晏七聞聲而去,不多時就回來,臉色不對:「主上,外頭來了刺客。」                       

   

    第13章 異族刺客

 

  鳳璋示意他再看看,仍將謝歸牢牢踩著,「謝公子,你考慮得如何了?是跟本王走,還是把你扔出去,喂別人的刀?」

  謝歸冷冷一笑。

  鳳璋揚眉,「長能耐了?去叫秦九!」

  晏七眼看自家主上似乎真動了氣,又看看謝歸瘦弱的身板,有些猶豫:「這……主上,秦九手下沒輕重的……」

  鳳璋一個眼刀子丟過去,晏七哆嗦一下,乖乖出門找人。

  謝歸臉色略微發白,仍舊死咬著不鬆口。鳳璋看在眼裡,表面坦然,內裡卻覺得棘手。

  這個小子太聰明,也太厲害了。要是錯過了,可不知什麼時候還能再遇到一個。

  而且,要不是他今日突發奇想,親自過來看看老三鳳淵怎麼哄騙老五的,可能就與謝歸錯過了。

  鳳璋心裡癢癢的,語氣放平和,似乎在誘哄:「謝大公子,你真要等秦九親自伺候?本王有什麼不好的,讓你這般推拒?」

  他開口以前,仔細想過一遍。

  在一眾皇子中,他出身很不錯,母親是先皇后鄭氏,上頭只有一個做過太子的親兄長,因病薨了的。

  父皇向來寵愛他,卻不放縱,一直把他當儲君教導。若不是近些年士族強勢,所支持的皇子們爭奪激烈,父皇早就將他立做太子了。

  鳳璋自忖條件出眾,依舊看好他的朝臣也不在少數,應該不會被謝歸嫌棄才是?

  他哪知道,早在南山書院他刻意藏拙的時候,已經被嫌棄到塵土裡了。

  謝歸眸子一轉,看向他,一雙眼睛湖光山色般湛然。

  鳳璋沒由來心裡一動。

  「殿下。」

  他頓了頓。

  鳳璋全神貫注,卻聽他道:「良禽擇木而棲,奈何殿下是朽木。」

  鵝黃衫子姑娘已然驚呆,貝齒輕咬團扇,滿滿不可置信的表情。

  屋裡靜了好一會兒,只有外頭隱約的刀劍聲。

  鳳璋默然,又問道:「你說,本王是朽木?」

  謝歸露出一絲憐憫:「恕謝某直言,說殿下是朽木,還算奉承了。」

  末了又補一句:「好歹謝某為人素有雅量,找不出比朽木更難聽的說法。」

  鳳璋這會兒真真切切感受了謝歸的牙尖嘴利,他毫不懷疑,如果謝歸入朝,能將一眾倚老賣老的臣子氣得當場升天。

  他深深吸氣,「謝大公子,本王不與你計較。」

  謝歸點頭:「也對,以殿下的資質,謝某恥於和殿下計較。」

  鳳璋略顯不悅,「謝歸,本王何時得罪你了?」

  謝歸冷冷看他的腳。

  鳳璋不知他有潔癖,更不知自己將謝歸踩了這麼久,已經把人從裡到外得罪個精光。

  兩人互不相讓,姑娘自覺尷尬,低聲道:「主上,屬下也去找秦九。」

  話音沒落,外頭進來兩個人,一個是晏七,另一個男人謝歸沒見過,長得比較纖弱,眼裡精光閃爍,應該是他們說的秦九。

  兩人進來後沒看謝歸,晏七有些急:「主上,刺客有六個,像是沖三殿下來的,您要不要去看看?」

  鳳璋專注於和謝歸較勁,冷冷回答:「沒空。」

  秦九饒有興趣地看了謝歸一眼,稟道:「主上,刺客像是從翟人那兒來的。」

  翟人是前朝興起的,近些年愈發興盛,朝中對翟人十分警惕。

  皇子被翟人刺客盯上,可不是什麼好事。輕則手腳不乾淨,重則有通敵之嫌。

  鳳璋沒查到內裡乾坤,謝歸卻很清楚。三皇子鳳淵確實和翟人有扯不清的關係,還是他登位的一大助力。

  有三個手下在,鳳璋料謝歸逃不脫,便鬆開了他。

  他走到門口,看見樓上鳳淵的護衛與刺客糾纏不休,打得十分激烈。他觀察片刻,忽然聽姑娘叫道:「主上當心!」

  鳳璋低頭,只見一個黑色丸子滾到腳邊。

  丸子適時炸開,鳳璋回頭,已經看不見謝歸人影。而謝歸像是不放心,又接連扔了幾個出來,整個房間頓時被黑煙籠罩,伸手不見五指。

  謝歸此時也只能慶幸沒被搜身,要不然今天肯定要栽在鳳璋手裡。

  他趁鳳璋幾人還沒退出房間,硬是憋著一口氣,從他們眼皮子底下溜了出去。

  尋芳徑裡今日分外熱鬧,二樓人仰馬翻,尖叫聲此起彼伏,一樓瀰漫著他散佈的黑煙,許多人都以為樓裡全是刺客,哪裡都不敢待,紛紛往外逃去。

  衛初親手製作的黑色丸子藥性霸道,謝歸多扔了兩個,被熏得眼睛發紅。再看鳳璋幾人,雖然都是練家子,可也好不到哪裡去,被慌亂的人群衝散。

  刀劍紛亂,謝歸沒有托大,謹慎地混在人群裡出了尋芳徑。

  他剛剛踏出大門,兩個刺客中了招,被鳳淵的侍衛從二樓扔下來。

  謝歸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恰好與刺客的眼神對上。

  兩個刺客都是典型的翟人相貌,輪廓深邃,眼睛深藍。兩人看見謝歸,竟也同時一愣。

  不過停頓了那麼一瞬,兩人竟放棄了鳳淵,逕直撲向謝歸。

  謝歸暗叫不好,這麼一撲,他很容易被鳳璋注意到,便再度混入人群。

  兩名刺客沒捉到謝歸,背後又補來兩個侍衛,明晃晃的刀一閃,立時撲倒在地,沒了聲息。

  ——

  尋芳徑鬧了刺客,還是衝他來的,鳳淵惱怒,卻也不好上府衙提人問罪,只能打碎牙往肚裡咽,急匆匆走了。

  鵝黃衫子姑娘遣人報了官,走了過場,又命手下姑娘們收拾一番,自行找回鳳璋那邊。

  「主上,都查清楚了,的確是翟人派來的。」

  鳳璋心情不佳,一手叩在椅邊,淡淡問道:「都看清楚了?」

  她點頭,「姑娘們看得一清二楚,是翟人相貌。還有人看見兩個刺客找到了謝公子,似乎對他有興趣。主上,要不要把謝公子抓回來?」

  秦九在旁打趣:「石榴,謝公子是主上的人,你可別亂動。」

  石榴瞟他一眼,眼角眉梢都是風情,「主上都沒發話,你多什麼嘴?」

  秦九連連稱是,只朝她悶笑。鳳璋搖頭,「不必了。」

  石榴詫異:「那……」

  「四天後,謝大人要在府裡設宴,恰好邀本王過府小敘。」鳳璋驀地冷笑,「本王倒想看看,到時候是本王求他,還是他求本王。」       

 

    第14章 暫時合作

 

  謝歸整整四天沒出門。

  他那天一回府,眼睛疼得直流淚,將風雅嚇得差點去找謝家家主。這幾日,他眼眶仍然紅腫,視物不清,愣是在床上躺了四天。

  他忍著不適,潦草地塗了幾封,求衛初幫忙,改良配方。就是衛初送他的鴿子遭了殃,接連送了十幾次信。

  否則再來幾次,他沒弄死鳳淵,先把自己折進去了。

  「公子,茶水來了。」

  謝歸用帕子包著碎冰,敷在眼睛上,一手接過風雅遞來的茶盞,慢慢湊到唇邊,飲了一小口。

  眼睛成了這樣,自然是看不了書的。風雅伺候他倚靠在床上,拿起他沒看完的一本書,慢慢念給他聽。

  謝家向來是士族之首,近些年朝中局勢不明,才低調下來。

  不過,在教養家族子弟上,謝家從來都是大手筆,一點都不低調。

  每個謝家子弟,無論男女,都必須入家墅讀書,並配有書僮。謝歸身份特殊,連風雅這個書僮,都是家主細心挑選,親自送來的。

  謝歸安靜地聽著,忽然問道:「誰欺負你了?」

  風雅一愣,「沒……」

  「這兩天我看不清,卻沒瞎,更沒聾。」謝歸緩緩道,「說吧,誰欺負你了?」

  風雅悶了一會兒,才解釋道:「公子,他們要是欺負風雅,風雅不會氣,不會傷心。」

  家主親自挑的書僮,傻了才會背後說他閒話。要讓風雅生氣,也只能是關於謝歸了。

  謝歸一怔,淡笑著搖頭。

  「閒言碎語,何必放心上。我要真當回事,早被氣死了。」

  風雅嘟嚷著:「公子不知道他們說得多難聽……」

  不得不說,謝家人在能言善辯上有驚人的家族天賦,謝歸更是個中翹楚。他只要想一想,就能猜到那些話有多毒。

  「只要父親還在,他們絕不敢怎樣。」謝歸悠悠地道,「父親正值壯年,離入土起碼還有兩個我。想死,就儘管說。」

  一個庶長子,「病居別莊」這麼多年,還平安地回來了,甚至連家主也沒有趕人的意思。換誰心裡能舒坦?

  謝歸好歹是經歷過風浪的人,只覺得這些小打小鬧很有意思。若不是他眼睛不適,非得親自上門,把人噎死才算數。

  風雅憂愁地看著自家公子。

  除了出身略有瑕疵,什麼都好。長得好,才能出眾,又有膽識。怎麼家裡人都拿他出身說事呢?

  連他去冰窖取個冰,給公子敷眼睛,都有人說三道四的。

  謝歸斜倚著,風雅的聲音又聽著舒服,他不知不覺中,聽著睡了過去。

  風雅取下帕子,又給他擦了冰水。看著謝歸通紅的眼眶,不由心疼。

  公子看似不在乎,實則一直將事情埋在心裡。能走到今天這一步,不知經過多少困苦。那些躲在謝家羽翼下、只顧指指點點的人,哪有資格說他家公子?

  他不知謝歸出去做了什麼,也乖巧地沒有多問。見謝歸睡著了,便服侍他躺下,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就讓他家公子好好休息一會兒。

  至於家主吩咐的,讓公子準備赴家宴,還是等公子醒了再說吧。

  ——

  這一覺醒來,就是天黑。

  眼眶紅腫略有消退,謝歸摸了面銅鏡來,再三確認已經開始好轉,才真正放下心。

  倒不是多在乎這雙眼睛。

  如果不能親眼看見鳳淵去死,他這一世還有什麼意思。

  晚膳上來的慢,侍女向來不盡心,他也沒當回事。

  風雅倒是記起來了:「公子,家主說晚上有家宴,在朝中邀了幾位同僚,也請你一同赴宴。」

  謝歸有些為難,也覺得奇怪。

  在他八歲時,父親明明親口說過,不會讓謝家幫他出仕。

  「父親開的口?」

  風雅點頭,「是家主親口說的。要不然那些人也不會嫉妒,背後亂嚼舌頭。」

  「父親還說了什麼?」

  他一提醒,風雅倒想起來了。

  「家主說,是有位貴客點名要公子出席。」

  謝歸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只聽風雅補充道:「像是說的寧王。」

  ——

  席間謝家家主收到府醫稟報,庶長子病臥在床,恕其無禮不能入席。家主有些無奈,也隨他去了。

  左右被謝家挽留小住,深更半夜,鳳璋換了身樸素的常服,披星踏月而來,第一眼就看見了院子上的牌匾。

  三個遒勁有力的「當時居」大字,應該是謝家家主的手筆。

  地處偏僻,卻茂林修竹,松風雅韻,一看就知是精心打理過的。

  他伸手推門。院門簡陋,只是一扇年久失修的木門,卻一點都不髒,也沒生出半點青苔。

  謝歸生母不明,卻這般得家主看重。

  院子裡正是陽春三月明媚的好風景,月色下梨花杏花開作一片,片片沾染,緩緩飄落。

  謝歸披了件厚衣服,備了兩盞茶,正坐在樹下等他。

  鳳璋挑眉。

  還挺識相。

  他走過去,端起一盞就飲。茶香直衝入喉,他不禁瞇了瞇眼睛。

  泡茶的手藝也好,等把人收攏過來,偶爾泡點茶給他喝,也不錯。

  謝歸無心客套,直切主題:「六殿下……寧王殿下,為何非得抓著謝某不放?」

  他長眉微微蹙起,月色下眼睛更是湛亮。鳳璋擱了茶盞,反問:「謝公子又是為何不滿於本王?」

  謝歸看他一眼,滿臉明知故問。

  兩人書院初見算是驚艷,爾後他發現鳳璋居然沒能治好身邊的人,留了簍子。這在謝歸看來就很不夠格了。

  他也沒意識到,當初鳳璋不夠信任他,刻意藏拙來著。

  兩人就這麼對坐,鳳璋一點都不急。

  一來謝歸總是要入朝的,要不然也不會找到尋芳徑。石榴打探過,說謝歸早幾日曾探聽過五皇子消息,必定是有中意的人選。

  二來謝歸似乎比較顧及謝家家主。雖說手下查報,他們父子關係不近,可鳳璋到了這裡,根本不這麼認為。

  三來是他的實力已經展現了一部分給謝歸,謝歸態度有了鬆動,不再像之前那麼斬釘截鐵。他能受謝家家主的邀請赴宴,就是證明。

  如他所料的,謝歸先歎了氣。

  「殿下這是強人所難。」

  鳳璋挑眉,「幫五哥就正大光明了?」

  頓時把謝歸堵得無話可說。

  連他去找五皇子都查出來了,還有什麼是他不知道的?

  難得見到謝歸欲言又止的樣子,鳳璋心情不錯。

  他態度堅決,謝歸知道今日是躲不過了,輕揉太陽穴,「殿下,不是謝某不願答應,恕謝某直白,殿下到底想要什麼?」

  他兩世都沒先考慮鳳璋,實在是因為這位寧王殿下太閒散了,卻又閒散得不像紈褲。

  說他胸無大志,皇帝派給他的事,他都做得中規中矩,偶爾有閃光之處。說他意在皇位,他又從來不爭,也不拉黨結派,重臣閣老送他姬妾,他也不收。

  而今天,他謝歸又好巧不巧地見識到了鳳璋最厲害的一面,也是旁人從未見過的一面。

  謝歸隱約覺得自己觸碰到了簾幕之後的設局,卻又隱隱綽綽的,看不清楚。

  鳳璋沒有回答,灼灼地看他。謝歸陡然有被看穿的感覺,問他:「是一代明君?」

  鳳璋但笑不言。

  「宏圖霸業?」

  鳳璋依舊不動。

  「流芳百世?」

  鳳璋長指一伸,蘸了茶水,在石桌上輕巧地勾畫。謝歸不知他記性也這麼好,不過兩三下,就勾勒出整個大舜的版圖。

  甚至他還很細心地點出周圍尚未觸及之地。翟人,瀛人,乃至南方諸越,甚至更為遼遠的海疆,都在他指尖一一流瀉。

  謝歸陡然覺得一股熱潮自腳底湧起,霎時間吞噬他全身,勾出他已經被前世覆滅的想像。

  「那些都不是。」鳳璋聲音沉穩,「本王要的,是萬里山河。」                       

 

    第15章 壽誕大禮

 

  萬里山河。

  謝歸睡夢中都盤旋著這個詞,次日清早,卻猛地驚醒過來,像是被人潑了一盆涼水。

  雙眼還有微微的疼痛,他輕揉眼睛,看向只留了一線的窗子。

  桌上平平整整,沒有鴿子飛回。往常回信極快的衛初,昨晚卻不曾回復。不知是否被改良配方難倒。

  不過,煙霧丸子近來是用不上了。

  他摸出枕頭下的令牌。玄鐵鑄造,烏黑無字,拿在手裡沉甸甸的。

  這塊令牌,代表著寧王鳳璋。

  昨晚他被鳳璋一句話震得回不過神。

  他被說得有些動心。本來想問最顧慮的事,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忙碌一世,會不會依舊狡兔死、走狗烹?帝王無情,他沒有再賭一次的勇氣。

  令牌被他捧著,漸漸溫潤。謝歸正猶豫不決,忽然覺得令牌有些變化。

  在他的指腹之下,令牌當中浮現一部分淺淡的筆畫。

  謝歸一愣,將雙手貼覆上去,不多時再移開,一個「謝」字浮現其上。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在他還未答應時,鳳璋就給出這麼貴重的東西。

  曾被重傷的雙腳隱隱作痛。謝歸深深吸氣,握緊了令牌。

  ——

  今上是位輕徭薄賦的明君,深得百姓愛戴。眼見要到今上的生辰,街面分外熱鬧。

  初春時日頭曬得人發熱,走到陰處又覺得涼。謝歸解了袍子,揉揉眼睛,不顧小二有些異樣的眼神,走上二樓雅間。

  這是家京城老店,常有貴客來往。小二雖然覺得奇怪,可也沒說什麼,依舊恭恭敬敬把人帶了過去。

  對面雅間的門關上以後,這邊坐著的幾人便議論開來。

  鳳璋以威御下,賞罰分明,其餘方面倒沒怎麼拘著他們。見謝歸準時到了,秦九不由詫異:「還真敢來?」

  天罡衛裡這幾人常在京城,給鳳璋貼身護衛,感情最深,說話便毫無顧忌。

  石榴拿團扇遮著半邊臉,打個哈欠,繼續拈瓜子吃。秦九一臉沮喪:「你們真無趣,好不容易來個新人,就不想藉機欺負欺負?」

  秦九是玩心最重的,審問時常有千奇百怪的招數,讓人防不勝防。鳳璋頭一次沒把新人給他折騰,讓他心癢得不行。

  晏七五官較深,表情也一向嚴肅,經常被秦九討伐,說他沒滋味。

  此時果真是他搖頭:「謝歸是主上看重的人,估計要做心腹大將。你去惹他,當心被主上責罰。」

  秦九嘖了一聲,忽然將上衣掀開,露出精瘦的腹肌,炫耀似的向他們扭動。

  「看看,看看,那謝家小子有我壯實,有我兇猛?」秦九拍拍肚皮,啪啪地響,「不是我秦九吹牛,就他那樣的,我能打十個!」

  他個頭高,又瘦,此時扭著身體炫耀腹肌,不知有多滑稽。

  石榴被他驚得磕飛了瓜子,晏七黑著臉,看看秦九,又看看石榴,訓斥他:「收斂點,石榴還在呢。」

  秦九涎著臉,把腹肌湊到石榴面前,讓她仔細觀看。石榴呵呵一笑,團扇柄一收,當即戳翻了秦九。

  兩人鬧成一團,晏七適時閃身,頭疼地看著兩人。

  石榴為人穩重,還算見識過謝歸的能耐,那是讓他們主上吃了閉門羹,還能被重用的人,因而她不會輕視。

  秦九不同,向來玩心重,心高氣傲,當初是和鳳璋下了賭約,輸得一塌糊塗,才心甘情願為鳳璋做事的。

  他能者多勞,手上握著不少消息,天罡衛進了新人,或者鳳璋收了新的幕僚,總歸要給他折騰過才罷休。

  謝歸想要當他們主上的左右手,秦九這關必須得過。

  何況要是不能讓秦九心悅誠服,謝歸只能算是泛泛之輩了,用不著鳳璋花心思。

  兩人鬧騰時,有人敲響了門。

  這個聲音熟悉到可怕,三人立時噤聲,像抽了線的偶人,乖乖坐著一動不動。

  「都在。」

  開門的是個黑衣人,連臉也蒙得嚴嚴實實。三人連眼神也不敢動,一律看向地面。

  這人微微點頭,隨即引見謝歸。石榴和晏七老老實實見過禮,唯獨秦九一雙眼睛滴溜溜的,不時望謝歸一眼。

  謝歸弱冠之年,已經算長得高的了,秦九恰好高他一點點。見黑衣人走了,秦九迫不及待地貼上去,有意無意地以俯視的角度和謝歸搭話。

  石榴和晏七同時心裡咯登一下。

  來了。

  他們很怕秦九惹出禍來,謝歸是鳳璋極力拉攏的人,秦九是天罡衛裡數一數二的好手,哪邊都不能出問題。

  晏七一個頭兩個大,恨不得把剛才走的黑衣人拉回來,繼續鎮著秦九。

  秦九嘰裡呱啦問了許多問題,從謝歸的身世到如何被鳳璋看上,聲音高低起伏,連晏七都受不了。

  可反觀謝歸,無論秦九如何吵鬧,他始終淡淡地笑著,笑得晏七都背後發毛。

  不知為何,晏七有一種秦九會吃癟的預感。

  謝歸已經給石榴和晏七回過禮,轉過身,恰好看到秦九眼睛滴溜溜地轉,一副老奸巨猾的模樣。

  他忽然覺得秦九很可愛,連算計人都能擺在臉上。

  謝歸被鳳璋提醒,本想晾著秦九,可看他這樣,忍不住想逗逗他,便取出一樣長筒狀的物體,遞給秦九。

  「玩玩看?」

  他說出口才發覺像在逗孩子,哪知道秦九毫無察覺,大咧咧接過,拿長筒左右翻看。

  謝歸教他正確的法子,秦九玩得不亦樂乎,對著窗外到處看,時不時驚呼一下。

  見石榴和晏七露出好奇,謝歸解釋道:「是一位舊友送的,叫山海鏡,能看到很遠的地方。」

  秦九玩了很久,依依不捨地把山海鏡遞回去。石榴和晏七輪流接過,嘖嘖稱奇。

  沒了山海鏡的秦九,就像沒了獵物的貓兒,蔫蔫的提不起精神。他閒得無聊,又開始對著謝歸琢磨。

  哪知道謝歸從善如流,又拿出一個連環鎖。

  這個鎖經過衛初改良,比坊間流傳的九子連環鎖多了一倍,稱作十八連環。謝歸常帶在身邊,閒暇時解悶,有時會拿給風雅玩,沒想到這時候派上了用場。

  十八連環是衛初費了不少心思改出來的,一種解法就要花上大半天。

  直至天色昏暗,晏七催促起來,秦九才猛然抬頭,手指依舊摩挲著十八連環。

  他見三人一副要離開的樣子,頓時跳起來,有些緊張,「怎麼怎麼?」

  晏七知道他怕自己貪玩誤事,語氣放平和:「謝公子說,要替主上辦一件事,你是回去歇著還是隨我們來?」

  沒等他說話,謝歸又補充道:「出去散散心,你若沒興致,留下來玩十八連環便是。」

  晏七佩服地看謝七一眼。

  先拿主上壓人,讓秦九不敢隨意推拒,又欲擒故縱,讓秦九以為他們有事瞞著自己,將他的好奇心釣起來。

  貪玩的人一旦被吊起胃口,就像一隻聞著腥的貓。

  不出所料,謝歸還沒說完,秦九便跳起來,生怕被丟在後頭。

  一行四人匆匆離開,往京城南面奔去。另一邊房間裡,黑衣人放了簾子,給鳳璋倒了一杯茶。

  鳳璋端起茶抿了兩口,覺得還是謝歸親手泡的更香。

  他少見地顯現出疲憊。黑衣人沙啞地開口:「主上,人都走了。大約是去了天儀社。您回府還是回宮?」

  寧王是虛銜,他在外沒開王府,卻有先皇后留下的宅子,經常宮裡外宅兩頭住,是行蹤最難捉摸的一位皇子。

  鳳璋無意識地撫摸玉扳指,「再說……先讓本王出去走走。」他揉揉眉心,又揉揉太陽穴,「謝家小子太難對付,跟熬鷹似的。」

  黑衣人不冷不熱地來了句:「他可不是以良禽自比麼。」

  鳳璋愕然,與忽然沉默的黑衣人對視片刻,喃喃:「這小子……才到我身邊半天,怎麼你們一個個,都和他學得牙尖嘴利的?」

  歸一是鳳璋手下天罡衛的統領,負責調教訓練天罡衛,也負責天罡衛內部刑罰,向來不苟言笑。

  能聽到歸一拿別人開玩笑,簡直是太陽打西邊出來。

  鳳璋拿謝歸當左膀右臂培養,畢竟與天罡衛不同。歸一很清楚這一點,調侃了一句,遂也不再開口。

  主僕兩人緩步離開時,晏七帶著謝歸和秦九,已經到了天儀社後院牆下。

  路上遇到盤查的巡守兵士,晏七按照謝歸的吩咐,拿偽造的鳳淵令牌搪塞過去。晏七都想了一腦袋的理由,沒想到對方看了令牌,居然直接放行,一句都沒問。

  石榴因為要處理尋芳徑的事,先行回去。而許久沒做過翻牆越貨放火的勾當,秦九興奮得直咧嘴。

  秦九心裡生出直覺,只要跟著謝歸,肯定有更好玩的東西等著他。

  該怎麼做,謝歸在來的路上已經吩咐過。這件事,也偏就只有高瘦的秦九能做。

  翻牆找東西都是小事,天儀社在京城的鋪子只售賣一些孩童的小玩意,是以更加簡單。

  謝歸攏緊外袍,不慌不忙地等在牆下。晏七聽著裡面傳來砰砰的敲擊聲,忍不住問他:「你讓秦九去毀掉的,到底是什麼?」

  謝歸幽幽一笑。

  「是鳳淵給陛下的壽誕賀禮。」                       

 

    第16章 天儀府主

 

  天儀社發展勢大,養了一批能工巧匠。恰逢皇帝壽誕,鳳淵便下了血本,在天儀社訂了一個花燈。

  而且還不止這樣。為了讓禮物起到最好的效果,鳳淵裡外賣了不少關子,連內務府都忍不住向他打探,他的賀禮到底是什麼。

  這件事,謝歸只在當時聽說了,後來聽鳳淵提過兩句。

  他準備的這個花燈,有十六面,代表大舜十六郡,每一面都繡著前代名畫,並在點起燈時,可以在右下角看到一個郡名。

  燈有內軸,可以立在地上轉動。打開花燈頂,可以抽出燈內藏著的琉璃管。琉璃管展開一幅長軸,上面繡著精美的京城坊市圖。

  薄紗燈面,普通繡線,卻內有乾坤,恰恰迎合了體恤民情的皇帝。

  鳳淵說起這件賀禮和旁人的表情時,神情是壓抑不住的得意。

  燈外嚴絲合縫,若是破壞了,一眼就能看出來。想讓鳳淵難堪,得找高個子,從頂上將燈內琉璃管毀掉。

  秦九翻牆前,謝歸特地囑咐了他,讓他在琉璃管的畫上,多加幾筆。

  不難想像,皇帝看見燈外精巧,滿懷期許之時,再看見裡面被毀壞的京城坊市圖。

  那場面該有多精彩。

  晏七覺得謝歸這招不能再陰險。

  要是毀了外面,鳳淵就不會拿給皇帝,頂多落個不上心的名聲。毀了裡面,是要把鳳淵往死裡整啊。

  幾日後的夜裡,鳳璋從宮宴回來,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樣。晏七忍不住將這想法與鳳璋說了。

  哪知鳳璋沉思片刻,忽然問他:「你說,謝家小子是不是與三哥有仇?」

  遠赴南山書院那一次,是歸一跟他去的。晏七負責京畿,只知道何三出了事,暴死天罡衛獄中。

  他一提,晏七愣住,「是魏家和三殿下都出事的那次?謝公子給主上的消息?」

  之前鳳璋根據謝歸的消息,給皇帝送了信。皇帝半信半疑,召了鳳淵入宮覲見。

  鳳淵遠在路上,怎麼可能回得去?後來花了好大功夫,才消了皇帝的氣,也嚇得一年半載沒動靜。

  晏七算著歲數,怎麼都覺得詭異。隔了四年,這麼執著於算計三殿下,謝歸到底和他有什麼仇?

  鳳璋神情淡淡,晏七試探地問道:「主上,要不,讓小八探一探?」

  鳳璋搖頭,「不妥,剛把人收過來,讓他發覺了,反而弄巧成拙。」他思索一陣,「讓楊十調幾個人,守過去。」

  楊十是天罡衛裡死士之首,負責調配人手,護衛鳳璋。

  一聽要動用楊十,晏七傻了眼,「這……」

  「讓他們小心點,平常別讓謝歸發覺,要是他和三哥碰上,」鳳璋撫著玉扳指,「別讓他做傻事。」

  ——

  鳳淵在皇帝壽宴上出醜的事不脛而走。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據說這位殿下悶在自個王府裡,已經好幾天沒出門。

  謝歸得知這個意料之中的消息,倒沒什麼反應,只是連續幾天都讓風雅多加兩個菜。

  被鳳璋收入麾下,生活沒什麼變化。不外乎其他謝家子弟偶爾找茬,都被他四兩撥千斤地堵了回去。

  唯一的變化,就是秦九。

  自從鳳淵出醜的消息傳出,秦九就迫不及待地找上門,每天只要得了空,就變著花樣地纏他。幾天下來,衛初給謝歸的東西幾乎被搜刮一空。

  近來京城較為太平,謝歸料到秦九晚上還會來,便事先找晏七,支了銀子,然後去城南的天儀社,準備買點東西應付應付。

  今上在位二十餘年,年年風調雨順,今年亦不例外。春雨細如絲。謝歸向晏七借了把傘,迎著濛濛細雨,緩步走在街上。

  城南有整整兩條街的零嘴小吃,各色香味混雜,令人食指大動。

  謝歸買了塊春餅,剛用油紙包好,面前冷不防衝過來一個人,將春餅和裡面的餡料撞了他滿身。

  他向來整潔乾淨,冷不防被撞了一身油,正要呵斥對方。

  對方是個不起眼的中年男子,渾身上下都沾著煙火氣。此時神色驚惶,只顧連連道歉,轉頭就跑。

  騷動如潮水,漸漸淹沒了整條街。謝歸無心與他爭執,先往街邊躲去。

  只見越來越多的人從南邊跑來,皆是驚慌失措,氣質與先前中年男子差不多。在他們後面,跟著清一色的官兵。

  正值京城最熱鬧的時候,逃跑的人和追捕官兵散入人群,攪得人仰馬翻。

  京城官兵向來走過場,遇上小事,都是抓兩個回去交差。這回卻不同,他們能抓一個是一個,短短一會兒,竟抓了二十餘人,一律押回街角蹲著。

  情況不對,週遭店舖小販開始收攤。謝歸看得奇怪,忽聽旁邊議論道:「平王殿下做事太狠……」

  「就是。」

  「他弄砸了,怎地關天儀社的事了。」

  平王,是鳳淵的封號。

  謝歸無聲一笑。

  前世鳳淵也是如此,性子暴躁易怒,常常做出不計後果的舉動。後來有謝歸在身邊提點,才收斂許多。

  天儀社有官府貼補,手下能工巧匠眾多,家底豐厚,常常救濟困苦百姓,在民間聲望頗高。

  大約是壽誕賀禮弄砸了,鳳淵遷怒到天儀社頭上。也不想想,他這麼一鬧,事情不但不會消停,明天御史就該參他幾本。

  事因謝歸出手而起,他沒有抽身事外,更沒有貿然救已經被捉住的,而是逆著人群,往天儀社門口摸去,看看有沒有其他人需要幫助。

  走到天儀社門口,原先精巧古樸的大門已被砸壞,各色精巧小玩意散落一地。因為剛被官兵「光顧」,沒有人敢靠近這裡。

  離天儀社近的店舖早已關門大吉。他孤零零站在門口,先敲了兩下門,確認裡面沒有官兵呵斥,才抬步進去。

  從外看,天儀社只有三層樓,有些邊邊角角甚至年久失修,很不起眼。

  一樓空蕩蕩的,碎片滿地。謝歸看了看,又抬頭望一眼,忽然一愣,再快步走出去,在院子裡看了一陣。

  這棟樓有古怪。

  他四處端詳,在一樓到處翻找,最終看向掌櫃的檯面之後。他伸手探了一下,摸到一個機括,輕壓不動,便索性走到檯面後,開始搖動機括。

  整棟樓像是震了一下,撲簌簌掉灰。謝歸咬牙,慢慢搖動機括,二樓傳來奇特的吱嘎聲,等機括搖到頂,那聲音也停了下來。

  他走上二樓,恰與幾個剛剛爬起身的人對上視線。

  兩兩相持,雙方誰也沒有先動。謝歸眼尖,看見一個黝黑的人,立時叫道:「衛師兄?」

  ——

  外面嘈雜一片,沒有搜夠人的官差又回到天儀社,重新搜捕一遍。謝歸被衛初拽進機關裡,親眼見識了機關,才感受了天儀社的強大。

  衛初等人剛才就藏身於二樓,利用機括降下二樓天花板,在二樓隔出一道空間,堂而皇之地躲過了搜捕。謝歸走進來時,發覺一樓太矮,和外面看到的不同,這才有了想法。

  與官兵一牆之隔,衛初歎道:「我說誰能發現機關,原來是你。當初韓先生誇你,我還不服氣,如今算是服了。」

  衛初剛說完,他身邊幾個人原先滿含敵意,此時也都不吭聲。

  衛初還帶著數日沒有好好休息的疲憊,眼圈發黑。謝歸原先不確定衛初的身份,此時親眼所見,這才道:「我說你怎麼沒回信……平王的花燈,是你做的?」

  衛初點頭,「是我做的。這些達官貴人,真是難伺候。」

  外面又搜了一圈,一無所獲,官差們罵罵咧咧地走了。衛初確認人已走遠,這才重新降下機關。

  天儀社裡已被砸得七零八落,衛初看在眼裡,疼在心裡,久久悶著不出聲。

  謝歸寬慰道:「這事鬧不了多久,何況抓這麼多人,讓御史參了本子,過兩天就得全放了。」

  衛初歎道:「但願如此。」

  他細細算了一筆帳,光是整修這處鋪面,就得花不少銀子,何況還被官差砸了許多珍奇物品,損失更是難以估量。

  他黝黑的臉憋得通紅,使勁揉太陽穴。

  旁邊有個工匠勸道:「府主,事已至此,看開一些。等其他弟兄被放出來,大家多做兩筆生意,錢就賺來了。」

  另一個點頭,「是啊府主,錢可以再賺。」他呸了一口,「不知哪個殺千刀的,敢這麼陰我們天儀社。」

  被這句話刺了一下,謝歸倒沒有難堪,只覺負疚於衛初。然而幾個匠人咬牙切齒的樣子,讓他斟酌片刻,還是決定不說。

  待衛初稍稍平靜,謝歸問道:「可有紙筆?」

  一個匠人努努嘴,示意他自己找。謝歸也不生氣,自行尋來筆墨,鄭重地道:「衛師兄,這件事,我會給你一個交代。如今我有幾個點子,你大可拿去,準保能賺回不少銀兩。」

  謝歸留下了幾個小玩意的製作方法。過幾日清早,收到衛初回信,說他給的幾個小玩意,尤其是跑馬風燈,賣得太好,以至於匠人們一同趕工,還是賣斷了貨。

  正如謝歸所料,今上得知鳳淵舉動,將他叫進宮裡,罵得狗血淋頭。匠人們都被放回天儀社,多加安撫。

  這裡面也少不了謝歸的功勞。謝家家主位在中書省,謝歸說了兩句,意思就到了今上那兒。

  事情暫平,謝歸收到衛初謝意的同時,也收到了一枚小巧的玄色機關鐲子。迎著光看,鐲子上「天儀」兩字隱約顯露。

  他還沒來得及問衛初,給的是什麼信物,就被謝家家主,他的父親,召了過去。

  謝家家主名諱謝雍,年近四十,儀度不凡。見謝歸進來,他神色略顯複雜。

  「父親?」

  謝歸略為詫異,只因父親從未如此鄭重地和他談話。

  「你近些日子和寧王走得近?」

  謝歸正待解釋,謝雍一擺手,「你跟著寧王的事,原本沒人知道。為父也無意阻攔。只是寧王被封燕王,下個月便要就藩的事,你可清楚?」

  謝歸一愣,乍聽見「燕王」二字,霍然起身。

  謝雍補充道:「而且,寧王還點名要你隨行。」                       

   

    第17章 明修棧道

 

  燕地北去京城何止千里,離苦寒的塞外不遠。前幾朝封過燕王,又夾雜著任命過幾次郡守,留到今日只有一片混亂,正是魚龍混雜,前途潦倒之地。

  要是封了藩王,就由不得鳳璋了。沒有皇帝徵召,藩王不得進京,否則以謀逆論處。

  謝歸二話不說,直接出門找鳳璋。

  先皇后的宅子落在城西,離謝家不遠。謝歸怒是怒,卻沒有昏頭,先找到了守在門外的晏七。

  哪想晏七搖頭:「主上現在不方便見你。」

  謝歸愣住,「為何?」

  他們就站在鳳璋書房外,謝歸朝書房瞟了一眼,還能隱約聽見鳳璋的說話聲。

  晏七很為難,他不善言辭,也不知從何解釋起。

  謝歸沉聲道:「我願意為六殿下做事,可封燕王?下個月就藩?這是什麼道理?我不信以你家主上的能耐,連這點風聲都沒捉到!」

  要留在京城,和鳳淵鬥智鬥勇還差不多。可去到燕地?那要何年何月才能回來?

  等鳳璋回到京城,黃花菜都涼了。

  晏七漲紅了臉,結結巴巴的不知怎麼解釋。謝歸臉色也不好看,滿是被欺騙的憤怒。

  書房裡說話聲低下去,有人推門出來。晏七見到石榴,就像見到救星,連忙朝她使眼色。

  石榴端著托盤,上頭零七零八地放著藥瓶。

  她朝裡面一努嘴:「去吧,主上在等你。」

  眼看謝歸怒氣沖沖地進去,晏七擔心道:「這麼做沒事吧?」

  石榴白他一眼:「能有什麼事兒?人都收過來了,早晚得知道。」

  「要是謝公子走漏風聲怎麼辦?萬一他死活不願去燕地呢?」

  石榴白他第二眼,「謝公子是聰明人,不會亂說話。至於去不去燕地,由不得他。」

  她呵呵一笑,「主上說,他願意最好,不願意,也要迷暈了綁過去。」

  ——

  謝歸沒關注身後兩人聊什麼,推開書房的門,迎面一股濃烈的藥味。

  他的話在嘴邊打個轉,沒出口。

  書房裡陳設簡單,安靜異常。鳳璋從榻上直起身來,剛剛披上衣物。

  他身上滿是汗水,謝歸朝他走了兩步,確認藥味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不禁皺眉。

  「唔,終於來了,」鳳璋瞥他一眼,將腰帶束好,「我還以為,你得過兩天宣讀旨意了,才能來使性子。」

  謝歸沉聲道:「殿下,這是您的安排?」

  鳳璋饒有興味地打量他,「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語調陡然一變,「本王離開京城,你便少了一把和三哥較勁的刀?」

  這話說得有些重了,卻正好說到謝歸心事,他便沒吭聲。

  所幸鳳璋沒繼續這個話題,只是飲了一口茶,淡淡地道:「下月初一我就出發。到時候你務必告訴你父親,讓他來城門口,與你演一出父子情深的戲。」

  謝歸驀地一震,種種蛛絲馬跡浮上心頭。

  鳳璋身邊低調又龐大的人手,看似碌碌無為實則屹立不倒的地位……

  以及這道奇怪的旨意。

  皇帝真的想平定燕地,不應該派看起來閒散的寧王鳳璋。其他有野心的皇子封過去,又能平定燕地,又能發展人手……

  等等?

  發展人手?

  謝歸忽然想起,燕地雖然混亂,卻向來是產礦鐵的好地方。與翟人又近,馬種優良,日行千里。

  馬匹,兵器,和自己的人手。

  鳳璋看他的表情由憤怒轉為錯愕,最後冷靜下來,笑道:「想通了?」

  謝歸冷冷地道:「殿下,下次再有這種安排,殿下可以先知會我一聲。」

  本朝士族強勢,前世他站在鳳淵身後,是順勢而為,幫鳳淵奪得皇位是情理之中。

  看來,皇帝是真的疼愛鳳璋,不僅諄諄教導,暗中幫他培植勢力,甚至來了一出貌離神合。

  表面上他是放逐鳳璋,實則讓鳳璋生長羽翼。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其餘皇子兩敗俱傷,士族亦元氣大傷時,便是鳳璋回京稱帝之日。

  鳳璋神色無辜,「本王不想總被你當刀使。這把刀多砍兩次,三哥懷疑到本王頭上,戲就沒得唱了。」

  謝歸默然,忽然道:「待殿下得償心願時,我會向殿下解釋。」

  鳳璋笑著點點頭,算是應允。

  他又飲一口茶,忽然咳了幾聲。

  謝歸覺得有些怪異,又想起之前在書院,自己也有這種感覺。鳳璋有時候會有些動作僵硬,不協調。

  「玠皇兄也是死在這種毒上。」

  鳳璋沒由來地開口。

  無論哪方面,先皇后都是最得寵的那個。就連給皇子取名,她所出的皇子,也與別人不同。

  鳳玠一生下來就被立為太子,兩三歲時就顯出體弱多病。後來十歲上病死,至今沒有新人入主東宮。

  鳳璋把玩著茶盞,低聲道:「玠皇兄病了,母后才發覺不對,太醫說她也中了毒,玠皇兄的毒是母胎裡帶來的。當時我尚未出世,毒便是那時候染上的。」

  「發現中毒了,母后瞞著父皇,偷偷吃了解藥——我剛出世幾天,她便去了。」

  「父皇內疚至今,我自小有什麼鬧騰,只要不過分,他便不過問。」

  天家秘事,鳳璋從未對外人提起。今日恰好有這個話題,鳳璋便多說了兩句。

  在外人眼前,皇帝對先皇后和鳳玠有多寵愛,對鳳璋就有多疏遠。

  其用心良苦,天地可鑒。

  「此去寒苦燕地,不知何年歸來。你若實在不想去,本王不勉強。」

  謝歸剛剛還怔然,此時也只有冷笑,「殿下想要我跟去就直說,不必激我。」

  鳳璋神情淡淡地敲敲桌子,「本王句句屬實。」

  謝歸譏諷一笑,「我若還是不願去,殿下可不會這麼說。」

  鳳璋瞇起眼睛,「你敢?」瞥見謝歸的表情,意識到被他詐了,便不滿地放下茶盞,「謝歸,本王給你膽子了,嗯?」

  「還真是殿下給的。」謝歸笑得跟刀子似的,「殿下,別忘了您閒散王侯的身份,到了燕地,還得我給您打開局面。記得在官吏面前,扮得無能一點。」

  鳳璋拎起一本書,只待扔過去。

  謝歸後退一步,補了一句:「謝某忘了說,殿下本就是無能之輩。」

  他說完就走,毫不遲疑。

  晏七在外頭蹲半天,見謝歸風一樣地離開,連忙湊到書房裡。哪知道剛剛探個頭,就被一本書砸中了臉。

  ——

  封燕王的旨意沒過幾日就下來了,京城恰好飄著細雨,不知幾家歡喜幾家愁。

  按說這事與謝家無關,封王的旨意前腳剛到鳳璋那兒,一道聖旨就跟著到了謝家,宣謝歸隨鳳璋一同赴燕地。

  在外人眼裡,謝歸體弱多病,被皇帝安在燕王身邊,是打壓謝家,也是安撫鳳璋。

  第一士族的長子都跟去了,鳳璋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謝歸事先與父親通了氣。臨到接旨時,謝雍踉蹌兩步,臉色慘白,在內監不耐煩的催促下,才接過旨意。

  正廳裡沒人說話,眾目睽睽之下,謝雍轉身抱著謝歸,嗚咽一聲,竟哭了出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家主最疼愛的孩子被派到燕王身邊,也和燕王一樣,沒有宣召不得進京,對家主是多大的打擊?

  別人只知他病了多年,好不容易回謝府,家主疼愛有加。人還沒捂熱呢,就被聖旨趕了出去。

  謝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眾人默然,殊不知謝歸被父親抱著,又好氣又好笑。

  薑還是老的辣。之前父親談起鳳璋,一派心平氣和,甚至還有空開玩笑。此時哭的樣子,活像要衝出家門,親手宰了鳳璋。

  謝歸直道他道行高深,只得歎氣提醒:「父親……」

  謝雍緊緊抓著他的衣袖,雙手顫抖,謝歸注視著父親的表情,恍然發覺他的神情不似作偽。

  就像他八歲那年離開謝府時,父親的神情。

  他也禁不住有些哽咽:「兒子不孝,父親多多保重身體。」

  謝雍頻頻點頭,老淚縱橫,最後竟厥了過去。

  正廳裡頓時人仰馬翻,謝雍正室夫人連忙派人去叫府醫,又幽幽地瞪了謝歸一眼。

  她看不慣謝歸,卻拿他沒轍。如今終於要看到謝歸離開,臨走前還給她鬧這麼一出,糟透了她的心。

  謝雍年紀大了,不比年輕時。府醫來了,沒有托大,而是先讓人把家主抬回去。

  正廳裡鬧哄哄的,很快又安靜了。正室夫人懶得自找晦氣,直接帶走一眾丫鬟和妾侍們,只留下幾個喜歡湊熱鬧的子弟。

  這幾人都是謝歸平輩,各房都有,平常最看不慣受家主寵愛的謝歸。

  旨意一來,他們便心內竊喜。如今謝歸要走,不刺他兩句,更待何時?

  有個較為矮胖的先開口:「謝念之啊謝念之,等你到了燕地,就該日日思念歸來了。」

  謝歸的字比較特殊,家主在他小時候便給他備好。謝歸不在府裡時,他常常念之長念之短地叫。久而久之,府裡便都知道了。

  幾個子弟湊在一起笑,謝歸亦跟著笑,「我思念歸來,十六郎你思念歸去,自然是不同的。」

  這是罵他想死了。矮胖的十六郎大怒:「你!」

  謝歸眼神掃過他身邊幾個,那幾人都是吃過虧的,沒有跟著開口。謝歸正欲一併解決了,門口飛來一顆石子,不偏不倚,擊落十六郎兩顆門牙。

  鳳璋平和的聲音遠遠傳來:「旨意剛到,就忙著欺負本王的人,本王倒要問問謝大人,平日是怎麼管教子弟的?」

  他王侯之身,十六郎不敢出言忤逆,否則傳到聖上耳朵裡,要落個「士族子弟不敬宗室」的罪名。

  謝歸詫異於他突然出現,此時也只能按照之前說的,做出不情願的模樣,朝鳳璋行禮。

  哪知道,鳳璋擺出浪蕩子調戲良家女子而不得的表情,「謝大公子這副神情,是不願與本王赴任了?」

  事已至此,戲還得唱。

  謝歸內心已經將他罵了無數遍,卻還得做出強忍不甘的神色,低聲道:「謝歸不敢。」

  難得看到謝歸吃悶虧,鳳璋內心舒暢無比,抬手召了晏七來,「把謝公子帶走,回去學學規矩。到了燕地,總不能丟本王的臉。」

  自家主上唱戲唱的入迷,晏七隻能配合,一手狀似強硬地攙著謝歸,將他往謝府外拖去。

  剛走到無人處,晏七便看見謝歸冷笑一聲,狠狠一腳踩在鳳璋的影子上,還順勢碾了碾。                        

   

    第18章 幽燕古道

 

  四月初一,宜祭祀,動土,出行。

  官道漫長,路途遙遠。京城喧囂被拋在身後,舉目四望,唯余離離荒原。

  隨行官吏不少,謝歸本該是不太起眼的一個。可鳳璋被封燕王,第一個將他從謝府拖出來,便讓他變得顯眼。

  夜晚休息整頓,在各色目光中,謝歸不情不願地進了鳳璋的營帳。

  地上攤著不少文書,歸一依舊全身黑衣,替鳳璋整理文書。見謝歸進來,便順手遞給他一卷。

  謝歸粗粗掃了兩眼,發現都是燕地有關文書。鳳璋倚在榻上,不時翻一頁,不知看了多久。

  「坐下,陪本王一起看。今天剛送來的。」

  石榴和晏七留在京城,秦九先行一步,他身邊只跟了天罡衛統領歸一。謝歸猜是負責燕地的天罡衛搜集來的,便拿了兩卷,也開始看。

  深夜悄寂無聲,歸一端了熱水來,自行退下。

  謝歸看得入神,旁邊冷不防遞過來一杯茶水。他一怔,「多謝殿下。」

  鳳璋唔了聲,看了看他手上這卷,問他:「看到哪兒了?」

  謝歸以為他考量自己,沉吟片刻,「看了大半。殿下,燕地不好下手。」

  鳳璋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謝歸稍稍思索,「官吏冗余,用度混亂,礦鐵馬匹的採買經辦,都不在官府手中。朔方軍幾卷尚未看完,不過,能猜到是一筆爛賬。」

  鳳璋補充道:「相比官吏用度,朔方軍的帳不算爛,他們冷眼旁觀,這次就等著看本王如何收拾局面。」

  謝歸頷首,算是同意。

  可他隨後一愣,「殿下想從朔方軍入手?」

  鳳璋露出理所當然的神情,謝歸有些急了,「殿下三思!插手軍務是大忌!剛到燕地就……」

  鳳璋一擺手,略顯促狹,「本王何時說過要現在了?自然是等你做完了你的事,才輪得到本王。你答應過本王,要替本王打開局面。」

  謝歸輕輕合上文書,語調涼涼:「我倒想先打開營帳,回去睡覺。」

  路途顛簸,謝歸本來身體就不太好,一路上有些受罪,早就困了,結果還被鳳璋拿來玩笑。

  看鳳璋胸有成竹,應該早就看完了所有文書,還特地截他下來讓他看。

  他這燕王是不是閒得慌?

  鳳璋見好就收,「用不用給你派個人伺候?」

  謝雍擔心兒子在燕地無人照看,本打算讓風雅隨行,被謝歸拒絕了。

  在謝歸看來,燕地之行太過凶險。風雅性子天真,難免被有心人利用。

  只可憐風雅得知不能隨行後,跪在謝歸門前哭得一塌糊塗。

  謝歸搖頭,飲了一口茶水,逕直起身。臨到出門,忽然回頭對鳳璋道:「殿下給的兩個人已經夠用,太多人手,我反而不放心。」

  他說完就走。鳳璋一怔,無奈地笑笑。

  這小子一如既往的聰明,什麼都瞞不過他。

  ——

  夜深千帳燈火,兵勇來回巡視。謝歸聽著外面沙沙的腳步聲,不知多少次在床榻上翻覆。

  通往燕地的官道旁都是離離荒原草,野一些的地方足有兩人高。

  鳳璋沒有選擇驛館。早在紮營時,鳳璋便囑咐兵士,將附近半里內都巡視一遍,還將官道兩旁的雜草都處理乾淨。守衛很盡責,倒不用擔心有人偷襲。

  他這麼做,無非是隱匿行蹤。有心人想知道他走到哪裡,多半會將人埋在驛館。

  謝歸不知他這習慣是哪學來的,像行軍慣了的人。只是聞著荒原上的土腥和草香,思緒不知飛到哪裡,半晌睡不著。

  衛初給的鐲子藏在衣袖裡。他對這鐲子分外謹慎,被鳳璋瞧見了,笑他像個姑娘。

  玄色鐲子溫潤如玉,輕便小巧。他想了想,在鐲子上摸索一陣,探到一個機關。

  輕輕一按,一根幽藍的針彈了出來。

  這顏色一看就知是劇毒。謝歸又摸索著將針收回去,把鐲子壓在枕下。

  東西是好用,但要是他睡著了,一個不小心,把自己弄死,可就遺笑萬年了。

  他又翻了個身,繼續睜眼在漫漫長夜中。

  ——

  謝歸走後,鳳璋搖搖頭,自行收拾了一地文書,重新躺回榻上,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夢中斷斷續續,似乎夢見了許多事。

  鳳璋猛地驚醒。

  姿勢不對,睡得渾身僵硬。帳裡燈還亮著,歸一應該去周圍巡看了。

  他解了外衣,預備睡下,卻聽見一道纖細的葉笛聲。

  葉笛聲拋向夜空,如同茫茫原野上垂墜的星河,明明然熠熠然。時而清亮,時而低徊。

  他走出營帳,路過的護衛見了他,紛紛低頭行禮。他擺擺手,繼續悠悠地循著葉笛聲而去。

  營地邊緣,有人背對篝火,拈著一片葉子一心一意地吹著。

  這曲子應該很歡快,不知為何被謝歸吹得如此纖細單薄。

  鳳璋挑挑眉,隨手扯了片葉子,擦乾淨,認真聽一會兒,便跟著吹了起來。

  兩道旋律忽高忽低,謝歸回頭瞥了一眼,微微皺眉,繼續吹自己的。

  鳳璋卻不放過他,謝歸吹得快,他就慢,謝歸變快了,他就刻意慢下來。

  左右煩心的不是鳳璋,他心情好得很,極有耐性地與謝歸周旋。

  謝歸心底一怒,將葉片一甩,起身要走。

  「站著,陪本王聊會兒。」

  謝歸停住,稍稍側著身體,冷眼旁觀。鳳璋笑著問他:「想家了?」

  「不曾。」謝歸生硬地答道。

  他身世成謎,八歲時聽見父親親口說的,不會用謝家之力幫他入仕。他只能離開謝府,另謀出路。

  帶著風雅尋覓到清江郡,苦讀多年,進入南山書院。其間種種辛苦,哪一種不比思念京城的家來得激烈?

  鳳璋猜測,吹葉笛是他打發時間的好法子,便沒再繼續糾纏這個問題。

  「長夜漫漫,謝公子再吹下去,這滿營的侍衛,都得對月空流淚了。」

  鳳璋本意是誇他葉笛吹得好,沒想到,謝歸冷冷地回他:「殿下,今日是初一,天邊無月。」

  鳳璋被他噎住,一邊摩挲著玉扳指,歎道:「謝公子,可別你沒想出好辦法,我這邊侍衛都穩不住了。夜裡涼,回去歇著吧。」

  他難得這麼和顏悅色地對謝歸,謝歸也不是不領情的人,待他走出兩步,忽然叫道:「殿下。」

  「嗯?」

  鳳璋詫異回頭,謝歸定定看了一會兒,搖頭:「……沒什麼。」

  「……」

  鳳璋琢磨著給他弄個大夫來,開兩帖藥,補補心神,省得整天胡思亂想。

  謝歸沉默下去,忽聽鳳璋叫自己,以為他也興起,來捉弄捉弄。

  未想到一樣東西砸在他頭上。

  謝歸吃痛,低頭看去,竟是一支光潤的竹簫。

  篝火邊只剩他一人。謝歸垂眼看著竹簫,心緒起伏。默然許久,終是俯身撿起竹簫。

  除了喜歡捉弄他,鳳璋算是個不錯的主上。雖然插手他與別的謝家子弟的爭執,不知是什麼目的,卻真真切切地,給他撐了腰。

  謝歸又看向鳳璋的營帳。

  重重侍衛環繞之下,不知躲了幾路窺伺的人馬。

  通往帝業的路上,何處沒有重重心計與殺機?

  謝歸心裡猛地顫動一下,忽又搖頭,嗤笑。

  他這是重活一世,日子過得太安逸了,居然開始謀求別的東西了。

  這麼一鬧,他終於有些困了。明早還要趕路,不如盡早休息。

  謝歸往自個營帳走了兩步,忽然聽見空中傳來很熟悉的聲音。

  鴿子撲騰翅膀的聲音。

  謝歸詫異地抬頭,藉著篝火,看見一隻不算小的鴿子撲騰過來,直接撞到他懷裡。

  這只鴿子不像衛初專門與他送信的那隻,明顯有專人飼養。謝歸揉揉它的翅膀,將它拋回空中。

  哪想,鴿子滑了一小圈,又撲過來。

  這一次就不是撞來了。鴿子咕咕地叫,往他懷裡扒拉。

  謝歸怔住,似乎想到什麼,連忙取出衛初給的玄色鐲子。

  他出來散心,還是存著戒備。鐲子沒留在營帳,而是帶在身邊。

  如他所料,它在鐲子邊蹭來蹭去,又低聲叫起來。

  他覺得鐲子發沉,稍稍閉眼。

  這次,衛初真是回了他一件大禮。                       

 

    第19章 第一把刀

 

  四月廿一清晨,朔方郡守在兩個美妾的環繞中醒來。

  溫香軟玉,正是人間極樂。他挪動著肥碩的身軀,黝黑的臉上露出滿足的笑。

  手指一探,是美妾軟膩的身軀。

  只不過有點兒發涼。

  郡守心血來潮,自覺也得扮一回貼心郎君。便扯起一角被褥,往右側的美妾身上蓋去。

  被褥往上一提,視線上移,是女子驚惶而死的臉。

  他一愣,臉上肥肉開始劇烈顫抖,扭曲出奇怪的表情。在他喊出聲之前,屋頂上倒懸下一個人,摀住他的口鼻,把他拖下了床。

  秦九饒有興味地看著他,先將襪子塞進他嘴裡,又仔細端詳著他的臉。

  「這可不好辦了,臉太壯,扮不好啊……」

  郡守聽見他的喃喃自語,已經嚇得當場尿了出來。秦九聞見異味,不免噁心地後退兩步。

  「哎,主上居然讓我做這種活兒,真是只聞新人笑、哪聽舊人哭。」秦九搖搖頭,「這回再不讓謝公子帶我玩,我就撂挑子不幹了……」

  他細長的手指探出衣袖,拈著一柄細若柳葉的刀。

  半晌,郡守的房間裡燃起一簇火苗。

  ——

  四月廿三日清晨,宜祭祀、祈福、出行,餘事勿取。

  朔方郡治設在幽薊。大清早的,大大小小的官吏都被轟出來,迎接朝廷新封的燕王。

  城門口稀稀拉拉地站了一排人,眾人眼神交匯,都沒將燕王當回事。

  前幾朝封的燕王,都在他們這兒憋屈地終老,頂多逢年過節上門問候一番而已。天高皇帝遠,討好燕王,還不如討好郡守和朔方軍。

  只不過,他們的郡守,這兩天有些奇怪。

  先是郡守府裡走了水,鬧得雞犬不寧。常年耽於美色的郡守大人被驚嚇,在府裡躺了兩天。

  等大人再次現身時,看起來就病懨懨的,連推了幾次宴席,連往常特別愛去的青樓也不進了。

  真是活見了鬼。

  官吏們心裡如是想。

  據說,這位郡守大人在朝中依附八皇子。朝中有人好做事,提拔也是如此。郡守這副樣子,眾人很是心焦。

  這要被嚇沒了魂,以後怎麼投其所好?

  郡守大人蔫蔫地站在主位上,卻在眾人沒注意的時候,一直偷瞧著遠方官道。

  終於,遠方官道行來了燕王車駕儀仗。官吏們紛紛肅容,好歹做了個樣子。

  之前收到封燕王的消息時,他們就計謀好了。

  總歸最近燕地旱災疫病不斷,燕王要拿他們不上心說事,他們還可以倒打一耙,說燕王不把百姓當回事。

  車駕停下,官吏們精神一振,準備唱戲。

  然而等了許久,只有一人一騎從車駕邊悠悠上來,走過儀仗,立在他們面前。

  是個清瘦少年。

  一襲青衣,腰別竹簫,眉目俊秀,一看就知道是世家子弟。

  燕王四月初一離開京城,有些消息早就傳到燕地。據說燕王生生奪走謝家長子,帶到燕地來做幕僚。可不就是眼前這個?

  謝歸剛剛上前,就看見一些官吏面露不屑。

  按理說,他的出身已經夠燕地官吏巴結了。然而他現在是燕王幕僚,官吏們更想躲著他。

  謝歸騎在馬上,官吏們緊閉著嘴,雙方都沒動。

  他們聽到的風聲是謝歸不服燕王,礙於聖旨,被迫跟來。他們倒要看看,這麼個乳臭未乾的小子,要怎麼從他們這裡討到好處。

  該不會先出師未捷,被燕王責罰了?

  四月時節,燕地依舊寒涼,風吹得謝歸衣袍颯颯作響。

  清雋少年騎著高頭大馬,眉頭微微挑起,好整以暇。

  最開始發覺不對勁的,是離儀仗最近的小吏。

  他平日只在官府裡做文書,位卑言輕,是以離儀仗最近。站的時間久了,他覺得頭有些暈,腿也使不上力,連日光也刺眼。

  怎麼回事?

  氣氛微妙,牽一髮而動全身。他終是支撐不住,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這一下,彷彿牽動了所有官吏的線。緊接著,陸續有人跪在地上,撲通響成一片。他們表情多是驚訝不解,也有幾個恍然大悟。

  官吏們都跪下了,只剩郡守大人站著。他們紛紛投去眼神,指望郡守大人給他們燕地官吏爭氣。

  哪想到,郡守挪著肥胖的身軀,不情不願地上前,行了大禮,拜見燕王。

  ——

  燕王府落在幽薊城中,因為許久沒有主人,被郡守用做自家園子。

  如今正主來了,郡守居然沒有抗爭,自覺退讓。

  一些偏僻屋子交給隨行官員暫住,鳳璋和謝歸的住處交由喬裝成侍衛的天罡衛整理。

  這一理就理到午後,收拾妥當時已經是晚膳時分。鳳璋先命人做了京城時興的點心,一邊悠悠用著晚膳,等謝歸回來。

  一碗粥喝到一半,青色影子遠遠進來。鳳璋剛剛嚥了一口,刺鼻的香風撲面而來,他不由皺眉。

  「燕地飯菜可還合你胃口?」

  鳳璋狀似無意地問道。謝歸看他一眼,「那種地方能吃東西,早就死了千八百次了。」

  白天謝歸剛剛替燕王給了下馬威,結果謝歸去請燕王大駕,被燕王的書冊砸中前額,還被當眾呵斥,讓他滾到後面去。

  這一齣戲演得好,更坐實了謝歸是被迫前來的。

  於是燕王剛剛在王府落腳,就有人偷偷湊到謝歸身邊,邀他去青樓一敘。

  解決了謝歸這把刀,燕王還算個事兒嗎?

  他稍稍嗆了一口,調笑道:「也對,味道就不行。改日本王讓石榴在尋芳徑挑兩個……」

  當即挨了謝歸兩記眼刀。

  謝歸存著戒心,又與眾人周旋,早就又累又餓。鳳璋放下碗筷,稍稍示意,他當即坐下用膳。

  謝家教養嚴格,即便謝歸多年在外,世家子弟的習慣還是保持著。一頓飯風捲殘雲,竟連碗筷碰撞的聲音都沒有。

  膳食解決了,謝歸終於喘勻了氣,轉眼發覺鳳璋在看他,皺眉:「殿下看什麼?」

  鳳璋覺得他一碰就炸的脾氣甚是有趣,忍不住多逗兩句:「瞧你這眼圈,昨夜打家劫舍去了?」

  謝歸一滯,覺得懷裡鐲子微微發燙。

  衛初給的玄色鐲子,是天儀社重要信物。

  他事先得知燕地有大旱和疫病,便給天儀社去信,往燕地調運糧食和藥草。

  有人不將百姓的命當回事,發疫病財的大有人在。他橫插一腳,既能救百姓於水火,也能讓天儀社有更高的聲望。

  何況算算時間,也快到東南鹽鐵案了。他得試試天儀社的人是否稱手。

  路上要和鳳璋討論治理燕地,還要忙著和天儀社往來,謝歸已經殫精竭慮,快到極限。

  鳳璋沒有追問,轉而說起燕地。

  他敲敲桌沿,「一路上土地荒蕪,百姓流散,令人不忍直視。這幫蠹蟲,快把燕地啃乾淨了。」

  謝歸輕拭嘴角,淡淡地道:「殿下,天高皇帝遠。」

  這是提醒他,京城內看到的太平盛世,不代表四海之內都是如此。

  天子腳下,人人謹言慎行。倘若被京城盛況蒙蔽了雙眼,樓宇傾覆指日可待。

  鳳璋歎氣:「謝歸啊謝歸,你可真是少年老成……換作太傅,也不見得這麼說。」

  謝歸嗤笑,「那是自然。飽讀詩書的太傅,可沒法對底下官吏用毒。」

  他懶得在燕地官吏上浪費時間,鳳璋派了秦九頂替郡守,他便在官吏迎接燕王時,對他們下了毒。

  解藥事先混著米飯,讓隨行所有人吃了。雙方見面時,毒粉隨風而散,哪有人能不中招?

  眾目睽睽下,大小官吏跪了一地,這個面子很難找回來。日後他們見到燕王,氣勢上就矮了一頭。

  何況「郡守」都對燕王畢恭畢敬,他們敢對鳳璋說個不字?

  鳳璋這回是有些無奈了,「韓先生這四年都教了你什麼?」

  謝歸微笑,「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鳳璋無言。遠在南山書院喝酒的韓先生,更是無由來地連打幾個噴嚏。

  燕地天際現出昏黑的幽藍色,晚霞血一般地瀰漫。天罡衛來報,說謝歸的院子已經整理好了。

  他孑然一身,除了錦囊金刀和貼身物什,其餘什麼都沒帶,便直接起身,打算回去就睡下。

  「謝念之。」

  謝歸還不太習慣他這麼叫自己,詫異回頭。

  「你該不會有什麼瞞著本王吧?」

  謝歸琢磨一陣,除了天儀社的事,他不敢確定鳳璋有沒有發覺,其餘倒真沒有了。便誠懇地搖頭。

  誰知鳳璋居然微笑:「不巧,本王有事瞞著你。」

  謝歸訝然。

  鳳璋笑著,忽然身子一顫,幾縷黑血溢出唇角,眼睛一閉,當即倒在地上。

  「……殿下!」

  謝歸大驚失色,瞬間沒了睡意,趕緊上前。先前報信的天罡衛還沒走遠,聽見謝歸叫聲,連忙趕來,也是見狀大驚。

  王府裡頓時鬧騰起來,歸一聞聲而來,立即讓其餘天罡衛去帶大夫。

  兩人將鳳璋扶去床上,歸一說鳳璋應該是毒發了,先去取藥。謝歸守在鳳璋身邊,無意識地揪緊了他衣袖。

  房內氣氛猶如繃緊的弓弦,謝歸腦中一片空白,手指卻忽然被鳳璋扯了扯。

  一個眼神轉瞬即逝。謝歸聞絃歌而知雅意,連吸幾口氣,才平復下來。

  ……好,好極了,想用突然毒發作餌,居然連個招呼也不給他打!

  外面有大夫匆匆的腳步聲,在大夫進來之前,謝歸冷笑,在他胳膊上狠狠地擰了一道。                       

 

    第20章 趙家盛氏

 

  「謝公子。」

  「謝公子?」

  自恍惚中驚醒,謝歸一怔,抬眼看向對方。

  面前站著個面目和藹的中年男子,衣著精緻,像個普通小吏,態度卻畢恭畢敬。

  他坐在燕王寢殿的台階上,背後燈火搖曳,人影交錯。中年男子笑吟吟地看著他,露出疼惜晚輩的表情。

  「殿下如何了?」中年男子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謝歸沒說話。

  中年男子也不著急,反倒蹲下來,近乎討好地看著謝歸。

  「謝公子,您是能在殿下面前說上話的,我家主人有個不情之請……」

  還沒等他說完,歸一猛地打開寢殿的門,陰冷的目光簡直要將謝歸對穿。

  視線交錯,良久,歸一冷冷地道:「你且等著。」便將門摔上。

  謝歸神色黯然,道了聲抱歉,便要離開。

  中年男子連忙拉住他,笑道:「謝公子是擔心燕王殿下?」

  謝歸不耐煩,呵斥道:「明知故問。時候不早,你為何還在此處逗留?」

  在中年男子看來,謝歸已經是走投無路了。

  燕王莫名中毒,當時只有謝歸在場,連燕王侍衛長都不耐煩他。事情傳出去,謝歸和謝家都討不到好。

  中年男子會心一笑,「謝公子有所不知,我家主人姓趙。」

  他點到即止,果真見謝歸眼神一凝,問道:「是那個世代行醫的趙家?」

  中年男子笑道:「謝公子見多識廣——不錯,正是那個趙家。實不相瞞,我家主人有法子,解公子的燃眉之急。」

  謝歸表情一亮,隨即又黯淡下去,冷笑道:「可別誆我,趙家現今的家主,不是個傻子麼?」

  他似是不經意地看向中年男子,眼神有瞬間的銳利。

  中年男子讚歎:「公子是明白人。不錯,我家主曾是個傻子,可六年前便已好轉,是幽薊城中的杏林好手。」

  他緊緊觀察謝歸的反應。

  少年似乎有一瞬間的鬆動,可隨後又警惕起來,搖頭道:「不行,我不能冒這個險。」

  謝歸匆匆離去,甚至沒有多看一眼。中年男子惋惜地笑笑,露出意味不明的表情。

  此後幾天,都沒有傳出燕王好轉的消息。

  幽薊城裡風言風語,都在等著看戲。

  包括穩坐城中第一把交椅的趙家。

  曲折幽深的趙家大宅裡,中年男子剛從外面回來,拿著一沓單據,直往主屋裡去。

  周圍小廝侍女司空見慣,甚至還貼心地關上門。

  主屋裡坐著個妝容凜冽的年輕女子,中年男子上前一禮:「見過少夫人。」

  女子嗯了一聲,繼續將算盤撥得辟啪響。半晌,她才在賬本上畫了幾筆,抬起眼來:「東西呢?」

  中年男子遞上單據,「佃戶名單和所有按了手印的欠條,都在這兒了。」

  女子用錦帕拈來單據,略顯嫌棄地抖兩抖,不慎將其中一張滑落。欠條沾了賬本上沒乾透的筆墨,看不清欠款數目。

  「那應該是欠了十兩銀子的……」

  女子眉目一厲,「十兩?那寫這條子作甚?」當即提筆寫了一百兩,放回單據堆裡。

  中年男子沒有反駁,點頭稱是。

  「開春疫病多,藥材賣得太快,過兩日你去看看存貨,該得進貨了。」

  中年男子提醒她:「少夫人,那謝公子……」

  女子恍然,蹙起眉頭,「我竟忘了。」她轉而敲著桌子,十分不滿,「趙管家,你怎麼做事的,這都幾天了,怎麼謝歸還沒來見我?」

  她頤指氣使的態度,似乎還是身處京城。趙管家一頓,委婉地提點:「少夫人,您現在可是在幽薊,不在盛家。」

  少夫人盛氏用帕子掩著口鼻,嬌聲一笑,眼裡卻儘是怨毒。

  「是呵,是呵,幽薊,呵……幽薊。」盛氏扭著帕子,身體微微前傾。

  「沒了京城的好家世、好出身,沒事,好歹家裡念著舊情,送我一個傻丈夫。」

  盛氏的眼波嬌俏而嫵媚,幽幽一轉,看向床簾子裡端坐著的人。

  那裡坐著她的丈夫,也是趙家名義上的當家人,大少爺趙品鈞。

  見美媳婦看自己,趙品鈞歪著腦袋,憨憨地笑著。

  趙大少爺出生不久就傻了,趙家老爺聽聞北疆有對症藥草,親自帶人去找,結果半路折在賊匪手裡,家業都留給了傻子大少爺。

  趙管家年輕時就跟著趙老爺,是個感恩的,老爺一走,便留下來,幫傻子大少爺打理家業。

  偌大個趙家,倒也一時半會兒沒散掉。

  大少爺十九歲時,趙管家開始操心他的婚事。誰知京城盛家垂青,嫁了個庶出的女兒過來。

  便是如今當家的盛氏。

  盛氏長得美艷,也極有手段,嫁進趙家來,許多人都扼腕歎息,卻也只能眼看著趙家越來越穩,越來越大。

  盛氏起身,坐在床沿,撫著丈夫的下巴咯咯地笑。

  「品郎,我美不美?」

  傻子只知呵呵地笑。

  盛氏歎氣,蔥管似的手指頭戳他臉上,「品郎,你傻不傻?」

  沒等趙品鈞回應,盛氏便自言自語道:「外人都說我厲害,不僅打理家業,還能讓傻子變聰明。品郎,你不傻,懂麼?」

  傻子依舊呆呆地看著她,呵呵地笑。

  她柔若無骨地勾著傻子的肩膀,眼珠子一斜,吩咐趙管家:

  「謝歸那小子就是個野種,病重被發到莊子上那麼多年,不知學了什麼旁門左道,也難怪燕王那般嫌棄他。一個護身符而已,作什麼妖呢。」

  盛氏對謝歸的印象停留在當年,燕王急急忙忙帶走謝歸,相當於從謝家扣走人質。

  她又朝傻子脖頸裡呵了一口熱氣。

  「我猜他這兩日就會來找你。要想把燕王中毒的消息按住了,非得找趙家不可。你說是不是啊,趙管家?」

  趙管家會心一笑。

  盛氏宣稱大少爺已經好轉,但還需要靜養,期間種種病症藥方,對外聲稱是大少爺開的,實則出自趙管家之手。

  他跟隨老爺多年,偷師了一手上乘醫術。加上手段多的盛氏,讓外人相信大少爺好轉,並非難事。

  兩人眼神交匯,如天雷勾動地火,不一會兒便烈火焚身。

  顯然這也不是第一次了,床鋪吱嘎作響,而平日精明的兩人,自然是沒機會看到傻子的表情,更無從發覺他握緊的拳頭。

  ——

  謝歸向來作息正常,卻因為要陪鳳璋演戲,釣出趙家這條大魚,活生生累到補了好幾天的覺。

  處理完燕地官員送來的大部分文書,謝歸帶了幾本重要的,前去鳳璋寢殿「探病」。

  歸一在門口沒給他好臉色,一進到寢殿內,便自覺消弭了蹤跡。

  鳳璋捧了本閒書,躺在榻上悠悠看著。謝歸見了此情此景,心頭冒出一陣無名火。

  他累死累活之時,鳳璋簡直要把燕王做成真正的閒散王侯了。他甚至懷疑鳳璋有沒有回京城的心。

  在謝歸用文書砸自己之前,鳳璋合上書冊,「廚子做了清江郡的時興點心,坐下吧。」

  在燕地找到清江郡的食材也不容易,謝歸平復心情,這才沒有與鳳璋慪氣。

  「底下的雜兵,都是看上面臉色做事,郡衙敬重燕王,他們不敢造次。」

  在謝歸動手之前,鳳璋先拈了兩塊入嘴,「味道不錯……還有呢?」

  他幽幽地瞥了眼鳳璋。

  「礦鐵的情況,比預想中的好。這東西太危險,容易被栽成造反,那些人只敢問錢,不敢問別的。」

  「大問題出在趙家。盛家在這裡埋了兩條線,一條是郡守,一條在趙家。」

  鳳璋稍加思索,「你說的是幾年前嫁進趙家的盛氏?」

  謝歸點頭,「正是她。盛魏兩家原有婚約,打算將她嫁給魏家得勢的庶子,但魏家不同往日,想法子推了。」

  「此事天罡衛盯過,也幸好三哥與魏家都心高氣傲,否則三哥與八弟往來,那便棘手了。」

  說到三皇子鳳淵,鳳璋似是無意地看了謝歸一眼。

  謝歸補充道:「趙家行醫出身,如今不僅管著燕地藥材,盛氏進門後,還插手了與翟人的生意往來。在燕地稱第一,無人敢稱第二。」

  鳳璋稍稍皺眉:「官路通了,財路還得從趙家下手——謝大公子,聽聞趙家托你和本王拉關係,你怎地不答應?」

  他語氣略帶調笑之意,謝歸冷笑:「殿下,放長線釣大魚,這可是你說的。」

  「她想用治好本王的人情,靠著本王做事,再留你一個把柄。這魚不好釣。」

  「我自有分寸。」

  謝歸有把握,鳳璋便沒再說什麼,轉而說起自己中毒的事情。

  鳳璋離開京城,無非是為了清查下毒的人。石榴說那人並未停手,說明近侍中有內鬼。

  說起中毒,謝歸真真氣不打一處來。

  他累得喘不過氣,還被自家主上明著玩了一道。

  夜深露重,就為了釣出趙家的人,他熬得眼睛通紅,鳳璋在裡面和天罡衛演戲,實則睡得舒坦。

  謝歸將文書往他身上一扔,起身就走。鳳璋笑著喚了幾句,反倒喚得他越走越快。

  「記什麼仇……」

  鳳璋惋惜地搖搖頭,覺得沒過癮。他翻翻文書,裡面都有謝歸的字跡,顯然是早就想好了對策,拿來給他過目的。

  他又歎了句口是心非,隨手拈了兩塊點心放進嘴裡。

  只一口就嗆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香甜的點心,原本是他給謝歸賠罪用的,此時卻變得辛辣無比。他無意間咬了滿滿一口,從喉嚨到胃都火燒火燎。

  「謝……謝歸!你給本王站住!」

  翌日一早,燕王怒吼謝家大公子的消息便飛遍全城。                       

 

    第21章 唱對台戲

 

  「韓先生的信到了麼?」

  鳳璋含著冰塊,有氣無力地問道。

  歸一默然,「石榴的信到了。」

  甘甜的藥汁一點點地餵入口,辛辣味有所緩解,鳳璋終於喘過氣來,連忙喝了一大口水。

  「石榴說,這個方子要連用半個月,還不一定能根除症狀。」

  歸一把藥碗放回桌上,聽見鳳璋冷哼:「你是要本王求他?本王求他求得還不夠?」

  加了料的點心,辣得他說話都不利索。鳳璋當時沒注意,連謝歸什麼時候動手都不清楚。

  歸一默默聽著,嘴角扯了扯,沒笑。

  「殿下,謝公子這段時間太累了,他並非不識輕重的人。他一時氣昏了頭,殿下千萬不要和他計較。」

  這回換成鳳璋氣了,「你……這才多久,你們一個個都向著他了?反了簡直!」

  歸一垂下頭,老老實實聽訓。鳳璋胸膛起伏片刻,瞪他一眼,終是無力地揮揮手,讓他出去。

  這幾日燕地轉暖,普通百姓的日子終於好過了些。幽薊城裡熱鬧起來,還有不少長相醒目的翟人穿梭其間。

  等鳳璋歇下,歸一悄悄出了燕王府。

  謝歸與他約好的地點,在城外一里處。

  等他趕到時,謝歸已經和天儀社門人談妥,開始一箱箱地搬運東西。

  箱子很大,每個都得三四個人抬動。歸一皺眉,目光在天儀社門人身上掃過,不動聲色地擋在謝歸和他們中間。

  謝歸身單力薄,沒法幫忙,站在旁邊看著。歸一也看了會兒,問道:「都是天儀社的人?」

  謝歸也意外:「你沒告訴殿下?」

  他和天儀社聯繫的事,應該逃不過天罡衛的眼睛。鳳璋不知情,謝歸還以為他是裝的。

  畢竟這位殿下太能演戲。

  歸一默然片刻,「殿下信得過你,我便信你。」

  謝歸扶額而歎,「歸大統領,我們有話好說,難得有不用見他的時候,可否別提他?」

  歸一眼神一閃,在猶豫要不要原話轉告鳳璋。

  兩人說話間,天儀社人已經將箱子全部搬到地上。

  鏢師模樣的人趕著十幾輛馬車,就要離開,剩下十餘人,都站在謝歸面前,等他差遣。

  歸一在旁邊看著,只見謝歸指揮這些人,一邊鋪設帳子,一邊打開箱子。濃烈的藥材香隨風散開,令歸一精神一振。

  他走的是刀光劍影的路,免不了挨刀子,聞味道就知道,這些都是上等的好藥材。

  他隨即又看向周圍。

  每年開春,燕地都有大大小小的疫病,今年亦不例外。

  燕地官吏們不上心,差不多治了一些,便回報說天下太平,視這些流落至此的病人為無物。

  城裡容不得他們,村裡莊子青黃不接,亦容不下疫病,他們便聚在幽薊城外,等人施捨錢物與藥材。

  郡衙每次發放的藥材都很少,熬不熬得過,全看命。

  歸一有些猶豫,出言相勸:「謝公子,這裡不安全,萬一有個亂子,不好收場。不如我去叫秦九來。」

  謝歸搖頭:「不可。秦九處境微妙,不能輕易撤換。」

  他看向遠處,微笑。

  「何況,有人要衝著我來。我不在,大魚怎麼上鉤?」

  歸一便不再說話,撤到暗處打個忽哨,示意兩個死士保護謝歸,便挑個安全的位置,四處觀察。

  留下幫忙的人裡,有不少五大三粗的糙漢。帳子很快搭好,謝歸朝他們一一致謝,他們個個都只顧笑。

  其中有個領頭模樣的人笑道:「謝公子,可別客氣。府主吩咐的事,我們兄弟一點都不會落下!而且公子還是我們天儀社的大恩人,怎地與我們客氣起來了?」

  之前謝歸依照前世記憶,寫下的幾個有趣物什,賣得相當好,間接救了天儀社一次。

  衛初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將謝歸抖出去。這次天儀社的藥材來得這麼快,多虧了衛初。

  謝歸輕咳,自然不會說出真相,大大方方地受了禮。

  場面鋪好,事情就快了。在謝歸的安排下,十餘漢子開始吆喝。

  謝歸打算用這個機會,和趙家唱對台戲。

  天儀社做事周全,還從幽薊城裡請來幾個老大夫。

  這幾人都看不慣如今的趙家。都是半截入土的人,橫豎不怕死,而且還有燕王和天儀社撐腰,又給了筆豐厚的獎賞,便爽快地答應下來。

  謝歸安排得當,大夫們也有名望,加上旁邊十幾個壯碩漢子虎視眈眈,義診進展十分順利。

  等到趙家有反應,也是將近午後了。

  過午日頭曬,謝歸略感不適,便站在帳子裡。才走了會兒神,便看見遠處擁來一群人,在帳子前堪堪剎住。

  看幾個老大夫的表情,謝歸就知道來的是誰,便裝作沒看見,繼續在旁邊候著。

  如果只有天儀社在場,趙家指不定會用什麼齷齪手段。

  然而裡面站著謝歸,謝歸便是燕王的臉面,可不能隨便打。

  趙家人抬來了兩頂軟轎,一頂坐著盛氏,後面那頂坐著趙品鈞。

  兩人是主人家,不能輕易下轎子,矮了身份。盛氏撩了一條縫,對趙管家遞了個眼色。

  面對一眾大漢和病人,趙管家心裡也犯怵。然而盛氏都發話了,他只能硬著頭皮鑽進帳子裡。

  還沒等他開口,一個老大夫忽然轉過頭,呸地吐一口痰,恰好濺在他腳邊。

  趙管家嚇一跳,抬頭便與似笑非笑的謝歸對上,心裡咯登一下,連忙訕笑:「謝公子……」

  謝歸像是從沒見過他,和藹地道:「這位老伯,你若身子不適,可以先去後面等著。待我們為病人看診完,也不遲。」

  趙管家一噎,「謝公子,那天晚上……」

  謝歸詫異道:「我們從不在晚上開義診,老伯你怕是記錯了?」

  趙管家以為他真不記得,指指他身後藥材箱子,又指指燕王府的方向。

  謝歸搖頭:「老伯,我們不賣藥材。」

  幾問幾答,都叫他老伯,一點說話的餘地都沒留。趙管家臉漲成豬肝色,急得團團轉。

  「趙伯!」

  軟轎裡傳出一聲嬌斥,趙管家得了台階,連忙出了帳子。

  謝歸瞇起眼睛,似是無意地看向軟轎。

  小侍女攙了盛氏走出轎子,周圍人忍不住多看兩眼,礙於對方聲勢,紛紛低下頭去。

  謝歸立在原地不動,盛氏也不生氣,上前軟軟一禮:「這位一定是燕王府的謝大公子了。初次見面,久仰大名。」

  謝歸扯扯嘴角,「不巧,我們曾在京城見過,盛九娘。」

  作為士族第一,謝家與其他士族不同,卻也少不了往來。各家子弟情況如何,謝歸心裡清楚得很。

  盛氏從善如流,「是我記錯了,公子莫怪。不知公子在幽薊可還習慣?夫君知道公子來了,總與我說起這事,要邀你往家裡坐坐。」

  謝歸不由多看她兩眼。

  盛氏的確高明,一邊提醒他是「被迫」來此,一邊向他套近乎,邀他與趙家往來。

  此人若生做男兒身,會是勁敵,也會是八皇子的一大助力。

  盛氏已經走到另一頂軟轎邊,將趙品鈞從轎子裡攙出來。

  旁人見傻子大少爺現身,都爭相抬頭。盛氏攙扶時,微微低下脖頸,謝歸眼尖,當即看見個牙印。

  一事歸一事,他們夫婦樂趣,謝歸本著非禮勿視的態度,轉開眼去。

  恰好傻子大少爺對著他憨厚一笑。

  以往城裡傳說傻子少爺像個怪物,如今他安安靜靜的,除了喜歡傻笑,還能和媳婦說兩句話,紛紛稱奇。

  謝歸的關注點卻不在這裡。

  他不會看錯,那個牙印用力很大,顯出兩個巨大的門牙。而傻子少爺剛才笑的時候,牙齒大小均勻。

  他凝神想了想,忽然對趙管家道:「怎地驚動了大少爺?」

  趙管家剛才被謝歸晾著,此時蔫蔫的,冷不防被問了一句,驚訝地「啊」了一聲。兩個門牙便被謝歸看在眼裡。

  謝歸不動聲色,已經有了別的盤算。

  他本想找個機會,要麼給傻子下藥,讓其徹底癡傻,使盛氏喪失對趙家的掌控;要麼像對付郡守那樣,直接找人頂替了。

  看來,要對付的不只盛氏一個。得找個機會,一網打盡才是。

  最好能,禍起蕭牆。

  謝歸看向傻子大少爺。他被盛氏纏著,依舊憨傻地笑。

  謝歸決定賭一把。

  他暗中扯了張白紙,搓成一條,忽然大步走向兩人,臉上表情變得飛快。

  「盛九娘,你莫當我謝歸好騙。城中都知你丈夫自幼癡傻,這種病,還能治好不成?」

  盛氏愕然,就見謝歸猛地推了趙品鈞一把。她正攙著丈夫的手,也被帶得踉蹌幾步。

  她心內一喜,要抓住這個機會,給謝歸套些罪名。

  謝歸哪會讓她開口,忽然眼圈發紅,怒斥道:「你們搜刮藥材,抬高藥價,發的是血財!我受燕王之命,必不會將百姓視作螻蟻!你們走吧,今天的事,我就當做沒發生過,不會告訴殿下。」

  這是整個燕地人人知曉的秘密,被謝歸當眾說破,盛氏臉色青白交錯,一時想不出對策,只得恨恨地低聲道:「你等著!」

  趙家人來得快,走得更快。帳子裡笑聲連成一片,有個老大夫笑得方子都寫錯了。

  與趙家撕破臉只是早晚的事,謝歸雲淡風輕,彷彿什麼都沒發生。

  有了這一段,前來看診的病人越來越多。謝歸還編了幾首童謠,囑咐歸一找人散佈出去。

  傍晚收拾場面,眾人紛紛告辭。謝歸宣佈隔五日再來看診,便與歸一一同回去。

  「趙家郎,盛九娘,吸人血,沒天良?」

  歸一仔細回味他編的幾首童謠,只能感歎自家主上慧眼識人。

  謝歸的招數快狠準,殺人不見血,編的童謠也字字誅心。

  他忽然好奇起來,如果謝歸沒被主上帶走,在背後編排主上,會寫些什麼?

  進了燕王府,歸一實在忍不住,低聲問他:「謝公子,你會寫什麼編排主上?」

  謝歸奇怪地看他一眼:「寫?我隨時可以編排他,還用得著寫?」

  歸一登時噎住,嚴肅的表情略有扭曲,也聽出他聲音十分疲乏,好心勸道:「謝公子,今天你累了,回去好好歇一晚。」

  謝歸口頭答應著,回了自己院子就點了燈。歸一晚上巡視,見他書房還亮著燈,不忍心上去打擾。

  結果凌晨時,謝歸早該起床看文書的時候,燈還亮著。

  歸一囑咐手下多準備點早膳,一定要盯著謝歸吃完。他人還沒走遠,送早膳的匆匆跑來,驚慌失措。

  「大統領,謝公子他,他醒不來了!」                       

 

    第22章 久勞成疾

 

  「謝公子需要好好休息,這段日子,萬萬不能再勞累了。」

  老大夫帶著藥童,往裡面看一眼,又看了看一臉淡漠的鳳璋,欲言又止。

  「殿下,容老朽多嘴,謝公子雖然年輕,也熬不住殿下這麼用人。」

  他歎著氣,朝鳳璋告辭。

  鳳璋淡著臉進屋,腳步卻越走越快,直至謝歸床邊。

  「殿下。」

  見他來了,歸一起身,將位置讓給他。

  鳳璋也不避諱,親自試了他額頭,皺眉:「怎麼還這麼燙?」

  歸一歎氣:「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謝公子連日勞累,可不是很快能好的。」

  鳳璋怫然不悅,見歸一剛剛拿起冰敷的帕子,便在他額頭試了一陣,覺得燙手。

  這麼下去,會熱傻了。

  「……謝念之,你快快醒。」

  謝歸安安靜靜躺著,眉頭緊皺,睡得很不安穩。

  鳳璋也跟著緊緊皺眉,對歸一道:「他任性也就罷了,你怎不告訴我?」

  「屬下失職,請殿下責罰。」

  鳳璋深深歎氣:「責罰就不必了,念之醒來,肯定要怪我顧此失彼,失了人心。」

  歸一心裡一暖,低頭不言。

  鳳璋給他掖好被褥,稍稍按著玉扳指。

  「對了,念之在城外做的那些,你找幾個人,接著做。方纔那個老大夫,也可以接著用。」

  歸一頷首聽命。

  謝歸的藥都是天罡衛親手去熬,鳳璋暫時不想走,便留在他房裡,預備等他醒來。

  謝歸這病來得突然,卻也在情理之中。早晨得知這個消息時,他二話不說,三兩步趕到這裡。

  那時天罡衛已經把人扶去床上了,歸一說謝歸被發現時,已經伏在桌上,怎麼叫都不醒。

  長途跋涉,又應付一群豺狼虎豹,謝歸有多久沒好好休息了?

  鳳璋也不願算他下藥的帳了,見他半死不活的樣子,心裡隱隱浮出愧疚。

  謝歸畢竟只有十八歲,已經做得夠多了。

  他望向院子裡。這間院子是他挑的,內裡花草蔥鬱,正合謝歸的心意。燕地轉暖,院子裡終於有些淺淡清香。

  書桌邊開了扇窗,吹得桌上文書翻動。

  鳳璋走到桌邊,關窗整理文書。

  謝歸素來細心,桌上陳設一絲不苟,各種消息分門別類地放著。換了鳳璋,要找到文書也很容易。

  他稍稍翻看,一點秘密消息都沒有,也不知藏在哪裡。

  這一坐就坐到下午。

  期間歸一來送過兩次藥和膳食,鳳璋吃了兩口,覺得平常愛吃的菜品都索然無味。

  歸一看在眼裡,勸道:「殿下好歹吃點,別到時候謝公子好轉,您又累著了。」

  鳳璋琢磨著問他:「你說說,這廚子今天是沒睡醒麼?」

  行了,急上頭,又開始拿廚子說事。

  歸一知道他只是隨口說說,便不急著回答。

  果真見鳳璋自顧自起身,到謝歸身邊看看,又試試額頭。

  「該不會染上疫病了吧?」

  ——

  小院裡比白天還熱鬧,三兩個大夫和藥童進進出出。

  謝歸便是在持續的窸窣聲中醒來的。

  他昏過去足足有一天,此刻頭疼得緊,旁邊藥童連忙叫人:「公子醒了!」

  藥童聲音不大,聽在他耳中卻猶如驚雷,逼得他不適地側過身子。

  不動還好,一動,全身上下的關節像用醋泡過,酸痛得不行。

  大夫們已經基本確認了病情,稍稍問了些情況,便確定不是疫病,很快都走了。

  房裡頓時清靜了,謝歸眼前仍然不時發黑,卻強撐著摸下床榻,去拿文書。

  鳳璋剛剛進來,見到的便是這一幕。

  剛剛還半死不活躺著的人,走兩步都費力,拿個文書還要靠在桌邊休息一陣子。喘氣聲虛得不行,聽得鳳璋直皺眉頭。

  鳳璋往前走了兩步,謝歸只顧喘氣,根本沒有發覺有人靠近。

  鳳璋眉頭皺得更深了。

  謝歸沉浸於文書,拿了兩份出來,只覺和平常放的位置不對。

  不曾想一隻手從背後伸來,猛地拎住他衣領。

  鳳璋比謝歸高了快一頭,雖說不能完全拎起他,但扯著他走動毫無問題。

  「……殿下快放手!」

  謝歸雙腳勉強夠到地面,使勁掙扎。鳳璋懶得理他,直接將他扯到床邊,扔了上去。

  燕王殿下動作太粗暴,謝歸被拖得頭暈眼花,被扔上床時,頭又撞著床沿,登時眼前發黑,半晌沒聲。

  鳳璋冷著臉,扯開被褥,將他往裡面一裹,活像裹粽子。

  謝歸掙扎著伸出手來,鳳璋毫不遲疑,抬腳就將他往裡面踹,讓他徹底裹死在被褥裡,只能露出頭。

  被他怒目而視,鳳璋愜意得很,左手探進被褥裡摸索,找到他護在胸前的幾本文書,扯出來。

  他的動作半點規矩都不講,謝歸氣得耳根子都紅了,哆嗦著罵不出話。

  鳳璋瞟他一眼:「乖乖躺著,等會兒歸一要進來,你不會想讓本王在他面前做第二遍吧?」

  謝歸露出慷慨赴死的表情,嫌惡地看了眼被褥上的黑鞋印。

  最終還是老老實實地裹在了被子裡。

  讓他安靜待著之後,鳳璋沒再有什麼出格舉動,只是翻開文書,一份份地念給他聽。

  兩人不時有一些交談,到了後來,謝歸有些熬不住,聲音漸漸低下去。

  鳳璋見他撐不住眼皮子,便放下文書,「明日我再來。今晚你好好休息,要是天罡衛發現夜裡有燈,嚴懲不貸。」

  謝歸嗯了聲,難得沒有與他鬥嘴,似是立刻就能睡著。

  「殿下,藥來了……」

  歸一端藥過來。鳳璋示意他放輕聲,親手端起藥碗,推了推謝歸,「念之醒醒,該喝藥了。」

  濃郁的藥味,一聞就知道有多苦。謝歸剛睡著就被叫起來,十分不情願,聲音也慘淡得跟白紙似的。

  「不能不喝麼……」

  他一邊抱怨,一邊接過藥碗,嫌棄地看了看黑色的藥汁。

  鳳璋頓時樂了。

  謝歸這副樣子甚是有趣,比和他鬥嘴的樣子更有趣。

  他還沒來得及想怎麼逗謝歸,但見謝歸剛飲下第一口,便苦得臉色一白,全吐了出來。

  好巧不巧地吐了鳳璋滿身。

  歸一當場愣住。

  他家主上臉色變得飛快,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

  「你故意的。」

  謝歸慢條斯理地喝完剩下的藥汁,全無怕苦的樣子。

  他將藥碗往鳳璋手裡一送,當即躺下了,微笑。

  「殿下,您多心了。」他愜意地瞇了瞇眼,「還請大統領出去時,幫我吹了燈。我還在病中,腿腳無力,下不得床。」

  此番交手,鳳璋完敗。

  只是大半夜的,苦了歸大統領,還得命人給鳳璋燒水沐浴。

  「殿下,殿下,您慢點……」

  一出了謝歸的當時居,鳳璋的腳步越來越快,快到要用輕功飛起來。

  歸一識趣地沒再叫。

  謝公子將他家主上惹毛了,又仗著自己生病,主上不會將他怎麼樣,這才狠狠找回了場面。

  不過,謝公子這一次出手也太狠了。

  看把他家主上氣的。

  歸一心思百轉,冷不防鳳璋停了腳步,問道:「什麼聲音?」

  他一愣,也凝神細聽,「是鴿子。」

  話剛出口就暗叫不好,只怕天儀社的事情要瞞不住。

  鳳璋出手更快,輕鴻般離地而起,眨眼捉了只鴿子回來。

  歸一根本來不及阻止,便見他取了鴿子腿上的信,對著燕王府飄搖的燈籠展開。

  「謝師弟?」鳳璋皺眉,「天儀社?」                       

 

    第23章 千里探病

 

  幽薊城外的官道上,遠遠飛馳來一匹白色駿馬。

  駿馬載著個膚色偏黑的俊朗青年,經過行人身邊時,捲起一陣烈風。

  路人好奇哪家打獵歸來的公子哥,但,只要細細看一眼,就能發覺他姿勢有問題。

  烈風過後,官道上又追來一群人,高喊著「衛大哥」,狼群似的朝前攆去。

  白色駿馬狂奔入城,守城士兵錯愕不已。

  士兵正要喝住他,跟來的人群揚手丟了兩樣東西。

  一樣是小錦囊,沉甸甸的,掂掂就知道裝了什麼。

  另一樣是通行牒書,上面蓋著天儀社的大印,和官府鮮紅的印章。

  駿馬入城,根本剎不住蹄子,衛初只能緊緊拽住韁繩,以防被甩下去。

  相比京城,幽薊不算太大,衛初眨眼間就從城門口飛奔到了燕王府附近。

  鳳璋有事出城一趟,留下歸一在王府守衛。

  歸一巡至王府門口,正叮囑幾個小侍衛,只見遠遠一道影子飛馳而來,下一刻馬蹄子就能踏到他頭上。

  「讓一讓,讓一讓啊!」

  衛初嚇得面無血色,黝黑的臉也發白。

  歸一斷喝一聲,一掌按在馬頭,飛身上馬,將衛初踢下馬去,花了不少功夫,才將發狂的白馬制住。

  衛初目瞪口呆,坐在地上半晌沒動靜。歸一安撫了白馬,才發覺這匹馬極有靈性,見主人呆坐著,還側過頭去蹭了蹭。

  「這位公子,幽薊城中不得縱馬馳騁,快把你的馬牽走。」

  這麼好的馬,又有靈氣,又油光水亮的,一看就不是凡品。歸一順手在馬鬃上撫了兩道,遞給他韁繩。

  「……嗯……哦哦……」

  衛初大概是嚇狠了,拿過韁繩,還差點將白馬拽得前腿跪地,被它不滿地噴了一臉響鼻。

  「那,那個,」衛初連忙起身,「這位大俠,你知不知道燕王府在哪?」

  歸一被一句大俠叫得腳步頓住,回頭不可思議地問他:「燕王府?」

  他隨即抬頭看看頭頂三個大字。

  這個愣頭愣腦的青年,不像不識字的人啊。

  ——

  天罡衛早上又送來幾份文書,鳳璋出門前,特意叮囑過他要好好看完。

  謝歸初時不以為然,拿到手一翻開。

  ……全是翟人文字。

  鳳璋被吐了一身藥汁後,想盡辦法,總算給了他點顏色。

  謝歸懂些簡單的,讓歸一找個懂翟人文字的手下來,一邊琢磨文書,一邊用翟文在旁批注,留給鳳璋過目。

  兩人都不是善茬,尤擅長記仇。

  然而畢竟耗神。

  謝歸早上喝完兩碗藥,整個上午沒停筆,批完文書已是午後。

  午膳都涼了。他隨便吃了點,打算歇會兒,就見歸一帶了衛初過來。

  還有他的白馬。

  謝歸茫然,筆離了手也沒發覺:「怎地連馬也牽來了?」

  衛初慚愧道:「它太黏人,根本拴不住,只能牽過來……」

  歸一打算將白馬拴到馬廄裡,哪知道衛初剛要走,白馬就開始發狂。接二連三都是這樣,衛初無奈,只能牽到這裡。

  兩人同門四年,對彼此習性都熟悉得很。衛初知道他愛乾淨,牽著馬在房門口死活不進來。謝歸笑了笑,囑咐歸一去取茶。

  燕地杏花初放,拂落如雪。歸一取了鳳璋最愛的莽山雪,謝歸挽起衣袖,親手給他沏茶。

  「誰把消息傳給你的?」

  衛初喝了一大口,先叫句「好茶」,又戀戀不捨地舔著碗沿。

  「還用傳?」衛初憨憨地笑道,「天儀社在這邊可不止那十幾個人,給燕地百姓發放藥材的謝公子病了,整個燕地都知道。」

  衛初常常熬夜做機關,需要飲茶提神。一開始只用喝一點點,後來一壺都不夠他喝的。

  謝歸握著茶碗的手微微一顫。

  「師兄怎就這麼來了,京城的事情……」

  衛初擺擺手,又拍胸脯,「沒問題的,那群小兔崽子,做這點機關還用我出馬,遲早滾出天儀社。」

  他又說道:「還是師弟你的身體重要。我請教了好多老大夫,不知你遭了什麼病,就買了很多藥材。你看看,哪一種用得上?」

  一路顛簸,他的包裹也不復整齊。

  衛初小心翼翼地打開包裹,露出個手臂長的木盒子。

  他抽開機關,藥香芬芳,沁人心脾。

  縱使謝歸不通藥理,也被盒子裡的藥材震住了。

  他恍然半晌,指著其中兩味藥材問道:「這……不是雪蓮和老參……」

  衛初點頭,「是,我怕不夠用,多買了點。」

  他又一一給謝歸數來,到後面還有幾味藥材,實在不記得名字,就把木盒子往他面前一推。

  「你拿好了,師兄下回不一定能趕過來,府裡幾個老頑固成天念叨……」

  謝歸的視線模糊了一瞬。

  他走了一會兒神,衛初已經抓著他問:「師弟,你說我該怎麼辦?」

  謝歸一愣,衛初才又說了一遍。

  「他們要我下令,把天儀社暫時搬出京城。我不願意,因為師父他老人家走之前就叮囑我,一定要守著京城,否則他變成鬼也不會饒了我。」

  謝歸知道他說的師父,是天儀社上一任府主,教他機關術的人。

  他稍稍思索,問道:「老頑固們,都怎麼和你說的?」

  衛初毫不遲疑:「他們說,京城會有大動盪。要我帶天儀社的能工巧匠,往東南三郡去。」

  謝歸險些失手摔碎了茶碗。

  他險險壓住心神,「都有誰和你說過這話?」

  衛初奇怪地看他一眼,「讓我搬走的長老很多,但說過這話的,只有一兩個。我也不知道怎麼辦,先問問你。」

  「可曾告訴其他人?」

  衛初搖頭。

  謝歸皺眉。

  京城動盪,哪裡都能去,為何偏偏要往東南三郡?

  難道是因為,那裡有最多的巧匠人,能壯大天儀社?

  可是這一年的盛夏,東南就會爆發鹽鐵案,連七皇子也不能倖免。

  如果天儀社這時候去東南,別說發展壯大,衛初的命能不能保住都還是問題。

  謝歸忽然又想起上一世,有人在書院就對衛初下手。

  看來,有人看不慣天儀社,想斬草除根。

  謝歸沉下聲音問他:「師兄,你跟我說實話,韓先生是否做過天儀社的長老?」

  衛初張大了嘴,雖然沒回答,表情已經很明顯地告訴他,正是。

  衛初喃喃地道:「韓先生當初和其他長老爭吵,一怒出走,師父讓我去書院,就為了學他的手藝。師父曾說,連他也比不上韓先生。」

  謝歸忽然明白了鳳璋的用意。

  把韓先生抽出來,相當於保存了天儀社大半的實力。即便日後天儀社被毀,也能隨時重建。

  鳳璋應該早就發覺有人要下手,才想到這一招。

  或者說,也可能是皇帝早就發覺了,卻一時無從下手,只能用這種方法求全。

  謝歸放下茶碗,神色肅重。衛初也緊張起來。

  「師兄,你聽好了,一個字都不要漏。」

  衛初連忙點頭。

  「其一,你先給韓先生寫封信,把長老的話告訴他。哪句是誰說的,一個字都不能少。」

  「其二,不要打草驚蛇。你回京城後,答應去東南三郡。」

  下一條,謝歸卻猶豫了。

  一旦說出口,天儀社和衛初,就和他牢牢牽扯,再也撇不開關係。

  他的聲音有些乾澀:「其三,去了東南,不要收攬鐵匠刀匠,安頓下來,找一些十餘歲的寒門少年,送他們進各地書院。」

  謝歸閉了閉眼。

  「如此,我保天儀社安然無恙。」

  ——

  天儀社的手下們都等在燕王府不遠處,謝歸親自送他出去,直至一行人看不見了,才收回視線。

  「這是打算去哪?」

  鳳璋涼涼的聲音冷不丁響起,謝歸皺眉看他一眼,鳳璋卻把韁繩撇給天罡衛,自顧自往裡走。

  這人發什麼瘋?

  謝歸以為在門口,他還得裝出兩人不和的樣子,便追上去:「殿下,文書我已經看過了……」

  鳳璋堪堪停住,劍眉一揚,看向旁邊迎面走來的天罡衛。

  兩個侍衛迎面相遇,一個牽著鳳璋的馬,一個牽著衛初留下的白馬。

  謝歸沒想太多,「衛師兄留了匹馬給我,殿下若不喜歡,我趕去還給他便是。」

  鳳璋冷笑一聲:「誰管你。」

  謝歸只當他去朔方軍受了氣,不說什麼。

  路過自己的院子,他連忙進去取文書。鳳璋本來臉色稍霽,聞見莽山雪的香氣,探頭一看,茶具還沒來得及收。

  臉色登時又黑了一層。

  「殿下,文書在……」

  謝歸抱著一沓文書出來,鳳璋冷冷地瞥他一眼,踏著滿地杏花大步走了。                       

 

    第24章 黃雀在後

 

  自從那天,鳳璋在他院門前掉頭就走,兩人便陷入詭異的僵持中。

  但凡鳳璋可能出現的地方,謝歸絕對不踏足。

  就連謝歸批完了文書,要給鳳璋過目,都要先請歸一來一趟,托他幫忙帶去。

  然後他自己又開始忙天儀社的事情。

  謝歸就坡下驢,和他鬧不快,鳳璋十分意外。

  他本來以為謝歸會忐忑不安,親自來求他,哪知道幾天過去了,一條鬼影都沒有。

  鳳璋似乎忘了,以謝歸的秉性,怎麼可能上趕著求他?

  燕王殿下無言以對,遂開始折騰手下。

  夾在兩人之中,深感壓力的只有歸一,以及手下一堆天罡衛。

  尤其是歸一。知道內情的只有他,和為數不多的幾人。兩人鬧成這副樣子,他又不能從中斡旋,還得時時刻刻提放鳳璋。

  歸一的頭髮都要掉光了。

  燕王府裡氣氛緊張,卻絲毫不耽擱兩人做正事。

  謝歸只知道,鳳璋那天去了城北百里外的朔方軍,做什麼並不清楚。他腦子拎得清,鬧脾氣是一碼事,東南三郡的佈置是另一碼事。

  衛初離開後,很快帶著人手去了東南。謝歸不放心,先給韓先生修書一封,給衛初鋪路,又開始忙燕地大旱的事。

  天罡衛接手了派發藥材的活兒,天儀社一開始鬧情緒,多番磨合後,兩方人馬合作起來效率奇高。燕王的聲望也跟著漲。

  幽薊城外流民少了,謝歸又將天罡衛派去分發糧食。

  這是個需要技巧和力氣的活兒。

  病人手腳無力,爭搶不動,游手好閒之人也怕染病,不太願意摻和到藥材裡。

  糧食就不一樣了。一旦遇上戰亂災荒,這就是比金銀珠寶還貴重的東西。

  只有天儀社的十幾個人,謝歸實在不放心。而且他們也秉承了天儀社的一貫特點,想法簡單,遇到刺頭很難處理。打出燕王府的旗號,要好得多。

  歸一領了任務,帶人出門,臨行前格外叮囑兩個死士,一定要顧好府內兩位的安全,還要記得給謝歸煎藥。

  謝歸對此十分感激,卻包含著難以言喻的痛。

  兩個死士得了現身的機會,對煎藥一事分外積極。歸一又怕他的病好轉不了,叮囑兩人一定要看著他喝完。

  若有機會,謝歸一定不會吐在鳳璋身上。

  他為了噁心鳳璋,特意裝出不怕藥味的模樣。結果現世報,回到自己頭上了。

  兩個死士前腳剛剛送完藥,謝歸寫兩個字,立刻喝兩小口,再催兩人離開。見人走遠了,毫不含糊地把藥倒了。

  動作駕輕就熟,不知做過多少次。

  ——

  王府另一頭,鳳璋被晾在寢殿裡。

  歸一領命出門,他沒人可以消遣。本來可以消遣謝大公子,他又拉不下這個臉。

  第六次無聊得在榻上睡著又驚醒,鳳璋起身,打算找點事做。

  從他的寢殿到謝歸的院子,要路過無數天罡衛眼前。

  當著他的面,底下人不敢講閒話。他人影剛剛閃過遊廊拐角,有個人終於忍不住問同伴:「殿下去看謝公子?」

  他當即被旁邊的狠捶了腦袋,按住嘴巴。

  謝歸的院子裡樹影綽綽,鳳璋走進去,第一眼看向那張石桌,不自覺地皺眉。

  用他的茶招待別人,還敢給他臉色看?謝歸這是長進了。

  他知道謝歸沒拳腳底子,便大大方方走上去。正打算找個合適的方式敲門,不經意一瞥,謝歸正伏在桌上睡著。

  「……真是不長記性。」

  鳳璋念了兩句,推門就進。

  房裡燃著淺淡的香,謝歸身上常年帶著這種味道。各樣物什擺放整齊,和上次看過的幾乎一模一樣。

  謝歸安靜地伏著,尖細的筆尖從指間滑落,洇濕了紙張。

  文書都放在筆墨夠不著的地方,想必是他知道自己太困,為了避免染髒文書,才特意放的。

  鳳璋不動聲色地誇了句心思夠細,眼神側過,覺得謝歸和之前不太一樣。

  再細看去,竟是瘦了一大圈。衣服鬆鬆垮垮地掛著,臉色也蒼白許多。

  鳳璋有些不滿意了。

  偌大的燕王府,養個瘦得柴火似的幕僚,拿出去不是平白惹人笑話?

  在燕王不滿的注視下,謝歸伏在桌上,蒼白的臉上深深皺眉,筆尖緩緩翹起,竟是睡夢中握緊了筆。

  鳳璋一愣。

  像是魘住了。

  錯愕也只有短短一瞬,謝歸又鬆開眉頭,繼續沉睡。

  鳳璋默然,輕輕抽出他手中的筆,另取了件衣物給他披上,就著他沒收拾的筆墨,開始批閱文書。

  謝歸的呼吸聲均勻而清淺,配著鳳璋簌簌的落筆。處理完的文書越來越多,直至最後一份停筆,鳳璋手腕酸痛,才輕輕地推了謝歸一下。

  他醒來尚自懵懂茫然,很快眼神便恢復清明,不可思議地看著他:「殿下?」

  燕王殿下唇角一抽,將筆丟回桌上,皺眉:「這是什麼表情?」

  活像見了鬼。

  謝歸輕咳兩聲,「不知殿下會過來,有失遠迎。」

  有失遠迎?

  人在他的王府裡,還將自己當主人了?

  真是睡著了都不忘膈應人。

  謝歸下意識地抓筆,卻發覺文書已經疊成一摞,明顯被翻動過。他前面還擺著一份剛剛批閱完的,墨都沒幹。

  他試探地問道:「殿下都看過了?」

  鳳璋沒好氣:「本王沒看,大約是你夢裡看完了。」

  這一趟走得有些自找沒趣,鳳璋瞥他一眼,又徑直走了,徒留謝歸坐著愣神。

  他不知不覺睡著的,得有一個多時辰了。

  竟睡死到這種地步,連鳳璋批完文書都沒發覺。

  他怔怔地坐著,眼神忽明忽滅,不知在想什麼。

  回過神來,竟然又見到了鳳璋。

  謝歸以為自己眼花了,卻看見鳳璋拈著指尖的土,瞇起眼睛問他:「你老實告訴本王,是不是把藥都倒院子裡了?」

  他暗叫不好,鳳璋已經冷笑一聲,直接叫了兩個死士來。

  兩人初時還不知何事,可循著鳳璋指的位置聞了聞,臉色就變了,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瞅著謝歸。

  「以後謝公子喝藥,必須盯著他喝完,一滴都不許剩。」鳳璋瞅著臉色陡變的謝歸冷笑,「要是他還敢倒,本王有的是法子讓他喝!」

   

    第25章 東南告急

 

  時入五月,東南三郡已要入夏。

  濁白的海浪拍碎在礁石與灘涂,海風濃烈,日頭照曬下腥熱異常。

  望海郡的海邊城塔已經蝕化,青苔瀰漫。兵士只穿著單衣,蹲在小的可憐的陰影裡,嬉笑著猜拳。

  運氣好的話,一個上午能贏兩弔錢,幾乎是一家整個月的開支。

  輸的人也只能自認倒霉,盼著下次有好運氣。

  值守城頭的將領不願挨日頭曬,早就找好借口,躲到不遠處的樹蔭底下。

  兵士們蹲累了,站起來抖擻腿腳。有人眼尖,看見銀藍的海平線上竄起一條黑線:「那是什麼?」

  他們紛紛起來看,又回頭看一眼背後,望海郡高聳的瞭望塔正對著黑線,在日光下勾畫出短小的黑影。

  有人笑他:「你又不是第一次值海,上一回海上還長了棵樹,你忘了?」

  他們又嬉笑著紛紛坐回去,繼續忙著賭錢。

  海上的黑線越來越顯眼,兵士們背對海面,沒有發覺。

  瞭望塔上海風更烈,小兵揉著睡麻的胳膊,又揉揉眼睛,換個姿勢。

  他無意間朝外面望了一眼。

  目所能及處,是七八艘逼近的大船。日光照射下,甲板上無數刀光雪片似的閃動,成群簇擁,密密麻麻。

  他愣了半晌,腿腳發軟,牙都快咬碎了,哆嗦著摸向示警的號角。

  烏黑的船隻湧來,逼近到不能再近的地方。

  悲愴的號角聲撕裂了蒼穹,猶如尖刀利刃,沿著官道密林,直插京城。

  ——東南告急!

  五日之內,東南望海、靖海、平海三郡接連飛報,瀛人大舉入侵,海防崩毀,三郡潰亂。

  往常吵鬧如集市的朝議死一樣寂靜。

  朝臣們低頭不言。金座之下,戰報層層疊疊,足足夠到了內侍的膝蓋。

  皇帝沒有冷笑,也沒有痛罵,就這麼冷冷地看著所有人。

  「六天。」

  皇帝平淡地開口。

  謝雍離得近,很有經驗地提起手腕,將笏板往上提了提,擋住自己的臉。

  果不其然,接下來就是狂風暴雨,吹得朝臣們心驚肉跳。

  「六天!三郡潰敗!朕養你們這群廢物,是幹什麼吃的——!」

  皇帝年近五十,罵起臣子來卻毫不含糊。謝雍只覺得一股壓迫感撲面而來,唰地掃過身旁,罩在每個朝臣腦袋上。

  陛下委實老當益壯。

  謝雍躲在笏板後,輕輕地打個哈欠。

  再往上看去,皇帝罵了兩句,已經氣到眼睛都變得血紅。

  他足足罵了半盞茶的時間,謝雍掐指一算,覺得差不多該給皇帝遞台階了,便趁著皇帝喘氣的間隙,站了出來。

  身後投來一道道敬佩與解脫的目光。

  ——不愧是老奸巨猾的謝大人。

  機靈的內侍遞上茶水,皇帝飲了兩口,輕咳幾聲,點了謝雍出來:「謝愛卿何事要奏啊?」

  「陛下,如今之計,當是盡快將瀛人趕出我大舜。至於各方處置,不如待秋後一齊清算。」

  謝雍言辭懇切,勸皇帝以戰事為重。

  這等淺顯的道理,皇帝當然明白。只是看著底下一眾安靜又畏縮的臣子,他便不由自主地來氣。

  瀛人多少年沒上過岸了,這時候打過來,是存心給他添堵嗎?

  士族盤根錯節,關係繁雜,懶散且不務正事的居多,可偏就在這朝堂裡佔去一半的位置。偶爾有幾個爭氣的,也成不了氣候。

  皇帝覺得頭又隱隱作痛。

  謝雍適時地轉移話題:「陛下,臣以為,應當盡快派人帶兵前往東南,平定瀛人之亂才是。」

  來了。

  就是這句話。

  皇帝瞟了謝雍一眼,謝雍不躲不閃,平和地與皇帝對視,最後默默低下眼去,以示尊敬。

  謝家人都是記仇的,這老狐狸也不例外。

  自個縱容燕王帶走他最疼愛的小狐狸崽子,他就拋出個誘餌,攪得幾個皇子不得安寧。

  面對皇帝近乎威脅的目光,謝雍執著笏板,做出小心謹慎的姿勢。

  皇帝簡直要氣笑了,眼睛卻往幾個皇子那邊望去。

  瀛人作亂,看上去來勢洶洶,實則容易收拾。切斷瀛人背後的海路,在大舜來個甕中捉鱉。

  這是個肥差啊。

  能穩固勢力、摻和軍務、提升名望的肥差。

  一顆香餌投下去,立時有幾條大魚浮出水面。

  本尊沒動,手底下的人先探皇帝的口風。一時間各路人馬都開始爭搶,慷慨陳詞,向皇帝推薦合適的人選。

  大多數都推薦了皇子,也有極少數推薦軍中將領。其餘的冷眼旁觀,等皇帝定奪。

  呼聲較高的是三皇子鳳淵,和五、七、八四位。

  不過臣子們用腳也想得到,只有這幾位有點出息,出身也算可以。唯一出身高的那位,正在燕地和謝家子相依為命呢。

  甚至有人幸災樂禍地想,總不能讓鳳璋帶著朔方軍去打瀛人。陸上鐵騎,指不定要掉海裡的。

  最近這幾個兒子勢均力敵,這份差事給誰都不好,容易失衡。

  皇帝皺眉,看了謝雍一眼。謝雍正待說話,忽地從殿外傳來急促的鼓聲,還有人聲嘶力竭地喊著「報」,跌跌撞撞跑進朝堂。

  這人渾身是血,雙目圓睜,踉踉蹌蹌,摔進一堆戰報裡,沒了聲響。

  朝堂上轟然一片,內侍趕緊走到他身邊,從他手中取出一份沾血的戰報,呈給皇帝。

  氣氛陡然變了,皇帝臉色沉沉。

  謝雍握緊笏板,悄悄瞥了一眼皇帝,覺得事情不對。

  他又往幾個皇子那邊瞟了一眼,幾人都是懵懂不知,除了眼神落在皇帝身上的三皇子鳳淵。

  謝雍的心猛地下沉。

  要出事了。

  幾乎是同時,皇帝霍然起身,指著七皇子鳳深,怒聲如雷震:

  「把這逆子拿下!」

  ——

  七皇子之事,正應了兵家的兵敗如山倒之說。

  那封戰報,從東南三郡一路送來,路上不知染了多少鮮血,有些字都看不太清了。

  但皇帝還是從中看到了最令他震怒的內容。

  七皇子鳳深,裡通外國,暗中販賣東南鹽鐵給瀛人,獲取暴利。

  甚至不止鹽鐵,還有東南三郡最精湛的工藝。還有他為了換取瀛人手中的珍奇古玩,所奉上的巨額銀錢。

  他像只巨大的蠹蟲,將東南三郡啃噬個精光。再把瀛人養肥,回頭咬了大舜一口。

  東南三郡一向被皇帝的心腹之臣所掌控,鳳深這麼做,相當於從皇帝手中挖走國本,動搖根基,是太歲頭上動土,吃了熊心豹子膽。

  皇帝何止震怒。

  五月廿三,京城下了場暴雨。

  是夜,京城上空雷震連連,深紫色的閃電縱橫交錯,雪亮如白晝。

  便是在這一晚,鳳深在王府裡自縊身亡。

  他生母李妃娘娘之前無數次泣血求情,皇帝念在親生子的份上,沒有直接砍了他。鳳深知道回天無望,便尋了根麻繩,在正廳樑上縊死了。

  只因為京城戍衛奉了皇帝命令,將他府中大小金銀財物一併抄走。

  鳳深生前貪圖斂財享受,最後竟死在一根麻繩上。

  消息傳得飛快,次日一早,李妃娘娘得知鳳深自縊身亡,當場便又哭又笑的,瘋了。

  朝露宮中,幾個老臣互相遞著眼神,乖覺地不吭聲。

  皇帝在龍椅上默然,忽然開口:「朕待他不好麼?」

  老臣們都知道他說的是鳳深,然而誰也沒有接話。

  皇帝對幾個皇子都頗上心,雖然都不及親手教導的鳳璋。可作為皇子,什麼不該做,什麼不能犯糊塗,心裡總該有桿秤。

  他從不苛待幾個皇子,該給的賞賜一分都不少,怎就養出老七這麼個鑽到錢眼裡的兒子?

  謝雍回到府裡已經是下午,午膳都熱了好幾遍。不過最近風聲緊,即便正房夫人來了,也不會拿這個說事。

  「父親。」

  嫡長子謝栩在書房裡等了多時了,見他回來,當即迎上去。

  謝雍悶頭往裡走,猛喝一口冷茶。謝栩一怔,問道:「七殿下的事,還沒完?」

  謝雍歎氣:「哪那麼容易?七王妃那邊,李妃娘娘那邊,幾家都得給個處置,還不能不給。三殿下又剛出發,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平定瀛人。」

  謝栩笑道:「三殿下是能人,平定瀛人指日可待。」

  謝雍聽出他語氣不對,想起那天鳳淵的得意表情,眉頭跳了跳:「他跟你說過什麼了?」

  他聲音猛地沉下來,謝栩一驚,只得解釋道:「三殿下之前找我聊了兩句……父親,我們謝家該怎麼做?」

  謝雍額上青筋都要暴出來。

  「事態不明,從今日起,不許再提起此事。」

  謝栩張口閉口就要把謝家拉下水,謝雍氣得要倒仰過去,便分外想念被燕王帶走的謝歸。

  這個嫡長子有幾分心計,好好培養,不說壯大謝家,最起碼能保證謝家不倒。

  可他偏生就是急於求成的性子,還喜好紙上談兵,連鳳淵找他的意圖都不明白,卻一心一意地想利用第一士族的地位,為自己謀求高高在上的位置。

  高處不勝寒,謝栩哪有那個能耐坐得穩?

  見他不敢吭聲的樣子,謝雍有些煩了。

  「行了,快去見見你母親。近日來找她的人肯定不少,你陪她說會兒話。」

  謝栩應諾著,一路往外走去。臨到門口,他回頭看了一眼。

  謝雍正望著燕地的方向出神。

  他咬咬牙,快步走開了。

   

    第26章 背黑鍋的

 

  京中和東南出了大事,燕地總能收到一些風聲。

  何況是握有天罡衛的鳳璋。

  謝歸這些日子瘦了幾圈,好在有鳳璋逼著他喝藥,病情拖拖拉拉地開始好轉。

  結果一進六月,燕地又燥熱起來。晴雨交加了幾天,謝歸扛不住,又病倒了。好在病得不重,稍稍休養便可。

  天罡衛和天儀社的文書雪片似的飛來,等他擱了筆,已經是用晚膳的時間了。

  他坐著怔了會兒,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桌上擺了一碗白粥,幾碟小菜。

  謝歸瞇了瞇眼,看向對面坐著的鳳璋。

  鳳璋也擱了筆,與他對視。

  謝歸不愛喝藥的事被他發覺後,鳳璋一不做二不休,在謝歸這兒添了張桌案,每天和謝歸一同處理文書,再等他喝完藥,才會離開。

  「餓了?」

  謝歸收回視線,懶得理他,繼續埋頭做事。

  他桌上的文書,比鳳璋這邊的要多。鳳璋卻從來沒有多問,保持著詭異的默契。

  謝歸根本沒空休息。

  七皇子與瀛人的事情被揭出來,實是巧合。

  幾百年沒動靜的瀛人突然入侵,朝廷上下,起了疑心的大有人在。

  偏偏望海郡守軍與瀛人交戰時,一個校尉被瀛人暗箭偷襲。大夫把箭拔出來,箭頭上竟是大舜守軍的標誌。

  校尉以為被自己人偷襲,暴怒之下徹查,卻發覺事情不簡單,一慌神,就報給頂頭上司。

  層層呈報上去,總有人起疑心,總有人注意到,也總有人害怕。

  校尉後來戰死,可謂死無對證。但軍報卻是實實在在地呈到了皇帝面前。

  鳳深死得不冤。

  謝歸跟過鳳淵,知道這事有他的手筆。鳳深確實是倒賣鹽鐵給瀛人,卻還沒蠢到把大舜守軍用的箭頭一起賣出去。

  皇帝盛怒之下,將整個東南三郡的官吏撤換一空,東南正是需要用人的時候。

  衛初人在東南,有天儀社的勢力,他性命無憂,但涉及到人情世故,就需要謝歸不停地傳書,給他指點。

  謝歸讓他培養的寒門少年,都是準備進入三郡郡衙用的。

  除此之外,謝歸還打算讓鳳淵背個黑鍋,狠撈一筆。

  燕地有良馬、礦鐵。郡衙被燕王收服,打理礦鐵的人怯了場,早就尋個機會,把營造之權交了回來。

  可天罡衛回報,燕地的礦鐵,打個農具還行,打不了別的東西,容易損毀。

  這倒難不倒謝歸。燕地的礦鐵用不了,那就用東南三郡的。反正這兩年鳳淵會把手伸到東南,就讓他背這個黑鍋好了。

  天儀社已經捲進來,就沒有再退出的道理。

  謝歸一邊囑咐衛初派人進入郡衙,一邊直接發令給天儀社門人,暗中截流優質礦鐵,開坊營造。

  聖旨一下,整個東南的官場摧枯拉朽地重建。

  然而聖旨是一回事,底下人怎麼做又是一回事。皇帝年年祭天祭祖,祈求風調雨順,也沒見滿朝文武和他一樣誠心。

  寒門少年們出身低,在郡衙只能做最普通的活兒,介於士與民之間。通曉人情世故,在底下人裡吃得開,又能隔絕郡衙官吏的視線。

  這邊是謝歸的目的。他們就是謝歸的手,滴水穿石,積少成多,一點點把東南的礦鐵攏過來,挪為己用。

  衛初足足選了三四百人。他按照謝歸的指示,每個少年的親戚家境,事無鉅細,一一彙集成冊,給謝歸送來。名單展開,從桌面拖到謝歸腳邊。

  謝歸按照衛初的記錄,一一勾畫名字,給他們指定合適的位置,忽然聽鳳璋道:「那些太聰明的不能用。」

  謝歸一怔,旋即意識到了。

  有些聰明的少年,經過郡衙打磨,容易自作聰明,走漏消息。

  他等著鳳璋下一句話。哪知道鳳璋就這麼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便端起茶碗,看他的閒書去了。

  謝歸:「……」

  他又勾了兩個名字,又是一怔,看向鳳璋。

  他什麼都知道。

  話到嘴邊終於吐露出來:「殿下,此事你如何看?」

  謝歸沒有說明白,鳳璋卻很清楚:「你膽子很大,敢從父皇手裡挖東西。不過,」他停頓一下,「本王也想這麼幹。」

  謝歸略感詫異,卻聽鳳璋悠然道:「還是年紀小的時候舒坦,不管怎麼胡鬧,父皇都得認了。」

  他幼時的事,謝歸知道的不多。鳳璋便一件件說給他聽,聽得謝歸目瞪口呆。

  什麼偷溜進朝露宮,一把火燒了奏請另立太子的奏折,差點把整個朝露宮都燒成灰。

  還有和其他皇子打架,把鳳淵按在地上揍得鼻青臉腫,就因為鳳淵對先皇后出言不遜。

  鳳璋十分懷念幼時胡鬧的日子:「父皇那時撥了個貼身侍衛給我,明面上保護我的安全,實則教我武藝。每天父皇都沒起,我就被拎出去練武了。沒把老三當場打死,還算我理智尚存。」

  謝歸幼時起便只顧埋頭讀書,一心入朝為官。這等出格的事,他只聽過,不曾親手去做。

  想到鳳淵被揍到地上的狼狽,他不禁莞爾。

  鳳璋又隨手翻了兩頁,將書擲回桌上,起身。

  「東南的事,隨你心意去做,有什麼處理不來的,讓天罡衛告訴韓先生也行。至於京城,有本王盯著,翻不出大浪,且讓老三先痛快痛快。」

  他抬步往外走,忽然回頭叮囑謝歸:「記得把藥喝了。」

  謝歸剛剛還怔然,聞言撫額。

  ——

  打瀛人的事,總是艱難,又簡單。

  瀛人這回來勢洶洶,卻也知道只是暫時的,畢竟補給和援軍遠在天邊。因而上岸之後,一概是燒殺搶掠,所到之處,哀鴻遍野。

  不過,幸好,崩壞的只有海防。朝中應對及時,鳳淵帶著精兵急行軍,直殺東南三郡,將瀛人堵回了三郡之內。

  六月底七月初,瀛人主力已經清掃一空,只剩一些流寇。

  在鳳淵監守下,東南三郡的海防重新建立,人手物資都是重新調派的。

  至於其中安插了他多少人,就不得而知了。

  三郡的能工巧匠也在戰亂中奔逃一空,所剩無幾。鳳淵得知天儀社府主恰好在東南,便親自上門賠罪,請他出山。

  在天儀社的號召下,漸漸有工匠回流。鳳淵感激,遂給天儀社備了厚禮,親自下令撥了天儀社的匠人進入郡衙。

  平王鳳淵深明大義,能改過自新,朝中上下紛紛稱讚。

  衛初和謝歸待久了,也是個記仇的,想起天儀社匠人被他遷怒的事,就氣不打一處來。

  就這麼放過鳳淵?開什麼玩笑?他天儀社府主的臉面往哪裡擱?

  衛初在人情世故上遲鈍的腦子,終於開竅了一回。

  他嚴格按照謝歸的指令,表面半推半就,實則毫不客氣地把寒門少年安插進郡衙。

  鳳淵專注於接手七皇子留下的生意,根本沒有注意到,正在他眼皮子底下,天儀社源源不斷地把優質礦鐵截流,暗中開坊營造。

  所得的精鐵兵器,留小部分,走水路運去燕地;大部分變賣成銀錢,源源不斷地流入燕王名下。

  至於東南三郡實際的虧空,全部被鳳淵背了。                       

 

    第27章 陰毒算計

 

  進入盛夏,鳳璋收到了晏七傳來的第九封信。

  晏七是管銀錢的,忽然有接連不斷的巨額收入,他自稱快要在京城睡死在金銀上了。

  他的筆跡都興奮得有些凌亂,鳳璋蹙眉看完信箋,輕輕嗤笑:「出息。」

  天儀社的精湛工藝,加上謝歸和天罡衛得力的調度和運轉,銀子嘩啦啦地流進他賬上,已經多到鳳璋可以另養一支人馬了。

  有錢能使鬼推磨。家底厚了,鳳璋毫不客氣,讓歸一把燕王府整修了一番。

  謝歸那邊也添了不少東西。就連新送過來的一批莽山雪,鳳璋也讓人全送到謝歸那裡。

  天儀社到底給燕王賺了多少錢,謝歸心中有數。

  那是足夠讓燕王家底翻十番的數額。

  可他也怕鳳璋養成揮霍的習慣,便親自上門提醒。

  鳳璋眉目淡淡,反倒有些無辜:「禮輕情意重,區區莽山雪又算得了什麼。」

  莽山雪號稱「一兩黃金一兩雪」,是整個大舜當之無愧的第一名茶。

  謝歸要被他一句「禮輕」氣笑了,「莽山雪算輕,那什麼算重禮?」

  鳳璋更無辜了:「念之你記性差了,本王說過,是萬里山河。」

  他記性差?

  謝歸當場就想挖出鳳璋的良心看看,是不是裡外透著黑。

  他硬生生忍著氣,「先前我同殿下提過的事,殿下覺得如何?」

  鳳璋知道他說的是翟人的馬匹,「待本王想想。」

  錢從來不是問題,關鍵是人。

  天罡衛拿到了一條消息,燕地坐頭把交椅的馬販子這兩天要動身,前去翟人那邊,臨近年關才會回來。

  馬匹交易,講究的是人脈和路數。能搭上這條線,對他們有莫大的好處。

  盛夏不是挑選馬匹的好時候,可偏偏這事由不得他們。總不能大張旗鼓地告訴馬販子,燕王要買翟人的馬匹,讓人帶他們去吧?

  大舜和翟人不禁民間往來,鳳璋身份特殊,不好輕易出面,只能由謝歸前去。

  鳳璋不太放心:「讓歸一挑兩個人,去探探風聲便是,你急什麼?」

  他的擔心不無道理。他才剛剛接手燕地不久,還有許多藏污納垢的角落,沒來得及清理。

  而且他又不急著造反,馬匹之事,不如礦鐵來得急。

  在鳳璋看來,謝歸這一趟走得不安全。

  大舜和翟人常年大小爭端不斷,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鳳璋想到的事,謝歸自然也想得到。他稍稍一勸,謝歸便平復下來,暫時將事情壓後。

  過了沒幾天,天罡衛忽然報來消息,馬販子有個親弟弟在翟人那邊,這回他過去,就是投奔兄弟去的,不打算再回燕地了。

  過了這村沒這店,謝歸毫不含糊,當即收拾化裝,準備和馬販子一同出關。

  二人商定,謝歸扮作出關遊歷的書生,路上見機行事。至於身份文牒,有燕王在,也不過一句話的事。

  事關重大,鳳璋特地將秦九替換出來,教謝歸簡單的易容術。

  秦九好久沒有用本來面目見人,歡喜得要化成一隻猴兒,逮著謝歸上躥下跳。

  他先將謝歸扮得病懨懨的,鳳璋看了一眼,便想起謝歸病倒的那段日子,當即皺起眉頭,示意他換了。

  秦九又將謝歸扮成個壯漢。

  鳳璋似笑非笑地瞅了瞅他的身板,上去捏了兩下。

  「這個樣子,該不會風沙一吹就露原形了?」

  秦九叫苦連天:「主上,屬下只能把謝公子打扮成姑娘家了,主上要是不介意……」

  兩記眼刀子刮得秦九心肝兒顫。

  他哆嗦一下,還是埋下頭老老實實地幹活。

  最終秦九把謝歸打扮成一個黝黑憨厚的少年。謝歸在銅鏡前一照,竟和衛初神似。

  謝歸撫額而歎。

  秦九忍不住嫌棄他:「謝公子,在人前表情少一些。看你那算計臉,什麼裝扮都讓人看破了。」

  謝歸無言。反倒是鳳璋站在一旁,笑得分外和善。

  ——

  謝歸要見的人,是個略顯肥胖的中年男子。

  他常年行走於關外,翟人大舜兩地奔波,生意場上都叫他馬老大。他對這個大名也很受用,久而久之,連他本來名姓是什麼,都無人記得了。

  與馬老大打交道,不一定比朝堂上容易。走南闖北的人,眼光都特別毒辣。

  謝歸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按照之前的計劃,在城外驛館等著馬老大。

  兩個死士露了一個,裝成謝歸僕從,站在明處。另一個躲在暗處,以備不時之需。

  謝歸的身份,是離家遠遊的書生。那指點江山的激憤,看在馬老大眼裡,還頗有幾分樣子。

  他自稱帶著僕從離家散心,想出來長長見識。得知馬老大也住在驛館,還特地奉上錢財,以表誠意。

  對謝歸來說,錢不是問題,尤其是背後還坐著個燕王,出手就是兩錠白銀,給馬老大買茶水吃。

  馬老大被震懾住了,連下巴上的肥肉都一抖一抖的。

  財不露白是行走江湖不二法則。他多久沒見過這麼不諳世事的後生了?

  馬老大深深歎服,幾番交談,也覺得謝歸這人十分有意思,毫不露怯,便爽快地答應下來。

  謝歸兩世都不曾出過關,只聽朝中將領說過關外風光。軍中粗人多,說得不夠詳細,他親眼看了,才知是全然不同的壯闊。

  馬老大是個粗中有細的人,特意放慢了腳程,一路上與他說東道西,講了許多陳年舊事。

  出了燕山東麓的停雲關,就算出了大舜地界了。

  停雲關取燕山陡峭、直可停雲之意。關外地勢平坦,風比燕山下更烈。纖雲如絲,眨眼間飄拂遠去。

  隊伍龐雜,馬老大考慮到關外沒有驛館,走了四五里路,到了個簡陋的客棧,便落腳休息。

  到了關外,深目碧眼的翟人就多了起來。謝歸本想帶著死士,在周圍看看景色,被馬老闆叫住。

  「小公子,這裡不同關內,翟人的部兵凶得很。看你長得俊,要抓你走的。」

  謝歸愣是忍了很久,才沒笑出來,不過也打消了四處走動的念頭。此處魚龍混雜,還是小心為上。

  時辰上已經入夜,窗戶外頭卻還是透著點亮光。

  客房裡瀰漫著奇怪的味道,謝歸素有潔癖,雖然幾次告誡自己忍住,卻還是睡不著,索性坐了起來。

  「公子,沒事吧?」

  化裝成僕從的死士也坐起身來。謝歸搖頭:「無妨,只是睡不著。」

  死士遞過一顆藥丸,被謝歸婉拒了:「在這種地方,與其睡死,不如醒著。」

  他點頭,仍舊安安靜靜地看著謝歸。

  天罡衛中的死士訓練有素,謝歸不發話,他便不動。

  被一個大活人直勾勾地盯著,謝歸覺得背後發涼,心底卻隱約泛起一絲不安。

  明明這一趟走得極為順利,這種感覺卻愈發強烈。

  死士看出他的不安,問他:「公子,不如我去探探馬老大?」

  謝歸隱約覺得馬老大有問題,但觀察下來,又覺得不是他,遂示意死士勿要輕舉妄動。

  馬老大並非獨自出關,身邊還帶著一票僕役,甚至還帶了兩個美妾。據他說,妻子已經先一步動身,去到翟人那邊了。

  謝歸正在猶豫,忽聽得客棧外一陣尖銳的忽哨。他還沒反應過來是什麼聲音,便聽到死士緊張起來:「是翟人的兵馬!」

  謝歸立時站了起來,抄起包袱。

  這裡離停雲關太近,又是盛夏,翟人兵馬一般不會出現在這裡才對。

  事發突然,謝歸本想讓死士悄悄去探情況,哪知死士搖頭:「出發前殿下親自吩咐過,若遇到翟人,首先要將公子平安無事地帶回去。」

  聽聲音,翟人兵馬是從客棧前門進來的。死士打開後窗,誰知映入眼簾的是亮若白晝的成片火把。

  見到有人開窗,箭雨便飛了過來。幸好死士反應快,將謝歸攔腰撲倒,兩人才沒被箭雨穿個透。

  前後都被包圍,沒等謝歸想出脫身之策,便有人踢開了房門。

  ——

  客棧燃起熊熊大火,大批兵馬捲著搜刮的錢財和人,揚長而去。

  半晌,客棧外的樹梢上,露出個慘白的臉。

  正是謝歸藏在暗處的另一名死士。

  兩人都被翟人掠走,他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在謝歸的眼神示意下,繼續隱藏,然後回去報信。

  他簡直不敢想像主上知道此事的樣子。

  從客棧回停雲關,再回幽薊,快馬只需要一天時間。

  他一路疾行,等到停雲關口,已經快要天亮。

  守關的是朔方軍,按照軍法,天亮之前不得開關放行。

  城頭守著稀疏的人影,他稍稍休息,便找了個隘口,悄無聲息地攀行而上。

  這對於死士而言輕而易舉。剛剛翻上城牆,一旁冷不防殺來一柄長槍,立時將他挑翻在地。

  死士做的是暗地裡的事,與人明斗不是強項。他體力不支,很快敗下陣來,想要翻回城下,卻被長槍從背後扎透,釘死在城頭。

  長槍猶自顫動,使槍的人看著地上一大灘鮮血,反倒興奮地舔舔嘴角。

  「怎麼回事?」

  一番纏鬥,早已引起別人注意,當即有個統領模樣的人上來了。

  他看見一個人撲倒在地,身上還紮著長槍,便質問使槍的:「這是誰?!」

  使槍的拱手道:「回稟漆少將軍,此人從關外翻入,大約是個細作。」

  漆少將軍命手下搜身,沒找到任何身份信物,便讓人將屍首抬走,又不放心地叮囑他:「今日與以往不同,燕王早想捉個把柄,插手軍務,盛十郎你注意些。」

  盛十郎點頭稱是,乖巧地等到漆少將軍走了,才慢吞吞地挪回軍帳裡。

  他在軍中做了個小職位,有獨一間的軍帳。剛剛進去,黑燈瞎火的,就有人柔柔弱弱地纏上來。盛十郎被撩了一身火,二話不說,便將人撲了。

  女子低聲喘氣:「解決了?」

  盛十郎聲音沙啞:「早就涼透了。」

  兩人纏了許久,盛十郎才讓女子喘過氣來,仍舊委屈地蹭在她頸邊:「阿姐真是薄情,平日都不來找我。」

  他身下女子正是盛九娘,黑暗中正對著他軟綿綿地笑:「阿姐也是為了我們姐弟二人,回到京城才是第一要務,你說可是?」

  盛十郎依依不捨地蹭著她,很快又瘋起來。盛九娘撇過頭去,對著關外的方向幽幽一笑。

  謝歸,你會死在翟人的地盤上。                       

 

    第28章 與虎謀皮

 

  歸一將早膳送去鳳璋寢殿,瞥見昨晚送來的消夜只動了一點點。

  鳳璋仰靠在椅子上,眉頭深深皺起。

  桌邊廢紙扔了一地,筆墨也擺放凌亂,歸一極少見他這麼心神不定的樣子。

  「殿下是熱著了?屬下去叮囑廚子,做些消暑的膳食?」

  鳳璋低低應了一聲,將閒書扔回桌上。

  「念之有消息了麼?」

  原來是謝大公子不在,不舒坦了。

  歸一瞬間瞭然。

  「回稟主上,謝公子尚未令人傳書回來,應當是路途順利。」

  鳳璋長長地沒有說話。

  歸一端著消夜要走,忽然聽他道:「本王昨晚魘著了。」

  歸一愣住。

  鳳璋聲音懨懨的:「做了什麼夢,本王也記不大清了。似是聽見了念之的聲音,可他人在關外,怎麼能讓本王聽見呢……」

  他喃語幾句,繼續沉默。歸一這才注意到,他雙眼下有淡淡的青黑,神態消沉,應該是昨晚沒睡好。

  歸一緩聲勸他:「殿下還是多保重身體,若是殿下真的擔心,屬下這就派人去找。」

  「等等,再讓本王想想。」

  鳳璋站了起來,在桌邊緩步來回。

  謝歸出發前,兩人已經因為這件事爭執過幾次。謝歸要是發覺了他派去的人,會不會以為不受他信任了?

  到嘴邊的「派幾個人」吞了回去。

  鳳璋長歎:「算算腳程,應該才到翟人王庭附近。且再等兩日吧。」

  ——

  盛夏時燕地極少有暴雨,今日午後卻忽然黑雲密佈,不多時幽薊便黑如深夜。驚雷滾過,大雨如注。

  趙家侍女們紛紛收拾關窗,等到諸事停當,眾侍女好不容易休息,忽然有人叫道:「哎呀,少爺房裡還沒關窗。」

  雖然是個傻子,畢竟是趙家正牌主人。侍女們唉聲歎氣,最後派了兩個年紀最小的,冒著風雨出去了。

  走在前面的高個猛地一顫,後面矮一些的提著下裙,冷不防撞上去。

  「怎麼啦,雪姐姐?」

  雪姐姐怔了一會兒,喃喃:「也許是我看花了……」

  兩人都是一愣,摸進趙品鈞屋裡關窗關門,收拾被風雨吹亂的東西。

  傻子大少爺很聽媳婦的話,乖乖坐在床上,從來不亂跑。在媳婦出門回來前,不能下床。

  見兩個侍女進來,傻子大少爺也只是衝她們笑。

  臨了出門,那叫雪姐姐的侍女才真正回過神來。

  「真的是我看花了吧……」

  待兩個侍女走遠,許久,趙品鈞才扭了扭脖子,揉著僵硬的腿腳。

  好險,差一點就被發現了。

  這張床最近才完整地屬於他,讓他終於有空睡了個好覺。

  想起盛氏染著別的男人的味道,回來與他同榻而眠,他每天得花不少功夫冷靜下來,才不會趁她睡著了,直接掐死她。

  大雨辟里啪啦地落在院子裡,猶如濃重的簾幕,將整個趙府遮蔽在雨中。

  如今,趙府已經大不如前了。

  燕王府謝公子一出手,直接斷了他們的後路。

  生意場上都是精明人,謝歸出手,每個人都認為是燕王的授意。這段時間,趙家的生意格外難做。

  就連向來不吃虧的盛氏,也被拖下了水,染了一身泥。

  趙品鈞很清楚盛氏出門是做什麼。

  就連盛氏有個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在朔方軍,他也一清二楚。

  正因為他在盛氏面前表現出一如既往的癡傻,盛氏才會毫不避忌他。她和趙管家的事,和其他很多男人的齷齪事,他才能活著知道。

  趙品鈞的手伸向枕頭底下,摸出一張白紙。

  這張紙很皺,看起來經常被人觸摸。

  他看著白紙,沉默下去。

  他從未表現出自己的正常,就連將他從小撫養長大的趙管家,他也不敢信任。盛氏一進門,很快和趙管家勾搭上,更讓他慶幸不已。

  趙大少爺是正常的,這事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

  除了謝歸。

  謝歸把白紙給他,讓他忐忑了很久,以為要暴露了。哪知道過了這麼久還是風平浪靜,讓他無所適從。

  謝公子到底打算做什麼?

  趙品鈞很矛盾。

  盛氏這趟出門,就為了弄死謝歸。燕王毫無反應,說明他們根本不知道盛氏的打算。

  唯一可能幫助他的人,就要這樣死在關外嗎?

  可是他在府裡沒有親信,孤立無援。要是親自去燕王府通風報信,不用隔天,過一個時辰,整個幽薊城都知道他正常了。

  以他對盛氏的瞭解,盛氏絕對會殺了他。

  怎麼辦?

  他一頭混亂,恍惚間聽見有人走近,又連忙坐好,繼續擺出憨傻的樣子。

  恰是剛才來過的兩個侍女,許是在附近丟了東西,回來找的。

  她們一邊嬉笑著,一邊在房裡找東西,全不顧忌他這個趙府的大少爺。

  「雪姐姐,東西真掉這裡了?萬一大少爺告訴少夫人……」

  雪姐姐啐她一口,「瞎說什麼喪氣話,呸呸呸。」又回頭看了一眼傻子,「大少爺這副德性,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還能知道我們在幹什麼?」

  她們又一邊找,一邊肆無忌憚地聊。從少夫人去做什麼,聊到趙管家又跟哪個侍女走得近。

  趙品鈞默然無聲。

  兩人最終沒有找到東西,怏怏地走了。趙品鈞呆坐著,腦袋漸漸低下去,咬了咬嘴唇。

  ——

  翌日,鳳璋是被寢殿外的鬧騰吵醒的。

  燕王府雖然比不上京城的宅子,卻也沒寒磣到連個院子都沒有。鳳璋這兩日本就沒休息好,登時起了火氣:「歸一!」

  叫了幾聲卻沒人應答,鳳璋火氣更大,披了衣裳走出去,與匆匆走來的歸一恰好撞上。

  「殿下恕罪!」

  歸一連忙請罪,鳳璋已經聽見外面奇怪的聲響,便沒質問他,轉而不悅地問道:「外面怎麼了,幽薊的百姓都瘋了不成?」

  聲響很明顯是從王府外傳來的。要能吵醒歇在寢殿裡的他,幽薊究竟出了什麼事?

  歸一也是無奈:「今天一早,就聽說趙家的傻子大少爺發瘋了,到處找他媳婦。」

  鳳璋心念一動,問道:「盛氏不在府裡?」

  歸一點頭:「趙家下人一開始不肯說,後來才說少夫人外出了。藏著掖著,不知去哪裡。」

  鳳璋冷哼:「那怎地都吵到王府來了?」

  歸一不自覺地尷尬了,咳了兩聲:「殿下聽了先別氣。是趙大少爺圍著王府跑,硬是要我們把媳婦還給他,不還就不走。旁邊百姓太多,天罡衛不好直接轟走他,只能先哄著。」

  鳳璋似是想到了什麼,臉色漸漸白了,問他道:「停雲關那邊,有消息沒?」

  歸一直接搖頭。

  從謝歸離開幽薊,到今日,已有足足二十天。

  鳳璋閉上眼,不敢往下想。

  歸一聽見他忽然沙啞的聲音:

  「去調集人手,本王要親自去停雲關一趟。」                       

 

    第29章 不幸被俘

 

  荒野一望無際,高大的樹木漸漸少了,隨之而來的是較為廣闊的蒼翠平原。

  正午時停下歇腳,翟人部兵聚在一起笑鬧,酒足飯飽,再將殘羹冷炙留給被俘的人。

  一片笑鬧聲裡,夾雜著女子的哭泣。

  謝歸撩開帳子,拿著一小隻兔腿,走向被拴著手鐐的人群。

  他剛剛走近,人群立刻安靜下來。謝歸毫無反應,把兔腿遞給死士,再面無表情地轉身回到帳子裡。

  他已經盡力了。

  謝歸進了帳子,沒有看帳子裡跪著哭泣的馬老大,只是默默跪在矮几旁,幫翟人將領磨墨。

  馬老大本來早就逃走,卻不知怎地被發現了,直接捉回來。

  矮几後盤腿坐著個身材高大的將領,名叫獨孤逐。

  此時不管馬老大怎麼懇求討饒,他只是懶懶地咬著根草,盯著馬老大看。

  馬老大額頭都磕出血印子,獨孤逐只有一句話:「別玩花樣,我只想知道,你從我們部族騙走的那批馬,到底賣了多少錢?」

  馬老大當然不敢說實話。

  數額高了,會被獨孤逐索要那筆錢。說得低了,獨孤逐又不相信,說不定當場砍死他,覺得他賤賣了馬匹。

  他只能不停地轉移話題,不停求饒。

  謝歸在旁聽了七七八八,摸清了前後關係。大概是馬老大趁獨孤逐的部族只有老弱時,用了旁門左道,以賤價騙走一批好馬。

  當時馬老大用的是假名,而且人又躲在關內,翟人找不到他。這次不知被誰通風報信,獨孤逐親自上門抓他來了。跟著馬老大的一眾人都遭了殃。

  謝歸看得出獨孤逐不關心馬匹,反倒是更想折騰馬老大取樂。

  然而這種時候,他也犯不著為馬老大出頭。

  謝歸有一種強烈的直覺,馬老大只是替罪羊,幕後人是衝他來的。他最好不要輕舉妄動。

  他乖乖跪在矮几邊,彷彿什麼都沒聽見,繼續扮演乖巧的瘦弱書生。

  這場問話自然毫無結果,獨孤逐玩累了,讓謝歸送他回俘虜群裡。隨之自行上馬,留一小撮人守著營地,帶兵士打獵去了。

  獨孤逐走了,俘虜堆裡氣氛陡然鬆弛。

  馬老大幾經風雨,這次是真的被嚇住了,一直面如死灰,半天回不過神來。

  謝歸讓死士辛辰給他灌了點水。馬老大臉漲成豬肝色,嗆了兩口,這才癱下來。

  其餘俘虜都坐得遠遠的,離謝歸三人有不少距離。馬老大喘了幾口氣:「有勞謝小公子了……」

  謝歸安慰他:「你不必害怕,獨孤逐帶我們走了這麼遠,還沒殺了我們,那就一時半會都不會動手。」

  馬老大無力地擺手:「謝小兄弟,這你就不知道了。獨孤逐是什麼人物?我當時也是犯渾,才去招惹他……」

  他蔫蔫地說了許多喪氣話,像一灘抽了筋的肥肉。

  「哪知道這麼倒霉,我都跑出五里外,還被他找著了。」

  謝歸稍稍一怔。

  他瞇起眼睛,看著馬老大豐碩的身體。

  獨孤逐的大名,已經傳到了關內。燕地百姓都知道翟人獨孤部族的獨孤逐,是少見的將才。

  他行事狠辣,雷厲風行,軍令一下,部兵不敢不從。

  獨孤逐把客棧圍得水洩不通,頂多需要一炷香的時間。馬老大這種身材,想翻牆走是不可能的,只能從正門出去。

  他能從獨孤逐的眼皮子底下,大搖大擺地走出去?當時可是一隻蒼蠅都飛不走的。

  能跑出五里外,說明馬老大早就知道有人要來。

  可馬老大還是被捉住了,這意味著什麼?

  「很顯然,你被人騙了。」

  馬老大不成樣子的啜泣聲戛然而止。

  他抬起頭,愣愣地看著謝歸,連鼻涕都沒擦。

  瘦弱呆板的小公子忽然朝他溫和地笑了笑。

  馬老大一個激靈,涼意在背脊蛇行,差點跳起來。

  行走江湖的經驗告訴他,這回他惹上的,不止一個大麻煩。

  謝歸並不點破,只是問他:「當初你被告知,有人會在路上與你偶遇——那個告訴你這件事的人,與你有過恩怨吧?」

  馬老大登時張大了嘴。

  謝歸笑道:「你不必急著否認。因為照我看來,我還能活很久,你卻活不了幾天了。」

  馬老大瞪大眼睛,忽然朝他伸出手。一股勁道破風襲來,打在他手肘,疼得他縮了回去。

  他冷汗直流。

  謝歸微笑,定定地瞧他。半晌,馬老大忽然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耳光。

  馬老大悔喪無比:「我老糊塗了。她只說將你引到客棧,之後與我沒有牽扯。他家長輩對我有恩,我想著不過是帶個人……就答應了。」

  謝歸似笑非笑:「你知道這件事,他還能讓你活下來?」

  馬老大這是被反啄瞎了眼,此時才想通其中關節,更是悔不當初。

  那人的確是衝著他來,借了馬老大這把刀。之後再用獨孤逐,把馬老大一起扯進去,幕後人抽身事外,冷眼旁觀。

  這麼一來,就說得通了。

  謝歸看著不遠處抱頭哭泣的女子們,聲音涼涼的:「牽扯我沒關係,你連自己家眷都扯進來了,何苦來哉?」

  馬老大怯聲道:「她說,帶幾個人,更像真的。不過幾個妾侍,沒了就沒了吧……」

  謝歸無言以對。

  ——

  傍晚,獨孤逐帶著部兵回來了。

  迎著夕陽,獨孤逐搭箭上弦,直指俘虜們。

  人群登時驚慌起來。獨孤逐大笑三聲,箭矢破出,扎透了馬老大的腦袋。

  謝歸早就閉上了眼。

  馬老大離幾個女子比較近,鮮血濺了她們一身,嚇得她們驚聲尖叫。在獨孤逐的狂笑聲中,部兵把馬老大的屍首拖走,不知丟去了哪裡。

  夜晚又是酒肉宴席,獨孤逐照例喝得大醉,意態滿足地回了帳子。

  謝歸正在磨墨,見他進來,便做出低眉順目的樣子,繼續幹活。

  獨孤逐是翟人的一員大將,在翟人王庭中也有很高地位。這回他出來帶的是部兵,哪知道王庭的文書還是追到這裡。

  圍了客棧的當晚,獨孤逐苦於沒人伺候筆墨,便在俘虜裡轉了一圈,把謝歸拎了過來。其餘俘虜以為謝歸和翟人一夥,是以疏遠了他。

  謝歸把墨磨得細勻無比,覺得身邊仍然冷風陣陣。抬頭一看,獨孤逐竟還站在帳子門口,一手掀著簾子,雙目灼灼地盯著他看。

  謝歸忽然覺得不舒服。

  這位獨孤大將,除了帶兵勇猛、地位不低之外,還有個上下皆知的特點。

  獨孤逐喜歡男人。                       

 

    第30章 意料之外

 

  雖是盛夏,荒原上的夜晚依舊泛著入骨的涼意。大風灌入帳子裡,吹得人雙腿發涼。

  謝歸似是沒發覺他的眼神,左手扶了扶硯台,垂眼盯著矮几。

  風吹了一陣子就停了。

  帳子裡比外面安靜,謝歸能聽見他背後傳來的呼喝划拳。

  在這些嘈雜背後,還少不了獨孤逐刻意壓制過的粗重呼吸。

  獨孤逐看了一陣子,將簾子放下,緩步走到他身邊,就這麼定定地看他磨墨。

  墨汁磨得過於纖細,靠近硯台邊緣的都開始干了。目光猶如烈日朝陽,滾燙地自他頭頂灌注而下。

  謝歸面無表情,握著墨條的手忽然被獨孤逐抓住。

  許是喝了酒,獨孤逐的動作毫無章法。謝歸被他拽起手臂,往後拖得踉蹌幾步,仰躺在地上。

  兩人面對面,謝歸才看見他興奮得發紅的雙眼,不由微微握緊拳頭。

  「謝小公子,你味道真不錯。」

  獨孤的眼瞳是深藍色的,在將領中算長得不錯的。在謝歸的怒目而視中,獨孤逐居然俯身下去,在他頸邊仔細地聞了聞。

  在那一瞬間,謝歸頭皮都發麻。

  獨孤逐做出這個動作,就像兇猛的野獸湊在獵物身邊,侵略的意味極為強烈。

  謝歸從不是坐以待斃之人,更何況獨孤逐有如此明顯的不軌之舉。

  錦囊金刀被搜走了,玄鐵鐲子與馬老大的家當相比毫不值錢,幸運地留了下來。

  還沒到用玄鐵鐲子的時候,幾乎是不加思索,謝歸當即揮出左手,意圖給他一巴掌,讓他清醒清醒。

  獨孤逐比他更快,雙掌一併,將他雙手捉住,壓過頭頂。

  武將的手勁驚人,謝歸依稀能聽見腕骨不堪摧折的聲音。

  這場景何等眼熟。

  在那個冬夜的天牢裡,鳳淵也是這麼對他的。

  他眼裡陡然爆發出狠意,就連正在興頭上的獨孤逐,也愣了一下。

  少年郎咬著發白的嘴唇,目光凶狠地盯著他,像一頭面對獵人長刀的小狼崽子。

  對獨孤逐而言,謝歸的確只能算個狼崽子。

  長得清雋又瘦削,身上有常年與詩書相伴的淡淡香味。除了眼神狠辣,似乎沒有別的什麼可以威脅到他。

  但獨孤逐就是不可遏制地興奮起來。

  這時,他就是找到獵物的獵手。

  與他的大掌相稱,少年郎的腰身彷彿一碰就能折斷,更令他沸騰不已。

  獨孤逐已經很久沒有嘗過新鮮滋味了。

  他沙啞著嗓子,低低誘哄:「謝小公子,你的事本將清楚得很。反正燕王嫌棄你,不如待在本將身邊,本將保證,不會吝惜一絲寵愛。」

  謝歸看著他垂涎的表情,胸口直泛噁心,硬生生將目光撇到一邊。

  「燕王若真的對你好,怎會讓你孤身出關?身邊居然只有一個侍從?你獨守空房,不會寂寞嗎?」

  謝歸霍然轉頭,冷冰冰地吐出一個字:「滾。」

  獨孤逐冷笑:「有骨氣。」

  他只用了一隻手,輕而易舉地將謝歸扔在錦榻上。

  謝歸看著他的目光愈發凶狠,一副隨時準備拚命的架勢。

  獨孤逐大步走到錦榻邊,要拽開他衣裳。謝歸死死扯住,爭執間,露出了肩頭和鎖骨。

  獨孤逐狂笑幾聲,逕自撲上前。謝歸翻滾躲過,被他拽回去,擱在身上。

  「……?!」

  謝歸當即愣住了。

  在他錯愕的注視下,獨孤逐迅速扒光自己,貪婪地盯著他。

  按住鐲子機關的手指暗暗鬆開,謝歸悄悄地長出了一口氣。

  好傢伙,看起來這般壯實,結果居然是下面那個?

  ——

  夜晚一劫被他隨手拽個部兵進來,意外地躲過。謝歸雖然脫險,卻也有些後怕。

  獨孤逐大概是憋得狠了,昨晚紓解後,看謝歸的眼神也不再那麼熾烈。

  獨孤逐依舊會每天叫他伺候筆墨,謝歸愈發小心,獨孤逐一忙完,他便自覺地退出帳子去。

  部兵帶著俘虜,繼續向翟人王庭進發。

  王庭離大舜京城很遠,但離燕地的幽薊城很近。離停雲關,急行軍五六日,也勉強能到。

  他們行進這麼久,路上看見的翟人就越多,謝歸也能從長相裡分辨不同部族。

  翟人有大大小小一共十七部,獨孤逐的部族算是其中較大的一個。

  謝歸觀察幾日發現,翟人以眼瞳顏色論高低。眼瞳越是淺藍,地位也就越高。獨孤部是其中特例,因為戰功卓著,不會被人看輕。

  翟人城池比大舜的小,建築較為粗獷硬朗,熱鬧程度卻絲毫不減。

  離王庭只需要半日路程,路上行人愈發的多。謝歸篤定,獨孤逐不會殺了被俘的大舜人,便靜靜等他後面動作。

  然而他也有些疑惑。

  他們對獨孤逐毫無用處,獨孤逐為何千里迢迢帶他們到這裡?

  同是天涯淪落人。馬老大死後,他留下的兩個妾侍也被部兵厭棄,相處久了,也沒了先前的成見,便與謝歸熟絡起來。

  兩人在燕地生活的時間久,對翟人更熟悉。謝歸有這疑問,她們卻覺得情理之中。

  其中一個妾侍歎道:「謝公子有所不知,翟人只殺戰俘。平日虜獲了大舜百姓,都是要獻到王庭裡的。」

  「為何?」謝歸不解地追問。

  她解釋道:「因為這邊冬天時天寒地凍,各家各部的貴人們養的奴僕會凍死許多。他們自己人也不夠,便下令各部,有抓到的別族百姓,就獻到王庭來,給貴人們選。」

  另一個補充:「命好點的,會帶到王宮裡,活得久一點。要是碰上心狠手辣的……我也準備一頭撞死了。」

  謝歸聽了不忍,「馬老大的正房呢?他不是還有個兄弟?」

  先前解釋的妾侍嗤笑:「正房和兄弟?去年勾搭到一起,跑過來的。馬老大不許我們聲張,這次出關,本來打算殺那對狗男女,再不回燕地了。」

  後文不言而喻。

  人沒殺著,反倒自己被仇家找上門,沒了命。

  對兩個妾侍而言,她們只有一條路,都到了這個地步,也沒什麼好掙扎的,因而有些頹然,看上去什麼都不在乎了。

  謝歸卻在思索如何脫身。

  按照原定計劃,他只要拿到良馬的路子,就向燕王府發信。

  這麼久沒動靜,鳳璋應該早有懷疑了才對。

  可如果進入王庭,再想脫身就很難了。即便是鳳璋,想救他出來,也得花很多功夫。

  該怎麼辦?

  ——

  燕王府良駒日行千里,深夜出發,凌晨就到了停雲關。

  千年關隘在朝陽中格外滄桑,城牆上頭的守兵只見一行飛騎遠遠過來,還沒來得及眨眼,就到了腳下。

  朔方軍大營在停雲關與幽薊之間,停雲關只紮了一部分兵力。守在城頭的幾個人快嚇沒了魂,就差用箭雨招待過去。

  人馬在關前整齊地停下,悄寂無聲。那幾人勉強定下神來,才記起要通知主將。

  對照信物,來者是燕王府的,氣氛就微妙了。

  朔方軍上下都不傻。燕王收拾了燕地官吏,從郡守到底下人,無不服服帖帖。下一個動刀子的,可不就是他們了麼?

  軍中向來只服武力,厭惡權貴。燕王都來了,必須得給點下馬威。

  主將漆少將軍還沒到場,幾個校尉已經到了。燕王神情冷冷,迎著朝陽穩坐馬上,不像是好欺負的角色。

  鳳璋沒發話,歸一打馬上前,朗聲道:「燕王在此,還不速開城門!」

  城頭遠遠傳下來笑聲:「你說是燕王,就是了?不下馬來讓弟兄們仔細瞧瞧?」

  天高皇帝遠,養成朔方軍狂肆的風氣。歷次朝中官員到此,免不了被「照看」一二,念及他們把守著停雲關,很多官吏都忍了。

  鳳璋冷笑:「你且走近,本王怕你看不清。」

  他沒有大喊,聲音卻清楚地傳遍了整個停雲關。

  幾個校尉笑成一片,沒一個動了步子。

  其中一個瞥見歸一遞了東西,湊過城頭一看,樂了:「喲,還有弓箭呢?」

  另一個譏諷道:「雕金錯銀,一拉就斷了。」

  另幾個點頭稱是。先前湊過城頭的為了看得清楚,又往前遞了兩步。

  他瞇著眼睛,似乎看見一點寒芒對著他。

  他愣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呼喊,一根箭迸發而出,截著他頭盔上的紅纓,噌的一聲,釘在他背後城樓上。

  箭羽顫動不已,紅纓被牢牢釘死。

  城門吱呀而開。

  漆少將軍將將趕到,瞥了一眼嚇得呆若木雞的幾個校尉,上前朝鳳璋行禮。

  小打小鬧也就罷了。朔方軍對燕王有再大的意見,也不能由他這個將領表現出來。傳到朝中,朔方軍上下都不得好過。

  眾目睽睽之下,漆少將軍跟著鳳璋走進主帳裡。其餘天罡衛訓練有素地散開,將主帳緊緊守住。

  簾子一落,隔絕了外面視線,漆少將軍便收起冷淡的表情,朝鳳璋行了大禮:「屬下見過主上。」

  鳳璋環視四周,虛扶一把,「你在這倒是逍遙。」

  漆四頷首:「回主上的話,上次主上去朔方軍大營,屬下軍務在身,未能趕到,望主上恕罪。」

  鳳璋一擺手,「吃點閉門羹實屬正常。你身份特殊,不能太早暴露。」

  漆四是天罡衛埋在燕地最重要的線,若非事關重大,鳳璋不會輕易起用他。

  他點頭,「主上來停雲關所為何事?」

  漆四將燕王到來之後的事聽得清楚,也由衷地為鳳璋高興。鳳璋突然來停雲關,還找上他,也令他一頭霧水。

  鳳璋神情肅然:「你可收到過翟人那邊的信?」

  歸一簡要將謝歸的事說了一遍,漆四搖頭:「不曾。」

  「你手上可有兵馬?」

  漆四悚然:「主上要親自出關?這萬萬不可!」

  他忽然停頓,咦了一聲,「說起來,前幾日凌晨,有個細作從翟人那邊翻進來。沒查到身份信物,便就地埋了。」

  鳳璋神色一緊,漆四搖頭:「肯定不是謝公子。謝公子沒有功夫底子,哪能翻上城頭?」

  事態非同一般,歸一當即點了幾個天罡衛,與漆四一同去看屍首。回來時臉色極其難看:「是辛巳。」

  跟著謝歸的死士已經折了一個,剩下另一個和謝歸都下落不明。

  漆四當即就看見鳳璋徹徹底底變了臉色。他要說話,卻被歸一眼神止住。

  「歸一,這幾日該辛苦你。另外找個人來,做出本王在停雲關的樣子。」鳳璋淡淡吩咐,「至於漆四你,這幾日若有糧草異動,你做好守將本分就是。」

  漆四愕然:「殿下?」

  鳳璋旋緊了玉扳指。

  「毋庸擔心,本王去去就回。」                       

 

    第31章 翟人王族

 

  獨孤逐並沒有疏於防範,一路上看守如鐵桶。

  謝歸一行人被直接送進了王宮。

  謝歸也曾想過,讓死士帶自己單獨離開。但這麼做風險太大,獨孤手下不僅有部兵,在王庭還有專屬於他的兵馬,他們僅有兩人,很難順利逃脫。

  何況他已經與獨孤逐衝突過,一旦再次將其惹怒,很可能真沒命了。

  兩個侍妾因為容貌不錯,被送去一名文臣府上。其餘僕從,也被散去各家貴族。

  到最後,留在王宮的,只有謝歸和死士。

  宮人見謝歸長得俊,特意將他留住。死士則純屬湊巧,也是因為長得還算周正,被留了下來。

  兩人沒被晾多久,很快有人來接洽,獨孤逐便先行離開。臨走前,還特地給死士上了道手鐐。

  給兩人領路的有三人,內監、宮女、侍衛各一個。

  相較於不苟言笑的內監和侍衛,宮女年齡較小,更加活潑。見到謝歸兩人,也沒有拘謹,而是好奇地湊上來問些問題。

  小宮女會說些大舜官話,聲音也軟綿綿的。她從兩人名姓問起,問到大舜的風土人情,一路上嘰嘰喳喳如麻雀,就沒停過。

  謝歸常年在官場走動,應對如流,沒有一絲不耐煩。死士辛辰就不同了,常年待在暗處,此時被她吵了一路,只覺一群鴨子在叫喚,恨不得把耳朵堵死。

  一路上越走越深,周圍也越發安靜精緻,侍衛不知何時退下了。小宮女規矩了點,不再問東問西,轉而用起了翟人語言,與內監說著什麼。

  謝歸之前學過一些的翟人語言,這時候派上了用場。然而因為學得不深,只能聽懂一部分。

  內監特意回頭看他一眼,謝歸露出茫然,彷彿什麼都聽不懂。死士辛辰也很配合,與他茫然地對望一眼。

  內監這才滿意地轉過頭去,繼續與小宮女說話。

  他問小宮女:「小公主還不吃飯?」

  「公主殿下在和王太子強,王太子很傷心,還在勸她。」

  小宮女長歎一口氣,語速變得飛快,有些激動。內監安靜地聽著,不時與她搭一句。

  走到一處宮苑附近,謝歸聽見裡面熱鬧的人聲。內監與宮女對視一眼,小宮女唉聲歎氣:「王太子把公主寵壞了。」

  剛剛說完,宮苑裡突然爆發出摔東西的聲音。有男子大聲訓了兩句,便帶著十幾個宮人,氣沖沖出了宮苑。

  內監和宮女紛紛低頭,謝歸也跟著低下頭去,以免節外生枝。

  男子帶人走後,宮苑裡爆發出可憐的哭泣。

  「公主又在哭了。」小宮女再次歎氣,轉而看向謝歸兩人。

  謝歸有一種奇特的感覺。

  小宮女狡黠一笑,指著謝歸:「這個小公子,你去換身衣裳,教公主讀書,學些大舜官話。」

  總歸不是體力活,能活過一段時間,謝歸稍稍鬆了一口氣。

  就不知道這個公主好不好對付了。

  小宮女又昂起下巴,對著死士:「你,比較壯實,去洗乾淨。公主要是看上你,你隨時準備伺候。」

  謝歸覺得有一瞬間沒聽清楚,怔愣地看向小宮女。

  死士辛辰的反應更跳脫:「什麼伺候?」

  輪到小宮女奇怪了:「還能怎麼伺候?陪公主殿下睡覺呀。你長相還可以,又比他壯實——公主不喜歡太瘦的。」

  謝歸知道前朝有貴族女子豢養面首,也有公主背著駙馬,在外面養人的。本朝雖然民風開放,可此類行為,都是藏在暗處的。

  像這位公主,直截了當地圈養男子,可真是頭一次見到。

  謝歸暗自慶幸自己因病瘦了一圈,憐憫地看了辛辰一眼。

  辛辰表情複雜,先提醒小宮女:「這位姑姑,小的有功夫在身,宮裡就不怕小的對公主不利嗎……」

  他說得夠直白了,小宮女反而更奇怪,爾後恍然,一擊掌:「也對,你們大舜人,沒聽說過就對了。」

  她打量著辛辰,「你呀,別想做壞事。公主身邊有許多暗衛守著呢。上一個不從的,打傷了公主的臉,被王太子灌了藥,活生生憋死了。」

  辛辰如遭雷劈,表情木然。

  小宮女叫了兩句,有兩個小內監過來,要帶辛辰去沐浴。

  辛辰死死揪著謝歸的衣袖,細碎地念著:「殿下當初派小的過來,可沒說要賣身哪……」

  謝歸也無奈,心有餘而力不足,只得勸道:「你便低調一些,別讓公主盯上就行。左右保命為上。」

  辛辰欲哭無淚。

  ——

  所幸的是,一連三天,公主都沒有召人侍寢。

  先前帶他們的小宮女叫阿萱,是公主身邊的小掌事。據她解釋,公主是和王太子鬥氣,連飯都不吃了,怎麼會有心情召幸人呢。

  謝歸好奇:「為何事鬥氣?」

  阿萱悶悶地道:「王太子想給公主找門親事,公主捨不得王庭,不願走。」

  她沒有多說,謝歸想到要教公主大舜官話,心內有了思索。

  前一世鳳淵沒有立正妃,直至做了皇帝,才為了堵朝臣的嘴,收了幾個妃子。直至他死在天牢裡,鳳淵的後位還懸著。

  這一世,鳳淵還和翟人有往來,加上把手伸到燕地的盛家,說明八皇子也摻和進來了。

  王太子到底中意哪個大舜皇子?

  謝歸有一瞬間的出神。

  該不會,他中意的……是燕王吧?

  他心底浮上莫名酸澀的情緒,彷彿失卻了思考,不願相信有這種可能。

  阿萱又說了些公主的事情,謝歸心緒雜亂,根本聽不進去。

  她絮絮地說著,王太子又來看望公主。謝歸恍惚地起身,與阿萱一同站到角落裡去。

  這位公主不愧是被寵壞了,即便面對王太子,仍然底氣十足地與他吵架。王太子也拿她沒法子,先哄了一陣,哄了沒用,又無奈地與她爭執。

  公主爭了一會兒,緊接著開始哭鬧。王太子連連呵斥,忽然有武人打扮的匆匆進來,撇開一眾宮女侍衛,附在王太子耳邊說著什麼。

  從謝歸的角度,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王太子的表情。

  王太子先一愣,問對方:「探子是這麼說的?」

  說的是翟人語言,並沒有刻意壓制聲音。謝歸恍惚地聽著,直至武人嘀咕出「燕王」一詞,他才猛然驚醒。

  「阿逐準備好了?」

  「已經好了,太子殿下。獨孤將軍已經點了一萬兵馬,準備去停雲關探探路。」

  王太子皺眉:「可燕王一去停雲關,朔方軍就朝關外出動,這不太對勁。」

  武人沒有說話,靜待王太子吩咐。

  「告訴阿逐,我名下再撥給他五千。要是能讓朔方軍吃點虧,就最好了。」

  「是。」

  武人很快離開,謝歸已經冷靜下來。

  看來王太子另有屬意人選。若是看上了燕王,不會讓獨孤逐奔襲停雲關,給燕王製造麻煩。

  要是燕王在停雲關的時候,朔方軍吃了翟人的敗仗……

  那是非同一般的爛攤子。光是耽擱軍務這一條罪名,就足夠讓鳳璋難以翻身。

  平靜之後,謝歸又開始陷入焦急之中。

  鳳璋必定是為他去的停雲關,翟人要與朔方軍對上的事情,鳳璋到底知不知道?

  謝歸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去停雲關,將這事告訴鳳璋。

  到底怎樣才能把消息傳過去?

  謝歸心急如焚,不自覺地流露出緊張。王太子察覺到有動靜,遂朝謝歸看了一眼。

  公主常年往身邊收男子,久而久之,他都習慣了,從不將公主宮裡的男子看在眼裡。

  十分隨意的一看,王太子本打算丟個警告的眼神,卻先是一愣,爾後猛然起身,不敢置信地看著謝歸,開口時連聲音都變了:

  「顏姑姑……」                       

 

    第32章 金枝玉葉

 

  王太子一開口,在場所有人的神色都急轉直下。

  彷彿這句話觸碰到了王庭的禁忌,無數目光先聚集在王太子身上,之後跟隨王太子的視線,定在謝歸身上。

  謝歸初時一愣,可隨後發覺,這聲「顏姑母」是衝著自己來的。

  他意識到了什麼,慢慢地抿緊唇,手在衣袖中握緊,攥成青白色。

  在場的老宮人不多,王太子是反應最大的一個。他直直盯著謝歸看,忽然大步朝謝歸走去。

  他在謝歸身前站定,伸出雙手,緩慢地去觸碰謝歸的雙頰。

  王太子的動作略帶顫抖,手指雖有粗糙,卻像找回了不可多得的珍寶,分外小心翼翼。

  「太像了……」

  謝歸身旁的阿萱已經張大了嘴,完全不敢置信。

  前殿裡頭死一般的寂靜,沒一陣子,裡面登登幾步,跳出個少女來。

  少女長得秀美而嬌俏,眼神流轉,似是蜜糖裡養出來的。

  她先張望一會兒,露出不滿的表情,爾後小碎步膩到王太子身邊,拉著王太子的衣袖,怒道:「大哥,你怎不理我了?」

  她見撒嬌無用,便不滿地看向謝歸,卻忽然瞪大眼睛,咦了一聲。

  少女又扯扯王太子的衣袖,「大哥,這個小公子和我好像呀。」

  王太子嚴肅地瞪她一眼,轉而吩咐侍從:「去給這位公子換身衣裳,帶他去見太后。」

  原先冷漠的宮人忽然熱情起來,熱情如火地將謝歸的樸素衣裳扒下,給他換了身翟人貴族的衣裳。

  謝歸再不情願,也只能跟宮人們走。他本就俊俏,翟人貴族的衣裳又雍容華貴,換好了往外一站,不少宮女都看直了眼。

  越往太后的宮苑走,年紀大的宮人就越多。謝歸注意到旁邊投來的驚疑視線,有些不自在。

  王太子溫聲解釋:「你太像顏姑母了,只有年紀大的才對姑母有印象。不用想太多,只是帶你見一下太后娘娘。」

  一直跟在後面的小公主終於忍不住開了口:「就這麼帶他去,會把祖母嚇壞的……」被王太子一瞪,又撇著嘴低下頭去。

  「蘭蘭。」

  王太子呵斥,耶律蘭蘭哼了一聲,扭過頭去。

  太后的宮苑地處幽深,王太子解釋說顏姑母走後,太后便喜歡一個人待著,平日鮮有宮妃來往。

  院子裡有幾個灑掃宮女正在忙活,見王太子進來,連忙上來行禮。

  許是外面動靜驚到了太后,王太子還沒走到門口,太后已經由老嬤嬤攙著,自裡面出來了。

  「阿卓怎地不去父王那邊,來我這……」

  太后慈愛的話語戛然而止。

  她猛地睜大了雙眼,忽然暈厥過去。

  太后宮內一片忙亂,原該是正主的謝歸,反倒沒了用處。

  王太子有些懊悔,急傳太醫。哪知太醫還沒到,太后卻自行醒來了。

  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見謝歸。

  謝歸經過大風大浪,再大的場面都不動如山,此刻面對太后略顯渾濁的雙眼,反倒拘謹起來。

  「是像……」太后哽咽著道,「太像了。」

  王太子耶律卓在旁邊安慰:「祖母別急,人都在這裡了,有什麼事可以慢慢問。」

  謝歸沉默著走上去。

  ——

  太后問完了話,耶律卓見太后疲憊,便讓謝歸先退下,自己留在裡間安慰太后。

  猝不及防的一次見面,謝歸久久不能平靜。

  他默然走到宮門口,見小公主耶律蘭蘭在中庭裡等,還朝他露出極其天真的笑臉。

  「原來是顏姑母家的哥哥啊,難怪難怪。」耶律蘭蘭開口就是極其流利的大舜官話,「哥哥都長這麼漂亮,顏姑母肯定是大美人了。原來大哥沒有騙我。」

  謝歸一怔,脫口而出:「你會說大舜官話?」

  耶律蘭蘭白他一眼:「當然,我宮裡的掌事宮女都會。大哥早就說過了,我不可能一輩子留在王庭。」

  謝歸忽然無言以對。

  原以為是個刁蠻不懂事的公主,結果是故意裝傻?

  耶律蘭蘭似乎沒看見他的眼神,拉著謝歸到偏殿裡,悄悄問他:「哥哥,顏姑母在大舜過得好嗎?」

  她剛剛聽牆角不過癮,先問了這個。哪知謝歸搖頭:「我不曾見過母親。」

  耶律蘭蘭愣住,「那你告訴祖母……」

  謝歸苦笑:「太后……外祖母等了母親快二十年。她重病纏身,難以承受母親離去之苦,我又何必告訴她真相?」

  他早就知道母親是翟人,很可能是翟人貴族。正因為他的出身太過敏感,謝雍才會決定,不用謝家之力幫他出仕。他想入朝為官,全得靠自己。

  八歲時無意間聽到的一席話,激得他遠走清江郡,一心進入南山書院。

  耶律蘭蘭眼睫如蝶翼閃動,忽然問道:「王族每個人都有一把金刀,顏姑母的刀可在你那兒?」

  說到這個,謝歸就沒好氣:「在獨孤逐那裡。」

  耶律蘭蘭噗嗤笑了出來:「看來顏姑母真沒來得及告訴你,金刀不能亂給人,要麼留給子孫,要麼做定情信物。」

  謝歸當即黑了臉,起身要走。

  耶律蘭蘭伏在桌上盈盈笑著,嬌軟如中庭成片盛開的玉簪花,「你現在走已經來不及了,獨孤逐一早就出了王庭,要去停雲關呢。」

  外頭忽然響起耶律卓的呵斥:「蘭蘭,你在說獨孤逐之前,能不能先吃飯?」

  剛剛露出狡黠的小公主瞬間收斂神色,氣哼哼地跑走了。

  耶律卓進來就歎氣:「蘭蘭被父王和我慣成這樣,讓謝公子見笑了。」

  謝歸笑著搖頭。耶律蘭蘭好歹是有頭腦的,相比之下,謝家某些子弟,才真是胸無點墨的草包。

  似乎找到了話頭,耶律卓開始數說幼妹的不是:「她要什麼父王都給她,包括男人。要不是星星摘不下來,父王肯定會派最好的勇士上天去。」

  謝歸半開玩笑地試探:「這麼慣,難道是因為她和我母親很像?」

  耶律卓幽幽地道:「王族裡公主少,她長得和顏姑母像,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也和姑母神似。」

  耶律顏是上一輩年紀最小的,出落成王庭最美的花,又受先王和王后的疼愛。連當時還在做王太子的翟王,也對這個么妹疼愛有加。

  耶律蘭蘭和耶律顏如此相似,耶律顏流落異鄉,王族遍尋不到,轉而將疼愛都給了耶律蘭蘭。

  謝歸想到耶律蘭蘭的神態,和刻意隱藏起來的狡黠,想說些什麼,最終沒有開口。

  話題最終還是拐到了正事上。

  謝歸問道:「獨孤將軍今早已經出王庭了?」

  耶律卓不置可否,挑眉反問:「你在擔心燕王?」

  謝歸不否認:「表兄,與燕王作對,不是件好事。」

  還知道和他拉關係了。

  耶律卓涼笑,「他被放逐到燕地,對大舜而言,就是個棄子。你出身謝家,又被迫跟他到了燕地。滅了他,不是件兩全其美的事麼?」

  謝歸沉聲道:「僅僅一個燕王,不足為懼。可燕王背後,有我。」

  耶律卓讚歎:「不愧是顏姑母的兒子。和燕王唱的這齣戲,真像回事。」

  謝歸又添了一把火:「平王鳳淵是個恩將仇報的,你與他合作,討不到好處。」

  耶律卓深深地看他一眼,「難怪我派的幾個人連平王都顧不上,反而把刀對著門口,原來你在那兒?」

  說的是謝歸去青樓找五皇子那次。

  謝歸直切要害,恰恰切中了耶律卓的心事。

  他之前與平王鳳淵合作過,但鳳淵並沒有給他們帶來好處。鳳淵答應過在燕地開幾個口子,專供商旅出入,卻遲遲沒有兌現。

  耶律卓迫於無奈,給了鳳淵警告之後,只能先撿著近的大舜皇子開刀。至於接下來找哪個皇子合作,他還在觀望。

  謝歸只繼承了耶律顏的一半血脈,另一半是完完整整屬於大舜的,耶律卓不會因為曾經的親情,就冒失地答應謝歸。

  「我族百姓近年艱難,若是不走商旅的路子,只能戰場上見了。一兩年我能替你按住,但三四年後呢,十年後呢?」

  謝歸知道他是被說動了,靜靜等他下文。

  耶律卓聲音沉穩:「你膽子很大,敢把和燕王暗中聯手的事抖給我,是賭准了我看在顏姑母的份上,不會殺你。」

  謝歸淺笑不語。

  「既然如此,我再賣你個人情。我讓一支近衛,護送你出王庭,去到停雲關。」

  耶律卓將腰牌放在桌上。

  「獨孤逐能在五天之內到停雲關,事關重大,我不會強令他回王庭。你能憑這支近衛,回到燕王身邊,讓他平安回到幽薊,我便答應兩年內不動燕王。」

  謝歸取了腰牌便往外走,耶律卓的聲音遠遠追來:「能不能辦到,看你的本事了。」                       

 

    第33章 不遠千里

 

  晝夜晨昏接連交錯,五個日夜輪轉而過。

  一行飛騎在荒野上馳過,夜露初降,月色明明。

  風聲烈烈,跟在後面的王庭近衛眼睛都被風刮紅。然而最前方的兩騎依然飛快,猶如離弦之箭,呼嘯著穿過山林。

  「停!」

  近衛如蒙大赦,當即勒馬停下。十餘匹馬當即前腿跪地,把人抖了下去。

  王庭近衛只負責送謝歸回停雲關,不待謝歸吩咐,便開始安營生火,預備休息。

  與之對應的,是前方兩匹依然挺立的駿馬。

  死士辛辰先下了馬。他的馬也不堪重負,低嘶幾聲便尋水去了。

  「公子還好嗎?」

  謝歸依舊騎在馬上,雙眼微閉,肩背微微前傾,眼下泛起淡淡的青黑色。

  辛辰看見他唇無血色,不敢催促,直至謝歸深吸一口氣,說了聲「沒事」,才敢伸出手去。

  謝歸的動作非常遲緩,辛辰更不敢催他,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謝歸先將手扶著辛辰肩膀,輕輕用力,咬著牙踩緊馬鐙,整個人才翻過馬背,倚著辛辰落回地上。

  他的動作十分笨拙,身後一眾王庭近衛卻無人笑他。

  耶律卓給謝歸的馬是最好的,此時也不堪重負,踱到旁邊休息去了。辛辰攙著謝歸,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動,找了塊乾淨地方休息。

  謝歸雙腿動彈不得,辛辰折了樹枝給他咬著,輕輕掀開他衣服下擺。

  深黑色的翟人貴族衣裳泛著淡淡的血腥味。辛辰不敢大意,用刀尖慢慢挑開裡褲,拿出藥瓶子。

  「公子,忍著點。」

  辛辰見他臉色慘白,忍不住叮囑他。這裡荒郊野嶺的,要是傷口出了問題,讓傷勢惡化,他也不用回去見燕王了。

  謝歸竟然還有力氣笑:「……無妨,一點小傷,你動手就是。」

  接連幾日瘋了一樣趕路,連他們這群武人都吃不消,更何況是謝歸。

  雙腿內側被磨得一片血紅,謝歸卻沒有停下,讓辛辰給他上藥,次日綁緊傷口繼續趕路。

  辛辰看到傷口時,手都抖了抖,怕他再趕兩天路,腿都要被磨空了。

  之前這身衣服全是血,不能再穿。辛辰找近衛另外要了一身,幫謝歸換上。

  這一來已經折騰掉大半個時辰。眼看月上中天,又是半夜。辛辰給謝歸餵了點水,剛放好水囊,就見他已經偏過頭去,睡著了。

  傷口這麼痛,還睡得這麼快。

  辛辰已經不知該用什麼表情面對謝歸。

  八月上旬,燕地還有盛夏的酷熱,關外已經寒涼,夜裡寒氣尤重。

  林影稀疏,草地微黃,夜風沙啞徘徊。謝歸蜷在皮裘大氅裡,意識模模糊糊,無意識地往皮裘裡緊了緊。

  大約寅時過半,辛辰被風吹醒,手腳都睡僵了,起來活動活動。

  謝歸仍舊沉沉地睡著,辛辰試了他額頭,沒有發熱,已是萬幸。

  即便睡著了,謝歸仍然保持側臥,耳廓貼著地面,連王庭近衛該做的事也一併做了。不遠處有守夜的幾名近衛,看向謝歸的眼神,仍舊帶著敬畏。

  近衛們一開始不大看得起謝歸,只是服從王太子命令,態度十分敷衍。可謝歸向來果斷狠絕,相處不過一天,近衛們便無話可說,乖乖地跟著謝歸趕路。

  謝歸敢對自己這麼狠,他們不得不服。

  辛辰翻找藥物,預備不時之需,卻見謝歸猛地坐起來,目光雪亮。

  他一起身,近衛們也被驚動,個個茫然。謝歸便用翟人語言跟他們說了兩句,只看到對方遲疑的表情。

  「怎麼了謝公子?」

  辛辰也嚇了一跳,只聽謝歸冷冷地道:「有人馬來了。」

  守夜近衛也伏下去聽了一陣,神情愈發凝重,對同伴點頭。

  他們安營的地方是深林邊緣,東邊是一大片茫茫荒野。近衛們隱藏了馬匹,滅掉篝火。辛辰帶著謝歸,隱在高大的古木之後。

  大約一炷香之後,沉悶的馬蹄聲愈發靠近。謝歸遠遠望去,只見大約百餘人飛馳過來,在他們附近放慢了速度。

  眼看這一行人要走遠,領頭的人卻忽然調轉馬頭,帶著隊伍急殺回來。

  那人一聲令下,一半手下鑽進林中,將還沒反應過來的近衛們捉了出來。

  情況不對,辛辰帶謝歸飛身上了古木密枝中,卻也是極限了。

  乘月色疾行的隊伍訓練有素地燃起火把,照亮了領頭之人的臉。

  謝歸的心陡然沉下去。

  居然是獨孤逐。

  算算時間,謝歸只比他晚了大半天,加上一路飛趕,和獨孤逐撞上,也在情理之中。

  可謝歸根本不想看見這個情理之中。

  獨孤逐正是他要解決的大麻煩。現在他身邊只有一個死士,自己身上還有傷,根本不是對手。

  上次獨孤要把他們獻給王庭,才留了他們一命,這次再碰上,不一定有那麼好運。

  古木底下,一開始還劍拔弩張的氣氛,在認清楚雙方身份後,陡然鬆弛。

  王庭近衛也是部兵,是獨屬於耶律王族的,名位才高了點。然而私下裡各部都有往來,裡面甚至有不少熟人。

  獨孤沒有阻止手下們交流感情,而是直直地騎在馬上,四下巡看。

  過了一陣,嗡嗡的說話聲低下去,獨孤逐調轉馬頭,對著深林仔細打量。

  謝歸心裡咯登一下。與此同時,獨孤也看見了樹根邊的血衣。

  翟人男子普遍壯實高大,穿不下那麼瘦的。

  身邊還一撥王庭近衛,想想也知道是誰了。

  獨孤逐得意洋洋地衝著林子開口:「謝小公子,是你見我,還是我找你?」

  末了,又附送一句:「本將找你,可沒大舜人那麼溫柔。」

  手下已經遞過一把長刀,刀上血淋淋的,還沒擦拭乾淨。

  他咄咄逼人,謝歸仍然冷靜地看著他,心思急速飛轉。

  獨孤逐這百餘人,肯定是急先鋒,大軍還在別處。

  血又是哪裡來的?總不會是心情不好,拿手下開刀。

  獨孤逐卻沒給他留時間,用流利的大舜官話朗聲叫道:「謝小公子,你別害羞,快快出來,讓本將好生疼你。」

  他身後部兵只能聽懂一部分,卻領會了將領的意思,很配合地開始笑,笑聲分外猥瑣。

  謝歸一陣噁心,又聽獨孤逐大聲道:「也別急著撇清我倆的關係。你都給了本將定情信物,還想否認不成?」

  說到錦囊金刀,謝歸登時來氣,腳下動了動。

  獨孤逐只需要這一個機會。

  「公子當心!」

  辛辰驚叫一聲,攬著他要躲。獨孤逐身形迅疾如飛燕,唰唰踏過幾層枝椏,揚刀就砍。

  獨孤的刀法大開大合,辛辰躲得狼狽,還帶著謝歸,漸漸敗退。

  辛辰只有一把短刀,躲得十分辛苦,虎口都震出了血。獨孤逐卻玩得開心,像逗弄耗子的貓兒,興奮得不能自已。

  部兵們哄笑著。王庭近衛只有護送謝歸的任務,辛辰的對手又是獨孤逐,便睜隻眼閉只眼,不打算插手。

  辛辰殺紅了眼,奈何不是獨孤的對手,被玩累的獨孤逐踢飛出去。他又伸出手,拽著謝歸的衣領,直接將他拖出林子,扔在馬背上。

  「獨孤逐!」

  辛辰倒地不起,謝歸憤怒,脫口就用翟人語言直呼他大名。

  獨孤逐先一愣,爾後扭過他下巴,曖昧地捏了捏,用翟人語言道:「你怎麼叫都行,以後有的是時間讓你叫。」

  部兵們圍在旁邊,又是一陣哄笑。謝歸氣得漲紅了臉,獨孤逐扛著長刀,洋洋自得:「獨孤部今後全是我的,這種出身,還配不上顏公主的兒子嗎?」

  謝歸見周圍部兵都詫異了,議論紛紛,心止不住地涼下去。

  王庭內的事情,有耶律卓按著,宮人不會亂傳,外人頂多知道耶律顏的兒子出現了,和謝歸對不上號。

  獨孤手下的人都知道他的來歷,被他這麼宣揚,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口耳相傳,他還怎麼回去做鳳璋的幕僚?

  謝歸面若死灰,掐著獨孤逐手腕的指尖也慢慢地鬆開。

  獨孤逐深諳攻心之計,愛撫地拍拍他肩膀。

  他調轉馬頭,身形忽然一矮,長刀反手甩過,擋掉一根箭。

  這根箭的角度十分刁鑽,如果換了別人,箭已經穿透了他的脖頸。

  相當毒辣老練的箭法。

  獨孤逐厲喝一聲,回轉頭去,又一根箭貼著他鼻尖飛過。

  他心底一寒,不敢大意,耳邊聽得呼呼風聲,更是心驚。

  不是一根,是三根箭!

  第二根勉強躲過,第三根就沒那麼幸運了,直直扎透了他左臂。

  獨孤逐不知開弓的人哪來那麼大的力氣,箭頭深深沒入血肉之中。他一怒,索性劈掉箭尾。

  他還沒來得及叫罵,又是一根箭飛射而來。他打起十二萬分的警惕,翻身下馬,躲在駿馬之後。

  獨孤逐的直覺十分準確,因為這次來的不是一根,是成片的箭雨。

  王庭近衛離得遠,被扎中的少,相互呼和著退後。獨孤逐的手下就沒那麼走運了,很多人當場被紮成了草人,頃刻斃命。

  箭雨是奔著獨孤身後的部下去的。他發覺這一點,試探地露出頭來,一根箭呼嘯而過,擦得他額頭火辣辣地疼。

  有人在針對他。

  意識到這一點,獨孤逐當即大聲喊道:「來人是誰,報上名來!」

  他用的是大舜官話,卻無人應答。過了半晌,他這支急先鋒部兵都死得差不多了,連王庭近衛也所剩無幾。

  直至這時,才有人在箭雨來的方向冷笑。

  獨孤聽得火起,捉起長刀,要找個機會,上去捉人。對方卻身形更快,他剛剛探出頭來,雪亮的劍就劈到他頭頂。

  獨孤逐少見地渾身一寒。

  那是一雙極為幽冷的眼睛。                       

 

    第34章 雲破月來

 

  就像兜頭一盆涼水,潑了他全身。

  高手之間過招,只需要一個瞬間。

  就像剛才他把謝歸抓過來,對方的刀劈到他頭上,也只是一個眨眼。

  獨孤倉皇閃開,火辣辣的勁風削過頭頂。

  他踉蹌兩步,以長刀支撐,左手在頭頂一抹,濕漉漉的,被削了道口子。

  獨孤眼中凶光大盛,像被逼到絕境的孤狼。他前方不遠處,傳來整齊的斷喝,和機括撥動的聲音。

  「都別動。」

  那人緩聲下令,又是機括之聲,獨孤瞇眼,發覺剛才一排寒芒都收斂起來。

  獨孤粗喘著,露出獰笑,提起長刀,看向對方。

  這人蒙著臉,只露出一雙幽幽的眼。身形挺拔如松,提劍的手自然下垂,劍尖直指地面,竟沒有一絲顫動。

  獨孤冷笑:「你這麼托大,是怕死得不夠快嗎?」

  對方沒有說話,只朝前走了兩步。

  獨孤警惕地看著他,對方卻沒有逼近的意思,只是將他與謝歸隔開。

  方纔一陣看似凌亂的箭雨,實則很有目的。

  獨孤周圍除了幾根專門衝他來的箭,根本沒有被波及到。

  他的馬受到驚嚇,卻沒有亂動,而是伏在地上。謝歸爬在馬背上,神情疲憊,強打起精神看著這邊,手還扯著馬韁,隨時可以縱馬離開。

  獨孤逐恨恨地磨牙,又有些興奮。

  謝歸這小子,比想像中有趣得多。

  他沒有動,雙目牢牢地盯著對方。對方卻不打算和他耗,長劍一揚,逕直攻過來。

  謝歸抓著馬韁的手微微顫抖,已經是強弩之末。他強撐著眼皮,不敢放過任何動靜。

  獨孤逐的長刀應該更具優勢,奈何對手的劍更快。

  猶如狂風吹驟雪。

  刀劍撞擊聲綿綿不絕,急促如狂驟的鼓點。

  節奏越來越快,長劍的攻勢如緩慢推進的浪潮,逼得獨孤連連退後。

  不知不覺間,獨孤身上已經見了傷,隨著他的動作,將他染成個血人。

  長劍以牙還牙,獨孤方才怎麼對付辛辰的,他就一劍劍地還回去。

  而不遠處的一排黑影,竟也如他命令,不曾插手。

  「咳咳……」

  獨孤不敵退敗,以刀支撐,狠狠地瞪著對方。

  那雙幽冷的眼睛依然冷冷地看著他,彷彿在看死人。

  長劍擱在獨孤頸邊,獨孤獰笑:「要殺就殺。」

  對方嗤笑一聲。

  「我不殺你。」

  男人的聲音低沉而凜冽。劍鋒輕輕一撇,陷入他皮肉中,割了道口子。

  他一揮手,黑影中竄出個人來,走到旁邊聽他指令。

  他輕聲吩咐:「搜。」

  黑影在獨孤身上仔細搜查,摸出個東西來,遞給他。

  打開錦囊,金刀沉重而精巧。

  幽冷的眼睛終於有了一絲鬆動。彷彿雨過天晴,慢慢散去了寒意。

  他收劍往回走,獨孤逐尚自怔愣,沒回過神來。

  就拿了金刀……走了?

  「綁了,一起帶走。」

  「……?!」

  獨孤還沒來得及反抗,另外竄來幾條黑影,把他五花大綁,堵了嘴帶走了。

  謝歸快要支撐不住了。

  他伏在馬背上,手也抓不住韁繩,垂在一旁。

  他只能看到有人朝他緩緩走來,在他身前站定,遮住了破雲而出的月色。

  雲破月來,涼涼寒風中,那人幽幽而歎。

  一隻手輕輕探到他額邊,幫他理順凌亂的頭髮,拂去他臉上的塵土。

  謝歸的視野僅餘一線,人影也模模糊糊的。

  對方伸出兩隻手,似乎想將他抱起。右手遞到謝歸頸邊時,手上的血腥味,讓謝歸下意識皺了皺眉。

  「挑剔。」

  對方嗤笑一聲,卻聽得出語氣變得鬆緩。

  說是這麼說,他還是在衣袍上胡亂擦乾淨手,對著月光仔細看了一遍,才再次伸出手去。

  謝歸已經完全陷入昏睡。

  他這才發覺,謝歸居然比看起來更瘦。被他打橫抱起,他都不敢用力,生怕下一刻就會將他折斷。

  他小心翼翼地,想換個姿勢,哪想左手肘剛剛彎曲,謝歸就突然皺眉,痛得抖了一下。

  他愣住,當即僵在原地,不敢亂動。

  「主上,辛辰來了。」

  辛辰身上也有不少傷,被同伴扶出來,不敢與鳳璋對視。

  「……主上,謝公子……為了趕路……腿上有傷……」

  辛辰吞吞吐吐的,快把頭低到地面了。

  鳳璋沉默片刻,先將他小心地放在地上,照辛辰的說法,看到了謝歸的傷。

  他陷入長久的沉默中。

  辛辰心驚肉跳。其餘人亦是大氣不敢出。

  良久,鳳璋站起身來。

  「先找身乾淨衣裳來,給念之換了。翟人的衣裳太礙眼。」

  鳳璋深吸一口氣,輕輕抱起謝歸,飛身上馬。

  隨後又朝獨孤被帶走的方向看了一眼。

  「再告訴秦九,本王找了個好東西,留給他好好玩。若玩不出花樣來,提頭來見。」

  他勒緊韁繩,掉轉馬頭。目光最後在荒野上掃過,冰冰涼涼的。

  「今天你們什麼都沒聽見。至於這群人,」他冷笑,「不留活口。」

  ——

  謝歸覺得,自己彷彿做了個很長的夢。

  夢裡一片混沌,他渾渾噩噩的,走了許久,都走不出來。

  直至眼前有一道淺淡的亮光。

  眼皮似有千鈞重,謝歸長久地掙扎,才終於看清了眼前。

  髒兮兮的衣裳已經換掉,換成纖塵不染的裡衣,還有他常用的熏香。他在的這間屋子雖然陌生,卻很乾淨。

  他發了一陣呆,才意識到已經回了大舜的事實。

  可他是怎麼回來的……

  種種疑問在他腦中盤旋不去。謝歸掙扎一陣,想要坐起身來,當即被雙腿的劇痛拉扯著倒下。

  對了,鳳璋……

  謝歸咬牙起身,額頭都疼出了冷汗。門口冷不防飄來個似笑非笑的聲音:「你再動一下試試,信不信本王把你扔回翟人王庭?」                    

    第35章 慶功宴席

 

  謝歸怔愣著, 半晌才開口:「殿下……」

  不似燕王府的尋常裝束, 鳳璋勁裝短打,額上的汗還沒擦去。

  謝歸恍惚了一瞬, 覺得他像是剛從鍋裡撈起來, 整個人騰騰地冒著熱氣。

  一瞬間他也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回過神來, 鳳璋已經站在他床邊了。

  「可好些了?」

  鳳璋關切地看著他,順勢坐在床沿。

  謝歸有許多事想問,被鳳璋止住:「我自會與你解釋, 讓我看看你的傷。」

  謝歸沒想太多, 手扯著被子才發覺不對。

  鳳璋眼神灼灼,牢牢盯著他。

  謝歸艱難啟齒:「殿下,這不太好……」

  沒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傷勢了。光是幾天煎熬的痛楚,就足以讓他一生難忘。

  可是傷口位置太尷尬了。尤其是鳳璋這副很有興趣的樣子, 更讓他尷尬不已。

  謝歸糾結萬分。

  鳳璋好笑道:「你在彆扭什麼?藥都是本王給你上的,怎麼跟黃花閨女似的?快躺下, 讓本王看看傷口。」

  謝歸:「……」

  鳳璋理所當然:「這裡是停雲關, 朔方軍的地盤。本王來這裡, 已經夠他們喝一壺的。你難道指望本王相信他們找的大夫?」

  有理有據, 令謝歸也不得不服。

  他煎熬不已, 緊拽著被褥不放,捱到鳳璋都不耐煩的時候,居然一個人也不曾來過。

  也不知鳳璋找的什麼地方,這麼安靜。

  謝歸認命地躺下。

  長指熟練地把被褥往下撥, 徑直褪到他腳踝的位置。

  謝歸背對鳳璋,側臥在床,感覺到身上一涼,脖頸以上卻不由自主地開始發燙。

  瘦弱的身子微微朝內蜷曲,鳳璋挑眉,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一遍,起身去取藥。

  等他拿金創藥回來,謝歸已經蜷得跟蝦似的,耳根後頭一片血紅。

  謝歸的手指還扯著裡褲,垂死掙扎。鳳璋耐心地掰開他的手,動作緩慢地褪了他下身衣物。

  不知他是不是有意,帶著薄繭的指腹一路蜿蜒,沿著他腿側往下,清涼而奇異。

  而又變得火熱。

  這回熱的不止脖頸和耳後了。

  謝歸僵得像根快要燃燒的木頭,盼著他快點上完藥,卻聽他啞聲道:「可能會有些疼。」

  他無暇理會這句話的詭異意味,倉皇點頭。

  鳳璋用指腹沾了藥膏,一點點地,慢條斯理地塗在傷口上。

  實際上,謝歸已經昏了足足兩天,傷口已經開始結痂。

  鳳璋每次只沾了一點點藥,塗藥反倒花了很長時間。

  久到謝歸以為滄海桑田了,才聽見更加沙啞的吩咐:「有些地方塗不到……張開腿。」

  「……!」

  謝歸緊緊抿唇,忽然回頭看他,白皙的膚色已經燒得通紅,雙眼不知因為什麼情緒,看著愈發雪亮。

  鳳璋示意手中的藥瓶。

  謝歸的下唇都咬得泛白,頂著血紅的臉,用最慢的動作,照他吩咐做。

  鳳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得寸進尺,從他床沿,坐到他腿間。

  謝歸的一條腿被他擱在腿上,手慢慢地往前摸索。

  他這是在上藥……?

  謝歸忍不住叫他:「殿下……」

  剛剛開口,才發覺自己的聲音也變得沙啞。

  他頓時窘迫得恨不得一頭撞死。

  幸好鳳璋沒有更逾矩的舉動。不過,謝歸覺得,以鳳璋循序漸進的隱忍本性,並不會做得更出格。

  他心裡混亂不堪,恍惚飄搖如在雲端,忽然聽鳳璋道:「好了。」

  謝歸頓時鬆了一口氣。

  鳳璋給他穿好衣物,蓋上被褥,卻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謝歸依舊悶頭背對他:「殿下,朔方軍是塊硬骨頭。殿下在我這裡逗留太久,外面怕是……」

  鳳璋沉聲道:「這你就不必費心了。」

  他將這段時間的安排大概說了一遍。

  謝歸心驚肉跳,揪緊了被褥:「你燒了軍糧?」

  鳳璋雲淡風輕:「幾車糧草而已——只有燒了軍糧,才能讓他們相信,真的是翟人來了。」

  謝歸仍然後怕:「殿下就不怕被朔方軍捉住?」

  鳳璋道:「能讓朔方軍捉住,歸一就不必做天罡衛統領了。」

  朔方軍不是那麼好騙的,要讓他們出動,小事肯定不夠。只有燒了糧草,才能讓朔方軍感覺到被翟人挑釁,才會派兵出關。

  「殿下就不怕他們發覺有詐?」

  鳳璋好笑:「朔方軍一動,翟人按捺不住,肯定得動。」

  謝歸歎服。論行兵打仗,鳳璋的確是把好手。

  雙方都是他的刀,他只需要坐山觀虎鬥。

  「本王原打算攪混水,去王庭探你的下落。沒想到半路探子回報,獨孤逐帶兵來了。這人詭計多端,須得將他引開。」

  獨孤逐長刀上的血跡,應該是天罡衛的。鳳璋說傷了幾個人,性命都沒事。至於之後的事,就不用說了。

  常有人說謝歸膽子大,謝歸卻覺得鳳璋膽子更大,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這件事情,稍稍踏錯一步,都可能死無全屍。

  「獨孤小子太猖狂,本王送了他一份大禮,希望翟王能喜歡。」

  謝歸一怔:「你做了什麼?」

  鳳璋笑道:「擒賊先擒王。」

  獨孤先被丟給秦九折騰了一陣。

  秦九一直憋在郡守府裡,無聊至極,人都快憋壞了。

  鳳璋送來獨孤逐,簡直是救他於水火。

  秦九折騰了半天,意猶未盡,把獨孤逐送回去時,還很不情願。

  鳳璋算了算時間,「差不多明天這時候,翟王就能在城牆上看見他了。」

  想也知道不會有好結果。謝歸想到獨孤逐的狼狽,有大仇得報的快意。

  「對了,這東西差點忘了給你。」

  鳳璋揚手,將錦囊金刀丟還給他,止住他的話頭:「什麼都不必說,本王信你。至於別的事,不會有閒雜人等知曉。」

  ——

  謝歸足足歇了一個下午。其間睡了又醒,心緒難定。

  到了晚上,許久不見的歸一來請他去前營赴宴。

  謝歸這才知道,自己竟然睡在停雲關主將的屋子裡,難怪這麼安靜。

  歸一笑道:「謝公子不必著急,不過一間屋子,漆四不會介意。」

  主將竟是天罡衛的人,謝歸無言,便由歸一攙著,緩步往外走。

  鳳璋的動作都是私下做的,不能挑明了說。抓住獨孤逐的功勞,都落在漆四頭上。

  獨孤常年帶小股兵馬來騷擾,令停雲關將士煩不勝煩。陡然傳來漆四讓獨孤吃虧的消息,停雲關從上到下都興奮不已,特意設宴慶祝。

  茲事體大,不能在朔方軍面前丟人。歸一特意找了套青色衣裳,給謝歸換上。

  好歹是夜裡,謝歸慘白的臉色也被篝火跳躍的光遮蓋。穿了淺青色往鳳璋身邊一站,頗有幾分少年雄才的氣勢。

  鳳璋白天收拾與天罡衛衝突的兵將,才穿了短裝。晚上換了衣物,玉冠龍紋,神色淡淡,長身玉立,氣勢上就壓過一截。

  看底下兵將敢怒不敢言的樣子,謝歸不用猜也知道鳳璋白天做了什麼。

  無非是親自出手,把人收拾個底朝天。

  邊關偏僻,酒菜比起幽薊的來,也差了許多。卻絲毫不妨礙朔方軍上下肆意慶祝。

  謝歸有傷在身,須得忌口,吃了點素菜便不動筷子了。

  「怎麼,飯菜不合胃口?」

  謝歸搖頭。鳳璋稍稍側過身來,「沒吃多少,傷不容易好,讓歸一吩咐下去,多做幾個菜來。」

  謝歸推拒了:「太過招搖,不可。」

  鳳璋的氣息縈繞在鼻尖,謝歸眼前忽地閃現出白天的場景,騰地又紅了臉。

  鳳璋還沒反應過來,見他表情有異:「怎麼,傷口在疼?」

  謝歸搖頭,輕輕咬牙,扭過頭去。

  鳳璋一時弄不清他彆扭什麼,吩咐身邊的天罡衛:「去取傷藥來。」

  「殿下,真的不必了……」

  他們坐在主位,看起來像竊竊私語。底下有兵士交換眼神,取了酒盞,一齊走上前去。

  謝歸去往關外的事沒有張揚,別人只知道燕王來此,是與漆少將軍「聊聊」。這弱不禁風的少年郎何時出現的,底下人都不清楚。

  燕王不是好惹的,白天被打飛出去的一群人就是證明。

  那燕王身邊的小子,說不定可以整一整。

  鳳璋先注意到這幾人,悄無聲息地給漆四遞個眼神,示意他沒事。

  起事的是幾個校尉,其中還有城頭被鳳璋一箭射落紅纓的那個。他們朝燕王走去,場上頓時靜了靜,唯余篝火烈烈燃燒。

  「燕王殿下英明神武,小的幾個佩服不已。今日便借這杯酒,向燕王殿下賠個不是。」

  鳳璋淺淺抿了一口,冷眼等他下一句。

  果不其然,幾人當中,最粗壯的人放肆一笑,對謝歸開口:「這位小公子,怎麼殿下都喝了酒,你卻不動?」

  這本是慶功宴,只論軍功,不論王侯。他拿鳳璋的身份壓謝歸,已經有些不合規矩了。

  酒是燕地最烈的「一枝春」,據說不勝酒力的人喝了,會醉到眼冒金星,彷彿一夜春風吹開百花。

  謝歸酒量多少,鳳璋心中有數,他們頭次見面,謝歸便醉得不省人事,還僅僅喝了幾小盞。

  不待謝歸開口,那人已經擺出個大酒盞,足有蓮花酒盞十倍的份量。

  汩汩酒水倒進酒盞裡,那人拿起酒盞,推到謝歸面前,「小公子,請。」

  謝歸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酒盞,隨即端起酒盞,一飲而盡。再將酒盞放下,笑道:「請。」

  幾人沒整到謝歸,露出失望的神色,喝了自己的酒,匆匆走了。

  場上漸漸恢復了熱鬧,鳳璋皺眉,擔心地看向謝歸。

  「還撐得住?」

  謝歸沒有回答,點點頭。

  鳳璋剛鬆了一口氣,就看見他明亮的雙眼猛地湧上一層霧氣,迷濛如盛夏驟雨前的天色。                       

 

    第36章 似是而非

 

  鳳璋當即就知道不對勁了。

  謝歸的眼神, 常年都和狼崽子似的, 能把人盯得發毛。

  「念之?念之?」

  他又輕輕叫了兩句,謝歸毫無反應。

  鳳璋皺眉, 琢磨著找個法子, 讓他先回去休息,卻聽謝歸懵懵懂懂地問道:「……怎麼, 殿下……」

  聲音也像漂浮在雲端,綿軟而摸不著邊際。

  鳳璋:「……」

  原來這才回過神來?

  鳳璋有些後悔,怎麼忘了備個裝清水的酒盞。

  然而他也無言, 謝歸這酒量, 未免也太差勁了。

  一杯酒跟一杯毒似的。以後入朝為官,可怎麼在官場行走?

  腹誹歸腹誹,按理說謝歸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了,但居然還坐得這麼端正。

  謝雍那頭老狐狸, 有個這麼厲害的兒子,上輩子不知積了什麼福。

  酒宴不知何時才能結束, 鳳璋繼續心內憂愁。

  謝歸筆挺地端坐著, 早在第一口酒下肚的時候, 神智就已經被燒沒了。

  他原以為南山書院的酒, 已經是天下最烈的。那些典籍傳述, 都是文人筆墨,不能當真。

  不喝不知道,一喝就倒。

  一枝春像燙紅的刀子,火辣辣地從喉嚨灌進去。他險些沒嗆得當場吐出來。

  隨即一團火從腹中燒到全身, 轟地一下,眼前火光和月光揉成一團,散成碎片,什麼都不知道了。

  恍惚間有人在叫他念之,他懵懂地應著,只能依靠最後一點本能,沒有倒下去。

  喧鬧已經結束,謝歸的耳邊的嗡嗡聲殘留了很久,才慢慢消失。

  他似乎聽見有人說:「殿下,讓屬下來吧。」

  謝歸往有聲音的地方,懵懂無知地側過頭。

  停雲關風聲凜冽。有人將他打橫抱起,步履平穩輕緩。

  似乎是當初將他帶走的氣息。

  一路上都很安靜。謝歸的頭一沾上枕被,就再也抬不起來。

  鳳璋沉默地看著他。

  身為皇子,他在宮裡人前,也是小心翼翼,多番謀劃。謝歸又何嘗輕鬆過?

  京中世家子弟走馬斗犬,天地興亡兩不知。謝歸卻南下清江郡,又與他到燕地,遠出關外,風餐露宿,歷盡艱辛。

  弱冠之年,做到這個地步,已經太多了。

  謝歸睡得人事不省,鳳璋只能慶幸他酒品好,沒有一醉就吐滿地。

  停雲關條件簡陋,沒有貼身伺候的人。鳳璋親自給他更衣,掖好被褥,走到門口,忽又轉頭看看,折回來。

  謝歸睡得很沉。

  鳳璋輕咳兩聲,謝歸沒有反應。

  堂堂燕王跟做賊似的,左右看看,見四下無人,便直截了當地撥開被褥,靈巧的手指一勾,將裡衣勾開半邊。

  燕王殿下心內遺憾。

  機會難得,卻只能動半邊。謝歸這麼機靈,被他發覺就不好了。

  ——

  翌日燕王啟程離開停雲關,被燕王收拾過的兵士恨不得夾道歡送。

  謝歸雖然容易醉,醒的也快。歸一給他熬了一大碗醒酒湯,很快就徹底清醒了。

  鳳璋帶到停雲關的天罡衛有不少,他大手一揮,給謝歸找了輛馬車,自己也跟上去。

  以這個腳程,從停雲關到幽薊,要走兩天。

  反正閒來無事,鳳璋讓手下放慢速度,打算走個三四天回去。

  都是忙裡偷閒,謝歸自己身上就有傷,便睜隻眼閉只眼,沒讓鳳璋勤快點。

  燕地重要的事情,都讓天罡衛送到這邊。鳳璋坐在車上處理文書,謝歸在旁聽著,不時給點意見。

  文書處理完,說到另一個死士命喪停雲關。

  謝歸皺眉:「這裡有問題。」

  鳳璋頷首:「的確。這是停雲關上下將士的名冊,你看看。」

  謝歸接過,稍稍瀏覽著,問道:「有沒有盛姓?」

  鳳璋眉頭皺得更深,「你覺得,這次馬老大給你下套,是盛氏的手筆?」

  謝歸淡淡道:「盛家上下陰狠毒辣,連八皇子也不是善類。就算盛九娘嫁到趙家,也改不了本性。」

  話音剛落,謝歸就指著名冊:「就是這個了。」

  「盛與義?」鳳璋有些意外,「居然是他?」

  「怎麼?」

  「此人是盛家庶子,也有幾分真本事。前兩年不知怎麼,盛家要扶持他,他卻跑來停雲關做了個小兵,將盛家家主氣昏過去。」

  鳳璋停了一下,微微瞇眼:「就是盛九娘嫁到趙家的那年。」

  謝歸道:「這兩人肯定有問題。歸一,你去查查看。」

  自打謝歸從關外回來,歸一被他的傷震懾,佩服得五體投地。謝歸剛剛發話,歸一便毫不猶豫地出門找手下去了。

  鳳璋喃喃:「這到底誰是正牌主上……」

  謝歸知道他是打趣,嗤笑:「查個人而已。」末了又歎氣,「翟人的馬匹,可真難買。馬老大一死,也不知道該走誰的路子。」

  他還在感慨走空一趟,鳳璋安慰道:「沒有現成的,就扶持一個。」

  謝歸意外:「你有人選?」

  「趙家大少爺,你看如何?」

  謝歸一愣,「他真是裝的?」

  鳳璋感慨道:「說來還要多謝他。若不是他裝瘋賣傻,讓我知道盛氏不在趙家,我也不會那麼快去到停雲關。」

  謝歸當日取了白紙,借撞趙大少爺趙品鈞的機會,把白紙塞到他手裡,只是做個試探。

  如果趙品鈞真瘋,白紙被盛氏發現,謝歸可以說是無意間蹭到趙品鈞身上的。

  如果趙品鈞裝瘋,他肯定不會安於現狀,會把謝歸視作幫他翻身的貴人。

  一步無意的棋,竟然陰差陽錯救了自己性命。

  謝歸慨歎:「此人裝瘋賣傻到這種地步,也是個可造之材。」

  話止於此,謝歸才真正覺得放下了此事。

  鳳璋自木格子裡取出一本閒書,翻了沒兩頁,見謝歸皺著眉頭,坐立不安,問道:「怎麼了?」

  謝歸也覺得奇怪:「停雲關又不是清江郡,燕地寒涼,這個時節,不應該有蚊蟲啊。」

  他的手指停在胸前,礙於從小的嚴格教養,沒有拚命抓撓,只是指腹按在癢處,輕輕揉按。

  鳳璋輕咳兩聲,狀似無意地轉過頭去:「大約是你的味道招蚊蟲咬吧……」                       

 

    第37章 善惡到頭

 

  燕王在停雲關的事情, 早就傳遍了燕地。

  郡守和上下官吏都被收得服服帖帖。據說燕王回來那日, 郡守大人還親自出城迎接。

  上行下效,連趙家也吃了虧。其餘大小家族, 心領神會, 不敢輕易與燕王作對。

  就連以往秋冬常來侵擾的翟人,今年也沒了動靜。

  八月一過, 九月起天氣寒涼。

  趙家一片愁雲慘淡。

  趙管家逕自找到主院,摒退了侍女小廝,看著一片狼藉的主屋。

  「少夫人。」

  盛氏撐著額頭, 眼神呆滯地坐著, 毫無反應。

  他又叫了一句,盛氏這才回過神來,勉強一笑:「趙叔。」

  桌上擱了本烏七八糟的名冊,趙管家翻了翻, 「又賣了幾個。」

  說的是府中下人。盛氏慘淡一笑,並不作聲。

  趙管家沉下聲來:「早就說過, 別動姓謝的。現在倒好, 沒有解決他, 反倒把我們也拖下水……」

  這話一出, 盛氏當即拍桌, 站起身尖著聲音叫罵:「你當我想動手?我還不是為了趙家?!」

  趙管家像在看瘋子,等盛氏叫罵完了,他才不涼不熱地補了句:「你是為了回京城吧?」

  盛氏的聲音像斷了線的風箏,飄搖墜落, 霎時掐斷。

  趙管家冷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什麼。你的名聲,早就傳遍了,還裝什麼樣子?」

  盛氏氣得渾身發抖。

  近來趙家一日不如一日,她這個少夫人的威信也遠比不上從前。如今趙管家都敢明著和她撕破臉對著幹了。

  她顫抖的手指不自覺摸上筆墨,趙管家眼尖,冷笑著警告她:「你若敢告訴盛家一句,停雲關那位,就別怨我不留情面了。」

  他說完就走,房門也摔得匡當響。

  趙管家走後許久,盛氏才徹底抽空了力氣,像一灘爛泥,跌坐回去。

  她也沒想到,謝歸這人,怎麼會這麼難纏。

  明明買通了馬老大,把謝歸帶給翟人處理。結果馬老大沒命了,連趙家也一落千丈,謝歸卻完好無損地回了燕地。

  謝歸太聰明了,盛氏知道他僅憑一點蛛絲馬跡,就能摸到自己頭上。

  燕王已經待了半年,其餘小家族待遇一如往常,唯有趙家近來頗受打壓,連最基礎的藥材生意也周轉不開。

  趙家已經窘迫到變賣古玩、遣散僕從的地步。大宅子裡冷冷清清的,死寂一片。

  全沒了,什麼都沒了。

  盛氏呆滯的眼神慢慢轉動,看向床上自顧自笑鬧的趙大少爺,趙品鈞。

  傻子大少爺對著枕被傻笑,不時把枕被掀起來,似乎在找什麼東西。

  完全就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盛氏只看了一眼,邪火就竄了上來。

  趙家的事,都火燒眉毛了。這傻子居然還在笑!

  盛氏像頭暴怒的母獅,猛地撲了上去。

  傻子大少爺嬉笑著被她撲倒,盛氏撲在他身上,又是抓又是咬,只憑一時憤怒,狠狠地發洩自己的怒氣。

  她從不苛待趙品鈞。這人是她名義上的夫君,她在趙家的生活,回京城的希望,全吊在趙品鈞一條命上。

  但她真的,氣怒難堪。

  過一陣子,盛氏發洩完了,髮髻散亂、釵橫鬢斜地從趙品鈞身上爬起來,卻冷不防被拽了回去。

  「發什麼瘋!」

  盛氏惱怒地扇了一耳光過去,手卻猛地被握住,狠狠拖上了床。

  主屋裡猛地響起盛氏的尖叫,聲音又突然被摀住,緊隨其後的是男子的笑聲和喘息。

  外頭的侍女被嚇了一跳,面面相覷,都不敢進去看。

  屋子裡頭折騰的聲音斷斷續續,她們猶豫著,你推我我推你,沒一個敢上前。

  「都愣著做什麼?還不幹活去?」

  侍女們身後陡然響起冷厲的呵斥。一個小侍女怯怯地道:「雪姐姐,主屋裡……有奇怪的動靜……」

  雪姐姐一愣,狐疑地聽了一會兒,臉色漸漸變得曖昧。

  「瞎想什麼呢,大少爺再傻,他也是個男子。」

  這話很含蓄。年紀大些的侍女先回過神,紛紛紅了臉。沒過多久,侍女們便互相催促著走了。

  外頭終於安靜下來。

  盛氏披散著頭髮,被趙品鈞牢牢壓住,嘴裡也堵了衣物,眼神驚恐,嗚嗚地叫不出聲來。

  趙品鈞笑了一陣,伏在她身上,極盡纏綿地叫道:「好媳婦——」

  盛氏愈發驚懼,眼白都要翻出來。趙品鈞大聲笑著,一面狠狠地撕她衣物,不一會兒便滿地碎布,凌亂不堪。

  傻子的大掌在她臉上輕輕撫摸。

  趙品鈞笑著笑著,眼神漸漸變得狠戾。

  大掌慢慢下滑,觸碰向她的脖頸。

  ——

  九月起,燕地轉涼不少,到了中旬,竟接連下了幾場小雪。

  謝歸待了小半年,對燕地物候差不多習慣了,只是天氣太冷,他因為太過瘦弱,不太吃得消。因而出門時,鳳璋特地叮囑辛辰,多給他帶件大氅。

  自從回到燕王府,鳳璋便把辛辰從死士裡提拔上來,暫時做謝歸的貼身侍從。

  燕王府離趙家宅子不遠,謝歸便帶著辛辰,步行前往。

  路面上還有昨夜的積雪,每一腳都踏著寒氣。寒風一吹,辛辰見他抖了抖,便不由分說地給他披上了大氅。

  辛辰還順口埋怨:「公子要是病了,回府後大統領肯定要罰小的,主上那關也過不去。」

  謝歸一笑,朝手心呵了口氣,看向趙家大門。

  大門上慘白的燈籠隨風顫抖,穿著素縞的小廝們將客人引入府中,忙得不可開交。

  趙家少夫人暴斃,連同趙大少爺突然好轉,接手了趙家生意。

  事情來得突然,整個幽薊城都沒回過神來。

  據說,和趙家有生意來往的家族,收到署名趙品鈞的帖子,都驚詫得派人上門詢問。

  門前人來人往,小廝們滿頭是汗。辛辰忍不住多了句嘴:「怎麼趙家下人看起來很高興?」

  謝歸淡淡道:「有手段的主母死了,換個什麼都不懂的大少爺主事,底下人有空子可鑽,自然高興。」

  辛辰恍然大悟,撓著腦袋。

  辛辰遞了帖子,小廝見是燕王府謝公子來了,分外熱情地將人引進去,連茶水都比別人多兩分。

  盛氏的棺木就停在正廳,趙品鈞神情哀戚,一手扶著棺木,一手扯著衣袖,擦拭眼淚。

  謝歸眉頭稍稍一動,依禮上前,敬香,淨手。

  賓客們都是疑惑著進門,與趙品鈞說了兩句,再神色各異地出門。

  謝歸莫名一笑。

  傻了二十多年的人,突然清醒過來,還能清楚地認識每個人。

  這實在太詭異了。

  辛辰還是忍不住:「大統領找了什麼人教他啊……」

  謝歸抬手敲他一記,緩步上前。

  他與趙品鈞,就像從未見過一般,疏離地客套兩句。

  趙品鈞含蓄地道:「謝公子,在下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你?」

  說的是之前派發藥材一事。謝歸亦是一笑:「也許吧。見面與否,皆是緣分,強求不得。」

  趙品鈞但笑不語。

  兩人又說了兩句,謝歸徑直告辭。路過棺木旁邊時,他腳步一頓,隨即很快走了出去。

  辛辰奇怪他為何突然加快了步子,趕忙追上去:「公子慢點,當心地滑。」

  風背著兩人吹來,辛辰亦是一頓,疑惑地揉揉鼻子:「怪了,怎麼有奇怪的味道?」

  謝歸頭也不回:「再想想,是什麼味。」

  辛辰低頭想了想,臉色慢慢變了。謝歸神情淡淡,不戳穿他,只是走到拐角處回頭望一眼,只能看見白燈籠的一角。

  那是屍首腐爛的味道。

  謝歸腳步徐徐:「重到這個地步,盛氏應該死了很久了。」

  這種味道在天牢裡彌久不散,謝歸記得很清楚,沒想到轉身一瞬間,刺鼻又熟悉的氣味鑽進鼻中,令他愣了一下。

  盛氏死得蹊蹺,大少爺也好轉得奇怪。

  坊間傳言,盛氏是嫁進來沖喜的,只是這喜當年沒衝著,拖了這麼久才起效。

  還有人說,大少爺是在和盛氏做那檔子事時,突然好轉的,相當於用盛氏的命換了大少爺的清醒,難怪大少爺那麼傷心。

  就是可惜了世家庶出的身份,和令人垂涎的容貌。

  謝歸幽幽一歎。

  前兩日趙品鈞才偷偷找上門來,說他不小心把盛氏掐死了。謝歸當日沒有上門,只聽歸一說,盛氏死狀淒慘,死前被狠狠凌虐過。

  趙品鈞此人,還不是那麼好拿捏的。要用他做事,沒有預料中那般穩妥。

  辛辰見他心事重重,不好出言打擾,便默默跟著他走回燕王府。

  幽薊城謝歸已經很熟,閉著眼都能找到燕王府。然而他此時心事太重,要不是辛辰提醒,他都要走過兩條街了。

  進了王府,謝歸按例先去一趟鳳璋的書房,卻見鳳璋端著個單子,看得分外仔細。

  見謝歸回來,鳳璋揚眉,看上去心情極佳。

  「念之來看看。你想要什麼,自己來挑。」                       

 

    第38章 一點心意

 

  謝歸看清他手裡的單子, 才發覺單子厚厚一沓, 折起來應該有三指厚。

  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道:「都寫了什麼?」

  鳳璋劍眉高揚, 目光溫和, 「是預備年底呈上去的,先拿來給我過目……父皇已經回了話, 讓我在裡面挑幾件自己留著。」

  不知不覺間,他在謝歸面前已經完全放下了皇子龍孫的架子。

  此時他捧著貢品禮單,完全就是一副獻寶邀寵的模樣。

  謝歸挑眉, 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其中討好的意味, 嗤笑:「殿下如今財大氣粗了。」

  話雖如此,他還是接過了禮單。

  今年燕地收成不太好,據天罡衛回報,禮單比去年的要薄。

  不過, 今上並非昏君,頂多在朝議提點幾句, 不會放在心上。

  有兩處墨跡已經洇濕, 其一是一對白玉珮, 其二是前朝大家的孤本。

  謝歸心中一暖, 仍舊不動聲色:「殿下決定便是。但此事不好讓外人知道……」

  截留貢品的事, 可大可小,端看如何做文章。謝歸不想他因為這事栽跟頭。

  謝歸沒有驚喜的表現,鳳璋略感失望,便拿趙家的事與他討論一二, 再囑咐天罡衛辦下去。

  歸一派人教了趙品鈞,他才能這麼快記住與趙家有來往的人。兩人討論一二,又決定在趙品鈞身邊多派兩個人,以防萬一。

  ——

  時光飛逝,轉眼入了冬月。

  燕地愈發寒冷,隔三差五地下場雪,聽說燕山下、停雲關,早就是一片冰天雪地。

  謝歸早就受不了,除了與鳳璋商議事情,便死死守在屋裡,一步都不願動。

  不過也正因如此,他瘦掉的身形終於潤回來一點。

  結果一進臘月,謝歸愈發慵懶,連門都不願出了,反倒是鳳璋三番五次地上門,身後跟著捧了一堆文書的歸一。

  地龍將屋裡燒得極暖。鳳璋敲門進去,就見榻上裹著個人,發巾也不曾戴,頭髮撇在一旁,只探出兩隻手,捧著孤本,小心翼翼地翻動。

  簡直怕冷怕得出奇了。

  鳳璋就勢往他對面一坐,謝歸頭也不抬,只顧翻本子。

  從頭到尾,謝歸連眼神都沒動一下,只在他們進來的時候,囑咐他們關緊門。

  鳳璋無言以對,親自上手磨墨,歸一對此習以為常,放了文書就走。

  「這孤本連書院都沒有,沒想到在燕地尋著了。」謝歸感慨道,依依不捨地合上書頁。

  喜歡歸喜歡,正事還得做。

  他隨手抽出一份文書,剛要打開,就見鳳璋牢牢盯著自己,登時渾身不自在。

  「今年過年,韓先生會到燕地來。」

  謝歸頓時鬆了一口氣,轉而又高興起來:「當真?先生何時能到?」

  他在書院待了四年,在韓先生那學到了不少東西。

  初時韓先生覺得他不務正業,考校一番後,便隨他去了。後來師生兩個熟悉了,韓先生得了什麼旁門左道,都少不了謝歸的份。

  像燕地初見時,給官吏們下的毒,就是韓先生教他的東西。

  所以想到韓先生到燕地的日子,謝歸也不免憂愁起來。

  「與先生大半年不見,也不知準備什麼好。」

  鳳璋笑道:「你把秦九帶去給他就行。」

  謝歸這才知道,秦九最怕鳳璋,其次就怕韓先生。天儀社前任長老,手裡的花樣多到能玩死秦九,他怎能不怕。

  謝歸放心了,翻開文書,卻見鳳璋還盯著自己。

  「……殿下?」

  鳳璋半晌無言,歎道:「念之可真是……罷了罷了。其實,出發前,我向謝大人打聽過,這幾日便是你的生辰了吧?」

  謝歸一怔:「殿下不說,我倒忘了。」

  「……」鳳璋無奈,「念之都要及冠了。這麼重要的事情,本王怎敢忘記。」

  謝歸摸不準他要說什麼,捧著份文書,疑惑地盯著他。

  鳳璋咳了咳,揚聲喚道:「進來。」

  在外頭凍了大半天的辛辰總算能進來了,他身上還披著雪,見到謝歸,還委屈地叫了句謝公子。

  辛辰拎著只籠子,黑布罩著,不知是什麼。

  他做得神秘兮兮,謝歸不知他葫蘆裡賣什麼藥,呆呆地看著。

  鳳璋頭一次見他露出這種表情,頓覺好笑,長手一伸,掀開了黑布。

  一團白絨絨的東西喵了一聲,鳳璋剛剛掀開布,就從籠子口躥出來,正好跳到謝歸身上。

  鳳璋對小東西的表現非常滿意。

  白絨絨在謝歸身上蹦了兩下,一爪子拍在謝歸領口,喵嗚一聲,又墜下去,只撓著他衣領不停晃蕩。

  謝歸手足無措,第一個反應就是把孤本丟給鳳璋,連忙捉起貓兒兩隻前腿,皺起眉端著它,與它對視。

  貓兒身子是純白色的,一抹深褐色從頭頂延伸到耳朵,眼睛微微泛藍。

  它被謝歸端著,腦袋不停地動,鬍鬚觸到謝歸的臉,立刻咪了一聲。

  謝歸有些緊張,默默地與它對視。

  鳳璋清咳:「還喜歡麼?」

  謝歸不好形容,猶豫著不知如何開口。貓兒倒是聽話,咪嗚幾聲,就不亂動了,乖巧地由他端著。

  謝歸試探著將貓兒放在膝上,貓兒也許是在外受了冷風,立即窩在他膝頭,還滿足地蹭了蹭。

  鳳璋解釋道:「我琢磨著,你現在有了孤本,這東西又怕鼠咬,總該找個書僮來看守。這隻貓兒是我令人選過的,性子較溫順,捉鼠卻是好手。」

  謝歸莞爾,「多謝殿下了。」

  他的手正在試探,輕輕撓著貓兒下巴,惹得貓兒咕嚕兩聲,又蹭了他一下。

  貓兒意外地乖順,令他有些愛不釋手。過了好一陣子,他才發覺屋裡已經安靜很久了。

  謝歸瞥見鳳璋不易察覺的失落,有些過意不去:「勞煩殿下掛記了。這份禮我很喜歡,真不知該用什麼回報殿下。」

  鳳璋笑了笑。

  「倒也不用大禮。我記得,念之有一把精巧的金刀?」                       

 

    第39章 金刀為信

 

  謝歸一怔:「殿下……」

  鳳璋看得出, 他很為難。

  然而他目光悄悄一轉, 落在謝歸漸漸通紅的耳根上,暗暗發笑。

  兩人就這麼坐著, 你看我我看你, 誰也沒開口。

  直至謝歸膝頭喵了一聲。

  毛茸茸的爪子在謝歸身邊扒拉,謝歸初時沒注意, 直至貓兒嗷嗚一聲,突然躥到鳳璋身邊。

  一團白絨毛背對著他,貓兒瞅他一眼, 嘴裡叼著的, 正是裝金刀的錦囊。

  「你……!」

  謝歸氣急,探手去逮。貓兒身形靈巧,躍上鳳璋肩頭,鬆開嘴。

  謝歸眼睜睜看著金刀落入鳳璋手裡。

  鳳璋似乎沒看見謝歸窘迫的樣子, 小心翼翼地,將金刀貼身收好。

  「念之的心意, 我就收下了。」

  面前的人緩慢地低下頭去, 一手還撐著額頭, 似是不願讓鳳璋看見自己的神情。

  鳳璋笑了笑。

  伸出修長手指, 理順他下垂的頭髮, 鳳璋俯身,輕輕在他額頭一吻。

  謝歸一顫,頭更低了。

  鳳璋留下一堆文書,翩然離開。

  外頭辛辰候著, 正恭恭敬敬等他出來。

  鳳璋瞥他一眼,「做得不錯。」

  辛辰心裡叫苦連天,又哪敢說一句不是,只能目送他離開。

  他偷偷拿錦囊練貓兒的事情,可千萬別讓謝公子知道。

  鳳璋走後很久,屋裡都悄寂一片。

  「喵。」

  謝歸垂眼看貓兒,耳根一直紅到脖頸,抿唇不語。

  額頭還在發燙。

  「喵……」

  貓兒見他沒反應,在他膝頭一蹭,尾巴輕甩,睜著圓圓大眼看他,又探出爪,撓他頭髮。

  謝歸撐著額頭,不慎碰到被他觸碰的地方,頓時一顫,將自己裹得更緊。

  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戳出,點在貓兒腦袋。

  「……小叛徒。」

  ——

  從清江郡到燕地,走水路也要近二十天。

  韓先生到燕王府的時候,已經是除夕了。

  因要隱瞞與燕王的關係,人是天罡衛悄悄送來的。

  謝歸一改往常,斂衽肅容,親自在書房等著。

  大半年不見,謝歸剛看到韓先生,眼眶便有些紅,「先生……」

  哪知韓先生進門,先瞥他一眼,一巴掌拍他腦袋上。

  還氣得直哼哼:「小兔崽子,繞來繞去,還不是到這裡了。居然敢背著老夫跑路,膽大包天……」

  謝歸不敢回嘴,默默地挨了這一下。

  結果是鳳璋忍不住開口了:「先生來一次不容易,怎地見面就打人。」

  韓先生一愣,狐疑的目光在兩人中間來回打轉,隨即瞭然一笑。

  他對謝歸道:「好小子,沒想到啊沒想到,殿下居然對你青眼有加?嗯?」

  韓先生刻意咬重了「青眼有加」四個字。

  謝歸不動聲色,清咳兩聲,只是耳根後頭有些紅。

  後浪拍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

  韓先生作為被拍死的前浪,不免有些唏噓。

  鳳璋身為燕王,不管私下如何親近,該有的架子得有。因而過年事務,盡數交給了謝歸。

  韓先生一路舟車勞頓,次日佈置過年物什,謝歸便沒知會他,領著歸一在府裡四處查看。

  臘月三十,凍風如刀。即便日光暖然,也驅不走乾澀的寒意。

  府裡只有天罡衛,和一些宮裡跟過來的人。大統領按慣例,給每個人都派了銀錢。

  燕王府已經灑掃一新,牆角臘梅也顫悠悠開出花來。

  到了夜裡,點過炮仗,熱鬧一陣,竟又開始落雪。

  夜雪細又輕,軟軟地拂在謝歸臉上。冰冰涼涼的,激得他登時一個噴嚏。

  除了值守的天罡衛,其餘人都聚回屋裡,笑鬧聲遠遠傳來,在空曠的夜裡久久迴盪。

  謝歸披著厚重的大氅,在燕王府園子裡緩步走著。

  腳步踏在雪地,發出細碎的聲響。

  夜裡風漸漸小了,他獨自四處走動,也無暇顧及走到哪裡。

  走得累了,便尋了處開闊地方,靜靜看屋簷下紅色宮燈飄蕩。

  嚴冬之後,將是蓄勢待發的盛春。

  「怎麼在這兒?」

  謝歸一愣,將將回神,卻見鳳璋抱著懶洋洋的貓兒,含笑立在不遠處。

  天地廣闊,一時間只剩下他們兩人。

  貓兒瑟縮在鳳璋懷裡,瞅見謝歸,乖巧地喵一聲。

  謝歸是真驚訝了,鳳璋大笑兩聲,放開手。貓兒落在地上,又三兩步溜進謝歸懷裡。

  簷下台階剛被灑掃乾淨,謝歸抱著貓兒,就勢坐下,鳳璋也跟著坐在他身邊。

  「歸一已經備好了酒菜,你大約猜不出,他手藝有多好。」

  在手下面前一概黑臉的大統領,居然有一手好廚藝。

  「差點忘了,這個給你。」

  鳳璋遞來一封信,燈火飄忽,他一時看不清名姓。

  「是謝大人的信。」

  謝歸手一顫,扣信箋的手也不穩。

  「他另送了一封給我,」鳳璋佯怒,「謝大人膽子不小,說我若敢欺辱你,他便去父皇面前告御狀。」

  謝歸噗嗤笑了,「父親向來如此。」

  鳳璋還不放過這一茬,「他人在御前,要是真說了什麼,本王只能做個藩王,回不了京城,豈不是委屈了你?」

  謝歸冷笑:「不敢。給殿下做事,還能委屈不成?這是為謝家光宗耀祖啊。」

  兩人親近後,謝歸許久沒有牙尖嘴利,鳳璋頗不習慣,頓時不知說什麼好。

  謝歸默默撓著貓兒下巴,貓兒卻忽然不安分,喵了好幾聲。

  在謝歸回過神之前,鳳璋先黑了臉。

  只見半空中一隻鴿子撲騰飛下。謝歸趕忙解了信箋,在貓兒撲了鴿子之前,將鴿子放走了。

  除夕深夜,衛初還記得給他送信。信裡洋洋灑灑,叮囑他在燕地注意身體,自己在東南三郡做得如火如荼云云。

  天寒地凍,謝歸卻覺得手心發暖。

  在外面待得夠久,歸一親自過來找人了。

  兩人一同回去,走近院子,已經聞到濃烈的飯菜酒香。

  除夕小宴設在鳳璋書房裡,貓兒凍了許久,聞見香氣,早就忍不住,先幾步跳了進去。

  房裡暖然一片,酒菜俱陳。他們剛剛坐下,韓先生已經拍開了酒罈子,笑著對謝歸道:「燕地雪景,比起清江郡如何?」

  謝歸知道他是笑話自己流連忘返,只微微一笑,並不搭話。

  韓先生先倒了一大碗酒,豪飲一大口,讚歎:「好酒!」

  他喜歡酒,謝歸是知道的,可惜自己不能喝,便倒了碗茶水,「我以茶代酒,敬先生一杯。」

  除夕夜裡,關起門來,不講那麼多規矩。韓先生大笑稱是,又喝完了一碗,便給每個人都滿上。

  喝到一半,鳳璋還不忘調侃:「這罈酒比『一枝春』差遠了,要是送到停雲關,漆四非得郁卒而亡不可。」

  桌上笑成一片,歸一立在旁邊,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停雲關比幽薊更冷,漆四需要更烈的酒暖身,每每喝不過癮,他就像吃不到腥的貓,渾身不自在。

  一席小宴吃到深夜,按時辰算,已是慶德二十三年了。

  韓先生和鳳璋都喝得微醺,歸一也忍不住多喝了兩口,臉頰略有發紅。

  謝歸喝了一碗又一碗茶水,難得地雙眼含笑,等著更漏滴盡。

  天地廣闊,他重活一世,何其有幸。

  ——

  韓先生以探親訪友的名義離開書院的,因而不能久留。大年初七,他便啟程告辭。

  臨走前,韓先生還不忘叮囑謝歸:「在燕地與殿下齊心協力,定能早日回到京城。」

  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長亭,遠遠相送,終須一別。

  道旁柳樹輕拂,雖看不見嫩芽,遠遠望去,已是一片蔥鬱的雲靄霧氣。

  喬裝成商旅的車馬漸漸遠去,看不清了。

  回到王府,謝歸依舊先去了鳳璋書房。

  他神色被鳳璋看在眼裡,「捨不得了?」

  謝歸淡笑:「日後終能重逢,何必在意這短短的分別。」

  鳳璋笑了笑。

  謝歸何其敏銳,察覺到他笑意有古怪,「朝中出事了?」

  鳳璋道:「不算大事——有人參了一本,找麻煩來了。」

  謝歸心下一緊,又聽他道:「他這平王,才真是閒得慌。」                       

作者有話要說:  小謝:王府套路深,我要回京城(╯‵□′)╯︵┴═┴

   

    第40章 平王鳳淵

 

  平王是鳳淵的封號。

  鳳淵生母魏貴妃, 如今執掌六宮, 頗有份量。

  魏家的人,多在內史省和御史台, 找個出頭鳥, 參燕王一本,也並非難事。

  謝歸皺眉:「該不會是貢品的事?」

  鳳璋的表情已經說明一切, 還真是貢品出了問題。

  謝歸歎氣,「父親怎麼說?」

  「謝大人已經按下事情,我們暫且不動。」

  謝家是士族之首, 謝雍列位尚書檯。在先丞相告老致仕後, 相位空缺至今,謝雍便成了實際上統領百官之人。

  鳳璋沒說錯,要是哪天謝雍心情不好,去告他一狀, 恐怕皇帝真會為了安撫謝雍,讓他吃點苦頭。

  謝歸抿唇不語, 鳳璋已經猜到他的想法, 安慰他:「莫要多想, 即便沒有貢品的事, 魏家也會找別的理由。」

  「我知道……」

  謝歸幽幽長歎。

  「平王素來心胸狹隘。乍然出手, 只怕還有後招。」

  ——

  千里之外的京城,早已是一片春意盎然。

  下朝之後,內史大夫魏明呈婉拒了下屬的盛情邀請,獨自前往平王府。

  今早鳳淵告病不朝, 卻早早候在書房裡。

  魏明呈一進去,鳳淵立即迎起身:「舅父。」

  魏明呈彷彿沒看見他的慇勤,自顧自端起涼透的茶水,默默喝著。

  鳳淵忍了忍,還是沒忍住:「父皇怎麼說?」

  魏明呈冷冷掀起眼皮子,鳳淵似乎沒看見,仍然充滿期待地看著他。

  「還能怎麼說,」魏明呈放下茶碗,不冷不熱,「此事暫交由謝大人處置。」

  鳳淵有些急了:「可謝雍老匹夫的心頭肉就在燕地,交給他,燕王的事……」

  魏明呈嘴角抽搐,略顯頭痛,「殿下,這事急不得。謝雍何等狡猾,哪能輕易討到好處?」

  他和謝雍同朝將近二十年,暗中較量無數次,勝少敗多。

  而且勝的幾次,也是損失慘重。

  這回要對燕王下手,他必須慎之又慎。

  鳳淵還在惋惜:「就這麼放過六弟,也太可惜了。」

  魏明呈冷笑:「我何時說要放過他了?當年就是你母親太急,讓元後發現了端倪,才留了禍根。」

  他停了一陣,才道:「一個寒族女子,坐在後位上,也不覺得涼。」

  鳳淵一副虛心聽教的樣子,魏明呈起身,歎氣。

  「殿下別急,謝家雖然不好對付,但謝雍明哲保身慣了,不會插手儲君之事。而且燕王強行帶走謝歸,要挾謝家,他早就恨得牙癢。」

  鳳淵凝神想了一陣子,「舅父教訓得是。」

  見好不容易安撫了他,魏明呈才稍稍放心。臨走前,還不忘叮囑鳳淵。

  「鳳璋去了燕地,我們安在他身邊下毒的人似乎不見了。你記得另找一個,再安插過去。」

  鳳淵不忘倒苦水:「六弟精明了不少,我們的人是他在路上除掉的,等別人發覺,他已經到燕地了……」

  不說還好,一開口,魏明呈氣不打一處來。

  「早就告訴過殿下,即便是一隻狗,也不可掉以輕心。倘若當初多安排幾個,如今不就省了不少功夫?」

  他一時氣急,多說了兩句,就看見鳳淵的神色暗下來。

  這個外甥,還是太急躁了。

  同時他也有些可惜。

  魏明呈派人打探過,謝歸是個好用的。謝魏兩家,雖有摩擦,也不曾勢同水火。借來給鳳淵做助力,也不是不行。

  倘若能有機會,讓謝歸離開鳳璋就好了。

  魏明呈不再多說,也不管鳳淵是何臉色,匆匆離開了平王府。

  ——

  事情只暫時消停了幾天,沒多久,燕王鳳璋私自截留貢品之事,便拿到了檯面上。

  朝臣們吵得不可開交。

  一派覺得,燕王只是見財起意,截留的也不是什麼太重要的東西,得饒人處且饒人,放他一馬又何妨。

  另一派覺得,有七皇子鳳深前車之鑒,見財起意,一個不好,就成了謀逆之心。

  不過,若是鳳璋本人在場,只怕會哭笑不得。

  以鳳璋如今的家底,說他見財起意,簡直讓人笑掉大牙。

  一派爭執中,謝雍執著笏板,巋然不動。

  他安靜無聲,自然有人注意到他。

  魏明呈忽然將話鋒對準謝雍:「謝大人是否身體不適,怎地燕王截留貢品,謝大人居然一言不發?這實在不像謝大人的做派。」

  謝雍和藹一笑,連笏板也沒動過,瞟他一眼,一聲不吭。

  魏明呈一拳打在棉花上,登時掛不住面子了。

  「說起來,這事還是禮部查出來的。謝大人居功甚偉,怎就這般沉默?」

  謝雍微笑著握緊笏板,連帶肩頭一縮,面目和善,動作小心翼翼,彷彿在害怕什麼。

  魏明呈心裡咯登一下,皺起眉。

  謝雍這老狐狸,每次要擠兌他時,就是這副表情。

  果不其然,謝雍清清嗓子,開口了:

  「魏大人多慮了。燕王貴為龍子,如何處置,可不是看陛下的意思麼?」

  霎時間,吵鬧如集市的朝堂安靜下來。

  剛才還吵得面紅耳赤的朝臣們,頓時像被掐住脖子的鴨子,都沒了聲。

  他們後知後覺,自從魏大人提出處置燕王的事情開始,皇帝就一直沒說話。

  本朝可不是前朝,那個士族為尊的時代。

  他們當著皇帝的面,滔滔不絕地討論如何處置燕王,可以說是把陛下的面子往泥裡踩。

  尤其這位燕王,還是陛下最寵的元後所出。

  遠派燕地,陛下已經夠難受的了,他們還爭得旁若無人……

  這是往陛下的傷口上撒鹽啊!

  魏明呈篤定,謝雍早就發覺了皇帝的沉默,卻直到他把矛頭對準自己,才悠悠地將自己拖下水。

  ……這老匹夫!

  朝堂上太安靜了,安靜得只能聽見陛下略顯粗重的呼吸。

  半晌,皇帝才冷冷地開口:「念。」

  內侍應諾,拿出早就準備好的聖旨。

  魏明呈更是氣急,剜了謝雍一眼。謝雍不疾不徐,拍了拍衣袖上沒有的灰塵。

  陛下連聖旨都早就準備好了,明顯是早有主意。

  一個坑在前面等他,他還催著謝雍,把他往坑裡推!

  魏明呈頓時覺得喉頭有些癢,咳了兩聲。

  內侍開口前,皇帝冷冷吩咐:「魏卿身子不適,著孫太醫上門看診。魏卿在府好生休養,切記,戒驕戒躁。」

  這是變相地禁足他幾天,以示警告。

  殺雞儆猴,敲山震虎。

  連內史大夫魏大人都吃了虧,敗退下來,他們還有多嘴的餘地嗎?

  魏明呈覺得腿有些軟,強撐著笑道:「謝陛下恩典。」

  內侍展開聖旨,開始唱念。

  魏明呈冷不防又被謝雍坑了一道,心內正不平,耳邊嗡嗡作響,卻忽然看見謝雍抬起了頭,詫異地看向皇帝。

  他連忙凝神,細聽。

  「……著燕王入朝面聖……」

  內侍念完了,恭謹地退到一邊。

  謝雍無暇顧及魏明呈的反應,不動聲色地皺眉,又恰巧與皇帝若有所思的視線對上,連忙低下頭去。

  按慣例,除了逢年過節,藩王遞了奏折,可以入京之外,就是由聖旨徵召入京了。

  這事可大可小,大不了陛下把事情栽給他,讓他謝雍背了這事,然後燕王繼續過他的逍遙日子。

  陛下突然將燕王召入京城,到底做什麼打算……                       

 

    第41章 各為其主

 

  謝雍心事重重。

  皇帝退朝後, 謝雍隨著其餘官員一起往外走。

  京城已經入春, 充滿寒意的北風已經逐漸退去。

  他停在高高的台階上,望不見京城坊市間盎然的草木, 周圍是三五離去的官員, 和來往巡視的宮人禁衛。

  謝雍忽然感慨。

  他已四十多了,連念之都能入朝為官了。

  往好處想, 燕王回京,念之肯定要跟回來吧。

  「謝大人。」

  他一愣,「閔公公?」

  其餘人已經走遠, 閔公公恭謹一笑。

  「陛下有請。」

  ——

  朝露宮中, 謝雍謝過皇帝恩典,領下賜座。

  他摸不清皇帝叫他來此的用意,低著頭等皇帝開口。

  半晌,皇帝才低笑:「謝卿, 朝議已經過了,你不必這麼緊張。」

  謝雍苦著老臉:「陛下, 臣也不想緊張。」

  意思是您老人家突然叫他過來, 他也想放鬆, 他也很無辜啊。

  皇帝被他一噎, 歎道:「也罷, 也罷,君臣一場,也就這麼回事。」

  謝雍察覺到他語氣中的疲憊,假裝沒聽見, 卻被皇帝戳破:「今日朕叫你來,是有事要吩咐你,別給朕玩朝堂那一套。」

  謝雍依舊誠惶誠恐。

  皇帝又氣又笑,被他堵得沒話說,索性揮揮手,竟然叫了太醫進來。

  太醫顯然等了很久,看著輕車熟路,應該常來朝露宮。

  給皇帝診脈,寫方子,讓閔公公親自帶人煎藥,都被謝雍看在眼裡。

  閔公公帶著太醫的方子走了,朝露宮只剩下君臣兩個。

  皇帝輕歎:「朕不和你繞彎子了。過段時間,等肅然回京,你都聽他安排便是。」

  肅然,是鳳璋的字。

  謝雍早猜到皇帝屬意燕王,可就這麼被塞給燕王做事……

  老狐狸內心很是不平。

  他仗著為官二十餘年都明哲保身,終於大膽了一回:「陛下真是無情,臣父子兩個,都給燕王做事,真是好大的面子。」

  「噗——」

  皇帝一口茶水噴在小山高的奏章上,瞪著他:「讓你做你就做,多什麼嘴!」

  謝雍又苦著臉:「陛下,臣沒得選,總該有說兩句的機會吧。」

  皇帝氣笑,笑著笑著又淡下來,「的確,沒得選。」

  士族衰微,自前朝始,於本朝愈演愈烈。就連本朝帝王立了寒族女子為後,士族除了背後暗害,也只能乾瞪眼。

  謝雍早就看到大勢,是以帶著謝家明哲保身。

  皇帝身體虛弱,等不了太久。為表誠意,特意將自己的狀況告訴謝雍,就是為了讓謝家支持燕王。

  挑了謝家為輔,就是打壓其餘士族的開始。

  皇帝就是要讓謝雍知道,支持鳳璋,謝家的過往榮光,就能繼續保持下去。

  謝雍也明白,除了遵從皇帝的安排,沒有第二條路。

  他長歎:「陛下打算何時對各家動手?」

  皇帝咳了兩聲,目光悠悠,也不知在望著誰。

  「快了,一個個來。」

  ——

  聖旨還沒送到燕王府,消息卻很快傳到了燕地。

  按慣例,藩王被徵召入京,多半沒什麼好事。正如謝雍預料,底下人都等著看燕王的笑話。

  於是,之前被打壓下去的官吏們開始興奮了。

  一大清早,就有人跑到郡守府,要面見郡守。

  燕王要倒霉了,他們總該添把火才是?

  之前與郡守多有來往的幾人,等在花廳竊竊私語。

  然而左等右等,沒等到郡守,反倒有人看到了主屋冒出黑煙。

  於是郡守府又走了一次水。

  這回,郡守是真死透了。

  郡守府裡鬧騰成一片時,謝歸正在鳳璋書房內,表情莫測。

  他本來就憂心鳳淵會有後招,聖旨一下,他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突然將燕王召回京城,一來一回,得小幾個月。如果他們還能回到京城,之前的佈局都要重新考慮。

  想到燕地還有個沒有完全控制住的趙品鈞,謝歸就覺得頭疼。

  書房裡沉默許久,謝歸淡淡地道:「此事是我不對,當時我就該勸著殿下,不能讓殿下任性。」

  鳳璋歎氣:「只能說人算不如天算。這是父皇的信,你看看。」

  信寫在輕薄的絲絹上,蠅頭小楷,密密麻麻。謝歸粗略掃了一眼,目光集中在兩個字上。

  「什麼時候的事?」

  信上說得很隱晦,但太醫經常出入朝露宮,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怎麼回事。

  鳳璋道:「就是去年入秋那一陣,父皇以為著了風寒。召太醫來診脈,才知道不止風寒那麼簡單。」他頓了頓,「大約是積勞成疾了。」

  病不至於死,卻能讓朝中上下心思活絡起來。

  這麼說來,倒真不能怪他們。只能說人算不如天算,湊巧罷了。

  事已至此,總該找個對策。謝歸道:「以殿下如今的勢力,雖然能與平王對上,卻並不明智。」

  鳳璋隱藏這麼多年,突然展現雄厚實力,只會招來更多禍事。

  他點頭:「我意如此。」

  謝歸歎氣:「我有一計,卻不是上策。」

  「說來聽聽?」

  謝歸端著茶碗,內裡茶水剔透,在謝歸的左右搖晃下,仍然保持著平衡。

  「常言道一碗水端平,平王只敢背後出招,便是有所顧忌。因為陛下身體硬朗,東宮歸屬不明,此時貿然跳出來,相互攻訐,不僅會讓陛下忌憚,更可能招致其餘皇子聯手,與其對抗。」

  謝歸笑了笑。

  「既然如此,我們就趁他的意,攻訐給他看。」

  鳳璋挑眉:「你覺得哪個合適?五哥還是八弟?」

  謝歸稍稍一怔,瞥他一眼,「你早就想到了,來消遣我?」

  鳳璋懶洋洋地道:「你多慮了,我好歹坐主位,什麼都一手包攬了,還要你做什……」

  謝歸輕輕將茶碗擱在桌上,一聲脆響。

  鳳璋識趣地閉嘴。

  謝歸瞟他一眼,「五殿下與平王走得近,行事低調慣了,不像是你會支持的人。」

  「八弟背後是盛家,與三哥背後的魏家,一直平分秋色。」

  謝歸頷首,端起茶碗,稍稍傾斜,茶水慢慢傾灑在地上。

  「倘若讓平王知道,一直不動聲色的燕王殿下和謝家,站在八殿下身後呢?」

  他算計起皇子來,冷靜得眉頭都不皺一下。

  鳳璋笑了笑:「虧得當初把你從五哥面前搶過來,否則,光想想你給五哥出謀劃策,本王后背就發涼。」

  謝歸沒有理會,繼續說道:「算算時間,我們到京城時,差不多是春試了。」

  這是打算借春試的由頭,給鳳淵點顏色瞧瞧。

  鳳璋道:「想做什麼,儘管放手去做。若要用春試做文章,先前天儀社養的那批寒門少年,也到了起用的時候了。」

  謝歸頷首,忽聞得外面傳來焦味,「什麼人?」

  話剛說完,秦九就跌跌撞撞走進來,渾身上下熏得發黑,身後還跟個黑著臉的歸一。

  清早郡守府走水,整個幽薊城都在傳這事,不用想也知道是秦九的功勞。

  顯然,借火金蟬脫殼不是好法子,秦九哀怨地看著兩人。

  他那張還算俊俏的臉上熏得滿是黑煙,可憐巴巴地叫了句「主上」,手就扒上了謝歸肩膀。

  下一刻,他家主上的臉就比他的還黑。

  再下一刻,他已經被大統領揪去門外,不知去向。                       

   

    第42章 鷸蚌相爭

 

  自前朝禮部取士定在四月起, 每逢春雨打濕街柳, 京城就熱鬧起來。

  來自各郡各地的學子,匯聚於京城。

  春試一共六天, 在禮部下轄的文書院進行。

  按慣例, 皇帝不會到場,由內史、尚書、門下三部的重臣輪流主持春試。

  慶德二十三年, 正好輪到尚書令謝雍。

  春試第一天就下了場暴雨。有遲到的學子被攔在門外,情急之下,效仿風流雅事, 當場作了首春雨詩。

  尚書令謝雍大人眼也沒抬, 直接讓侍衛轟他出去。

  第一天只有幾人遲到,第二天第三天,遲到的人逐漸變多,從幾人變成十幾人。

  文書院內, 簷下雨水如注,場內寂靜一片, 能聽見遠遠傳來的嘈雜聲。謝雍在主位上, 不動如山。

  不止一個學子在場外哀呼, 聲如浪潮。有學子心神不定, 悄悄往上看。

  尚書令悠然自得, 彷彿外頭什麼都沒發生。

  過一陣子,謝雍忽然睜開了眼。同時,也有離門口近的學子詫異回看。

  考場內不許隨意走動,侍衛也只能遠遠巡視。而此刻站在門口的人, 明顯不屬於此列。

  謝雍慢吞吞起身,踱到來人面前,笑呵呵地見禮:「盛大人。」

  身形較矮瘦的中年男子皮笑肉不笑:「謝大人。」

  謝雍悠悠地道:「盛大人不在御前侍奉,怎麼來了文書院?」

  他領了監考官的職責。這幾日,盛魏兩人都該在朝露宮待著才對。

  謝雍眼神一動,稍稍打量一番。

  盛江流官服官印都沒取,急急忙忙跑這來做什麼。

  盛江流呵呵一笑,笑得旁邊學子渾身發毛,筆都抖了一下。

  「東南三郡缺人,你也知道。陛下很是急切,盼著能出幾個好苗子。老夫為陛下分憂,就來這了。謝大人忙,老夫隨意看看。」

  謝雍要是信了這話,二十年朝堂白混了。

  但謝雍和藹地笑笑:「盛大人請便。來人,給盛大人奉茶。」

  但盛江流又怎會讓他走開,「謝大人。」

  謝雍稍稍側頭。

  盛江流也笑得和藹:「當心腳下。」

  兩位老臣言笑晏晏,暗裡刀光劍影,聽得旁邊學子心驚肉跳。

  隨即考場上瀰漫起奇怪的氣氛。

  主考官在上頭微笑,半路殺來的盛大人坐在旁邊,端著茶碗不停冷笑。

  春試繼續進行。

  雨越下越大,毫不疲倦。

  場內士族寒族都有。士族子弟有書僮侍從,即便大雨如注,衣物依然乾爽整潔。寒門子弟就不同了,有些走運的,衣物濕了邊邊角角,還能撐著答卷,不走運的人路上淋得透濕,坐在場內被冷風一吹,早凍得面無血色,哪顧得上答卷。

  一個噴嚏響起,就像觸動了機關,緊跟著響起了沒有停歇的噴嚏和咳嗽。

  謝雍吩咐侍衛:「去取乾淨衣物來,分發下去。」

  侍衛很快取來衣物,盛江流冷眼旁觀。

  驀地,他像是看見什麼,霍然起身,叫道:「謝大人!」

  謝雍也站了起來,平和的目光陡然凝聚,盯向某個考生。

  場內一片死寂。

  被兩位重臣盯著的瘦小考生驚慌失措,他的衣擺已經濕透,被他左手一抓,染上一片墨跡。

  左手沒有握筆,哪來的墨?

  瘦小考生忽然崩潰,痛哭流涕,往謝雍面前奔走兩步,被侍衛攔下。

  謝雍輕歎:「帶他出去吧。」

  痛哭求饒的考生被侍衛帶走,很快侍衛回報,在他衣擺內側搜到筆跡。要不是衣擺濕透,也不會沾到他手上,更不會被發現。

  盛江流冷笑一聲,看侍衛走遠,才慢慢坐下。

  他掃了一眼,雙眼一瞪,險些又要跳起來。

  他老眼昏花了嗎?

  為何還有十餘人的左手上有墨跡?!

  盛江流喉頭一滾,下意識要離開,卻被謝雍叫住:「盛大人留步。」

  他震驚的表情被謝雍看得清楚,而他皺眉不情願,更在謝雍意料之中。

  盛家人生性多疑,身為家主的盛江流亦是如此。皇帝曾親口說過,要不是盛江流太過敏感多疑,尚書令的位置,還不一定是謝雍來坐。

  盛江流緩緩開口:「謝大人,你行使主考職權,老夫理應退避。」

  謝雍和藹地笑了。

  他就喜歡盛家人這種多疑小心的反應。

  「盛大人言重了。沒在他入場前查出來,是謝某的疏漏。」謝雍做了個請的手勢,「茲事體大,還請盛大人留步,與謝某一同清查才是。這樣,謝某也對陛下有個交待。」

  盛江流哪不知道謝雍的意思。

  不就是怕他偷偷跑去跟皇帝告狀嗎?

  盛江流冷笑,也回了個請的手勢。

  兩位重臣領著侍衛,一路仔細查去。不查不知道,最後清點下來,竟然還有四五個。

  謝雍露出慚愧的表情,連連在盛江流面前請罪。

  盛江流卻無暇顧及他的姿態,目光不住往考生們身上瞟去。

  只有四五個?

  不可能的,這只是一半。

  是謝雍老糊塗了,還是他眼花了?

  盛江流有不妙的感覺,卻說不出,找不出。

  以他多年混跡朝堂的經驗,謝雍這老匹夫,絕對有後招在等著。

  不過,不管是哪一種,春試結束後,謝雍卸掉主考官的職責回到朝堂,受到了意料中的群起攻訐。

  皇帝的臉色也不好看,聲音冷冷:「謝卿,你可知罪?」

  謝雍連連告罪,一副晦喪的模樣。眾臣很少見他這般落魄,都不由得多看了兩眼,表情各異。

  尚書令謝雍被皇帝罰了兩個月俸,回府閉門思過半個月。眾臣竊笑,只等著看謝雍還會受到什麼懲罰。

  但皇帝罰的不是謝雍,而是平王鳳淵。

  謝雍回府思過的第三天清早,皇帝將認罪書丟在鳳淵腳邊,將鳳淵罵得狗血淋頭。

  被謝雍逮出來的人,竟然或多或少與鳳淵有關係。

  鳳淵顏面盡失,恨恨咬牙。

  他確實氣,氣的卻不是那些人犯糊塗舞弊,而是謝雍的行徑。

  皇帝正罵到興頭上,鳳淵冷不防頂嘴:「父皇此言差矣,據兒臣所知,當日舞弊的不止這些人,八皇弟也有一份。父皇只責罵兒臣,恕兒臣無法心服口服。」

  朝臣們目光霎時轉向,八皇子毫不怯場:「三皇兄空口無憑,總該拿出證據來。」

  鳳淵冷笑:「謝大人當日不曾揭發你,該不會與你有勾結吧?」

  八皇子涼涼地回敬:「三皇兄這話說得奇怪。謝大人行事向來光明磊落,怎會一次放進那麼多舞弊考生。該不會三皇兄背後威脅了謝大人吧?」

  鳳淵聽他誇謝雍,心裡更是憤怒,更篤定他與謝雍有關聯,「你倒打一耙,讓為兄去哪找證據?」

  兩人相互猜疑,來回指責。八皇子就算知道手下人確實犯糊塗舞弊,也不能就這麼認了,死咬著不鬆口。

  鳳淵一副要撕碎他的樣子,八皇子氣笑,直戳他傷口:「三皇兄之前私下東南,又與天儀社結仇,如今又把手伸到春試,該不會被父皇罵糊塗了?」

  鳳淵大怒:「你!」

  頭頂冷不防響起個聲音:「原來你們眼裡,還有朕這個父皇?」

  鳳淵恨恨剜八皇子一眼,不再言語,八皇子亦是冷笑著回列。

  當日朝議不歡而散,盛江流和魏明呈出殿門時,還別有深意地瞟了對方一眼。

  兩位皇子當朝爭執之事傳遍京城,連盛魏兩家的閨中女子都漸漸少了往來。

  春日伊始,這京城的大戲,才剛剛開場。

  有心人掐指一算。

  被皇帝一道聖旨召回京城的燕王,也差不多要到了。

  大雨後天地明淨如洗,京城北邊的官道上,緩緩行來幾輛破舊的馬車。

  這些馬車破舊到行人都不忍心看,直道是哪家破落戶打腫臉充胖子。甚至,跟在後頭的兩輛,還散發出隱約的霉味。

  一行馬車緩緩駛到城門前,城門守衛以為是前來投奔窮親戚的,便喝令著將第一輛車引到角落裡,準備查看。

  守衛打開車簾,裡面坐著幾個凶神惡煞的男子,頓時嚇了一跳,「你們是什麼人?!」

  他一呼喝,其餘閒著的兵士也圍過來,以為有人挑釁。

  馬車裡粗布衣裳的壯實男子遞上一塊令牌,沉甸甸、金閃閃的。

  「還裝……」

  兵士投去鄙視的眼神。京城裡什麼皇親國戚他們沒見過,坐這麼破的車,還用這麼好的令牌,一看就知道是冒牌貨。

  他不識字,大咧咧問道:「這什麼?兵爺看不懂,唸唸。」

  壯實男子沉聲道:「此乃燕王車駕,還不速速退避。」

  兵士們頓時一陣哄笑,「燕王?我還恭王呢,去去去,別假裝了,文牒拿來。」

  前一輛車與兵士起了爭執,聲音越來越大。第二輛車裡,謝歸瞟了鳳璋一眼。

  鳳璋十分識趣,態度比之前恭敬了很多,「念之,能不能換個法子?」

  謝歸冷笑:「都到了這裡,殿下想打退堂鼓?」

  鳳璋有些糾結。

  謝歸肯定有更好的法子,但選了這驚天地泣鬼神的一種……

  他為何當時就忍不住捉弄了謝歸。早知道就把挑撥離間的計策直說了。

  記仇記到這個份上,謝家人當真不好惹。

  謝歸早就轉過臉去,不想看他含笑的眼睛。

  燕王殿下深深憂歎,隨即深吸一口氣,發出淒楚的悲哭。

  「父皇啊——兒臣來請罪了——卻為何京城都進不得啊——」                       

 

    第43章 苦肉為計

 

  鳳璋聲音渾厚清亮, 還動用了內力, 一嗓子嚎出去,整個城門都迴盪著他的聲音。

  謝歸離他最近, 被震個猝不及防, 連忙捂上耳朵。正在睡覺的貓兒也被嚇一跳,跳進謝歸懷裡, 警惕地瞪著鳳璋。

  「喵嗚……」

  謝歸揉揉貓兒耳朵,「書僮乖,忍忍就好了。」

  「喵。」

  鳳璋表情含笑, 聲音卻悲慟欲絕, 還越來越大。謝歸懷疑他的聲音能沿著御道傳進宮去。

  守城兵士根本沒想到有這出,被震得說不出話來。

  這當真是燕王嗎?

  對方聲勢浩大,他們不敢遲疑,連忙派人報告上級。

  此事連禁軍校尉都驚動了。一行車騎在城門口膠著時, 校尉遠遠飛馳而來,騎著馬上前撩開車簾子, 嚇得當即滾下馬, 「寧……燕王殿下!」

  鳳璋入戲太深, 眼眶發紅, 還在和謝歸哭訴, 「倘若父皇不要本王了,本王不如就去關外,自生自滅得了!」

  謝歸冷眼旁觀,緊緊抱著貓兒不吭聲。

  兩人至今還保持著在外不和的假象, 鳳璋要死要活,謝歸沒有阻攔,校尉又哪敢讓他死在城門口,連忙踢了兩個手下,要他們去報信。

  於是,燕王殿下回京第一天,就震得京城上下風雲變色。

  據說他進宮覲見皇帝時,連皇帝都被他震住。

  皇帝本來打算召他進宮,象徵性地訓他兩句,再隨便給點由頭,讓他留在京城裡。

  燕王好歹是個藩王,吃穿用度有京中撥給,還有燕地貢奉。鳳璋一進宮,穿的是窮苦讀書人的粗布麻衫,風塵僕僕,神色疲憊,指甲縫裡還有塵土。

  皇帝愕然。

  一見到父皇,燕王殿下的淚就止不住了,連連哭訴在燕地的艱難。

  窮山惡水,官吏刁蠻,災荒連年,連安撫百姓還得他這個燕王出錢。結果朝中還有人參他見錢眼開?這日子還能過嗎?

  不就截了一對白玉珮一份孤本,有必要大動干戈,把他往死裡罵嗎?

  還勸得皇帝把他召回京城來,他惶恐不安,路上連覺都睡不好。

  還有沒有天理,有沒有王法了?

  鳳璋含淚,連連叩頭:「兒臣叩請父皇勿要怪罪守衛,兒臣自從去到燕地,體會世間疾苦,才深感百姓不易。他們也是恪盡職守,為父皇盡忠。父皇要怪罪,就怪兒臣無能,連藩王的體面也守不住……」

  說完,還輕輕用衣袖拭了眼角。

  抬頭一看,皇帝表情複雜,眼神裡只透出一句話:

  裝,接著裝。

  鳳璋彷彿沒看見,唇角一動,又要哭訴。

  皇帝神色更複雜了。

  自從把謝家小狐狸安在他身邊,這個兒子就愈發出息,臉皮也愈發厚了。

  不過,這樣也好。

  他想到已經長眠的先皇后和長子,便微不可聞地歎氣。

  皇帝咳了咳:「肅然先起來吧。」

  閔公公連忙上去,將鳳璋攙起來,「殿下,父子哪有隔夜仇,殿下有話好好與陛下說,陛下聖明,定能為殿下做主。」

  大鬧一番,目的總算是達到了。鳳璋收斂起眼淚,慢吞吞挪動腳步,去聽父皇教誨。

  燕王先賣了慘,從皇帝到朝臣,都不好責難於他。於是皇帝先做了主,讓他留在京城,將先皇后的宅子定做燕王府,讓他閉門思過。

  這決斷一傳出來,鳳淵氣得又告病了一天。

  魏明呈聞訊,下朝後例行踏進了平王府。

  他一進門,鳳淵正氣得摔東西,大罵:「父皇從來都寵六弟,截留貢品,就禁足了事。那本王呢,本王就不是他親兒子了?」

  魏明呈居然跟著點頭,「殿下不是元後所出,自然不是了。」

  他反著說,鳳淵反而冷靜下來,陰著臉不知想什麼。

  魏明呈勸道:「殿下何必與他計較。如今之急,應該是恭王才對。」

  八皇子鳳澗,封號恭王。鳳淵想到他,也是一個頭兩個大。

  「八弟一直神神秘秘,心眼又小,本王與他爭執,不知會被他記多久。」

  魏明呈頷首,「的確,恭王與盛家向來如此。相比燕王,恭王才是最令人頭疼的,何況,」他也沉下臉來,「他背後說不定還有謝家。」

  鳳淵手底下拉攏的一些考生的確舞弊,這事遮掩不掉。但讓他難以釋懷的是,為何謝雍偏偏遮掩了盛家的人。

  他問過被發現的考生,他們言之鑿鑿,盛家拉攏的人,也用了同樣的手法。謝雍不可能沒發現,唯一的解釋,就是他站在盛家背後。

  第一士族的謝家與盛家聯手,想到這個,鳳淵就夜不能寐。

  他們幾兄弟勢均力敵還好,還能和樂融融。可這種平衡一旦被打破……

  「不行,本王一定要想點法子。」

  魏明呈提議:「也不是沒辦法。我們若能拉來個謝家子弟作為助力,恐怕就算是謝雍,也要多多掂量。」

  「你可有人選?」

  魏明呈沉思,「他最寵的兒子是謝歸,此子出身雖不好,卻是個厲害角色。」

  提到謝歸,鳳淵莫名有不舒服的感覺,「他不是燕王的人麼?而且……」

  「當初燕王請了聖旨,才把他帶走。而且他在燕地,也與燕王不那麼相合。這次燕王被召回京,他也跟了回來。不抓住這個機會,以後再想將他從燕王身邊帶走,就難了。」

  鳳淵歎氣,「終歸是謝家人,本王不太放心。若是……」

  他的話沒說完,魏明呈猜到了,心裡一痛。

  他的嫡次子放到南山書院做眼線,卻沒能再回到京城。

  魏峻死得不明不白。魏家鬼影在不知名的山澗中找到了屍首,若非屍身有信物,連鬼影也無法確認他的身份。

  消息傳回京城,魏明呈大怒,令鬼影徹查,卻只能查到他死在南山書院。誰下的手,誰是主使,什麼都不知道。

  「……謝家意態不明,謝雍應當還沒決定。現在拉攏謝歸,還來得及。」

  鳳淵點頭,「舅父說的,本王會考慮。」

  另外一邊,在天罡衛的眼皮子下,盛江流也匆匆踏進了恭王府。

  事情傳回燕王府,鳳璋恰好擺好棋盤,聽聞天罡衛回報,便笑著對謝歸道:「如你所料,兩邊都入局了。」

  謝歸點頭,毫不客氣執黑先行,順手摸了摸貓兒。

  真是個記仇的。

  鳳璋搖頭,剛落下一子,晏七匆匆進來,額頭還有汗水,「殿下,宮裡賜來東西了。」

  鳳璋會意一笑,帶著晏七出去領賞,好一陣子才回來。

  「父皇真以為我在燕地受了委屈,賜了不少東西。念之,你等會兒去看看,有喜歡的,只管拿走。」

  鳳璋的縱容讓晏七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殿下去燕地只有大半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謝歸似笑非笑,「該不會回頭又參殿下幾本吧?」

  鳳璋噎住,識趣地不再提,轉而拈起一條小魚乾,喂到書僮嘴邊。

  謝歸拈著棋子,敲落他去碰棋子的手,「擦了手再下。」

  鳳璋也不氣,擦乾淨手繼續下棋。

  晏七眼珠子瞪得更大了。

  兩人手談幾局,直至晚膳時分。貓兒被交給晏七,兩人不理會滿桌飯菜和晏七的殷殷眼神,繼續下棋。

  晏七隻好先喂貓去。

  最後一子落定,鳳璋笑了,「贏了兩子。」

  謝歸毫不客氣地潑他冷水,「殿下別忘了這局執黑,到底贏了多少?」

  鳳璋懶得搭話,沉浸在贏棋的好心情中。謝歸搖搖頭,用膳。

  菜色是晏七精心準備過的,鳳璋用完膳,幾分慨歎:「晏七用心了,一頓飯吃得本王真覺得在燕地受了委屈。」

  晏七被他表揚,很是受用。謝歸不疾不徐夾出一根魚刺,「殿下,你這麼說,在幽薊照料你起居的天罡衛要傷心了。」

  他夾了塊魚肚,挑完所有的刺。鳳璋眼神發亮,略顯期待。

  挑完魚刺,謝歸把魚肚夾到了書僮的碗裡。

  鳳璋:「……」                       

 

    第44章 貌離神合

 

  天罡衛兩邊蹲了幾天, 回報平王和恭王的消息。謝歸覺得時機成熟了, 便與鳳璋商量。

  「念之,你這麼做, 我真不放心。」鳳璋聲音沉沉。

  「殿下,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陛下和父親已經鋪了路,由不得我不去。」

  鳳璋歎氣, 揉著書僮的耳朵。

  ——兩人說的是八皇子的事。

  現在平王以為謝家支持八皇子,著急拉攏謝歸。要是不給他們接觸謝歸的機會,之前的準備, 都會化為烏有。

  鳳璋不太放心, 「八弟這人多疑又心狠,你拿他當幌子,詐一詐三哥還好。要是沒詐到三哥出手,你豈不是只能跟著八弟了?」

  說是這麼說, 鳳璋也知道,謝歸一旦做了決定, 就不會再更改。

  而且, 換成是他, 他也會這麼做。

  「殿下放心, 我一定平安歸來。」

  謝歸能說出這話, 已經很不容易了。鳳璋歎氣,「辛辰還是暗中跟著你,我再多派兩個死士。若有不對,及時傳消息給我。」

  謝歸點頭。

  鳳璋深深吸氣, 隨即抓起茶碗,狠狠往地上摔去。

  「好你個謝歸,敢在本王面前端著身份?!」

  ——

  春闈弊案還在徹查,剛剛躲過一劫的燕王又鬧了起來。

  送御賜之物到燕王府的宮人早早出發,迎著初升的朝陽,看見燕王府門口跪了個人。

  他們還以為是春闈案的學子喊冤喊錯了門,可定睛一看,這人長得眉清目秀,將將及冠,不就是燕王身邊的謝家公子麼?

  謝家小公子穿著粗布衣裳,表情晦澀地跪著,大門口站著個黑臉侍衛。宮人們認得他,是燕王身邊的晏侍衛。

  宮人們剛剛走近,就聽見晏七怒斥:「你若嫌棄殿下,趁早滾回謝家去,殿下身邊容不得你這等狼心狗肺之人!」

  謝歸煞白著臉,反唇相譏:「當初請旨的是殿下,要趕我走的也是殿下,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我難道還比不上殿下身邊的狗?」

  宮人們愕然了。

  這是什麼事?

  「你還真比不上。」晏七冷笑,「當初殿下做了藩王,你就夠嫌棄了,如今殿下又待在京城,連燕地都去不了,做不了正正經經的藩王,你狗眼看人低的本性就露出來了。殿下心善,讓你趁早回謝家,放你一條生路,你還賴著做什麼?」

  「讓我待在殿下身邊是陛下的意思,你一個侍衛,哪輪得到你做決斷?」

  謝歸昂起頭,眉眼略帶傲氣。

  「今日我偏就不走了。」

  宮人們著急了。

  謝小公子和燕王鬧不快這事,他們也不想插手。但謝小公子梗著脖子跪在大門前,他們總不能扛著陛下賜的東西,從偏門進去吧?

  領頭的內侍上前,與晏七低聲商議。謝歸跪著看他們,倒也沒有不適。

  衛初特製的衣裳的確不錯,下擺很厚實,跪個大半天也不嫌累。

  最後內侍好說歹說,總算勸動晏七。晏七服了軟,冷著臉把謝歸請回府去。

  然後,過了幾天,謝小公子又在門前跪下了。

  之前鬧過一次,附近就盯了不少人。皇帝知道了,傳了道口諭,讓他們好生相處,總算平下來。

  結果沒過兩天,謝小公子又被趕了出來。

  這回燕王動真格了,親自站在門口與謝歸對視,眉眼滿是怒意。

  誰也不敢勸,只得通報宮裡。

  皇帝深感頭痛,只得擺擺手,「罷了罷了,讓謝家小子回府去吧。」

  做戲自然要做全套。

  皇帝派內侍把謝歸送回府,謝雍得了消息,親自在府門口等著,見到粗布麻裳的謝歸,當場就涕淚齊下。

  「我兒啊——」

  這倒不是全裝出來的。

  鳳璋日日與他相對,沒甚感覺,但謝雍眼神何等老辣,謝歸空蕩蕩地裹在衣裳裡,孱弱不少,一看就知道吃了很多苦頭。

  謝雍抱著他哭,一如接旨的那天。許久不見的風雅也躲在背後哭,得了家主眼神首肯,也撲上來抱著謝歸嚎啕大哭。

  哭得暗處的辛辰忍不住掏耳朵。

  幾人在府門口傷心許久,父子二人才相互攙扶,往裡走去。

  謝雍出來迎接這事,謝家其餘人都不清楚。直到謝歸回了當時居,謝家夫人才知道謝歸居然回來了,氣得打翻了蓮子羹。

  恰巧謝栩前來問安,沒來得及看母親臉色,憤恨地張口就來:「母親聽說了嗎?那廝居然回來了?他還有臉回來?!」

  謝夫人喉頭梗了一下,不滿地瞪他一眼。

  「這謝歸生母來歷不明,怎就這麼得父親看重!」

  謝栩還在不甘地咒罵,謝夫人欲言又止,還是沒說出口。

  謝歸生母的來歷,她是知道的。但正因為知道,所以更不敢亂說。

  尤其面前這個還是她親兒子。謝栩心裡藏不住事,萬一忍不住說出來,不僅僅謝歸,整個謝家都要遭受滅頂之災。

  謝夫人只能把這個秘密爛在心底,面對謝歸,也只能生悶氣。

  不過,這並不妨礙謝栩做些什麼。

  謝夫人喝了水,淡淡地道:「不管怎麼說,好歹是你同輩兄弟。你好歹懂點事,別給你父親添亂。人不是回來了麼?你便帶他四下走動,好歹盡份心意。」

  謝栩不樂意,「憑什麼要我帶他走動?沒趕他出去已經……」

  他忽然停住,眼睛一動,「我記得十六郎的事,就是謝歸引來的?」

  鳳璋一顆石子,打落十六郎兩顆門牙。原本相看好的人家,忽然變了卦,口頭議定好的婚事也告吹。

  相貌損毀是一方面,能讓燕王親自動手的人,以後說不定會招來更大的禍事,誰家敢輕易結親啊。

  跋扈的十六郎如今消沉不少,整天顧影自憐。

  謝栩覺得這是個極佳的主意,「就這麼定了。約上十六郎幾人,再帶著謝歸一起,出去給他長長見識。」他詭秘一笑,「他這麼大歲數,估計還沒開過葷呢。」

  謝夫人望他一眼,謝栩以為她要反對,卻聽她道:「你注意點兒,別讓你父親發覺了。」

  謝栩很開心,應諾一聲就往外走,背後遠遠追來謝夫人的叮囑:「在外頭別亂來,惹得一身腥,母親可幫不了你。」

  ——

  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

  謝栩出現在當時居時,謝歸當即想到了這句話。

  不過,兄弟之間,又在謝府裡,料他做不出什麼出格舉動。而且謝歸還拿著三個死士隱衛,更不怕謝栩。

  按歲數來算,謝栩比謝歸還要小一歲,不過以嫡為尊,謝歸不想口頭佔便宜,惹他不快,便問道:「大哥來找我是為何事?」

  謝栩覺得他很識時務,語氣便不由自主地傲慢了點,「也無甚大事,只是你常年在外,鮮少與府裡子弟往來,兄長做了個主,想帶你一起出府走動,你看如何?」

  謝歸擺出詫異的表情,「走動?我在京城,並無親戚可以走動。」

  他語氣愈哀戚,謝栩就愈發高興。

  「並不是那般走動。」謝栩神神秘秘湊到謝歸跟前,沒看見風雅鄙夷的眼光,「你好歹也及冠了,男子該懂的事,你怕是還不懂。」

  風雅心中一沉。

  壞了,大公子來帶壞他家公子了。

  風雅很緊張,看見謝歸耳根發紅,更緊張了。

  他以為謝歸是青澀,哪知道謝歸是想到鳳璋,一股熱氣將將冒到嗓子口,還沒遍及全身呢。

  謝歸輕咳兩聲,「那大哥的意思是……」

  謝栩很高興他上鉤,聲音也大起來,「京城裡最有名的數『尋芳徑』,你應該聽過吧?」

  謝歸嘴角一勾。

  謝栩以為他害羞,繼續滔滔不絕地勸他。卻聽謝歸低聲道:「大哥做主便是。」

  見他上鉤,謝栩更是興奮,匆匆說了兩句就走了。

  「公子……」

  謝栩走遠,風雅才緊張地開口,不知從何勸起。

  謝歸搖頭,「無妨,我心中有數。」又叮囑風雅,「這事絕不能告訴父親,明白麼?」

  風雅更沮喪了。

  完了完了,他家公子真被大公子教壞了。

  風雅焦灼不已,謝歸卻悠然自得地飲了一口茶水。

  辛辰早上傳來消息,八皇子和鳳淵,都在發愁怎麼邀他一見。

  八皇子是就坡下驢,既然朝中上下都認為謝家支持他,他就索性牽著這根線繼續走。相比之下,鳳淵更加急迫,恨不得睜開眼就見到他。

  打著瞌睡,謝栩給他送枕頭來了。既然如此,他就給個機會,把這潭水攪得越渾越好。

  而且,尋芳徑是誰的地盤,他再清楚不過。

  謝歸怔了一會兒,搖搖頭,在風雅絕望的眼神中,出門走動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清明小踏青,買了路邊農家自製米酒,稍微喝了一小口。

十分鐘後。

……臥槽我是誰我在哪兒我要做什麼

小謝,阿媽終於懂你的感受

所以更要讓你醉酒了呀【老子最萌.jpg】

   

    第45章 佳期赴會

 

  掐指算已是二月底, 快到上巳時候, 京城裡處處瀰漫春天的氣息。

  韓先生修書一封向他訴苦,說遍有多少學子要考南山書院, 清江郡治又有多擠。謝歸看了, 付之一笑,繼續拾掇拾掇, 準備出門。

  風雅一邊給他束髮,一邊埋怨:「公子真是的,怎就答應了大公子?還不讓我告訴家主……」

  「大哥也是一片好心。」謝歸悠悠地將好心兩個字咬重了, 「不過去一趟尋芳徑, 沒事的。」

  風雅愁容滿面,可憐巴巴地看著謝歸,巴望他能回心轉意。

  他家公子剛剛及冠,正是最好的年華, 就這麼走進尋芳徑,不得讓人生吞活剝了。

  收拾停當, 風雅眼巴巴望著謝歸出了門。

  哎, 他怎麼就這麼難受呢。

  外頭等著的果然不止謝栩一個人。林林總總, 算下來有七八人。

  謝歸剛剛走近, 說笑的人群倏地一靜, 神色各異地打量謝歸。

  愛美是人之天性,可嫉妒也是人之常情。

  謝歸彷彿不覺,「怎麼,我臉上有不對?」

  謝栩的表情更複雜。

  他也沒想到, 謝歸稍稍打扮,居然這般俊秀出挑。

  謝家子弟都不差,個個明珠美玉。可把謝歸一拿出來,他們的光輝就黯淡不少。尤其他眼瞳微微透出碧色,更令他想到畫龍點睛一詞。

  真是邪了門了。

  謝栩暗自唾了一口,打起笑來,將幾個子弟介紹一番。

  總歸都是謝家人,謝歸早就把名字記得一清二楚,此時也只是一一對上號。

  說到最後一個人時,謝栩語句稍頓,「這是十六郎,不知你記不記得。」

  謝歸微笑,「在燕地太久,記不大清了。」

  十六郎勉強一笑,嘴巴緊抿。謝歸彷彿沒感受到他的眼神,繼續與謝栩說話。

  今日是謝栩出面,眾子弟都賣謝栩的面子,即便有看不慣謝歸的,也沒表現出來。一路往尋芳徑去,可謂和樂融融。

  謝栩備了幾輛馬車,到了尋芳徑門口,謝歸下車一看,當即沉默下去。

  謝栩以為他被震懾住了,不禁高興起來,「怎樣,為兄沒騙你吧?」

  謝歸淡淡一笑。

  比當初他來時更加豪奢,紅袖倚高樓,香氣如縷,繚繞不散。

  謝栩還在滔滔不絕:「這裡可是整個京城最大的青樓,有全京城最美的姑娘。」

  謝歸唇角一抽。

  他讓天儀社給鳳璋賺的銀錢,都丟在這裡了?

  好,好得很。

  他目光剛剛轉過來,稍微停頓一下,表情也有些奇怪。

  謝栩沒發覺他的反應,笑著帶一眾子弟進了門。

  直至到了二樓雅間,一眾韶齡女子入內,絲竹飄飛歡聲笑語,謝歸的臉色還沒好轉。

  謝栩以為他是羞澀,眼神示意一個女子,笑道:「念之怎不說話了?這裡都是族裡子弟,沒必要拘著。」

  湊到他身邊的女子更慇勤,酒壺傾斜,把他的杯子倒滿。

  且先不說酒裡有沒有下毒,光是他飲酒的後果,這杯酒就絕不能沾。

  他思忖對策,一邊拿起杯子,輕輕搖晃,卻沒有聞到酒味。

  「小公子怎麼不喝了?可是對奴不滿意?」

  女子嬌滴滴地說話,吐息如蘭。一隻手像蛇一樣,慢慢纏著他肩背,卻很有分寸地隔著衣裳。

  謝歸輕輕嘗了一口。

  酒杯裡是清水。

  他暗中歎氣。

  看來,他在門口沒眼花,的確看到了石榴姑娘。這個女子,也應該是石榴派來的。

  這就與他初衷相違背了。

  他今天來這裡,只打算與八皇子初步接觸,探探他的底細。而且他手下有三個死士,若是談不攏,也不用太擔心。

  可尋芳徑畢竟不是茶樓,他突然出現在這裡,還被石榴遇個正著,鳳璋該怎麼想?

  要矇混過關,別讓鳳璋知道,該先跟石榴說一聲。

  剛剛還清醒的人轉眼就暈了,謝栩樂了,囑咐伺候謝歸的女子:「快帶他去別間屋子。」

  謝歸半倚靠著女子,假裝頭暈,被她攙扶出了雅間。

  途中女子低笑著對謝歸道:「謝公子當真機敏。石榴姐姐在三樓等著,奴帶公子上去。」

  三樓雅間唯有石榴在等,女子送他進去便退下。謝歸見石榴神色促狹,歎道:「石榴姑娘莫要拿我玩笑了,這事實在是……」

  石榴快忍不住笑,「知道知道,主上說過,你最近會常出來走動,給其他殿下接觸你的機會。」她朝底下另一頭的雅間努嘴,「瞧瞧,有兩條狗聞見肉香,早就等著了。」

  謝歸前天才答應謝栩,今天就有人在這裡等他。

  謝歸搖頭。他還真是緊俏。

  「說來,謝公子別覺得我多事,我實在忍不住,便聽了一會兒。謝公子大可聽聽看。」

  石榴給他個銅漏斗,又掀開掛畫,露出暗格,示意他湊過去聽,自己在旁邊嗑著瓜子。

  暗格裡有幾根銅管,謝歸將漏斗接在石榴指著的那根上,底下雅間的交談清楚地傳上來;

  「這事可不能怨我……」

  是謝栩的聲音。

  「你做的東,怎不怨你?」這是十六郎的聲音,「他這麼不能喝,你怎麼不早說?」

  謝栩拔高聲音:「這小子常年在外,我怎知道他能不能喝?能把他邀出來已經很費功夫了,你自己沒抓住機會,怎地怨我?」

  杯盤翻倒之聲,另有一陣奇怪的聲音。

  謝歸心裡一緊,聽見謝栩聲音有點抖:「……這麼厲害的藥?」

  十六郎冷聲道:「我不能殺他,但也不想他舒坦。這藥至多讓他今後說不出話來。反正酒水是這裡準備的,扯不到我頭上。」

  石榴在旁邊也聽得清楚,把瓜子殼扔了,笑道:「至多說不出話?扯不到他頭上?這幾人當真有趣得緊。」

  「見笑了。」謝歸歎氣。

  底下還在繼續。

  十六郎恨恨地道:「就算毒不啞他,也得讓他丟人。」

  謝栩的聲音稍微平靜了點:「這簡單。他不是讓女子帶走了麼?我們多喝點酒,找到他,裝瘋把他和女子丟出去。」謝栩得意地笑,「赤身裸體被丟出樓,可夠人說好一陣子。」

  底下一陣哄笑,幾人繼續互相勸酒,預備找謝歸,讓他丟醜。

  「多謝石榴姑娘出手。只是我得先走一步了,去會會八皇子。」

  石榴趕緊叫住他:「可是他們要找你,你沒聽見麼?不會讓他們起疑吧?」

  謝歸笑道:「這幾人成不了事,不足為懼,大不了我就說被冷風吹醒了,那女子也被我趕走。而且八皇子也在,他們不敢造次。」

  石榴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便點點頭,「那我隨時盯著,一有不對,我就讓人過來。」

  他謝過石榴,走到房門口,忽然回頭,有些躊躇:「那……石榴姑娘,我今日出現在這裡的事,能不能別告訴殿下?」

  石榴睜大了眼,張大了嘴,湊到嘴邊的瓜子也掉在地上。

  謝歸忽然覺得氣氛詭異了。

  昏暗的屏風後傳來冷哼:「什麼事不能告訴本王,說來聽聽?」

   

    第46章 暗度陳倉

 

  謝歸頭一回想轉身就跑。

  他僵在門口, 石榴咳了兩聲, 似乎被瓜子嗆著了,「那……主上……謝公子……你們慢聊, 哈, 慢聊……」

  石榴身形小巧玲瓏,溜起來比兔子還快。謝歸深吸一口氣, 準備接著她後面跑路,石榴已經從外面把門關上了。

  謝歸:「……」

  房間裡很暗,只有謝歸這邊點了燈, 是以他沒看見屏風後還有人。那邊又冷笑兩聲, 謝歸覺得眼前有些花。

  該……怎麼辦?

  他的臉都要僵了。

  有人緩緩從屏風後走出來,站在他身前,面色不悅。

  鳳璋輕衣緩袍,輕輕撥弄玉扳指, 劍眉一揚,似乎在等他下文。

  謝歸嘗到了張口結舌的滋味, 「殿下……」

  鳳璋似乎也不打算聽他解釋:「本王閒來無事, 去各天罡衛處查看情況, 恰巧轉到這裡。本來都要回府了, 石榴卻說她見到了你, 本王便留下來,怕你有用得上本王的地方。」

  他特意在「用得上」三個字上咬重了音。

  謝歸的眼神空落落地瞥到別處去了。

  鳳璋無聲地冷笑。

  這小子,心虛也這麼理直氣壯。

  「怎麼,用不上本王了?」

  謝歸一急, 「殿下且容我解釋……」

  鳳璋接著冷笑,「解釋什麼?解釋你為何出現在這裡?是來尋歡作樂,還是逢場作戲?」

  謝歸急得有千言萬語要說,最終只是低聲吐出一句話:「我……並沒有……」

  非得逼到這份上,才不那麼牙尖嘴利。

  鳳璋頷首,「那本王就聽你解釋。」

  說完了,還特意扯過一張矮凳,就這麼一坐,眼神微微斜著,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謝歸更不知如何解釋了。

  他沉默很久,才慢慢地開口:「族中子弟邀我前來,我只是找個由頭出門而已……我總不能獨自一人坐在雅間裡,等人上門吧……」

  鳳璋居然還附和點頭:「說的在理。」

  這是和他槓上了?

  謝歸一咬牙:「我也沒什麼出格舉動……」

  鳳璋瞇起眼睛,「如果本王沒記錯,剛才送你來的,就是樓裡的姑娘?」

  他眼神分明說「你們有什麼」,謝歸更急了,可平常的舌燦蓮花,這時候偏偏使不上力。

  鳳璋起身,慢慢逼到他身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當真沒有?」

  謝歸篤定,「真沒有。」

  鳳璋眉頭一挑,正要說話,外頭忽然傳來男子們嬉笑的聲音。

  謝歸聽出是謝栩一夥的,而且朝這邊越走越近,心裡一緊。兩人對峙間,竟然疏忽了底下對他有圖謀的一群人。

  謝歸下意識側過頭去聽,鳳璋忽然問他:「既然沒有,那你身上的香味從何而來?」

  謝歸愣住,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剛才那女子為了表示親熱,曾經用手臂環著他肩背。應該就是那時留下的。

  這回真是說不清了。

  謝栩一群人在外面鬧騰,假裝醉酒,每間都胡亂敲一通,直到裡面傳來呵斥,才呼和著走向下一間。

  這裡的客人非富即貴。可謝栩幾人出身謝家,頭上有個尚書令的爹,何況也不是大事,沒人願意與他們計較。

  謝歸真急了,「殿下,他們……」

  他卻沒能說下去。

  只因鳳璋嗤笑一聲,偏過頭,輕輕咬在他脖子上。

  一股熱潮唰地沖遍他全身。

  謝歸耳邊嗡嗡作響,神智瞬間潰亂,什麼都不知道。

  等他回過神來,謝栩等人的聲音已經近在咫尺。

  而且,就在門的另一面。

  鳳璋一手撐在他身側,一邊說不清是咬還是吻,將他困在方寸之間。

  背後是門,和隔著門的謝栩,面前是鳳璋。

  縱使前世見過大風大浪,像這麼棘手又窘迫的狀況,謝歸是從未遇到過。

  「嘿——」

  謝栩一拳頭砸在門上,門跳動一下,謝歸的心也跟著懸了起來。

  兩方離得太近,謝歸不敢叫他殿下,怕暴露身份,只能輕輕叫道:「快放開我……」

  他喉頭滾動一下,鳳璋卻就勢一轉,又輕輕咬住他喉結。

  謝歸就像被提著後頸的貓,完全不敢、也不能動彈。

  他耳後已經紅透,脖頸以上也開始發紅。

  鳳璋撐著房門,任憑外頭怎麼敲打,房門也只能跳動,無法被撞開。

  他是掌控局面的人,謝歸就不同了,謝栩幾人每次捶打在門上,他就跟著一起心驚肉跳。

  「放開……」

  謝歸的聲音微不可聞。

  鳳璋卻沒有回答,甚至更加過分地,用舌尖輕輕掃了一下。

  這是在徹頭徹尾、毫不掩飾的逼迫。可他騎虎難下,根本沒有第二種選擇。

  「嘿嘿——就不開門——偏要你開門——」

  謝栩幾人在外頭鬧得起勁。這房間許久沒反應,他們似乎篤定裡面藏著謝歸。

  謝歸咬牙,似乎用盡平生力氣:「放開……求你……」

  妙極了。

  牙尖嘴利的貓兒終於服軟,這滋味真是妙極了。

  鳳璋無聲一笑,穩穩一掌拍在門上,恰好謝栩拍打房門,被鳳璋一掌拍去,整個人都飛了起來,踉蹌幾步,差點翻過欄杆,跌下樓去。

  與此同時,男子沙啞的聲音傳出來:「滾。」

  不是謝歸的聲音。

  謝栩幾人失望了,前呼後擁地離開,走向下一間。

  外頭鬧騰的人走遠,謝歸咬牙,用力將他推開。鳳璋早料到有這一招,先拉住他衣袖。於是鳳璋被他推得踉蹌,坐回矮凳上,謝歸也被他帶動,猝不及防地撲在他懷裡。

  朝堂中謀略佈局,兩人不分伯仲。但在情事上,謝歸顯然不是鳳璋的對手。

  更顯然,鳳璋不打算輕易放過他。

  機會難得,不緊緊抓住,下次還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

  鳳璋扣著他腰身,將他死死困在懷中,唇也離開他頸部,惡狠狠地攫向他唇舌。

  燕王殿下也是會玩謀略的。

  謝歸初時還死死抵著,可耐不住鳳璋折騰,掙扎一陣就沒了力氣。鳳璋常年習武,要擺弄他,根本費不了多少事。

  他兩隻手腕都被鳳璋壓住,連腰身一起反扣著。鳳璋另一隻手原本按著他腦後,不讓他動彈,見他乖順不少,便安撫似的,輕輕理他頭髮。

  兩人便玩著貓抓耗子的遊戲。謝歸忽然掙扎,鳳璋便加重動作,讓他不得動彈,謝歸沒了力氣,鳳璋便好整以暇,端得是溫柔無比。

  這一局,謝歸敗得徹底。

  一炷香的時辰後,房門忽然打開,謝歸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十足的落荒而逃。

  鳳璋依舊坐在房裡,似不盡興地舔舔唇角。

  滋味委實不錯,若是下次能多配合一點,別發狠咬他,就更好了。

  另一邊,謝歸逃走後,神色茫然,完全不知道走到哪裡。

  好在這裡是秦樓楚館,他這副模樣,倒也不會惹人注意,只有幾個女子指著他吃吃地笑,似乎是在笑話他。

  謝歸羞憤無比,找了個僻靜角落,倚在牆上輕輕喘氣。

  待他好不容易冷靜下來,卻感覺到不遠處有人在看他。

  謝歸抬眼,正與那人對上視線。                       

 

    第47章 疑神疑鬼

 

  門只開了一扇, 那人站在門邊, 稍稍昂起頭,神色淡淡地看著他。

  他與鳳璋、鳳淵都有幾分相似, 謝歸可以篤定, 這人就是石榴說的「兩條狗」其一,八殿下, 恭王鳳澗。

  俗話說,相由心生,謝歸覺得此話不假。

  鳳澗只是站在那裡, 謝歸便覺得他週身一股陰寒, 令人不想靠近。

  外甥像舅,八殿下這副神色,和盛江流如出一轍。

  八殿下狐疑地看著他,目光上下打量, 卻是一步都不曾邁出。

  謝歸暗暗歎氣。

  被鳳璋一折騰,他活像被人從床上趕下來的。第一眼得不到八殿下的青睞, 這下有得磨了。

  謝歸收回目光, 似是沒注意到八殿下, 自顧自整理衣著。

  八皇子一直沉默著, 直到謝歸走出視線, 他仍然直直地站著。

  三樓雅間裡,有人一直注視著他們,直到八皇子回了房間,他才收回視線。

  鳳璋喝了口茶, 淡淡地道:「八弟果然不容易上鉤。」

  燕王殿下一副風流過後的慵懶模樣,衣袍都皺了。石榴就算內心有千萬好奇,也不敢開口問他。

  開什麼玩笑,這時候能跟主上胡說麼……

  她在風月場待久了,一眼就看出他沒滿足,知道這時候的人火氣最盛,誰往上靠,就是找死。

  石榴拿衣袖掩著臉,「回稟主上,八皇子房裡還有一人。」

  鳳璋一怔,「該不會是盛江流?」

  石榴重重點頭。

  這下可不妙。

  一個多疑的八皇子已經很難纏,再加上個老奸巨猾的盛江流,兩人只要稍稍商討,再與謝歸說一兩句,就能確定被耍了。就算真以為謝家支持他們,也會先刁難謝歸一番。

  盛家衝他來還好,他好歹王侯之身,頂多被盛家當做勁敵。要是衝著謝歸,就難辦了。

  鳳璋的目光落向另一間雅間。

  在那裡,鳳淵正在等與謝歸接觸的機會。

  幾乎毫無遲疑,鳳璋當即下令:「去把三哥引出來。」

  石榴應聲退下。另一邊,謝歸整理了衣物,頂著如芒在背的目光,慢慢走下二樓。

  說來也巧,謝歸整理了衣物,不疾不徐下樓時,正與謝栩一群人碰個正著。

  謝栩見他下來,順口埋怨道:「那姑娘也不懂事,竟把你帶到別處去了。來來,快隨大哥回去喝酒。」

  謝歸撐著額頭,眼神略顯迷離,「倒也不必了……這酒有些厲害,我想先回府歇會兒……」

  方纔被鳳璋折騰了,他臉上紅潮將散未散,倒沒人懷疑他假醉酒,尤其是謝栩,促狹道:「怎樣啊念之,那姑娘滋味如何?」

  謝歸騰地紅了臉。

  謝栩以為他害羞,與一眾謝家子弟笑得前俯後仰。

  哪知謝歸是想到方纔,他被鳳璋困在懷中,那廝低低笑著,在他耳邊嘀咕了一句:

  「——滋味不錯。」

  謝歸又氣又惱,臉愈發的紅了,反倒是雙目愈發澄亮。

  大事為重,那廝怎就不知節制!

  謝栩以為他羞澀,便笑著上來拉他,「莫再掛念那女子了,回去繼續,大哥給你挑個更好的,準保你滿意。」

  謝歸卻不知又想到了什麼,忍了半天,只能徒勞地歎氣。

  謝栩剛扯著他衣袖,樓梯上傳來謝歸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謝大公子這是要去哪兒啊?」

  謝歸一頓,臉色霎時間雪白,一動不動。

  他背對著鳳淵,只能聽見他自上而下的腳步聲。

  如此熟悉,就像他昏迷在天牢的那幾日,每日笑著逼近他的那種聲音。

  前世曾斷過的手在疼,腳腕發酸,連被他一腳踢中的胸口也在疼。

  謝栩是見過鳳淵的,知道是平王來到,不敢再裝瘋,規規矩矩地與他見禮。

  鳳淵和藹地受了禮,笑談兩句,話鋒已久指著謝歸:「這位小公子,也是謝家子弟?」

  謝歸微微垂眼,一言不發,不曾動彈。

  鳳淵本是衝著謝歸來的,哪想到與他攀談,他反倒冷淡起來。

  「這是怎麼?」

  鳳淵語氣略顯不快,目光轉向謝栩。謝栩被他瞧得一哆嗦,連忙解釋:「他常年在外,不懂京中規矩,殿下不必與他計較。」

  謝歸無聲一笑。

  即便是再活一世,鳳淵依然這麼暴躁易怒。

  這樣也好。對付起鳳淵來,要更加容易。

  謝歸稍稍轉過身,沒有與他對視,規規矩矩地見禮,似是不願見到他,「謝歸見過平王殿下。」

  他語氣不鹹不淡,讓鳳淵心裡突地一跳,彷彿印證了之前的猜想。

  謝栩幾個酒囊飯袋他沒放在眼裡,就算討好他,他也不願看一眼。但謝歸不願與他接觸,可不就是謝雍的授意。

  鳳淵有些慌了。

  三樓雅間裡,石榴瞥見外頭場景,笑著低聲道:「如殿下所料,平王殿下一出來,恭王殿下就坐不住……殿下?」

  鳳璋面無表情地遠遠看著謝歸。

  「殿下?」

  「本王問你,你是否覺得,念之曾經與三哥非常熟悉?」

  石榴一怔,揣摩著詞句:「屬下覺得,謝公子似乎特別與平王殿下過不去。至於曾經很熟悉……屬下真不敢下斷言。」

  「是了。」鳳璋幽幽歎氣,「若非太熟悉,又怎會這麼恨?」

  石榴覺得他語氣不太對,不敢勸也不敢猜,只能默默憋著。

  她好恨……要是今天跟著主上的是晏七就好了,別讓她知道這麼多,她也不會猜來猜去,興奮到不能自已……

  不過啊。

  石榴悄悄看了鳳璋一眼。

  殿下明明是擔心謝公子,才偷偷跟到這裡來。可又為什麼獨自躲在這裡猜呢?

  二樓裡,鳳淵有了猜想,卻不敢說得太明顯,只能左右試探,與謝歸打啞謎。

  謝歸越是恨他,頭腦越是清醒,說話越是雲山霧罩,鳳淵就越聽不懂,心越是忐忑。

  謝歸要是真傻,他就不會被謝雍看重。可謝歸在他面前裝傻,不就是謝雍,乃至謝家的意思了麼。

  旁邊謝栩幾人早就等得不耐煩了,可對方是平王,他們哪敢多嘴。尤其十六郎,眼神裡的刀子,已經多到可以把謝歸千刀萬剮。

  鳳淵內心急切,另一人悠悠來到,更給他心上插了一刀。

  「這不是三哥麼,怎麼今日也有雅興,來此看看?」

  鳳淵眼神一厲,嘴角卻掛著笑:「八弟,這可真是巧。」

  鳳淵心急得快跳出來了。只因他進來時,手下回報,並未看到其他皇子出入。那鳳澗又是從哪來的?

  殊不知是石榴從中作梗,左右稍稍使個絆子,鳳淵就先進了樓。以至於鳳澗知道他在,他卻全然不知。

  鳳澗剛出現,謝歸便緩慢地抬起頭來,對八殿下一禮:「見過恭王殿下。」

  同時,他腳步一移,似乎要站在鳳澗身後。

  然後他僵住,悄悄看鳳淵一眼,又將腳步收回來。

  一個輕巧的動作,不消言語,已經讓各方都有了揣測。

  鳳璋看了,幽幽一笑:「念之這狐狸。」

  多疑的八皇子鳳澗覺得,謝家果真要支持他,只是礙於鳳淵在場,不好明確表態。剛剛懸著的心,便放下了。

  心急的鳳淵覺得,謝家果真要支持八皇子,已經做了決定,卻還防著他。瞧瞧謝歸一副做錯事的模樣,生怕他發現了。

  一口氣梗在鳳淵喉頭,不上不下。

  眼神交匯不過一瞬間,謝歸已經將各方撩起了小心思。

  在場看不懂的,只有謝栩幾個。在謝栩發問前,謝歸看了八皇子鳳澗一眼,對謝栩道:「大哥。」

  意思是兩個親王在場,尋歡作樂多有不便,該回去了。

  謝栩這點還算機靈,連忙朝兩位親王告罪,帶一眾子弟走了。而謝歸還在下樓時,若有所思地看了這邊一眼,卻沒有明顯看著誰。

  這意思就微妙了。

  來時意興滿滿,回時一片闌珊。謝歸不想自找沒趣,自己找了獨一輛馬車,坐在裡頭不說話。

  前面傳來十六郎憤怒的聲音,因為離得遠,聽不清楚。謝歸無聲一笑,靜聽身後。

  果不其然,一行人停在謝府門口,子弟們都先進了府。謝歸慢吞吞的,一人飛騎而來,恰恰停在下車的謝歸身邊。

  迎著稀薄的暮色,謝歸接過一份小巧的信物,淺淺一笑。                        

 

    第48章 他的心事

 

  春闈弊案後, 朝中人人自危。

  七皇子的事情結束沒多久, 又鬧了這麼大的風波,聰明點的, 早就抽身事外, 或告病在家,或四處奔走、尋求庇護, 連朝堂都冷清許多。

  上巳很快來到,按慣例,魏貴妃會在宮中設宴, 召各家年輕男女進宮, 促成姻緣好事。

  雖然私下不對付,魏貴妃還是遞了帖子來,鳳璋看都沒看,直接讓晏七推拒了。

  晏七為難, 「殿下,您才剛回京, 直接推了, 不好吧……」

  鳳璋抱著貓兒懶懶地道:「本王被罰閉門思過, 赴什麼宴, 不去。」

  晏七更糾結了, 「聽說貴妃娘娘已經選好幾家女子,要塞給殿下做侍妾呢……」

  他欲言又止的模樣,讓鳳璋皺起眉頭,「你都聽見什麼了?」

  「這……」晏七嚥了口唾沫, 「話不好聽,殿下何必要知道……」

  「說。」

  「殿下二十三四了,府裡連個侍妾也沒有,」晏七低下頭,往後退了半步,「外面都說殿下是……憋出毛病了。」

  鳳璋長長地嗯了一聲。書僮抬起頭,衝他喵一句。

  「有沒有憋出毛病,你這貼身侍衛還不清楚?」鳳璋冷笑,「本王在他們眼裡是個棄子,回京來倒霉的,貓哭耗子,操什麼閒心。」

  晏七規規矩矩地點頭。

  「該怎麼回復,不用本王教你。」鳳璋轉過頭,一手圈著貓兒,撓它耳朵,一手端著本閒書,玉扳指無意識磨蹭著書頁,「實在不行,就說本王病得快死了,看她是請本王赴宴,還是來看望本王。」

  晏七早就察覺他憋著一股氣。

  自從殿下那天回府,這股氣就在了,而且越來越大。

  他曾經私下問石榴,石榴卻回他個複雜的眼神,搖搖頭。

  天罡衛的腦袋都很好使,怎麼用就見仁見智了。晏七不知哪來的膽子,鬼使神差地問道:「殿下真不去?據說娘娘朝謝府遞了帖子,要謝家幾位公子一同列席,還特地點了小公子的名。」

  鳳璋眉頭一擰,「他不要命了?那毒婦的宴席,他也敢去?」

  晏七歎氣,「殿下,之前小公子推拒了平王殿下,貴妃娘娘肯定是知道的,這不幫忙拉關係來了麼。」

  「自作聰明。」鳳璋一口惡氣更是不上不下,手上力道重了,氣得書僮嗷嗚一聲,跳出他懷裡。

  鳳璋怒:「連你這小兔崽子也反了不成!」

  他閒得和貓兒鬥氣,晏七啞然,鳳璋卻已回過神來,眼神如刀,「你也反了不成,多什麼嘴?」

  晏七懵了。

  殿下平常不是最擔心謝小公子麼?他不過提了兩句,怎麼惹火上身了?

  鳳璋的氣來得也快,悶得也快。他逮回貓兒,按在懷裡揉了兩道,聲音沉悶:「行了,先下去吧,讓本王清靜清靜。」

  晏七渾渾噩噩地出了門,打算找石榴問清楚。

  鳳璋半蜷在榻上,看了一會兒書,又揉揉書僮,又想布棋又想喝茶。

  可和他下棋、給他沏茶的人不在。

  鳳璋真是越想越氣,越氣越想。

  他捉起貓兒前爪,對它惡狠狠地道:「小沒良心的!」

  「……喵。」

  鳳璋無言,抱緊貓兒,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等醒來已是傍晚,晚膳在桌上,快要涼了,大概是晏七不敢擾他清靜,沒有叫他。

  書僮不知什麼時候溜走了。他瞥了眼晚膳,一點兒都不想動筷子。

  這個時辰了,念之在做什麼呢?

  ——

  這個時辰了,謝歸剛剛回府。

  八皇子不是簡單角色,前世時就是個多疑的,只是當時他有魏家和三皇子在後,明裡暗裡多加打壓,才沒有那麼深刻的體會。

  這一世他孤身一人與八皇子周旋,不免覺得棘手。

  謝歸與他接觸幾次,八皇子才剛剛將一些明面的人物介紹給他,一點透底的跡象都沒有。

  進度真的太慢了。這樣等,黃花菜都涼了。

  風雅知道他忙,但也經過家主提點,不該問的從不多嘴,便早早留了熱水給他沐浴。謝歸前腳剛踏進院門,他便去廚下找人,熱些清淡小菜過來。

  沐浴過後,稍稍吃了兩口小菜,謝歸才緩過神來。

  與八皇子見面的地方都是清靜酒樓,或畫舫孤舟,來往風塵僕僕,偶爾還會沾到八皇子偏愛的脂粉氣息。謝歸每次回來,都會好生沐浴一番,才睡得安穩。

  風雅把白天的事情大概交待一遍,說謝栩幾個如今怎麼怎麼,宮裡又來人如何如何。

  謝歸撥亮了燈,聽到後者,「宮裡來人?」

  「是呀公子,是貴妃娘娘身邊的內侍,點名要公子列席呢。」

  謝歸想到貴妃就沒好氣,尤其還是鳳淵他親娘,「再說。」

  「公子,這不能不去吧?」

  謝歸涼涼一笑。

  風雅與他相處日久,知道他不願說,就老老實實退下。臨出門時,謝歸還吩咐他:「你歇去吧,我還得坐會兒。」

  邀他赴宴?

  謝歸無聲地冷笑。

  那時候魏貴妃還有沒有心情開宴,還真不一定。

  京城的夜總是悄寂無聲,他院子僻靜,連京中巡視的腳步馬蹄都聽不見。

  燈火辟啪爆響。

  謝歸看了會兒書,靜下神來,才開始琢磨如何處理八皇子的事。

  如果現在突然從八皇子那抽身,會立刻招來禍端。可按先前計劃,讓他與八皇子熟識,潛入其中,又太慢,怕夜長夢多。

  能有一把刀給他用就好了。

  能快刀斬亂麻的刀。

  他眼神虛晃,慢慢地晃到眼前的書頁上,想到最近風聲鶴唳的春闈舞弊案。

  事情還在查,三皇子鳳淵鐵定跑不掉。還有被鳳淵咬住的八皇子,也會被象徵性地查一查。

  謝歸眼神一頓,當即磨墨動筆。

  事關重大,謝歸不敢用天儀社的信鴿,便開了窗,敲了幾下窗欞。

  辛辰從暗處閃出來,「公子有何吩咐?」

  「走天罡衛的路子,把信送到天儀社府主手裡,絕不可假手他人。」

  辛辰鄭重應下,卻聽謝歸叫住他:「等等,還有封信,你一併送去殿下那兒。」

  辛辰一聽,奇怪了,「公子不親自去一趟?」

  謝歸輕咳,頗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味道,「我如今和他決裂,去見他,或者他來見我,都不太好。萬一被人發現就糟了。」

  辛辰沒想那麼多,點頭稱是,迅速將信送了回去。

  一封快馬加鞭,送往東南三郡。另一封被晏七送到了鳳璋手上。

  晏七不善言辭,不知費了多大功夫,才從石榴那兒套到話,因而送信進去時,眼神頗詭異。

  鳳璋神色幽幽地拆了信,只見上頭寫了四個字:

  安好,勿念。

  也不管晏七還在身邊,鳳璋氣得罵道:「真是沒良心的東西!就這點字,想糊弄誰?還特地讓天罡衛跑一趟,嫌本王手下多不成?」

  書僮之前被晏七拎回來,丟在他身邊,被他嚇一跳,跳起來喵兩聲。

  鳳璋罵完,嗤笑一聲,然後在晏七詭異的目光下,把信箋折好,收入懷裡。

  晏七:「……」

  ——

  天儀社動作頗快,過了幾日,謝歸應付完八皇子,便匆匆趕到城中天儀社所在,亮了信物。

  見信物如見府主,何況還有衛初本人在場。

  衛初在東南三郡待了小半年,原先只是偏黑,現在已經變得跟炭沒兩樣。謝歸一見他,初時嚇了一跳,後來笑了好一陣子,才停下來。

  衛初郁卒難解:「謝師弟,師兄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就這麼對我?」

  謝歸笑著擺擺手,又被衛初瞪了一眼。

  衛初忿忿地撓頭,指著身後一堆東西:「你要的都給你弄來了,這些夠不夠?」

  謝歸粗略掃了一眼,「大概夠了。」

  這間偏僻屋子裡堆著二十幾個箱子,衛初怕路上不安全,也怕謝歸急用,是走水路急運過來的。

  衛初在給鳳淵幹活時也撈了不少,不過按照謝歸的吩咐,做得都很隱蔽。

  他見謝歸笑得詭秘,也不自覺地跟著笑了起來,笑完了,才覺得不太對。

  他跟著笑什麼……總覺得怪怪的……

  謝歸笑完了,倒是盯著二十幾個箱子看,看得有些出神。

  快了,很快就可以讓鳳淵吃到苦頭了。

  上巳這天,謝府裡被邀的公子們都提早準備,尤其是想出風頭的,更是起了個大早。

  結果到了正午,宮裡來了人。

  謝家下人認得是魏貴妃身邊的,慌忙將人請進去。卻見內侍青著臉傳話:「今日宴席停了,告訴府裡諸位公子,不必準備了。」說完就走。

  謝家上下一頭霧水,而另一頭,謝雍剛剛踏進朝露宮,看見鐵青著臉跪在地上的兩位皇子。

  一個是鳳淵,一個是鳳澗。

  謝雍輕輕歎氣。

  本來快查到頭的舞弊案,怎麼突然冒出賄銀來了。                       

 

    第49章 人為刀俎

 

  相比謝家其他子弟, 謝雍的消息最為靈通。皇帝派人召他時, 他稍微打聽了一下,大吃一驚。

  春闈舞弊案已經查得差不多, 參與舞弊的學子都認罪伏法。謝雍知道裡面有燕王和兒子的手筆, 便按部就班地查,盡量不另生枝節。

  可突然有消息傳來, 說八皇子確實參與其中,皇帝將信將疑,派人在線報說的地方一搜, 果真搜出了二十多箱銀子。

  皇帝的臉色就沒好看過。

  謝雍先站在一邊, 觀察情況。

  底下兩個皇子都青著臉,一言不發。

  「你倆誰先解釋?」

  皇帝悠悠問了一句。

  這語氣就不對,山雨欲來風滿樓。鳳淵張了張嘴,沒說話。

  八皇子鳳澗先開口:「父皇, 那些銀子的確不是兒臣的。」

  皇帝似笑非笑:「哦?可朕聽聞,那套宅子就是你的?」

  八皇子嘴角一動, 臉色更青了。

  銀子真的不是他的, 可問題在於, 搜出銀子的宅子的確是他的。

  那套宅子是他備起來, 打算用作秘密議事之所, 到現在也只動用過兩三回,除了幾個心腹,幾乎無人知曉。

  難道要他跟皇帝說,那套宅子是他密謀用的, 但銀子不知來路,真不是他的?

  鬼都不信。

  鳳淵則面臨更尷尬的情況。

  那些銀子,是用他的箱子裝的。而且手下回報,他設在東南三郡撈錢的營坊有古怪,有些銀錢不翼而飛。

  如果皇帝再查下去,很快就能查到這件事。

  也就是說……那銀子也是他的……

  鳳淵無比憋屈。

  銀子是他的,他卻不能承認,也不敢認。

  二十多箱銀子啊,他想想就肉疼。

  到底誰幹的這缺德事兒?

  兩人心事重重,被皇帝看得一清二楚。

  皇帝語重心長:「朕可真是為肅然叫屈。你們這又是舞弊,又是銀錢,又是宅子,哪個拿出來,都比肅然家底厚吧?」

  城中謝府,謝歸正看著天罡衛送來的線報,沒由來地打了個噴嚏。

  皇帝敲敲桌子,看不出喜怒,「老八,你先說說,把人塞進文書院裡,究竟收了多少錢?」

  鳳澗蔫蔫地道:「回稟父皇,兒臣真沒收錢……」

  皇帝一笑,「你的意思是,老三幫你收錢,再塞進你宅子裡去?」

  鳳澗語塞。皇帝又轉向鳳淵:「父皇明明給你昭雪冤屈了,你八弟也參與其中,怎地黑著個臉,翅膀硬了,敢和父皇甩臉色了?」

  鳳淵一驚,連忙俯身:「兒臣不敢!」

  鳳澗也跟著俯身,只是稍稍側過頭,冷冷地瞪了鳳淵一眼。

  鳳淵正心虛著,被他一瞪,下意識撇過眼神,又覺得不對,連忙瞪回去,鳳澗卻已經收回了眼神。

  鳳淵更憋屈了。

  兩個好兒子跪在他面前還敢眼神來去,皇帝笑了笑,忽然拍桌而起,震得茶水飛濺出來:「敢把手伸到春試來,朕養的好兒子!好大的膽!」

  這句話又是懸在頭頂的刀,兩人更不敢說話。

  春試是前朝留下來,用以選拔寒族子弟入朝的。他們母族都是百年望族,這事於他們而言本就很敏感。皇帝一句話扔過來,他們只能受著。

  敢頂嘴?不要命了?訓話的是他們父皇,是如今聖上,是著力壓制士族的人。

  一大堆奏折嘩啦啦地甩到他們身上,兩人被砸個正著,頭埋得更低。

  「看看,看看!都是參你們的!還有參朕的!朕是虧欠了什麼,養的兒子,一個比一個出息!」

  這話說到後面已經很悲涼了。兩人知道他想起吊死在府裡的七皇子,連忙叩請他保重龍體。

  皇帝坐回龍椅,喘勻了氣,擺擺手,「快滾回去,好生閉門思過。這幾日,朕不想看見你們。」

  兩人如獲大赦,悄悄喘氣,忙不迭告退。

  閔公公聽見裡面消停了,連忙進來收拾場面,再給皇帝奉茶。

  皇帝瞥見謝雍輕手輕腳往外走,呵斥道:「謝卿這是要去哪啊?」

  謝雍分外謙遜:「臣忽然想起來,陛下先前令臣回府閉門思過。算算日子,似乎還不夠……」

  皇帝又氣又笑,「別給朕來那套,回來,坐下。」

  謝歸遵旨領座,規規矩矩坐著。

  閔公公奉了茶便退下。皇帝剛發完火,略顯疲憊,「謝卿,你說,朕對這幾個孩子,是不是太狠了?」

  謝雍斟酌片刻,「陛下自有陛下的思量。」

  皇帝幽幽一望,「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麼?

  謝雍望皇帝一眼,又收回目光。

  可惜他們母族出身太高嗎?這幾人無論選誰,都會使江山社稷蒙難嗎?

  謝雍亦是眼神幽幽。

  若不是謝家一直以來中庸,若不是有謝歸去了燕王身邊,謝家又能走到什麼時候?

  ——

  鳳淵兩人出了殿門,一路匆匆往外走,誰也沒有看誰。

  快出朝露宮時,八皇子忽然轉頭,冷冷地道:「三皇兄真是好本事。」

  鳳淵皺眉,硬生生忍著暴戾之氣,「八皇弟說什麼話,為兄真是被冤枉的。」

  八皇子冷笑一聲。

  他多疑的特點,眾皇子都很清楚。被他蛇一樣的眼神盯著看,鳳淵更是快忍不住暴脾氣:「我若有心栽贓你,哪會到朝露宮來?」

  八皇子涼涼地道:「說不定,三哥是為了擺脫父皇的責難,特地拉皇弟下水的。我那處宅子,可不是誰都摸得清——看來,魏家鬼影有長進。」

  鳳淵怒:「你說的什麼話!」

  八皇子不為所動,朝他身後示意,「皇兄你看,『鬼影』這不跟來了?」

  鳳淵以為他誆自己,直到身後有人氣喘吁吁地道:「殿下……」

  還真是魏家的「鬼影」。

  「八弟還是不奉陪了。」八皇子一拂衣袖,「若是聽到什麼不該聽的,下一回就不是栽贓,是殺八弟滅口了。」

  鳳淵狠狠剜他一眼,目送他離開。

  「……快說!」

  鳳淵氣怒,那人抖抖索索的,湊上去輕聲說了什麼。

  鳳淵眼前一黑,眼看著腿軟,差點站不住。那人嚇壞了,顧不得太多,趕緊上去扶他:「殿下!」

  他連叫幾聲,鳳淵才勉強有了反應。

  不為別的,東南三郡的手下回報,他們的賬目,居然有很大的問題。

  做手腳的是高人。營坊太多,賬目太雜,東缺一點西缺一點,拼湊起來,居然是這麼大的窟窿。

  鳳淵背後發寒。

  到底是誰,布了這麼大的局,早就等在他面前,看他跳進去,再把他埋了。

  那些銀錢……足足十萬兩,先被對方用來攪合他和八皇子的關係,又變成了八皇子的贓款,收進皇帝的手中。他卻只能眼睜睜看著。

  鳳淵眼前又是一黑。

  「……殿下!殿下!……」

  鳳澗早就快步走出鳳淵視線,卻在角落裡安靜候著。等到不遠處傳來驚慌的叫聲,他才提起步子,緩步出宮去。

  一輛馬車在外候著,鳳澗出來後,逕自上了馬車。

  馬兒有規律地踏著蹄子,鳳澗逕自沉默著,盛江流瞥他一眼,問道:「陛下發怒了?」

  鳳澗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依舊低頭,不知想什麼。

  盛江流緩緩地道:「這事來得蹊蹺。以三殿下的腦袋,想不出這麼厲害的計策。」

  鳳澗應了一聲,問道:「報官的人,查到是誰了?」

  他之前被急宣入宮,沒來得及和手下問話。盛江流頷首,「早查到了。是之前被我們逐出去的一個考生。」

  又扯到春闈弊案來了。鳳澗有些頭疼。

  如果這人是鳳淵派的,他說不定不會懷疑鳳淵。可現在查出來,此人是被他們逐出去,前來報復的,那鳳淵就很值得懷疑了。

  此人性子暴躁,但不是沒有城府。

  鳳澗不知不覺想得遠了。

  盛江流緩聲勸道:「陛下哪方的把柄都抓不到,這事,只會不了了之。殿下不必放在心上,等過段時間,陛下消了氣,就沒事了。」

  鳳澗難得地歎氣:「丟人事小,可舅父,你是沒看見父皇的眼神。本王差些以為,要走不出朝露宮了。」

  丟人丟錢,那都不算事。他私自盤了個宅子,皇帝也是從皇子一步步走來,不用想都知道是做什麼用的。

  在他面前連七皇子都提到了,皇帝是真氣著了。一旦對他起了疑,設了防,以後的日子就得小心翼翼。

  不知不覺中,馬車停了下來。盛江流和善地道:「殿下,已經到王府了。回去好生休息,不用過於擔心。」

  駿馬長嘶一聲,將盛江流載走。鳳澗沉默著走進府裡,下人剛剛迎上來,就見他腳步一頓,轉身又往外走。

  「備馬,本王出去走走。」

  一騎黑馬馳過十幾條街,匆匆停在一處安靜的宅子前。

  鳳澗抬頭望了望,燕王府三個大字熠熠生輝。                       

 

    第50章 拆東補西

 

  府門邊無人來往, 或許是都知道燕王被罰禁足, 連個來拉關係的人都沒有。

  側門吱呀開了,一個小侍衛牽著馬走出來, 見到鳳澗目光沉沉, 登時語無倫次:「恭、恭王殿下……」

  小侍衛誠惶誠恐,鳳澗卻深深地望了府門一眼, 縱馬走了。

  鳳澗匆匆路過的事,被天罡衛傳到謝歸那裡。

  謝歸聞言一笑。

  狡猾多疑的恭王,終於要上鉤了。

  魏貴妃的上巳宴席忽然取消, 京中門閥都知道怎麼回事, 聽說貴妃娘娘還親手做了碗湯,送到朝露宮。

  這件事,謝歸是從恭王鳳澗這邊聽見的。

  茶樓裡安靜異常,鳳澗摒退了撫琴侍女, 淡淡地將這事說給謝歸聽。

  他對謝歸很感興趣。這人在燕地為他六哥鞍前馬後,很有能耐, 又是他三哥覬覦的對象。

  他現在就要把鳳淵想要的, 全部搶過來。何況謝歸此人也的確不錯。

  謝歸飲了口清水, 輕聲道:「殿下是想知道, 怎麼對付平王殿下?」

  鳳澗毫不避諱:「本王想聽聽你的說法。」

  謝歸笑了笑, 反問:「那以殿下所見,平王殿下如今的地位,究竟如何?」

  鳳澗沉吟片刻,「岌岌可危。」

  「危在何處?」

  「若大廈將傾。」

  假若鳳澗不是對手, 謝歸真要讚歎他的冷靜。

  明面上被鳳淵拉下水,牽扯到舞弊案裡,卻還能冷靜地分析形勢。

  鳳淵所面臨的狀況,是每個皇子都害怕遇到的。連連犯錯,在皇帝那裡失了信任,可謂四面楚歌。

  謝歸循循善誘:「可真正能讓其傾倒的,只有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皇帝。

  「平王殿下不是沒犯過錯,私下東南,壽禮出錯,頂多有失體面。換作以往,陛下訓斥一番就罷了。可這一回,陛下為何大動肝火?」

  鳳澗瞭然。

  「因為他動了不該動的東西。」

  支使學子舞弊,是太歲頭上動土。鳳淵母妃出身士族,這是絕對不能插手的,他偏偏牽涉其中。

  謝歸又飲一口清水。

  「要讓平王不得翻身,唯有讓陛下動怒。」謝歸話鋒一轉,「那些銀子的歸屬,殿下應該也清楚。可殿下看看,平王丟了那麼多銀子,卻還能不動聲色,說明什麼?」

  即使是鳳澗,也不得不倒吸一口涼氣。

  十餘萬兩,那可不是小數目。

  鳳澗想說什麼,又猶豫了,「但也可能是魏家在後支撐,這些銀子……」

  他忽然頓住了。

  「不論是哪種情況,平王殿下都很難解釋。其一,魏家支撐他?給宗室親王填補窟窿,是要造反?其二,他真有那麼多錢,可錢是哪兒來的?其三,如果丟的錢不是他的?」

  「三種情況,都是平王不敢抖露的。因為平王知道,這次陛下饒了他,不代表下次還會。」

  鳳澗點頭,「你說的,本王都明白了。」

  謝歸無意逗留,起身告辭。走到雅間門口,忽聽鳳澗道:「前兩日,本王去了趟燕王府。」

  謝歸淡淡地應了一聲,「燕王素來受陛下疼愛,也是個不錯的助力。」

  鳳澗笑道:「六哥當初親自把你趕出來,本王卻覺得,你不是有貳心的人,大概中間有什麼誤會,想跟六哥解釋。」

  謝歸心中突地一跳,仍然不動聲色,「殿下說笑。當初我去燕地,是陛下的意思。我自幼病居別莊,卻也知道忠人之事。燕王殿下趕我走,我絕不能徑直離去。否則,一為不忠,二為抗旨。」

  鳳澗沒再說話。

  謝歸推開門,忽又道:「殿下不必勸了,若要與燕王聯手,殿下去做便是,不必顧及我。」

  他說完便走,逕直下了樓,走入明媚的日光中去。

  直到混入人群了,謝歸微微歎氣,才發覺出了一身冷汗。

  在鳳澗面前,他只敢飲清水。難怪當初鳳璋強烈反對他用此計,鳳澗這人的城府,比預想中要更深。

  ——

  上巳宴席的忐忑,總算在清明春風的吹拂中,緩慢消散。

  自從茶樓一別,鳳澗這幾天沒再找過謝歸,大約是籌備對付鳳淵去了。

  事情暫歇,謝歸難得地睡遲了些。起床之後,風雅伺候他收拾換洗,又給他準備外出的物什。

  清明祭祖,謝雍作為家主,一早領著長房外出了。

  廣闊的宅子裡一時空落落的,獨留了謝歸在府。謝歸卻也不在意,換了件素淨的袍子,去往京外鍾秀山。

  山上有一處孤墳,正是耶律顏的衣冠塚。

  謝歸清理了半人高的雜草,正待擺好祭品,卻發覺墳前有一樣東西。

  是他的金刀。

  金刀靜靜躺在墳前,剛才被雜草遮住,這時候才顯露出來。

  謝歸的視線模糊了一瞬。

  山林寂靜,春日爛漫。風雅帶著車伕等在山下,他孤身一人,卻一片暖然。

  與此同時,平王府裡卻是一片慘淡。

  一直以來,幾個皇子都是勢均力敵,因而正妃之位空懸,只有幾個侍妾跟著。鳳淵將她們全部喝退,轉頭又氣得摔了幾樣東西。

  魏明呈之前給他打點舞弊案,事情好不容易消退了,便在魏府休養,不曾過來。

  他獨自悶在書房,明明舞弊案再沒他的事情,他卻覺得憋屈得慌。

  一是丟了大筆銀錢,只能打碎牙往肚裡咽,二是事情看似消退,他反而覺得不安。

  事情不可能那麼湊巧,肯定有人在算計他。

  可他連幕後黑手的影子都抓不到。對方總是先他一步,布好所有的局,等他入甕。

  有人敲門,鳳淵怒道:「進來!」

  一個「鬼影」捧著賬本,低頭不敢看他,快步走了進來。

  鳳淵扯過賬本掃了兩眼,差點又氣得厥過去。

  原來那十餘萬兩白銀,只是個小數目。

  東南三郡營坊所得,竟然有半數都不知去向!

  是誰在背後細水長流地算計他,源源不斷地把銀子都算走了?!

  鳳淵強按著火氣,「那些做假賬的人,都查到沒有?」

  「鬼影」低著頭,不敢亂動:「回稟殿下,人都抓起來了,可屬下仔細查過,這些人出身貧寒,素不相識,只說自己貪了一點銀錢。問起背後黑手,有幾個都嚇得說不出話。」

  謝歸的苦心佈置,終於在此時發揮了作用。

  這還只查到賬目,若是查到他們的礦鐵也有問題,鳳淵只怕會當場氣死。

  那「鬼影」猶豫一陣,「殿下,這賬目出了問題,那陛下的壽禮……」

  眼看又要到皇帝的壽辰,鳳淵最近挨了不少罵,急著在皇帝面前表現。

  他之前命人在越人那邊尋覓,找到一顆越人首領私藏許久的黑珍珠。成年男子雙手合握,都只能勉強捧起這顆黑珍珠。

  越人首領答應賣這珍珠,卻要價極高。若是放在之前,鳳淵眼都不眨,直接買下。

  可眼下他不知有多窘迫,光是填補營坊的窟窿,維持營坊周轉,他就花了不少力氣,再挪不出現錢買這東西。

  鳳淵咬牙:「把府裡各處開支減一減,這顆珠子,本王勢在必得。」

  「鬼影」更加頭疼:「殿下,這未免太……」

  「不必多言,本王自有分寸。」鳳淵恨恨地道,「你去一趟戶部,把那人叫出來。」

  「鬼影」立時明白他的打算,更不敢吭聲,只能跑去戶部叫人。

  影子進了戶部,將一個中年男子領走。兩人剛剛離開,另有兩方人馬也悄悄動身離去。

  一方是天罡衛,看見魏家鬼影找上戶部了,當即回稟燕王。另一方則更加隱蔽,幾經周轉,悄悄摸進了恭王府,把線報放在鳳澗案頭。

  鳳澗看了線報,會心一笑。

  正如謝歸所言,他三皇兄急了。

  過了幾日,皇帝壽誕前夕,鳳澗整理裝束,親自進了一趟朝露宮。

  臨近壽誕,皇帝把朝中煩心事扔在一邊,偷得浮生半日閒,好不容易端了本閒書在看。

  內侍傳報,恭王求見,皇帝還詫異:「老八怎不在府裡琢磨他那點小心思,來朕這兒做什麼?快傳進來。」

  誠如盛江流預料,皇帝從皇子一步步走來,知道兒子們都大了,在自立門戶的年紀,有點小心思很正常,一間宅子而已,訓斥之後,再不會多管。

  因而鳳澗忽然求見,皇帝甚是好奇。

  鳳澗先行了個大禮,老老實實地道:「父皇,兒臣最近又不消停了。」

  皇帝哼一聲,「又盤幾間宅子了?」

  鳳澗老老實實地道:「回稟父皇,這回不是宅子,兒臣近來看上了戶部一位大人家的千金。」

  兒子想立正妃了,還知道來給他說一聲。皇帝釋然而滿意地點頭,「說吧,哪家的女兒?」

  鳳澗苦著臉:「兒臣打算去戶部堵人,找那位大人聊聊,哪知戶部其餘官吏告訴兒臣,那位大人去了平王府。」

  皇帝嗯一聲,將書緩緩放下,看不出喜怒。

  「兒臣就留了個人,在那位大人家邸旁盯著,哪知這位大人深夜裡孤身出來,領了幾個奇形怪狀的人,去了戶部。」

  「之後,又從個偏門拖了點東西出來。兩口箱子,看不出裡面裝什麼。兒臣覺得不對,便來稟報父皇。」

  兒子們之間互相盯梢,實屬正常,皇帝懶得搭理他之前那些廢話,稍稍瞇眼,「箱子?」

  戶部裡沒什麼東西能用箱子裝,那些陳年文書滿是灰塵,官吏們連動也不願動。

  除了銀子。                       

 

    第51章 假公濟私

 

  可這也太膽大了。

  皇帝沉吟片刻, 「你看清楚了?」

  鳳澗很誠懇, 「回稟父皇,兒臣的手下, 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皇帝笑了笑, 半真半假,「該不會是老三拉你下水, 被你記恨了吧?」

  鳳澗稍稍躬身,「父皇聖明。」

  兩人打了幾句啞謎,皇帝應付他一陣, 便打發他走了。

  朝露宮裡空蕩蕩的, 皇帝沉默出神,揚聲道:「進來。」

  閔公公聞聲而入,皇帝敲敲桌子,聲音冷硬:「調用天罡衛, 去查老三的動靜。」他一頓,又吩咐道:「再去看看肅然有沒有盯著老三。」

  閔公公領命退下。皇帝吩咐完了, 把書輕輕擱下, 揉著太陽穴。

  兒子們越來越大, 他是越來越老了。

  然而鳳澗踏入朝露宮, 只是一個開始。

  次日朝議, 皇帝看著一派臣子討伐鳳淵,神色淡淡,不曾阻止。

  實則因為,他也十分疑惑。

  正如鳳澗所言, 老三居然真的膽大包天,拿著魏明呈給他的人,從戶部弄了文書信物,調運銀兩。

  那可是國庫啊!

  底下鳳淵被討伐得狼狽不堪,嘴上還硬著:「信口胡說!」

  另一個臣子憤恨地道:「殿下不光是對國庫下手,竟然還私自截留銀兩。敢問殿下看上的壽禮,可是假公濟私、用國庫的銀兩買的?!」

  鳳淵心底一抽,喝道:「一派胡言!父皇……」

  他將求救的目光轉向皇帝,皇帝卻神色平靜,絲毫沒有出言相助的樣子。

  這罪名栽下來可不得了,就算他真做了,也不可就此承認,便一甩衣袖,鐵青著臉回列,無論其餘朝臣如何憤慨,他一律不回應。

  眼看底下快打起來了,閔公公瞥見皇帝臉色,便長長地清了清嗓。

  「此事容後再議。」皇帝緩緩地道,「這段日子風波不斷,有勞諸卿家了。」

  底下朝臣連連回不敢。

  「平王此事,朕會慎重考慮。至於如何處置,過些日子再說吧。」

  有些老臣一聽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最近煩心事夠多了,燕王被劾回京,春試弊案又沒頭沒尾的,剛剛才消停下去。先熬過幾天,讓皇帝好好把壽辰過了再說。

  這一次可真是僥倖逃脫了。

  朝議散了,鳳淵一路黑著臉色回府。他舅父魏明呈動作更快,他前腳剛進門,後腳魏明呈就跟進了書房。

  魏明呈剛進去,就見鳳淵在砸東西,好歹知道輕重,關鍵的文書都沒毀。

  等他好不容易消停了,魏明呈捋捋鬍須,「殿下先消消氣。」

  鳳淵少見地聽了話,安靜下來。魏明呈以為他聽進去了,殊不知鳳淵是氣得說不出話來。

  過了片刻,鳳淵才冷冷開口:「舅父,此事務必查個清楚。」

  魏明呈卻不急,「殿下,恕臣直言,這事,是殿下操之過急了。」

  鳳淵冷冷的目光箭一樣射過來。

  魏明呈依舊平靜地開口:「銀錢沒了,反正有營坊在,周轉不開只是暫時的。何況殿下屬意的那顆黑珍珠,」魏明呈搖搖頭,「老臣真不覺得那是個好主意。」

  鳳淵冷道:「那依舅父看,本王不該給父皇準備壽禮了?」

  「殿下最近麻煩多,在陛下面前乖順一些,送點普通的壽禮,也就足夠了。要是讓陛下看見殿下就煩心,那才真是,得不償失啊。」

  想到今天亂成一鍋粥的朝議,鳳淵隱約被他說動,卻仍然抿著嘴不吭聲。

  薑是老的辣,魏明呈對皇帝的心思一清二楚,「殿下想用戶部的銀錢,填進這邊的窟窿,此舉太過膽大。就算恭王一直盯著,有了證據,陛下一時半會兒也不會相信。」

  「為何?」

  「陛下總該過個舒坦的壽辰。何況數額太大,別說今天是殿下了,就算換成其餘皇子,陛下也不會輕信。」

  「本王也算得了喘息之機。」鳳淵歎氣,又咬咬牙,「東南的營坊,不太重要的,就脫手轉出去。其餘『鬼影』,這段日子要盯緊了。誰在背後算計本王,本王定要教他好看!」

  他最後一句,是對著恭王府的方向吐出來的。

  ——

  天大地大,皇帝最大。

  皇帝既然已經放了話,誰也不敢上趕著給皇帝找不痛快。

  因而這幾日,京城內外格外平靜,各路官吏夾緊了尾巴做事。就連常去秦樓楚館的浪蕩子們,也被家中長輩關在家裡,不許出門。

  皇帝的壽辰在三月中旬,按照慣例,皇帝會在宮中設筵,宴請百官。各家臣子,均可攜眷赴宴。

  身為士族之首的謝家,自然會收到帖子。

  去年謝歸找了托辭不去,總歸是個庶子,有謝栩在前面頂著,他不去也沒事。今年他是從燕王身邊出來的,現在又與恭王走得近,還被魏貴妃點名邀過。閔公公前來謝府時,也特地點名要謝歸前去。

  給謝歸收拾裝扮這事,風雅已經是輕車熟路,不多時就扮了個俊雅公子出來。

  他選了件比較清淡的衣裳,其餘玉冠玉珮等配飾,一應俱全,倒也不會失禮。

  反倒是謝栩一見他這麼穿,立時想到去尋芳徑那次,當即跳起來:「快去換了!」

  謝雍投來責備的目光,謝栩自覺失言,補充道:「這可是進宮赴宴,哪是京郊踏青?」

  謝雍覺得有理,讓他回去換。等換了身隆重些的,謝雍沉默片刻,「去換回來吧。」

  自家兒子好歹要秉承他的中庸之道,不能搶了皇子們的風頭。

  於是在風雅的偷笑聲中,謝歸默默跟上了車騎。

  皇帝壽辰,最有趣的當屬獻禮。

  去年鳳淵弄巧成拙地獻了花燈,今年便不敢造次,也是聽進了魏明呈的話,只選了個精緻古玩,恭恭敬敬地呈上去。

  謝家送的是前朝名畫。皇帝大悅,還與謝雍探討畫作一二。

  謝歸是輪不到說話的,好歹熬到獻禮結束,皇帝喚了樂伎來獻歌舞,才慢慢響起觥籌之聲。

  謝歸不能喝酒,可今不如昔,此時他還不是前世一人之下的謝相,只能硬著頭皮喝。

  手剛剛碰到酒盞,他就做好了立時醉倒的準備。

  一口下去,謝歸一怔。

  居然是清水?

  這場面,似乎有點太熟悉了。

  身旁敬酒的人放了酒盞,又與別人談笑風生去了。謝歸抬眼,第一眼就看見對面坐著的鳳璋。

  兩人每日「見信如晤」,也算許久不見。在壽宴會面,謝歸覺得,鳳璋的臉,似乎沒有之前那般硬朗。

  大概是和書僮日夜相處,與貓兒一起胖了吧……

  其實鳳璋今日穿了親王品服,英挺俊美,不知惹來多少視線。

  謝歸眼睛一轉,鳳璋就知道他在想什麼,便對他悄無聲息地吐出一句話——

  回頭收拾你。

  謝歸登時被一口清水嗆住。

  「念之是不是不舒服?現在樂舞已上,可以去走動走動。」

  謝雍非常關切,謝歸更不願被父親看出自己的窘迫,便順勢點頭,起身離席。

  壽宴設在朝露宮旁的成思殿,挨近御花園。謝歸快步走進御花園,挑了條偏僻小道,慢慢走著。

  月色圓潤而清亮,不遠處傳來少女們越走越近的笑鬧,謝歸退到一邊,打算避讓,冷不防伸來一雙手,將他拖進兩人高的假山後。

  少女們走得慢,在假山附近逗留。

  謝歸不敢動,背後那人的氣息卻已呼進脖頸裡,另伸來一隻手,摀住他的嘴,讓他沒有吐出急促的呼吸。

  少女們笑語吟吟,停留一陣後,相互牽拉著走遠了。

  那人低笑:「不必擔心,附近無人,你可以叫出——嘶!」

  謝歸跌跌撞撞走到旁邊,略顯慌亂地拉好衣物,遮掉頸下紅痕,又狠狠瞪了鳳璋一眼:「這是在宮裡!」

  月色下,鳳璋的笑意格外溫柔,「念之的意思是,只要不在宮裡,本王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他說完還要再來拉謝歸,謝歸驚得連退幾步,不想再被他按在假山上。

  再嚇唬下去,謝歸就該被嚇跑了。

  鳳璋歎氣,想起上次尋芳徑裡的溫存,心裡還是癢癢的。

  謝歸本來轉身要走,猶豫一下,還是遞了一樣東西回去。

  錦囊金刀。

  謝歸遞來時,微微低頭,抿唇不語,鳳璋眼神發亮,會意地接過金刀,小心翼翼收進懷裡。

  尖牙利爪的貓兒終於主動示好了,燕王殿下十分感動。

  感動之餘,他趁勢捉住謝歸手腕,又一把將他拖了回來。

  謝歸很清楚自己不是他對手,奈何根本沒有逃走的機會。一來一去,已經被他牢牢按住,不得動彈。

  剛才的印記還一清二楚,鳳璋俯頭下去,理所應當地聽見謝歸顫了一聲,又死死咬緊牙關。

  真是有意思得很。

  鳳璋正欲下口,忽聽見一聲輕細的忽哨,只得遺憾地抬起頭來。                       

 

    第52章 膽大包天

 

  謝歸用力將他往外一推, 臉色鐵青中透著通紅。

  此處還能聽見成思殿絲竹聲動, 笑語陣陣。謝歸手還在顫,深深吸一口氣:「這是在宮裡, 你、你怎麼……」

  「我知道。」鳳璋點頭, 又側耳聽了一陣,「父皇那邊有些事, 我先去了,秦九很快就到——對了,今日壽宴, 你要秦九做什麼?」

  兩人之前約好在此處見面, 鳳璋要將賦閒的秦九給他弄來。

  謝歸平靜地道:「沒什麼,給平王下點眼藥。」

  鳳璋皺眉。

  然而也不過是一瞬間。

  鳳璋淡淡地道:「這裡不比宮外,處處是眼線。秦九比你更熟悉,若有不對, 直接讓秦九帶你走,或者去朝露宮, 找閔公公。」

  謝歸霍然抬頭, 「陛下身邊的那位內侍?」

  鳳璋點頭:「是他, 他也是天罡衛, 行十一。」

  謝歸低聲應下:「我知道了。」

  他今日不太對勁。

  鳳璋提點道:「我……不管你之前與三哥有什麼恩怨, 但,此時景況不同了。」

  謝歸心裡一緊,以為他要阻止自己,卻聽他道:「但好歹是過去的事了, 真有恩怨,沒必要勉強自己,本王替你出面收拾,不是更好麼。」

  謝歸歎氣:「殿下,這不一樣……」

  鳳璋抬手止住他,「念之,你不用心急。這次父皇沒有徹查三哥,卻也不意味著他能躲過。等今日一過,不必我們動手,八弟也不會放過他。」

  鳳璋說完就匆匆走了,沒看見身後謝歸一瞬的搖晃。

  謝歸緩緩閉眼。

  但願……但願今後還有機會。

  若他只能到此為止,就當是他給鳳璋鋪路了。

  他獨自在假山暗處站了很久,直到背後傳來一聲笑:「虧得晏七左叮嚀右囑咐,讓我早點動身,要不然就錯過好戲了。」

  謝歸不自然地微咳一聲,「你何時到的?」

  秦九蹲在後方一座小假山上,歪著腦袋,瞅著他賊賊地笑。

  「在你剛進御花園的時候。」

  謝歸無聲地冷笑。

  鳳璋剛還騙他周圍沒人,怎麼,居然誆他。

  想到剛才的事被秦九從頭看到底,謝歸就覺得臉上發燙,只能慶幸是夜裡,看不太清。

  秦九毫不客氣地拆台:「別遮了,謝小公子,用不用小的給你尋點冷水,洗把臉啊。」

  謝歸冷笑一聲,轉身就走。

  秦九跳下假山,活像隻猴兒,追在謝歸後頭喋喋不休,「小公子,別走那麼快嘛,不如告訴小的,殿下究竟怎麼收服你的?」

  謝歸冷笑不止:「你再多嘴,我就讓大統領把你帶走。以後有好玩的事,都不叫你了。」

  秦九哆嗦一下,悻悻閉嘴。

  他腳步越來越快,秦九趕緊叫他:「等等,那邊是……誒,小公子怎麼知道這兒有條路?」

  謝歸沒有回答他,獨自往前走著,從一條偏僻小路,找到朝露宮後牆附近。

  這裡有草木遮擋,鳳璋也說過,這個角落一般不會有暗衛守候,是潛入朝露宮的好位置。

  在秦九好奇的目光中,謝歸拿出一包藥粉,放在秦九手心。

  他的聲音在夜風中緩緩飄散:「記住,這包藥粉,一定要下在陛下的茶盞裡,攪勻了。」

  秦九嚇一跳,「什麼?!給、給誰?」

  謝歸稍稍瞇眼,「我不會說第二次。」

  秦九玩心再重,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腿都有些軟了,神情卻是興奮和驚懼交雜。

  謝歸知道他擔心什麼,把藥粉按在他掌心。

  「放心,這不是毒藥。只是喝下去後,會有中毒的症狀。」

  「嚇死我了……」秦九稍稍鬆了一口氣,「可小公子為什麼要這樣做?」

  「恭王手腳不利索,事沒辦好。平王挪用銀錢太多,陛下會起疑,不會急著動平王。陛下只會一邊查平王,一邊查背後針對平王的人,」謝歸稍稍垂眼,「也正是殿下和我。」

  這麼說來,倒很有道理。

  秦九點頭,可還是忍不住:「那也沒必要做到這份上……」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錯過這一次,讓平王得了空閒,就會夜長夢多。你只要下過去,平王那裡,我自有辦法讓他入局。」謝歸再次安撫他,「大可放心,真不是毒藥。」

  秦九總算平靜下來,點頭,「也對,小公子不會做連累殿下的事。」

  他今日就是變裝進宮的,已經扮做了個醜陋少年,隨時可以動手。

  秦九一隻手剛扒在牆上,謝歸又叮囑他:「這事誰也不能說,否則,不是殺身之禍那麼簡單。包括殿下和閔公公,都不能說。」

  「好咧。」

  ——

  宮宴綿延至深夜,直至結束前片刻,謝歸才緩緩出來。

  謝雍等了多時,旁敲側擊地提點道:「宮禁重地,可不能亂走。」

  謝歸低低應了聲是,就坐回位置上。

  他臉色蒼白,時不時出神。謝雍以為他遭遇了什麼,低聲問道:「可是衝撞了哪位貴人?」

  謝歸搖頭,「不曾,讓父親擔心了。我只是有些透不過氣,多走了一陣,可能著涼了。」

  這倒有可能,尤其他幼時底子不好,時常著涼。

  謝雍頓時放心了,叮囑他多多注意身體。

  這邊的交流被鳳璋看在眼裡,鳳璋稍稍皺眉,又轉開視線。

  宮宴結束後,臣子們紛紛告退回府。皇帝留一眾皇子在席,又多說了兩句,一派和樂。

  回到燕王府已是深更半夜,皇帝之前也下過旨,次日停朝一天。他便亮了燈火,逮回四處亂竄的貓兒,坐在桌前,一封封地,看謝歸給他的信。

  謝歸的字飄逸清瘦,正應了「字如其人」的說法。鳳璋看入了迷,想起今夜假山後的糾纏,更是心癢難耐。

  他貴為燕王,要是換做別人,下手還不簡單。

  可偏偏是謝歸啊。

  是他費盡心思逮過來,讓他小心翼翼對待的念之啊。

  這一看就看到丑時二刻,再拖下去,天際都要翻白了。

  可邪火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消的,鳳璋喝完整整一壺莽山雪,才勉強緩過來。

  茶壺見了底,鳳璋揚聲喚道:「來人!」

  外頭沒聲音,稍遲片刻,歸一慘白著臉跑進來,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茶壺落地,應聲而碎。

  「備馬,本王即刻進宮。」鳳璋起身,聲音冷冷,忽又想起宴席上謝歸慘白的臉色,腳步頓時停住了。

  「去把秦九看緊了,不許他出府門一步。待本王從宮裡回來,本王要親自問他。」                       

 

    第53章 禍水東引

 

  朝露宮裡燈火通明, 之前宴席的熱鬧剛剛退散, 就已經蒙上一層陰霾。

  謝府裡邊,凌晨時也熱鬧了一陣。

  謝歸遠遠聽見外面的動靜, 靜靜臥在床上。

  天光熹微。

  「公子……誒……」

  風雅進來, 以為他已經起了,趕緊把水放在外面, 躡手躡腳出去了。

  過了一陣,連早膳也上來,謝歸才默然起身。

  風雅布菜時隨口說道:「公子, 今天最好別出門。」

  謝歸淡淡問道:「為何?」

  「好像是宮裡的事, 今天街上多了許多禁衛,家主天沒亮就出了門,還不許其他公子出去。」

  謝歸低聲嗯了一句,繼續用膳。

  他今天比較沉默, 風雅雖然好奇,並沒有多問, 他一放筷子, 風雅便將碗筷撤了。

  風雅走後, 謝歸靜靜研墨, 展了幾張紙, 剛剛動筆,又將紙撕掉。

  一日無話。他今天胃口出奇的差,剛剛入夜,便要躺下。

  燈火剛剛亮起, 燈芯就顫動一下。

  房裡卻沒風。

  謝歸一愣,轉身過去,鳳璋站在不遠處,眉眼看不出喜怒。

  兩人相對無言,鳳璋尋了他椅子坐下,淡淡地道:「今日父皇出事了。」

  「何事?」

  「中毒。」

  謝歸皺眉:「那是要好好查。」

  鳳璋聲音冷冽:「一開始毒發得厲害。太醫來看過,說是份量不夠,喝了解藥,多休養幾日便好。」

  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色,顯然整夜不曾合眼。

  謝歸點頭,忍住心裡泛起的莫名疼痛,「那就好。」

  鳳璋定定地看著他,謝歸抬眼,與鳳璋對視,眼底清澈一片。

  神采奕奕,一如初見。

  過了半晌,鳳璋忽然歎氣:「念之,你……這幾日就別出門了。父皇今日下午已經清醒,雖不曾發怒,但那神色,鐵定是不會放過下毒之人的。京中盯著宮裡的人也多,也可能趁機作亂。」

  皇帝壽宴當夜中了毒,怎麼可能不暴怒。而且,單說幾個覬覦東宮的皇子,就很令人頭疼了。

  謝歸點頭,「殿下的心意,念之心領了。」

  鳳璋又看他一陣,深深歎氣,抬步出門,背後跟來謝歸的聲音:「殿下。」

  鳳璋回頭。

  燈光暖然,謝歸的臉色卻顯得慘白。

  「機不可失。」

  鳳璋不曾言語,背著燈火,踏著夜色離開。

  不多時,一行飛騎從燕王府內馳出,直向皇宮而去。

  月色冷冷,蹄鐵冷冽的聲音格外響亮,更驚得多少人家不敢入眠。

  天罡衛良駿頗多,經過一個路口時,鳳璋忽然勒馬,問旁邊人:「今日還有哪些人入宮看望父皇了?」

  「回稟主上,敬王殿下去過。」

  敬王是五皇子,平日行事低調,為人穩重。皇帝出了事,他急急忙忙進宮看望,也在情理之中。

  鳳璋冷哼:「三哥和八弟呢?」

  「稟主上,兩位殿下都不曾出門。」

  鳳璋這回就是冷笑了:「裝過頭了。」

  聲望比較高的幾位,只有五皇子去過,這就太微妙了。

  皇帝中毒的事情肯定瞞不住,尤其是這些在宮裡有很多眼線的皇子。這時候不進宮看望,裝作不知情,反而欲蓋彌彰。不如早點表態,盡一份為人子的孝心,還有點盼頭。

  「走,跟本王演一場好戲去。」鳳璋調轉馬頭,向著恭王府,「先在八弟門前鬧一鬧。」

  ——

  一個時辰後,宮門禁衛迎來了三位皇子。

  這三位一同出現,真是天下罕見。其中兩人表情各異,想對鳳璋發火,卻又顧及場合,只能憋著。

  快到皇帝寢宮時,鳳淵脾氣暴躁,先忍不住開口:「六弟啊,這深更半夜的,將我們叫進宮來,到底為的什麼?」

  鳳淵是不是蠢過頭了,居然還在裝?

  鳳璋心內也有驚訝,然而很快想通。

  他三哥最近犯的錯太多了,巴不得不在皇帝面前出現。

  鳳璋暗暗無言。

  三皇兄的謹慎,來的真不是時候。

  鳳澗不鹹不淡地開口:「三哥急什麼,六哥還在禁足,他帶我們來,總有他的理由。何況這是宮裡,他總不至於把我們宰了吧?」

  最後一句已經是半開玩笑的了,鳳澗微微瞇眼,等鳳璋的反應。

  鳳璋笑了笑,「八弟說什麼話,父皇龍體欠安,我們做兒子的,自然得上心才是。」

  這話可不好接。鳳澗狐疑地瞅他一陣,冷笑:「也對。六哥深更半夜在王府門前大喊大叫,肯定不是小事。」

  鳳淵心裡煩悶,嘴巴沒關住:「八弟此言不假。下人說燕王在府門前哭,我還以為怎麼了……」

  是以為父皇駕崩了吧。

  鳳璋無聲冷笑。

  燕王王侯之尊,堵在兄弟府門前大哭,總歸不是什麼光彩的事。被鳳淵大大咧咧說出來,連鳳澗都皺眉,忍不住瞪他一眼。

  鳳淵恍然不覺,「不過也真是怪了,明明你在門口哭,我卻依稀能聽見聲音。」

  鳳璋淡淡道:「大約是做兄弟的,心有靈犀。」

  鳳淵就當自己和他靈犀了一把,沒多想。哪知鳳璋是用了內力,故意為之,不吵醒這兩人誓不罷休。

  簡直可笑……難道要他堂堂燕王白哭一場嗎?

  幾人說話間已經到了寢殿門前。鳳澗眉頭一皺,先開了口:「這是怎麼回事?」

  寢殿的侍衛已經換了一撥,大多數都是陌生面孔。尤其是殿門附近,幾乎三步一人,大多數他們都沒見過。

  龍體欠安,可不是這麼個場面

  鳳璋深深憂歎:「八弟當真不知?父皇昨晚壽宴……似乎……」

  鳳澗假惺惺地提起眉毛,「怎麼了?」

  鳳璋壓低聲音,「中毒了。」

  鳳澗鄭重其事地道:「那現今如何?太醫看過沒有?」

  鳳璋憂愁滿面,「已經看過了。」

  兩人豎起耳朵。

  「已無大礙。」

  兩人都鬆了一口氣,卻不知是因為什麼。

  鳳澗卻忽然後怕起來。

  假如他不知道這事,就冒失地跟鳳璋進宮……萬一鳳璋要借父皇的手,把他殺了怎麼辦?

  他心思重重時,內侍已經通報回來,「幾位殿下請隨老奴來。」

  鳳璋更快,先一步轉過屏風,對著龍床叩頭:「兒臣參見父皇。」

  其餘兩個動作慢,還沒跟上,皇帝已經冷哼一聲:「行了,裝什麼裝,起來吧。」

  兩人動作卡在半路,不尷不尬,只能跟著謝過恩典,乖乖站在一邊。

  皇帝唇色還透著青,人卻相當精神。老辣的目光不動聲色掃過一圈,沉聲問道:「都知道了?」

  鳳澗跟著點頭,鳳淵卻愣了一下,也跟著點頭。

  皇帝皺了一下眉。

  鳳璋笑了笑,狀似無意,「父皇可別嚇他們了。兒臣方才去找他們時,他們正在府裡睡得舒坦,乍然聽見消息,都嚇了一跳。」

  皇帝也跟著一笑,沒說話。

  鳳澗心頭一跳,趕緊蔫蔫地解釋:「父皇,兒臣還以為是假消息……」

  這個理由太拙劣了。皇帝心情不好,當即堵回去:「那你以為什麼是真消息?朕駕崩了就是真的?趁早把你那疑心病收一收,少在朕面前裝蒜。」

  鳳澗冷不防被罵個狗血淋頭,也只能認了,乖乖地道:「兒臣知道了。」

  皇帝不免有幾分氣:「最近不太平的事太多了,讓朕知道是誰幹的,非得削了他腦袋不可。」

  說到不平的事,鳳淵登時有些慌了。

  這幾年的風波,基本上都和他有關係。他焉能不慌?

  皇帝又哪會注意不到他的慌亂,眉頭一揚,眼神瞬間緊起來,「老三,你就一點消息都不知道?」

  鳳淵正在慌亂,陡然一叫,先「啊」一聲,又趕緊道:「回稟父皇,兒臣……兒臣委實不知。」

  鳳璋一笑,適時插話:「父皇也別急著怪罪三哥,他最近和朝臣們糾纏不清,找他麻煩的人多不勝數,哪有功夫聽外面消息?」

  鳳淵給竿子就爬,趕緊點頭,「六弟說得對,父皇,兒臣也以為是假消息。」

  皇帝隨口堵他:「也好,一個個都以為是假的。老三,對你來說,只有戶部的銀子是真消息吧?」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皇帝一句無心的話,登時堵在鳳淵心口上。

  鳳淵的臉色瞬間變了。

  皇帝輕輕皺眉。

  這個老三,到底在做什麼?

  太醫明明說過,這藥不重,而且他中毒不過一天,精神就已經這麼好,說明下毒之人根本沒想置他於死地。

  那他慌什麼?

  皇帝神色一變化,鳳璋就明白謝歸說的機會。然而明白之後,心裡幾分慨歎,幾分苦澀。

  佈局這麼久,最終先衝著老三去了。

  就算下毒的不是鳳淵,這麼一來,皇帝還是會針對鳳淵,徹查下去。

  好謀劃,好手段。

  寒暄兩句之後,皇帝有些疲倦,把幾個兒子支走了,又招來閔公公,對他低聲說了幾句。

  話很快傳到鳳璋那裡。

  鳳璋淡淡地道:「本王若沒記錯,除了東南三郡的鐵器營坊,三哥曾經和翟人聯過手吧?」

  喬裝出來的閔公公低頭稱是。鳳璋起身,稍稍寫了幾個字,把信交給閔公公。

  「告訴漆四,把之前的奏折準備好,過幾日送到京裡。」

  「著晏七往東南,找到韓先生,與天儀社合作,攪出點亂子,把營坊的事捅出去。」

  閔公公有些猶豫,「主上,這會不會太狠了?」

  這是要三殿下死啊。

  鳳璋笑道:「去吧。」

  他執意於此,閔公公便不多說,領命退下。

  書房裡悄寂無聲,懷中金刀滾燙。

  鳳璋歎氣。

  念之……你可滿意?                       

 

    第54章 致命一擊

 

  皇帝手下的天罡衛早就交給鳳璋, 自己只留了一小部分。但他若想要驅使天罡衛, 也不是什麼難事。

  沒過多少天,皇帝就收到了天罡衛送來的線報。

  鳳淵從戶部拖走的, 真的是銀兩。

  跪在面前的天罡衛頭都不敢抬, 皇帝沉默著,問道:「老三會缺銀子花?」

  皇帝的殺氣太重, 天罡衛有些心驚膽戰。

  「啟稟陛下,平王殿下……之前丟了十多萬兩白銀……」

  數字太大,皇帝皺眉叱問:「十多萬?他哪來那麼多銀子?!」

  怎麼丟的不重要, 重要的是, 怎麼來的。

  於是天罡衛畢恭畢敬地呈上第二份線報。

  皇帝看完之後,沉默良久。

  東南三郡歷來是國之重地,幾乎和京畿不相上下。派去三郡的臣子,都是他所倚重的。老七剛因為這事丟了命, 老三就急急忙忙把手伸進來了。

  居然還是頂風作案。

  之前他聽到風聲,老三想給他一份大禮, 他開心之餘, 還有一絲欣慰。事端不斷的人, 也知道盡孝了。

  結果真是好一份大禮。

  這是拿他的錢送他自己啊。

  皇帝深喘幾口氣, 朝旁叫了一聲, 太醫低著頭進來,給他請脈,過一陣子又出去。

  「還有麼?」

  天罡衛低下頭,「啟稟陛下, 暫時只查到這裡。」

  皇帝久久無言。

  「……接著查。他五六年前下清江郡,和天儀社的糾葛,還有今年春闈弊案,全部查清楚,一個都不能漏!」

  天罡衛領命退下。

  皇帝沉默地坐了許久,直至閔公公端了藥碗進來,他才端起藥碗,一飲而盡。

  「查的怎麼樣了?」

  這次說的是下毒的事。

  閔公公事先被鳳璋叮囑過,卻也不能盡說假話,「陛下,那晚上有暗衛看見一條影子,很是眼熟。但對方動作太快,沒看清楚。」

  皇帝冷笑,「這都看不清,那留暗衛何用?改天真下了毒,朕一命嗚呼了,他們是不是還看不清?」

  閔公公低頭,「老奴不敢。」

  皇帝敲著御案,「既然眼熟,那查起來還不簡單?常來朝露宮的,統共就那麼幾個,讓暗衛一個個去認,認出來為止。」

  閔公公低頭領命,琢磨著何時告訴鳳璋一聲,讓秦九去外頭避一避。

  話音剛落,外頭小內侍匆匆來報:「陛下,停雲關來人了。」

  皇帝皺眉,「宣進來。」

  停雲關是大舜重要關隘,關外是日漸強盛的翟人。此時來人,該不會是翟人又鬧了什麼吧?

  小兵風塵僕僕,一進朝露宮,緊張得話都說不出來。

  他懷裡的密報依舊嚴嚴實實的,皇帝迅速展開密報,看到第一句,表情瞬間冷厲起來。

  殿內瞬間靜如深夜。

  「去把……」皇帝有些咬牙切齒,「把老三宣進宮來,朕有話要問他!」

  ——

  深夜下了場暴雨,滾雷悶悶。

  後宮飛鸞殿內,魏貴妃正踟躕不眠。

  已經夜深,皇帝遲遲不來。魏貴妃眉頭一擰,去催促侍女:「快去朝露宮看看,陛下是否還在那兒。」

  小侍女應聲出去,不多時又跑回來,表情驚慌:「娘娘,不好了,外面全是侍衛!」

  驚雷滾過,淺紫色的閃光透過窗稜,映在魏貴妃錯愕的表情上。

  她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

  鳳淵最近頗為不順,連帶她在後宮也受到牽連。魏家夫人曾進宮勸她,讓她多在陛下面前美言幾句,好讓平王順利渡過難關。

  外人只能捕風捉影地猜測,可她清楚得很。皇帝心中的兒子,只有鳳玠和鳳璋兩個。

  皇后是沒了,她是後宮裡地位最高的,可這種事情,讓她怎麼拉得下面子說出口!

  還去吹枕頭風?豈不是幫倒忙!

  魏貴妃心裡煩躁,索性扶了侍女的手,走出殿門。

  驚雷再次閃過。

  後宮之主的氣勢,貴妃的身份,全在看到密密麻麻的侍衛時,化為烏有。

  刀劍如林,寒光雪影,密密麻麻,看得人心驚膽戰。

  再養尊處優,在真刀真槍的氣勢面前,也要矮上一截。

  「這……」魏貴妃的聲音微微顫抖,「這是怎麼回事?!」

  沒有人回答她。

  剛才還轉小的夜雨,驟然變大,打在侍衛的甲冑之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魏貴妃心跳如擂鼓。

  她執著地站在殿門前,死咬著最後一點貴妃的氣度,沒有轉頭進去。

  良久,最外圍有一把竹傘走了進來。魏貴妃心裡一喜,輕咳兩聲,卻在看到來人時驚呼:「怎麼是你?」

  閔公公執著拂塵,和善地笑著:「娘娘。」

  他是皇帝身邊的紅人,魏貴妃意識到失態,只得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閔公公,這是怎麼回事?」

  閔公公表情略帶茫然:「娘娘,這是陛下的旨意,老奴只是奉旨做事罷了。」

  隨著他走進來,另有一小隊侍衛提著刀劍走進殿內。魏貴妃氣得花容失色:「你們……你們怎敢……」

  宮女們也被驚得抱在一起,瑟瑟發抖。閔公公依舊笑著:「娘娘,老奴說過了,這是陛下的旨意。」

  魏貴妃氣得渾身發顫,指著閔公公說不出話。閔公公一笑,對身後兩個粗壯的嬤嬤道:「還不過來?」

  「你們做什麼!」

  兩個嬤嬤一左一右,將魏貴妃挾住。閔公公微微躬身,「娘娘,陛下朝露宮有請。」

  朝露宮是前宮,不是她這個宮妃該去的地方。她不死心,一路掙扎叫罵,被淋得濕透,頭上釵飾也一路零散,不知所蹤。

  直到朝露宮門打開,她一眼看見跪在裡面、滿面灰死的鳳淵。

  她瞬間抽空力氣,癱了下去。

  ——

  京城一夜之間又變了天。

  平王鳳淵被宣進宮後,再也沒能出來。就連魏貴妃,也被連夜幽禁冷宮,不得踏出一步。

  拉黨結派,偷盜國庫,勾結翟人,私設營坊,主使舞弊,哪一項拉出來都是重罪。

  次日早朝,皇帝姍姍來遲,朝臣們個個低著頭,都不吭聲。

  這場景,和當初七殿下那次何其相似。李妃娘娘至今還在冷宮裡瘋著。

  估計轉眼又得瘋一個。

  謝雍握著笏板,眼神悄悄落在旁邊,又悄悄收回。

  魏明呈這老匹夫沒來,告病在府。

  皇帝早早布了局,魏家應該也知道,但沒料到,皇帝會下手這麼快,讓他們猝不及防。

  這背後到底有誰在推動,也不用想了。

  事情出得突然,連往常從上罵到下的御史台,都安靜如鬼。其餘朝臣手上有事要奏,也都閉緊了嘴,一句話都不說。

  謝雍暗暗歎息。

  魏家勢頹,下一個該是盛家。可盛家比魏家難對付,不知陛下會如何下手。

  士族之間雖有爭鬥,但總有幾分惺惺相惜。魏家一出事,盛家會是塊難啃的骨頭。

  朝議散後,謝雍回府不久,就有消息傳出來。

  三皇子平王鳳淵,褫奪封號,廢為庶人,今日起幽禁於天牢,不得踏出半步。

  這是穩住魏家,不讓他們狗急跳牆。鳳淵活著,還可以讓他們抱有一絲希望。

  謝雍慨歎良久,喚來風雅,卻聽風雅道:「公子一大清早就出府了。」

  謝雍奇怪:「出去了?去哪兒了?」

  風雅乖巧地道:「公子不說,我便沒問。」

  謝歸實則去了天牢。

  辛辰把消息傳給謝歸時,他還有些不舒服。前世死前太過憤怒,天牢的所有都印在他心底,化為陰雲,至今不曾消散。

  按照鳳璋的安排,他扮作侍衛,與同樣打扮的辛辰一起進了天牢。

  守衛事先打點過,一路上無人阻攔。一踏進幽黑的牢房,熟悉的霉味和濕氣撲面而來,讓謝歸忍不住後退一步。

  「這邊。」

  辛辰朝他示意一個方向,帶著他走過去。越往裡走,鳳淵憤恨的叫罵就越發清晰。

  皇帝存著戒心,鳳淵的牢房在最裡面一間。待遇不算差,只是相對於之前的平王身份來說,太寒酸了。

  他的暴躁脾氣頂多在皇帝面前壓一壓,一到天牢裡就現了原形,肆意叫罵。

  看見鳳淵的一瞬,謝歸有恍若隔世的感覺。

  他一怔,忽然又自嘲地笑。

  的確是隔世了。

  有人靠近,鳳淵的罵聲稍微小了點,朝來向瞪著眼睛,見是兩個陌生人,其中一個有些眼熟,便提高聲音:「是父皇的人?」

  辛辰沒有應付他的經驗,正要開口,被謝歸攔住了。

  鳳淵一愣,「你是謝家的……」

  謝歸溫和地笑:「難為殿下還記得我。」

  鳳淵暴躁歸暴躁,腦子不算差,稍稍一想就明白過來,厲聲道:「是你在背後算計本王?!來人啊,來人啊!本王要見父皇!快來人!」

  謝歸由著他叫了一陣,等他喘氣時,才微笑道:「外面沒人,而且,你也不是殿下了。」

  鳳淵陰測測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膽子真大,竟然就這樣來見本王,不怕本王有朝一日出去,把你碎屍萬段了?」

  謝歸笑道:「不會。」

  鳳淵冷笑:「說得輕巧。」

  謝歸沒理他,轉身問辛辰:「你家主上可說了什麼?」

  辛辰道:「主上說,但憑公子處置。」

  鳳淵神色一滯,謝歸已轉過臉來,神情平靜,卻透著一股凜冽的殺意。

  「你瞧,你沒機會了。」謝歸微笑,「留得青山在?可謝某除了放火燒山,別無長處。」                       

 

    第55章 心頭大患

 

  「你敢!」

  謝歸諷刺人是一把好手, 鳳淵本來就是暴脾氣, 被他刺了兩句,更是當場跳起來。假如沒有粗壯的柵欄, 他早就撲上去了。

  「我怎麼不敢?」謝歸偏頭, 囑咐辛辰,「把秦九叫來。」

  鳳淵陷入了漫長的恐懼中。

  謝歸就這麼站在他面前, 從頭到尾穩如磐石,竟連腳步也不曾挪動。

  鳳淵徹底慌了神。

  「謝公子,你想要什麼?」鳳淵試圖撬動他的嘴, 「你大可直說, 就算本王被困此處,你也可以去找魏家。」

  他摸了許久,才摸出一塊精緻小巧的令牌,竭力伸出手, 把令牌遞過去。

  他相信,以謝歸的世家出身, 看到這塊令牌, 就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謝歸庶子出身, 一定是他的好兄弟許了什麼好處, 才暗害於他。令牌可以與皇子背後的世家建立聯繫, 謝歸肯定會動心。

  鳳淵十分篤定。

  謝歸垂眼,看著前世只見過幾次的令牌。

  他有些想笑,唇角泛起一絲笑意,又慢慢地, 有些酸楚。

  前世為了翻身,為了坐上權傾朝野的位置,他一心一意為鳳淵奔走,到頭來,卻連這塊令牌也不曾擁有。如今鳳淵為了活命,竟然如此輕巧地交出了令牌。

  「不了……」

  謝歸輕笑,眼神過分清亮,彷彿泛著水光。

  「令牌,我已經有一塊了。夠用。」

  鳳淵要氣瘋了,「姓謝的!本王上輩子欠了你不成?!」

  謝歸笑道:「不錯,你上輩子欠過。」

  鳳淵氣到要倒仰在地,謝歸背後冷不防冒出個好奇的聲音:「上輩子的事,你還記得那麼清楚?」

  辛辰把秦九領了過來,秦九瞅瞅他又看看鳳淵,「主上讓我在附近等,說小公子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還以為他拿我玩笑……」

  謝歸一怔。

  鳳璋猜透他的心思,卻還是把他帶到這裡。而且,兩人居然想一起去了。

  「的確用得上。」謝歸點頭,讓開路來,「把他放了。」

  自從上次潛入朝露宮,秦九就見怪不怪了,乖乖按照吩咐做事。反倒是鳳淵聽了一喜,「你要放了本王?」

  謝歸神秘一笑,並不回答。

  外頭還有兩個死士,謝歸並不怕他逃跑。鳳淵覺得自己要逃出生天,也十分開心,順從地讓辛辰給自己套上手鐐。

  秦九催鳳淵出去,謝歸便叮囑他:「仔細看,看清楚了。」

  秦九就對著鳳淵的臉上下打量,還捏著他下巴琢磨。

  鳳淵大怒:「放肆!」

  秦九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而是從懷裡摸出什麼東西,轉身在臉上塗塗抹抹。不多時,他便轉過頭來,對謝歸挑眉:「如何?」

  鳳淵臉色霎時慘白。

  剛才還嬉皮笑臉的小侍從,忽然壓低了聲音,變了容貌,和他相差無幾。

  他陡然意識到謝歸的意圖,倉皇叫道:「你不能……」

  謝歸一揮手,辛辰沒讓他說話,直接蒙了嘴往外拖,與另外兩個死士一起,把鳳淵拖走。

  他還沒被拖遠,謝歸的聲音清晰地傳到他耳中:

  「你大可放心,你背後那顆紅痣,我是不會讓他點上的。」

  ——

  大約正午時分,謝歸回了謝府。

  謝雍得知消息,讓風雅把他領到書房,語重心長地談了些話。謝歸腦中混沌一片,除了一開始的「陛下早有準備」,其餘的都沒聽進去。

  他精神不好,謝雍歎氣,不勉強他:「能說的,為父都說清楚了。在朝中不比燕地,小心為上。陛下近來在徹查下毒之人,你當心些。」

  謝歸頷首,緩步出了書房,回當時居去。

  他腳步略顯虛浮,風雅早就盯著。剛到院門口,謝歸腳步一偏,風雅眼疾手快,大步上前,將他攙扶住。

  「公子!公子……」

  風雅的聲音在耳邊迴響,卻濛濛的,如隔著濃霧。

  他一直覺得有人在耳邊叫他,掙扎一陣,卻發覺自己躺在床上,偏頭一看,天都黑了。

  房裡一燈如豆,許是怕擾了他清夢。有人坐在他枕邊,一隻手伸入被褥,與他十指相扣。

  謝歸一愣,「殿下……」

  他身邊不是鳳璋又是誰。

  鳳璋眼神沉沉,「你昏了大半天了。」

  謝歸歎氣,想坐起來,頭卻忽然發暈,又仰倒下去。

  鳳璋給他掖好被褥,另一隻手撫著他額頭,「還有些熱,你的小書僮給你煎藥去了。別亂動,好生休養。」

  病來得突然,不是心病是什麼。

  謝歸怔怔地看著床頂幔帳,低聲道:「我做了一個夢……」

  握著他的手陡然攥緊。

  鳳璋沒有催他,靜靜等下文。過了許久,才聽見謝歸低啞的聲音:「不過,夢已經醒了。」

  鳳璋改扣為握,他清瘦的手指都落在自己掌心,猶如竹節,修長而根根分明。

  柔和的吻落在他唇上,謝歸閉上眼,眼睫輕輕顫動。

  親暱卻不帶任何情慾,宛如另一個美妙的夢境。

  風雅煎藥還要一段時間,鳳璋索性脫了錦靴,坐在他身側,將他攬在懷裡。

  謝歸平復了一陣,神識就恢復過來,只是還有些懨懨的,把天牢的安排說給鳳璋聽。

  鳳璋沉吟片刻,「父皇幽禁三哥的意思很清楚,魏家老匹夫今日還沒上朝,父皇跟沒事似的,還把太醫派過去了。你把三哥換出來,最好別讓父皇知道。」

  謝歸點頭,「秦九的易容術天下第二,無人敢稱第一。待會兒讓歸一來一趟,我囑咐他一些事情,讓他轉告秦九。只要秦九記住了,那除了魏家人,其餘人都會以為他才是正主。」

  鳳璋挑眉,「你真瞭解三哥。本王還以為你會殺了他,頂罪的人都挑好了。」

  他的手指威脅地滑進謝歸衣領,徘徊不定,隨時準備往下。

  謝歸大氣不敢出,小心翼翼地道:「他還有用,若是殺了,對殿下沒有任何好處。」

  這話還算中聽。

  鳳璋滿意地點頭,沒有追問。抽出手來,把他衣領撫平,卻覺得有些可惜。

  天時地利,他卻浪費大好機會。

  再有下一次,他絕對不會放過謝歸。

  謝歸將將入睡,半夢半醒,被他毫不掩飾的眼神盯著,無意識地打了個顫。

  ——

  正如謝雍所料,魏家一頹下來,盛家立即有了幾分惺惺相惜之感。

  魏家門庭寥落,更顯淒清。皇帝一時半會不動手,不代表會留著魏家。唇亡齒寒,盛家正在積極打聽奔走,看看是否能有轉機。

  「可打聽到了?」

  房裡昏暗,只點了一盞燈。手下一進來,盛江流就發問。

  那侍從點頭,「殿下,大人,陛下今晨派了個太醫去魏府,被魏夫人婉言推拒了。」

  盛江流不置可否,「看來魏大人明天還不打算上朝。」

  鳳澗皺眉,接著問道:「那三哥如何了?」

  「回稟殿下,天牢看守嚴密,屬下未能潛入查看。但看守照常送去膳食衣物,並無其他異樣。平王殿下應該還在牢裡。」

  假如是其他皇子,這裡也就揭過了。

  偏偏是鳳澗。

  鳳澗輕輕搖頭,「你可見到三哥本人?」

  侍從一愣,低聲道:「不曾……」

  鳳澗沉聲道:「記住,沒有見到正主,萬萬不可擅下定論。你再去查探一番,看看是否能找個機會,潛入天牢,確認三哥狀況。」

  「是。」

  侍衛領命退走,盛江流有些不贊同:「殿下,陛下還在氣頭上,要是讓陛下發覺了,可就殃及池魚了。」

  鳳澗的疑心病比盛江流更重,「讓父皇發覺,本王頂多挨一頓訓斥,吃幾天禁足,還有個掛心手足的美名。可舅父想想,要是父皇不想留三哥,早就斬草除根,另外放個贗品在天牢裡掩人耳目,我們豈不是被牽著鼻子走?」

  盛江流皺眉,捋著長鬚,「殿下所言極是,這天牢,的確該仔細探探。」

  鳳澗歎氣,轉而說起另一個話題:

  「謝老狐狸真會藏,硬是逼著兒子離開燕王,說明謝家應該早就聽到風聲,想與我們聯手,才將謝歸放到我們身邊。」

  說到謝雍,盛江流顯然很反感,「平白無故的,說那老匹夫作甚?」

  鳳澗挑眉,「舅父,謝家之前的態度是站在我們這邊,魏家出了事,他謝家還想獨善其身不成?」

  盛江流道:「獨木難成林,有謝家相助,形勢會緩和許多。可謝雍一向潔身自好,與各族不遠不近,要讓他答應聯手,只怕有些難度。」

  「從謝歸下手,不怕他不答應。拿小狐狸做餌,不怕老狐狸不入套。」

  在盛江流看來,他的疑心和狠辣,很有做皇帝的資質,便讚許地點頭:「殿下有打算便好,盛家全力以赴。」

  鳳澗喚了個人來,叮囑他查探謝歸的起居出行。

  過了兩日,一大清早的,那人臉色極為難看地回報:「殿下,那謝家公子,似乎有些不對勁。」                       

 

    第56章 秘密暴露

 

  鳳澗聽完手下稟報, 眉頭緊緊擰起。

  他深吸一口氣, 「此話當真?」

  「殿下,那謝家公子身邊似乎跟著幾個人, 小的查探過, 並不是謝家養的。」

  各士族都有秘密培養的人,如魏家的「鬼影」, 謝家自然也有。各家打了這麼多年交道,彼此都很容易分辨出對方來頭。

  謝歸之前與鳳澗會面時,三個死士都留得遠遠的, 沒讓鳳澗發覺。鳳澗這次親自派人去蹲守, 便察覺了一絲蹤跡。

  再次確認過,那些人不是謝歸的書僮風雅,鳳澗長長地沉默了。

  如果真是這樣……

  「去魏家送帖子,本王今日要親自上門。」鳳澗止住他的驚詫, 「不必阻攔,這一趟, 本王必須得去。」

  ——

  謝歸的心病來得快, 病去卻如抽絲。一連好幾天, 他整個人都病懨懨的, 提不起精神, 熱也不退,把風雅愁得厲害。

  這病驚動了謝雍,謝雍親自過問,還帶來了不情不願的謝夫人。各類名貴的藥不要錢地灌下來, 卻起效甚微。

  「公子,藥來了。」

  謝歸無可奈何,屏息一口灌下。風雅一手接過空碗,一手遞給他一顆梅子。

  喝了幾天的藥,謝歸舌頭都苦得發麻。

  然而藥只有更苦,沒有最苦。

  風雅收拾藥碗,催他好好休息便退出去了。謝歸咬著梅子,又灌了幾口清水,仍然苦得不知味。

  「嘖,怎麼,現世報了?」

  聽就知道是燕王殿下來了。謝歸苦得話都說不圓,囫圇地道:「都什麼時候的事了?還拿來堵我……」

  當時謝歸一口藥汁吐在他衣袍上,讓他記仇記到今天。

  潔癖可不止謝歸才有。

  調侃他兩句,鳳璋坐在他旁邊,笑著打開了親自拎來的膳盒。

  正值盛春,京城裡各色零嘴小吃數不勝數。鳳璋帶來滿滿一盒,繽紛琳琅,讓人食指大動。

  謝歸被苦皺的眉頭終於舒展,坐到他身邊,剛剛伸出手指——

  鳳璋施施然拖走膳盒,拈起一塊桃花糕,輕咬一口,望著謝歸的眼中滿是笑意。

  「你還病著,須得忌口。」

  謝歸的眼神立時殺過來,像兩把刀子,把他從上到下剮了個遍。

  按照一般情況,鳳璋逗他逗夠了,自然會把膳盒給他。但鳳璋今日不知怎地,當著謝歸的面,把一整盒都吃完了,也沒拿出一塊來。

  謝歸的眼神已經比刀子更利。

  貓兒都快炸毛了,鳳璋才施施然收手,打開最下層的盒子,露出底下的粥來。

  他剛剛打開,一股濃郁的香氣瞬間散佈開去。

  鳳璋親手把粥端出來,輕輕推到他面前,「慢點,當心嗆著。」

  歸一幾次下廚,鳳璋親自嘗過,才有了這碗熱氣騰騰的粥。肉絲細碎,均勻地散落在粥裡,正適合養病的謝歸。

  謝歸不疾不徐地用著,不曾抬眼看他。鳳璋知道這次逗狠了,也不急,悠悠地道:「我讓漆四找人去了。」

  謝歸輕嚥一口,「哪個?」

  「趙家少爺,和盛十郎。」

  謝歸放了調羹,稍稍蹙眉,「盛十郎還沒找到?」

  當初得知是盛家姐弟害了謝歸,鳳璋便給漆四傳令,務必要堵住盛十郎。漆四早有準備,提防著盛十郎,得了令,剛帶人堵到盛十郎營帳,就發現他早溜了。

  天罡衛的勢力主要在關內,盛十郎極可能出了停雲關。

  謝歸沒了喝粥的心思,「盛十郎必須找到。這人心狠手辣,又過於狡猾,不抓住他,他會是個大變數。」

  鳳璋點頭,「自然。不過,有趙品鈞在,不怕盛十郎跑遠。」

  謝歸一怔,「你把盛九娘的消息放出去了?」

  盛九娘暴斃而亡,幽薊城裡只有猜測,不曾聯想到趙品鈞身上。但鳳璋一放風聲,盛十郎就會像聞到血的狼,奔著趙品鈞來。

  鳳璋笑道:「本王怕盛十郎也有疑心病,就派了小八出去,不怕他不信。」

  貼身伺候鳳璋的有十二名天罡衛,排行第八的,謝歸還沒見過,「我在燕地編排趙家夫婦的話,也是他做的?」

  「正是。別看他年紀小,只有十三四歲,點子卻不少,很機靈。」鳳璋額外叮囑,「不過日後你若是見到他,千萬別叫他全名,只能叫小八。」

  「為何?」

  這十二人以姓帶排行為名,若有傷亡則另行提拔,填到位置上,改姓不改排行。

  鳳璋忍俊不禁,「他姓汪。」

  汪,八。

  謝歸心有餘悸地看著粥,慶幸自己放下了調羹。

  鳳璋也跟著笑了一陣,「至於趙品鈞,不僅僅釣盛十郎和老八用,本王還讓他帶了批藥材進京,看看能不能對你的病情起效。」

  謝歸點頭,「有勞殿下了。」

  「你我之間,客氣什麼。」

  鳳璋笑吟吟看著他。謝歸自覺氣氛微妙,連忙低頭喝粥。

  外頭傳來鴿子似的咕咕聲,鳳璋皺眉輕咳,便有人影閃進屋裡,正是辛辰。

  「殿下,謝公子,恭王殿下派人來探過了。」

  謝歸剛好喝完粥,輕輕拭淨嘴角,「才來?我都等他好久了。來了幾個?」

  「有五個人,發覺了我們之後,就忙著回去稟報,沒有多看。」

  謝歸歎氣:「我還指望他的疑心病能再重一點。」

  「趙品鈞還沒到,盛十郎還沒來,要是八弟現在就找你麻煩,你豈不是慘了?」

  謝歸懶得搭理他,「告訴天牢那邊,看守別那麼緊,留點空隙讓他們鑽進去——另外,如果他們撥開秦九後背衣服,務必讓秦九裝睡。」

  辛辰領命而去。

  鳳璋狀似無意地問道:「三哥後背有什麼?」

  「他左肩胛骨下,有個紅色肉痣……」謝歸後知後覺,「你套我話?」

  鳳璋似笑非笑,「三哥那個肉痣,是當年他對母后出言不遜,被本王傷到的。傷口沒養好,長了顆痣出來。你八歲前在相府,八歲後遷居別莊,那又是三哥後背的傷,你是怎麼知道的?」

  謝歸笑得非常溫柔,眼神往別處撇去。

  「殿下,此事……說來話長……」

  ——

  五天後,被鳳璋催了幾道信的趙大少爺,趙品鈞,終於進了京城城門。

  趙大少爺自幼錦衣玉食,接手生意後也見過許多場面,卻也是頭一回進京。

  趙管家被他關在府裡,另有天罡衛看守著,隨行的有老僕,曾經到過京城。然而這十餘年變化太大,一行人在城裡兜兜轉轉,快到午膳時分,才終於到了謝府門前。

  簪纓世家的氣勢自然不凡,門房聽說他要見謝歸,登時嚇了一跳:「公子他還在病中,家主吩咐過不得讓公子出門,也不得隨意見客。你們可有帖子?」

  弄來弄去,這麼重要的事都忘了。

  趙品鈞有些懊惱,瞥見身後兩大箱子藥材,眼神一亮,「我們是給公子送藥材來的。」

  謝歸的病拖到今天還沒好,門房一聽,來了精神,卻還夾雜著警惕,「藥材是哪來的?」

  世家門房比他趙家公子還有臉面,趙品鈞只能陪著笑,「是幽薊趙家,受人之托,尋覓良藥送到府上,還望通傳一二。」

  他還沒蠢到當眾說出燕王名號,畢竟在燕地時,他和燕王屬於點頭之交。

  然而這些都被有心人看在眼裡。

  趙品鈞剛把藥材弄進謝府,盯梢的人就進了恭王府。

  鳳澗聽完手下稟報,臉色鐵青,「當真是幽薊趙家?」

  「屬下幾個聽得清楚,不曾有假。」

  鳳澗當即摔了杯子,碎片四濺。

  趙家常年在幽薊活動,總不至於千里迢迢跑到京城來獻慇勤。受人之托,可不就是受他的好六哥,燕王鳳璋之托麼?

  之前他去魏府,魏明呈半月不見,看上去老了十歲不說,連腦子也不好使了。他懷疑天牢裡有問題,竟然被魏明呈否定,認為鳳淵仍然被關在裡面,謝歸沒大問題。

  這下好了,謝歸的問題真不小!

  鳳澗隱約覺得喉頭有一絲腥甜。

  「再去天牢探探。」鳳澗強忍不適,「查探時,注意看那人左肩胛骨下,是否有一顆紅色肉痣。」

  半晌,探子回報,沒有。

  鳳澗卻忽然癱了下去。

  天牢裡的人,真的不是鳳淵。父皇原來早就動手了。

  他頓時如坐針氈,一刻都不能待了。當即匆匆出門,奔往魏府。

  鳳澗再次上門,魏明呈顯得很不耐煩,動作也遲緩不少。

  「殿下的心意,老夫領了。如今魏家不求別的,只求平安順遂。」

  鳳澗火急火燎,不想和他虛與委蛇,「魏大人,你想三哥只要活著,日後便有翻身機會?可你是否知道,天牢裡的三哥是假的!」

  魏明呈眼皮一跳,稍稍瞇眼,之前的精神氣又回來了點,「殿下,有些話可不能亂說。」

  鳳澗冷笑,拔高了聲音:「本王亂說?三哥當年和六哥爭執,被六哥在後背留了個疤。這事知道的人不多,若不是本王恰巧在場,本王也不會知曉。魏大人只要派人探探天牢,看看天牢裡那人,究竟有沒有這道疤!」

  魏明呈的臉色漸漸慘白。                       

 

   

    第57章 暗潮洶湧

 

  在天罡衛的有意縱容下, 魏家的「鬼影」要潛入天牢, 並不難。

  消息很快回報到魏家,魏家徹夜不眠。

  猶如石子投入水中, 激起千層浪。

  魏家和盛家都不安分, 皇帝和鳳璋,自然都收到了消息。

  鳳璋深夜進了趟宮, 只帶了兩個死士,沒驚動任何人。皇帝在寢殿等著,父子談了兩句, 各自意會。

  對於鳳璋的安排, 皇帝有些不服老:「好你個肅然,非得不按朕的安排來,只顧自個翻天覆地。」

  鳳璋笑道:「父皇,夜長夢多, 兒臣也是為了您好。要是再拖下去,讓魏家找了個機會, 求您把三哥放出來, 您能抹他們的面子?」

  「小兔崽子!」皇帝笑罵。

  「人都準備好了, 最大的變數, 據漆四回報, 也在趕往京城的路上。至於趙家公子,有天罡衛在,沒人動得了他。」

  「有你在,父皇還擔心什麼。」皇帝瞪他一眼, 「你和謝家小子,到底商量了多久?」

  鳳璋笑而不言。

  「罷了罷了……估計這兩日就會有人對他下手。你若不放心,便送到宮裡來吧。」

  皇帝身邊是最安全的,鳳璋沒想到皇帝會主動提出,登時笑了:「多謝父皇!」

  父子倆達成一致,鳳璋便沒什麼好擔心的,帶著人直接回去了。

  皇帝依舊坐著,臉上的笑容一點點地沉下去,眼中慢慢浮現殺意。

  「閔公公。」

  深更半夜,閔公公有些意外,「陛下?」

  寢殿內燈火黯淡,皇帝的神情格外冷漠。

  「好好查一查謝歸。」

  閔公公一震,「遵旨。」

  他剛剛轉身,便聽見皇帝冷笑。爾後他身後浮現出兩個人影,亦步亦趨地跟著他。

  他登時覺得心裡發寒。

  ——

  收到消息的還有謝家,謝雍毫不含糊,一大清早,就將謝家子弟召集起來,旁敲側擊地訓了番話。

  謝栩是嫡子,有些不能公開說的,可以和他細講一二。

  謝雍將前後簡單說了,謝栩冷笑,「父親這次偏心偏得太過分了吧?」

  謝雍皺眉訓斥:「你胡說什麼?」

  謝栩只顧著冷笑,「父親眼中從來只有他,連我這個嫡長子也顧不上。盛魏兩家,要念之的性命,那是一命換一命,我們插什麼手啊?」

  謝雍氣得發顫,指著他鼻子大罵:「你也知道你是嫡長子!」

  謝栩咬了咬唇。

  「正因你的嫡長子身份,日後要接過謝家的是你,不是念之!謝家的興衰榮辱,繫於你一身一念!你以為念之出了事,謝家能獨善其身?」

  這話很在理,謝栩再不平,這點覺悟還是有的。但謝歸這人就像一根刺,一日不除掉,他一日不消停。

  簡直撓得他心肝都癢。

  他眼珠子一顫,謝雍冷冷地警告:「不該想的東西,就別動心思。否則到時候為了保住謝家,把你折出去也未嘗不可。長房嫡系又不是沒人了。」

  謝栩喉頭一哽,正要爭辯,忽聽得外頭有人叫道:「父親。」

  聲音甜美嬌柔,一聽就知是個少女。

  謝栩頭都要大了。

  得了謝雍回應,外頭的人便推門走進來。少女溫柔而纖弱,著了身杏色,手握一柄輕巧團扇,對兩人稍稍行禮:「父親,哥哥。」

  謝家子弟中男子居多,謝栩這一輩更是離奇,從謝栩算起,直到今年剛剛出生的十九郎,男子有十八人,女子卻只有謝棠一人。

  謝栩還沒說話,她便開了口:「哥哥又惹父親不快了?是念之哥哥的事?」

  謝栩被戳中軟肋,登時怒了:「棠棠!你到底向著誰?!」

  謝棠是長房嫡女,自幼被謝雍和謝夫人疼到骨頭裡,人也聰慧,謝栩不知在背後酸了多少次,說她應該生做男兒身。

  謝棠才不怕謝栩,撲哧一聲笑了。

  她對謝雍道:「父親,念之哥哥已經出府了,是燕王殿下派人來接的。」

  謝栩瞪大眼睛。謝雍沒搭理他,對謝棠點頭:「那便好。過一陣子,那兩家人該到了。」

  謝棠乖巧地道:「女兒會和母親一起,將幾位夫人和千金帶到園子裡,盡量與她們周旋。至於殿下和兩位大人,一概由父親應付。」

  這個女兒向來心思縝密,兩家的內眷給她處理,謝雍非常放心。

  心思靈巧的女兒和一臉晦喪的兒子,謝雍越看越氣不打一處來。

  然而沒等他訓斥謝栩,前院便有人來報,八殿下和魏大人,已經氣勢洶洶殺上了門。

  謝家不愧士族之首,應付起興師問罪來,絲毫不亂。就連滿懷怨氣的謝栩,也知道茲事體大,老老實實按著情緒,跟著謝雍見招拆招。

  但鳳澗和魏明呈又豈是坐以待斃之人?謝雍遮掩著不讓見謝歸,魏明呈便豁出一張老臉,冷冷問道:「謝大人,老夫不過借你兒子,過府一敘,你又何必推阻?」

  謝雍笑飲一口茶,「魏大人,實不相瞞,陛下早上急召我入宮對弈——魏大人應該也清楚,陛下的棋癮犯了,可是拉不回來的。然而我今日有些頭疼,想到念之棋藝也不錯,便拜託閔公公,把他帶進宮去了。現在這時辰還沒回來,大約是被留宿宮中了。」

  謝歸被天罡衛秘密接走,魏明呈毫不知情,不由給了鳳澗一個狠戾的眼色。

  謝雍的氣度歸氣度,但兩家真要在謝家撕破臉發瘋,他可是沒有招架之力的。索性借力打力,把事情推給皇帝解決。

  就看兩家會不會被逼得狗急跳牆了。

  就算狗急跳牆,謝雍覺得鳳璋也有後招。

  魏明呈冷笑:「你若有個頭疼腦熱,稟報陛下一聲,陛下能不把人放了?」

  謝雍稍稍瞇眼。

  魏家這是急了麼,還真想和謝家撕破臉了?拿他來把謝歸勾回來?

  謝雍再次拖出了背黑鍋的人:

  「魏大人,冤有頭債有主,我們謝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又何必與我們過不去?今日打開天窗說亮話,你我來往這麼多年,還不是為的幾位殿下?」

  他已經說得夠明白了。

  謝歸挑撥他們兩家關係,跟謝家無關,那是燕王殿下他老人家指使的,再不濟有皇帝陛下做後台。都是為人臣子,急什麼急啊。

  找不到謝歸出氣,就想在謝家撒潑?有本事,上燕王府撒潑,上陛下面前哭訴去!

  謝雍諒他們還沒這個膽子。

  這話說得魏明呈臉上掛不住,再與謝雍爭論一番,還是沒結果,便與鳳澗一起,怒氣沖沖地出了謝府。

  事情比預料中的要更加嚴重。

  謝雍再次召集所有子弟,冷著臉訓了番話,又額外叮囑了謝栩和謝棠。

  謝棠道:「內眷們在園子裡沒別的話,只是魏家夫人想起暴斃的魏峻,格外神傷。」

  「那是自然。」謝雍歎氣。

  「還有一事。」謝棠補充道,「女兒帶人在當時居附近巡視時,發覺似乎有人進過院子。但找來風雅查看,又說沒丟東西。」

  「都這時候了,謹慎為上。你回頭多叮囑風雅,務必把院子看牢了。另外再派幾個人守著,絕不能出岔子。」

  「女兒明白。」

  另一邊,皇宮之中,剛剛亮起點點燈火。

  暮色四垂,星河漫漫。閔公公帶謝歸安頓好了,便前去朝露宮,覲見皇帝。

  謝歸許久沒見過皇宮的暮色,只覺分外熟悉。待得見皇帝時,皇帝還拿他說笑:「謝念之啊,朕的肅然,可都被你帶壞了。」

  謝歸伏在地上,低聲道:「謝歸惶恐。」

  皇帝不知想起了什麼,語氣甚是懷念:「肅然以前有幾分城府,卻總是缺了點火候。上回朕讓他去燕地歷練,他硬是找到朕,要請一道旨意,把你帶去。如今看來,這道旨意是請對了。」

  謝歸連聲道不敢。

  「朕的意思,你父親和你都很明白。但謝念之,你還是年輕了些,做事不夠沉穩。」

  謝歸以為他要訓導自己,乖乖俯身聽訓。

  「譬如說,你為人臣子,是哪來的膽子,給九五之尊下毒的?」                       

 

    第58章 偷龍轉鳳

 

  剛出了謝府, 魏明呈便深喘幾口氣, 對鳳澗道:「恭王殿下,事已至此, 老夫也無話可說了。」

  謝雍明裡暗裡撇開謝家, 一口咬定是皇帝和燕王的意思。魏夫人幾個女眷,原想從謝夫人那兒找到破綻, 探探謝家口風,也碰了軟釘子。

  鳳澗亦是冷冷開口:「魏大人,你可別中了謝雍的計。貿貿然進宮, 你該如何解釋, 你知道天牢裡發生的事?」

  明面上鳳淵還被關在天牢裡,要是去宮裡興師問罪,事情就不一樣了。

  魏明呈臉色難看,「殿下要是不去, 老夫豁了這條命,也會去朝露宮問清楚。」

  魏家沒了後顧之憂, 反正鳳淵都死了, 他們沒什麼指望, 進宮好歹能出一口惡氣。鳳澗卻不同, 他人還在, 來日方長。

  兩家人再次出現了微妙的分歧。

  誰也不肯讓步,直到小侍女怯生生來報:「大人,夫人昏倒了。」

  謝棠不是省油的燈,在謝家園子裡提了幾句, 就讓魏夫人鬱結於心。現在兩家人又僵持著,她人在馬車上待著,也快扛不住,急需回府歇息。

  魏明呈的臉皮更厚:「殿下,時辰不早了。不如隨老夫去府中暫歇,晚些再說?」

  鳳澗怕他發瘋,真進宮去,便爽快地答應下來。

  他一路上心事重重,直至魏府附近,前方起了一陣騷亂,才讓他回過神來。

  這一回神,他臉色霎時慘白。

  魏府附近,儘是真刀真槍的禁軍。魏府大門敞開,裡面悄寂無聲,似一張獵網,等候獵物上門來。

  「怎麼回事?!」

  魏明呈與夫人坐在馬車內,已經探出頭來,厲聲呵斥。

  他聲音剛落,在他們隊伍的背後,亦有禁軍現身,似是埋伏已久。

  一行人被團團圍在中間,不得動彈。

  魏明呈的臉色已經黑透,轉向鳳澗,低聲喝問:「這究竟怎麼回事!」

  「本王如何知道!」

  鳳澗亦是惱怒,連座下駿馬也焦躁不安,不停刨著蹄子。

  他們興師問罪才半天,就有人悄無聲息地圍了魏府,甚至連「鬼影」的消息都沒收到。

  魏明呈心裡愈發慌亂。

  「幾位既然都回來了,怎麼不進來坐坐?」

  熟悉的聲音穿透層層高牆,笑吟吟傳過來。魏明呈老臉漲紅,似是怒不可遏,喝令車伕駕車過去,也顧不得自己年紀不小,逕直撩了簾子,跳下馬車。

  他身後跟著一眾下人僕婦,最後面還攙著個半昏不醒的魏夫人,一個陰著臉匆匆跟來的鳳澗。

  魏府裡空蕩蕩的,一個下人也沒有。正廳裡坐著個輕袍緩帶的人,不是鳳璋又是誰。

  相比外面兩撥人的劍拔弩張,鳳璋分外閒適,端著杯熱氣騰騰的茶,微笑著朝他們示意:「坐。」

  剛才還空曠無人的正廳,倏地現出幾個玄衣蒙面的侍衛。竟就這麼端出兩張椅子,放在他們面前。

  這回連鳳澗都忍不住了,更別說暴脾氣忍了一路的魏明呈:

  「燕王!」魏明呈暴喝,「你到底在做什麼!」

  鳳璋笑得很和藹:「魏大人,何必心急,本王奉了父皇旨意而來,不如耐心坐下聽聽?」

  魏明呈先開口,已經落了下風。鳳澗冷著臉,不急不慢地幫他找面子:「六皇兄無事不登門,這麼大陣仗,也不怕驚嚇了魏大人?魏大人乃國之棟樑,中流砥柱,若有個萬一,六皇兄怎麼給父皇交待?」

  魏明呈顯出老狐狸本性,給台階就下,捂著胸口呼哧呼哧地喘粗氣。

  鳳璋但笑不言,端著茶盞,悠悠地吹著熱氣。

  出招沒人接,氣氛詭異地尷尬了。

  鳳璋越是來意不明,鳳澗越不敢亂說話,以免被他抓住把柄。反正這裡是魏府,不是他恭王府,大不了他抽身事外,讓魏老狐狸和鳳璋糾纏去。

  魏明呈喘了半天,喘到眼冒金星了,鳳璋都沒搭理他,喘氣聲也慢慢弱下去。

  燕王意外的難纏。

  魏明呈先示意把夫人送進去,「殿下要來魏府,大可早些遞個拜帖,何必弄成這種場面?」

  鳳璋惋惜道:「魏大人,本王也不想這麼做。奈何,有人造謠生事,蠱惑人心,父皇不忍京城生亂,便派了本王來。本王也是迫不得已啊。」

  還委屈了。

  沒等鳳澗打斷,鳳璋提高聲音:「夫人,不見見三哥再走麼?」

  一石激起千層浪。

  在場所有人的臉色都十分精彩,鳳璋看得直想笑,暗暗覺得謝歸的計策真是妙絕。

  鳳澗狐疑道:「三哥?該不會說的三皇兄吧?他不是在天……牢裡關著麼,莫非六哥矯詔,把他帶出來了?」

  鳳璋懶懶地道:「八弟,怎麼為兄從未聽過你擔心三哥,今日倒是操起心來?」

  鳳澗回了魏明呈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

  「那依六皇兄這麼說,三皇兄正在府裡?不如把他帶出來瞧瞧?」

  鳳璋點頭,「完全可以。」

  這回真正輪到鳳澗愕然了。

  不安宛如盛春的野草,在他心裡瘋長。

  鳳璋話音剛落,廳後就轉出三個人來。鳳淵被兩個禁軍押著,衣著還算整齊,形容憔悴,真是一時半會兒認不出來。

  「這……這……」魏明呈目瞪口呆,直覺此人就是鳳淵,「這是怎麼回事?」

  後一句顫巍巍地對準了鳳澗,鳳澗也覺得不對,可不敢確定,「應是別人假扮,糊弄人的。」

  聽他這麼說,鳳淵抬起頭來,惡狠狠地對他嗚嗚幾聲,卻說不出話。

  鳳璋悠悠解釋:「他在天牢裡叫罵許久,嗓子叫壞了,這幾天啞得厲害。不過,本王敢保證,這是如假包換的三哥。」

  他一說話,鳳淵也跟著點頭,眼巴巴瞅著魏明呈。做平王時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樣,早不知磨到哪裡去了。

  鳳澗冷笑:「這事好辦,你讓他脫了上身衣服,看看背後是否有紅痣。」

  鳳淵憤怒地嗚一聲。

  他之前被關在天牢裡,又被秦九折騰了幾天,不知外面情況,以為鳳澗這招是要折騰他,讓他出醜,登時憤怒得離奇。

  當眾被扒了衣服,他還有臉做王侯嗎?

  鳳璋也跟著點頭,語重心長地道:「八弟,你何苦為難三哥?都是天家龍子,相煎何太急?」

  鳳澗冷笑:「看來是假的了。」

  鳳淵登時醒悟,急得滿頭冒汗,嗚嗚叫喚。可押著他的兩人力氣相當大,他根本沒法掙脫,更別說扒光自己上身了。

  鳳澗對魏明呈道:「魏大人,六皇兄不知是何居心,找了個假貨來搪塞我們,竟然還冒充到三哥頭上。依本王看,要將六皇兄和假貨一同拿下,進宮面聖為好。」

  「殿下所言有理,但……」魏明呈猶豫地看了鳳淵一言,「萬一這真是三殿下……」

  「魏大人,您可是親自派過人的,忘了麼?」鳳澗語調涼涼地提醒他。

  兩人視鳳璋為無物,鳳璋也不著急,待他們說得差不多了,才悠悠插話:「魏大人,本王可提醒你,別被亂臣賊子攪亂了心神。」

  鳳澗陰測測地道:「六皇兄說誰是亂臣賊子?」

  鳳璋微笑:「八弟急什麼,為兄又不曾指名道姓——魏大人,父皇知道魏家世代忠良,只要魏大人迷途知返,那麼今日之事,就當是本王來魏府討了一碗茶水,日後再不提。」

  這是明目張膽的挑撥。

  魏明呈也沒想到,向來持穩低調的燕王,居然這麼有城府。但左右各執一詞,他一時難以決斷。

  「六皇兄!」鳳澗咬牙切齒,臉色相當難看,「注意言辭!」

  鳳璋穩坐如山,「八弟何必著急,為兄說的是盛家的事,又和你沒有關係。」

  鳳澗簡直要吐血。

  母族和皇子沒有關係?這也就是鳳璋這種母族衰敗的皇子才敢說的話。

  「本王去年在燕地,勤勤懇懇為父皇分憂,結果,魏大人,你猜怎麼著?」鳳璋的笑意淺淺浮在臉上,「那幾年前派到停雲關的盛與義,居然和盛九娘有染。」

  鳳澗暴怒:「鳳璋!你休要血口噴人!」

  「這種事情,還需要本王編排?」鳳璋嗤笑,「盛九娘嫁入趙家,那位趙公子如今可就在京城,用不用本王把趙公子請過來,和你們說說啊?」

  盛九娘曾經是京城小有名氣的士族千金,如今陡然和這種事情扯上關係,魏明呈聽得一愣一愣的。

  「盛家家風敗壞,子弟罔顧人倫親情,惶恐之下,自然得拉個墊背的,你說可是啊,魏大人?」

  魏明呈鬍鬚一抖。

  他身邊不就站著半個盛家人麼?

  鳳璋的意思很清楚。盛家已經爛到根了,急需找個盟友一起去死。鳳淵明明還活著,魏家明明還有救,鳳澗又來報什麼信,裝什麼慈悲?難怪他連謝歸進宮了都不知道。

  搞不好是鳳澗自己知道,為了拉魏家下水,特意瞞著不說的。

  鳳澗低吼:「魏大人!」

  魏明呈猶豫一陣,低聲問鳳璋:「能否讓他靠近些,讓老夫確認他身份?」

  鳳璋點頭,「自然可以。」

  鳳澗徹底慌了。

  他很確定鳳淵已經沒了,魏明呈這一過去,他更要陷入被動之中。

  果不其然,見魏明呈挪動步子,鳳璋的笑意更深。

  「魏大人當心!」

  鳳澗暴喝一聲,猛地朝鳳淵撲過去。拔出鳳淵旁邊侍衛的劍,揚劍就砍。

  劍砍下去時,他一愣。

  明明防備甚嚴的侍衛,為何會輕易讓他奪了劍?                       

   

    第59章 帝王之道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劍鋒破空, 唰地砍進鳳淵脖頸。鮮血飛濺, 星星點點濺到鳳澗臉上,和他眼裡。

  兩個押著鳳淵的侍衛沒有反應, 眼神平靜地看著他。鳳淵卻已經痛得垂下頭去, 眼睛圓睜,無力又惡狠狠地斜視著他。

  鳳澗腳步虛浮, 往後退了一步,又趕緊打起精神來,厲喝道:「不用裝了, 我知道你不是三皇兄!」

  聲音沒落, 鳳璋已經驚訝且惋惜地歎道:「八弟你……哎,這又是何苦?」

  鳳澗的心如墜深淵。

  鳳璋呵斥道:「你們還愣著幹嘛?趕緊去找大夫來!去宮裡,去找太醫,快!」

  兩個禁衛鬆了手, 沉默著走遠了。鳳淵跌落在地,血隨著他的呼吸不斷湧出, 在地上積成血泊。

  估計兩個禁衛剛到宮門口, 鳳淵就會嚥氣。

  沒得救了。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鳳淵仰躺在地, 不甘地昂著頭, 直勾勾地瞪著魏明呈。魏明呈怔怔地看著他,眼圈也漸漸紅了,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

  隨即他一步步地, 走向鳳淵,慢慢跪在鳳淵身邊。

  鳳澗屏氣凝神,慢慢退開。

  鳳淵依舊睜著眼睛,胸口逐漸平緩,沒了動靜。魏明呈顫著手,拉住鳳淵衣領,猛地一扯——

  一顆紅痣赫然在目。

  鳳澗眼前一黑。

  他知道他徹底完了。

  勾結朝臣,私探天牢,甚至親手殺了一個皇子。

  就算他能活下去,大舜也不會容忍殺了手足的人做皇帝。

  鳳澗亦是跌坐下去,表情呆滯,任憑魏明呈撲過來又打又罵。

  一切都完了,都沒了……

  ——

  先把鳳澗和發瘋的魏明呈隔開,又將鳳澗押去天牢,等候皇帝發落。

  打理完一切已經是深更半夜,鳳璋沒急著回府休息,而是問了歸一:「念之可曾回府?」

  歸一大統領之前打扮成禁衛,隱藏在人群裡。此時不需要偽裝,他便另外騎了匹馬,跟著鳳璋。

  他召了手下來問,對鳳璋搖搖頭。

  謝歸竟然這個時候還沒回去。

  鳳璋略感疑惑,本想打道回府,最終還是轉向皇宮的方向。

  今夜宮裡比往常多了不少人,鳳璋走向皇帝寢殿,卻得知聖駕還在朝露宮。

  閔公公和他說話時,神色一如往常。鳳璋卻眉頭一皺,感覺到了不對勁。

  有人在跟著閔公公。

  閔公公被人監視,卻沒有絲毫懷疑和反抗,只能是那位的安排。

  鳳璋心裡已經有了計較,亦是不動聲色,隨閔公公走向朝露宮。

  朝露宮內燈火通明,與往常很不一樣。鳳璋挑了挑眉,抬步進去。

  他第一眼就看見御案前跪著的人。

  那人的跪姿猶如殿內燈火,紋絲不動。頭微微垂下,從背後看,也看不見表情。

  鳳璋先放了些心,隨即大步走到御案前,對皇帝一禮:「父皇,事情都辦好了。」

  早在鳳澗砍了鳳淵的時候,皇帝就收到了消息。此時得了兒子稟報,也只是淡淡地應道:「朕都知道了。」

  鳳璋稟道:「八弟說要見您。」

  「朕會給他機會。」皇帝淡淡開口,「否則,只會顯得朕這個父親太薄情了。」

  鳳璋安順地聽下文。皇帝果然還有話:「其實,都是朕的好兒子。只是朕首先是個皇帝,其次才是父親。只能怨他們投生帝王家,還沒有個合適的母親。」

  他今日語氣格外不對,鳳璋聽出他話裡有話,沒急著接口。

  皇帝卻沒打算放過他。

  「肅然啊,你覺得,這為君之道,當是如何啊?」

  鳳璋躬身,「父皇,兒臣以為,治大國若烹小鮮。」

  皇帝點頭,「不錯。譬如你身邊這個,換做是你,你會如何處置?」

  鳳璋心頭一跳。

  皇帝瞇起眼。

  「謹遵父皇教誨。」

  皇帝呵呵一笑,「長大了,翅膀硬了,就和朕耍起滑頭來。老實告訴朕,潛入朝露宮下毒的事,可有你一份?」

  閔公公的心都吊到了嗓子口。

  鳳璋沉聲道:「有。」

  皇帝挑眉:「為何?」

  「只因為,」鳳璋很沉得住氣,「兒臣先是臣,再是兒。只怕夜長夢多,拖到事情生變。兒臣便狠下心來,做了這件事。但顧及父皇龍體,兒臣便選了這最穩妥的方式。」

  皇帝幽幽地看著他,「肅然真是長大了。」

  「父皇謬讚。」

  皇帝忽然長歎一口氣,「倘若你今天求饒,這東宮之位是否該給你,朕還得再思量一二。」

  「君是九五之尊,是孤家寡人。你若猶豫不決,狠不下心,這大舜天下,朕是萬萬不敢交給你。」

  「兒臣記得了。」

  「既然知道,就快回去吧。夜深了。」

  鳳璋腳步不動,「回稟父皇,兒臣要帶走謝歸。」

  「為何?」皇帝似笑非笑。

  「兩大士族剛剛折損,朝中必定元氣大傷。這種時候,還須得穩住謝家。」

  謝歸似乎沒有聽見,一直低著頭,看不見表情。

  「穩住謝家,也不是只有帶他回去的方法。若真想翦滅士族勢力,穩坐第一的謝家必須得削,你大可提拔兩個沒出息的嫡系,而這等太厲害的,不一定得留。」

  ……留?

  鳳璋下意識轉了一下玉扳指。

  「下毒的事,朕早知道不是你做的。在謝家的院子裡,已經搜出了剩餘的毒粉。謝歸也一力承擔下來,肅然,你現在就回去,並無不可。」

  鳳璋微微頷首,「兒臣只是想聽一遍前因後果。」

  皇帝站起身來,無形的威壓施展開去,鳳璋卻巋然不動。

  「你不曾指使,謝歸卻擅做安排。刀是把好刀,可太聰明的刀,不一定好用。」皇帝冷聲道,「這次,他能潛入朝露宮來,給朕下毒,下一次會是什麼?直接要了朕的性命?」

  鳳璋沒有爭辯,皇帝才稍稍舒展眉頭。

  「朕已經老了,東宮,乃至這朝露宮,終歸是你的。可你能否駕馭臣下,會不會讓朝綱落入權臣之手,朕還在想……一直在想。」

  皇帝對閔公公道:「拿上來。」

  閔公公一揮拂塵,一個小內侍端著托盤,低著頭走進來,站在鳳璋身邊。

  托盤上有一個小瓷瓶。

  鳳璋揚眉,「父皇這是……」

  莫非要將謝歸……毒殺了?

  這個想法剛剛冒出來,鳳璋驚覺後背全是冷汗。

  然而他臉上還是不動聲色,皇帝看在眼裡,語氣稍稍緩和:

  「此子救或不救,但憑你做主。你若不救,便就此出去,明日朕便會告知謝雍,他的庶長子因有不臣之心,已被朕賜死。魏、盛兩家之後,朕再平一個謝家,爾後你接手朝政,大可輪換清洗,任你所願。」

  「你若要救,便把解藥餵給他,謝家的怨氣,朕來承擔便是,與你沒有任何干係。」

  殿內死寂一片。

  良久,鳳璋歎氣:「父皇,謝家不是一時半會能動的。何況父皇與謝家早有約定,此時賜死謝歸,日後再有事端,兒臣該如何取信於他們?」

  他拿起了藥瓶,掀開瓶塞,又捏起謝歸的下巴,大拇指微微顫抖。

  鳳璋終於看見了謝歸的臉。

  他俊秀的臉上已經浮現青灰色的死氣。雙目無神,嘴唇烏黑,鳳璋手指一動,極細的一縷黑血便從他唇角流出,緩緩滴落在地。

  鳳璋心底狠狠揪痛。

  假如他今夜沒有進宮,假如他再遲一點解決魏、盛兩家,他是否再也見不到謝歸了。

  再也見不到他心思縝密、舌燦蓮花的念之了。

  鳳璋不知費了多大的力氣,才沒讓手發抖。他極為小心,將解藥全部倒入謝歸口中,一滴都沒有剩。

  他召了兩個內侍來,將謝歸攙走,才對皇帝道:「兒臣告退。」

  鳳璋走後,皇帝望著殿門外出神,直到風吹進來,他咳了幾下,才回過神來。

  「人可走遠了?」

  他問了一聲,閔公公站在殿內一角,恭敬地道:「回陛下,老奴給殿下和謝公子安排了兩頂軟轎,直接送回了燕王府。」

  皇帝低笑一聲,又咳了咳,爾後長長歎息:「這一回,朕想去園子裡看點花都不行了。」

  閔公公勸道:「父子何曾有隔夜仇?陛下想去,燕王殿下不會回絕的。」

  皇帝瞟了閔公公一眼,「他敢?」

  燕王府曾是鄭皇后的產業,一到春天,裡頭繁花似錦,帝后二人慣於稱其為園子。皇后走了這麼多年,皇帝的習慣還是沒改。

  皇帝又咳了一陣子,問道:「之前從魏氏那裡搜出來的毒,也用上了?」

  他說的是先前鳳璋中過的毒。閔公公暗暗歎氣,「也用上了。」

  皇帝眼神幽幽:「朕猜到他肯定會解毒,可朕寧願肅然恨朕,也不願讓謝家子阻擾了他的帝業……也罷,也罷,就讓他恨吧。」           

 

    第60章 死裡逃生

 

  破曉時分。

  鳳璋自睡夢中驚醒。

  他仰在書桌前睡著了, 身上有歸一給他加的衣裳。

  天光熹微, 桌上的燈還亮著。鳳璋揉揉眼,叫道:「歸一。」

  歸一聞聲進來, 就見鳳璋表情迷茫, 隨後猛地看向他,「念之怎樣了?」就要起身去看。

  歸一連忙攔在他身前, 「殿下不必著急,謝公子的毒已經解了,就是人還沒醒。」

  鳳璋只是停了一下, 還是繼續往前走, 歸一緊緊跟著他:「殿下慢點,您夜裡剛回來就有些暈,當心傷身……」

  鳳璋嗯一聲,還是步伐如飛, 匆匆往謝歸的院子走去。

  謝歸依舊落在從前的院子裡,鳳璋看見院前來往匆匆的侍衛, 心又猛地吊到嗓子眼。

  有兩個侍衛拿著血衣往外走, 另外幾個端著大大小小的藥碗往裡趕。鳳璋臉色鐵青, 沒再往前挪半步。

  場面乍看很嚇人, 鳳璋瞥見他們的神色, 表情才稍稍放鬆下來。

  剛進院門,就聽見石榴在簷下吩咐侍衛:「幾種藥的順序不能弄錯,必須掐著時辰喝。公子有什麼不舒服的,立刻叫我, 讓守夜的幾個警醒點……」

  石榴瞥見他來了,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殿下,謝公子剛剛醒了……殿下?」

  鳳璋一進門,恰與剛剛睜眼的謝歸對上視線。

  謝歸已經換了乾淨衣裳,靜靜躺在床上,視線還略有迷濛。

  鳳璋看見他慘白無血色的臉,心裡狠狠揪痛。

  他嘴唇翕動,隱約辨出「殿下」兩個字。

  石榴按順序放了藥碗,催促其他人全部退避,自己出去前,還把門關上了。

  房裡暗了一些,鳳璋卻發覺他眼神反而更明亮,走近一看,才意識到他剛剛解了毒,眼睛還畏光,不太睜得開。

  鳳璋坐在他枕邊,幫他擋去光線。謝歸安靜而蒼白地躺著,稍稍閉眼,神情溫順柔和。

  帶著薄繭的指腹掠過他額頭,試了熱度,又輕輕撫著他臉頰,然後流連往下,擦過下巴,又落在他手上,將他的手緊緊握住。

  「現在可好?」

  「好多了。」謝歸的聲音也像晨霧般,虛無縹緲,「你其實可以不用救我……」

  鳳璋眉頭一皺,「說什麼蠢話?」

  「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把謝家打壓下去,會把更寬鬆的朝廷留給你。」

  「要收拾朝局,我還沒窩囊到要犧牲你的地步。」鳳璋冷冷地道,將他的手握得更緊。

  謝歸又閉了閉眼,「也是我心中有愧了……」

  「愧什麼,你何曾做過對不起本王的事?本王不許你愧。」鳳璋俯身下去,雙唇貼著他額角,語氣有些惡狠狠的,「現在你不用想三哥,更不用想父皇的處置,只許想本王,明白了?」

  他的雙唇微微顫抖,謝歸一怔,淺笑:「……好。」

  「我讓趙品鈞去找藥材了,你這身子須得好好養。」鳳璋心疼地撫過他瘦削的下巴。

  他花了多少功夫才把謝歸養潤一點,回京折騰幾下,又成了這副模樣。

  鳳璋甚至懷疑,如果謝歸以後就用這副身板上朝,哪天御史一發瘋,一巴掌能把他打暈過去。

  「要休養的可不止我一個,秦九如何了?」

  鳳璋一頓,涼涼地道:「這時候,你提他做什麼?」

  謝歸以為他生秦九的氣,掙扎著要坐起來:「去朝露宮下毒是我的主意,你有氣就衝我來……」

  鳳璋本來不氣,被他一說,反倒來了無名火,手探進被子裡,咬牙切齒地在他腿上輕擰一下。

  「你還有臉提?不知道秦九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胡鬧性子,你找誰不好,找他動手?」鳳璋手指戳在謝歸額頭,「我剛把他從父皇那邊撈出來。這回父皇確定是你下手,還有他一份。我還沒和他算賬,你就急著給他頂罪?你是要氣死我?」

  謝歸這才知道,原來皇帝在他那裡沒搜著證據,又懷疑了天罡衛,便一個個審下去。

  秦九自從見識過謝歸的毒粉後,心裡一直癢癢的,琢磨著哪天也用在拷問犯人上,就偷偷摸摸鑽研。剛剛試出功效相近的,就被皇帝逮著了。

  順籐摸瓜,謝歸就被逮了出來。皇帝覺得秦九修整一下還能用,就沒把秦九說出來,卻不知鳳璋早就知道了。

  謝歸也沒想到秦九出了岔子,默然無語。

  好好的溫情氣氛,給他一求情,全攪合沒了。

  鳳璋正在生悶氣,謝歸還恍然不覺:「按照既定計劃,平王已經沒了,剩下個不足為懼的恭王。魏家和盛家元氣大傷,這兩年都換不過來,陛下應該會先著手重整朝政……」

  他頂著虛弱的聲音不停地說,鳳璋聽得又心疼又窩火。

  都什麼時候了,就不能緩兩天?再忙下去命都沒了。

  謝歸死裡逃生,鳳璋恨不得把他按在懷裡,抱上好一陣子。

  明明是這麼聰明的人,怎麼就看不懂他的意思呢?

  鳳璋越想越氣,越氣越想。

  謝歸絮絮地念著,鳳璋氣不打一處來,猛地端過藥碗,惡聲惡氣地道:「喝藥!」

  石榴把藥碗都排好了,不至於端錯。濃郁的苦味無處不在,謝歸緊緊皺眉,低聲道:「石榴姑娘應該準備了梅子……」

  鳳璋回頭一看。

  嘖,還真有。

  鳳璋氣上頭了,做出幸災樂禍的模樣:「你怕苦的事情,日後要傳遍京城了。」

  他抽了幾個軟枕讓謝歸靠著,謝歸撐起身來,端過藥碗,輕捏鼻子,「相信以你馭下的本事,不會有外人知道。」

  還知道變著法誇他呢。

  鳳璋的氣這才消下去一點。

  毒性很霸道,否則鳳璋找到謝歸時,謝歸不會是那副模樣。石榴試了好幾種藥,穩妥起見,配了好幾種湯藥,但每種都很苦。

  苦到謝歸想昏過去算了。

  他眉頭緊緊擰起就沒鬆開過,鳳璋初時還笑著,可一碗接一碗下去,鳳璋也笑不出來了。

  最後一碗喝完,謝歸猛地出了一口氣,顫著聲音道:「梅子……」

  鳳璋卻把梅子放進自己嘴裡。

  「……?!」

  謝歸瞪大眼睛,卻沒來得及開口。

  只因為下一刻他就被鳳璋壓了回去。

  床榻很寬,鳳璋猝不及防的動作,令兩人一齊往裡倒去。

  苦澀的藥味還殘留在他口中,令鳳璋也忍不住皺眉。

  梅子酸甜可口,沿著他的舌尖,猶如細密的春雨,一點點滲入謝歸唇齒。

  酸甜而苦澀。

  被褥軟枕早就亂成一堆,鳳璋知道他身體孱弱,氣勢上凶狠霸道,落到實處,卻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弄傷了他。

  謝歸實在受不住這等溫柔的強勢,整個人被他牢牢制住,予取予求,蒼白的臉上也泛起淡淡紅色。

  許是兩人滾在被褥裡,週身漸漸不受控制地熱了。

  鳳璋氣息漸漸粗重,暫時放開他,手試探地伸進他衣領中。謝歸一顫,定定望他一眼,卻撇過頭去,沒有拒絕。

  鳳璋低低一笑,俯身下去。

  他視若珍寶的念之,已令他渴望太久太久。

  ——確如意料中的溫柔,就是扯開衣領時粗暴了些。

  「你輕點兒……」

  他的唇舌流連忘返,謝歸顫著聲音,努力保持最後一絲理智。

  「你現在身子骨太弱,吃不住,但可以先讓本王嘗點甜頭。」鳳璋低笑,「這附近本就沒人,石榴是個識趣的。你少說些話,要是本王一時沒忍住,可不保證會做出什麼事來。」

  末了,鳳璋還威脅似的,在他唇上點水般吻了一下,手繼續往下遊走。

  謝歸覺得身上軟綿綿的,完全提不起勁。每次將將推拒,一是已經默認了他,再拒絕就不好了,二是想起上次被他折騰的慘狀,還不如乖乖就範的好。

  「好念之……」

  鳳璋的聲音像宿醉未醒,低沉而朦朧。謝歸時而咬牙,時而抿唇,被他手指撩撥得神智混亂,然而他一向是個理智謹慎的,被人操控著思緒,猶如驚濤駭浪中起伏,還真是頭一回。

  這感覺太陌生了。

  鳳璋亦是頭一回見到如此無措的謝歸。這人無助地躺在身下的模樣,更令他欲罷不能。

  然而石榴識趣,不代表其他人識趣。

  房內意興正濃,外頭忽地傳來秦九的吵嚷:「讓我進去,我要見謝公子,他怎麼樣了?還好嗎?」

  石榴氣得要擰他嘴巴,一邊叫了晏七過來,要把秦九弄走。

  秦九活像一隻猴兒,左蹦右跳,愣是從石榴手下鑽出去。

  剛到房門口,房門驀地從裡掀開,他家主上披著外衣,長髮半解,鐵青著臉盯著他。

  秦九頂著半身傷,當即傻了眼。                       

 

    第61章 入主東宮

 

  春去夏來。

  暗流洶湧的春季終於結束。盛夏來臨, 京城籠罩在炎炎熱氣中。

  燕王府涼亭外碧波粼粼, 秦九拿著扇子,蔫蔫地給貓兒扇風。

  晏七端了冰鎮葡萄來, 見到秦九, 隨口調侃道:「你要扇到什麼時候?」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晏七根本沒想那麼多, 就收到了秦九惡狠狠的眼刀子。晏七愕然,想到謝歸還在旁邊,不禁莞爾。

  果不其然, 謝歸翻了一頁文書, 再瞥秦九一眼。

  「他什麼時候知道分寸了,什麼時候再回他的大獄去。」

  換成別人,秦九早就破口大罵,外加灑一把毒粉了。

  奈何對方是謝歸, 是他家主上捧在手心的人。

  就算沒有他家主上,秦九覺得, 以謝歸的心思, 要把他往死裡整, 也不費吹灰之力。

  百般無奈下, 秦九隻能和貓兒乾瞪眼。

  晏七憋著笑, 把冰鎮葡萄放在謝歸面前。

  「主上在和盛家老狐狸鬥法,這幾天應該是來不了。」

  謝歸涼颼颼的眼神瞟向了晏七,「我忙我的,他忙他的, 你多什麼嘴。」

  晏七立刻把剩下的話憋了回去。

  秦九幸災樂禍地插話:「小公子和主上的默契,還用你多嘴?」

  他經過慘痛的教訓,才忍住了,沒把下一句吐出來。

  他家主上把謝歸扣在王府裡,跟金屋藏嬌有什麼區別。

  「你更不用多嘴。」謝歸批完一份文書,放到旁邊,拈起一顆葡萄,「盛家向來難對付,讓恭王不得翻身,已經算大獲成功。十天之內他要是能過得來,盛家就算垮了。」

  秦九面無表情地補充:「十天?我怎麼記得,昨天夜裡似乎有奇怪的聲音?」

  謝歸神色自然:「你聽錯了。」

  秦九呵呵一笑,扯了兩顆葡萄丟進嘴裡,抱著貓兒走遠了。

  天罡衛個個武功不俗,聽到聲音的肯定不止秦九一個,但明目張膽拿出來說的,估計只有秦九一人。

  晏七咳了咳,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小公子有什麼要帶進宮的麼?」

  「沒有,大事為重,這些東西不勞你跑動。」謝歸起身,稍稍活動腿腳,「你現在的身份可不同了,在東宮行走,會有無數眼睛盯著你。」

  晏七頷首,「公子教訓的是。」

  前不久,皇帝頒下旨意,立燕王鳳璋為皇太子,入主東宮。

  空置已久的東宮終於迎來了新主人。禮部忙得人仰馬翻,鳳璋趁著這個機會,給謝府去了一封密信。

  皇太子送來的信,謝家的人手不敢拆閱,只能告知謝雍一聲,放在謝雍桌上。

  等尚書令謝雍腳不沾地忙完了東宮事宜,把鳳璋請進東宮,好不容易坐在自個書房裡,拆信一看,登時氣得想進宮告御狀。

  鳳璋坦言,謝歸身子孱弱,不宜走動,被他留在燕王府靜養,這段時間都不會回謝府去了。

  這不要臉的程度,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聖旨一下,燕王身邊的人手都陸續領了職位,走馬上任。唯獨謝歸是個例外,無職無位,閒雲野鶴一般留在此處。

  即便如此,也沒有人敢輕視謝歸。

  現在所有人都明白著呢,燕王從勢均力敵的皇子中勝出,這位功不可沒。

  外界對謝歸的毀譽,晏七斟酌地說了一些,謝歸不當回事,「你只用告訴我,盛家現在是什麼狀況。」

  他需要靜養,外頭盯著他的人也多,只能在王府裡活動,是以很久沒聽過外面的消息。

  晏七頷首,「恭王殿下被關在天牢裡,據說是平王待過的那間。現在朝中無人敢替他求情,只有盛大人不時提一提此事。」

  晏七原以為他會高興,卻看到謝歸蹙眉。

  「我倒是想看到朝中亂成一鍋粥,哪知還是低估了盛江流。」謝歸歎氣。

  晏七奇道:「為何?」

  「倘若朝中因為此事亂了,陛下反而會對恭王有殺心。因為他只是一個皇子,卻能讓朝中上下為他說情。」

  晏七神情漸漸嚴肅起來。

  「盛江流拚命按下朝中聲音,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後再找個機會,把他撈出來,給平王的死另找理由,假以時日,恭王很快又會成個禍患。」

  「那公子以為……」

  「魏家是絕不會出面的,讓盛家得了好處,總比我們得了強。此事還得父親出馬。」

  晏七險些咬到舌頭。

  鳳璋背後玩的小花招,他還沒告訴謝公子。難道要他家主上去求謝雍?謝雍真不會扒了他家主上一層皮?

  「真當我不知道他做過什麼?」謝歸瞟他一眼,「信我來寫,你找人送過去就是。」

  晏七鬆了一口氣,「多謝公子。」

  臨送信之前,晏七忽然想起另一件事,趕緊告訴他:「公子,那趙家大少爺,又想見你了。」

  謝歸沒好氣,「不見。」

  晏七很為難,「現在整個京城都知道,他是幽薊有名的商賈,和太子殿下關係不錯,還給公子送過藥材……」

  後面的不用說也知道,無非是借鳳璋和他的名頭,在京城裡撈錢,建立人情往來。

  謝歸皺眉,「你怎麼沒早說?」

  晏七的臉憋得通紅,「小的也想早說啊,但……」

  但太子殿下每天忙完了政務,還會偷偷溜出東宮,跑來燕王府與您私會,他敢拿出來說?

  向來早睡早起的謝公子,已經不知多少天日上三竿才起了。

  晏七敢肯定,他要是說了半個字,第二天……當天夜裡就會被吊在天罡衛刑獄裡打。

  謝歸恍然不覺,揉揉太陽穴,「他總是要走到這一步,我想留他活路,他也不給我機會——盛與義找到了麼?」

  「尚未找到。之前回報稱,他似乎還在關外。」

  「少了這顆棋子,盛家和趙品鈞,就少了一份牽制,務必盡快找到他。」

  「是。」晏七撓撓頭,「還有一件事情,也差些忘了。」

  謝歸拋去一個你記性太差的眼神。

  晏七不好意思地笑笑:「是殿下特意讓我告訴公子的,陛下昨日收到了翟人的國書,王太子耶律卓,和公主耶律蘭蘭,不日將到京城。」

  謝歸緩緩勾起唇角。

  耶律卓謹記兩年之約,這是赴約來了。

  「這是殿下立威的好機會,」謝歸不自然地低咳,「告訴殿下,要專心政事。」

  晏七會意,偷笑,「是。」

  「而且翟人王太子要來的話,大概,會有另一個人要跟來。」謝歸笑笑,「你讓天罡衛去盯王太子的車騎,裡面必定有我們要找的人。」

  晏七領命退下。

  謝歸站久了有些發暈,想坐回去,腿腳卻有些不聽使喚,整個人僵硬地跌回位置上。

  大概是站久了吧。

  他一手撐著額頭,輕緩地揉著,寬大的袖袍落在手肘,露出被攥得通紅的手臂。他不經意間瞥見,立時跟做賊似的,連忙將袖子攏起來。

  幸好周圍沒人,謝歸不自然地清清嗓子。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鳳璋自打入主東宮,就有些不知節制。最近更是出格,每夜溜到他房裡,極盡憐惜又粗暴地折騰一番,才依依不捨地溜走。

  雖然如此,兩人還是差了最後一步。不為別的,因為他身體尚未養好,被狠狠索吻之後,都能七葷八素地暈個大半天。

  謝歸揉搓著泛紅的臉,瞥見侍衛經過,趕緊裝作無事,低頭吃葡萄。

  當夜太子殿下翻牆而入,卻見他疼到骨頭裡的人,抱著疼到骨頭裡的貓兒,酣然入睡。

  太子殿下默然半晌,又翻牆走了。                       

 

    第62章 貪心不足

 

  翟人派了王太子和公主入關進京之事, 早早在京城掀起大風浪。

  到了王族使節進京那日, 城中位置好的酒樓茶樓,都被預訂一空。

  「謝公子, 這邊請。」

  趙品鈞撇開引路的小二, 陪著笑,親自把謝歸引到了三樓的雅間內。

  雅間的窗子沒有關, 可以清楚地望見外面的街景,沸騰的人聲如浪潮,陣陣傳入室內, 卻不覺得吵。

  謝歸揚眉, 淡淡地道:「你倒是有心。」

  趙品鈞笑得很謙虛,「哪有哪有,謝公子過譽了,還不是托公子和那位的福。」便將謝歸引到位置上。

  這一路上, 趙品鈞都在悄悄打量謝歸。

  自打送走了惡婆娘的屍首,他就沒再見過謝歸。此時京城再見, 謝歸已然從燕王身邊不起眼的小幕僚, 成了京城最最炙手可熱的人。

  京中都在傳, 陛下之所以沒給謝歸官職, 就是要讓太子殿下登基再起用他。說不定要一步登天呢。

  趙品鈞自詡有幾分眼光, 謝歸的冠簪質地,一看就不是凡品。單說他身上的衣料,真真是薄如蟬翼。

  這間酒樓通風良好,但忙上忙下, 趙品鈞雖然穿得少,已經出了身薄汗。謝歸一進來,衣袖帶起的風就泛著清涼,而且他穿了有五六件,層層隱約,居然一點都不熱。

  這必定是上貢的料子,太子殿下也捨得給,謝歸真不是一般的紅人。

  趙品鈞有些眼紅。

  謝歸就是有意要給趙品鈞不自在,茶水入喉,竟然一點聲音都沒有。趙品鈞隨便慣了,與謝歸一對比,真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最後只能訕訕地放了杯子。

  他放了杯子,趙品鈞巴巴地等他開口,哪知謝歸徑直取了筷子,夾了小菜入口,甚至沒看他一眼。

  趙品鈞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

  這位是能把兩位皇子拉到泥裡的人,想在這位面前佔上風,他真是糊塗了。

  求人該有求人的態度。

  趙品鈞僵著臉,親手給他斟茶,「不知謝公子對此可滿意?」

  謝歸淡淡地嗯了一聲。

  趙品鈞繼續虛情假意:「我都打聽好了,翟人使節要進城,這裡是必經之路。這間雅間視野開闊,底下一覽無遺,還望謝公子不要嫌棄。」

  謝歸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我當趙公子請我來做什麼,竟是看翟人使節。」

  「那是當然。」趙品鈞拍拍胸脯,「在幽薊時,謝公子對我趙家多有提攜,這筆恩情,在下銘記在心。」

  謝歸涼涼一笑,趙品鈞背後一寒,話就凍在嘴邊,出不來。

  「我與趙公子不過點頭之交,從未有過提攜,而且,」謝歸話語一轉,「趙公子似乎忘了,你的正室夫人,出身盛家。」

  這話把他驚得渾身發涼。

  「盛家恨不得置我於死地,你卻當著他們的面,對我獻慇勤?」謝歸稍稍瞇眼,「趙大公子,你當盛家沒人了嗎?」

  趙品鈞剛剛上手生意,京城和官場的往來,倒真沒想這麼深。

  天罡衛的人手早就撤走,趙品鈞更巴不得早點接手祖業。結果快活了大半年,卻在京城栽了跟頭。

  趙品鈞欲哭無淚。

  他早把盛九娘忘到天邊去,哪想到京城裡還有個盛家啊,還偏偏和謝歸是死對頭。

  可人都請來了,該怎麼辦?

  趙品鈞也不知哪根筋不對,語氣也古怪,「在下沒有謝公子的玲瓏心竅,不及謝公子周全。」

  謝歸略顯詫異地瞥他一眼。

  沒想到盛家這一步,還怪到他頭上了?是怪自己沒事先提醒他?

  左右今天是來撕破臉的,謝歸放下筷子,雙眼微瞇:「趙大公子,身處京城,更該謹言慎行才是。」

  換成一般人,面前坐著未來的肱骨之臣,早就忙著點頭哈腰,費力討好。

  趙品鈞可不這麼想。

  太子殿下和謝公子,曾經提攜過他,他也給兩位出過力的。現在太子殿下位置穩了,就想不認賬?

  反正盛家已經得罪個精光,不如一條路走到黑。

  他虛情假意地笑著:「謝公子,正因為在下謹言慎行,才找您來商量。在下商賈之身,所欲所求,無非是一點銀錢。謝公子身居高位,何不與在下行個方便?」

  謝歸雲淡風輕地道:「趙公子,看來你不懂我的意思。我再說一遍,若不是今日有翟人使節的熱鬧可看,你準備了再好的雅間,也請不到我。」

  趙品鈞臉上已經變了顏色,「謝公子,我若是站在這裡一喊,有些事情就由不得我了。」

  他拿天罡衛的暗中活動威脅謝歸,謝歸卻只覺得好笑。

  民不與官鬥,何況趙品鈞根基不穩,趙家又剛剛從搖搖欲墜裡喘過氣來。他拿什麼和謝家,和東宮鬥?

  謝歸只當看笑話,「你大可試試。」

  趙品鈞作勢要喊,謝歸正眼都沒給他。他一時情急,猛地站起,剛剛喊出一個字,不知哪來個厲風,「啪」地扇在他臉上。

  他被扇得身子一歪,差點摔到地上。再回頭看去,謝歸悠悠坐在桌前,未曾挪動半步。

  事情還沒完。

  他嘴唇一動,又一道厲風精準地扇過來。力道之狠辣,手法之刁鑽,僅僅一下就扇得他眼冒金星,喉頭腥甜,大半天出不了聲。

  鳳璋怎麼可能放心謝歸隻身出門。明著只有謝歸一人,暗中不知跟了多少死士暗衛。

  趙品鈞顏面盡失,一甩衣袖,憤恨出門,一句告辭都沒留下。

  謝歸自顧自地用著小菜,秦九的身影在房樑上浮現,對此嗤之以鼻:「人都打了,還有臉吃酒菜?」

  謝歸很是悠然,「你若不介意,也可以一起吃。」

  秦九投去鄙夷的目光,然後跳下去,坐在桌邊胡吃海喝。

  秦九憋了一肚子氣,正好碰上趙品鈞這個發洩的機會,便毫不客氣地出手。兩巴掌打下去,用了刑獄裡拷問的手法,趙品鈞臉上只會發紅,甚至也不會腫,只會疼得找不著北。

  謝歸喝完了茶水,吩咐道:「人都跟過去了?」

  趙品鈞捨得下本錢,滿滿一桌子都是好菜。秦九一邊嚼東西,口齒不清地回答:「都跟了,保證丟不掉。」

  謝歸搖頭,「真是想留他生路而不得。」

  「千年的老狐狸,裝什麼。」秦九繼續鄙夷,「你別當我傻,他就算知道分寸,也會活不了多久。」

  謝歸笑笑,不置可否。

  窗外傳來一陣哄鬧,謝歸轉頭一看,恰好看到翟人的儀仗車馬進了城門。

  來人有翟人的王太子和最受寵的公主,皇帝十分重視,早早令禁軍在外擺開陣勢。

  皇帝坐鎮宮中,等翟人使節進宮,城門處則派了太子鳳璋前來迎接。

  見不到皇帝,能見到太子殿下也不錯。何況鳳璋美名在外,光是奔著他容貌來的人,就能再編一個禁軍。

  底下人頭攢動,謝歸望著不遠處俊挺的太子殿下,冷哼一聲,關上了窗。

  秦九被關窗聲嚇了一跳,「怎麼?」

  謝歸拂袖起身,「心煩,回去吧。」

  ——

  自從在謝歸那裡吃了軟釘子,趙品鈞就覺得諸事不順。

  京城裡原先談好的幾單生意也黃了,對方仍然笑吟吟接待他,卻隻字不提原因。趙品鈞摸不準哪裡出了問題,要麼是盛家,要麼是謝歸,但都撕破了臉,沒法兒問,只能自個憋屈著。

  翟人誠意滿滿,派了王族前來,目的自然是好的,因而京城這幾天分外熱鬧。結果大好的機會,他卻沒抓住,趙品鈞不知多難受。

  「少爺這是去哪兒?」

  一大清早的,新收的侍妾見他更衣,隨口問了一句。趙品鈞一聲不吭,悶著頭出去了。

  他剛剛出門,不遠處便有一條黑影跟了上去。

  趙品鈞這邊有天罡衛盯著,燕王府裡,謝歸剛剛接到皇帝的口諭,著他即刻赴任禮部。

  翟人使節來到,禮部剛從東宮之事解脫出來,又忙得不可開交,缺人也是情理之中。

  皇帝連袍服都給他準備好了,只待他動身。謝歸捧了衣袍,回房換上,出來時卻有些情緒。

  他情緒沒遮掩,秦九一眼就看出來了,不由幸災樂禍:「怎麼,在主上這裡白吃白喝的日子終於到頭了?」

  謝歸瞟他一眼,「我一上任,就得暫時和你家主上保持距離,你忘了?」

  本朝皇子可以養幕僚,但一旦幕僚入朝為官,無論是皇子推舉,還是參加禮部選試,都不得再與皇子有私下往來。

  秦九沒想到這一層,頓時朝他露出個曖昧的笑。

  謝歸只當沒看見。

  太久沒穿官服,謝歸很不習慣,對著銅鏡調整很久,才勉強滿意。然而一出門,還是被秦九挑了刺。

  「瘦得跟柴似的,穿上那什麼也不像那什麼。」

  謝歸冷笑,「我不像,你家主上像。」

  秦九悻悻閉嘴。

  宮裡來人還在正廳等著,謝歸整理裝束,剛剛踏出院子,就與焦急趕來的晏七撞個正著。

  謝歸皺眉,「火急火燎的做什麼?」

  晏七雖然急,卻也是被催出來的,表情還有一絲茫然。

  「公子,主上催我來告訴你,陛下要你接待的,是隨耶律太子來的小將軍。」

  謝歸有不妙的預感,「什麼小將軍?」

  「年紀輕輕的,近幾年聲名鵲起,好像叫做獨、獨孤……」

  謝歸深吸一口氣。

  「……獨孤逐。」                       

   

    第63章 冤家路窄

 

  其實皇帝的想法很簡單。

  謝歸不是在燕地待過麼?禮部那麼忙, 就他閒著也不像話, 乾脆拉出來幹活,也算給他爹謝雍省事。

  於是就撞上了獨孤逐。

  晏七沒有經歷過停雲關外的驚險, 反應不大。但謝歸已經皺起了眉, 就連暗處的辛辰,也白了臉。

  但箭在弦上, 不得不發。

  獨孤逐這趟來得名正言順。王太子要帶公主前來大舜,他作為獨孤部的小將軍,王庭日漸顯赫的年輕權貴, 怎麼看都應該跟來。

  耶律卓把耶律蘭蘭帶進宮了, 四方館只剩獨孤逐在。守在四方館的禁軍校尉見謝歸出現,終於鬆了一口氣。

  「可算來了!再不來,弟兄們都會被他拆了骨頭。」

  他話音剛落,裡面又傳出痛呼聲。

  謝歸皺眉:「究竟怎麼了?」

  校尉一臉喪氣, 「他嫌四方館太無趣,就找我們陪他『活動手腳』。娘的, 他什麼身份, 我們哪敢和他真動手, 不挨打就不錯了。」

  校尉將他領到中庭, 裡面圍了一大群人, 乍看去全是禁軍打扮,呼喝聲是從人群裡面傳來的。

  「都讓讓都讓讓!」

  校尉大吼著開路,人群慢慢分開一條道,恰有一人被獨孤逐踢出來, 撞在校尉身上。

  「還有沒有能打的?」

  一群人敢怒不敢言,更不敢動手。獨孤逐扛著長棍,得意洋洋,掃視一圈,視線定在謝歸身上。

  氣氛有一瞬的凝固。

  禁軍們都以為他要挑弱不禁風的謝公子出手,都捏了一把汗。

  霎時間,剛才還和禁軍耀武揚威的獨孤小將軍,化成了等待垂憐的小羊羔。

  「……」

  謝歸頂著一圈驚疑不定的目光,默默地歎氣。

  罷了罷了,該來的總會來。

  ——

  鳳璋踏出朝露宮時,已經是日暮時分。

  倦鳥歸巢,他緩緩走向東宮,卻覺得有些冷清。

  晏七發覺他心情不好,試探地問道:「殿下是想去燕王府看看?」

  言外之意,就是殿下您想謝公子了?

  鳳璋淡淡地道:「不必了,估計這會兒還在和獨孤逐折騰吧。」

  原來是為此事煩心。

  晏七會意,「殿下放心,陛下只讓公子陪他轉轉,公子身邊還有許多人手,不會有事的。」

  鳳璋不置可否。

  待進了東宮明心閣,鳳璋揮退上來伺候的宮人,又與晏七說起另一件事:「陪著蘭公主的是謝棠?」

  晏七點頭,「正是,今日一早,謝棠便奉旨陪蘭公主遊玩去了。」

  鳳璋揉揉太陽穴,倚靠在榻上,略顯疲憊,「父皇這是要把謝家吊在風口浪尖上啊……」

  王太子耶律卓有皇帝和他接待,一個公主歸了謝棠,另一個小將軍由謝歸帶著。

  明面上很信賴謝家,翟人使節也放心讓他們接觸。

  就怕是捧殺。

  雖然他知道,皇帝與謝雍有口頭協定,可帝王喜怒無常,真有什麼動作,謝家必定元氣大傷。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到那時,謝歸又該如何自處。

  晏七沒忍住,勸他道:「殿下,謝家真有什麼事,也會等到翟人使節走後。殿下不如先擔心怎麼熬過這一關吧。」

  鳳璋瞟他一眼。

  今天一大清早,他聽說獨孤逐要讓謝歸帶著,便一直提心吊膽的,生怕獨孤逐出岔子,把謝歸的身世抖出來。結果轉眼間他就忙著自保,怕耶律卓太欣賞他,非把耶律蘭蘭嫁給他不可了。

  耶律蘭蘭帶來京城做什麼,不用耶律卓開口他也明白。

  可怕的是皇帝也有這個意思。

  畢竟是異族公主,放在儲君身邊更穩妥。若是歸了別的皇子,裡應外合之下,會埋下大舜動亂的禍根。

  「倒也不用熬,」鳳璋低低吩咐,「去找小八,讓他給閔公公知會一聲,把蘭公主在王庭的故事,悄悄說兩則給父皇聽。」

  晏七會意,立刻吩咐下去。

  與皇帝和耶律卓鬥智鬥勇了一整天,鳳璋陡然放鬆下來,一時打不起精神。

  半個時辰後,死士之首的楊十送來了密信。

  恰巧晏七領著送晚膳的宮人入內,眼睜睜看著鳳璋的臉色黑如鍋底。

  他心裡咯登一下。

  宮人很快又出去了,鳳璋抬眼,望著晏七的眼神十分和善,晏七卻覺得渾身上下如千刀萬剮,疼得厲害。

  事情不妙啊。

  「四方館的禁軍沒一個能打的?用不用我親自教他們怎麼打人,連個獨孤逐也收拾不了?」

  晏七乾笑兩聲,「尊卑有別,而且沒上頭的吩咐,他們哪敢動手,殿下和他們置什麼氣……」

  「早晨,和獨孤逐去了東市,買荷葉露兩份,米糕兩份。」

  鳳璋抖著一張薄薄的紙,慢條斯理地念著。

  「正午,聽雨樓用膳。茶點兩份。獨孤耳語片刻,公子甚為……開懷?」

  「下午,獨孤逐購得短刀一把,贈予公子……」

  晏七一口氣提起來,直到鳳璋念完,他也沒敢吭氣。

  明心閣內死寂一片。

  一顆汗珠從晏七額邊滑落。

  他覺得自己彷彿被凍住了,直至鳳璋語氣平緩地開口:「這個時辰了,楊十既然送了信,念之差不多該回府了吧?」

  晏七趕緊附和點頭。

  「甚好。」鳳璋語氣溫和,「待會兒你跑一趟,告訴念之,那刀趁早丟了。要是下回我還能看見刀,看我怎麼收拾他。」

  ——

  今日注定是個疲累的日子。

  鳳璋在東宮似笑非笑時,謝歸剛剛擺脫了糾纏不休的獨孤逐,逃似的回了燕王府。

  而趙品鈞則剛剛垂頭喪氣地到了落腳處。

  趙家這回進京的人手不少,吃穿用度都是筆大開支。可事情急轉直下,他一時想不到周轉的法子,這幾日便有些自顧不暇。

  盛家現在還沒來找他麻煩。換成別人,早趁著這個機會,溜回幽薊去,輕易不再進京。

  趙品鈞不這麼想。

  好不容易有個落在京城的名頭,而且他指望的這兩位,現在還能見到,以後可就再難見面了。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這個道理他還是懂的。

  他今日去了燕王府,打算腆著臉賠罪,卻被告知謝公子出門去了,陪的還是獨孤逐,根本輪不到他。

  趙品鈞頓時恨自己當時沉不住氣。

  夏夜還有幾許悶熱,趙品鈞心裡煩躁,起身推窗。

  窗外人影一閃,他還沒來得及呼喊,就被掐住了脖子,壓倒在地。

  他略顯浮腫的身體倒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隔壁房裡的侍妾嚇了一跳,叫了兩句,沒聽見他的回應,便沒再叫他。

  趙品鈞喉頭咯咯地響,驚駭至極地瞪大雙眼,看向掐著自己的脖子的人。

  這人他已經快認不出了,可那雙眼睛,與盛九娘有幾許神似。

  ——他曾經親手掐死了盛九娘,看著盛九娘不停掙扎,最後斷氣,因而對她的眼睛印象格外深刻。

  此時只是風水輪流轉,被人掐著脖子不得動彈的,變成了他趙品鈞。

  「你……呵……是……」

  趙品鈞的眼睛越瞪越大,對方咧嘴一笑,露出個極詭異的笑容。

  ——正如當時在城頭,一槍挑翻了潛行的死士。

  對方只剩一雙神似盛氏的眼睛,臉上已經佈滿了傷疤,猙獰可怖。他又對趙品鈞露出詭異的表情,更是將趙品鈞嚇得出氣多進氣少。

  「殺……痛……快……」

  他死死掐著趙品鈞,卻沒有輕易讓他死。趙品鈞被他折磨得痛苦不堪,雙手奮力掙扎著,在他臉上刮出一道道血痕。

  「死得痛快?」對方獰笑,「趙品鈞,當初你怎麼對阿姐的,又哪來的臉面,讓我給你痛快?!」

  他的聲音也不復停雲關時的輕佻朗潤,變得十分沙啞。

  趙品鈞怎麼都想不到,已經銷聲匿跡的盛十郎,會出現在這裡。

  京城這麼多人,盛十郎又變得這麼可怖,他是怎麼在無人發覺的情況下找到這裡的。

  而且,他又為何知道盛九娘的死?

  盛十郎啞著嗓子笑道:「想讓我放了你嗎?」

  趙品鈞的臉已經腫脹成豬頭大小,聞言忙不迭點頭。

  盛十郎放開了他。

  趙品鈞先是錯愕,又暗喜,正欲呼救,盛十郎從腰間翻出一把刀,精準無比地,對著他下身捅去。

  ——盛九娘的死,他可是一清二楚。

  趙品鈞的呼救登時拔高,化成淒厲的尖叫,聽得人不寒而慄。

  「你不是喜歡糟蹋她嗎?糟蹋啊!哈哈哈哈——!」

  趙品鈞像頭被開水燙了的豬,疼得不停地打滾痛哼。盛十郎已經起身,欣慰地看著滿地打滾的人。

  不消片刻,趙品鈞已經痛得昏死過去,爛泥一樣一動不動。盛十郎瞥他一眼,收了刀仔細擦拭。

  他忍辱負重,遠出關外,又悄悄跟隨翟人使節的隊伍潛入京城,躲在暗無天日的角落裡苟延殘喘,就是為了這一刻。

  他得好好感謝翟人使節,要不是京城裡突然多了這麼多人,還有附近許多聞訊聚來的商賈販子,人群冗雜,他也一時找不到進京的辦法。

  盛十郎最後瞟了趙品鈞一眼,施施然轉身,霎時間定住了。

  趙品鈞嬌嬌弱弱的侍妾站在門口,而侍妾身旁,還站了另一個正朝他瞇眼笑的女子。

  盛十郎忽然開始冒冷汗。

  這兩個女子,是什麼時候打開門,又是什麼時候站在門口的?

  瞇眼的女子巧笑倩兮,狀似天真無邪地道:「盛十郎,我們可等你很久了。」                       

 

    第64章 黃雀在後

 

  京城的燥熱, 終於在一陣陣的雨水中沖洗乾淨。

  失蹤已久的盛十郎忽然出現, 並且傷人時被當場捉住,也只是在朝中投下了小小的石子, 沒有引起大風波。

  盛家是真不如前了。

  有人這麼感慨。

  與之相對應的, 是謝家的崛起。

  燕王府涼亭中,謝棠憑欄而立, 忽然回頭,笑吟吟地問謝歸:「念之哥哥,你說盛家會倒麼?」

  謝歸慢慢擦拭竹簫, 「你今天過來, 就為了問這個?」

  竹簫試出第一個音,還算清亮。謝棠的聲音也軟綿綿的,像初春的柳絮:「盛十郎已經下獄了,雖然不是嫡子, 殺了不損根本,可陛下就是要用他打盛家的臉哪……」

  謝歸放下竹簫, 淡淡地道:「你既然知道了, 還來做什麼。」

  謝棠故作訝然, 團扇遮了小半邊臉, 「父親這幾天唉聲歎氣的, 我以為念之哥哥會擔心父親,回去看看。哪知一直等不到哥哥回府,就遞了帖子,看看哥哥是否……痊癒了。」

  意思就是當爹的都愁白了頭, 你做兒子的,不該回去看望?

  謝歸慨然。

  虧得謝棠是女子,這言語功夫,與他不相上下。

  「父親和我都有分寸,不勞你操心。」謝歸稍稍挑眉,把問題推回去,「倒是你,大哥又惹你生氣了?」

  謝棠眼神一閃。

  「別在兄長面前故弄玄虛,好歹都是謝家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今日找我,是因為謝栩又給你拖後腿了吧。」

  謝棠笑了笑,「我不是他,會信同氣連枝的鬼話。」

  魏家和盛家氣勢一低,已經沒落的士族們蠢蠢欲動,想借此機會,攀著謝家,重現舊日榮光。像謝栩那樣腦子不清楚的,這時候很容易受人蠱惑。

  這麼一來,謝歸就想得通了。

  無外乎謝栩要作妖,謝雍忙著政事,疏於管教,謝棠有意約束,卻拿他沒轍,只好跑來燕王府搬救兵。

  謝歸攤手,輕笑道:「你也太看得起我,我現在自身難保。要不是今天耶律太子找獨孤逐有事,你還尋不到我。」

  有謝歸陪同,獨孤逐就像撒歡的狗,成天在京城裡溜躂。謝歸實在是疲於應對,只好找鳳璋幫忙。鳳璋又找上耶律卓,才堪堪限制了他一天。

  還不知道明天如何應付過去呢。

  謝歸又禁不住犯起愁來。

  謝棠輕搖團扇,「念之哥哥,盛家可沒死透,你要當心了。」

  謝歸擦拭竹簫的手一頓,不置可否。

  謝棠在謝府裡,聽到的消息也不少。謝歸有天罡衛在旁,也知道盛家並未死心。

  盛十郎現在只是收了獄,至於如何發落,可以大做文章。端看是雙方如何出招了。

  「多謝提醒。」謝歸又試了兩個音,見謝棠還留著不走,歎氣,「有什麼話,還是直說吧。」

  他最近很容易感到疲倦,原先過目不忘的記性,也減退很多。

  謝歸沒想太多,只是覺得,自己可能真的需要好好休息了。

  謝棠收斂了笑容,坐在他對面。

  她鄭重其事的表情讓謝歸一怔,「什麼事?」

  「念之哥哥以為,蘭公主究竟是什麼樣的女子?」

  「你想聽到什麼話?」

  耶律蘭蘭即將成為五皇子的正妃,謝歸就算有話,也不能隨意說出口。

  謝棠幽幽地道:「我這段日子陪她遊玩,發覺蘭公主有個習慣……她需要男子陪她……」

  後面的話不言自明,謝歸挑眉,「你很在意?」

  「她實在是……驚世駭俗了。」謝棠卻沒有半分瞧不起耶律蘭蘭,反倒是有很多悵惘。

  謝歸心裡有了底。

  以耶律蘭蘭的性子,必定是和謝棠交了底,才會讓謝棠這麼糾結。

  「世上流言蜚語太多,你該學會明辨是非。」謝歸又試了音,這回才算滿意了,「蘭公主心事太重,你可以多陪陪她——就算是給你自己鋪路。翟人耶律王族,還有五王妃的關係,可不容易攀上。」

  謝棠眸光一閃,輕輕道了聲是。而謝歸想到只有數面之緣的耶律蘭蘭,亦是心情複雜。

  之前身陷王庭時,他也曾以為,耶律蘭蘭有某些癖好。可他後來詢問過辛辰,辛辰卻矢口否認。

  謝歸以為辛辰顧及面子,哪想辛辰漲紅了臉,拚命替耶律蘭蘭辯解:

  「蘭公主不曾輕薄於我……她只是讓小的蹲在外間,陪她說了半宿的話。小的問過其他男子,他們說公主都是這麼做的,但公主也很奇怪,從不許他們說出去,隨外人怎麼猜,從來都不辯解。」

  謝棠走後,謝歸想起她剛才的茫然神情,幽幽而歎。

  良久,秦九送了一碗補品來,見他望著茫茫荷葉發呆,調笑道:「謝公子,你要是真想主上了,就進宮去看看。」

  謝歸沒有反應,望著遠處的眼神已然放空。

  秦九覺得奇怪,「謝公子?」

  他叫了好幾聲,謝歸都沒反應。秦九忍不住拍了他一下,謝歸卻像被驚嚇了,猛然起身,神色亦是倉皇不已。

  秦九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卻沒多想,將補品往他面前一推,「殿下聽說公子不舒服,特意叮囑我做的。」

  「誰讓你和他多嘴了。」

  謝歸白他一眼,拿起調羹。秦九委屈巴巴地揉揉手腕的傷痕:「現在東宮哪兒輪得到我說話,不都怪楊十那個多嘴的麼?」

  謝歸低笑著搖搖頭,舀了一勺送到唇邊,手腕忽然一抖,調羹跌入碗裡,濺出一片湯汁。

  秦九埋怨道:「公子嫌棄我就直說,我去換楊十那張死人臉來伺候。補品我再去熬一碗。公子要不要順便換身衣裳?我去取來,就在旁邊停風軒換了就行。」

  「我還沒那麼嬌氣。」謝歸挑眉,「東西不用了,取衣物就行。」

  秦九應聲而去。

  荷風輕送,謝歸垂眼瞧著手腕,用指尖輕碰調羹柄。

  他隨即看見了自己輕微顫抖的手指。

  謝歸有一瞬間的失神。

  ——

  在精心安排下,盛十郎的審問有條不紊地推進著。

  趙品鈞沒死成,卻和死也差不多了。光腳不怕穿鞋的,他心一橫,直接把盛十郎做過的事抖了出來。

  一條都沒落下,包括盛十郎如何與盛九娘私會,兩人私情如何,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朝臣們見過偷情的,沒見過盛家姐弟這麼偷情的。

  有臣子毫不留情地嘲笑道:「盛大人將九娘遠嫁幽薊,大約是早就知道此事?」

  盛江流的老臉完全掛不住了。

  他要是知道,早就掐死這對兒女了,還會給他們指手畫腳的機會?

  盛家還沒來得及反應,漆四在謝歸的指示下,悠悠地添了第二把火。

  漆四上奏,趙家的巨額家產都不知所蹤,這些年趙家一直在盛九娘手裡,而趙家和翟人有親密的關係……

  這回謝歸玩了一把虛實相生,也可以算是無中生有。耶律卓和鳳璋共進退,幫謝歸小小地栽贓一把,也不是難事。

  盛江流真是怎麼都說不清了。

  於是順理成章地,他又開始稱病不朝。只要盛十郎暫時別死,這巴掌別打得太狠,謝歸猜他是不會跳出來的。

  魏明呈在府休養,盛江流稱病不朝,兩派的爪牙也收斂很多。幾員大臣,就剩謝雍一個能說上話的。

  謝雍為了省心,也為了去去晦氣,按照皇帝的意思,開始忙碌起五皇子和耶律蘭蘭的婚事來。

  鳳璋讓閔公公吹的風很奏效,皇帝此後絕口不提他和蘭公主,遂在皇子裡挑了個中庸平和的,促成和翟人的好事。

  一挑就挑到了五皇子頭上。至於其中有沒有鳳璋的手筆,就難說了。

  王太子耶律卓不能離開太久,這趟來大舜京城,連蘭公主的嫁妝也一同帶了來,之後就要帶著與大舜的協定,返回王庭。據說禮部官吏前去清點時,險些被晃花了眼。

  真不愧是王庭的花兒啊。

  京中大小閨閣千金如是艷羨道。

  有些捕風捉影的事,只是坊間談資。五皇子鳳津領了賜婚旨意的當晚,氣得在府裡獨坐到天明。

  他沒有實力雄厚的母族支撐,否則當初也不會被鳳淵威脅。皇帝給他賜個出身低微的女子也就罷了,送這麼個女人過來,是想噁心死他嗎?!

  可他根本沒有推拒的底氣。

  幕僚勸道:「殿下何必著急?看看太子殿下,出身也不錯,卻也隱忍了那麼多年,才拿到東宮之位。」

  五皇子鳳津不免悲涼:「他出身好,才會得父皇看重。我就算像他那般隱忍,到頭來,不還是為他作嫁衣裳?」

  他謹小慎微地走到今天,父皇恰好看重了他的特質,才會將耶律蘭蘭賜婚與他。

  一個安分的皇子,才會與異族公主聯姻之後,不會對儲君造成威脅。即便有威脅,也不會是棘手的狀況。

  幕僚還想勸什麼,鳳津涼涼地道:「你看看我這安王府裡,究竟有什麼比得上他們?」

  幕僚訕訕地退後。

  鳳津望向窗外。

  他的父皇,正在為太子謀劃鋪墊,清理打壓士族,提拔寒族,與翟人通商,提攜新貴……

  可都與他無關。他只需要做一個安分的陪襯,僅此而已。

  鳳津無聲地苦笑著,漸漸地冷笑起來。

  「無妨,本王出去走走。」                       

 

    第65章 意忿難平

 

  五皇子鳳津再不情願, 這婚事他不得不領下。

  謝歸身份特殊, 這場賜婚事關重大,他不得不去露個臉。

  即便他如今有些詭異的變化。

  常常記不住事, 動作會有莫名其妙的遲緩笨拙。

  安王府當日分外熱鬧, 鳳璋也到了場。兩人眼神有片刻交匯,謝歸默記在心, 卻什麼一點風聲都沒透給鳳璋。

  待得耶律蘭蘭正式成了五王妃,禮部又忙了好一陣子,謝歸托病不去, 連獨孤逐的糾纏也一併推了, 只在燕王府裡休養。

  他一不去禮部,鳳璋就收到了消息,立即叮囑楊十和秦九,仔細照看好謝歸, 卻還是忙得沒能親自過來看一眼。

  秦九給他送補品時順口抱怨:「殿下真夠忙的,這麼久沒回來一趟, 我還以為殿下要對公子始亂終棄了……」

  謝歸差點沒嗆著, 「說什麼瘋話?」

  秦九好笑地看他:「哎哎哎是我多嘴, 不該說殿下的不好, 我明明是擔心公子, 怎地公子還沒不領情,果真好人做不得。」

  等他喝完補品,秦九將謝棠領了進來。

  謝棠已然把燕王府當做第二個謝府。謝歸明裡暗裡提點過她,她裝傻裝得很成功, 依舊每天準時出現,給謝歸說些京中事情,就連謝栩輸了錢也要說兩句。謝歸拿她沒法子,隨她去了。

  今日謝棠進來時神色不太對,謝歸一看,「大哥又惹你生氣了?」

  謝棠搖頭,將侍女撇在門口,坐在謝歸身邊,團扇輕輕抵著下巴,不吭氣。

  謝歸發覺身體異樣後,就沒再往涼亭裡待,常常坐在荷塘邊的停風軒。這裡清靜,還能望見外面無際碧波。

  謝棠的位置,恰好逆著門口,看不清她更細微的表情。

  「有兩件事,想問問念之哥哥。」

  「其一,蘭公主昨日召我去安王府,與我聊了些近況。念之哥哥,她過得很辛苦。」

  謝棠細聲細氣地道:「我們生在世家,也不輕鬆,這我明白。可我瞧著蘭公主的模樣,她分明衝我笑,可又像是看破了,像是什麼都不在乎了。我覺得蘭公主可能要出事……」

  謝歸心思一凜,千頭萬緒想牽到一起,但心中像有把剪子,把思緒剪得更碎,湊不到一起。

  他恍然想了半晌,也沒個結果,甚至差點忘了謝棠要問些什麼。

  謝歸斟酌著詞句,盡量不讓她看出自己的異樣,「那安王殿下,也須得多加注意。」

  謝棠心細如髮,察覺到他的搪塞,卻以為他是不想插手女兒家的事情,只得歎道:「這便是要和你說的第二件事了。」

  謝歸稍稍瞇眼。

  謝棠的纖細的手指撫著團扇的扇柄,「蘭公主悄悄告訴我,她成親次日,安王就去了趟四方館,找了耶律太子。」

  牽扯到政事,謝歸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來,用衣袖掩著雙手,在手背上狠狠一擰。

  他恍惚地想到,安王去四方館找耶律卓的事,楊十和他說過。

  「這個節骨眼上找耶律太子,他該不會想反吧?」謝歸半開玩笑地道。

  皇帝之所以挑了鳳津,就是他做事穩重,輕易不與人走動結交。當初謝歸看中他,也正是看中這一點,能支撐他在朝堂中走得更穩。

  謝棠沒有回答,定定地看他。

  謝歸漸漸斂了神情。

  他沒有避諱,直接喚了秦九來,想了幾個法子,囑托他轉達。

  謹慎點是好事,尤其他現在大不如前。

  突然間用力思考,謝歸覺得頭隱隱作痛,便輕輕揉按著太陽穴。

  謝棠的聲音彷彿在天邊:「安王殿下被耶律太子婉拒了。蘭公主說,安王當夜很不開心,差點拿她出氣。」

  ……哦,那是自然,耶律卓現在與鳳璋合作。一個現成的東宮太子,勢力根底都不錯,耶律卓是傻了才會看中安王能反。就是要委屈夾在中間的耶律蘭蘭。

  「我昨日去安王府時,蘭公主說,安王還悄悄去了趟盛家。」

  謝歸驟然抬眼。

  盛家本身翻不出浪,可要是想利用安王做點什麼手腳,也不是不可能。

  這兩方各懷心思,終於要走到一起去了。

  那魏家?京中其餘勢力,又是如何想的?

  ——

  正午時分,出門在外的安王殿下總算回了府。

  耶律蘭蘭,如今該尊稱一聲安王妃,正在侍女們的伺候下更衣打扮,去見她不是很喜歡的夫君。

  其實拋開鳳津不時的冷嘲熱諷,兩人真可以說得上相敬如賓。

  耶律蘭蘭似乎真的收斂了王庭的頑劣,時刻謹記她的公主身份。

  就像她的姑母耶律顏那樣。

  現在她人在安王府,成了大舜的安王妃,換了大舜的裝束,說的是大舜官話,耶律蘭蘭竟然沒有絲毫不適應。就連老宮人對她的提點,侍女們的議論,她也一概接受,彷彿生來就是大舜貴女。

  寬敞透亮的廂房內,新婚燕爾的安王和王妃兩人對坐用膳,相顧無言。

  「本王今日去了趟魏府。」

  耶律蘭蘭一愣。

  這是在和她交待行程了。

  安王鳳津擱了筷箸,涼涼一笑:「然而本王被他們拒之門外。」

  大舜的東宮之爭,耶律蘭蘭在路上聽耶律卓說了一遍,大概清楚,便問道:「是平王那個魏家?」

  鳳津略顯詫異地看她一眼,「你這麼清楚?」

  耶律蘭蘭以為他要誇自己,努力做出漂亮的笑意。

  鳳津幽幽看她一眼,「看來,也不是表面上那麼不堪。」

  他說的不堪,自然是王庭那些事情。但耶律蘭蘭從來都很清楚自己做了什麼,只是被他這麼說,終於明白過來。

  ——是她多心了。

  她笑了笑,亦擱了筷箸,在鳳津略顯幽怨的神色中,領著侍女回房去了。

  鳳津靜靜地坐了片刻,終於忍不住拂袖而去,對侍衛道:「去把阮公子叫來。」

  現在倒好,誰都能給他臉色看了。

  鳳津有一瞬的惡意,然而轉向盛府的方向時,他瞇眼想了想,表情又平靜下來。

  耶律王族瞧不起他?也罷,他總會讓人知道,他鳳津不是可以任人拿捏的。

  左右這安王做得沒意思,既然父皇不看重他,他就想個法子,讓父皇好好看看他!

  他站在中庭等候,一個幕僚匆匆朝他走來,「殿下?」

  鳳津十分和藹地問道:「本王沒記錯的話,你似乎有個供職刑部的好友?」                       

   

    第66章 堂而皇之

 

  謝歸睜開了眼。

  房裡窗戶緊閉, 淺淡的熏香繚繞不去。熏紅的暮色從窗戶透進來, 將房裡染成片片深黃。

  他手腕忽然失力,所幸及時抓住床欄, 才沒有跌到床下。

  謝歸稍稍閉眼, 覺得眼皮子裡都發花。

  外面似乎有人在說話,謝歸凝神, 才聽見秦九不正經的聲音:「喲,老七,你就這樣來, 打發叫花子呢?」

  晏七似是不悅:「你快些讓開, 回頭大統領找你,你又得吃苦。」

  秦九一噎,仍然悻悻守在門口,就是不讓路。

  「主上就把謝公子扔在這裡, 這麼多天也沒來看看,讓人怎麼想?你是不知道, 南山書院新出來的那些小兔崽子, 一個個都想往東宮擠, 就指著主上多看他們一眼。還有人說謝公子江郎才盡的, 說鳥盡弓藏, 什麼亂七八糟的都有,你也不提醒主上?」

  謝歸一怔,才想起來,這是南山書院新一批學子離山遊歷的大好時候。冬季出行不便, 秋季有禮部的秋試,春季還得在書院和家裡打點事情,走不開,夏季是最合適的時機。

  而且多麼好的機會啊,還有個剛剛入主東宮的鳳璋。

  謝歸心裡不知是什麼感覺。

  翟人還在,皇帝要漸漸將一部分權力移交給他,獨孤逐沒了糾纏對象,遂幫著耶律卓出難題,他真的太忙了。

  謝歸揉著眼皮的手忽然停下。

  上次還是在安王府見了鳳璋一面。他現在回想,卻連鳳璋的臉也要想不起來。

  秦九還在外面和晏七糾纏。晏七忍無可忍,叫楊十一起動手,把秦九架走。

  秦九被幾個死士奮力拖走時,還不甘心地叫嚷著:「老七別走,讓小爺和你打一架!」

  外頭終於消停了。

  謝歸慢慢翻身下床,晏七恰好繞過屏風進來,拱手:「謝公子。」

  謝歸淡淡嗯了一聲,全神貫注地盯著自己的手,沒把茶水倒在桌上。

  「獨孤逐怎樣了?還在問我的事麼?」他輕啜一口茶,問道。

  晏七道:「現在沒有。之前他纏著主上要找公子,主上嫌他煩,在東宮把他一槍挑到牆頭了,還讓石榴找了幾個壯漢去伺候。」

  謝歸愣是沒忍住,噗地噴了茶水,連連咳嗽。

  獨孤逐被掛在東宮牆頭的場景,一定很賞心悅目。

  晏七也沒忍住,笑道:「主上是為公子出氣。與翟人通商的事,要顧及很多,主上實在分身乏術,就叫我來看看公子——公子現在身子可好?」

  謝歸眼皮一顫,「無妨,補品再吃下去,我得圓上好幾圈了。話說回來,你怎麼出來了,他既然忙,你該留在東宮才是。」

  晏七笑道:「公子勿怪罪,蘭公主婚事一過,翟人的事都差不多了,耶律太子邀主上去四方館小坐。這一趟還是主上讓我來的。把東西拿上來。」

  最後一句是對身後說的,兩個十來歲的天罡衛端來食盒,放在桌上。

  「耶律太子帶了翟人的廚子來,殿下借了人,讓他們做了顏公主最愛吃的給公子送來。」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謝歸默然,亦是低聲道:「多謝。」

  晏七送了食盒就匆匆走了,謝歸打開食盒,拈出一小塊麻餅,輕輕嚼了一口。

  酥脆的清香瞬間溢滿齒間,謝歸默然,下一口咬得更輕。

  秦九從外頭罵罵咧咧地進來,見到食盒,眼巴巴地湊過去,被謝歸塞了一塊到嘴裡。

  「真香!」

  秦九毫不吝惜讚美,津津有味地嚼著。謝歸又吃了一塊,忽然胃裡翻江倒海,俯在桌邊吐了出來。

  秦九嚇一跳:「公子?!」

  謝歸臉色慘白,吐到後來只剩酸水,還是止不住。秦九趕緊扶著他,見他死死捂著嘴,沒讓衣袖沾著污物,不由焦急道:「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乎衣……」

  他看見幾縷鮮血從謝歸指縫滲出來,登時大駭,「公子你中毒了?是食盒的問題?!不會是主上他……」

  秦九想得多,以為食盒是鳳璋送來毒殺他的,急得嗷嗷叫。

  這下子是真瞞不住了。

  謝歸拼著力氣,在他衣領上揪出一個血印子。秦九被他凌厲的眼神盯得發怵,聲音不由自主弱下去。

  來來回回折騰許久,等到大夫走後,已經是深夜。

  謝歸剛剛漱了口,虛弱地道:「聽見沒有,不許告訴他!」

  秦九分外憋屈,「可……公子你都成這樣了,怎麼不能告訴主上?」

  謝歸稍稍閉眼,覺得耳邊嗡嗡響,「我猜這毒是混在那杯酒裡一起下的,你家主上放心我,陛下不一定放心。」

  皇帝這是周密起見,如果鳳璋沒救他,他當日就死,等不到這毒發作。就算鳳璋救了他,毒總有一日會侵蝕他的身體,今後鳳璋提拔他,讓他權傾朝野,也無濟於事。

  秦九仍然很緊張,「你這麼說,我就想起來了,你方才發作時,與主上之前毒發時特別像。但公子你不說,沒法讓主上給你找解藥,毒發得快,會沒命的……」

  鳳璋之前的毒在燕地解了,但調配解藥的過程十分艱辛。加上皇帝也從背後出力,才勉勉強強配齊了一份。

  「先吊著吧,一時死不了。」謝歸咳了咳,「你去告訴石榴一聲,讓她照著之前的方子,調兩劑藥給我,能拖一天是一天。陛下還在,不能因為我,讓他和陛下生了嫌隙……」

  秦九憋屈地聽完,剛要說什麼,就見他頭一歪,竟然睡了過去。

  謝公子真的太累了。

  秦九本來想偷偷報信,猶豫半晌,還是蹲回謝歸床邊,唉聲歎氣。

  兩頭都是狐狸,兩頭都不讓他省心。

  ——

  短短時間內,天牢的住客換了兩撥。朝中風平浪靜了一段時間,天牢的看守便鬆懈下來。

  鳳璋在此派駐的天罡衛也調走一些,專注地盯著盛家。只要盛家翻不起浪,等到翟人王族一走,鳳璋就能空出手來收拾鳳澗。

  天牢有地上地下兩層,上頭一般用來關罪無可赦的官吏,眼下是空蕩蕩的。地下那層用來關重犯,譬如恭王鳳澗。

  深夜時分,天牢守衛換了一撥,卻有刑部官吏來報,五皇子安王鳳津,要來看望恭王殿下。

  皇帝並未正式下旨褫奪鳳澗的王侯身份,因而這位的日子比較舒坦,誰也不會閒著給他顏色看。

  天牢看守接觸的都是達官貴人,見是五皇子本人來了,還有腰牌作證,身後還跟著個拎膳盒的小隨從,都沒為難,直接放行。

  幾個守衛見他遠遠走入陰暗的牢底,互相遞了個眼色。

  「去報一下?」

  另一個搖頭,「算了,天家兄弟一場,隨殿下去吧。」

  鳳津走了兩道樓梯,下到底下,被霉味撲了滿臉,忍不住皺眉。

  現在底下也只關著鳳澗一人,因而格外冷清。鳳津帶人徑直往裡走,到了最裡面的一間,對著燈火底下的鳳澗道:「八皇弟。」

  這間牢房裡準備了很多燈火,除了簡陋些,倒也沒受苛待。

  鳳澗有些意外,「你怎麼來了?」

  一眾皇子中,五皇子是最不偏不倚的一個,有老臣說過,要不是出身低,沒靠山,做儲君也未嘗不可。他們幾人都拉攏過五皇子,均無後文。

  這位能來天牢看他,有什麼打算?

  鳳澗瞇著眼睛,看向他身後的小隨從,和隨從手裡的食盒,登時警惕起來。

  他這個謹慎的五哥,該不會要在這裡把他毒殺了吧?

  鳳澗意識到他似乎是毫無阻礙地進來,立刻打起十二萬分的警惕。

  鳳津焉不知他想什麼,遂讓小隨從放下食盒,將小隨從拉近一點,「八弟,你莫著急,看看這是誰。」

  不看不知道,鳳澗險些被驚住。

  這是他府裡的小侍從啊。

  小侍從眼巴巴看著他,叫了句「殿下」,然後打開食盒。

  食盒裡裝的不是食物,而是衣物。小侍從把衣物抖開,鳳澗覺得眼熟,失聲道:「這不是你……」

  他沒有繼續叫下去。

  小侍從手裡的衣物,和鳳津身上的一模一樣。

  鳳澗覺得心在狂亂地跳。

  他這個五哥,到底和盛家做了什麼交易?這可是殺頭的大罪。

  「八弟什麼也不用問,你只需要穿上衣物,進宮就是。我已經向父皇傳了消息,凌晨時分,我有要事稟報父皇。」

  小侍從上前,用早準備好的鑰匙,打開了牢房的鎖。

  「八弟出去以後,把鎖重新鎖好。過一個時辰……不,大概過兩個時辰,天牢才會發覺你不見了。但兩個時辰以後,八弟還沒有進宮,那就怪不得五哥。」

  鳳澗意識到了他的計劃,興奮之餘,仍有疑惑:「你為何要這麼做?」

  鳳津笑了笑,將他匆匆解開的袍子穿上。

  「不為什麼,出一口氣罷了。」                       

 

    第67章 以挾天子

 

  鳳璋與耶律卓暢談良久, 離開四方館時, 已經是次日凌晨了。

  天際一抹淺淡的藍色,他領著一隊人馬, 緩慢地往皇宮去。

  這個時辰還能在城內騎馬的,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是誰。

  碰上鳳璋的禁軍守衛紛紛退避。鳳璋騎在馬上,輕揉馬鬃, 忽然想起被他關在燕王府的駿馬來。

  自打衛初送來後,謝歸一直沒機會與他一起騎馬出門。

  想到謝歸,他就有些心癢難耐。

  幾日不見, 如隔數年。

  後頭的人眼見太子殿下扯了馬韁, 側身吩咐:「時辰不早,回宮怕驚擾了父皇。孤暫且去燕王府歇一歇。」

  其餘人沒有話說,自然跟他過去,唯獨他身後的歸一和晏七交換了意味深長的眼神。

  什麼暫歇, 天都快亮了,直接回宮又不打緊, 難道陛下還不知道您去了四方館?

  不就是想看看謝公子麼。

  鳳璋眼神一掃, 稍稍挑眉, 兩人默契地低下頭去。

  晏七領了人手, 在燕王府找了塊合適的地方休息。鳳璋撇了韁繩, 領了歸一,自顧自往裡面走去,步子還越來越快,歸一得小跑才能跟上他。

  他入主東宮後, 這套宅子空置下來,索性挪了最好的院子給謝歸住,正挨著他住過的那間。

  府裡宮燈黯淡,夜風凝滯,周圍守候的暗衛見有人來了,紛紛聚精會神,看清楚是鳳璋和大統領,又一個個縮了回去。

  暗地裡無數眼神交匯:無論待會兒謝公子院裡有什麼聲音,都得裝作沒聽見,切記切記。

  哪知道快到門口,屋簷上翻下一個人來,歸一踏步上前,見是秦九,皺眉道:「你做什麼,還不讓開?」

  面前站著兩個最讓他犯怵的人,秦九還是硬著頭皮沒讓開,「主上,謝公子已經歇下了。」

  無數暗衛躲在旁邊,看得直流冷汗。

  秦九是跟謝公子跟久了,膽子也肥了不少,居然敢攔在主上和大統領面前。

  他是不是不要命了?

  鳳璋似乎無視他略顯怪異的神情,就當他是為謝歸著想,「無妨,孤就是來看看,你且讓開。」

  秦九被兩道目光盯得頭皮發麻,膝蓋都軟了,只剩嘴還硬著,「主上,公子這幾日不舒服,夜裡又睡不著,現在好不容易睡下了,就別叫醒他了吧……」

  他聲音越來越弱,到最後跟蚊子叫差不多。鳳璋聽他這麼說,初時也不忍心,正有離開的意思,眼角餘光瞥見秦九神色,頓時沉下臉來,「你瞞了孤什麼?」

  秦九的腿從上到下都軟了。

  歸一看不下去,道了聲「殿下恕罪」,伸手就抓。兩人過了幾招,歸一的路子偏向剛猛,很快將秦九拿下,逮到旁邊教訓去。

  總算消停了,礙事的都被清理乾淨。鳳璋很快閃身進了房間,又輕手輕腳把門關上。

  房裡沒有點燈,依稀可借得外頭微弱的光線,看清楚房裡。

  鳳璋夜視力不錯,繞過屏風,一眼就看見床上側身蜷著的人。

  似乎又瘦了?

  鳳璋頓時心疼起來,輕輕靠近床邊,脫了外衣錦靴,坐在謝歸身邊。

  謝歸睡得很熟,鳳璋都坐在身邊了還沒有發覺。

  鳳璋是心癢難耐的,可看見謝歸,也只能按捺下來,悄悄湊在他頰邊親吻。

  剛吻了一下,謝歸喉頭一動,鳳璋渾身一緊,不敢亂動了。

  被褥窸窣一陣,謝歸探出手來,揉揉眼,另一隻手下意識往身邊摸索,「……殿下?」

  他聲音還朦朦朧朧的,一副剛剛睡醒的模樣,鳳璋略感愧疚,握住他探來的手,「吵醒你了?」

  謝歸淺笑:「那倒沒有。這段日子睡得淺,談不上吵醒。這陣子也差不多該起了。」

  外頭天色才剛剛翻白,這個時辰皇帝也才剛剛起身。鳳璋低聲囑咐他:「好好歇著,之前你太辛苦,現在該換我了。」

  謝歸低低應一聲。

  他安順地躺著,微光黯淡,將他俊秀的臉朦朧成玉石一般的美。

  反正都醒了……

  鳳璋瞧著食指大動,實在按捺不住,低頭吻去,卻被謝歸伸手,擋在面前。

  「小狐狸崽子,還和我鬧脾氣……」

  沒咬著心心唸唸的唇,鳳璋並不氣餒,就勢往下掀了被褥一角,剝粽葉般剝了他裡衣。

  謝歸一如往常地咬緊牙關,安安靜靜地承受著他的動作。鳳璋今次格外不耐,將他翻轉過來,謝歸伏在被褥中,感受到腰間的濕潤,連牙關都顫了顫。

  最後亦是一如既往的草草收場,鳳璋埋在他頸邊低低喘氣,「你可快些養好身子……簡直要折磨死我了。」

  謝歸淺笑:「會的,殿下說什麼,我就做什麼。」

  他試探地伸出手,環住鳳璋腰身。兩人一齊蜷在床上,卻誰都沒說話。

  謝歸難得如此主動回應,鳳璋覺得不對,問道:「你最近真的還好?」

  謝歸聲音平靜無波:「你試試每天關著不出門,能好就怪了。」

  除了赴趙品鈞的約,和去禮部幫忙應付獨孤逐之外,鳳璋怕盛家對他不利,將他限制在府裡,不許他隨意外出。

  眼看怨氣冒出來,鳳璋趕緊順毛:「好好好,是我不對,等耶律卓一走,我便收拾了他們。」

  謝歸隨口問道:「那趙品鈞如何了?」

  「他須得留下來做人證。做完人證,也只能回幽薊自生自滅了。」

  謝歸冷聲道:「這人不能留,用完之後,借盛家的手解決掉。」

  鳳璋點頭,「這我明白,可趙家可以為我們所用,先留一陣子,沒用處了再解決也行。」

  謝歸剛剛清醒一小會兒,腦子又開始混沌一片,便順著他的話答應下來。

  他說話時手也蒙著嘴,聲音霧濛濛的。鳳璋覺得奇怪,謝歸卻側過頭去,「殿下,我有些困了。」

  這是變相趕他走,鳳璋剛才得了甜頭,也不覺得委屈,便在他頸邊輕咬一口:「過段時日,等事情差不多平定了,我便想法子接你進東宮裡歇著。總待在外面,我還是不放心。」

  恰是此時有人在外敲門,鳳璋起身穿衣,去到門邊。

  謝歸側身躺著,透過屏風,看見他身影似乎滯了一下,隨即關了門匆匆離去。

  又過一陣子,秦九趴在門上,沒敢敲門,只低聲叫道:「謝公子,你醒了麼?」

  謝歸默然無聲,忍著喉頭腥甜,沒回答。

  秦九便低聲嚷著什麼走了。

  謝歸望著窗外晨色,幽幽歎氣。

  鳳璋太敏銳了。之前聽見他來,謝歸還特意將有血腥味的衣物藏在床底下。結果在他面前連裝睡裝不下去,真不知還能瞞多久。

  又過一陣子,謝歸蜷在被褥裡,真正將睡將醒時,秦九又來敲門。

  謝歸這回不樂意了,頂著遲緩的聲音道:「什麼事?」

  「公子,安王殿下和恭王殿下反了!」

  謝歸騰地坐起身來。

  ——

  歸一剛把消息報給鳳璋,鳳璋便帶著天罡衛,一路往皇宮趕去。

  行到半路,鳳璋冷著臉,一個個吩咐道:「魏家那邊盯緊點,盛家其餘家眷,統統按在府裡不許出來,違令者格殺勿論!」

  兩路人馬分兵出去,迅速奔向各自目標。鳳璋召了晏七來,「你去找京畿內史,封鎖京城,再收了他印信。楊十,你帶一隊人馬去找禁軍統領,迅速集結所有人手,違者軍法論處。」

  日上三竿時,京城家家緊閉門戶,不敢外出。

  街上空空蕩蕩,禁軍把守通往皇宮的條條通道,一條狗都沒放過。

  鳳璋騎在馬上,瞇著眼睛,瞧著承安門上點點黑影。

  要不是顧及皇帝安危,他現在就能射兩個下來。

  鳳璋想辦法在承安門周旋時,朝露宮內,皇帝看著兩個兒子,略顯疲憊地道:「且死心吧,玉璽是找不著的。」

  鳳澗不曾搭理他,冷喝手下,讓他們繼續搜查。五皇子鳳津站在廊柱下,緩聲道:「八弟不妨找找御案附近,說不定有收穫。」

  皇帝站在兩個侍衛之間,聞言挑眉,「你倒是想得周全。」

  鳳津微笑:「父皇謬讚了。」

  他譏諷的笑被皇帝看在眼裡,皇帝歎氣,「朕何嘗虧待於你,你這又是何苦?」

  皇帝半夜收到鳳津稟報,有要事要秘密與他商議,一刻都耽擱不得。他很好奇這個乖巧順心的兒子發現了什麼,便允了他,還撤了一些明面上的侍衛,一等就是大半個時辰。

  哪知道趁夜色披著鳳津的衣裳,拿著鳳津的令牌進來的,居然是應該困在天牢的老八鳳澗。

  守在暗處的人再出手已經來不及,鳳澗偷偷帶了刀,當場挾住了他,喝令所有侍衛退後,就此控制住了局面。

  而等天罡衛迅速去查天牢時,恰恰與天牢侍衛撞上。便是一盞茶之前,牢裡有人叫屈,他們發現八皇子趁五皇子不備,將五皇子換進了牢房,他們便將人放了,按照五皇子的說法,去追鳳澗。

  兩位殿下向來不是一條心,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五皇子會幫鳳澗逃脫,還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

  鳳津冷笑:「父皇虧待兒臣的有很多,兒臣自問不曾做錯什麼,卻為何要讓兒臣與蘭公主扯上關係?」

  皇帝聲音冷冷:「你是嫌棄公主的品性了?」

  鳳津直直望著他:「是個放蕩之人。」

  皇帝卻沒料到他如此介懷,只得歎氣:「你身為男子,卻不會明辨是非……」

  閔公公與他說的他都清楚,也讓人調查過。將蘭公主賜給鳳津,並不是折辱他,而是如謝歸所料,鳳津為人持穩,適合做蘭公主為妃的人。

  而且耶律蘭蘭是個大張旗鼓嫁過來的公主,並不適合放在後宮,君王的枕邊人,須得知根知底,可靠為上。

  鳳津想起花燭夜的元帕,一時語塞。可想到外人對蘭公主的議論,和對他的指指點點,他便有些受不住。

  母親出身低微,他已經受夠了外人的指點,憑什麼娶個王妃,還得一直被人議論?

  「找到了!」

  鳳澗興奮地吼了一聲,鳳津聞言轉頭,皇帝瞥見機會,立時從身旁侍衛腰間拔出刀來。                       

   

    第68章 相煎何急

 

  鳳澗專注於玉璽, 沒留意皇帝的動作。鳳津眼疾手快, 另拔了一把刀,斷喝一聲, 劈了過去。

  鮮血飛濺。

  皇帝踉蹌幾步退後, 鳳津眼神冷冷,示意旁邊侍衛把皇帝扶住。

  他一刀砍在皇帝手臂上, 血肉豁開,明黃的龍袍轉眼就被染成鮮紅色。鳳澗示意另幾個人:「去拎個太醫來。」

  「五哥。」鳳澗又叫了他一句。

  鳳津垂下眼,看了看手中的刀, 才把刀丟到一邊。

  皇帝嘴唇蒼白, 不知是氣的還是痛的,另一隻沒傷到的手緊緊按著傷口,雙目冷厲,狠狠盯著兩個犯上作亂的兒子。鳳津卻迎著他的目光, 淺淡地笑了笑。

  皇帝一愣。

  鳳澗沒注意到這邊,全神貫注地盯著玉璽, 又迎著光看了看。鳳津點頭:「應該是真品。」

  他一確認, 兩個侍衛便變換了腳步, 若有若無地擋在兩人中間。

  說白了, 鳳津幫再多的忙, 天下的皇位,總共也就一個。

  鳳澗的人手來得很快,此刻朝露宮內外全是他的人手。鳳津煢煢孑立,卻不慌張。

  鳳津輕笑一聲:「八弟, 你這就不懂了,父皇既然說了找不到,那就肯定找不到。我猜真正的玉璽,應該在東宮裡才對?」

  皇帝冷冷看著,捂緊傷口,一言不發。

  鳳澗默然想了一陣子,「說的有理,這便過去吧。」

  因為找到玉璽而微妙的氣氛,此刻陡然放鬆下來。鳳津知道他多疑,便走在前面,可走了一小段路,霍然回頭,問道:「閔公公呢?」

  鳳澗愕然,環顧四周,才發覺那個忠心耿耿的老內宦已經不知去向。

  鳳津朝遠處看了一陣,才安慰他道:「不過一個內侍,跑了就跑了,先去東宮,玉璽要緊。」

  兩人押著皇帝,剛剛走出朝露宮,幾個侍衛便倉皇來報:「殿下,太子殿下已經進承安門了!」

  鳳澗皺眉:「都怎麼辦事的!」

  他控制住皇帝後,已經讓盛家的人手把禁衛都換走,另抽調了秘密訓練的一些人馬去守宮門。這些人手尚未訓成,本打算等他出了天牢再親自接過來,事發突然,便用上了,哪知道這麼沒用。

  皇帝冷笑:「肅然很快就到了,你們還是乖乖束手就擒,朕還能留你們的命。」

  鳳津一言不發。鳳澗朝皇帝笑笑:「父皇,開弓沒有回頭箭,兒臣已經沒有退路了。何況兒臣手上已經有三哥的命,再多父皇一條,也不打緊。」

  成王敗寇,在此一舉了。鳳璋那麼看重父皇,他捏著父皇的命,看鳳璋如何動手。

  一行人挾著皇帝,迅速往東宮去,一路上宮人驚叫退避。

  然而好景不長,兩方在東宮門口遇上了。

  兩人沒想到鳳璋來得這麼快,鳳津若有所思地往旁看了一眼。

  鳳澗丟了面子,語氣也不好,「事發突然,你可沒好好計劃,能走到這步實屬不易,就別挑三揀四了。」

  這話已經是往鳳津身上推脫,鳳津也不惱,就默默跟在他旁邊,看著迅速圍過來的禁衛。

  兩人挾著皇帝,鳳璋帶來的禁軍將他們團團圍住,逼他們往東宮裡退去。裡面的宮人早已驚慌失措,不敢上前,都躲去了別處。

  禁軍中緩緩行來一人一騎,鳳璋騎在馬上,一手提劍,劍尖還在往下滴血。

  他的目光先落在皇帝身上,確認皇帝沒事,才冷冷掃視兩個兄弟:「你們兩個,誰對父皇動的手?」

  鳳澗一笑,拔刀擱在皇帝頸邊,「六哥想看的話,弟弟就動給你看。」

  周圍一片弓弦拉緊的聲音。

  鳳璋不為所動,語氣悠悠:「八弟,你該不會想挾住父皇,搜走玉璽,再與宮外盛家會合吧?」

  鳳澗大聲道:「你再進一步試試!」

  鳳璋居然真的再進了一步。

  駿馬極通人意,往前踏了一小步就不動,昂著腦袋看向兩人,一人一馬極是威風。

  鳳璋輕笑:「八弟,五哥,你們想出去,和盛家一起控制京城,也得有命出去才是?」

  他話音剛落,周圍禁衛齊齊往前進了兩步,將他們圍得更緊。

  鳳澗有些慌了,雖然還有皇帝做質,卻真沒把握能突出重圍。他朝鳳津看了一眼,鳳津反倒看了回去:「八弟不用看我,要不是我,你還在天牢裡待著。」

  他譏諷地笑著,鳳澗覺得很不舒服,一手握緊了刀一邊低聲質問:「你究竟怎麼回事?」

  鳳津不言語,鳳澗冷笑道:「罷了罷了,我和舅父是鬼迷心竅才會信你。然而事已至此,你也別想逃。」

  此時,鳳璋卻做出手勢,讓禁軍讓開一條道。

  鳳澗警惕道:「你做什麼?」

  鳳璋笑道,笑意不及眼底:「聽說八弟想要玉璽?這好辦,我命人取來玉璽,你放了父皇。」

  「口說無憑……」鳳澗見了來人,一愣,怒道:「鳳璋!你瘋了嗎!」

  不知去向的閔公公再次出現,還帶著個他很熟悉的人。

  他的母妃,盛妃娘娘。

  鳳璋惋惜道:「瘋的是誰,誰心裡明白。孤也不曾想到,你和五哥居然這時候犯糊塗,對父皇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只好請盛妃娘娘過來,親眼看看八弟在做什麼了。」

  方纔閔公公趁機逃脫,與偷偷潛回宮中的天罡衛接頭,直接從後宮把盛妃帶了出來。

  盛妃只收到盛江流傳來的消息,只是還沒做足準備,把後宮控制起來,就碰到了動作更迅速的天罡衛。

  她想到那夜飛鸞宮的魏妃,不由有些腿軟,顫顫地叫道:「我兒……」

  鳳澗目眥欲裂,身後卻有人冷不防推他一下,將他從皇帝身邊推了出去。

  鳳澗愕然回頭,看見鳳津譏諷的臉。

  而在他面前,鳳璋已經揮起了手。

  弓弦崩裂,破空而去。

  盛妃猛地發抖,要叫喊出來。閔公公摀住她的嘴,重新將她拖了出去。

  眾禁軍如臨大敵,紛紛對準了鳳津。鳳津卻淡笑著放開了皇帝,遂被禁軍一擁而上地押住。

  鳳璋下馬,把皇帝扶起來。皇帝亦是狼狽不堪,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鳳津一眼。

  他離鳳津很近,如果他要繼續挾持,鳳璋也來不及出手,為何要放開他?

  鳳津古怪地笑道:「父皇。」

  皇帝喝止禁軍,要聽他下文。

  哪知鳳津搖搖頭,迎著森寒的刀光劍影,輕聲道:「願來世再不做父子。」

  ——

  一場荒唐的宮變草草落幕。

  勢力雄厚的皇子轉眼間死了兩個,有點兒名望的又成了階下囚,連帶鳳璋這個太子也不好做,甚至有人議論,說皇子們出事,是因太子沒有容人之量。

  文客是非之論,鳳璋沒有放在心上,反倒是皇帝經此一事,消沉了許多。

  翌日太醫去皇帝寢殿請脈換藥,鳳璋也跟了過去,見皇帝神色不對,安慰道:「父皇何必在意小人言論,好生休養才是大事。」

  太醫在旁換藥,鳳璋也聽太醫說起,皇帝的傷只是皮肉傷,稍加休息,很快就能恢復過來。

  皇帝卻遠沒有之前的精氣神,懨懨地道:「那孩子是恨我恨得緊……」

  鳳璋一怔,可隨後便想通了,默不作聲。

  五哥根本沒想過宮變能成,而且兩人一同起事,他一定是被犧牲的那個,完全沒必要與盛家合作,為鳳澗助力。

  他就是存心給皇帝添堵來了。

  一個穩重的兒子幫人宮變叛亂,另一個兒子生生死在他眼前,死前還提起了死在魏府的那個。

  鳳璋不知為何與翟人聯姻之事,會讓鳳津受到這麼大的刺激,卻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皇帝看重他,才會事事為他著想。若不看重,他就是鳳津那樣的棋子,拿給兄弟做墊腳石。

  盛夏將過。

  陡然生出宮變之事,翟人使節在京中的處境也尷尬起來。王庭傳書來,要耶律卓提前回程。

  他身為王太子,王庭怕他在大舜京城待著,又捲入其他事,索性提前召他回去。耶律卓自然應承,可他私下卻問了耶律蘭蘭,是否願意和他一起回王庭。

  這回換五皇子鳳津關入天牢,皇帝加強了戒備,不許任何人入內探望。耶律蘭蘭身為安王妃,處境更尷尬,此時她若主動提出要回去,也未嘗不可,頂多讓大舜在通商事宜上多提點條件。

  面對兄長的好意,耶律蘭蘭卻拒絕得徹底。

  王庭之花對愕然的耶律卓笑得溫柔:「太子哥哥,我不是顏姑母。」

  耶律卓默然。

  事已至此,已無話可說。

  不過,畢竟是最疼愛的妹妹。耶律卓親自去了趟東宮,以兄長身份,拜託鳳璋好生照顧她。他離開東宮時,恰逢天色忽變,飄起了慶德二十三年的第一場秋雨。

  寒秋悄然而至。                       

作者有話要說:  簡單地說,老五就是心理不平衡了,心態有問題了,一不做二不休,反正輪不到他做皇帝,乾脆把水攪得越渾越好

小謝的毒沒事的,反正給他解毒的時候會【嗶——】

 

    第69章 一步登天

 

  「再過兩天, 翟人使節就該啟程回王庭了。」

  燕王府裡, 謝歸慢慢地給鳳璋斟茶。

  「你真的不去看看?」

  謝歸捧著茶碗,淡淡地道:「我思念的是母親, 而非翟人王庭。我若是去四方館, 明天一早,參謝家的折子該把你煩死了。」

  太子幕僚與翟人使節有私交, 可不是好名聲。

  「也對。」鳳璋笑道,「而且還有個獨孤逐。」

  耶律卓一說要提早動身,把獨孤逐急壞了, 每天想盡辦法要來找謝歸。鳳璋答應照看耶律蘭蘭時, 也順便給耶律卓提了個條件,讓他把獨孤看好。

  耶律卓為了疼愛的妹妹,答應的那叫一個爽快。

  這會兒,估計獨孤逐被按在四方館裡, 鬱悶得抓心撓肺。

  謝歸輕啜一口茶水,問道:「陛下現在如何了?」

  「傷好得差不多了, 但今天還沒提復朝之事, 父皇是被五哥傷到了心。」鳳璋歎氣。

  皇帝稱病不朝, 所有的事情都交給太子處理。

  放在以前, 勤快的皇帝罷朝個兩三天, 底下人就不安了。現在有了鳳璋,朝廷有了主心骨,皇帝幾天不露面也無妨。

  「安王之事不可操之過急,朝中既然已經有了不利於你的言論, 你便不要插手,隨他們去,最好能讓盛家跳出來做主。」謝歸仔細看他臉上,「你眼下都有些發青,回頭讓石榴開些安神的方子給你。陛下不朝,你這邊萬萬不可出岔子了。」

  鳳璋調笑道:「你是在擔心我?」

  謝歸冷笑:「你想多了。」

  鳳璋輕咳兩聲,假裝沒聽到,「我瞧著你近來休養得不錯,不如我明天就派個職位給你?你總歸要入朝為官,不能總在這裡藏著吧。」

  謝歸本想拒絕,話到了嘴邊,還是答應了:「……好。」

  一直裝作不在的秦九立刻跳出來,「公子不可啊,你……」

  鳳璋眼神一掃,秦九立即哆嗦。

  他蔫蔫地道:「公子,你剛剛養好,又要與朝中老頭子們鬥智鬥勇,豈不是白費力氣了?」

  秦九偷偷看了眼謝歸。

  石榴還留著之前的方子,有謝歸的命令,她也不敢亂說,只能開了先前的藥,悄悄給謝歸送來。

  藥很管用,最起碼謝歸現在看起來很正常,只是不知道能拖多久。

  謝歸垂眼看著茶碗,指腹抹過碗沿。茶水輕輕晃蕩,把沾在碗邊的藥粉晃進水裡,了無痕跡。

  他仰頭,一口飲盡。

  莽山雪特有的香氣蓋過了藥粉的苦味,謝歸揉揉太陽穴,把剛剛泛起的不適感壓了下去。

  能拖一陣是一陣,只要能熬到鳳璋順利登基就行。

  謝歸忽然有些感激五皇子,要不是他突然殺出來,讓皇帝傷了心,鳳璋要完全接手朝政,起碼要等個兩三年。他可不一定能熬那麼久。

  謝歸沏茶的手藝極佳,鳳璋飲完一杯,意猶未盡,正欲讓他再斟一杯,卻見他怔怔地看著自己。

  鳳璋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溫柔下來:「念之?」

  謝歸回神,搖頭笑道:「沒什麼。」

  鳳璋待他這麼好,是真正的動了情,他又怎麼捨得把皇帝的安排暴露出去,讓他和皇帝離了心。

  就這樣隱瞞下去,也好。

  讓鳳璋從東宮,一步步走向御座。

  讓玉璽與旨意所及之處,都是屬於他的萬里山河。

  ——

  翌日上朝,朝臣們赫然發現隊列中多了一個人。

  那個被太子殿下藏了很久,連皇帝的旨意也只能讓他在禮部露臉一天的謝歸,終於站在了朝堂之上。

  有人甚至暗暗覺得,這場景他們已經等了很久了。能讓寧王從燕王做到東宮,這小子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而且他才多大?剛剛及冠?

  一雙雙老奸巨猾的眼睛盯著謝歸的袍服印綬看,紛紛在背後倒抽冷氣。

  二十一歲,太子賓客?從沒有品級的太子的幕僚,直接跳到正三品?

  他怎麼不直接坐到相位呢?這和一步登天有什麼兩樣?

  想到自己在朝中摸爬滾打的苦楚,老油條們覺得這口氣忍不下去……是可忍孰不可忍!

  於是當場就有人發難:「這禮吏兩部也不知如何選人的,年紀輕輕,站在不該站的位置,也不覺得涼!」

  太子殿下只在上頭挑了挑眉,而千夫所指的那一位,居然連頭都沒回。

  一拳打在棉花上,完全使不上力。礙於太子殿下在場,其餘臣子也不好表現得太明顯。等到朝議結束,他們想找人譏諷一番,卻發現謝歸已經不見了。到處追問,才知道人已經回府了。

  要是回的謝府,他們還能追著謝雍說兩句,可這小子回的是燕王府。聽說太子殿下還打算把燕王府賜給這小子……

  卑鄙!無恥!和謝老狐狸一個模子裡出來的!

  受到眾人眼光凌遲的謝雍施施然走出了他們視線,不受絲毫影響。

  隨後他們發現,他們想得太簡單了。

  一個謝雍就夠難纏了,不受魏盛兩家牽制的謝雍更難纏。

  再加上一個年輕卻老辣,心思縝密,背後還有太子撐腰的謝歸……

  這日子真沒法過了!

  鳳淵一死,魏家就沒了爭鬥的力氣,魏明呈至今稱病不朝,隨他們怎麼折騰。盛家遭遇差不多,但加上個醜名纏身的盛十郎,盛家簡直是雪上加霜,盛江流近來更沒臉出現在朝堂上。

  於是朝堂空了不少,兩家黨羽也收斂許多。

  於是就被謝歸趁虛而入了。

  如朝臣所料,謝歸走的第一步,就是拿盛十郎開刀。

  老油條們就見溫文爾雅的太子賓客開口:「殿下,寒秋已至,京中的不正之風,是不是該殺一殺了。」

  謝歸的職位沒太大實權,頂多算個太子跟前的閒職。但他一開口,朝臣們都猜到了他的意思。

  不就是秋後算賬麼,不就是要拿盛家開刀麼?

  殿下,這戲該您接著唱了。

  面對一眾朝臣意味深長的眼神,太子殿下准奏。

  在翟人使節啟程回王庭的兩天前,鳳璋去請了皇帝的意思,回頭就將盛十郎從死牢中提出來,預備問斬。

  人頭落地,殺的是盛家的威風。

  看熱鬧的人群逐漸散去,只剩街頭巷尾的幾許議論。

  謝栩隨著人群走,在某個路口岔開,走向世家子弟常常風流的花街柳巷。

  這時候還有心情出來浪蕩的,也只有沒被波及的幾家了。

  魏盛兩家牽連甚廣,未被牽涉的都是不起眼的。對如日中天的謝家,自然是上趕著巴結。

  謝栩喝得迷迷糊糊,席間有人奉承道:「俗語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大公子日後入朝為官,可別忘了我們。」

  旁人多有附和,謝栩聽得心花怒放,臉上仍然淡淡的,不置可否。

  在外行走,謝栩世家子的基本教養還是有的。但旁邊有不懂行的人,見他不作聲,以為他不高興,就勸道:「大公子,那人打拼的,遲早要給謝家——反正謝家今後都是你的,不久等同於給了你麼?你且放寬心……」

  殊不知馬屁拍到了馬腿上。謝栩最討厭被拿來和謝歸比較,尤其是,他一想到謝家今天的地位有謝歸一份,就噁心到恨不得讓謝歸立刻消失。

  謝栩當即沉了臉,驚得那人立刻閉嘴。

  旁邊人趕緊給台階:「那人一己之力和整個朝廷作對,也不知道誰給的膽子。」

  殺了盛十郎只是個開始,謝歸開始起用久不得志的寒族之人,替換掉兩家被清洗的空缺。

  在這些破落士族看來,簡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韙。既讓他們咬牙切齒,又讓他們佩服不已。

  有膽色,有氣魄。

  又有人開口:「瞧你亂說的,朝中之事,哪能讓大公子煩心啊?大約又在府裡和小妹拌嘴了?」

  謝栩有個厲害的妹妹,整個京城都知道,謝栩被謝棠煩得三天兩頭跑出來避禍,他們清楚得很。

  這回換了親妹妹,謝栩有氣沒地撒,仰頭又喝一杯。

  周圍的七嘴八舌還在繼續:「要我說,那人也長久不了。我昨天聽父親提起,幾個老臣終於受不了他作威作福了,聯手要趕他出京城!」

  「怎麼趕?!」有人興奮。

  「武安郡不是發了大水麼?幾員老臣就要謝歸為君分憂,去武安郡治水!他和我們差不多年紀,剛到朝堂行走,哪懂得治水啊?一到武安郡就要被郡裡官吏分吃了吧!」

  謝歸謝歸,又是謝歸!

  謝栩騰地起身,雅間倏地靜下來。

  謝栩瞇眼瞧他們一陣,一揮手,腳步還有些虛浮:「我出去走走,不必等我。」

  已經立秋,外頭的冷風吹得謝栩腦仁刺痛,走了沒多遠,他便俯在某個小巷角落,大口嘔吐起來。

  吐了一陣,謝栩總算清醒了一些,便跌跌撞撞地摸索著,想找個客棧休息一下。否則一身酒氣地回去,撞上了謝雍,又得被當頭痛罵。至於府裡,只要謝雍不找他,完全可以做出他在府的樣子,搪塞過去。

  附近許多客棧見慣了他這種人,銀子丟過去,很快就開了間上房,甚至還有夥計過來攙扶。

  謝栩將人揮退,慢慢拖著雙腿往上走。路過一間上房,裡面傳來一句壓抑的斥責:「你也知道是顏公主的兒子!」

  謝栩沒想太多,只當這年頭還有人犯糊塗,把自個當公主了。

  似乎是謝栩的腳步驚動了裡面,接下來裡面飄出若有若無的聲音,只能聽清一點點。謝栩不經意地聽著,快要走到自己那間的門口,忽然意識到不對。

  這似乎是翟人語言?

  顏公主?

  這名字,和二十多年前莫名失蹤的翟人公主像得很。翟人當時懸賞重金找公主下落,不少人混入王庭冒充公主,都沒能拿走那筆賞賜。時至今日,還有人對此津津樂道,他也是聽府裡下人說的。

  謝栩不知怎地,就想起謝歸那雙泛著碧色的眼睛,□得慌。

  他一個激靈,酒醒了。                       

 

    第70章 展露鋒芒

 

  謝栩的心思, 謝歸並不知情。

  此時此刻, 他正忙著打點行裝。

  秦九知道他狀況,恨不得把所有東西都帶上。鳳璋在旁冷著臉, 很不情願。

  謝歸剛入朝堂, 就被排擠出去,老油條們安的什麼心啊。再怎麼說, 這也是他安排的人,不是打他的臉麼。

  謝歸挑了兩本閒書,預備打發閒暇用, 回頭就看見他難看的臉色, 便寬慰道:「殿下不必著急,我去去就回。不過是治水而已……」

  鳳璋犯惱:「你也知道是治水,武安郡情勢不明,萬一……」

  武安郡深受水患之害, 常年鬧水災,奉命治水的臣子要麼灰溜溜地回京, 大不了貶官, 要麼跟武安郡的地方官吏們死磕, 久不得脫身, 更倒霉的, 還可能被突然改道的大水山洪沖走,死不見屍。

  想到謝歸面臨的狀況,鳳璋就止不住地擔心。他現在位居東宮,根本走不開, 恨不得插上翅膀陪謝歸飛過去。

  謝歸笑道:「殿下多慮了,這點狀況我還是能應付的。北上燕地都過來了,還怕這點事情?」

  「說是這麼說……」鳳璋歎氣,他很清楚天罡衛裡真沒能治水的人,「你該不會想借天儀社來治水吧?」

  謝歸詫異,「有何不可?」

  天儀社人出身低微,卻古道熱腸,對府主唯命是從。衛初手下一大批能工巧匠,他為何不用。

  再看見鳳璋幽幽的眼神,謝歸遲鈍一陣,也終於了然:「你是……吃味了?」

  鳳璋還沒來得及變臉色,在旁忙活的秦九撲哧一聲,趕緊摀住嘴。

  屋裡一片靜默,只有書架頂上的書僮探出腦袋,好奇地喵了一聲。

  秦九頓感如芒在背,連忙叫道:「主上別怒,小的馬上出去,絕不礙主上的眼……」

  話音剛落,秦九一個起躍,把貓兒抄在懷裡,抱了滿懷的喵嗚聲,風一樣刮走了。

  書僮是帶走了,這兒還一隻更大的沒安撫呢。

  鳳璋幽幽地盯著他,謝歸被盯得發毛。

  他回頭看了眼房門,大概估量一下距離,便放棄了逃走的想法,緩步上前,探向鳳璋的手,「我就去一陣子,很快能回來,信我可否?」

  他的指尖剛觸到鳳璋衣袖,就被反過來緊握住,整個人也被帶進他懷裡,深深環抱。

  清晨喝了藥,好不容易壓住的不適感又泛上來,謝歸稍稍蹙眉,盡量把胸中的翻湧壓下去。

  「答應我,好好回來。」

  謝歸抵在他肩頭,輕輕應了一聲。

  次日,翟人使節動身回王庭。

  王太子和朝廷有了協定,公主就算誤嫁了個惡名纏身的皇子,也沒被帶走,又給大舜百姓吃了顆定心丸。

  鳳璋允諾,耶律蘭蘭起居視公主,只要不回王庭,其餘皆不干涉。

  古道風煙,離離荒草,翟人王族的旗幟漸漸消失在秋色中。耶律蘭蘭遠遠看著離去的隊伍,再轉頭看見略顯陌生的京城,終於有眼淚滾落。

  又過了幾日,謝歸暫領武安郡監御史一職,前往武安郡。

  且不說謝歸在京中風頭有多盛,單說他一人一騎,就削得幽薊大小官吏至今聞其名而膽寒,武安郡上下也不敢怠慢了他。

  盛魏兩家倒是想給他下點絆子,郡裡想走他們的路子的人不少,讓謝歸吃點悶虧,應該沒問題。

  然而他們又一次打錯了算盤。

  謝歸到武安郡之後,根本就沒搭理上下官吏。每過一地一縣,即與當地官吏見面,瞭解水患情況,甚至連去一趟郡治,給他們面子的功夫都不想做。

  郡中官吏登時傻了眼。

  他根本不像一個循規蹈矩、不敢踏錯一步的後生。這先斬後奏的氣魄和膽識,連一些老臣都做不到。

  然而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

  謝歸是京城直接派來的,回頭往朝廷參他們一本,他們就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沒法子,誰讓謝歸領的是監御史,監管上下官吏是他的職責所在。他就是說誰吃飯坐姿不對,誰也得把凳子擺正了。

  於是郡裡官吏把算盤打到了郡守頭上。

  從品級來說,郡守是武安郡唯一能壓謝歸一頭的。不打壓打壓這小子的氣焰,他們真要抬不起頭見人了。

  等謝歸的車騎悠悠進了郡治,郡守大人不負眾望,為遠道而來的監御史擺了次宴席。

  席間觥籌交錯,郡守大人笑呵呵地問年輕的謝監御史:「謝大人,這在座的諸位,可盼你盼了好久了。」

  言下之意,是我們等著要和你算賬等很久了。

  謝歸聞言詫然,端著一杯清水,假裝端著酒,理直氣壯地道:「大人客氣了,晚輩明明是奉太子殿下之命,前來武安郡察看民情的。」

  郡守大人登時想起來,這位還領著另一個太子賓客的職位。

  也就是說,如果謝歸堅持說他只是路過看看,幫太子殿下觀察情況,郡裡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宴席之後,謝歸連郡守早準備好的監御史宅邸也沒進,以體恤民情的理由謝絕,又去別地察看了。

  武安郡守終於懂了朝中大員的心塞,遂也上行下效,縮回郡守府裡裝病去了。

  消息傳到謝歸這邊,秦九隻覺無比暢快:「公子,瞧瞧那老頭,還想給你顏色看!嘖嘖,真不知羞。」

  「此人懂人眼色,還算可用,先留一陣看吧。」謝歸飲罷解藥,拈起一顆梅子,放進嘴裡細細地嚼。

  秦九看在眼裡疼在心裡。

  出發之前,秦九特地拜託晏七做了一罐梅子,還請求他不要對人說。害得晏七還以為他與女子有私情,以致珠胎暗結,做梅子討好未來媳婦的嘴去了。晏七為人耿直,不小心說了出來,將秦九氣得夠嗆。

  結果剛到郡治,一罐梅子才吃了一點點。謝歸現在喝藥眼都不眨,和之前判若兩人。

  馬車行進得很平緩,謝歸一邊吃梅子,一邊端著本閒書。秦九眼巴巴地瞅著他,謝歸瞥他一眼,丟出個九連環。

  就像把小魚乾丟給書僮。

  秦九接過九連環,下意識玩了一陣子,忽然覺得不對,臉都漲紅了:「謝公子!」

  謝歸抬眼,「怎麼?」

  兩相對視,秦九敗下陣來,弱弱地道:「要是見了衛公子,公子可千萬別和他太親近。」

  謝歸似是聽不懂,「衛初是我鐵板釘釘的師兄,我們師兄弟感情,可容不得胡言亂語。」

  秦九糾結萬分。

  當夜謝歸收到了久違的飛鴿傳書,秦九瞅著肥碩的鴿子,直想飛個匕首出去,把鴿子烤來吃了。

  然而諒他也沒那個膽。他只能恨恨地咬著筆,給鳳璋去了一封信:

  「謝公子一心向著衛府主,已經把主上忘乾淨了。」

  鳳璋當夜就收到了信,東宮裡亮起如豆一燈。

  太子殿下將信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低斥:「胡言亂語!」便吹了燈躺回去。

  外頭的天罡衛以為他又睡下了,剛要繼續巡看,就見裡面又亮了燈。

  鳳璋摒退前來請示的天罡衛,自行磨墨提筆,給謝歸去了信。

  次日謝歸醒來繼續趕路,就見秦九頂著個濃重的黑眼圈,把一封信交給他。謝歸詫然,展信一看,裡面只有這麼些話:

  「小沒良心的,欠收拾了。」

  謝歸輕咳,將信收入胸前,又抬手給秦九塞了顆梅子,酸得他徑直臥倒下去。

  ——

  秋色漸漸深了。

  在天儀社的幫助下,武安郡的水患漸漸平定下來。

  謝歸領的監御史正適合做這個活兒,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下令把整個武安郡的水道都查勘一遍,若有問題,責令郡縣另行修整,算入次年上計之中。

  武安郡水患半是天時,半是人禍。人禍平定之後,水患便不足為憂。而天儀社出身底層,更對此事極為上心。

  消息傳回京城,謝歸還沒提回京之事,就有人開始發愁了。

  連武安郡都整不到謝歸,他們還有什麼招嗎?

  眼紅之人暫時蟄伏下去,等待合適的時機。

  九月底,忙了小半年的尚書令謝雍,終於有機會在府裡休息兩天。

  皇帝精神好了點,偶爾也會來朝堂聽一聽,卻不插話。所有事宜,一概交由鳳璋發落。京中很快明白過來,鳳璋的太子之位,算是真正坐穩了。

  鳳璋一穩,謝家的地位也穩了。謝雍推了幾家的拜帖,打算臨個帖修身養性,下人卻報謝栩來見。

  這個嫡長子只要來書房就沒好事,謝雍揉揉太陽穴,「讓他進來吧。」

  謝雍進來時臉色不太對,卻隱隱藏著興奮。謝雍眉頭一跳,「又和棠棠拌嘴了?」

  兄妹倆拌嘴,偶爾拿到謝雍面前來鬧,謝雍覺得有趣,從不制止。但今天他實在是想安靜一會兒,便有些不耐煩。

  謝栩偷偷摸摸湊到他跟前,惹得謝雍沉下臉來:「什麼樣子!」跟做賊似的。

  謝栩壓低了聲音:「父親,我聽說念之是翟人王族之後?」                       

 

    第71章 急流勇退

 

  謝雍稍稍挑眉, 剛才的不耐煩也煙消雲散。

  謝栩尚自興奮, 沒有發覺父親的反應,「我看他相貌, 似乎也不太對?他……」

  他終於看見了謝雍的表情, 頓時後悔自己冒失了。

  謝歸的生母什麼來歷,他親爹最清楚, 這樣不計後果地跑來問,豈不是漏了底。

  謝雍卻沒訓他,而是慢條斯理地推平紙張, 悠悠問道:「你聽誰說的?」

  謝栩當然不會抖出來, 只得收斂態度,小心地問道:「父親,到底是不是?」

  謝歸生母是誰,他沒有確鑿證據, 而且時日已久,人證都已消弭, 只能過來探探風。

  謝雍笑了笑, 「你先磨墨。」

  謝栩很是高興, 連忙接過墨條, 一心一意地磨起來。

  他以為父親在賣關子, 然而等到謝雍臨完好幾張,也沒聽到回答。

  「父親……」

  謝雍笑瞇瞇,「你看這字。」

  謝栩高興地湊過去,只看見「謝家家訓」四個大字, 銀鉤鐵劃,力透紙背。

  他登時懵了。

  謝雍的臉色變得飛快,一眨眼黑雲密佈:「都這麼久了,你打聽念之生母做什麼?同是謝家子弟,你就這麼容不得他?!」

  謝栩原本有些訕訕,可被父親劈頭蓋臉一訓,原先隱藏起來的嫉妒也按捺不了,忍不住頂嘴:「他讓母親受了多少委屈,父親又不是不知道!」

  謝雍怒:「你!」

  卻又無話可說。

  謝栩的話實則敲在他軟肋上。

  謝夫人出身崔家,是前朝被打壓,沒落下來的舊士族。到了本朝,一直困囿一地,難以翻身。謝雍當初是看上崔家的不得志,為了不讓皇帝猜疑,才與現已仙逝的先任家主商量,求取了崔氏女,便是如今的謝夫人。

  在謝雍的有意安排下,崔家即使與謝家結親,也沒有恢復元氣。謝夫人對此還頗有微詞。

  謝栩和謝歸的年齡,在謝家是個忌諱,因為謝歸要比謝栩大上半歲。這意味著謝崔兩家已經訂親了,謝雍卻還在外與別的女子有關係。

  謝栩幾分怨懟地道:「母親的委屈,父親心知肚明,」

  謝雍久久無言,半晌才道:「你先回去吧。」

  謝栩忍不住:「父親……」

  謝雍略顯疲倦地揉著太陽穴,「這件事,以後不要再提了。」

  「為何?」

  謝栩執著不已,謝雍的語氣就不太對了,「要為父說多少次,將來整個謝家都會交給你,謝歸出了事,謝家難道能抽身事外?你不要命了!」

  這話實則是變相的回答。

  謝栩忽然想起謝夫人提起的當年事來。

  那個突然出現的嬰孩,新家主諱莫如深的態度,以及某些沒頭沒尾的流言蜚語。

  牽涉到自己的將來,謝栩也知道茲事體大,不能再說了,便不再提,匆匆告退。

  嫡子一走,謝雍長長歎氣,抽出暗屜裡的折子來。

  謝歸的身世總有洩露的一天,當年之人已經全部解決,他為此做足了準備,並不懼怕。他只怕謝栩因為這份折子,一時腦熱,做出不利於謝家的事。

  可是嫡系子孫裡,已經沒有堪當大任之人了。

  謝雍頭疼萬分。

  ——

  十月中,武安郡監御史謝歸回京。

  太子殿下雖然沒在京城門口大擺陣仗迎接,卻也差不多了。

  謝歸回京當日,先回謝府拜見了父親,再回了燕王府,現在該叫重佩園。

  左右是太子殿下的園子,他愛叫什麼名就叫什麼。只是匾額有些特殊,是太子殿下親手寫的。

  謝歸一回京,京中某些人物下意識緊張起來,次日的朝議,可謂如臨大敵。

  按理說,謝歸應該列位朝議的,可時辰都到了,位置也空出來了,他還沒來。

  好不容易出現在朝議的魏明呈捋著稀疏的鬍鬚,冷冷地道:「離京日久,規矩也鬆懈了,該不會睡著了吧。」

  他話還沒說完,內侍通傳的聲音一道接一道地傳入大殿:「武安郡監御史覲見——」

  覲見兩個字拉得老長,像無形的兩巴掌,啪啪打在魏明呈臉上。

  魏明呈冷哼入列,再不吭聲。

  然而等到內侍的通傳都消散,謝歸還是沒出現。

  龍椅空置,鳳璋坐在旁邊另添的位置上,稍稍挑眉。

  念之這也太囂張了吧,剛剛回京,就要給人顏色看?

  朝臣們等了許久,略顯不安,大殿門口終於出現了一道人影。

  鳳璋專注地盯著謝歸,不自覺抓緊了扶手。

  幾個月的風塵僕僕,謝歸清減不少,離開京城時尺寸正好的官袍,又空落落地掛在他身上。

  兩人眼神交匯,鳳璋就知道他要打什麼算盤,微微一笑,並不作聲。

  謝歸先拜見太子,才拖著沉重的步子入列。魏明呈捋著鬍鬚,剛要開口,就聽謝歸道:「殿下,臣在武安郡這些日子,搜羅了一些有趣的東西,還請殿下過目。」

  「呈上來。」

  內侍通傳下去,很快,兩隻大箱子就被擺在了朝堂上。

  有鳳淵被栽贓一事在前,魏明呈對箱子敏感,嘴角猛抽,硬生生憋住了沒跳出去。謝歸施施然上前,打開了箱子。

  鳳璋看見裡面滿滿的書冊,挑眉,「謝卿這是……」

  「回稟殿下,此乃臣在武安郡意外所得。」

  謝歸停了停,有的人的呼吸也跟著停了停。

  「臣拿到這些可不容易,經歷了好一番波折。」謝歸語氣沉痛,做出十足的痛心疾首。

  幾個老臣的鄙視目光中,鳳璋卻知道他這話半真半假。

  為了這些東西,謝歸確實殫精竭慮。秦九給他來信時,他差點親自前去武安郡了。

  「殿下,這些是和武安郡官吏有私下往來的名冊,以及貪贓枉法的證據。」

  朝堂一片死寂。

  有人已經快要暈厥了,強撐著最後一口氣在瞪謝歸。

  賣這麼大的關子,就是為了把證據給太子殿下過目?!

  不等謝歸繼續添火,魏明呈硬著脖子開口:「殿下,隨隨便便拖兩口箱子來,就能充當證據?這也太把朝堂當兒戲了。依臣所見,這東西是謝監御史是仗著尚書令的威風,對武安郡上下作威作福,威逼利誘來的。」

  魏明呈將目標對準了謝家,成功讓滿朝臣子同仇敵愾了一把。

  尚書令是謝雍,朝中最得寵最風光的是他庶子,連前段時間與耶律公主接觸的也是謝家女兒。這麼安排,把其他人放哪去了?乾脆所有官職都讓謝家去做,他們還樂得清靜。

  靜默之後,有人開始附議。

  之前朝臣沒有對此發難,是在觀察謝歸的能力。如果他是繡花枕頭,謝家也用不著出手打壓牽制,謝雍一退,謝家就不足為懼。可謝歸展現出了驚人的能力,朝臣們排擠他的第一步就宣告失敗,能不讓他們恐慌麼。

  魏明呈冷著臉,端看鳳璋如何接招。

  他今天就是倚老賣老了,要是連朝臣都彈壓不住,他們還可以趁機給皇帝進言,稱太子監國不力,順勢壓太子一頭。

  但接招的不是鳳璋,是謝雍。

  尚書令謝雍出列,舉過折子,對鳳璋深深拜下。

  「臣謝雍有本上奏。」                       

   

    第72章 聲名顯赫

 

  謝雍一出列, 魏明呈立刻開口:「謝大人!」

  兩人鬥了這麼多年, 謝雍一個動作,他就知道謝雍安的什麼心, 總之在他開口以前阻止就對了。

  「魏卿別急。」鳳璋寬慰道, 「謝卿何事要奏?」

  「臣年歲已高,前有朝中之事力不從心, 後有家風不振、子弟離散,臣請致仕,安養天年。」

  魏明呈簡直要一口血吐出來。

  謝雍要安養天年?明明比他還小五六歲!

  謝雍一致仕, 謝家又不是沒人了!謝歸和謝栩關係再僵, 在外人眼裡,謝歸也是謝家人,一言一行都代表謝家。走了隻老狐狸,來了只年輕心狠的小狐狸, 不消說十年二十年,就說五年之後, 魏家還有容身之地?

  謝雍就是給謝歸騰位置來了, 朝中重臣若是出自同一家, 總會引起皇帝疑心, 不如早早退了, 讓下一輩早日上位。

  魏明呈覺得自己的鬍鬚長得冤枉,太冤枉了。

  鳳璋沉聲道:「謝卿乃國之棟樑,還望三思。」

  謝雍再拜,「臣意已決, 望殿下准奏。」

  鳳璋遲疑的樣子在魏明呈眼裡特別虛偽,謝家早就是皇帝挑好的,裝什麼裝。

  魏明呈忍不下去了。

  他顫著腳步上前,在謝雍身側拜下去,顫著聲音道:「殿下三思啊!謝大人乃是中流砥柱、肱骨之臣,為朝為君殫精竭慮,若是貿然放歸,何以安撫人心!」

  魏明呈發抖的聲音含著別樣的淒苦,彷彿他真心為朝廷著想,恨不得讓謝雍在尚書令的位置上做到風燭殘年。

  鳳璋陷入了長久的思索中。

  兩位朝廷大員鬥法,底下其餘臣子一概不說話,就等鳳璋的反應。

  謝雍長長地拜伏在地,奈何魏明呈年紀比他大,兩人同樣的姿勢,未免有些吃不消。

  鳳璋彷彿要思考到天荒地老,魏明呈保持著拜伏的姿勢,朝謝雍那邊稍稍轉頭,冷冷地道:「謝大人這麼急著致仕,是要給殿下添堵,還是——為晚輩遮掩什麼?」

  他如此凜然正義,謝雍彷彿聽不懂,也朝他稍稍側頭,「不知魏大人在說什麼?」

  魏明呈嘿嘿一笑,「監御史帶來了兩口來歷不明的箱子,怕要污蔑朝廷命官。謝大人這是怕殿下責怪下來,提前跳出來了?」

  謝雍詫異道:「魏大人這話說的,謝某對殿下之心天地可鑒,念之做事也向來規矩,何來污蔑之說?」

  你兒子規矩,規矩到武安郡守現在還裝病在府,一概不見外客。

  魏明呈噎了片刻,謝雍誠懇地道:「還望殿下准奏。」

  鳳璋歎氣:「謝卿這是為難孤了……」

  「殿下,臣以為謝大人別有居心。」魏明呈連忙開口,「謝大人年富力強,何來力不從心?其中一定大有文章,望殿下三思啊!」

  他連忙顫巍巍起身,走到兩口箱子邊,朗聲道:「殿下,謝監御史的箱子一定有玄妙,那武安郡守與臣是舊識,斷做不出貪贓枉法之事!」

  謝歸沉下臉來,「魏大人,話不能亂說。」

  魏明呈冷笑,「謝監御史到武安郡才多久,就拿出這麼多所謂證據,該不會是想陞官想瘋了吧?」

  話畢,魏明呈猛地拉開箱子,扯出一本書冊,剛打開書冊,義正言辭地訓斥謝歸時,表情頓時凝固在臉上。

  書冊居然是空的。

  魏明呈不敢置信地前後翻動,很可惜,整冊都是空的。

  朝堂上的氣氛怪異了。

  魏明呈拎著本空白書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僵在那兒手腳都沒處放。

  等他尷尬個夠,快要回神時,謝歸施施然道:「魏大人,你是否誤會了什麼?晚輩只說過這裡是武安郡的名冊和證據,其他的,可什麼都沒說。」

  從魏明呈起身開始,謝歸就一直站在旁邊沒動。

  他總算明白過來了。

  在朝堂上被徹頭徹尾擺了一道,面子都丟到祖宗墳前了。

  魏明呈眼前一黑,硬生生挺住,才沒有當場暈過去。

  謝歸冷眼旁觀夠了,才朝鳳璋拜下:「臣謝歸有事啟奏。」

  「准。」

  「武安郡水患已平。坊市鄉野,自有一派安寧;郡治上下,皆是兩袖清風。」謝歸深深伏下,「恭喜陛下,恭喜殿下,國泰民安,四海昇平。」

  朝臣們默然了一瞬,紛紛跟著跪伏下去,高聲唱和。

  一片和樂中,魏明呈呆呆地站在箱子邊,終於沒忍住,暈倒在地。

  ——

  進了十月,京城終於開始涼了。

  謝歸去年在燕地過的冬,今年回了京城,對偏暖的十月還有些不習慣。

  清晨時分,謝歸照例起床,前往東宮面見太子殿下。

  智斗魏明呈一事,讓謝歸名聲大噪。

  一時間謝家子風靡京城,許多人家都開始與謝雍接觸:反正謝家家主都致仕了,忙一忙族中小輩的終身大事,也沒什麼不對嘛。

  謝歸他們是指望不上的,那是太子身邊的人,終身大事指著太子來定,他們也不敢亂攀親,只能從別人下手了。

  說起來,太子殿下的東宮現在還是空空蕩蕩的,但他和幾大士族交惡,現在真沒誰敢上趕著塞人進去。

  於是京中萬千少女,包括一部分少年郎,都開始對兩人想入非非。

  平心而論,兩人都長得不錯。一個是朗朗明月,一個是亭亭翠竹。不管跟了哪個,都是幾輩子的好運氣。

  這論調天罡衛都聽得一清二楚。秦九聽說後,覺得很不靠譜。

  從來明月伴修竹,哪有凡夫俗子湊上來的份。

  於是等進了東宮明心閣,秦九乖乖退避,把明心閣留給鳳璋和謝歸兩人。附近值守的天罡衛也乖乖蹲遠點,以免聽到奇怪的聲音。

  鳳璋正在看奏折,倒沒像之前一樣,一見他就將他勾住。

  謝歸自己尋了張矮凳在他旁邊坐下,見他神色不虞,問道:「又有誰鬧么蛾子了?」

  鳳璋淡淡地道:「除了想往東宮塞人,還有什麼能讓我動氣?」

  謝歸嗤笑:「你也犯得著和這些老骨頭動氣?」

  鳳璋好笑道:「我自然不用,因為早在我之前,你已經把他們氣死了。」

  魏明呈自從那天在朝堂暈倒後,就一直告病在府,鳳璋特意派了兩個太醫上門看診,回報說魏大人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見到他們都犯怵。

  大概真是被謝歸嚇出毛病了。

  現在謝歸還領著太子賓客的職責,整天悠哉游哉的,但也防不住朝臣們避他如蛇蠍。

  鳳璋又道:「想往我身邊塞人,也得看看你答不答應。」

  這話說得促狹了,謝歸眼神如刀,頃刻間掃了過去。

  鳳璋笑著搖頭,繼續埋頭批奏折,一邊批一邊道:「可別瞪我,前兩天還有個不知死活的提了件事,要請父皇來年春天找個機會為我選妃。」

  謝歸一愣,心裡不知什麼滋味,嘴上仍然平淡地道:「這是過糊塗了,陛下後宮裡如今還有人麼?誰來主持選妃事宜?」

  皇子選妃一般都是由皇后操持,先皇后去得早,這事一直落在魏貴妃手裡。但現在後宮有點地位的妃子都進了冷宮,還有瘋了的,連個主持大局的人都沒有。

  鳳璋將他表情看在眼裡,擱了筆,「念之是擔心什麼?」

  謝歸冷哼,「誰擔心了?」

  鳳璋瞥見他表情,實在覺得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外頭蹲著的天罡衛聞聲回頭,暗道主上現在是瘋魔了,居然在謝公子面前笑得這麼大聲?他們不該先溫存一陣子麼……

  倒也不怨他們多想。實在是因為這段時間他們主上都沒放過任何一個機會。久別重逢,謝公子每次出來時,衣服都像重新穿過一遍。

  謝歸冷著臉飲茶,鳳璋笑夠了,才喘平了氣,問他:「眼看又到你生辰了,今年你是回謝家過,還是留在重佩園,與我一起過?」

  謝歸想到謝府裡的場景,歎道:「我現在可沒有這心思……」

  鳳璋稍稍揚眉,想到了他的擔心。

  謝雍請辭是大勢所趨,鳳璋只能稍做挽留。消息傳回謝家,謝家整個都要翻過來了,以謝栩為甚。

  謝栩這方面不傻,父親致仕,就是為了給謝歸騰位置。謝雍一回去,父子兩人吵得不可開交,連謝夫人來了也勸不住,雖然最後還是讓謝雍用家法治住。

  如此見來,謝雍當時說的「家風不振」,還真不是假話。

  「他還能強過你父親?實在不行,我便安個閒職給他。」鳳璋寬慰道,「但願他靠你得了一官半職,別再說閒話就行。他這外戚夠讓人操心的。」

  謝歸敏銳地察覺到了外戚兩個字,斜睨了鳳璋一眼。鳳璋笑而不言。

  然而各家與謝家攀親的心思,還是消停下來。

  因為沒過多久,宮中傳出消息。

  陛下怕是要不行了。                       

 

    第73章 為王前驅

 

  鳳璋監國後, 皇帝的寢殿不曾變過。

  得了皇帝龍體欠安的消息, 鳳璋便親自上門看望。

  皇帝的情況他很清楚,之前久勞成疾, 病情一直遮遮掩掩, 又冷不防受了傷,還遭了心病。鳳璋有準備, 卻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

  皇帝的寢殿中成殿一片愁雲慘淡,鳳璋出現後,宮人的臉色才稍稍好看, 連忙將他請進去。

  閔公公見了他, 趕緊迎上去:「殿下……」

  鳳璋唔了一聲,「不必多說,孤都清楚。這裡稍微警醒些,其餘事都聽父皇安排, 萬萬不能出差池。」

  父子兩個還沒見面,鳳璋就已經領悟了皇帝的安排。閔公公心中百轉千回, 暗歎一聲, 道了聲是。

  轉過殿門, 鳳璋行至龍床邊, 正要行禮, 被龍床上的人驚了驚。

  皇帝倚在床上,顯然是在等他。然而精神氣色,已經遠遠比不上之前。

  難怪他之前隔日來看望皇帝時,皇帝都是隔著屏風隨便問問, 就讓他回去。

  「肅然來了。」

  皇帝眼珠子一動,轉向他,面上了無生氣。鳳璋歎道:「父皇……」

  皇帝呵呵笑了,似乎不在意自己的模樣,「肅然啊,你過來。」

  一樣東西被放在了鳳璋手心。

  小巧的人形,上面似有墨跡凹凸。

  他聽過這等腌臢手段,卻不料皇帝要主動用出來。

  鳳璋的手指一顫,「父皇……」

  先皇后去時他年紀尚小,只有懵懵懂懂的哀傷與追思。皇帝向來疼他,如今這副樣子,還用了這東西,今天見面,就是要交待後事了,他怎能不感傷。

  皇帝笑了,「肅然,今後這朝廷,就交給你了。」

  他準備的東西已經放在鳳璋手中,皇帝相信,以鳳璋的能耐,肯定能處理得分毫不差。

  隨即皇帝竟一句也沒有多說,就這麼直直地望著別處出神。鳳璋微微張口,想問點什麼,卻聽皇帝道:「去吧。」

  鳳璋恍惚了一瞬。皇帝已經側過頭去,不再看他。

  此後,鳳璋便沒再見過皇帝。

  不是他不去見,是根本見不到。現在能與皇帝見面的只有閔公公,和少數幾個天罡衛的心腹。

  所有的安排都必須提前,鳳璋悵然,只得埋頭於政事,甚至暫時放手天罡衛,交給皇帝安排。

  天罡衛原先就是大舜歷代皇帝親自掌握的勢力,只是由皇帝提前交給了鳳璋而已。皇帝暫時拿回了人手,帶走歸一,事情便緊鑼密鼓地佈置下去。

  事情都在暗中進行,沒有經過鳳璋這邊,鳳璋便每天都緊繃著,東宮上下戰戰兢兢,都不敢惹太子殿下不快。晏七倍感棘手,遂請謝歸多多進宮,陪伴鳳璋。

  晏七體貼地留了兩人獨處,謝歸望著他略顯清瘦的背影,想用家國之事勸他,卻又開不了口。

  只因鳳璋的一句話。

  他說:「父皇已經不用藥了。」

  謝歸一驚,卻沒有說話。

  他知道這代表著什麼。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皇帝用命換來的東西,會有多麼可怖。

  臘月落下第一場雪時,皇帝駕崩了。

  皇帝大行,上下皆是哀慟不已。京畿一片縞素,臨近年關的喜慶也終究換成一片雪白。

  宗室之中,還有幾個和皇帝平輩的親王,都封在山高水遠的地方。太子鳳璋以天罡衛送達哀詔,亦是限制他們這時不得隨意走動。

  前前後後忙了一個月,皇帝葬入平陵,前朝之事塵埃落定,新帝繼位,倒霉催的禮部又開始忙得腳不沾地。

  翟人剛送走沒多久,他們還沒喘口氣,先是國喪要忙碌,之後的新帝繼位的儀式,再次是先帝的謚號該怎麼擬。

  按理說先帝是位不錯的守成之君,謚號很好擬。可不管呈上去什麼,都能被新帝挑出毛病來,折子要麼摔在御案上要麼扔在腳邊,禮部上下愁得頭髮都白了。

  朝中把禮部的遭遇看在眼裡,也都繃起來:這位新帝,可不是好對付的主。

  朝議之上,有臣子委婉地提醒鳳璋,謚號不過是虛名,而且皇帝文治武功均在上乘,功過不怕後人評說,何必計較區區謚號。

  鳳璋微微冷笑,謝歸端著笏板冷不防開口:「此言差矣,周大人既不計較虛名,何不棄官歸隱去?」

  於是所有人閉了嘴。

  鳳璋這才沉聲開口:「父皇將將天命之年,卻惡疾纏身,這其中怕有什麼文章啊……」

  朝臣們頓時意識到事情不對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按以往情況,新帝頂多會撤換一些關鍵人物,再把之前物色好的人選頂上去。但先帝都入了帝陵了,新帝卻忽然提起此事……

  不妙啊。

  正月過半,事情便從太醫署開始了。

  新帝起了疑心,查就查吧。鳳璋下令徹查先帝的藥方脈案,辦事的是謝歸。太醫署的人和謝歸有點交情,而且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便隨謝歸去搜。

  年輕的謝大人站在太醫署門前和藹地笑笑,看著禁衛搜出幾張不太對勁的方子。

  幾張方子拿給太醫令過目,太醫令斷言,這字跡與常年給先帝請脈的太醫能對上,便帶了那太醫來問。那人自然矢口否認,哪料謝歸不僅帶了禁軍,還帶了幾個專門拷打犯人的小吏。

  小吏們常年與重犯相處,目露凶光。那太醫嚇得腿都軟了,還沒被拖走,就已經撲在謝歸腳邊,抱著謝歸雙腿大喊:「大人救我!」

  過了兩日,在滿朝文武眾目睽睽之下,那太醫垂頭喪氣地交待,是盛家那位大人讓他做的。他沒下毒,就把藥方改了一點,不利於先帝的病情。他膽子不夠大,只敢改一點點,讓藥效不那麼好。

  「盛卿可有話說?」鳳璋臉色沉沉,目光一斜,似是詫異,「朕竟然忘了,盛卿這段日子都告病在府,也罷,謝卿上門去問問吧。」

  退朝之後,謝歸就親自領著人馬,往盛府去。

  魏府被圍的前車之鑒歷歷在目,盛家的耳目事先通報了盛江流,謝歸還沒到正門前,就看見盛江流面色不虞地站在府門口,後面領了烏壓壓一片盛家子弟,不是等謝歸又等誰。

  雙方都氣勢洶洶,謝歸一騎悠悠上前,很是和藹:「盛大人不在房裡養病,怎麼站出來了?寒冬臘月吹了冷風,耽擱了病情,可就不妙了。」

  盛江流似笑非笑,「謝家小子,少拿那一套來搪塞老夫。說吧,你想怎麼查?」

  「查?」謝歸詫異狀,「盛大人誤會了,晚輩只是找盛大人討杯茶水。」

  謝歸的伶牙俐齒,只有在與他作對時才能深刻體會。盛江流甚至懷疑,謝雍是不是用謝家子弟所有的氣運,換了謝歸一個奇才。

  明明要劍拔弩張的氣氛,謝歸卻笑得猶如陽春三月,分外溫和。

  這無恥得要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謝歸翻身下馬,動作稍微大了點,便牽動胸口不適,再看向盛江流時,臉色略微發白,無奈地道:「盛大人,晚輩真是來討杯茶水。外面這麼涼,我要是把禁軍東倒西歪地交還陛下,陛下非得罰我了。大人行個方便吧。」

  盛江流冷笑:「別和老夫耍花招,一杯茶水而已,用得著上盛家喝?老夫直說了,茶水要喝可以,老夫親自端給你,但盛家大門,你是休想踏進一步!」

  謝歸若有所思地望他身後,「盛大人死活不讓晚輩進府看看,是要遮掩什麼?」

  盛江流怒斥:「一派胡言!謝歸,你貿然帶禁軍圍了朝廷命官的府宅,是要造反嗎?!」

  謝歸連連推拒,「盛大人不用心急,在下一介書生,何來的反?何況書生造反,三年不成,盛大人也太看得起我了。」

  盛江流道:「你也算有自知之明。」

  謝歸當即話題一轉,「既然盛大人知道在下只是一介書生,那可否讓在下進府看看?至於禁軍,就守在外面好了,否則弄亂了盛府,在下也於心難安啊。」

  盛江流狐疑地瞥了他身後一眼,謝歸抬手,招了兩個人過來,又道:「盛大人,我就帶兩個人,就做人證了,如何?」

  把謝歸堵得差不多了,盛江流也不好明著和新帝作對,被拿來殺雞儆猴就得不償失了,便道:「請。」

  盛家一眾人把謝歸圍得死死的,謝歸暗歎盛家人疑心病太重,就連他拿個茶碗看看,也要盯著他是否玩了花樣。

  可是他就等著盛家人這麼做。不盯緊一點,後面的戲可沒法唱了。

  巡視搜查一圈,一無所獲,盛江流稍稍鬆了口氣,對謝歸的態度也惡劣起來:「謝家小子,如何?」

  謝歸微笑:「盛大人客氣了。」隨即翻身上馬,對身後禁軍道:「諸位也都給盛大人做個人證,盛大人對陛下,可謂忠……」

  他話沒說完,盛江流恰好一拂衣袖,一樣東西從他袖子裡掉了出來。

  謝歸連忙道:「快替盛大人撿起來。」

  盛江流正奇怪自己衣袖裡怎麼有東西,撿起東西的小兵卻慌了,像拿著燙手山芋,趕緊呈給謝歸。

  謝歸的臉色也變了,一如剛剛出現在盛府門前時,那種意味深長的模樣。

  謝歸舉著扎滿銀針的人偶,對盛江流道:「盛大人,這個你又如何解釋?」                       

 

    第74章 危機四伏

 

  盛江流的眉頭突地一跳, 「老夫並不知道這是什麼。」

  後頭有離得近的盛家子弟, 也跟著發聲:「誰知道是不是你栽給家主的。」

  謝歸笑得和善,「話不能亂說, 我在貴府搜查一圈, 周圍全是盛家人,你的意思是我一介書生, 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栽贓盛大人?這也太高抬我了。」

  謝歸捏著人偶仔細看,「墨跡已經很老了,有不少年頭, 不知盛大人究竟藏了多久?」

  他將人偶上下轉動, 不放過一絲一毫。盛江流眼睛不錯,看見人偶上的字跡,冷汗唰地下來了。

  天寧九年。

  那是先帝的生年。

  謝歸悠然的笑容甚是諷刺。

  元平元年正月,盛江流下獄。

  盛江流百口莫辯。

  正如謝歸所言, 他一路上都和謝歸隔著兩三步遠,謝歸從未近他的身, 那個寫滿先帝生辰的人偶, 偏偏當著禁軍的面, 從他衣袖裡掉在地上。

  這肯定是有人安排, 可盛江流怎麼也想不到, 是先帝自己安排的。

  新帝大怒,將朝廷從裡到外徹查一遍,至於查出來多少,換了多少, 就看新帝的心思了。

  魏盛兩家,一病一獄。謝家舊臣讓位,謝歸上位,滿朝的風頭,都集中在謝歸一人身上。

  謝家當真是如日中天。

  新帝擢謝歸領宰相一職時,多少人艷羨不已,而他們羨慕的人,正在重佩園裡頭痛欲裂。

  秦九把謝歸中毒的事捂得緊緊的,眼下卻也犯了愁。

  謝歸的毒原本壓制住了,可這段日子太忙,臨時充數的解藥漸漸失效,秦九看著動不動毒發的謝歸心疼不已,猶豫著要不要告訴鳳璋,又被察覺端倪的謝歸嚴令喝止。謝歸現在只要毒發,一會兒頭疼,一會兒忘事,折騰得他心驚膽戰。

  秦九蹲在屋外,聽見裡面一邊砸東西一邊呻吟,猶如熱鍋上的螞蟻,煎熬萬分。好在積累出經驗,謝歸只要有毒發的跡象,他就會把周圍巡守的天罡衛轟走,連一直守在暗處的辛辰也沒放過。

  半個時辰後,裡面總算消停了,秦九臉色蒼白,連忙奔進屋,把已經脫力伏在床邊的謝歸扶著躺下。

  謝歸身上的衣物已經被冷汗浸透,唇色慘白,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秦九趕緊幫他換了衣裳,來回倒騰許久,謝歸連抬起眼皮的力氣也沒有,不曾睜眼看他。

  秦九終於忍不住了,也不管他聽不聽得見,勸道:「公子,你何必瞞著陛下,先帝已經進皇陵了,你還顧忌什麼?早點告訴陛下,陛下才能早點幫你找解藥啊……」

  謝歸下意識地反手攥著他,掐得他跳起來。

  「盛家的事還沒完……把盛江流解決了,等……」

  謝歸掀了一線的眼,微微碧色的眼瞳近乎無神,把秦九看得抓心撓肺。

  「等熬過這一陣……就好了……」

  話沒說完,謝歸徑直閉眼。秦九嚇了一跳,差點叫出來,手顫巍巍探過去,才發覺他竟是累得睡著了。

  秦九氣得想揮一巴掌過去,惱了半天,反手抽在自己臉上。

  「倒霉催的,小爺就是栽你手上了……」

  ——

  出了正月,盛江流的案子塵埃落定。

  新帝旨意在前,有謝相一手督辦,底下人更不敢懈怠,遂把盛家的事情翻個底朝天,連之前已經處決的盛十郎也並在一起,將盛江流罵得一無是處。

  不過,盛江流是兩朝元老,朝廷元氣大傷也禁不起折騰,此人殺不得,只能選個合適的地方晾著。

  盛江流便在一無是處中被外放到燕地做了個小縣令。

  現在的朔方郡守是謝歸新提起來的寒族子弟,亦出身南山書院,對謝相感恩不已,有他壓著,再加上鳳璋的有意安排,盛江流在幽薊的一舉一動都逃不出他們眼底。

  外放的官吏沒有皇帝准許,不得擅自回京。

  盛家人幾乎是抱著給盛江流送終的心思,送走了盛江流的車騎。

  隨即便是盛家其餘人的調動,也得費不少神。

  二月底,春日嫩芽初露。

  朝議結束後,謝歸照例跟去了朝露宮。

  這裡已經按鳳璋的喜好重新佈置,更加亮堂。謝歸卻覺得亮得刺眼,與鳳璋說話時,也常常低垂視線,沒有直視他。

  「之前你讓天儀社在郡縣養的小吏們,已經都看過了,合適的都調了職,可京中還是缺人。所以,禮部的春試,我想提前辦了,再在夏季另辦一場。你看如何?」

  謝歸抬眼,覺得鳳璋龍袍上的龍紋有些刺目,便以衣袖輕揉眼睛,低聲道:「時候不錯,可也得提防兩家搗亂。不如倣傚書院雅集,召集天下名士,在上巳時候匯聚京城,在宮中開一場雅筵。這樣對陛下也有好處。」

  鳳璋會意,眼神一亮,頷首:「在理。雅集過後,便在京城籌個書院,亦效仿南山書院之制。我瞧前朝留下的那塊地方不錯,可以用起來……」

  謝歸恍惚地聽著,等到回過神來,鳳璋已經說完了,就等他的意見。

  「陛下的法子甚好……」

  謝歸說了好一陣子,鳳璋的臉色卻越來越古怪。

  「念之,你方才可在聽?」鳳璋擔憂地看著他,「京中興辦書院之事已經說完,我方才在與你說謝棠的婚事,你……是否身子不適?」

  謝歸一個激靈,頓時清醒,輕咳兩聲:「只是覺得要補充一些……棠棠的婚事有父親做主,應該不用擔心。」

  鳳璋好笑道:「謝家與你平輩的子弟中,唯有一個謝棠算是不錯。我瞧著你父親太謹慎,把她配低了,怕委屈了她。她是個聰慧女子,不會借謝家的勢得寸進尺。你找個機會去知會一聲,但凡有青年才俊,只管與我說。」

  謝棠的婚事也提到檯面上來,謝雍在幾家落魄士族中搖擺不定,選的人一個比一個讓鳳璋看不過去,這才特意與謝歸說了。

  謝歸方才一直在糾結如何對鳳璋開口,話題都岔到了這裡,他不好再說回來。

  兩人又談了一陣子,鳳璋道:「如若這樣定了,上巳之後,那場筵席你勢必到場,這樣我也好幫你坐穩這個相位。父皇去後,京中太冷清了,也只有借這個名頭,御史才不會上折子罵我。」

  謝歸頷首,表示領命,便匆匆往外走。

  「念之。」

  鳳璋覺得他身影有古怪,謝歸回頭,略顯不解。

  鳳璋一怔,隨即對他搖頭,看著謝歸匆匆離去,留在他後面發愣。

  但願是他多想了。

  ——

  上巳一到,京城頓時熱鬧起來。

  這種熱鬧和以往的完全不同,不曾去過清江郡的百姓,終於在京城的盛況中,感受到了清江郡和南山書院的如火如荼。

  街坊里巷,隨處可聞吟誦之聲。期間風流雅趣,真是數不勝數。

  也有武將朝新帝上書,覺得只給文人儒生這個機會太不公平,要求新帝不能偏袒。鳳璋一一應允,答應明年在京城為武人專門開一次「雅集」。消息傳出,遂令天下武人躍躍欲試,紛紛回去為明年準備。

  主持宮中上巳筵席的是新任宰相謝歸。

  據聞當初謝相曾在南山書院待過,又是朝中風頭無二之人,儀度不凡,俊秀出挑,再合適不過了。

  更令京城上下騷動不安的,是謝相如今尚未成婚。

  年方廿三已官至相位,禮賢下士,出身士族,相貌俊雅,換誰都不可能藏起那點小心思。

  就算傳說他和當今陛下有過於親密的關係,也有人一口咬定是謠傳,也有人咬定是陛下強迫謝相的。

  現已改作相府的重佩園裡,秦九一邊給謝歸整理衣著,一邊絮絮叨叨。

  「要我說啊,無風不起浪,公子和陛下那點事,外人明白著呢。什麼謠傳啊,依我看,還得把那個猜測陛下強迫公子的人找出來,好好打賞。」

  謝歸對著銅鏡理理玉冠,淡淡地道:「別在我面前逞英雄,有本事,上你家主上跟前嚼這個舌頭。」

  秦九哆嗦一下,悻悻地道:「公子你這是要我死啊!這回進宮,可千萬別向陛下說起來,我也就是逞口舌之快,胡言亂語。而且那些澄清是非的人,還是我找小八放出去的。」

  他給謝歸理好腰帶,站遠了點,皺眉看了一陣,「還行……是不是太緊了?」

  他覺得一根腰帶都能把謝歸勒斷了,謝歸對鏡端詳,「還行,就這樣吧。把藥拿來。」

  秦九給他端來碩大的藥碗,見他喝了就要往外走,連忙追上去叮囑道:「公子牢記,千萬不能動氣。這回我不能跟進宮,如有不對,公子還是早點跟主上坦白的好……」

  謝歸聞言駐足,深深歎息,「現在真不知如何開口。我真怕他拆了我骨頭。」

  秦九訕笑,「只要公子主動示好,陛下哪捨得拆啊……咦,小崽子!」

  書僮不知什麼時候溜到他腳邊,咬著他衣擺拉扯不停。秦九捉起貓兒,對它呲牙咧嘴。再回頭一看,謝歸已經走遠了。                       

    第75章 東窗事發

 

  筵席設在三月初四的夜裡。

  成思殿裡暗香浮動, 宮牆底下百花盛開。

  年輕有為的謝相坐在陛下身邊, 神色淡淡,卻威嚴與平和共存。其儀度姿態, 令在座不少風流名士折服。

  有筵席, 自然少不了酒。

  鳳璋身份擺在那兒,而且正值先帝喪期, 不能飲酒,沒人有這個膽子。

  謝歸就不同了,面對一波接一波的遙遙敬酒, 他只能慶幸酒杯酒壺裡全是清水。

  在座的都是當世名士, 沒有官職虛名束縛,向來放蕩不羈的也多,拿謝歸開刀是毫不手軟。甚至有更離譜的,當眾對謝歸表示傾慕, 被謝歸四兩撥千斤地擋回去。

  鳳璋今天要做賢君,只能眼巴巴在旁看著。

  趁著這波敬酒的人停了, 他端起茶碗, 以衣袖掩面, 輕聲對謝歸道:「朕突然覺得做燕王也不錯, 好歹手下人都得受我磋磨, 不必顧忌太多。待日後賜了一官半職……」

  謝歸當然知道他是開玩笑,還是被一口清水噎了一下,稍稍斜他一眼。

  水喝多了,謝歸也有些吃不消, 便暫時離席,由宮人領去如廁。

  沒走多遠,謝歸忽然覺得路不太對,不由朝前面領路的宮人挑眉,又背著雙手,對身後做了個手勢。

  明面上的天罡衛不能跟進宮,暗裡的死士可以。辛辰一直跟著他,見他手勢,便留了一個同伴,先行回去稟報鳳璋。

  那宮人見他不動如山,不由有些發急,開始帶著他在宮裡繞路。謝歸佯裝不覺,卻也意識到這人在帶他越繞越遠。

  「你稍等一會兒,我有些暈……」

  再等下去,這人不知還有什麼花招,謝歸索性裝出微醺模樣,一手扶著宮牆,一手撫著額頭。

  目光透過指縫,能見到宮人竊喜的細微表情。

  「謝相,謝相?……」

  那宮人叫了兩句,謝歸佯裝不覺,倚著宮牆,慢慢委頓在地。

  黑暗中唯有幾盞清淡的宮燈,謝歸聽見不遠處怪異的鳥叫,知道死士還在,便安靜地躺在地上,等其下文。

  沒多久,謝歸便察覺到有幾個人湊過來,輕踢他兩下作試探,便匆匆忙忙抬起他就走。

  大約是事出匆忙,幾人抬著他時,只給他套了個頭套。謝歸卻一直默默算著路線,到最後他們停下時,竟然是進了冷宮。

  謝歸頓時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

  朝廷上的勢力是解決了,宮裡的卻還在。

  外面謝歸還算熟,到裡面就真不清楚了。謝歸只能感覺到被抬進其中一間殿宇,外面又一次響起鳥叫聲,他便安下心來,靜候對方動作。

  「辛苦了。」

  女子冷銳的聲音響起。

  幾個宮人諂笑道:「能給娘娘做事,奴婢們才覺得臉上有光。」

  幾人又忙著把謝歸綁了手腳,放到了柔軟的床榻上。女子取了一些飾物,清脆作響,幾人領了東西,趕忙退出去了。

  殿內靜下來,女子嗤笑一聲,緩緩行到謝歸身邊,將他頭套揭下,與謝歸的視線對個正著。

  她似乎沒想到謝歸這麼清醒,與宮人們的說法對不上,先是一驚。可隨後看見謝歸被綁住的手腳,又鎮定下來。

  結果卻是謝歸先開口:「盛妃娘娘,久違了。」

  眼前這個衣著樸素,卻目露凶光的女子,正是鳳澗的生母盛妃。

  盛妃形容憔悴,卻毫不遮掩對謝歸的惡意。謝歸冷著臉,端看她要做什麼。

  縱容宮人將他帶到這裡,還能說是想與他「聊聊」,可綁了手腳,就有些深不可測了。

  盛妃咯咯地笑,就讓他這麼躺著,一邊解自己腰帶,一邊探出手來,解謝歸的衣物。

  謝歸一看就知道她要做什麼,只是慨歎她的膽大與不甘,由著她狠狠拉扯自己衣物,歎道:「娘娘這又是何必,殿下已經走了,盛家大勢已去,又何苦把自己也賠上?」

  「別裝了,到了這裡,你還能怎樣?等到你的好皇帝過來一看,你和幽居冷宮的盛太妃滾在一起,他會怎麼想?你會有什麼下場?」

  盛妃已經快將自己脫得一絲不掛。可謝歸仍然不動如山,勸道:「娘娘慎行啊。為了拉我想下水,不值得。」

  盛妃忽然目中含淚,一面惡狠狠地來扯謝歸的衣物。可宮人們把他手腳綁得太緊,也牽連到衣物一時難以扯開。

  對付起謝歸這類人物,盛妃還是想得太簡單了,或者說準備得太匆忙。謝歸輕發忽哨,窗外死士一躍而入,將盛妃打暈在地,便來替謝歸解繩子。

  「公子沒事吧?」

  謝歸這樣躺著,乍一看還是很嚇人的。死士連忙加快動作,將他扶起來。

  算算時間差不多正好,兩人剛剛起身,幽寂的冷宮外忽然響起宮女們的聲音。也不知盛妃準備了什麼見證,想把他徹底毀了。在先帝喪期和太妃私]通,這名聲足夠謝歸死千八百次。

  聲音是從前門來的,死士帶著謝歸準備從後牆翻走。他察覺到謝歸腳步遲緩,便安慰他道:「公子不必擔心,這點高度,小的背兩個您都……公子?公子?」

  宮牆底下,死士發覺他腳步完全停頓,連動作也似是僵住了。

  謝歸萬萬沒有想到,居然在這個時候,毒發了。

  被臨時調配的解藥壓住的毒性,就像積壓已久的洪水,洶湧澎湃地覆蓋他全身。他覺得自己彷彿置身數九寒冬,所有骨骼關節都凍住,無法動彈,胸膛還鑽心地痛,痛得呼吸都無法繼續。

  魏家的毒真是太噁心了。也難為鳳璋煎熬了那麼多年。

  宮人們在殿內叫成一團,沒有找到謝歸,正要奔出來。死士見狀不妙,連忙背起謝歸,翻過宮牆不見蹤影。

  謝公子出了事,死士第一個要找鳳璋。謝歸卻拼著最後一點力氣,死死揪著死士的上衣,喃喃:「別告訴……別……別說……」

  死士每跑一步,謝歸就覺得胸腹要被顛散架。眼前忽黑忽明,耳邊也嗡嗡作響,不知何時是個頭。

  他的意識似是在茫茫無邊際的深水中沉浮。

  「念之?念之!」

  似乎是鳳璋在叫他。他想回應,卻連嘴唇也彷彿被凍住。

  不知過了多久,溫熱的藥汁被灌進他喉嚨裡,有人在耳邊嗡嗡地鬧,然後被鳳璋呵斥,趕了出去。

  藥一碗接一碗地灌下去,鳳璋的聲音越來越明晰。謝歸閉著眼,手指終於能動彈,然後觸碰到了柔軟的床[榻。

  「……念之?」

  他手指一動,當即被人緊緊扣住手。謝歸竭力撐起眼皮,視線模模糊糊的,很久才看清楚鳳璋的臉。

  謝歸嘴唇翕動,鳳璋歎氣:「宴席早就結束了,這都已經初五深夜,你可將我嚇得不輕。人都成這樣了,怎麼還牽掛那麼多?」

  殿內燈火暖然,謝歸的唇色依然白得明晰,惹得鳳璋心裡揪痛不已。

  謝歸一時說不出話,卻還掙扎著想開口。鳳璋氣不過,直接咬了上去。

  他的唇上殘留藥的苦澀,立時提醒了鳳璋這兩天的擔驚受怕。鳳璋便有些惡狠狠的,舌尖撬]開他牙]關,不給他留絲毫餘地。

  謝歸身體漸漸熱了,視線也越來越清晰。鳳璋憔悴的神色顯而易見,謝歸心裡一慟,吃力地抬起雙手,環[住他。

  鳳璋又氣又急,渾身微微顫抖,謝歸心內愧疚,遂乖順地回應著他。

  事情遂一發不可收拾。

  兩人歷盡艱辛,謝歸卻在登臨相位時出了岔子。鳳璋已經無暇顧及下毒之人是誰,更無暇算賬,只能盡力擁緊他。

  而兩人對對方已經十分熟悉,鳳璋總是顧忌他體弱,不敢下手,結果卻等來這麼個事情,想想就後悔不迭,連勾開他衣物的手也變成了撕[扯。

  「陛下……」

  謝歸略顯急切地叫他,鳳璋氣得有些惡狠狠,逕直蒙了他雙眼,開始為]所欲[為。

  夜還黑得深沉,唯有寢殿內燈火不眠不休。

  謝歸想睜著眼,可眼前是鳳璋給他的一片黑暗,耳邊和全身,都纏繞著他急切的氣息。他被緊緊包[裹,環繞,連身上的癢和輕微的痛,都無限地放大,猶如烙[印般刻了下去。

  情深意濃,謝歸忽然睜大了眼,眼內碧色泛起盈盈浪潮。他又倏地咬緊了唇,竟然像覺得難為情,不肯溢出一絲一毫的失[控。

  謝歸從未覺得床榻有這麼柔軟,他自己彷彿一灘剛剛融化的碧汪汪的水,被鳳璋拘在此處,不得逃脫。

  如何是好?

  他一直偏頭咬著唇,冷不防被鳳璋撬開,鳳璋醇厚的聲音灌入他喉嚨,振聾發聵。

  「叫我肅然。」

  汗水滴在謝歸身上,謝歸顫著聲音,猶如剛剛學舌的鸚鵡,無論鳳璋教他什麼,他都乖順地跟著叫。

  謝歸渾身大汗淋漓,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被褥在他手下猛地揪成一團,他意識忽然清醒,又偏頭咬[著軟枕,不願出聲。

  貓兒又鬧了彆扭,教訓教訓就好了。

  鳳璋扯走軟枕,將他翻過來,緊緊貼著他後背,下巴勾著他肩膀,咬他耳朵:「念之啊念之,你可能會比較喜歡自己乖順的樣子……」

  他慢慢沉下去,滿意地看著謝歸又稍稍僵了身子,隨即止不住地顫起來。

  天際淺淡,寢殿中的燈火忽地熄了。                       

 

    第76章 以色侍君

 

  謝歸醒來時, 陽光透入寢殿中, 瀰漫於重重簾幕之上。

  他怔怔地躺了一會兒,似乎弄不清自己身在何方。

  然後他動了一下。

  簾帳裡傳出壓抑的痛呼。

  聲音驚動了外面的人, 有人謹慎地問道:「公子, 您醒了?」

  鳳璋居然在外面留了人?

  謝歸恍若五雷轟頂,連忙閉緊嘴。外頭的人見沒動靜, 又繼續等待下去。

  謝歸怔怔地躺著,深深吸氣,又低低長歎。

  被褥細心地掖在身上, 將他捂得嚴嚴實實。他忍著酸痛伸出手來, 瞥見手臂上青紫的痕跡,頓時像被燙了一樣,連忙扯回被褥,緊緊蓋住自己。

  身上很乾爽, 似乎被仔細清洗過。乾淨的衣物放在枕邊,束帶配飾一應俱全。謝歸想了想, 今天不是沐休的日子, 也顧不上太多, 急忙坐起來抖開衣物。

  這次穿戴格外漫長。謝歸咬著牙, 雙腳緩慢地接觸地面, 拿出了不小的毅力,才忍住腿部酸軟,沒有跌在地上。

  寢殿內留了面銅鏡,放在十分顯眼的位置。謝歸吃力地挪到鏡邊, 將身上衣物整束一番,才挪著步子走向殿門。

  鳳璋回來時,謝歸已經走了,而且只帶走了留給他的衣物。鳳璋環顧四周,問閔公公:「念之何時走的?」

  「啟稟陛下,大約半個時辰之前。」

  謝歸與他的事情,整個天罡衛都知道了,閔公公也沒露出別的神色。鳳璋微微皺眉,「他……現在應該行動不便,你可派了人送他?」

  「找了兩個死士,送到了宮門口,秦九駕車來接,現在應該在相府歇下了。」

  鳳璋早上趕著上朝,還特意派了兩個小侍從來稟報,做出謝相醉酒在府、行動不便的借口,這才留了他一人在寢殿。現在想想,鳳璋有些坐立不安,沉聲道:「預備一下,朕親自去一趟。」

  鳳璋離開皇宮時,謝歸剛剛在重佩園躺下,很快又睡著了。

  初春的風依然帶著寒意,秦九滿臉複雜地喝了一口茶,對坐在對面的石榴道:「你看,我叫你來沒錯吧?」

  停風軒裡,石榴的臉色比他更複雜,「公子回來這一路,你可避了避?公子現在站在風口浪尖上,不能讓人捉了把柄。」

  秦九嗤笑:「回來路上倒無妨,頂多說是我出門給謝相買醒酒藥去了,倒是宮裡面,公子從主上寢殿一路走出來,不知被多少人看見。」

  石榴的聲音弱下去:「那……」

  秦九不免忿忿,「主上也真是的,好不容易把公子的命吊住,居然一時沒忍住,直接把人吃了。這下可好,小不忍則亂大謀了。你看公子剛才那樣,從馬車下來,差點沒摔在地上,站都站不住。」

  石榴常年掌管京城風月場,聞言低咳,「你嘴上有點遮攔行不行?」

  他們主上肖想謝公子不是一兩天了,好不容易得了機會,謝公子被折騰成這樣,也在情理之中。

  石榴開始琢磨,要不要回尋芳逕取些藥,給謝公子備著。以他們主上的性子,這兩天萬一忍不住,謝公子還不得被折騰到散了架。

  拋開那些好奇,石榴咳了咳,「我先去一趟,取些東西來,公子現在可不止要繼續解毒,恐怕今天會發一次熱。」

  石榴匆匆走了,反倒是秦九呆呆坐著,鬧了個大紅臉。

  謝歸這個回籠覺睡得很沉,一睡就睡到了兩個時辰之後。醒來時果然如石榴所料,頭有些暈暈沉沉,開始發熱了。

  天已暮色,太陽落山。房裡不知何時點了盞燈。謝歸覺得身上好些了,有了點力氣,便強撐著坐起來。

  「公子?」

  秦九在外面問了一聲,謝歸應了他,秦九便端著兩碗藥走進來,放在桌上。

  一碗很熟悉,是昨晚瀰漫在兩人唇齒間的苦味。另一碗很陌生。謝歸不解地看向秦九。

  秦九目光躲閃,「主上已經知道了公子中了毒,一碗是新調配出來,壓製毒性的,配解藥的藥材正在派人去搜。另一碗是……呃,公子喝了,才不會發熱,對身子……有好處……」

  謝歸微微紅了臉,也沒多說,沉默著喝完兩碗藥。

  秦九端起空碗,巴巴地看著他:「公子,主上在外面等,等了快兩個時辰了,要見您……」

  謝歸淡淡地道:「不見。」

  秦九霎時如雷劈。

  謝歸本想起來看看堆積的文書,可聽見鳳璋來了,下意識地逃避開,乾脆繼續躺回去。反正他現在還全身酸痛,走兩步都費勁。

  秦九卻不知想到了什麼,滿臉茫然無措地出去了。

  謝歸吹了燈,躺了回去,才覺得渾身筋骨慢慢舒展放鬆,又生出莫名的疲憊。

  他很想睡,快要睡著時,房門卻被人推開了。

  來人腳步很輕,立在他床邊,輕聲叫了句「念之」。

  謝歸背對著來人躺著,沒有搭理,也不曾睜眼。

  來人輕歎,俯身下去,在他耳垂上留下個不淺不淡的咬痕。

  謝歸輕嘶一聲,卻還是沒有轉過身來。

  來人笑著搖搖頭,走了。

  殊不知謝歸被他勾起亂七八糟的回憶。

  無助地被壓制著、予取予求的姿態,無處安放、只能徒勞地攥緊的手,寬闊大床細密如夏日暴雨的吱嘎聲。

  還有鳳璋極具侵略性的氣息。

  謝歸騰地坐起,衣袖落下,遮住小臂上青紫的咬痕與掐痕。

  他咬了咬唇,忿忿地捶了一下床榻,再次翻身躺下。

  ——

  次日朝議,醉酒兩天的謝相終於現身了。

  與謝歸無仇無怨的,也忍不住拿他的酒量開玩笑:「謝相真是好酒量,我等該多謝灌酒的風流名士們,為如履薄冰的我等偷了兩日閒。」

  這話是說謝歸不在,他們的日子舒服不少。

  謝歸涼涼一笑,犀利的眼神一掃,那人頃刻間噤若寒蟬,看都不敢看謝歸一眼。

  朝臣們以為他要把醉酒的失態在自己身上撒氣,個個都埋下頭,錯開謝歸的視線。哪知謝歸是被他們陛下氣的,恨不得把官綬砸鳳璋臉上。

  他今天起床時,昨天被鳳璋咬在耳垂上的印子還沒消,找秦九花了不少功夫,才勉強遮蓋住。

  而罪魁禍首正在龍椅上坐著,神色淡淡,彷彿與他無關。

  正如鳳璋所料,整個朝議,謝歸從頭到尾一言不發。反倒是朝臣們格外踴躍,個個慷慨陳詞,恨不得把之前被謝歸打壓的銳氣都找回來。

  散朝後,謝歸不曾看上頭一眼,走到門口也沒被鳳璋叫住,剛鬆一口氣,就見閔公公笑瞇瞇地迎上來:「謝相,陛下朝露宮有請。」

  朝臣們幸災樂禍的眼神投過來。

  一次筵席就醉成這樣,謝相該要被訓斥一番了吧?

  然而此訓斥非彼訓斥,謝歸冷著臉進了朝露宮,迎面而來的是熱騰騰的湯藥。

  殿門在他身後關上。謝歸鬆了一口氣,剛剛端起藥,就聽鳳璋似笑非笑:「念之這是放心什麼了?」

  謝歸涼涼地道:「幸好是湯藥。」

  他一邊喝,鳳璋一邊好笑地道:「那念之以為是什麼?」

  謝歸一噎,丟下藥碗就走,卻沒能拉開殿門。

  他登時後背發毛。

  「謝相有所求,朕可不敢等閒相待。」鳳璋坐在御案前,淺淺挑起嘴角,「過來這兒。」

  謝歸如臨大敵,不情不願走到他身邊,在被他拉進懷裡之前,急急忙忙開口:「這裡是朝露宮,是議政的地方,光天化日的,你別亂來……」

  鳳璋長臂一伸,將他逮過來按在懷裡。謝歸心如擂鼓,暗道他如果在這裡亂來,自己這名聲真是別要了。要是傳出去,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靠什麼做到相位的。

  鳳璋卻沒亂動,將他牢牢扣著,沉聲問道:「我還能對你怎樣?把你捧在手心都來不及,念之啊念之,你究竟在想什麼?有什麼是不能告訴我的?」

  謝歸語塞。

  鳳璋這話看似斥責,實則是埋怨。

  謝歸沉默良久,才輕聲道:「實在是對不住……」

  「毒是父皇下的,你就以為我會棄所有謀劃而不顧,與父皇對著幹?那豈不是侮辱你的眼光?」鳳璋好笑道,「我難道要真如你所說,做一塊朽木?念之,你何時能真正信我一次?」

  謝歸定定瞅他一陣,忽然湊上去,在他頸邊輕吻一記。

  鳳璋如遭雷劈。

  剛才還怕他在朝露宮動手動腳,現在居然自己送上門來?

  心心唸唸的人就按在懷裡,鳳璋以為他主動示好,頓時食指大動,琢磨著從哪下嘴好。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他想謝歸想得緊。

  謝歸卻直起身,施施然地拍拂衣袖,「陛下,臣現在開始信你,陛下之前親口所說,不會對臣怎樣,應該不是騙臣的吧?」

  鳳璋挖了個坑自己跳,氣不打一處來,只能眼睜睜看著謝歸離開朝露宮。

  然而坑了鳳璋一次,謝歸自己卻翻了船。他離開朝露宮時,忘了打理衣著,以至於走到了宮門口,才發覺被不少侍衛詭異地盯著看。

  第二天京城裡都在傳言,陛下窺伺謝相美貌,求而不得,被謝相義正辭嚴地拒絕了。可來日方長,謝相到底能推拒到什麼時候,尚未可知。

  次日傍晚,謝相就收到了謝雍的親筆信,其間語重心長地道:「以色侍君者,色衰而愛弛,念之切記。」

  謝歸只得恨恨地喝完了秦九送來的湯藥。                       

 

    第77章 空穴來風

 

  謝歸的解藥很難找, 卻也不是找不到。

  之前他只能用天罡衛的勢力偷偷找, 束手束腳,顧忌良多。換成鳳璋出手, 情況就好轉起來。為此, 鳳璋沒少訓謝歸。他自知理虧,只能挨著。

  盛十郎的案子裡, 趙品鈞也不算無辜,鳳璋慮及他受了打擊,現在是個廢人, 問過他的意思後, 就將他放到天罡衛底下做點雜活。

  趙家勢力被天罡衛全部接手,尋找解藥的任務一下,天罡衛人手便向大舜四野迅速伸展開去,將各地翻了個底朝天, 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鳳璋一面處理政務,將新舊交替的朝廷扶上正軌, 一面還為解藥的消息焦灼不安, 謝歸一點點動靜, 都讓他緊張不已。

  萬幸, 半個月後, 鳳璋收到了消息,需求的藥材有了眉目。

  天罡衛之前為瞭解鳳璋的毒已經搜過一次,這次算是輕車熟路,效率更高。只可惜有幾味時令藥材需要等, 一時送不過來。

  藥材全部搜齊需要半年時間,石榴說,謝歸兩三年內不會有事,鳳璋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所以你就這麼和你家主上說的?」

  停風軒裡,謝歸斟了一碗莽山雪,似笑非笑地看著石榴。

  石榴瞪他一眼,「謝公子,我可是為你著想!」

  謝歸搖搖頭,「我若是繼續待在京城裡,他總有一天會發現。你可想過那時候的下場?」

  石榴輕抽一口涼氣,默不作聲。

  第二碗莽山雪入喉時,石榴開口了:

  「如果繼續待在京城裡,藥性會在半年內開始慢慢發作。如果再往南邊走,物候適宜,毒性會延緩發作……」

  謝歸點頭,「看來我是必須找個借口,暫時離開京城。」

  石榴給鳳璋的答覆,只是毒性完全發作的時間。鳳璋中了毒,好幾年才顯出端倪,謝歸卻只有幾個月,說明先帝給的藥量非常大。

  毒性一旦開始發作,謝歸會變得反應遲緩,動作僵硬,到最後完全喪失思考能力,如同三歲稚童,完全不能離人伺候。就算還沒完全發作,他的動作也時常失控,偶爾莫名其妙發呆。

  以謝歸的脾性,怎麼可能讓鳳璋看見自己這麼難堪的樣子。

  秦九蔫蔫地蹲在邊上,多了句嘴:「可是公子,主上怎麼可能放你走?一朝之相,哪能離開朝廷啊?」

  謝歸微笑,「所以我才得想個辦法,讓他把我貶出去。」

  秦九像看傻子似的看他。

  「我是不是記錯了,當年一門心思要封侯拜相的人,到底是誰啊?」

  謝歸不理會他的挖苦,而是望向窗外。

  「聽說,謝栩最近很不老實?」

  秦九一愣,「小八聽到了消息,他曾經醉酒說過家中有人身份不明,搞不好要讓異族亂了朝綱……嘶,公子,你瘋了吧?」

  謝歸淺笑,「這個時候,我偏偏需要他的怨氣。你去跟小八說一聲,謝栩要說什麼隨他去,尤其是關於我的身世,更要讓他使勁說。」

  秦九和石榴都嚇一跳,尤其是秦九,當即蹦起來,不可置信地道:「公子你真瘋了?別人不知道你的身世,他還不知道?要是再拉出個謝夫人作證,難道還能把你的身世說得清清白白?」

  謝歸眼神微冷,「所以我只需要他的碎嘴,還有他散佈出去的街巷傳聞。我出生時,父親已經把所有人都解決了,一個都沒留。沒人找得到證據,我才能順利離開京城。」

  秦九是掌管刑獄的,可他聽見謝歸這麼形容謝雍,也不由得一陣寒顫。

  一個酷吏打打殺殺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個儒雅平和之人,居然也做過這麼心狠手辣的事情。

  秦九的心思都寫在臉上,謝歸微歎,「也不能怪父親。他如果不心狠,現在被謝栩牽連倒霉的,只會是整個謝家。到時候牆倒眾人推,就難以收拾了。」

  謝歸又想起八歲時聽見的話。

  那句話將他的路扭向一個無以轉圜的方向。自從那晚開始,他就沒有了退路。

  就如現在,如果忍受不了暫時的別離,那最後的苦果只會由他們嚥下。

  「去告訴小八,隨謝栩怎麼說,說得越離譜越好。」

  「……是。」

  ——

  三月之末,將近清明時節,京中關於謝相身世的傳聞愈演愈烈。

  有說他是謝雍抱來的,不是親生子,可父子倆又十分相像;有說是謝雍和宗室公主的私生子,可左右都對不上幾個公主的年齡,便沒有人糾纏這一點;也有說謝歸是先帝的私生子,交由謝雍撫養,但將謝歸和鳳璋對照一看,見過二者的人都紛紛搖頭。

  如此一來,謝歸身世的猜疑,全都落在了他的生母身上。

  據說謝相的生母是私自外出遊玩的異族公主。當年與雲遊北疆的謝雍遇上,兩人日久生情,遂有了謝歸。

  眾說紛紜,唯有知情人清楚,這話半真半假。

  謝歸生母是耶律顏不假,但與謝雍遇到,實屬意外。若非謝雍出手相救,耶律顏已經悄然死在了燕地的深夜中。

  事情傳得越來越凶,到最後京中人人都能說上兩句。

  朝臣們一看就知,這是誰針對謝相來了。

  他們本來不願相信,畢竟有相如此,是國之大幸。

  但謝歸長得實在是太俊秀,俊得不像大舜人,尤其是那雙眼睛,幽幽的,隱約透點碧色,看久了能把人魂都看走。

  謝雍是否在府暴跳如雷,謝栩和謝夫人是否暗中偷笑,外人無從知曉。清明一過,就有朝臣上書,要求徹查謝相身世,以平流言。

  相位上坐著身世不明之人,他們寢食難安啊。

  這回謝歸玩了一手先斬後奏,流言都放出去了,他才告訴鳳璋。鳳璋氣得只會冷笑,當日詔令謝相留值四極殿。

  四極殿是歷朝帝王為重臣所設,挨著朝露宮,方便在政務繁忙時留他們討論政務。深夜時分,兩人處理完了政務,鳳璋直接將人按在朝露宮辦了,四極殿也沒讓他回。

  晚上辦得再狠,這事也是開弓沒有回頭箭。朝臣們這回同仇敵愾,要求羈押謝相,徹查謝相身世。

  ——不是他們容不下異族之人,先帝也曾有幾個勇猛無比的異族將領。謝相身世成謎,萬一是細作女子留下的孩子呢?豈不是把政事拱手送出去了?

  鳳璋只能玩點小花招。

  不是要他關謝歸麼,他關還不成。

  但怎麼關可就管不著了。

  沒多久,謝相就被下進了天牢,可朝臣們看著朝堂的空缺,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聽說陛下把天牢裝飾一新,不知道的,還以為謝相有特殊癖好,把相府設在天牢裡了。

  恨啊,太恨了。謝相手頭的事分給他們,他們每天又得多忙一陣子,謝相跟沒事人一樣在天牢裡休息,哪像下了獄。

  謝歸待在天牢裡,心情卻不如他們想的那樣輕鬆。

  鳳璋給他精心裝飾的這間,恰巧在前世待過的那間對面。

  透過似曾相識的柵欄,他彷彿能看到當初死不瞑目的自己。又與現在的處境對比,也不知是哭是笑。

  唯有物是人非。

  深夜時分,謝歸睡得迷迷糊糊,聽見外面有人走過來,連忙翻身起來,撲到柵欄邊,恰與剛剛走到面前的鳳璋對上。

  他如臨大敵,鳳璋卻低頭看他探出來緊握鐵鎖的手,挑眉,「這是幹什麼?」

  謝歸溫和地道:「陛下還是回去歇著吧,天牢不是陛下該來的地方……」

  開玩笑,自從關進來,他已經吃了好幾次虧。

  這回還能放鳳璋進來?他晚上就別睡了。

  鳳璋也跟著微笑,「念之,你是要我開鎖,還是要我劈斷它?」

  鳳璋一邊說,一邊捏著他探出去的手指慢慢摩擦。謝歸歎氣,不死心地鬆手後退,被開鎖進來的鳳璋慢慢逼到牆邊。

  粗糙的牆壁都被錦緞蒙住,謝歸被按在牆上,做垂死掙扎:「肅然,這是天牢……嗯……」

  鳳璋慢條斯理地剝他衣服,嘴唇抵著他耳邊,甚是慵懶地道:「我當然知道這是天牢,唔……否則當初把你押在相府也行。這裡更好……沒人打擾……你不知會我就走,此去數年……嗯……還不讓我得點甜頭?」

  似乎很有道理。

  謝歸只得乖乖束手就擒。

  鳳璋剛剛嘗到滋味,怎麼可能放過他。謝歸卻生怕動靜太大引來守衛,不管鳳璋如何捉弄挑逗,他一概死死咬著牙關,一雙迷濛的眼半睜不睜,想反抗卻無力地望著鳳璋,又像是羞於啟齒的討饒。

  鳳璋偏就愛死了他這副樣子,更是恣意。

  夜半隻剩兩人的聲音,謝歸意識沉淪前,覺得牆壁應該還得蒙幾層綢緞,鳳璋力氣太大,硌得慌。                       

 

    第78章 以儆傚尤

 

  謝歸嚴詞拒絕幾次後, 鳳璋便不再夜裡與他癡纏, 得了空,就來與他說說話, 日子過得還算平靜。

  藥材正在慢慢地湊, 只剩幾味稀有藥材,要等商隊回了大舜才有機會拿到。

  朝臣們對謝歸的身世耿耿於懷, 但查了許久,也沒查出個前因後果來。

  於是,潛伏已久的謝雍出手了。

  謝雍泣涕上書, 懇求放過謝家, 放過他的庶長子。謝歸是他少年風流的孩子,生母已經不知下落等等等等。

  放眼整個士族,年少不風流的屈指可數,倒沒人揪著這點不放。反正至今沒查出來, 陛下給點懲戒得了。

  五月初,謝歸在天牢裡關了近一個月, 終於被放了出來。隨即他便接到旨意, 遷靖海郡守, 加太子少傅, 即日往靖海郡赴任。

  朝臣們更惆悵了。

  陛下這是提呢, 還是貶呢。

  看不懂,真真看不懂。

  月底,謝歸車騎離京,陛下居然沒有一點點表示。朝臣們遂夾緊了尾巴, 不敢造次。

  他們一鬧騰,把謝相給轟出京城,陛下雖然很平靜地遂了他們願,但這筆賬遲早要算回來。

  往靖海郡的馬車上,秦九正在抱怨:「主上居然不來送一送!」

  風雅的小腦袋在旁邊縮了一下,謝歸拍拍他,甩了秦九一個眼色:「我好不容易出了京城,他一送,前面的事都白做了。」

  對朝臣們來說,現在的日子很難熬。陛下為了鞏固朝政,連最偏疼的謝相都放逐出去了,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

  這回出來,謝歸把風雅從謝府討了出來,一併帶走。秦九在謝歸這裡碰了一鼻子灰,轉而盯上了風雅。

  風雅感受著高瘦如猴兒的秦九意味深長的目光,嚇得瑟縮在謝歸身後,不敢探出頭去。

  六月起至八月,是靖海郡一年中最熱的一段日子。謝歸車騎走到郡治長豐時,秦九已經熱到虛脫,自己另尋了一輛馬車,整天躺著不起來。

  謝歸和風雅都在清江郡待慣了,清江郡與靖海郡類似,因而兩人還算適應,只管看秦九的笑話。

  靖海郡是東南三郡中勢力較雄厚的,歷來由皇帝心腹大臣掌控,常年壓得當地小官小吏抬不起頭。因此,相比朔方郡,這裡的官吏對謝歸更加畢恭畢敬,謝歸的郡守一職接得也更加順暢。

  然而不代表有人看得慣謝歸這麼舒坦,尤其是盛魏兩家。

  他們在京城和謝家鬥,謝歸到了靖海郡,也想盡辦法要給他使點絆子。

  六月中旬,謝歸接任郡守不足十天,郡治長豐就鬧出一件事。

  郡衙所轄的一些鐵器營坊,傳出了鐵礦外流的風聲,據說和新到任的郡守有關。

  盛夏炎炎,郡衙裡人頭攢動,都在等新郡守的出現。

  謝大人從進了長豐開始就沒現身過,一直稱病,事務卻辦得很快。

  謝歸出現時,人群倏地一靜,道道目光投到他身上,然後無人再敢議論。

  有人心想,不愧是年少就坐到相位的人,這股不怒自威的氣勢真不簡單。

  提起這事的是靖海郡的李郡尉,旁人只道他有些來路,官位坐得也穩,因而由他出頭,大家都沒異議。

  鐵器的事情可大可小,然而謝大人一來,逕直往主位一坐,飲茶。小書僮忙著給他扇風,也不曾看向這邊。

  好氣魄。

  李郡尉不動聲色地看他一眼,隨即上前:「謝大人。」

  謝歸幽幽看他一眼,不說話。

  外人不清楚李郡尉的路子,他清楚得很。天罡衛提起帶頭之人是李郡尉,他覺得這姓氏有些眼熟,便著人去查,果真查到了些東西。

  李郡尉和早已失勢的七皇子一黨有密切關係,他就是七皇子母妃,李妃娘娘的娘家族人。他不算長房一脈,關係比較遠,卻因為李家的名望,有了在官場走動的機會。

  郡尉這個官職不算大,卻手握重權,郡內軍政事務都歸他管。如果七皇子不出事,他就能從郡尉慢慢往上爬,最後和謝歸同朝為官也說不定。可惜七皇子早已殞命,也連累他在這裡不上不下,好幾年也沒陞遷變動。

  如果李郡尉不跳出來,謝歸不一定會注意到他。畢竟毒性在慢慢發作,他要盡量減少勞累的次數。

  李郡尉不知自己稀薄的關係,已經被謝歸查了個底朝天。此時已做出慷慨的氣勢,對謝歸道:「謝大人,茲事體大,望大人要給下官等人一個交待。」

  莽山雪的香氣沁人心脾,鳳璋給他準備了很多,還叮囑天罡衛,如果有新茶,一定要緊著謝歸這邊。

  謝歸悠悠飲了一口茶,詫異道:「李大人,天氣炎熱,你這麼急,不怕熱壞身子麼?」

  李郡尉皺眉,「大人,您明明知道……」

  謝歸身為郡守,不能像做宰相那般隨意,若他說不知道此事,會給李郡尉留了話柄。

  謝歸頷首,「本官確實知道,可事情不是已經解決了?你們大張旗鼓跑來此處,就是為了和本官商議一件已經解決的事?」

  李郡尉在這個位置憋屈太久,很少遇到謝歸這種表面溫文爾雅、實則胡攪蠻纏的人了,與另幾個人交換眼神後,語氣有些不太好:「大人有所不知,那幾個報稱鐵礦外流的工匠,言之鑿鑿確有此事。而且……」

  「而且,鐵礦都是流到本官手下的,你可要這麼說?」謝歸似笑非笑。

  李郡尉俯首,「下官不敢。」

  謝歸將茶碗往桌上一擱,發出一聲脆響,卻有如千鈞落地,震得李郡尉心頭一顫。

  謝歸淡笑:「你人都帶來了,有什麼不敢的——把人帶進來。」

  後一句是對著外面說的,有個男聲懶懶應了一下,便把幾個工匠帶進來了。

  李郡尉心裡突地一跳。

  他準備了幾個人,原是用來堵謝歸的嘴,人證俱在,看謝歸如何解釋。

  秦九一進來,官吏們都知道是陛下送到謝大人身邊的,無人敢有疑議。秦九懶得看他們,直接把人往眾官吏面前一放,往謝歸身邊站過去。

  沒等幾個工匠開口,李郡尉已經肅容道:「不必害怕,有事直說。本官會為你們主持公道。」

  鐵礦外流是很微妙的事,嚴重的有謀反之嫌。但李郡尉此時說這話,只有安慰工匠,給工匠撐腰,讓他們不要怕謝歸的意思。

  謝歸似笑非笑地瞟了李郡尉一眼。

  幾個工匠恭恭敬敬行禮,卻轉過頭對謝歸道:「郡守大人,今日是李郡尉威脅小人幾個來的,還望郡守大人有大量,放過小人幾個……」

  滿座嘩然。

  李郡尉呆滯了一瞬。

  他不指望這幾人一上來就指認謝歸,但……臨到場上,怎麼指認起他來了?

  謝歸含笑看了一場大戲。直到李郡尉灰頭土臉地離開,他的笑意還沒收斂起來。

  秦九將幾個工匠送回去,回來就看見他還在笑,不由埋怨他:「公子,你再這麼笑,我可要給主上寫信了。」

  李郡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幾個工匠與謝歸素未相識不假,但天下幾乎所有的能工巧匠,都聽從天儀社府主的安排。

  謝歸搖搖頭,「你別太懷疑師兄了,他只是好意。」

  衛初聽說有人找了手下匠人,要算計謝歸,當即與謝歸報信。謝歸沒有打草驚蛇,直接在最關鍵的時候,狠狠打了李郡尉的臉。

  秦九狐疑地看了謝歸一眼。

  玩笑開過,說回正事。謝歸斂了笑意,吩咐秦九:「立即傳信陛下,盛魏兩家與其餘皇子黨羽有勾結,讓陛下注意點兒。」

  連李郡尉這種七皇子黨羽都能被煽動,那兩家可真是不遺餘力地想絆倒他。

  不過,如此一來,殺雞儆猴,其餘官吏更加安靜。平常碰到棘手之事,盡量自己辦完了,最後再知會謝歸一聲,不敢勞煩謝歸大駕。

  如此相安無事地過了小半年。進入十一月,石榴來了靖海郡一趟。

  她來的時候,秦九還拿她玩笑,怕晏七心疼她,便被石榴在水裡加了料,連著三天都說不出話。

  謝歸讚歎:「這藥最好給我留一份,以後他聒噪了,我就給他下一點。」

  秦九幽怨地站在一旁,可憐巴巴地看著石榴。

  石榴懶得搭理他,先給謝歸診脈,鬆了口氣:「毒比預想中發得慢,看來此處是來對了。藥材還差兩味,很快可以湊齊——另外,主上讓我把這個交給公子。」

  石榴取出一樣東西,掀開外面包裹的錦緞,露出裡面打磨一新的竹簫。

  謝歸接過竹簫,久久不語。

  石榴這次是奉了鳳璋之命來的,要留在長豐城裡,時刻注意謝歸身上的毒。至於藥材收集有晏七操心,就是石榴手頭的事要暫時移交給他,讓他有苦無處訴。

  而她留在此處的第二個目的,就是最後一味,也是最難得的一味藥材,海中蓮。

  這藥材極其難得,也很難保存,價值千金。因為來自海的彼岸,大舜很少有識得它的人,但石榴恰巧因為解過鳳璋的毒,能夠分辨。

  而運送海中蓮的船隊,將會在年前回到大舜。

  臘月初八,家家戶戶喝臘八粥的日子,石榴親手熬粥。秦九這回不敢再拿她開玩笑,只敢悶頭喝粥。

  粥喝到一半,一個年輕的天罡衛火急火燎衝進來,直愣愣看著石榴,根本不敢與謝歸的視線對上。                       

   

    第79章 急轉直下

 

  謝歸看出他急得跳腳, 便擱了粥碗, 寬慰道:「別急,有話慢慢說。」

  天罡衛直勾勾瞪著石榴, 聲音卻低如蚊蠅:

  「藥材……沒了……」

  石榴騰地起身, 不可置信地問道:「你說什麼?!」

  天罡衛訥訥地重複了一遍。

  「藥沒了……船隊碰上了瀛人,一把火燒沒了……」

  花廳裡悄寂無聲, 唯有風雅在旁呆呆站著,輕聲叫了句公子。

  謝歸卻只是稍一蹙眉,問道:「都打聽到是哪路瀛人了?」

  天罡衛猛嚥口水, 「已經知道了, 正在派人去追,可……」

  「瀛人神出鬼沒,自從東南三郡加強海防之後,就不再大舉侵擾, 估計這回也抓不到。」謝歸歎氣,「看來我還是得敲打敲打李郡尉, 他若不想明年上計在京中難看, 就認真做事。」

  那人領命而去。石榴擔憂地道:「公子, 這該如何是好?」

  謝歸看起來不那麼擔心, 反過來寬慰她, 「每年有好幾批船隊都會帶藥材來,我的毒也不急於今年。」

  石榴又想說什麼,謝歸止住她,「也不許告訴他。」

  石榴心中難受, 借口想找點別的藥材試試,匆匆告退離開。風雅看著手中還沒喝完的半碗臘八粥,頓覺索然無味。

  這個年過得真是糟糕。

  年關時六部封印,京中又有些小動靜。元平二年的正月,盛魏兩家又折損了些人手,勢力大不如前。

  如謝歸所料,李郡尉確實與兩家有勾結。眼見新帝對兩家下狠手,有斬草除根的架勢,他頓時坐不住了。可他在靖海郡被謝歸壓著,連喘息之機都沒有,一時如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

  上回鐵礦的小風波,讓謝郡守對他的印象糟糕到了極點,要是再不想點辦法,他連郡尉都保不住。

  年後,郡衙幾位同僚在長豐城裡尋了個雅致地方聚了一回,李郡尉亦列席其間。

  觥籌交錯,酒過三巡,有人開始多嘴:「委實想念前一位郡守大人……」

  旁邊有人嗤笑,「那位不是幾年前就沒命了,你還提他作甚?」

  東南三郡上次被瀛人侵擾時,前任靖海郡守沒能逃脫先帝的怒火,直接被逮回京城問罪,死在流放的路上。

  其餘官吏或多或少被撤換過,因而提起當年事,大家都無甚感覺,唯有李郡尉在旁悄悄緊張了一下。

  當初和瀛人勾結之事,他是七皇子一黨,也有一小份好處。後來七皇子倒台,他依靠李妃娘娘的母族權勢,又因為事情不大,就把自己這份按下去、藏起來了。

  多嘴的人咂了兩口酒,感慨:「這你就不懂了。現在我們頭上這位,是陛下的心腹重臣,遲早得回京去。我有親戚在京中做事,聽過這位的風流韻事……」

  一群老油條湊在一起,把謝歸和鳳璋的傳言說得繪聲繪色,不時發出猥瑣的笑。

  另有個尖細的聲音道:「這位皮相是不錯,難怪這麼得寵。」說完還笑了兩聲。

  靖海郡是富饒之地,從來都是給皇帝想提拔重用的臣子練手用的,在這裡就算什麼都不做,也能拿出漂亮的政績。

  「可不是?」多嘴的人笑道,「所以,人家什麼身份地位,怎麼會和我們來往?而且之前是做宰相的,是那群眼高於頂的京城大人物巴結的對象,可不會和前一位那樣,與我們喝酒作樂。」

  另有人咦了一聲,「這都半年了,你們說,他可曾露過臉?」

  包括李郡尉在內,眾人紛紛一怔。

  說的也是,謝歸自從到任,連官場逢迎的場面事都不曾做過。除了郡衙裡必須出面的事情,他們幾乎見不到謝歸。

  謝歸本不願給他們留這個話柄,奈何毒還沒解,否則也不會讓他們有嚼這個舌頭的機會。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入夜時宴席散了,李郡尉與同僚們告辭,裹著外袍出了雅間,腳步在家門口打了轉,奔往另一個方向。

  過了小半個月,李郡尉從熟悉的路子裡拿到了消息。

  這位謝郡守就算做宰相,也是深居簡出。但他之前還和遠去燕地,為何變化這麼大?

  李郡尉皺眉思索。

  ——

  二月初,新一批船隊要返回大舜了。

  謝歸的毒已經開始慢慢發作,經常忘事。等毒性稍弱,他反倒慶幸,最起碼不是口不能言腳不能行,還能鎮住底下的官吏們。

  可轉眼兜頭一盆涼水。

  瀛人又不知從哪裡冒出來,把船隊劫了。

  石榴得知消息,立時破口大罵,把瀛人的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

  謝歸先察覺端倪,「應該是有人做手腳。」

  石榴點頭,「公子不必擔心,四月還有一個船隊要來,那批應該能平安抵達。」

  謝歸點點頭,剛要說什麼,又睜大眼睛看著石榴,完全忘了自己想說的話。

  石榴看了,心內絞痛不已。

  到底是誰在拿船隊下手?

  快到四月時,石榴分外緊張,甚至給自己開了安神的方子。秦九得知後,還抓住機會笑話她。

  不過他也沒有太多時間,因為謝歸的毒發作後,反應遲緩,動作僵硬,不能讓外人看見,於是很多事情需要他出面解決。

  一開始底下官吏見他出來,不疑有他。但次數多了,居然有人懷疑他暗害謝歸,要求見郡守一面。

  秦九肺都要氣炸了,便逮住風雅,問了謝歸的日常起居等等,再把自己扮成謝歸,外出見官吏們。

  他久居京城,辦起京官來有模有樣,而且之前還有一次假扮朔方郡守的經歷,一次就成功唬住了官吏們,包括李郡尉,把風波彈壓下去。

  可這也不是件好事。

  見謝歸一如往常,李郡尉坐立不安,不敢放棄,遂繼續下狠手。

  四月的船隊也未能倖免。

  消息傳回長豐,石榴要氣瘋了。這回謝歸再也攔不住,石榴直接給鳳璋報信,要求調遣天罡衛。

  鳳璋還沒來得及回信,更大的事情在後面等著。

  東南三郡再次傳來瀛人侵擾的戰報。鳳璋拿到戰報後,氣得手都微微發顫。

  盛魏兩家是孤注一擲,居然和當地殘餘的爪牙一起,再次勾結上了瀛人。

  大舜鞏固海防之後,瀛人不再大舉侵入。他們也學聰明不少,轉而化整為零,或喬裝打扮成商旅,潛入大舜,再露出真面目,侵擾百姓,燒殺搶掠。

  秦九假扮成謝歸,就沒空再卸下來。郡守要連同郡尉一起督戰,他常常忙得腳不沾地,連郡守府也沒空回。

  石榴好不容易遇上他時,眼圈也是紅紅的,「都這時候了,公子的毒要怎麼辦?」

  下一批船隊再來大舜,該是明年年初了。可謝歸的毒發作得比預想中要快一些,她怕到那時候解毒,毒會深入骨髓,很難拔出來。

  秦九頂著謝歸的臉,露出顯而易見的疲憊,「你看開些,也不是那時候就解不了,先穩著現在……」

  兩人終是體會到了手足無措的感覺。在京城有鳳璋,就算沒有鳳璋,也有謝歸運籌帷幄。現在謝歸毒發,他們兩人要扛起這麼大局面,很是吃力。

  秦九僅僅在府裡停留片刻,郡衙中又有事,便出去了。石榴抹了眼淚,熬了一碗緩解毒性的藥送過去,看見謝歸的樣子,心裡狠狠揪痛。

  謝歸房裡一片愁雲慘淡。風雅每天幫他穿衣吃飯,盡心盡責,可見到謝歸這副呆滯無神的樣子,再想想先前神采飛揚的小公子,風雅亦是心酸不已。

  也難怪謝歸主動躲出來了。不光是為了延緩毒性發作,這副樣子要是讓鳳璋看見,鳳璋怕是會發狂。

  與瀛人的鬥爭,就像江南惱人而漫長的雨季,綿延看不到盡頭。

  他們就像鑽進大舜的蟲子,只能在看見的時候往死裡打,等到躲起來,又極為難找。

  到了六月,甚至有瀛人潛入了長豐城。

  雖然只有十幾個人,卻給秦九敲了記悶棍。他警醒起來,每回出去督戰商議,都不敢留謝歸在府,一定要把人帶在身邊才放心。

  天罡衛在長豐的人手不算多,他只能一邊給鳳璋報信,要多調一些人手,一邊繼續帶著謝歸煎熬度日。

  秦九一手異術出神入化,把謝歸打扮成自己的樣子,由風雅跟著,兩人每天跟在他後面轉悠,倒也無人懷疑。

  七月初,瀛人總算是差不多肅清了。唯有一些流寇,可以容後慢慢清算。

  李郡尉頓感大禍臨頭,也非常後悔。

  他早該想到,京中兩家都沒能扳倒的謝歸,哪是他能對付的人物?

  兩家孤注一擲已然失敗,陛下正在京城磨刀,準備秋後算賬。他一個小小的郡尉,如何逃脫。

  他亦決定孤注一擲。

  先帝盛怒之下的海防建得還不錯,清掃完瀛人,謝歸身為郡守,是要登上水軍艦船,犒慰兵士的。

  秦九已經把謝歸這個郡守演得十成十像,剛剛踏上艦船不久,李郡尉便慇勤地迎上來。

  軍務是他的分內事,秦九留了個心眼。等走到艦船邊緣,李郡尉忽然腳下一滑,朝他推過來。

  李郡尉官職較高,事先摒退了其餘官吏,只與秦九走到一邊。但秦九什麼手段沒見過,身形輕巧如燕,逕直躲開了。李郡尉一呆,似乎完全沒有想到書生模樣的謝歸有這麼靈巧。

  秦九似笑非笑,學著謝歸那種微微疏懶的語調,「李郡尉何必行此大禮?起來說話。」

  李郡尉想絆他入海不成,臉色已經青了。秦九挑眉,等他後招,李郡尉忽然朝背後揮手,有幾個身手極快的黑影閃出來,直奔秦九。

  秦九臉色一變。

  居然是魏家的「鬼影」。

  以秦九的身手,對付這幾個人不在話下。就是動靜太大,引起了其餘官吏的注意。

  李郡尉已經紅了眼,暗道反正艦船上都是他的人手,死幾個無關緊要的人也沒關係,便索性調動起其餘人手,全部往秦九這邊撲。順帶分出幾路人去解決其餘官吏。其餘官吏有機靈點的,已經意識到李郡尉有異心,顧不得斯文形象,左右奔走,哀叫連天。

  來多少人秦九都不怕,他待久了刑獄,多得是見不得人的路數。可殺到一半,連李郡尉也有些吃不住時,他忽然意識到不對,急忙奔向另一頭。

  李郡尉以為他吃虧敗走,心中暗喜,亦跟了過去。

  風浪漸起,艦船輕微地搖晃著。

  ——

  京中七月也不比靖海郡好多少,酷熱難耐。宮中稍微好一些,鳳璋在朝露宮翻看奏折,動作十分緩慢。

  很明顯,陛下想念謝大人了。

  書僮在御案上蜷著,也是一副慵懶的模樣,不時撓撓他的硯台和紙張。鳳璋騰出手來,一手寫信,一手揉著書僮腦袋。

  「陛下——」

  閔公公從外走來,步履匆匆。鳳璋見了他,逕直把貓兒抱起遞過去,「把小東西帶走,今天不知怎地,一直纏著我,鬧得煩。」

  閔公公臉色很是不對,手裡拿著一封信。鳳璋當即沉了臉,展信一看,臉色舒展開來。

  「念之捉了郡尉和瀛人勾結的把柄?還有魏家、盛家的一份?哈……」

  鳳璋長出了一口氣。

  兩家一直不死心,在京城使各種陰招。他一直盼著能抓個把柄,把兩家治得翻不了身,沒想到瞌睡有人送枕頭,把柄就送過來了。

  閔公公卻顫著嘴唇:「陛、陛下……」

  貓兒忽然暴躁起來,一爪子撓在他龍袍上,勾出幾根絲線,跳回御案,爪子按了墨汁四下亂跳。

  書僮是鳳璋買來的,卻一直在謝歸面前比較乖順。鳳璋為此沒少和書僮鬥氣,經常逗得它喵喵亂叫。

  「小崽子,反了不成?」

  鳳璋一手沒按住貓兒,讓貓兒跳到旁邊地上,溜了。鳳璋氣笑,這才對閔公公道:「怎這麼急?念之不是捉了把柄麼?這可是大功一件……」

  閔公公此時也顧不上尊卑有別,從臉色到唇色都是慘白的。

  「陛下,那是秦九……」閔公公的聲音狠狠發抖,「謝公子他……落海……不見了……」

  鳳璋似是沒聽清,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光。

  他定定看著閔公公,閔公公含著淚,對他點點頭。

  鳳璋耳邊嗡然作響。                       

 

    第80章 買櫝還珠

 

  偌大的朝露宮中簾幕低垂, 銅燈安然。

  鳳璋抱著貓兒, 坐在御座上,一動不動。貓兒甚是乖巧地伏在他懷裡, 連咕嚕聲也不曾發出。

  從靖海郡回來的天罡衛跪伏在地, 恭敬地向他呈報靖海郡之事:

  「靖海郡尉與魏、盛兩家勾結,意圖陷害謝公子。公子識破他們詭計, 將他們一網打盡,還在李郡尉住處搜出了與兩家聯絡的證據。艦船上倖存的官吏也願意作證,是李郡尉圖謀不軌……」

  鳳璋靜靜聽著, 天罡衛見他沒有反應, 稍稍停了一下,繼續說下去。

  等到把靖海郡的事情都交待完了,朝露宮中依然靜得嚇人,他詫然抬頭, 才陛下已經失神很久了。

  閔公公一直站在他身邊,忍不住低聲提醒:「陛下……」

  鳳璋還是沒有出聲。

  他定定看著天罡衛跪伏的地方。

  曾經他深夜進宮, 從這個地方將念之帶離鬼門關。現在他的屬下恭恭敬敬地稟報事務, 卻唯獨沒有念之的消息。

  「沒有了?」

  鳳璋忽然問道。

  天罡衛一愣, 趕緊低頭, 「沒、沒了……」

  「念之呢?」鳳璋靜靜問道。

  天罡衛的頭埋得很低, 「還在找……」

  「究竟是怎麼回事?」

  鳳璋的聲音特別平靜,似乎毫不在意謝歸的生死,連閔公公都忍不住多看他兩眼。

  天罡衛也有些詫然,但還是規矩地回稟:「啟稟陛下, 當日是這樣的……」

  秦九當時與幾個魏家「鬼影」鬥得正酣,忽然想起來謝歸被風雅帶著,正站在艦船一角,便連忙衝他們過去。

  秦九與人爭鬥時,李郡尉藏起來的人手已經現身,開始殺人滅口。風雅緊緊將謝歸護在身後,帶著謝歸連連退卻,往角落裡躲,一時半會也沒被波及。

  底下官吏被衝散,有一部分人帶著隨從往艦船上層退來。風雅身邊頓時擁擠不堪。人群混亂中,風雅和謝歸被衝散,秦九剛剛趕到,就看見謝歸被混亂的人群挾帶著,不知所措地四處亂走。

  謝歸身形僵硬,被人推來擠去,又因為身處艦船,站不太穩。人群左右搖擺移動,便將他擠到船緣。

  秦九被人群裹挾,夠不到謝歸,眼睜睜看著他失足一仰,跌入海裡。

  碧藍的海水中,只留下沉悶的響聲。

  天罡衛說到這裡,不敢再說了。閔公公給了個眼色,他才敢繼續。

  「艦船離海很近,九統領他很快平了混亂,帶了一些兄弟下海去搜,可……現在還是沒搜到……」

  他的頭都要埋到地底下去了。

  鳳璋安靜地道:「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讓歸一把調遣令牌給他,告訴他繼續留在那邊搜尋,要多少人,只管調。」

  天罡衛領命退下。

  「陛下……」

  鳳璋思忖片刻,低聲吩咐閔公公:「待會兒把榮王叫過來吧。」

  閔公公一驚,悄悄看了鳳璋一眼,「陛下,這……」

  榮王是鳳璋最小的皇弟鳳湛,年紀很小,只有五歲多,生母是一名普通宮人。皇帝崩逝之前留了道遺旨,封鳳湛為榮王。

  兄弟兩人差了二十多歲,一般人家裡,父子這個歲數差的也有很多。鳳璋現在把榮王叫過來,該不會是……

  閔公公不敢再想,借口給他添茶,也悄悄退出去了。

  「喵……」

  書僮昂起小腦袋,乖乖地看他,爪子在龍袍上拍了兩下,又在他腿上來回蹭,似乎在安慰他。

  鳳璋揉著貓兒腦袋,張了張嘴,終是沉默下去。

  貓兒歪著腦袋看他一會兒,似乎看見他眼角有些東西,又乖乖地咪嗚一聲,在他膝頭打了個滾。

  ——

  夏日炎炎,郡衙風波過去之後,謝郡守再度回到了閉門謝客的狀態。

  這回可沒人再敢捋其虎鬚了。

  官場上風波不斷,卻只有郡守大人登上艦船那一次,影響到了旁邊的小漁村。

  離海不遠的地方立著個小破屋子,曬得烏黑的矮瘦小姑娘背著柳筐,推開了小屋的門。

  小屋裡陳設很簡陋,小姑娘把柳筐放在門邊牆腳,拿個破瓷碗,在半人高的水缸裡舀了一碗水,小心翼翼地端著,走向最裡面的矮床上的年輕男子。

  幾天前,附近水軍艦船上出了事,村子裡家家戶戶閉門不出,都怕與大事沾上關係。等到外面沒動靜了,陸續有人摸出來打探,就看見這人趴在沙灘上,不知死活。

  這人衣著華貴,與他們村子裡的人完全不同,也長得很好看。有好心村民給他通了氣,確認他是活的,後來村民們卻發覺他手足僵硬,連拖著走也很費勁,很是古怪,就都不敢動了。

  艦船上發生的事,他們雖然身份低微,卻也聽說了一二。這人說不定是參與反叛的亂臣賊子,落到水裡,卻走運被衝上了岸。

  涉及到郡衙的事,村民們都很謹慎,臨近夜裡,也無人將他帶回家。

  小姑娘覺得他可憐,而且留在灘涂上,可能會被海浪再次捲進海裡,就偷偷托了幾個好玩伴,一齊將他拖回了家。

  這年輕男子瘦得可怕,幾天下來,小姑娘只能給他灌水,偶爾他迷迷糊糊地醒來一小會兒,再給他灌點稀粥,就這樣把他的命吊了下來。

  姑娘名叫珠兒。在他偶爾醒過來的幾次,珠兒曾經問過他名姓。但他神志不清,什麼也沒問出來。今天她出去一整天,出去時年輕男子什麼樣,回來時還是那樣,顯然一整天都沒清醒。

  一碗清水灌下去,年輕男子死死地躺著,毫不動彈。

  珠兒嚇了一跳,抖著手湊過去試了很久,才試到極其微弱的氣息,跟將死之人也沒什麼差別了。

  珠兒左思右想,猶豫很久,才在屋角的破柳筐堆裡,翻出了一個精美的盒子。

  她打開盒子,裡面有幾個錦囊。珠兒心疼地打開其中一個,抖出一朵枯萎的花來。

  珠兒不懂醫人,也沒錢請大夫。這個盒子是年初被海潮衝上岸的。她住得離海岸比較近,起得是村裡最早,發現了這個盒子,就偷偷藏回家了。

  盒子裡有很多錦囊,每一個錦囊都裝著一朵枯萎的花。珠兒本來以為是哪個富貴人家的特殊癖好,想扔了花,留下錦囊變賣成銀錢。

  但這些枯花太神奇了。

  盒子剛打開時毫無異狀,但打開後的兩天,整個屋子裡都充斥著異香。

  珠兒意識到,這些枯萎的花都是寶貝。但花兒長得太奇怪,她也支支吾吾地問過別人,可大家都沒聽過這類花。

  她壯著膽子試了一次,把花兒泡在水裡,準備當補藥喝。橫豎一朵花也要不了人命。

  然後她第一次見識到了難以言喻的神奇。

  在錦囊裡乾枯到似乎一碰就碎的花,在破瓷碗的清水裡,顫悠悠地飽滿起來,最後竟長成一朵艷紅的花。過了一陣子,花就全部溶化在水中,了無痕跡。她喝了這碗水,次日去幹活,竟然一點都不累。

  珠兒再次肯定,這絕對是好東西。

  年輕男子死氣沉沉地躺著,珠兒很是捨不得,本來想把枯花重新放回去,可看見年輕男子這樣,就心軟了。

  她又舀了一碗水,把枯花放進水裡。枯萎的重重花瓣慢慢伸展,在碗裡開成一朵艷色。

  珠兒掰開男子的嘴,小心地把水倒進他嘴裡。

  「你可千萬要醒過來啊……」珠兒唸唸叨叨的,「這花肯定很值錢,你要是不醒,我就把你丟出去,不管你了……」

  水灌下去,她也沒指望年輕男子當晚能醒,便像之前幾天那樣,在另一張更破更矮的小床上睡下了。

  夜半時分,她似乎聽見年輕男子嘴裡念著什麼。湊去一聽,卻一個字都聽不出來。

  珠兒打個哈欠,重新回去睡下了。

  謝歸覺得五臟六腑都在燒。

  他的手腳似乎有堅冰融化的跡象。他睜開眼,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眼前居然生出了鮮紅的顏色。

  今天珠兒餵他水時,他有微弱的知覺,卻一直醒不來。直到水像一團火,從腹中燒遍他全身時,他才有了感覺。

  全身上下,如同冰層被重重敲碎,開始流動。

  他吃力地睜開了眼,不知花了多大的力氣,才沒有痛吟出聲。

  那碗水讓他重新能活動,可每走一步,都像走在火坑中。

  破屋子的門縫漏進月光一縷,謝歸死死咬唇,翻身下床,盡量不發出聲音地,把那只精美的盒子從屋角拖了出來。

  錦囊被一個個倉皇解開,枯花掉落下來。

  謝歸想放聲大笑。

  海中蓮,遇水而生,生而後滅。

  他沒有絲毫猶豫,抓起所有的海中蓮,一把吞下。

  ——

  次日珠兒醒來時,看著地上躺著的人和空蕩蕩的盒子,險些尖叫出聲。

  珠兒很想放聲大哭。

  這人到底什麼時候吃了她的花兒,而且一朵都沒有給她剩下!

  簡直太可惡,太過分了!

  珠兒氣得一腳踢在他手臂上,謝歸被踢得悠悠醒轉,望著她呆呆出神。

  珠兒一愣。

  這人的表情,好像有點奇怪?

  不過,人總算是醒了,可以不用賴在她這裡。珠兒惡聲惡氣地蹲下,扯著他衣領問道:「你到底是誰?」

  他這麼好的衣袍,一定是個富貴公子,她一定要他把吃掉的銀錢全吐出來。

  謝歸卻呆呆地看著她,聲音清冽,猶如剛剛湧出的山泉水:

  「我不記得了……」                       

 

    第81章 陰差陽錯

 

  珠兒欲哭無淚, 只能找來玩伴們, 看看如何處置謝歸。

  一群瘦黑的孩子湊在一起嘀嘀咕咕。謝歸全程站在旁邊看著,目光澄澈, 猶如懵懂無知的孩童。

  有人覺得謝歸應該是個傻子, 「我們就當著他的面要把他賣掉,他居然沒點反應?」

  他狐疑地看向謝歸, 謝歸稍稍歪著腦袋回看他,滿臉茫然。

  「……」

  這人無言以對,對珠兒說:「你到底撿了什麼怪物回來?」

  還有人打趣她:「我說珠兒姐姐, 你不會是覺得他長得俊, 就想把他留在家裡做如意郎君吧?」

  珠兒生父母走得早,祖父撫養她幾年後也去世了,她現在只能做點雜活維持生計。

  珠兒又羞又氣,指著他道:「再胡說我就不理你了!」

  「好好好, 不亂說。」那人悻悻地道,「不過你看看他啊, 不覺得奇怪嗎?我們村子這片海沒那麼平靜, 連村子裡都常常有人被海捲走的, 他居然能被水沖上岸?這是走了什麼狗屎運?」

  同伴們七嘴八舌地議論開, 紛紛覺得很有問題。

  「該不會是海龍王?」

  「你看他的眼睛, 不黑呀。」

  「呸,什麼海龍王,他要是海龍王,那可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 龍王也能淹水了。」

  同伴們以打笑為主,珠兒卻因為神奇的花都被謝歸吃了,在旁憋得難受,而且謝歸那副懵懂無知的表情,更讓她越看越難受。

  大發善心救了個人,這人居然把老天賜給她的寶貝都弄沒了,她真的嚥不下這口氣。

  「好了好了,快幫我想辦法吧!」珠兒跺跺腳,「你們也是知道我的,他一個大男人,一直昏著還好說,現在醒了,吃得比我多,處在一個屋簷下名聲多不好聽,該怎麼辦?」

  同伴們啞然。

  一人提議道:「不如讓他自己去找份活兒?有手有腳,還能餓死?」

  珠兒揪著謝歸的手臂給他們看,「就他這身板還幹活,能有人要他?」

  有個男孩兒猥瑣地笑了一下,「珠兒妹妹,你既然救了他,他報答你也是應該的,不如把他賣到那種地方去,還能拿到不少錢。你看看,他長得是真不錯。」

  珠兒嚇一跳,連連擺手:「那不行,太缺德了,我……」

  她確實很生氣謝歸吃了所有的花兒,可就因為這個,要把他賣到那種地方去,她做夢都會被嚇醒的。

  另有個姑娘提議:「不如把他帶到集上去,那裡有很多做活兒的人,你可以把他介紹走,東家會給你一份銀錢。」

  這是個好辦法。

  今天正好沒事,幾人湊在一起商量一下,便帶著謝歸往集裡去。

  東南三郡日光強烈,百姓普遍較黑。幾人站在集市的人潮中,領著出挑白皙的謝歸,倍感手足無措。

  他們根本沒有類似的經驗,從沒被人這麼看過,頓時拘謹起來。同伴們倒還好,珠兒作為正主,是最煎熬的一個。

  謝歸似乎根本不知道他們要把自己帶來幹嘛。

  他此時的記憶,基本停留在八歲那年,離開謝家的前夜。

  成年男子的身體,完全陌生的環境,與摸不清來龍去脈的事情,讓他不敢亂動,也不敢多問。

  一群少年呆呆地守在謝歸身邊,旁人初時摸不清他們來做什麼。可與其中一個男孩兒打開話匣後,就圍過來越來越多的人。

  謝歸氣質擺在那裡,圍觀的人只敢品頭論足,不敢上去動手動腳。

  有圍觀的人質疑:「你們真是帶他來找活兒的?」

  珠兒反應比較快,連忙拉著謝歸的衣袖,將他往前一帶,脆生生地道:「你看他這麼俊的樣子,能是我騙得了的嗎?他在這邊丟了盤纏,身上沒錢,才找了我們帶路,想找份事情做。誒,你說是不是?」

  謝歸茫然地點頭。

  圍觀人群議論紛紛之時,有幾個地痞模樣的人鑽進來,對著謝歸直笑,惹得謝歸下意識皺眉。

  同伴們之前商議過,見他們的樣子,知道是不懷好意,便連忙把謝歸護在身後,不許他們靠近。

  地痞中為首模樣的人笑道:「這哪來的小公子,長得這麼俊,和你們這群丫頭小子混在一起?不如把他交給我,我帶他找點事做……」

  這人他們惹不起,珠兒咬咬牙,轉過頭去,對謝歸使了個眼色:「喂,你去不去?」

  謝歸一怔,「去哪裡?」

  珠兒還沒說話,地痞笑著開口:「去個好玩的地方。」

  謝歸從小就被謝雍嚴格教導,即便他說好玩,謝歸也是搖搖頭,「不行,好玩的地方就更不能去了。」

  地痞猥瑣地笑著:「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小公子,你莫非要去搶?而且你我都是男子,我還能把你綁到姑娘閨房裡?哈哈——」

  珠兒他們已經臊得臉通紅,個個不敢看別人。珠兒還揪著謝歸的袖子,「你快點,自己選。」

  謝歸想起珠兒剛才那個眼神,便慢慢地搖頭,「我不去。」

  地痞看出來珠兒幾個在護著他,也看出來謝歸的樣子不太對勁,暗道這等上好貨色,要是沒狠賺一票,可就虧大了,便對同來的幾個地痞使了眼色。

  這個集市離碼頭很近,人來人往,魚龍混雜。圍觀百姓見對方不是惹得起的,紛紛散了。珠兒一群人和謝歸被圍住,登時膽戰心驚。

  兩方對峙時,碼頭上忽然起了陣喧鬧。因為人太多,只能看見人潮往這邊湧來。

  珠兒幾個已經急了,害怕來個更難對付的,想快點脫身。地痞也怕生變,便拔高聲音問道:「快點把人讓出來!」

  他先一步上前,把謝歸的衣袖扯住。謝歸皺眉,直覺不想和他走,就往回使勁。

  地痞覺得他身板瘦弱,應該不是自己對手。可背後冷不防撞來一個人,將他手撞脫了力,不由大怒回頭:「誰?!」

  兩個更加彪悍的壯實漢子毫不示弱,朝他瞪回來。

  地痞腿腳登時軟了,混亂中也分不清狀況,只能悻悻離開。珠兒本想對謝歸說什麼,可同伴們急於離開,也將她扯走。

  珠兒一邊跑一邊回頭看了謝歸一眼。

  擁擠的人潮中,謝歸孤零零站著,茫然無措。

  「你們撞到誰了?」

  一個胖胖的中年男子朝謝歸走來,仔細端詳了謝歸一陣,詫異道:「這看起來不像漁民,怎麼會在這裡?」

  謝歸沉默無言。先前瞪走地痞的漢子開口:「老爺,小的不小心撞了兩個地痞,嚇走了他們,才發覺這小子站在這裡。但他不開口,問了也不答,像是傻了。」

  中年男子歎氣:「官衙又亂了,不知在搜什麼人,把他留在這裡,不知下場有多悲慘。罷了罷了,帶他一起走吧。」

  漢子詫異道:「老爺?」

  中年男子擺擺衣袖,看了看謝歸,「我覺得這小公子有些眼熟,既然有緣,就一起帶走吧。哎,如果我的易之還在,差不多……也該這麼大了……」

  倘若謝歸此時有記憶,應該能認出來,這中年男子,就是之前死於非命的錢易之的父親錢家老爺。

  謝歸曾與他有數面之緣,但錢易之死時,謝歸只有十四五歲,與現在長開的容貌有些不同。因此錢老爺只道眼熟,沒認出謝歸。

  把魏峻戮屍洩憤後,錢老爺大仇得報,也看開了,為了避風頭,只在清江郡留了套宅子,外出做生意來。此回正好路過這裡,正要回去。

  錢老爺讓兩個漢子把謝歸帶走,謝歸覺得他們沒惡意,便乖乖跟著走了。錢老爺的船隻就在碼頭邊等,一隻小船輕悠悠漂走,很快沒了影子。

  錢老爺一行人走了沒多久,混亂的人潮終於退到了謝歸剛才站的地方。

  這群來勢洶洶的人有郡衙之人帶路,而且個個神情冷漠,身材高大,一看就是官家出來的,不好惹。集市上寂靜不少,除了個別從沒做過虧心事的小商販,其餘人,尤其是地痞流氓,都已經早早避開。

  靖海郡尉犯了事,現在從上到下都忌諱著,不想和官家人打交道。

  一行人訓練有素地分散在集市各個角落,目光如炬,不知在搜尋什麼。為首的人騎在高頭大馬上,神色冷冷,目光中隱約透出焦急。

  為首的統領,正是秦九。

  此時他卸下裝扮,恢復本來容貌,以謝歸隨從的名義,表面上奉郡守命令,前來搜捕郡尉同黨餘孽,實則是搜謝歸的下落。

  都這麼久了,謝公子到底去了哪裡?

  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秦九不敢想鳳璋的反應,他自己都要發瘋了。

  而且秦九還頗為自責,一是他保險起見把謝歸帶在身邊的,卻反而把謝歸弄丟了,二是謝歸就在他面前落入海中,他最近吃不下睡不著,過得很煎熬,人都瘦了兩圈。

  天罡衛們很快收回來,在秦九殷切的目光中,幾個人紛紛上前,低下頭去。

  「回稟九統領,沒有搜到。」

  秦九咬牙,「再搜一遍!」

  天罡衛們再次分散,將集市附近仔細搜尋。秦九又另外找了幾個手下,吩咐他們去問幾個百姓。可正在風頭上,哪裡問得出什麼,又是問陌生人的下落,嚇得幾個小販直擺手。

  依舊沒有。

  秦九的身形晃了晃。

  這已經是附近最後一個地方了。

  該怎麼辦?謝公子到底在哪裡?                       

   

    第82章 唸唸歸來

 

  被錢家老爺帶走後, 謝歸就這麼安定下來。

  而謝歸的突然出現, 給清江郡治帶來不小震動。

  因為說起錢家老爺,清江郡上下都是一片同情。

  眾所周知, 錢老爺此生別無所求, 就想要個孩子,最好能是兒子。

  也不知是前世欠了錢沒還, 還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正房夫人一子半女都沒留下就撒手西去,錢老爺後來討了那麼多小妾, 也就得了錢易之一個兒子。其餘不管是女兒還是兒子, 都是養到一定的年歲,就莫名其妙地因為各種事情夭折。

  結果錢易之也沒了。

  錢老爺不信邪了。

  他這次回到清江郡,一是休養,二是要整理一番, 預備上京去結一門親事。結果半路從外面帶回來個乾兒子,錢老爺喜出望外的同時, 也有了信心。

  人都在他錢家了, 老天爺還能把他帶走不成。

  他甚至想給謝歸改名招弟, 被謝歸拚命搖頭拒絕了。

  回到郡治的第一天, 錢老爺拉著謝歸, 對瞠目結舌的下人們揮手:

  「他以後就是我錢家的公子!」

  錢老爺對謝歸可謂有求必應。

  小公子要看書了?買。

  小公子覺得房間太暗了?換。

  小公子被人提親了……不行!

  錢老爺就像老來得女的人,不把謝歸捂熱了絕不放出去,捂化了也不放。

  他向整個郡治炫耀他半路得來的乾兒子時,謝歸坐在屋子裡, 看著整屋擺設怔怔出神。

  謝家的陳設,他記得很清楚。可按照他的要求折騰出來的屋子,和記憶中的一點兒都不相似。

  像什麼呢?

  謝歸不知道自己為何從謝家到了這裡,可錢老爺對他這麼好,他怯於提出回去謝府的請求。

  他得知身世之前,對謝雍的記憶恰好停留在謝雍對他有些疏遠。謝歸覺得,就在外多待兩天,也好,讓他仔細想想如何與父親說道。

  謝歸在清江郡窩著時,秦九的搜尋終於沒法繼續下去。

  他含著淚,顫著手,給鳳璋去了一封信:

  「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謝歸失蹤後,鳳璋每天在朝露宮等到深夜,就為了能及時聽到謝歸的消息。

  夏夜暑氣未散,天罡衛急匆匆從外進來,將秦九的信遞給他。

  鳳璋騰地站起,把書僮嚇了一跳。

  「……陛下?」

  送信之人呆呆地看著他。

  鳳璋收斂起灰敗的神色,搖搖頭,「你先出去吧……」

  待來人退出朝露宮,鳳璋喉頭腥甜,猛地嘔出一口血來。

  「……陛下!」

  這是鳳璋昏過去之前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似乎是閔公公火急火燎地叫他。

  昏過去沒多久,他又醒了。

  他躺在朝露宮的錦榻上,太醫在旁候著,與閔公公交待些什麼。他眼神空曠,不知望著何處,書僮尾巴上還沾了點血跡,靜靜地趴在他枕邊,朝他喵了兩聲。

  書僮耷拉下小腦袋,委屈地蜷成一團。

  它平常這麼叫,鳳璋都會揉它腦袋和下巴,為什麼今天就沒人搭理它了?

  太醫走後,閔公公擔心地叫了他一句,勸道:「陛下,老奴知道陛下擔心謝公子,可陛下這樣做,不就把謝公子的一片心意浪費了麼……」

  是啊,不能白費了念之的心意……

  鳳璋恍惚地想。

  念之之所以去東南,還不是為了他,他要是就這麼消沉下去,亂了剛剛肅整的朝政,念之若泉下有知,該會恨他了吧……

  他神色漸漸正常了,閔公公剛剛放下心來,就聽他嘶啞著聲音道:「你說念之躺在海中,會不會覺得涼?」

  ——

  過了一個月,錢老爺已經很喜歡謝歸這個義子。

  謝歸比錢易之不知爭氣多少。教他什麼,他都會,看過的書倒背如流。甚至可以這麼說,只有謝歸不想記的,沒有他記不住的。

  錢老爺本來想讓他進入南山書院。但那是他的傷心地,而且左大先生消失後,他就找不到別的路子了。

  左右思索一番,他決定把謝歸帶到京城去。那裡有朝廷新辦的書院,辦了一兩年,已是聲名鵲起,隱隱有和南山書院分庭抗禮之勢。

  錢老爺美滋滋地想,他錢家終於要光耀門楣了。

  謝歸對這事也樂見其成,他承了錢老爺的救命之恩,終於不用提出別的要求,讓錢老爺費心了。

  只剩下清江郡治的人,覺得謝歸是個蠢貨。

  錢家車馬離開郡治時,路邊的大娘對另一個婆子說:「我瞧錢老爺那義子是個傻的,錢老爺這次去京城,是討繼室去。萬一繼室生出個子女,錢家還有他的地方?」

  婆子深以為然,遠望著車馬漸漸消失。

  ——

  錢老爺新結的一門親,是京城的范家。

  他年近四十,因為克妻克子,在清江郡附近的名聲很不好聽,連背了幾條人命的女匪都看不上他,只能去別地結親。京城范家也是生意場上行走,有個和離回娘家的女兒,貌美如花,卻性子潑辣。之前乃是因為丈夫被她打得受不了了,這才和離的。

  范氏女放出話來,她的夫君,須得有扛得住打的身板。

  於是便挑上了錢老爺。

  范家長輩原擔心她被錢老爺剋死,可她揚言鬼怕惡人,誰克誰還不一定,范家長輩沒話說,便允了這門親事。

  錢老爺的家底還算殷實,否則也折騰不出那麼多小妾。在前來京城之前,他已經按照范氏女的要求,把小妾都遣散,又拿了巨額家財做聘,心心唸唸要娶親。

  錢老爺在京城買了個小院子,開始忙活起親事來。謝歸這個義子,就如清江郡百姓所預料的,被他暫時冷落在旁。

  謝歸卻也不急,按照時而混亂時而清晰的記憶,獨自往謝府尋去。

  出了院子,他先是買了份油餅,一小口一小口的咬著。

  味道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謝歸走了沒多遠,油餅攤的婆子手肘用力搗了老頭子一下,指著謝歸道:「哎哎,你看這人,是不是有些眼熟?」

  老頭子拿油膩的手揉揉眼,搖頭:「我看不太清……」

  兩人爭執時,謝歸已經走遠了。

  他接下來路過了天儀社門前。

  衛初得知謝歸失蹤後,直接調用天儀社人手,在東南三郡瘋狂搜人。京城的天儀社反而沒那麼熱鬧。

  謝歸路過也是短短一瞬間的事,恰好有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正好站在門口,瞥見謝歸身影,登時驚得張大了嘴。

  謝歸已經走過去了,這人還是驚詫無比。有人在他背後拍了一下,戲謔道:「看姑娘看傻了?」

  漢子嚥了口水,「那可能是謝公子……」

  衛初帶走的都是天儀社的小人物,那次謝歸頂著鳳淵的壓力出手相救,救下的都是京中的能手。今天守在天儀社的,恰好就是見過謝歸的這幾人。

  兩人不敢怠慢,連忙呼喊同伴,要給府主傳信,又派了兩個人去找謝歸,可臨到給官家傳信又犯了難。

  他們也想把謝歸的消息盡傳進宮裡,可他們與官府的關係向來很微妙,貿然傳信,會不會不妥當?

  追出去的兩人下意識以為謝歸是回宮去的,要不就去重佩園,是以和謝歸錯過了。謝歸繼續往前找,拚命搜尋著記憶,在一片物是人非中,找到了謝府。

  他上前敲了敲門,卻無人應答。

  居然連門房都不在?

  他又敲了敲,裡面惡聲惡氣地道:「家主不在!」

  謝歸嚇一跳,連忙後退,不知所措。

  此事實不能怪門房。謝歸失蹤的消息被鳳璋按了很久,最後秦九傳書來,郡守平了亂要進京,他實在按不住了,只能如實相告。

  謝雍當即暴跳如雷。

  先帝把他兒子騙到鳳璋身邊去,結果鳳璋連謝歸的屍首都沒留下?墜海失蹤是什麼意思?!

  天罡衛數次上門求見,甚至鳳璋也喬裝來過一次,都被盛怒的謝雍拒之門外。謝雍還特地和門房說過,這半年閉門謝客,他謝雍誰也不見。

  門房以為敲門的是天罡衛,遂懶得出來看一眼。而此時怯生生的謝歸,竟也沒有勇氣再去敲門。

  謝歸心想,大概是父親又生他的氣了。

  無奈之下,只能返回錢老爺的小院子。

  一來一去天快要黑了,走到小院前,竟然還是被拒之門外。

  錢老爺外出和范家長輩應酬,居然忘了吩咐下人等謝歸回來。下人窩在房裡睡得呼呼響,沒聽見謝歸的敲門聲。

  謝歸四顧茫然。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夜幕低垂,謝歸守在小院門邊,不知所措。

  他沒有注意到身後有個恰好路過的小乞丐,小乞丐在看見他之後,露出了震驚的神色。小乞丐連退兩步,待得確認了院子的位置,遂風一般地跑走了。

  夏夜微涼,謝歸打著哈欠站在院門前,不時敲著門,期望留守的下人能聽見他的呼喊。

  片刻後宮門大開,一行飛騎從宮內馳出,風馳電掣地尋到小院門前。

  星河漫漫,萬家燈火,響亮的馬蹄聲馳到謝歸身邊。

  鳳璋遠遠騎馬過來,一眼就看到了他。

  令他疼到骨髓、愛到心底、難分難捨的念之,正孤零零地站在院子前,像只等待他人垂憐的迷途貓兒。

  鳳璋的視線模糊了一瞬。

  不需要確定了,就是他。

  馬鞭子靈巧地揮出,輕柔地捲到謝歸腰上。謝歸猝然回首,鳳璋已經斜下身子,探出手來,將他攔腰捲到馬背上,又迅疾地縱馬離去。

  終於聽見敲門聲過來應門的下人目瞪口呆。

  錢家老爺深更半夜回來,得知自己有緣找到的義子被人捲走了,氣得當場就要上衙門告狀去。

  真是好極了,還沒來得及娶繼室,他現在又沒兒子了。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小謝,給你改名招弟,你喜不喜歡?

小謝:懵逼臉

小鳳:喜歡你妹(╯‵□′)╯︵┴═┴

   

    第83章 他的心意

 

  鳳璋把人帶回宮裡, 就發現情況不太對勁。

  謝歸似乎一直躲著他, 而且好像……不認識他了?

  鳳璋硬生生忍著重逢的喜悅,把小乞丐找來問話。

  小乞丐已經換下了破爛衣裳洗乾淨臉, 露出乾淨討喜的眉目, 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郎。見了鳳璋後,他舉止也十分老成, 穩重有度。

  小乞丐就是天罡衛的小八。

  小八跪伏稟道:「啟稟陛下,屬下發現謝公子時,他就是這副反應。屬下再三確認, 才敢來宮中報信, 屬下絕不敢虛報公子蹤跡。」

  鳳璋歎氣,「朕並未責怪你,只是……念之這樣,朕真不知如何是好。」

  人一帶到朝露宮, 謝歸就直往角落裡躲。就連湊上去表示親近的書僮,謝歸也不敢接近。

  小八提議道:「陛下不如把石榴姐召回京, 給公子看看?」

  這話有道理, 鳳璋猛然醒悟, 直道自己急昏頭了。便另外調派一名官吏, 接任靖海郡守之位, 令東南人手速回京城。

  半個月後,石榴和秦九匆匆趕回京城。

  謝歸失蹤後,石榴難得和秦九吵了一架,一心一意守在郡治長豐, 盼著收到謝歸的消息。

  她本來都已經絕望,京中卻忽然傳來謝歸蹤跡,她喜出望外,遂連秦九一起帶了回來。

  秦九見了謝歸,撲通跪在地上,久久說不出話。

  謝歸本來好端端坐著,見他行此大禮,皺眉往後移了一下。

  秦九:「……?」

  他疑惑的目光投向鳳璋,鳳璋歎息:「念之什麼都不記得了。」

  秦九茫然地跪著,過了半晌,才輕輕地「啊」了一聲。

  石榴先沉住氣,給謝歸診了脈,才告訴鳳璋:「公子身上的毒還沒拔乾淨……」

  一句話把鳳璋的心都吊了起來。

  石榴望著謝歸被宮人引去休息的背影,繼續解釋:「不知公子是何機緣,竟然拿到了海中蓮。但問題就出在這兒,公子似乎……海中蓮吃得太多了……」

  盒子裡起碼裝了十朵海中蓮,珠兒吃了一朵,剩下的全進了謝歸腹中。

  一次全吃,還只是記不起事,石榴想到剛剛診到的脈象,都覺得謝歸命大。

  「公子的毒不足為憂,我這就去調配剩下的解藥,很快能解毒。但公子的記憶,」石榴斟酌詞句,「有些問題。」

  「何時能恢復?」

  「可能兩天,三天,也可能半年,更有可能一輩子都想不起來。」

  鳳璋沉下臉去,久久不語。石榴急忙安慰他:「陛下可以帶他去見見幼時熟人。依屬下所見,公子並非什麼都不記得。」

  鳳璋覺得此法可行,但現在謝雍什麼都聽不進,他便先開始著手幫謝歸恢復記憶。

  經過幾天謹慎的相處,鳳璋發覺謝歸的記憶基本停留在八歲那年,之後的事情,只能想起零碎的片段,偶爾還會讓謝歸頭疼。

  他不敢貪圖冒進,便每天退朝後,帶著謝歸在朝露宮處理政事。他看折子,謝歸便練些字,或者逗貓兒玩。

  瞥見窩在謝歸懷裡的貓兒,鳳璋著實眼紅。

  如果謝歸這時的表現是幼時的常態,鳳璋真是自愧弗如。

  謝歸真的太乖巧了,和他相比,那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此時的謝歸像幽谷蘭草,一舉一動溫和有禮,說話也很輕柔,活生生一個教養良好的世家公子。

  不知為何,鳳璋看見這樣的他,反而更想念他舌燦蓮花的樣子……

  沒過兩天,石榴就調配好了解藥。

  解藥一端出來,就無情地摧毀了鳳璋的感慨。

  解藥的苦味,沒喝過的人聞著氣味都能想像到,何況聰慧過人的謝歸。石榴剛剛出現,謝歸看見藥碗,頓時瞪大眼睛,連忙躲到鳳璋身後。

  「……」

  石榴向鳳璋投去問詢的眼神。

  鳳璋頭疼地揉著太陽穴,「你先放下,讓朕想想辦法。」

  雖然有特許,謝歸還是只敢揪著鳳璋的衣袖一角,怔怔又委屈地看著他。

  謝歸的眼神乾淨又純粹,對他的信任也與日俱增,似乎在祈盼他手下留情。鳳璋胸口一蕩,又不知想起什麼,手腕一歪,解藥登時灑了一大半。

  然後便看見謝歸低笑一下,輕輕踱到書僮旁邊,抱起貓兒順毛。

  鳳璋:「……」

  念之還是那個念之,是他自作多情了。

  不過,人都這樣了還能和他玩點小手段,不治治怎麼行。

  鳳璋當即叫石榴熬了十幾碗,在御案一字排開,又叫晏七和秦九在旁虎視眈眈,守著謝歸不讓他跑。

  謝歸露出委屈的表情,慢吞吞挪到御案邊,端起一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

  秦九瞧著心下不忍,低聲對鳳璋道:「主上,是不是太欺負人了?」

  隨即被鳳璋眼刀子刮回去。

  解藥極為苦澀,謝歸喝得一個頭兩個大,放碗的時候都暈乎乎的。

  一顆梅子放在他唇瓣上,慢慢往裡推。謝歸睜眼,見到鳳璋專注的表情,不自覺地鬆開齒關。

  梅子酸酸甜甜,把苦澀化解了一大半。謝歸認真地嚼著梅肉,反倒是鳳璋猝不及防收回手指,被指尖溫熱的觸覺鬧得心猿意馬。

  往後幾天,謝歸也習慣了,但凡石榴送解藥來,他就湊到鳳璋跟前要梅子吃,鬧得鳳璋不知說什麼好。

  如果念之沒失憶時也有這麼乖順就好了。

  過了七八天,鳳璋終於把謝歸被救回宮中的事傳到謝雍那邊。

  謝雍當場就忍不住了,直接殺上門來要兒子。

  謝雍好歹是兩朝老臣,親自進宮求見聖駕時,還拄著根枴杖。

  他從頭到腳演得極像,鳳璋心內郁卒,也只能在旁看著他們父子團聚。

  謝雍不卑不亢地道:「陛下,老臣有個不情之請,想將念之接回謝府靜養。」

  這個要求本來無法推拒,但鳳璋早就備好了說辭,對謝雍寬慰地笑笑:

  「謝卿的愛子之心,朕本應體諒,但謝卿可曾想過,念之以這副面貌回到謝府,是否會被同輩子弟欺壓?」

  謝歸出事後,謝栩安分不少,雖然暗地裡喜滋滋,但總算沒有瘋魔地和謝歸比較了,居然開始踏實做事。而謝棠也已經和京中的一名文臣之子定了親事,明年開春就是婚期。

  謝歸回來的消息,他們還不知道,但如果將謝歸接回去,已經安定下來的謝家,可能又會出什麼變數。

  謝雍首先是謝家家主,然後才是父親。只是看著神態單純的謝歸,他不免心下酸楚。

  思量再三,他只好將謝歸留在了宮中。

  臨走前,謝雍拉著謝歸的手絮絮叮囑:「念之,記得好生照顧自己,別再像之前那樣折騰了,休養兩年再說。陛下會好好待你,但如果受了什麼委屈,也別害怕,及早告訴父親,啊?」

  既然是謝雍親口承認的靠山,謝歸對鳳璋就更親密了。

  而時日長了,用的藥也多,謝歸漸漸能想起一些事情來。

  鳳璋欣喜若狂,可謝歸第一個想起的不是他,而是秦九。

  他指著每天上朝露宮來賠罪的秦九道:「我似乎記得你。」

  一句話就讓鳳璋黑了臉。

  秦九激動到要流淚,然而看見鳳璋的臉色,便知趣地退出去,另找個地方發瘋。

  鳳璋忍著一口悶氣,繼續低頭批折子。旁邊卻冷不防伸來一雙手,將他看完的奏折分門別類放好。

  謝歸的手指修長靈動,引得鳳璋目不轉睛,連筆尖洇濕了奏折也沒注意到。

  面對他的殷殷眼神,謝歸抱歉地道:「陛下,謝某……我還不記得你……」

  鳳璋略顯失落。

  「可是,就算我能記得你,也肯定希望陛下能過得舒心,不用每天皺著眉頭。」謝歸低頭,認真想了想,「我這狀況,也幫不上忙,只有茶水勉強能喝,陛下若不介意,我……」

  鳳璋怎麼敢介意。

  謝歸失蹤的那段時間,鳳璋茶飯不思,許久沒聞到莽山雪的香氣。裊裊白霧中,鳳璋喉頭哽咽了一下。

  真好,就算失去記憶,還是他的念之。

  謝歸留在宮中休養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朝廷上下都知道了。

  其實他們之前也聽過風聲,但那時候不同,兩人一個是君一個是相,平常該做的大事從不耽擱,他們也就睜隻眼閉只眼,懶得出頭。但現在皇帝把謝歸留在宮裡,不說耽誤朝政了,甚至連立後納妃的願望都沒有。

  就算還在先帝孝期內,這也太出格了。

  簡直是耽於謝相美色啊。

  朝臣們開始為宗室著想,經常上些看不太懂的折子。鳳璋卻看得懂,因而更加難受。

  他的精力分散在應付朝臣上,但對謝歸的關注從來沒有少過。

  就連他每日在朝露宮待到深夜,都會在批閱奏折前問謝歸一天的起居狀況。而謝歸一直抱著貓兒在旁陪伴,眼神漸漸深邃有神,鳳璋專注於打壓朝中風聲,也不曾注意。

  時入秋天,又是一年秋後算賬之日。

  靖海郡尉牽連魏、盛兩家之事,也該好好算賬了。這回連七皇子一黨的餘孽也跑不掉。

  有人為了活命,就把借口找到了謝歸身上。

  「陛下貴為天子,卻言行有失,與謝大人糾纏不清,又如何向天下百姓交待,如何正人心?依臣所見,對兩家的處置,未免有失公允。」

  鳳璋神色一冷,正要開口,緊掩的殿門打開了。

  滿場肅靜。

  一道道目光投向門口。

  謝歸玉冠束髮,著了官袍,站在門口,似笑非笑地瞥向剛才找借口的人。                       

 

    第84章 山河萬里

 

  那人瞬間縮了回去。

  誰能告訴他, 傳說中正在宮裡養病、根本不能行走的謝大人, 為何會出現在朝議上?

  謝歸卻朝他微笑,聲音溫和中不乏冷冽:

  「季大人, 有話好好說。」

  然後謝歸真的和他好好說了。

  他直接讓天罡衛把這位刑部官員見不得光的底細抖了出來。

  其實並沒有特別詳細。只包括他昨天上青樓, 點了哪家的姑娘,在哪兒睡了一晚, 回家後又用什麼姿勢在夫人面前受罰。

  朝臣們目光齊刷刷對向了他。季大人漲紅了臉,顫巍巍指著謝歸,連鬍鬚都在抖:「你……你……」

  謝歸撣去衣袍上毫無痕跡的灰塵, 淺笑:「季大人年歲已高, 該是在家安養天年的時候了。季大人卻毫無自覺,不僅律己不嚴,手還伸得太長了。」

  言下之意,是您老這麼大年紀了, 自己都行為不端,還管到別人頭上, 是不想活了吧。

  季大人悻悻閉嘴, 只是老臉仍然通紅。

  謝歸一出現, 朝臣們就跟被掐緊了脖子似的, 敢怒不敢言。謝歸眼神掃過, 連怒的人都沒有了,以兩家餘黨更甚。

  謝歸就是他們的剋星,生來克他們的。

  他意外現身,三言兩語就彈壓了朝中風言風語, 人人為之膽寒。也有人說,謝大人現在是權勢滔天,也防不住陛下日後羽翼漸豐,起了忌憚之心,把他打壓下去。

  謝歸經歷前世,未必想不到這個問題。

  但外人評議,也能傳到鳳璋耳中。鳳璋如何思量,旁人是無法猜測的。

  畢竟聖意難測,從古至今向來如此。

  謝歸的毒已經拔得差不多,但來回折騰顛簸太久,需要靜養。鳳璋便將他按在宮裡,重佩園也不讓他回,每天好吃好喝地伺候。晏七甚至私下跟石榴埋怨,先帝寵鄭後也不帶這麼寵的。

  石榴轉身就向鳳璋告了密。

  在鳳璋意味深長的目光中,晏七苦著臉接下了巡查東南的任務。這事情本是何三的,但他已經死在天罡衛刑獄中,東南之事至今沒找到合適的人接手,鳳璋就把他派了過去暫時頂替。

  還是謝歸心細如髮,找了石榴來問:「晏七怎麼把你惹毛了?」要這麼打發他走。

  石榴抿緊了唇,臉上微微發紅。謝歸瞭然,便向鳳璋提了此事,鳳璋亦是忍俊不禁。

  「明年開春他從東南回來,就將你們的事辦了。」

  兩人暫時沒空想晏七聽到此事的心情。鳳璋忙於政事,謝歸需要靜養,整日與書僮窩在四極殿,到了冬月,總算圓潤起來。

  今年冬天似乎偏冷,鳳璋將各地飛報的凍災折子一一批復,忙過這一段時候,便在剛進臘月時,帶著謝歸去了京郊的甘泉宮。

  深更半夜,萬籟俱寂。

  謝歸腿腳發軟,就算雙手緊緊扶著池邊,也險些跌坐進池中,費了好大力氣才爬上去。

  鳳璋意態饜足,翻身上去時帶起嘩啦啦的水聲,見他幾乎走不動,索性將他打橫抱起,往屏風後走去。

  謝歸手也脫力,穿衣的動作格外的慢。鳳璋自行穿戴好,便上手幫他。

  謝歸已經累得眼睛都快睜不開,鳳璋的聲音冷不防響在耳邊:「你要是就這麼歇下,當心我半夜摸到你身邊去。」

  謝歸已經官復相位,聞言只能屈從於陛下的淫威,乖乖被他拉著走。

  人陡然出現在朝堂上,鳳璋也不是傻的,當即明白謝歸肯定早就恢復了記憶,就是一直瞞著他。

  鳳璋那叫一個氣。

  然而看見後面被他拉著乖乖走的謝歸,鳳璋又氣不起來,滿腔不滿化成繞指柔,忍不住捏捏謝歸的手。

  確實圓潤了不少,手感也好了很多。

  甘泉宮在沂山的半山腰上,千重宮門次第開,宮燈綽綽,安靜舒適,是避寒勝地,由前朝興建而成。大舜立朝以來,甘泉宮只重開了一小半,就為了警示後人莫貪圖享樂。

  前朝風致猶在,寬闊的露台上夜風吹拂。白天可以在露台上看見底下綿延的山川道路,現在唯有星河低垂,脈脈無語。

  內侍拿來乾淨的布巾,謝歸坐在石凳上,一邊細細擦拭頭髮,一邊說道:「不知晏七現在怎樣了。」

  「昨天還來了封信,東南的事情快處理完了,可我又想把他派到北疆去,在燕地蹲一陣子,扶持扶持漆四,你看如何?」

  謝歸嗤笑,「你怕是要把石榴折磨瘋了。」

  鳳璋戳他額頭,「你當初可沒把我折磨瘋,居然串通起來瞞著我。謝相啊謝相,你倒是捫心自問,有哪件事你是坦白了和我商量的,嗯?」

  謝歸遂捫心自問了一小下。

  好像還真沒有。

  鳳璋又涼涼地補充道:「我就當你被夢魘著了。」

  謝歸前世之事,他以做夢的名義,委婉地和鳳璋坦白過。鳳璋聞絃歌而知雅意,當即明白他和鳳淵之間,真的有些淵源。此時拿出來說,就算是謝歸,也有些掛不住。

  謝歸默然片刻,低聲道:「可我不是待在你身邊麼。」

  一句話哄得鳳璋心曠神怡,冰釋前嫌。

  鳳璋接過布巾,幫他擦拭頭髮。歡好之後,謝歸已經很疲憊,頭上傳來輕微細膩的擦拭,他便不知不覺靠向鳳璋,一隻手撐在石桌上,眼睛微閉。鳳璋見狀,直接把人拉到懷裡坐下。

  謝歸像只乖順的貓兒,安靜地側身倚在他頸邊。鳳璋一邊幫他擦拭濕發,目光不自覺地落在他面容之上。

  書僮本來踱到兩人旁邊,喵了兩聲也沒人搭理,只能委屈地走了。

  他忽然像個青澀的少年,冷不防探過去,在謝歸額頭點水輕吻。謝歸抬眼詢問,他又裝作無事,繼續忙活。

  重重宮苑在謝歸眼中已經漸漸模糊,謝歸倦意濃重,低聲喃喃:「不知錢老爺如何了……」

  「他與范氏女成了親,不日將返回清江郡。」

  錢老爺知道謝歸真實身份後,嚇得沒跪在傳信的天罡衛跟前。而作為報答,鳳璋和謝雍各置了一份謝禮,感激他照顧了謝歸。

  皇帝親賜的謝禮,足夠錢老爺和他的新夫人吹八輩子了。

  謝歸嗯了一聲,「希望他得償夙願。」

  「有空擔心別人,不如多操心榮王。」

  謝歸仍舊閉著眼睛,慵懶地道:「那孩子聰明得很,而且比某些人知趣,好好教養,日後可成一方霸主。」

  小小的榮王鳳湛,已經展現出與年歲不符的驚人的聰慧。朝廷後繼有人,鳳璋大喜過望,順帶堵了朝臣的嘴。謝歸則潑了冷水,讓他不要太壓著榮王,以免揠苗助長,反而害了他。

  而臣子們一看,榮王可堪大任,得了得了,陛下您愛怎麼折騰怎麼折騰吧。他們睜隻眼閉只眼,省得吃力不討好。而且人家謝相勤於政事,除了與陛下親密了點,也沒什麼好嚼舌頭的。

  就是苦了謝雍。

  謝雍眼巴巴盼著兒子能功成身退,功高蓋主從來不是好事。但陛下偏偏看上了他兒子。

  他從前的老政敵們笑開了花,暗道終於有機會諷刺謝雍一番,便明裡暗裡說他賣子求榮,將謝雍氣得吹鬍子瞪眼。

  但他發現,說了這話的人都被鳳璋公報私仇之後,謝雍也不管了,轉而忙活晚輩的婚事去。

  謝棠的親事要好好準備,謝栩也該好生教導,把性子扭一扭了。謝家子弟也該肅整一番,以免好不容易得來的局面潰於蟻穴。

  鳳璋低笑,「聽說你那表兄已經繼承王位,有孩子了。」

  耶律卓繼承了王位,順利將整個翟人握在手心。而獨孤逐也成為他的心腹大將,就是聽說還在對謝歸念念不忘。

  謝歸想到耶律卓就順帶想起獨孤逐,不由頭疼地揉著太陽穴。

  鳳璋樂了,「你可以想想你的師兄,聽說現在他被珠兒姑娘纏上了,硬是要他賠錢……」

  衛初得知謝歸獲救,感動無比。但皇宮他一時進不去,而且東南這邊還有天儀社的事情要忙,韓先生也一直在此幫扶。他便多番打聽,找到了當初救下謝歸的珠兒姑娘,親自上門送了謝禮。

  珠兒被謝歸吃了全部海中蓮,把謝歸送去集市又落了空,沒拿到一分一厘的銀錢,正愁找不到謝歸,結果衛初就送上門去了。

  聽韓先生的意思,衛初似乎對珠兒姑娘開了竅,各色好玩的東西送到珠兒手中,一點都不心疼,哪裡像當初的榆木腦袋。

  謝歸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那就好。

  「待榮王長成,我便可以卸下重任,與你逍遙快活去。」

  謝歸懶懶抬眼,「你不要你的大好河山了?」

  鳳璋笑道:「榮王接手的河山曾是我的,青史留名足矣,我怕什麼?」

  謝歸一想,也對。

  有翟人在前,各方小國部族紛紛表現出與大舜交好的態度。在兩人溜到甘泉宮忙裡偷閒之前,還有別國使節進京面聖。

  謝歸已經困了,在他懷中倦倦睡去。

  鳳璋輕手輕腳地將他抱起,步履穩重地往寢殿走去。

  他回頭看了一眼。

  夜幕之下,星辰盡頭,是他極目所願的萬里河山。有謝歸的傾心襄助,山巒秀色起伏,四海茫茫無盡,終將在他的手中緊握。

  就如他將緊握謝歸的手,永不鬆開。                       

 

   

    第85章 番外 貓的報恩

 

作者有話要說:  短小預警

貓大爺:我都餓成一條狗了你們居然還給我發狗糧,朕不幹了(╯‵□′)╯︵┴═┴

  寅時初刻, 書僮準時從博古架上抬起小腦袋。

  晨曦初露, 宮人們如春雨般沙沙的腳步聲在外飄蕩。書僮張開爪子,在架子頂端來回滾蹭一會兒, 便立起身子, 雙目有神地盯著底下。

  它的一位主人,正在龍床上安靜沉睡。

  貓爪子一拍一躍, 三兩下跳到鳳璋枕邊。書僮喵了兩聲,鳳璋懶懶地掀起一線目光,又繼續闔眼。

  只不過將錦被掀起一角。

  書僮喵一聲, 乖巧地鑽進被褥裡, 蜷在鳳璋懷裡,還伸出舌頭,在他手心舔了舔。

  謝歸需要靜養,沒那麼多精力照看書僮。鳳璋性子又霸道, 不想讓兩人的貓兒和別人親近,就算是下屬也不行, 就把書僮放在身邊, 每天親力親為地照看。

  即便半睡半醒, 鳳璋還能一邊迷迷糊糊, 一邊揉著書僮的下巴。貓兒舒服地咕嚕兩聲, 攤開了肚皮。

  被它一鬧,鳳璋睡意全無。反正也該起來上朝了,他只得歎了口氣,起來揉貓兒。

  書僮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壞事, 只顧在他懷裡撒嬌。

  鳳璋心想,它大概是餓了,等會兒就給書僮餵食。

  過了片刻,給鳳璋梳洗伺候的宮人們依次進來。鳳璋收拾到半途中,忽然有天罡衛來報,便多耽擱了一會兒,便把給書僮餵食之事拋在了腦後,連自己的早膳也是囫圇用完的,直接上朝去了。

  小巧而圓潤的白影子竄過熟悉的路線,在暗衛死士們的眼皮子底下進了重佩園。

  謝相有陛下恩典特許,半年在府靜養,不必上朝。

  謝歸便改了多年的習慣,身體為重,每天睡到天光大亮才起來。

  臉上傳來毛絨絨濕糯糯的觸感,謝歸難耐地睜眼,又被書僮舔了一口。

  謝歸:「……」

  自從風波平定,這貓是愈發黏人了。

  就算是自己的貓兒,潔癖深重的謝相還是令人多打了一盆水,好好把臉洗了兩道。

  風雅現在和秦九輪番伺候謝歸。謝歸也說過秦九是天罡衛刑獄也不管了,就知道蹲在他這兒。秦九隻當自己沒聽見,一心一意打理謝歸的日常起居。謝歸索性和鳳璋商量,另外調配了人手頂上,省得事情一多就出岔子。

  洗漱過後,秦九慇勤地湊過來,「公子要用點什麼,是按宮裡來,還是吃點清淡的?」

  謝歸休養的這段時間口味清淡了不少。他稍加思索,「按宮裡來吧。」

  現在重佩園的膳食和宮裡是一模一樣,鳳璋吃什麼,謝歸這邊也做什麼。而秦九為了彌補自己的過錯,硬是纏著晏七,磨練出一手好廚藝,謝歸想吃什麼他都能做。

  秦九以往拿刀,現在還是拿刀。謝歸有時吃著他做的葷菜,有些□得慌。

  早膳比較清淡,是兩人的共同口味。謝歸用完早膳擱了筷子,喃喃:「不知肅然在宮裡怎樣。」

  鳳璋最近政事繁忙,鮮少來與謝歸見面。

  別人是共賞同一輪明月,他倆是共用同一張菜譜。天涯共此時,不知鳳璋早膳用得如何。

  秦九忍不住開口:「主上最近比較忙,昨天是沒用完膳就去上朝了。」

  謝歸微歎,正想著他貴為九五之尊,忙成這樣實屬正常,可話到了嘴邊,就成了這樣:

  「他喜歡吃什麼,你教教我。」

  秦九:「……?」

  謝歸:「……」

  謝歸輕揉鼻尖。

  就算再相對無言,秦九再詫異,也得掩蓋下內心的咆哮與澎湃,帶著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謝相大人下廚去。

  兩人忙活時,完全忘記了嗷嗷待哺的書僮。

  書僮跳上屋頂,望著兩人遠去的影子,委屈地喵了一聲。

  謝歸不負才俊過人之名,秦九稍稍指點,他便能舉一反三,不多時就做了兩個簡單的小菜。

  謝相甚是滿意,便讓天罡衛傳信進宮,邀陛下傍晚時來用晚膳。

  書僮窩在謝歸的各式文書籍冊,輕輕地喵了一聲。

  到了傍晚,謝歸又親自試了兩個菜,甚是滿意,還親自去重佩園門口把微服私訪的陛下迎進來。

  兩人有說有笑地剛進花廳,就看見滿地狼藉,杯盤翻倒,而書僮昂著腦袋蹲在桌上,氣勢洶洶地衝他們喵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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